察,高级御史还能担任巡抚。
故此,三党的成员虽说都是些六七品的小官,拉出来都不起眼,却是相当的厉害。
必须说明的是,此前明代二百多年的历史中,虽然拉帮结派是家常便饭,但明目张胆地搞组织,并无先例,先例即由此而来。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谜团。
早不出来,晚不出来,为何偏偏此时出现?
而更有趣的是,三党之间并不敌对,也不斗争,反而和平互助,这实在是件不符合传统的事情。
存在即是合理,一件事情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它有发生的理由。
有一个理由让三党陆续成立,有一个理由让他们相安无事。是的,这个理由的名字,叫做东林党。
无锡的顾宪成,只是一个平民,他所经营的,只是一个书院,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书院可以藐视当朝的首辅,说他们是木偶、婴儿,这个书院可以阻挡大臣复起,改变皇帝任命。
大明天下,国家决策,都操纵在这个老百姓的手中。从古至今,如此牛的老百姓,我没有见过。
无论是在野的顾宪成、高攀龙、赵南星,还是在朝的李三才,叶向高,都不是省油的灯,东林党既有社会舆论,又有朝廷重臣,要说它是纯道德组织,鬼才信,反正我不信。
连我都不信了,明朝朝廷那帮老奸巨滑的家伙怎么会信,于是,在这样一个足以影响朝廷,左右天下的对手面前,他们害怕了。
要克服畏惧,最有效、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找一个人来和你一起畏惧。
史云:明朝亡于党争。我云:党争,起于此时。
刘廷元、胡士相不是郑国泰的人,郑先生这种白痴是没有组织能力的,他们真正的身份,是浙党成员。
但疑问在于,沈一贯也拥立过太子,为何要在此事上支持郑国泰呢?
答案是,对人不对事。
沈一贯并不喜欢郑国泰,更不喜欢东林党,因为公愤。
所谓公愤,是他在当政时,顾宪成之类的人总在公事上跟他过不去,他很愤怒,故称公愤。
不过,他最不喜欢的那个人,却还不是东林党——叶向高,因为私仇,三十二年的私仇。
三十二年前(万历十一年1583)叶向高来到京城,参加会试。
叶向高,字进卿,福建福清人,嘉靖三十八年生人。
必须承认,他的运气很不好,刚刚出世,就经历了生死考验。
因为在嘉靖三十八年,倭寇入侵福建,福清沦陷,确切地说,沦陷的那一天,正是叶向高的生日。
据说他的母亲为了躲避倭寇,躲在了麦草堆里,倭寇躲完了,孩子也生出来了,想起来实在不容易。
大难不死的叶向高,倒也没啥后福,为了躲避倭寇,一两岁就成了游击队,鬼子一进村,他就跟着母亲躲进山里,我相信,几十年后,他的左右逢源,机智狡猾,就是在这打的底。
倭寇最猖獗的时候,很多人都丢弃了自己的孩子(累赘),独自逃命,也有人劝叶向高的母亲,然而她说:
“要死,就一起死。”
但他们终究活了下来,因为另一个伟大的明代人物——戚继光。
【考试】
嘉靖四十一年(1562),戚继光发动横屿战役,攻克横屿,收复福清,并最终平息了倭患。
必须说明,当时的叶向高,不叫叶向高,只有一个小名,这个小名在今天看来不太文雅,就不介绍了。
向高这个名字,是他父亲取的,意思是一步一步,向高处走。
事实告诉我们,名字这个东西,有时候改一改,还是很有效的。
隆庆六年(1572),叶向高十四岁,中秀才。
万历七年(1579),叶向高二十一岁,中举人。
万历十一年(1583),叶向高二十五岁,第二次参加会试。考试结束,他的感觉非常好。
结果也验证了他的想法,他考中了第七十八名,成为进士。现在,在他的面前,只剩下最后一关——殿试。
殿试非常顺利,翰林院的考官对叶向高十分满意,决定把他的名次排为第一,远大前程正朝着叶向高招手。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却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
因为从此刻起,叶向高就与沈一贯结下了深仇大恨,虽然此前,他们从未见过。
要解释清楚的是,叶向高的第七十八名,并非全国七十八名,而是南卷第七十八名。
明代的进士,并不是全国统一录取,而是按照地域,分配名额,具体分为三个区域,南、北、中,录取比例各有不同。
所谓南,就是淮河以南各省,比例为55%。北,就是淮河以北,比例为35%。而中,是指云贵川三省,以及凤阳,比例为10%。
具体说来是这么个意思,好比朝廷今年要招一百个进士,那么分配到各地,就是南部五十五人,北部三十五人,中部十人。这就意味着,如果你是南部人,在考试中考到了南部第五十六名,哪怕你成绩再好,文章写得比北部第一名还好,你也没法录取。
而如果你是中部人,哪怕你文章写得再差,在南部只能排到几百名后,但只要能考到中部卷前十名,你就能当进士。
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规定,从二百多年前,朱元璋登基时,就开始执行了,起因是一件非常血腥的政治案件——南北榜案件。这个案件是笔糊涂账,大体意思是一次考试,南方的举人考得很好,好到北方没几个能录取的,于是有人不服气,说是考官舞弊,事情闹得很大,搞到老朱那里,他老人家是个实在人,也不争论啥,大笔一挥就干掉了上百人。
可干完后,事情还得解决,因为实际情况是,当年的北方教学质量确实不如南方,你把人杀光了也没辙。无奈之下,只好设定南北榜,谁都别争了,就看你生在哪里,南方算你倒霉,北方算你运气。
到明宣宗时期,事情又变了,因为云贵川一带算是南方,可在当年是蛮荒之地,别说读书,混碗饭吃都不容易,要和南方江浙那拨人对着考,就算是绝户。于是皇帝下令,把此地列为中部,作为特区,而凤阳,因为是朱元璋的老家,还特别穷,特事特办,也给列了进去。
当然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基础不同,底子不同,在考试上,你想一夜之间人类大同,那是不可能的,所以现在这套理论还在用。我管这个,叫考试地理决定论。
这套理论很残酷,也很真实,主要是玩机率,看你在哪投胎。
比如你要是生在山东、江苏、湖北之类的地方,就真是阿弥陀佛了,这些地方经常盘踞着一群读书不要命的家伙,据我所知,有些“乡镇中学”(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学生,高二就去高考(不记成绩),大都能考六百多分(七百五十分满分),美其名曰:锻炼素质,明年上阵。
每念及此,不禁胆战心惊,跟这帮人做邻居的结果是:如果想上北大,六百多分,只是个起步价。
应该说,现在还是有所进步的,逼急还能玩点阴招,比如说……更改户口。
不幸的是,明代的叶向高先生没法玩这招,作为南卷的佼佼者,他有很多对手,其中的一个,叫做吴龙徴。
这位吴先生,也是福建人,但他比其他对手厉害得多,因为他的后台叫沈一贯。
按沈一贯的想法,这个人应该是第一,然后进入朝廷,成为他的帮手,可是叶向高的出现,却打乱了沈一贯的部署。
于是,沈一贯准备让叶向高落榜,至少也不能让他名列前茅。
而且他认定,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因为他就是这次考试的主考官。
但是很可惜,他没有成功,因为一个更牛的人出面了。
主考官固然大,可再大,也大不过首辅。
叶向高虽然没有关系,却有实力。文章写得实在太好,好到其他考官不服气,把这事捅给了申时行,申大人一看,也高兴得不行,把沈一贯叫过去,说这是个人才,必定录取!
这回沈大人郁闷了,大老板出面了,要不给叶向高饭碗,自己的饭碗也难保,但他终究是不服气的,于是最终结果如下:
叶向高,录取,名列二甲第十二名。
这是一个出乎很多人意料的结果,因为若要整人,大可把叶向高同志打发到三甲,就此了事,不给状元,却又给个过得去的名次,实在让人费解。
告诉你,这里面学问大了。
叶向高黄了自己的算盘,自然是要教训的。但问题是,这人是申时行保的,申首辅也是个老狐狸,如果要敷衍他,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所以这个面子不但要给,还要给足。而二甲十二名,是最恰当的安排。
因为根据明代规定,一般说来,二甲十二名的成绩,可以保证入选庶吉士,进入翰林院,但这个名次离状元相当远,也不会太风光,恶心下叶向高,的确是刚刚好。
但不管怎么说,叶向高还是顺顺当当地踏上了仕途。此后的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十五年后。
万历二十六年(1598),就在这一年,叶向高的命运被彻底改变,因为他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此时皇长子朱常洛已经出阁读书,按照规定,应该配备讲官,人选由礼部确定。
众所周知,虽说朱常洛不受待见,但按目前形势,登基即位是迟早的事,只要拉住这个靠山,自然不愁前程。所以消息一出,大家走关系拉亲戚,只求能混到这份差事。
叶向高走不走后门我不敢说,运气好是肯定的,因为决定人选的礼部侍郎郭正域,是他的老朋友。
名单定了,报到了内阁,内阁压住了,因为内阁里有沈一贯。
沈一贯是个比较一贯的人,十五年前那档子事,他一直记在心里,讲官这事是张位负责,但沈大人看到叶向高的名字,便心急火燎跑去高声大呼:
“闽人岂可作讲官?!”
这句话是有来由的,在明代,福建一向被视为不开化地带,沈一贯拿地域问题说事,相当阴险。
张位却不买账,他也不管你沈一贯和叶向高有什么恩怨,这人我看上了,就要用!
于是,在沈一贯的磨牙声中,叶向高正式上任。
叶讲官不负众望,充分发挥主观能动,在教书的同时,和太子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
根据种种史料反映,叶先生应该是个相当灵活的人,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教书育人的同时,他还广交了不少朋友,比如顾宪成,比如赵南星。
老板有了,朋友有了,地位也有了,万事俱备,要登上拿最高的舞台,只欠一阵东风。
一年后,风来了,却是暴风。
万历二十七年(1601),首辅赵志皋回家了,虽然没死,也没退,但事情是不管了,张位也走了,内阁,只剩下了沈一贯。
缺了人就要补,于是叶向高的机会又来了。
顾宪成是他的朋友,朱常洛是他的朋友,他所欠缺的,只是一个位置。
他被提名了,最终却未能入阁,因为内阁,只剩下了沈一贯。
麻烦远未结束,内阁首辅沈一贯大人终于可以报当年的一箭之仇了,不久后,叶向高被调出京城,到南京担任礼部右侍郎。
南京礼部主要工作,除了养老就是养老,这就是四十岁的叶向高的新岗位,在这里,他还要呆很久。
很久是多久?十年。
这十年之中,朝廷里很热闹,册立太子、妖书案,搞得轰轰烈烈。而叶向高这边,却是太平无事。
整整十年,无人理,无人问,甚至也无人骂、无人整。
叶向高过得很太平,也过得很惨,惨就惨在连整他的人都没有。
对于一个政治家而言,最痛苦的惩罚不是免职、不是罢官,而是遗忘。
叶向高,已经被彻底遗忘了。
一个前程似锦的政治家,在政治生涯的黄金时刻,被冷漠地抛弃,对叶向高而言,这十年中的每一天,全都是痛苦的挣扎。
但十余年之后,他将感谢沈一贯给予他的痛苦经历,要想在这个冷酷的地方生存下去,同党是不够的,后台也是不够的,必须亲身经历残酷的考验和磨砺,才能在历史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因为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首辅,在不久的未来,他将超越赵志皋、张位、甚至申时行、王锡爵。他的名字将比这些人更为响亮夺目。
因为一个极为可怕的人,正在前方等待着他。而他,将是唯一能与之抗衡的人。这个人,叫做魏忠贤。
万历三十五年(1607),沈一贯终于走了,年底,叶向高终于来了。
但沈一贯的一切,都留了下来,包括他的组织,他的势力,以及他的仇恨。
所以刘廷元、胡士相也好,疯子张差也罢,甚至这件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根本就不要紧。
梃击,不过是一个傻子的愚蠢举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件事情,能够打倒什么,得到什么。
东林党的方针很明确,拥立朱常洛,并借梃击案打击对手,掌控政权。
所以浙党的方针是,平息梃击案,了结此事。
而王之寀,是一个找麻烦的人。
这才是梃击案件的真相。
对了,还忘了一件事:虽然没有迹象显示王之寀和东林党有直接联系,但此后东林党敌人列出的两大名单(点将录、朋党录)中,他都名列前茅。
【再审】
王之寀并不简单,事实上,是很不简单。
当他发现自己的上司胡士相有问题时,并没有丝毫畏惧,因为他去找了另一个人——张问达。
张问达,字德允,时任刑部右侍郎,署部事。
所谓刑部右侍郎、署部事,换成今天的话说,就是刑部常务副部长。也就是说,他是胡士相的上司。
张问达的派系并不清晰,但清晰的是,对于胡士相和稀泥的做法,他非常不满。接到王之寀的报告后,他当即下令,由刑部七位官员会审张差。
这是个有趣的组合,七人之中,既有胡士相,也有王之寀,可以听取双方意见,又不怕人捣鬼,而且七个人审讯,可以少数服从多数。
想法没错,做法错了。因为张问达远远低估了浙党的实力。
在七个主审官中,胡士相并不孤单,大体说来,七人之中,支持胡士相,有三个人,支持王之寀的,有两个。
于是,审讯出现了戏剧化的场景。
张差恢复了理智,经历了王之寀的突审和反复,现在的张差,已经不再是个疯子,他看上去,十分平静。
主审官陆梦龙发问:
“你为什么认识路?”
这是个关键的问题,一个平民怎样来到京城,又怎样入宫,秘密就隐藏在答案背后。
顺便说明一下:陆梦龙,是王之寀派。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等待,没有反复,他们很快就听到了这个关键的答案:
“我是蓟州人,如果没有人指引,怎么进得去?”
此言一出,事情已然无可隐瞒。
再问:
“谁指引你的?”
答:
“庞老公,刘老公。”
完了,完了。
虽然张差没有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字,但大家的人心中,都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
庞老公,叫做庞保,刘老公,叫做刘成。
大家之所以知道答案,是因为这两个人的身份很特殊——他们是郑贵妃的贴身太监。
陆梦龙呆住了,他知道答案,也曾经想过无数次,却没有想到,会如此轻易地得到。
就在他惊愕的那一瞬间,张差又说出了更让人吃惊的话:
“我认识他们三年了,他们还给过我一个金壶,一个银壶。”(予我金银壶各一)
陆梦龙这才明白,之前王之寀得到的口供也是假的,真相刚刚开始!
他立即厉声追问道:
“为什么(要给你)?!”
回答干净利落,三个字:
“打小爷!”
声音不大,如五雷轰顶。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所谓小爷,就是太子爷朱常洛。
现场顿时大乱,公堂吵作一团,交头接耳,而此时,一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作为案件的主审官,胡士相突然拍案而起,大喝一声:
“不能再问了!”
这一下大家又懵了,张差招供,您激动啥?
但他的三位同党当即反应过来,立刻站起身,表示审讯不可继续,应立即结束。
七人之中,四对三,审讯只能终止。
但形势已不可逆转,王之寀、陆梦龙立即将案件情况报告给张问达,张侍郎十分震惊。
与此同时,张差的口供开始在朝廷内外流传,舆论大哗,很多人纷纷上书,要求严查此案。
郑贵妃慌了,天天跑到万历那里去哭,但此时,局势已无法挽回。
然而,此刻压力最大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张问达,作为案件的主办人,他很清楚,此案背后,是两股政治力量的死磕,还搭上太子、贵妃、皇帝,没一个省油的灯。
案子如果审下去,审出郑贵妃来,就得罪了皇帝,可要不审,群众那里没法交代,还会得罪东林、太子,小小的刑部右侍郎,这拨人里随便出来一个,就能把自己整死。
总而言之,不能审,又不能不审。
无奈之下,他抓耳挠腮,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解决方案。
在明代的司法审讯中,档次最高的就是三法司会审,但最隆重的,叫做十三司会审。
明代的六部,长官为尚书、侍郎,部下设司,长官为郎中、员外郎,一般说来是四个司,比如吏部、兵部、工部、礼部都是四个司,分管四大业务,而刑部,却有十三个司。
这十三个司,分别是由明朝的十三个省命名,比如胡士相,就是山东司的郎中,审个案子,竟然把十三个司的郎中全都找来,真是煞费苦心。
此即所谓集体负责制,也就是集体不负责,张问达先生水平的确高,看准了法不责众,不愿意独自背黑锅,毅然决定把大家拉下水。
大家倒没意见,反正十三个人,人多好办事,打板子也轻点。
可到审讯那天,人们才真切地感受到,中国人是喜欢热闹的。
除了问话的十三位郎中外,王之寀还带了一批人来旁听,加上看热闹的,足有二十多人,人潮汹涌,搞得跟菜市场一样。
这次张差真的疯了,估计是看到这么多人,心有点慌,主审官还没问,他就说了,还说得特别彻底,不但交代了庞老公就是庞保,刘老公就是刘成,还爆出了一个惊人的内幕:
按张差的说法,他绝非一个人在战斗,还有同伙,包括所谓马三舅、李外父,姐夫孔道等人,是货真价实的团伙作案。
精彩的还没完,在审讯的最后,张差一鼓作气,说出了此案中最大的秘密:红封教。
红封教,是个邪教,具体组织结构不详,据张差同志讲,组织头领有三十六号人,他作案,就是受此组织指使。
一般说来,凑齐了三十六个头领,就该去当强盗了,这话似乎太不靠谱,但经事后查证,确有其事,刑部官员们再一查,就不敢查了,因为他们意外发现,红封教的起源地,就是郑贵妃的老家。
而据某些史料反映,郑贵妃和郑国泰,就是红封教的后台。这一点,我是相信的,因为和同时期的白莲教相比,这个红封教发展多年,却发展到无人知晓,有如此成就,也就是郑贵妃这类脑袋缺根弦的人才干得出来。
张差确实实在,可这一来,就害苦了浙党的同胞们,审案时丑态百出,比如胡士相先生,负责做笔录,听着听着写不下去了,就把笔一丢了事,还有几位浙党郎中,眼看这事越闹越大,竟然在堂上大呼一声:
“你自己认了吧,不要涉及无辜!”
但总的说来,浙党还是比较识相的,眼看是烂摊子,索性不管了,同意如实上报。
上报的同时,刑部还派出两拨人,一拨去找那几位马三舅、李外父,孔道姐夫,另一拨去皇宫,找庞保、刘成。
于是郑贵妃又开始哭了,几十年来的保留剧目,屡试不爽,可这一次,万历却对她说:
“我帮不了你了。”
这是明摆着的,张差招供了,他的那帮外父、姐夫一落网,再加上你自己的太监,你还怎么跑?
但老婆出事,不管也是不行的,于是万历告诉郑贵妃,而今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救她,而这个人不是自己。
“唯有太子出面,方可了解此事。”
还有句更让人难受的话:
“这事我不管,你要亲自去求他。”
郑贵妃又哭了,但这次万历没有理她。
于是不可一世的郑贵妃收起了眼泪,来到了宿敌的寝宫。
事实证明,郑小姐装起孙子来,也是巾帼不让须眉,进去看到太子,一句不说就跪,太子也客气,马上回跪,双方爬起来后,郑贵妃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说,我真没想过要害你,那都是误会。
太子也不含糊,反应很快,一边做垂泪状(真哭是个技术活),一边说,我明白,这都是外人挑拨,事情是张差自己干的,我不会误会。
然后他叫来了自己的贴身太监王安,让他当即拟文,表明自己的态度。随即,双方回顾了彼此间长达几十年的传统友谊,表示今后要加强沟通,共同进步,事情就此圆满结束。
这是一段广为流传的史料,其主题意境是,郑贵妃很狡诈,朱常洛很老实,性格合理,叙述自然,所以我一直深信不疑,直到我发现了另一段史料,一段截然不同的史料:
开头是相同的,郑贵妃去向万历哭诉,万历说自己没办法,但接下来,事情出现变化——他去找了王皇后。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举动,因为皇后没有帮派,还有威望,找她商量是再合适不过了。
皇后的回答也直截了当:
“此事我也无法,必须找太子面谈。”
很快,老实太子来了,但他给出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此事必有主谋!”
这句话一出来,明神宗脸色就变了,郑贵妃更是激动异常,伸个指头出来,对天大呼:
“如果这事是我干的,我就全家死光(奴家赤族)!”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绝,于是皇帝也吼了一句:
“这是我的大事,你全家死光又如何(稀罕汝家)?!”
贵妃发火了,皇帝也发火了,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浇灭了所有人的激情:
“我看,这件事情就是张差自己干的。”
说这句话的人,就是太子朱常洛。虽然几秒钟之前,他还曾信誓旦旦地要求追查幕后真凶。
于是大家都满意了,为彻底平息事端,万历四十三年(1615)五月二十八日,二十多年不上朝的万历先生终于露面了。他召来了内阁大臣、文武百官,以及自己的太子,皇孙,当众训话,大致意思是:自己和太子关系很好,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少来瞎搅和,此案是张差所为,把他干掉了事,就此定案,谁都别再折腾。
太子的表现也很好,当众抒发父子深情,给这出闹剧画上了圆满句号。
一天后,张差被凌迟处死,十几天后,庞保和刘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刑部大牢里,就杀人灭口而言,干得也还算相当利落。
轰动天下的疯子袭击太子事件就此结束,史称明宫三大案之“梃击”。
梃击是一起复杂的政治案件,争议极大,有很多疑点,包括幕后主使人的真实身份。
因为郑贵妃要想刺杀太子,就算找不到绝顶高手,到天桥附近找个把卖狗皮膏药的,应该也不是问题,选来选去就找了个张差,啥功夫没有,还养了他三年。这且不论,动手时连把菜刀都没有,拿根木棍闯进宫,就想打死太子,相当无聊。
所以有些人认为,梃击案是朝廷某些党派所为,希望混水摸鱼,借机闹事,甚至有人推测此事与太子有关。因为这事过于扯淡,郑贵妃不傻,绝不会这么干。
但我的看法是,这事是郑贵妃干的,因为她的智商,就是傻子水平。
对于梃击案,许多史书的评价大都千篇一律,郑贵妃狡猾,万历昏庸,太子老实,最后老实的太子在正义的东林官员支持下,战胜了狡猾的郑贵妃。
这都是蒙人的。
仔细分析就会发现,郑贵妃是个蠢人,万历老奸巨滑,太子也相当会来事,而东林官员们,似乎也不是那么单纯。
所以事实的真相应该是,一个蠢人办了件蠢事,被一群想挑事的人利用,结果被老滑头万历镇了下来,仅此而已。
之所以详细介绍此事,是因为我要告诉你:在接下来的叙述中,你将逐渐发现,许多你曾无比熟悉的人,其实十分陌生,许多你曾坚信的事实,其实十分虚伪,而这,不过是个开头。
第七章 不起眼的敌人
以上,就是万历同志执政四十余年的大致成就,具体说来,就是斗争、斗争、再斗争。
先斗倒张居正,再斗争国本、妖书、梃击,言官、大臣、首辅轮番上阵,一天到晚忙活这些事,几十年不上朝,国家是不怎么管了,山东、山西、河南、江西及大江南北相继告灾,文书送上去,理都不理。而更滑稽的是,最大的受害者不是老百姓,而是官员。
在万历年间,如果你考上进士,也别高兴,因为考上了,未必有官做。
一般说来,朝代晚期,总会出现大量贪官污吏,欺压百姓,摊派剥削,但我可以很负责地讲,万历年间这个问题很不严重,因为压根就没官。
老子曾经说过,最好的国家,是老百姓不知道统治者是谁,从某个角度讲,万历同志做到了。
按照以往制度,六部给事中的名额,应该是五十余人,而都察院的名额,应该是一百余人。可到了万历三十五年,六部给事中只有四个人,而且其中五个部没有都给事中,连个管事的都没有,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竟然只剩下五个人,干几十个人的活,累得要死。
更要命的是,都察院是监察机构,经常要到全国各地视察,五个人要巡全国十三个省,一年巡到头,连家都回不去,其中最惨的一位兄弟,足足在外巡了六年,才找到个替死鬼,回了京城。
基层御史只有五个,高层御史却是一个都没有,左都御史、右都御史经常空缺,都察院考勤都没人管,来不来,干不干,全都靠自觉。
最惨的,还是中央六部,当时的六部,部长副部长加起来,一共只有四个。礼部没有部长,户部只有一个副部长,工部连副部长都没有,只有几个郎中死顶。
其实候补进士很多,想当官的人也多,可是万历同志就是不批,你能咋办?
最搞笑的是,即使万历批了,发了委任状,你也当不了官。
比如万历三十七年(1609),朝廷实在顶不住了,死磨硬泡,才让万历先生批了几百名官员的上任凭证。可是几个月过去了,竟然无人上任,再一查才知道,凭证压根就没发。
因为根据规定,发放凭证的是吏部都给事中,可这个职位压根就没人,鬼来发证?
官员倒霉不说,还连累了犯人,到万历三十八年(1610),刑部大牢里已经关了上千名犯人,一直没人管,有些小偷小摸的,审下来也就是个治安处罚,却被关了好几年,原因很简单,刑部长官退了,又没人接,这事自然无人理。
不过犯人还是应该感到幸运,毕竟管牢房伙食的人还在。
当官很难,辞官也难,你今天上完班,说明天我不干了,谁都不拦你,但要等你的辞职报告批下来,估计也得等个几年。如果你等不及了,就这么走也行,没人追究你。
总而言之,万历的这个政府,基本属于无政府,如此看来,他应该属于无政府主义者,思想如此超前,着实不易。
一般说来,史料写到这段,总是奋笔疾书,痛斥万历昏庸腐朽,政府实效,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而在我看来,持这种看法的,不是装蒜,就是无知。
因为事实绝非如此。万历年间,恰恰是明代经济最发达的时期,所谓资本主义萌芽,正是兴盛于此。
而老百姓的生活,那真是滋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明初的时候,出去逛要村里开介绍信,未经许可乱转,抓住就是充军。万历年间,别说介绍信,连户口(黄册)都不要了,你要有本事,跑到美国都没人管你。
至于日常活动,那就更不用说了,许多地方衙门里压根就没官,也没人收苛捐杂税,贪污受贿,许多农民涌入城市打工,成为明代的农民工。
这帮人也很自由,今天给你干几天,明天给他干几天,雇主大都是江浙一带的老板,虽说也有些不厚道的老板拖欠民工工资,但大体而言,还算是守规矩。
久而久之,城市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就是所谓的市民,明代著名的市民文化由此而起,而最受广大市民欢迎的文化读物,就是《金瓶梅》、三言等等。
按照现在的说法,这些书籍大都含有封建糟粕,应该限制传播,至少也要写个此处划掉多少字之类的说明,但当时连政府都没人管,哪有人理这个,什么足本善本满天飘,肆无忌惮。
穿衣服也没谱,朱元璋那时候,衣服的材料、颜色,都要按身份定,身份不到就不能穿,穿了就要打屁股,现在是没人管了,想穿什么穿什么,还逐渐出现了性别混装,也就是男人穿女装,涂脂抹粉,搞女性化(不是太监),公然招摇过市,还大受欢迎。
穿女装还好,而更耸人听闻的是,经常有些人(不是个把),什么都没穿,光着身子在市面上走来走去,即所谓裸奔。刚奔的时候还有人喊,奔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至于思想,那更是没法说,由于王守仁的心学大量传播,特别是最为激进的泰州学派,狂得没边,什么孔子孟子,三纲五常,那都是“放屁”、“假道学”,总而言之,打倒一切权威,藐视一切准则。
封建礼教也彻底废了,性解放潮流席卷全国,按照“二拍”的说法,女人离异再嫁,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青楼妓院如雨后春笋,艳情小说极其流行,涌现了许多优秀作者和忠实读者群。今天流传下来的所谓明代艳情文学,大都是那时的产物。
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无话可说了。
自然经济,这是纯粹的自然经济。
万历年间的真相大抵如此,一个政治纷乱,经济繁荣、文化灿烂、生机勃勃的世界。
然而这个世界,终究被毁灭了。
毁灭的起因,是一个人。这人的名字,叫李成梁。
【不世之功臣】
李成梁,是一个猛人,还不是一般的猛。
他出生于嘉靖五年(1526),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算是高级军官,可到他这辈,混得相当差劲,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非常穷,穷得连进京继承官职的路费都没有。
他本人也混得很差,直到四十岁,还是个穷秀才。后来找人借钱,好歹凑了个数(继承官职,是要行贿的),这才捞到官位,还真不是一般的惨。
但此后,他便一发不可收拾。
当时的辽东很乱,虽然俺答部落改行做了生意,不抢了,但其他部落看俺答发了财,自己又没份,更不消停,一窝蜂地来抢,什么插汉部、泰宁部、朵颜部、王杲部,乱得一塌糊涂,乱到十年之内,竟然有三位明朝大将战死。
然后李成梁来了,然后一切都解决了。
打仗,实际上和打麻将差不多,排兵布阵,这叫洗牌,掷色子,就是开打,战况多变,就是不知道下一张摸什么牌,而要想赢牌,一靠技术,二靠运气。
靠死运气,怎么打怎么赢,所谓福将。
靠死里打,怎么打怎么赢,所谓悍将。
李成梁,应该是福将加悍将。
隆庆四年(1570),李成梁到辽东接任总兵,却没人办交接手续,因为前任总兵王首道,是被蒙古人干掉的。
当时辽东的形势很乱,闹事的部落很多,要全列出来,估计得上百字,大致说来,闹得最凶的有如下几个:
蒙古方面:插汉部,首领土蛮。泰宁部,首领速巴亥。朵颜部,首领董狐狸。
女真方面:建州女真,王杲部。海西女真,叶赫部、哈达部,首领清佳努、孟格部禄。
这些名字很难记,也全都不用记,因为他们很快就会被李成梁干掉。
以上这些人中,最不消停的,是土蛮。他的部落最大,人最多,有十几万人,比较团结,具体表现为抢劫时大家一起来,每次抢的时候,都是漫天烟尘,铺天盖地,明军看到就跑,压根无法抵挡。
所以李成梁来后,第一个要打的,就是这只出头鸟。
自从李大人出马后,土蛮就从没舒坦过。从万历元年起,李成梁大战五次,小战二十余次,基本算是年年打,月月打。
总打仗不奇怪,奇怪的是,李成梁每次都打赢。
其实他的兵力很少,也就一两万人,之所以每战必胜,大致有两个原因:首先是技术问题,他属下的辽东铁骑,每人配发三眼火铳,对方用刀,他用火枪,明明白白就欺负你。
其次是战术问题,李成梁不但骁勇善战,还喜欢玩阴招,对手来袭时,准备大堆财物,摆在外面,等蒙古人下马抢东西,他就发动攻击。此外,他还不守合同,经常偷袭对手,靠这两大优势,十年之内,他累计斩杀敌军骑兵近五万人,把土蛮折腾得奄奄一息。
看到这段史料,再回忆起他儿子李如松同志的信用问题,不禁感叹:家庭教育,是很重要的。
土蛮歇了,泰宁也很惨,被打得到处跑不说,万历十年(1582),连首领速巴孩都中了埋伏,被砍了脑袋。
蒙古休息了,女真精神了。
女真,世代居住于明朝辽东一带,到万历年间,主要分为四个部落:海西女真、建州女真、黑龙江女真、东海女真。
黑龙江和东海的这两拨人,一直比较穷,吃饭都成问题,连抢劫的工具都没有,基本上可以忽略。
而最让人头疼的,是建州女真。
当时的建州女真,头领叫做王杲,这人用今天的话说,是个给脸不要脸的人。
他原本在这里当地主,后来势力大了,明朝封他当建州卫指挥使,官位不低,这人不满意,自封当了都督。
王杲的地盘靠近抚顺,明朝允许他和抚顺做生意,收入很高,这人不满意,诱杀了抚顺的守将,非要去抢一把。
因为他经常不满意,所以李成梁对他也不满意,万历元年(1573),找个机会打了一仗。
开始明军人少,王杲占了便宜,于是他又不满意了,拼命地追,追到后来,进了李成梁的口袋,又拼命跑,从建州跑到海西,李将军也是个执着的人,从建州追到海西,王杲束手无策,只能投降。
投降后,属下大部被杀,他本人被送到京城,剐了。
但在乱军之中,有一个人跑了,这个人叫阿台,是王杲的儿子。十年后,祸患即由此而起。
建州女真完了,下一个要解决的,是海西女真。
海西女真中,第一个被解决的,是叶赫部。
应该承认一点:李成梁除掉叶赫部的方法,是相当无耻的。
万历十一年(1583),叶赫部首领,贝勒清佳努率两千余人来到开原,准备进行马市贸易。在这里,他们将用牲畜换取自己所需的各种物资。
高兴而来,满载而归,过去无数次,他们都是这样做的。
然而这次不同。
当他们准备进入开原城时,守城明军拦住了他们,说:
“你们人太多了,不能全部入城。”
清佳努想了一下,回答:
“好的,我只带三百人进城。”
但当他入城后,才惊奇地发现,这里没有商人,没有小贩,没有拥挤的人流,只是一片空地。
然后,他听到了炮声。
炮声响起的同时,城外的李成梁下达了攻击令,数千名明军蜂拥而起,短短几分钟之内,清佳努和三百随从全部被杀,城外的明军也很有效率,叶赫部只跑掉了四百四十人。
然后是哈达部。
相对而言,哈达部人数少,也不怎么惹事,李成梁本来也没打算收拾他们。但不幸的是,哈达部有个孟格部禄,孟格部禄又有个想法:和叶赫部联合。
这就有点问题了,因为李成梁先生的目标,并不是蒙古,甚至也不是女真,他选择敌人的唯一标准,就是强大。
强大,强大到足以威胁帝国的程度,就必须消灭。
本着这一指导原则,李成梁偷袭了哈达部,将部落主力歼灭,解决了这个问题。
自隆庆四年至万历十九年,在二十二年的时间里,李成梁把辽东变成了静土,并不干净,却很安静。
如果各部落团结,他就挑事,挑出矛盾后,就开始分类。听话的,就给胡萝卜吃;不听话的,就用大棒。多年来,他作战上百次,大捷十余次,歼敌十多万人,年年立功受奖,年年升官发财,连戚继光都要靠边站,功绩彪炳,无懈可击。
除了万历十一年的那一场战役。
万历十一年(1583),李成梁得到了一个消息:阿台出现了。
从战火中逃离的阿台,带着对明朝的刻骨仇恨,开始了他的二次创业。经过十年不懈的杀人抢劫,他成功地由小土匪变成了大强盗,并建立了自己的营寨,继续与明朝对抗。
对付这种人,李成梁的办法有,且只有一个。
万历十一年(1583)二月,他自抚顺出兵,攻击阿台的营寨。
攻击没有想象中顺利,阿台非常顽强,李成梁竭尽全力,放火强攻全用上,竟然未能攻克,无奈之下,他找来了两个帮手。
这两个帮手,实际上是帮他带路的向导,一个叫尼堪外兰,另一个,叫觉昌安。
这两位都是当地部落首领,所以李成梁希望他们出面,去找阿台谈判,签个合同把事情结了。
当然了,遵不遵守合同,那就另说了,先把人弄出来。
两个人就这么去了,但是,李成梁疏漏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动机。
同为建州女真,这两个人有着不同的动机,和不同的身份。
尼堪外兰是附近的城主,之所以帮助李成梁,是因为除掉阿台,他就能够获得利益。
而觉昌安跑过来,只是为了自己的孙女——阿台是他的孙女婿。
当两人来到城寨下时,不同的动机,终将导致不同的行为。
觉昌安对尼堪外兰说,我进去劝降,你在外面等着,先不要动手。
尼堪外兰同意。
觉昌安进入城内,见到了阿台,开始游说。
很可惜,他的口才实在不怎么样,说得口干舌燥,阿台压根就没反应。
时间不断逝去,等在城外的尼堪外兰开始不耐烦了。
但他很明白,觉昌安还在里面,无论如何不能动手。
正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李成梁的使者来了,只传达了一句话:
“为何还未解决?”
对李成梁而言,这只是个普通的催促。
但这句话,在尼堪外兰的脑海中,变成了命令。
他之所以跑来,不是为了觉昌安,更不是为阿台,只是为了利益和地盘,为了李成梁的支持。
于是,他打算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
他走到城寨边,用高亢的声音,开始了自己的谈判:
“天朝大军已经到了,你们已经没有出路,太师(指李成梁)有令,若杀掉阿台者,就是此地之主!”
这是一个谎言。
所谓封官许愿,是尼堪外兰的创造,因为李成梁虽不守信用,但一个小小的营寨,打了就打了,还犯不着许愿开支票。
但事实证明,人穷志短,空头支票,也是很有号召力的。
应该说,游牧民族是比较实诚的,喊完话后,没有思想斗争,没有激烈讨论,就有人操家伙奔阿台去了。
谁先砍的第一刀无人知晓,反正砍他的人是争先恐后,络绎不绝,最后被乱刀砍死,连觉昌安也未能幸免。
虽然城外的李成梁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知道该干什么,趁乱带兵杀了进去。
因为他不知道尼堪外兰的那个合同(估计知道了也没用),所以也就没有什么顾忌,办事也绝了点——城内共计两千三百人,无一生还。
和觉昌安一起进城的,还有他的儿子塔克世,同样死在城里。
不过对于李成梁而言,这实在无关紧要,多死个把人无所谓,在他的战斗生涯中,这只是次微不足道的战斗,打扫战场,捡完人头报功,回家睡觉。
尼堪外兰倒是高兴,虽然觉昌安是惨了点,毕竟讨好了李成梁,也算大功告成。
但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人已经点燃了火种,燎原冲天的烈焰,终将由此而起。他是觉昌安的孙子,他是塔克世的儿子,他的名字,叫做努尔哈赤。
【万世之罪首】
努尔哈赤很气愤——他应该气愤,他的祖父、父亲死了,而且死得很冤枉,看起来,李成梁害死了他的两位亲人,实际上,是五个。
如果你还记得,觉昌安所以入城,是为了阿台的妻子,自己的孙女,当然,也就是努尔哈赤的堂姐,她也死在乱军之中,这是第三个。
而阿台,自然就是努尔哈赤的堂姐夫,他是第四个,然而,他和努尔哈赤的关系,远比你想象得复杂得多。
嘉靖三十八年(1559),努尔哈赤生于赫图阿拉,他的祖父觉昌安和父亲塔克世都是女真世袭贵族,曾任建州左卫指挥使。
滑稽的是,虽说家里成分很高,努尔哈赤的生活档次却很低,家里五兄弟,他排行老大,却很像小弟,从小就要帮着干活,要啥没啥。
原因很简单,当时的女真部落,大都穷得掉渣,所谓女真贵族,虽说不掉渣,但也很穷,所以为了生计,小时候的努尔哈赤曾到他的外祖父家暂住。
他的外祖父,就是我们的老朋友,王杲。
现在,先洗把脸,整理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
努尔哈赤的母亲是王杲的女儿,也就是说,阿台是努尔哈赤的舅舅,但是阿台又娶了努尔哈赤的堂姐,所以他又是努尔哈赤的堂姐夫,这还好,要换到努尔哈赤他爹塔克世这辈,就更乱了,因为阿台既是他的侄女婿,又是他的小舅子。
乱是乱了点,考虑到当时女真族的生存状态,反正都是亲戚,也算将就了。
你应该能理解努尔哈赤有多悲痛了,在李成梁的屠刀之下,他失去了祖父觉昌安、外祖父王杲、父亲塔克世、堂姐XX(对不起,没查到)以及舅舅阿台(兼堂姐夫)。
悲痛的努尔哈赤找到了明朝的官员,愤怒地质问道:
“我的祖父、父亲何故被害,给我一个说法!”
明朝的官员倒还比较客气,给了个说法:
“对不住,我们不是故意的,误会!”
很明显,这个说法不太有说服力,所以明朝官员还准备了一份礼物,以安抚努尔哈赤受伤的心灵。
这份礼物是三十份敕书,三十匹马、一份都督的任免状。
马和任免状大家都知道,我解释一下这敕书是个什么玩意。
所谓敕书,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贸易许可证。
当时的女真部落,住在深山老林,除了狗熊啥都缺,过日子是过不下去了,要动粗,抢劫的经验又比不上蒙古,明朝不愿开放互市,无奈之下,只好找到了这个折衷的方式,一道敕书,就能做一笔生意。三十分敕书,就是三十笔生意。
明朝的意思很明白,人死了,给点补偿费,你走人吧。
客观地讲,这笔补偿费实在有点低,似乎无法平息努尔哈赤的愤怒。
然而他接受了。
他接受了所有的一切,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然后,他召集了族人,杀死了一头牛,举行了祭天仪式,拿出了祖上流传下来的十三副铠甲,宣布,起兵。
收了赔偿金再起兵,和收了钱不办事,似乎是异曲同工。但无论如何,努尔哈赤向着自己的未来迈出了第一步。这一年,他二十五岁。
按照许多史料书籍的说法,下面将是努尔哈赤同志的光荣创业史,先起兵杀死尼堪外兰,然后统一建州女真,打败海西女真最强的叶赫部落,至万历四十六年(1618),统一女真。
最后是基本类同的几句评价:非常光辉、非常励志、非常艰苦等等。
本人同意以上评语,却也要加上四个字:非常诡异。
据说努尔哈赤从小住在林子里,自己打猎、采集蘑菇,到市集上换东西,生活艰苦,所以意志坚定,渴了喝泉水,饿了啃人参,所以身体强壮,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所以极会打仗。
有以上几大优惠条件,所以十三副铠甲起兵,便不可收拾。
这绝不可能。
努尔哈赤起兵时,他的武器是弓箭,不是导弹,他带着十三副铠甲,不是十三件防弹衣,在当时众多的女真部落中,他只不过是个小人物。
然而这个小人物,只用了三十多年,就统一了女真、建立了政权,占据了原本重兵集结的辽东,并正式向明朝挑战。
于是,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得到了帮助。
而帮助他的这个人,就是李成梁。
我并不是阴谋论者,却惊奇地发现,无数的清代史料书籍中,都详细地描述了祖父觉昌安的惨死、李成梁的冷漠残酷、努尔哈赤的无助,却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这样一个细节——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是李成梁的朋友、好朋友。
据某些笔记的记载,努尔哈赤和李成梁之前很早就认识了,不但认识,努尔哈赤还给李成梁打过下手,他们之间,还有一段极为神秘的纠葛。
据说努尔哈赤少年时,曾经因为闹事,被李成梁抓回来管教,不久之后,努尔哈赤被释放了,不是李成梁放的。
放走努尔哈赤的,是李成梁的老婆(小妾),而她放走努尔哈赤的理由也很简单——这人长得好(奇其貌,阴纵之出)。至于他俩有无其他纠葛,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相关的说法还有很多,什么努尔哈赤跟李成梁打过仗,一同到过京城,凡此种种,更不可思议的是,据说努尔哈赤和李成梁还是亲家:努尔哈赤的弟弟,叫做舒尔哈齐,这位舒尔哈齐有个女儿,嫁给了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柏,做妾。
而种种迹象表明,勇敢而悲痛的努尔哈赤,除了会打仗、身体好外,似乎还很会来事儿。他经常给李成梁送礼,东西是一车车地拉,拍起马屁来,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明史学者孟森语)
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努尔哈赤和李成梁家族,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联系。
当你知道了这一点,再回头审视此前的几条记录,你就会发现,这个流传久远的故事的第二版本,以及隐藏其后的真正秘密。
万历十一年(1583)二月,努尔哈赤祖父、父亲被误杀,努尔哈赤接受委任,管理部落。
万历十一年(1583)十二月,努尔哈赤部的死敌,海西女真中最强大的叶赫部贝勒清佳努被讨伐,所部两千余人全部被杀,势力大减。
此后不久,努尔哈赤率兵攻打尼堪外兰,尼堪外兰自认有功,投奔李成梁,李成梁把他交给了努尔哈赤。
万历十五年(1587),海西女真哈达部孟格部禄联合叶赫,被李成梁发现,随即攻打,斩杀五百余人。
万历十六年(1588),叶赫部再度强大,李成梁再次出击,杀死清佳努的儿子那林脖罗,斩杀六百余人,叶赫部实力大损,只得休养生息。
万历二十一年(1593),努尔哈赤终于统一建州女真,成为了女真最强大的部落。
万历二十一年(1593)九月,面对越来越强大的努尔哈赤,海西女真叶赫部联合哈达部、蒙古科尔沁部等九大部落,组成联军,攻击努尔哈赤,失败,被杀四千余人,史称“古勒山之战”。
战后,努尔哈赤将叶赫部首领分尸,一半留存,一半交叶赫部。自此,叶赫部与爱新觉罗部不共戴天。据说其部落首领于战败之时,曾放言如下:
“我叶赫部若只剩一女子,亦将倾覆之!”
叶赫部居住于那拉河畔,故又称叶赫那拉。
李成梁做了件不公道的事情,他扶植了努尔哈赤,培养了明朝的敌人。
但公道地讲,他并不是故意的,更不是所谓的汉奸。
因为在他看来,所谓努尔哈赤,不过是一只柔弱的猫,给他吃穿,让他成长,最后成为一只温顺、听话的猫。
这只猫逐渐长大了,它的身躯变得强壮,叫声变得凄厉,脚掌长出了利爪,最后它亮出了獠牙。至此,我们终于知道,它不是猫,而是老虎,它不是宠物,而是野兽。
但李成梁的观察能力,那真不是普通的差。
万历十九年(1591)李成梁退休,在此之前,他已打垮了蒙古、叶赫、哈达以及所有强大的部落,除了努尔哈赤。
非但不打,还除掉了他的对手,李成梁实在是个很够意思的人。
十年后,李成梁再次上任,此时的努尔哈赤已经统一了建州女真,极其壮大,但在李成梁看来,他似乎还是那只温顺的猫,于是,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抉择——放弃六堡。
六堡,是明代在辽东一带的军事基地,是遏制女真的重要堡垒,也是辽东重镇抚顺、清河的唯一屏障,若丢失此处,女真军队将纵横辽东、不可阻挡。
而此时的六堡,没有大兵压境,没有粮食饥荒,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不需要、不能放弃。
然而李成梁放弃了。
万历三十四年(1606),李成梁正式放弃六堡,并迁走了这里的十余万居民,将此地拱手让给了努尔哈赤。
这是一个错误的抉择,也是一个无耻的抉择,李成梁将军不但丢失了战略重地,毁灭了十余万人的家园,还以此向朝廷报功,所谓“招抚边民十余万”,实在不知世上有羞耻二字。
努尔哈赤毫无代价地占领六堡,明朝的繁荣、富饶,以及虚弱全部暴露在他的面前,那一刻,他终于看到了欲望,和欲望实现的可能。
万历四十三年(1615),李成梁去世,年九十,不世之功臣,千秋之罪首。
建功一世,祸患千秋,万死不足恕其罪!
几个月后,万历四十四年(1616),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立政权,年号天命,史称后金,努尔哈赤称天命汗。这说明他还是很给李成梁面子的,至少给了几个月的面子。
海西女真、叶赫部、哈达部,这些名词已不复存在,现在的女真,是唯一的女真,是努尔哈赤的女真,是拥有自己文字(努尔哈赤找人造出来的)的女真,是拥有八旗制度,和精锐骑兵部队的女真。
辽东已经容不下努尔哈赤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老实本分的老百姓,也不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当现有的财富和土地无法满足他的欲望时,眼前这个富饶的大明帝国,将是他的唯一选择。
好了,面具不需要了,伪装也不需要了,唯一要做的,是抽出屠刀,肆无忌惮地砍杀他们的士兵,掳掠他们的百姓,抢走他们的所有财富。
杀死士兵,可以得到装备马匹,掳掠百姓,可以获得奴隶,抢夺财富,可以强大金国。
当然了,这些话是不能明说的,因为一个强盗,杀人放火是不需要借口的,但对一群强盗而言,理由,是很有必要的。
万历四十六年(1618)正月,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发出了战争的宣告:
“今岁(年),必征大明国!”
光叫口号是不够的,无论如何,还得找几个开战的理由。
四月,努尔哈赤找到了理由,七个。
此即所谓七大恨,在文中,努尔哈赤先生列举了七个明朝对不住他的地方,全文就不列了,但值得表扬的是,在挑事方面,这篇文章,还真是下了点功夫。
祖父、父亲被杀,自然是要讲下的,李成梁的庇护,自然是不会提的,某些重大事件,也不能放过。比如边界问题:擅自进入我方边界。经济问题:割了我们这边的粮食。外交问题:十名女真人在边界被害(这个理由好像很眼熟)。
其中,最有意思的理由是:明朝偏袒叶赫、哈达部,对自己不公。
对于这句话,明朝有什么看法不好说,但被李成梁同志打残无数次的叶赫和哈达部,应该是有话要讲的。
这个七大恨,后来被包括袁崇焕在内的许多人驳斥过,凑热闹的事我就不干了。我只是认为,努尔哈赤先生有点多余,想抢,抢就是了,想杀,杀就是了,何苦费那么大劲呢?
杀死一切敢于抵抗的人,抢走一切能够抢走的东西,占领一切能够占领的土地,目的十分明确。
抢掠,其实无须借口。
万历四十六年(1618)四月,努尔哈赤将他的马刀指向了第一个目标——抚顺。
有一位古罗马的将领,在与日耳曼军队征战多年后,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他们不懂军事,却很彪悍,不懂权谋,却很狡猾。
这句简单的话,蕴藏着深厚的哲理。
很多人说过,最好的老师,不是特级教师,不是名牌学校,而是兴趣。
但我要告诉你,这个答案是错误的。
在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老师,是生存。
为了一块土地,为了一座房子,为了一块肉,为了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天,熟悉杀戮的技巧、掌握抢劫的诀窍,无须催促、无须劝说,在每一天生与死的较量中,懂得生存,懂得如何去生存。
生存很困难,所以为了生存,必须更加狡诈、必须更加残暴。
所以在抚顺战役中,我们看到的,并不是纵横驰骋的游牧骑兵,光明正大的英勇冲锋,而是更为阴险狡诈的权谋诡计。
万历四十六年(1618)四月十五日,努尔哈赤抵达抚顺近郊。
但他并没有发动进攻,却派人向城里散布了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的内容是,明天,女真部落三千人,将携带大量财物来抚顺交易。
抚顺守将欣然应允,承诺打开城门,迎接商队的到来。
第二天(十五日)早晨,商队来了,抚顺打开了城门,百姓商贩走出城外,准备交易。
然后,满脸笑容的女真商队拿出了他们携带的唯一交易品——屠刀。
贸易随即变成了抢掠,商队变成了军队,很明显,女真人做无本生意的积极性要高得多。
努尔哈赤的军队再无须隐藏,精锐的八旗骑兵,在“商队”的帮助下,向抚顺城发动了进攻。
守城明军反应很快,开始组织抵抗,然而没过多久,抵抗就停止了,城内一片平静。
对于这个不同寻常的变化,努尔哈赤并不惊讶,因为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很快,他就见到了计划中的那个关键棋子——李永芳。
李永芳,是抚顺城的守将之一,简单介绍下——是个叛徒。
他出卖抚顺城,所换来的,是副将的职称,和努尔哈赤的一个孙女。
抚顺失陷了,努尔哈赤抢到了所有能够抢到的财物、人口,明朝遭受了重大损失。
明军自然不肯干休,总兵张承胤率军追击努尔哈赤,却遭遇皇太极的伏兵,阵亡,全军覆没。
抚顺战役,努尔哈赤掠夺了三十多万人口、牛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财富,但这一切,只是个开始。
对努尔哈赤而言,继续抢下去,有很多的理由。
女真部落缺少日常用品,拿东西去换太麻烦,发展手工业不靠谱,抢来得最快。而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女真正在闹灾荒,草地荒芜,野兽数量大量减少,这帮大爷又不耕地,粮食不够,搞得部落里怨声载道,矛盾激化。
所以继续抢,那是一举多得,既能够填补产业空白,又能解决吃饭问题,而且还能转嫁矛盾。
于是,万历四十六年(1618)七月,他再次出击,这次,他的目标是清河。
清河,就是今天的辽宁本溪,此地是通往辽阳、沈阳的必经之地,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而清河的失陷过程也再次证明,努尔哈赤,实在是个狡猾狡猾的家伙。
七月初,他率军出征,却不打清河,反而跑到相反方向去闹腾,对外宣称是去打叶赫部,然后调转方向,攻击清河。
到了清河,也不开打,又是老把戏,先派奸细,打扮成商贩进了城,然后发动进攻,里应外合,清河人少势孤,守军一万余人全军覆没。
之后的事情比较雷同,城内的十几万人口被努尔哈赤全数打包带走,有钱、有奴隶、有粮食,空白填补了,粮食保证了,矛盾缓和了。
但他留下的,是一片彻底的白地,是无数被抢走口粮而饿死的平民,是无数家破人亡的惨剧,痛苦、无助。
无论什么角度、什么立场、什么观点、什么利益、什么目的、什么动机、什么想法、什么情感、什么理念、都应该承认一点,至少一点:
这是抢掠,是自私、无情、带给无数人痛苦的抢掠。
〖征服的荣光背后,是无数的悲泣与哀嚎。
——本人语〗
第八章 萨尔浒
【会战】
努尔哈赤是一位伟大的军事家,至少我是这样认为。
作为一名没有进过私塾,没有上过军校,没有受过系统军事训练的游牧民族首领,努尔哈赤懂得什么是战争,也懂得如何赢得战争。他的战役指挥水平,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在抚顺、清河以及之后一系列战役中,他表现出了惊人的军事天赋,无论是判断对方动向,选择战机、还是玩阴耍诈,都可谓是无懈可击。
毫无疑问,他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军事将领——在那两个人尚未出现之前。
但对明朝而言,这位十分优秀的军事家,只是一名十分恶劣的强盗。不仅恶劣,而且残忍。
清河、抚顺战役结束后,抢够杀完的努尔哈赤非但没有歉意,不打收条,还做了一件极其无耻的事情。
他挑选了三百名当地平民,在抚顺关前,杀死了二百九十九人,只留下了一个。
他割下了这个人的耳朵,并让他带回一封信,以说明自己无端杀戮的理由:
“如果认为我做的不对,就约定时间作战!如果认为我做得对,你就送金银布帛吧,可以息事宁人!”
绑匪见得多了,但先撕票再勒索的绑匪,倒还真是第一次见。
明朝不是南宋,没有送礼的习惯。他们的方针,向来是不向劫匪妥协,何况是撕了肉票的劫匪。既然要打,那咱就打真格的。
万历四十七年(1619)三月,经过长时间的准备,明军集结完毕,向赫图阿拉发起进攻。
明军共分东、西、南、北四路,由四位总兵率领,统帅及进攻路线如下:
东路指挥刘綎,自朝鲜进攻。
西路指挥官杜松,自抚顺进攻。
北路指挥官马林,自开原进攻。
南路指挥官李如柏,自清河进攻。
进攻的目标只有一个,赫图阿拉。
以上四路明军,共计十二万人,系由各地抽调而来,而这四位指挥官,也都大有来头。
李如柏的身份最高,他是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的弟弟,但水平最低,你要说他不会打仗,比较冤枉,你要说他很会打仗,比较扯淡。
马林的父亲,是马芳,这个人之前没提过,但很厉害,厉害到他的儿子马林,本来是个文人,都当上了总兵。至于马先生的作战水平,相信你已经清楚。
这两路的基本情况如此,就指挥官来看,实在没什么戏。
但另外两路,就完全不同了。
东路指挥官刘綎,也是老熟人了。使六十多斤的大刀,还“轮转如飞”,先打日本,后扫西南,“万历三大征”打了两大征,让他指挥东路,可谓志在必得。
但四路军中,最大的主力却并不是东路,最猛的将领也并不是刘綎。这两大殊荣,都属于西路军,以及它的指挥官,杜松。
杜松,陕西榆林人,原任陕西参将,外号杜太师。
前面提过,太师是朝廷的正一品职称,拿到这个头衔的,很少很少,除了张居正外,其他获得者一般都是死人、追认。
但杜将军得到的这个头衔,确确实实是别人封的,只不过……不是朝廷。
他在镇守边界的时候,经常主动出击蒙古,极其生猛,前后共计百余战,无一败绩。蒙古人被他打怕了,求饶又没用,听说明朝官员中太师最大,所以就叫他太师。
而杜将军不但勇猛过人,长相也过人,因为他常年冲锋肉搏,所以身上脸上到处都是伤疤,面目极其狰狞,据说让人看着就不住地打哆嗦。
但这位刘綎都甘拜下风的猛人,这次前来上任,居然是带着镣铐来的,因为在不久之前,他刚犯了错误。
杜松虽然很猛,却有个毛病:小心眼。
所谓小心眼,一般是生气跟别人过不去,可是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杜松先生小心眼,总是跟自己过不去。
比如之前,他曾经跟人吵架,以武将的脾气,大不了一气之下动家伙砍人,可是杜兄一气之下,竟然出家当和尚了。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事,让人怎么都想不明白,可还没等别人想明白,杜松就想明白了,于是又还俗,继续干他的杀人事业。
后来他升了官,到辽东当上了总兵,可是官升了,脾气一点没改,上阵打仗吃了亏(不算败仗),换了别人,无非写了检讨,下次再来。
可这位兄弟不知那根筋不对,竟然要自杀,好歹被人拦住还是不消停,一把火把军需库给烧了,论罪被赶回了家,这一次是重返故里。
虽说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但他的同事们惊奇地发现,这人一点没改,刚到沈阳(明军总营)报到,就开始咋呼:
“我这次来,就是活捉努尔哈赤的,你们谁都别跟我抢!”
又不是什么好事,谁跟你抢?
事实也证明,这个光荣任务,没人跟他抢,连刘綎都不敢,于是最精锐的西路军,就成为了他的部属。
以上四路明军,共计十二万人,大致情况也就是这样,大明人多,林子太大,什么人都有,什么鸟都飞,混人、文人、猛人,一应俱全。
说漏了,还有个鸟人——辽东经略杨镐。
杨镐,是一个出过场的人,说实话,我不太想让这人再出来,但可惜的是,我不是导演,没有换演员的权力。
作为一个无奈的旁观者,看着它的开幕和结束,除了叹息,只有叹息。
参战明军由全国七省及朝鲜、叶赫部组成,并抽调得力将领指挥。全军共十二万人,号称四十七万,这是自土木堡之变以来,明朝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要成事,需要十二万人,但要坏事,一个人就够了。
从这个角度讲,杨镐应该算是个很有成就的人。
自从朝鲜战败后,杨镐很是消停了一阵。但这个人虽不会搞军事,却会搞关系,加上他本人还比较老实,二十年后,又当上了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此外,他还加入了组织——浙党。
当时的朝廷首辅,是浙党的铁杆方从哲,浙党的首辅,自然要用浙党的将领,于是这个光荣的任务,就落在了杨镐的身上。
虽然后来许多东林党拿杨镐说事,攻击方从哲,但公正地讲,在这件事上,方先生也是个冤大头。
我查了一下,杨镐兄的出生年月日不详,但他是万历八年(1580)的进士,考虑到他的智商和表现,二十岁之前考中的可能性实在很小,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都是有可能的。
如此算来,万历四十七年(1619)的时候,杨大爷至少也有六十多了。在当时的武将中,资历老、打过仗的,估计也就他了。
方首辅没有选择的余地。
所以,这场战争的结局,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万历四十七年(1619)二月二十一日,杨镐坐镇沈阳,宣布出兵。
下令后不久,回报:
今天下大雨,走不了。
走不了,那就休息吧。
这一休息就是四天,二月二十五日,杨镐说,今天出兵。
下令后不久,又回报:
辽东地区降雪,行军道路泥泞,请求延后。
几十年来,杨镐先生虽说打仗是不太行,做人倒还行,很少跟人红脸,对于合理化建议,他也比较接受,既然下大雨延期他能接受,下大雪延期,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在这个世界上,好人不怕,坏人也不怕,就怕时好时坏、无端抽风的人。
杨镐偏偏就是个抽风的人,不知是那根筋有问题,突然发火了:
“国家养士,只为今日,若临机推阻,军法从事!”
完事还把尚方宝剑挂在门外,那意思是,谁敢再说话,来一个干一个。
窝囊了几十年,突然雄起,也算可喜可贺。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就让杨先生雄不起来了。
按照惯例,出师之前,要搞个仪式,一般是找个叛徒、汉奸类的人物杀掉祭旗,然后再杀几头牲口祭天。
祭旗的时候,找了抚顺的一个逃兵,一刀下去,干掉了,可祭天的时候,却出了大问题。
事实证明,有时候,宰牲口比宰人要难得多,祭天的这头牛,不知是神牛下凡,还是杀牛刀太糙,反正是用刀捅、用脚揣,折腾了好几次,才把这牛干掉。
封建社会,自然要搞点封建迷信,祭天的时候出了这事,大家都议论纷纷,然而杨镐先生却突然超越了时代,表现出了不信鬼神的大无畏精神。他坚定地下达了命令:
出征!
然后,他就干了件蠢事,一件蠢得让人毛骨悚然的事。
在出征之前,杨镐将自己的出征时间、出征地点、进攻方向写成一封信,并托人送了出去,还反复叮嘱,必定要保证送到。
收信人的名字,叫努尔哈赤。
对于他的这一举动,许多后人都难以理解,还有人认为,他有汉奸的嫌疑。
但我认为,以杨镐的智商,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不奇怪的。
在杨镐看来,自己手中有十二万大军,努尔哈赤下属的全部兵力,也只有六万,手下的杜松、刘綎,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要对付山沟里的这帮游击队,毫无问题。
基于这种认识,杨镐认为,作为天朝大军,写这封信,是很有必要的。
在成功干掉一头牛,以及写信示威之后,四路大军正式出征,史称“萨尔浒之战”,就此拉开序幕。
但在序幕拉开之前,战役的结局,实际上已经注定。
因为几百年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一个基本的问题:单凭这支明军,是无法消灭努尔哈赤的。
努尔哈赤的军队,虽然只有六万人,却身经百战,极其精锐,且以骑兵为主,明军就不同了,十二万人,来自五湖四海,那真叫一个东拼西凑,除杜松、刘綎部外,战斗力相当不靠谱。
以指挥水平而论,就更没法说了,要知道,这努尔哈赤先生并不是山寨的土匪,当年跟着李成梁混饭吃,那是见过大世面的,加上这位仁兄天赋异禀,极具军事才能,如果李如松还活着,估计还有一拼,以杜松、刘綎的能力,是顶不住的。
实力,这才是失败的真相。
杨镐的错误,并不是他干了什么,而是他什么也没干。
其实从他接手的那天起,失败就已注定。因为以当时明军的实力,要打赢是不容易的,加上他老人家,那就变成不可能了。
可惜这位大爷对此毫无意识,还把军队分成了四部。
在这四支部队中,他把最精锐的六万余人交给了杜松,由其担任先锋。其余三部各两万人,围攻努尔哈赤。
这个想法,在理论上是很合理的,但在实践中,是很荒谬的。
按照杨镐的想法,仗是这么打的:努尔哈赤要呆在赫图阿拉,不许随便乱动,等到明朝四路大军压境,光荣会师,战场上十二万对六万,(最好分配成两个对一个),也不要骑马,只能步战,然后决一死战,得胜回朝。
有这种脑子的人,只配去撞墙。
要知道,努尔哈赤先生的日常工作是游击队长,抢了就分,打了就跑,也从来不修碉堡炮楼,严防死守。
这就意味着,如果努尔哈赤集中兵力,杜松将不具备任何优势,再加上杜将军的脑筋向来缺根弦,和努尔哈赤这种老狐狸演对手戏,必败无疑。
而当努尔哈赤听到明军四路进军的消息后,只说了一句话:
“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我仿佛看见,一出悲剧正上演,剧中没有喜悦。
二月二十八日,明军先锋杜松抵达抚顺近郊。
为了抢头功,他命令士兵日夜不停行军,但由于路上遭遇女真部队阻击,辎重落后,三月一日,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就地扎营。
他扎营的地点,叫做萨尔浒。
【死战】
此时的杜松,已经有点明白了,自他出征以来,大仗没有,小仗没完,今天放火明天偷袭,后勤也被切断,只能扎营固守。
多年的战争经验告诉他,敌人就在眼前,随时可能发动进攻,情况非常不利,部下建议,应撤离此地。
但他并未撤退,却将手下六万人分为两部,分别驻守于吉林崖和萨尔浒。
杜松并未轻敌,事实上,他早已判定,隐藏在自己附近的,是女真军队的主力,且人数至少在两万以上。
以自己目前的兵力,攻击是不可能的,但防守还是不成问题的,所以没有撤退的必要。
应该说,他的判断是准确的,只有一点不同——埋伏在这里的,并不是女真部队的主力,而是全部。
刘綎的运气相当不好(或者说是相当好),由于他的行军道路比较偏,走后不久就迷了路,敌人没找着他,当然,他也没找到敌人。
但这种摸黑的游戏没能持续多久。努尔哈赤已经擦掉了刀上的血迹,开始专心寻找刘綎。
三月初四,他找到了。
此时,刘綎的兵力只有一万余人,是努尔哈赤的四分之一。胜负未战已分。
然而还在山谷中转悠的刘綎并没有听到震耳的冲杀声,却等来了一个使者,杜松的使者。
使者的目的只有一个:传达杜松的命令,希望刘綎去与他会合。
此时,杜松已经死去,所以这个使者,是努尔哈赤派人假冒的。
但是刘綎并没有上当,他当即回绝了使者的要求。
不过他回绝的理由,确实有点搞笑:
“我是总兵,杜松也是总兵,他凭什么命令我!”
这下连假使者也急了,连说带比划,讲了一堆好话,刘綎才最终同意,前去与杜松会师。
然后,他依据指引,来到了一个叫阿布达里岗的地方,这里距离赫图阿拉只有几十里。
在这里,他看见了杜松的旗帜和军队。
但当这支军队冲入队列,发动攻击时,他才知道自己上当了。
寡不敌众、深陷重围,必败无疑,必死无疑。
但刘綎仍然镇定地拔出了刀,开始奋战。
之后的一切,史书上是这样介绍的:
〖阵乱,綎中流矢,伤左臂,又战,
复伤右臂、犹鏖战不已,
内外断绝,面中一刀,截去半颊,犹左右冲突,
手歼数十人而死。〗
用今天的话说,大致是这样:
阵乱了,刘綎中箭,左臂负伤,继续作战。
在战斗中,他的右臂也负伤了,依然继续奋战。
身陷重围无援,他的脸被刀砍掉了一半,依然继续奋战,左冲右杀。
最后,他杀死了数十人,战死。
这就是一个身陷绝境的将领的最后记录。
这是一段毫无感情,也无对话的文字,但在冷酷的文字背后,我听了刘綎最后的遗言和呼喊:
宁战而死,绝不投降!
刘綎战死,东路军覆灭。
现在,只剩下南路军了。
南路军的指挥官,是李如柏。
因为他的部队速度太慢,走了几天,才到达预定地点,此时其他三路军已经全军覆没。
于是在坐等一天之后,他终于率领南路军光荣回朝,除因跑得过快,自相践踏死了点人外,毫发无伤。
就军事才能而言,他是四人之中最差的一个,但他的运气却实在很好,竟然能够全身而退。
或许这一切,并不是因为运气。
因为许多人都依稀记得,他是李成梁的儿子,而且他还曾经娶过一个女子,可这位女子偏偏就是努尔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的女儿。
无论是运气太好还是太早知道,反正他是回来了。
但在战争,尤其是败仗中,活下来的人是可耻的,李如柏终究还是付出了代价。
回来后,他受到了言官的一致弹劾,而对于这样一个独自逃跑的人,所有人的态度都是一致的——鄙视。
偷生的李如柏终于受不了了,在这种生不如死的环境中,他选择了自尽,结束自己的生命。
萨尔浒大战就此结束,此战明军大败,死伤将领共计三百一十余人,士兵死伤四万五千八百七十余人,财物损失不计其数。
消息传回京城,万历震怒了。
我说过,万历先生不是不管事,是不管小事,打了这么个烂仗,实在太过窝囊。
觉得窝囊了,自然要找人算帐,几路总兵都死光了,自然要找杨镐。
杨镐倒是相当镇定,毕竟他的关系搞得好,自他回来后,言官弹劾不绝于耳,但有老上级兼老同党方从哲保着,他也不怎么慌。
可这事实在是太大了,皇帝下旨追查,言官拼命追打,特别是一个叫杨鹤的御史,三天两头上书,摆明了是玩命的架势,那边努尔哈赤还相当配合,又攻陷了铁岭,几棍子抡下来,实在是扛不住了。
不久后,他被逮捕,投入诏狱,经审讯判处死刑,数年后被斩首。
责任追究完了,但就在追究责任的时候,努尔哈赤也没歇着,还乘势攻下了全国比较大的城市——铁岭。
至此,辽东北部全部被努尔哈赤占领,明朝在辽东的根据地,只剩下了沈阳和辽阳。
看上去,局势十分危急,但事实上,是万分危急。
萨尔浒之战后,明军陷入了彻底的混乱,许多地方不见敌人,听到风声就跑,老百姓跑,当兵的也跑,个别缺德的骑兵为了不打仗,竟然主动把马饿死。
而由于指挥系统被彻底打乱,朝廷的军饷几个月都无法发放,粮食也没有,对努尔哈赤而言,此地已经唾手可得。
但他终究没有得到,因为接替杨镐的人已经到任。他的名字,叫做熊廷弼。
熊廷弼,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
熊廷弼,字飞白,江夏(今湖北武汉)人,自小聪明好学,乡试考中第一,三十岁就成为进士,当上了御史。
可此人脾气太坏,坏到见谁和谁过不去,坏到当了二十年的御史都没升官。
他还有个嗜好——骂人,且骂得很难听,后来连他都察院的同事都受不了,压根不搭理他,基本算是人见人厌。
但如果没有这个人见人厌的家伙,相信明朝差不多就可以收摊,下场休息去了。
万历四十七年(1619),萨尔浒大战后,在一片混乱之中,新任经略熊廷弼带着几个随从,进入了辽东。
他从京城出发的时候,开原还没有失陷,但当他到达辽东的时候,连铁岭都丢掉了。
等他到达辽阳的时候,才发现,明朝仅存的沈阳和辽阳,已几乎是一座空城。
他命令下属前往沈阳,稳定局势,叫来一个,竟然吓得直哭,打死都不敢去,再换一个,刚刚走出城,就跑回来了,说打死也不敢再走。
于是熊廷弼说:
“我自己去。”
他从辽阳出发,一路走一路看,遇到逃跑的百姓,就劝他们回去,遇到逃跑的士兵,就收编他们,遇到逃跑的将领,就抓起来。
就这样,到沈阳的时候,他已经集结了上万平民,数千名士兵,还有王捷、王文鼎等几位逃将。
安置了平民,整顿了士兵,就让人把逃将拉出去,杀头。
逃将求饶,说我们逃出来已经不容易了,何必要杀我们。
熊廷弼说:如果不杀你们,怎么对得起那些没有逃跑的人?
然后,他去见了李如桢。
李如桢是铁岭的守将,但后金军队进攻的时候,他却一直呆在沈阳。
不但一直呆在沈阳,铁岭被敌军攻击的时候,他连救兵都不派,坐视铁岭失守,让人十分费解,不知是反应迟钝,还是另有密谋。
熊廷弼倒不打算研究这个问题,他只是找来这位仁兄,告诉他:你给我滚。
李如桢当时还是总兵,不是说免就能免的,可熊廷弼实在太过凶恶,李总兵当即就滚了,回去后又挨了熊廷弼的弹劾,最后被关入监狱,判处死刑(后改充军)。
至此,一代名将李成梁的光荣世家彻底完结,除李如松外,都没啥好下场,连老家铁岭都被当年手下的小喽罗努尔哈赤占据,可谓是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在当年的史料记载中,李成梁的事迹可谓数不胜数,和他同时期的戚继光,几乎完全被他的光芒所掩盖。
但几百年后,戚继光依然光耀史册,万人景仰,而李成梁,却几乎已不为人知。
我知道,历史只会夸耀那些值得夸耀的人。
当所有人都认为,熊廷弼的行动已告一段落时,他却又说了一句话:
“我要去抚顺。”
大家认为熊廷弼疯了。
当时的抚顺,已经落入努尔哈赤的手中,以目前的形势,带几个人去抚顺,无疑就是送死。
但熊廷弼说,努尔哈赤认定我不敢去,所以我现在去,反而是最安全的。
说是这么说,但敢不敢去,那是另外一码事。
熊廷弼去了,大家战战兢兢,他却毫不惊慌,优哉游哉地转了一圈。
当所有人都胆战心惊的时候,他又下了个让人抓狂的命令:吹号角。
随行人员快要疯了,这就好比是孤身闯进山贼的山寨,再大喊抓贼,偷偷摸摸地来,你还大声喧哗,万一人家真的冲出来,你怎么办?
但命令是必须执行的,人来了,号角吹了,后金军却一动不动。熊廷弼大摇大摆回了家。
几天后,努尔哈赤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非但不恼火发动进攻,反而派人堵住了抚顺进出的关口,严令死守,不得随意出击。
努尔哈赤之所以表现如此低调,只是因为他和头号汉奸李永芳的一次对话。
当熊廷弼到来的消息传到后金时,李永芳急忙跑去找努尔哈赤,告诉他,这是个猛人。
努尔哈赤不以为然:辽东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蛮子(后金对明朝将领的通称)就是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如何挽回危局?
李永芳回答:只要有他,就能挽回危局!
此后发生的一切,都证明了李永芳的判断,只用了短短几个月,熊廷弼就稳定了局势,此后他一反常态,除了防御外,还组织了许多游击队,到后金占领地区进行骚扰,搞得对方疲于奔命,势头非常凶猛。
于是,努尔哈赤决定,暂时停止对明朝的进攻,休养生息,等待时机。
这个时机的期限,只有一年。
然而正是这关键的一年挽救了明朝。因为此时的朝廷,即将发生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第九章 东林党的实力
在很多的史书中,万历中后期的历史基本上是这个样子:皇帝老休息,朝政无人管,大臣无事干。
前两头或许是正确的,但第三条是绝对不正确的。
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是无比激烈的斗争。而斗争的主角,是东林党。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东林是道德与正义的象征,一群胸怀理想的知识分子,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他们怀揣着抱负参与政治,并曾一度掌控政权,却因为被邪恶的势力坑害,最终失败。
我认为,这是一个比较客观的说法。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一群只会读书的书呆子、知识分子,是如何掌控政权的呢?
正义和道德是值得景仰的,值得膜拜的,值得三拜九叩的,但是,正义和道德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服穿,更不可能掌控政权。
因为掌控政权的唯一方式,就是斗争。
道德文章固然有趣,却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最先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应该是顾宪成。
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的那次京察中,吏部尚书孙鑨——撤职了,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回家了,首辅王锡爵——辞职了,而这事幕后的始作俑者,从五品的小官,考功司员外郎顾宪成——升官了(吏部文选司郎中)。
升官了还不说,连他的上级,继任吏部尚书陈有年,也都是他老人家安排的,甚至后来回无锡当老百姓,他依然对朝廷动向了如指掌。李三才偷看信件,王锡爵打道回府,朝廷的历任首辅,在他眼中不是木偶,就是婴儿。
这是一团迷雾,迷雾中的一切,似乎和他有关系,又似乎没有关系。
拨开这团迷雾之后,我看到了一样东西——实力。
顾宪成的实力,来自于他的官职。
在吏部中,最大的是尚书(部长)、其次是侍郎(副部长),再往下就是四个司的郎中(司长),分别是文选司、验封司、稽勋司、考功司。
但是,这四个司的地位是不同的,而其中最厉害的,是文选司和考功司,文选司负责人事任免,考功负责官员考核,这两个司的官员向来无人敢惹,升官还是免职,发达还是破产,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相对而言,验封司、稽勋司就一般了,一般到不用再介绍。
有鉴于此,明代的吏部尚书和侍郎,大都由文选司和考功司的郎中接任。
而顾宪成先生的升迁顺序是:吏部考功司主事——考功司员外郎(副职)——文选司郎中。
这就意味着,那几年中,大明的所有官员(除少数高官),无论是升迁,还是考核,都要从顾宪成手底下过,即使不过,也要打个招呼,就不打招呼,也得混个脸熟。
此外,我们有理由相信,顾宪成大人也是比较会来事的,因为一个不开窍的书呆子,是混不了多久的。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
在这个世界上,实力和道德,经常是两码事。
东林之中,类似者还有很多,比如李三才。
李三才先生的职务,之前已经说过,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巡抚凤阳,兼漕运总督。
都察院佥都御史多了去了,凤阳是个穷地方,不巡也罢,真正关键的职务,是最后那个。
自古以来,漕运就是经济运转的主要途径,基本算是坐地收钱,肥得没边,普天之下,唯一可以与之相比的,只有盐政。
坐在这个位置上,要想不捞外快,一靠监督,二靠自觉。
很可惜,李三才不自觉,从种种史料分析,他很有钱,有钱得没个谱,请客吃饭,都是大手笔。
至于监督,那就更不用说了,这位李先生本人就是都察院的御史,自己去检举自己,估计他还没这个觉悟。
作为东林党的重量级人物,李三才在这方面的名声,那真是相当的大,大到几十年后,著名学者夏允彝到凤阳寻访,还能听到相关事迹,最后还叹息一声,给了个结论——负才而守不洁。
列举以上两人,只是为了说明一点:
东林,是书院,但不仅仅是书院,是道德,但不仅仅是道德。它是一个有实力,有能力,有影响力、有斗争意识的政治组织。
事实上,它的能量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会发现,那段看似平淡无奇的历史,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你死我活的争斗。
争斗的方式,是京察。
万历二十一年(1593),顾宪成失望地回家了,他虽费劲气力,却终究未能解决对手,京察失败。
但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十二年后(万历三十三年),京察开始,主持者杨时乔,他的公开身份,是吏部左侍郎,他的另一个公开身份,是东林党。
当时的首辅,是浙党首领沈一贯,对于这位东林党下属,自然很不待见,于是,他决定换人。
沈一贯是朝廷首辅,杨时乔只是吏部二把手,然而意外发生了,虽然沈大人上窜小跳,连皇帝的工作都做了,却依然毫无用处。杨侍郎该怎么来,还怎么来,几板斧抡下来,浙党、齐党、楚党、宣党……反正非东林党的,统统下课,沈一贯拼了老命,才算保住几个亲信。
那么现在,请你再看一遍之前列举过的几条史料,玄机就在其中:
万历三十三年(1605),京察,沈一贯亲信以及三党干将被逐。
万历三十五年(1607),沈一贯退休回家。
同年,王锡爵的密信被李三才揭发,复出无望。
一年后,东林派叶向高成为首辅,开始执掌朝廷大权。
是的,这一切的一切,不是偶然。
而最终要获得的,正是权力。
权力已经在握,但还需要更进一步。
万历三十九年(1611),辛亥京察,主持人吏部尚书孙丕杨,东林党。
此时的首辅已经是叶向高了,东林党人遍布朝廷,对于那些非我族群而言,清理回家之类的待遇估计是免不了了。
然而一个人的掺和,彻底改变了这一切。这个人就是李三才。
此时的李三才已经升到了户部尚书,作为东林党的干将,他将进入内阁,更进一步。
算盘大致如此,可打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听说李三才要入阁,朝廷顿时一片鸡飞狗跳,闹翻了天,主要原因在于李先生的底子不算干净,许多人对他有意见。
而更重要的是,这人实在太猛,太有能力。东林党已经如此强大,如果再让他入阁,三党的人估计就只能集体歇业了。
于是,一场空前猛烈的反击开始。
明代的京察,按照地域,分为南察和北察,北察由尚书孙丕杨负责,而南察的主管者,是吏部侍郎史继楷,三党成员,他选定的考察对象都是同一个类型——支持李三才的人。
很快,浙、楚、齐三党轮番上阵,对李三才发起了最后的攻击,他们的动机十分明确,明确到《明神宗实录》都写了出来——“攻淮(李三才)则东林必救,可布一网打尽之局”。
在集中火力打击之下,李三才没能顶住,回家养老去了。
但就整体而言,此时的东林党依然占据着优势,叶向高执政,东林党掌权,非常强大,强大得似乎不可动摇。
然而就在此时,强大的东林党,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一直以来,东林党的指导思想,是我很道德。强大之后,就变成了你不道德,工作方针,原先是党同伐异,强大之后,就变成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总而言之,不是我的同党,就是我的敌人。
这种只搞单边主义的混账做法,最终导致了一个混账的结果:
在东林党人的不懈努力下,齐、浙、楚三党终于抛弃了之前的成见,团结一致跟东林党死磕了。
他们的折腾,得到了立竿见影的回报:
万历四十二年(1614),叶向高退休回家。
万历四十五年(1617),京察开始,主持京察的,分别是吏部尚书郑继之、刑部尚书李志。
郑继之是楚党,李志是浙党。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时候到了,但凡是东林党,或者与东林党有关的人,二话不说,收包袱走人。这其中,还包括那位揭发了梃击案真相的王之寀。
萨尔浒之战前,朝廷斗争情况大致如此,这场斗争的知名度相当小,但在历史上的地位相当重要。对明朝而言,其重要程度,基本等于努尔哈赤+皇太极+李自成+张献忠。
因为这是一场延续了几十年的斗争,是一场决定明朝命运的斗争。
因为在不久之后,东林党将通过一个人的帮助,彻底击败浙、齐、楚三党。
然后,土崩瓦解的三党将在另一个人的指挥下,实现真正的融合,继续这场斗争,而那时,他们将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阉党。
万历四十五年的京察,标志着东林党的没落,所谓东林党三大巨头,顾宪成已经死了,邹元标到处逛,赵南星家里蹲。
两大干将也全部消停,叶向高提早退休,李三才回家养老。
此时的首辅,是浙党的方从哲,此时的朝廷,是三党的天下。对东林党而言,前途似乎一片黑暗。
但新生的机会终会到来,因为一个人的死去。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万历不行了。
高拱、张居正、申时行、李成梁、东林党、朝鲜、倭寇、三大征、萨尔浒、资本主义萌芽、不上朝、太子、贵妃、国本、打闷棍。
我只能说,他这辈子应该比较忙。
关于这位兄弟的评论,我想了很久,很久,却是很久,很久,也想不出来。
你说他没干过好事吧,之前二十多年,似乎干得也不错,你说他软弱吧,他还搞了三大征,把日本鬼子赶回了老家,你说他不理朝政吧,这几十年来哪件大事他不知道?
一个被张居正压迫过的人,一个勤于政务的人,一个被儿子问题纠缠了几十年的人,一个许多年不见大臣、不上班的人,一个终生未出京城,生于深宫、死于深宫的人。
一个复杂得不能再复杂的人,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人。
于是,我最终懂得了这个人。
一个热血沸腾的青年,一个励精图治的君主,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经历残酷的斗争,无休止的吵闹,无数无效的抗争,无数无奈的妥协后,最终理解了这个世界,理解了现实的真正意义,并最终成为了这个世界的牺牲品。
大致如此吧。
明神宗朱翊钧,万历四十八年逝世,年五十八。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面前,他还不够勇敢。
【明光宗朱常洛】
虽然几十年来,万历都不喜欢自己的长子朱常洛,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做出了抉择,将皇位传给了这个久经考验的儿子。
担惊受怕几十年的朱常洛终于熬出头了,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一日,朱常洛正式登基,即后世所称之明光宗,定年号为泰昌。
由于此时还是万历年间,按照惯例,要等老爹这一年过完,明年才能另起炉灶,用自己的年号。
可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个年号,竟然没能用上。
因为朱常洛活了三十八年,明光宗却只能活一个月。
一个撑了三十八年,经历无数风雨险阻到达目标的人,却在一个月中意外死亡,是很不幸的。
导致死亡与不幸的罪魁祸首,是郑贵妃。
【红丸】
应该说,朱常洛是个好孩子,至少比较厚道。
几十年来,他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亲眼目睹了父亲的冷漠、朝廷的冷清,感受到了国家的凋敝,时局的危险。
他不愿意再忍受下去,于是,当政后的第一天,他用几道谕令显示了自己的决心。
大致说来,他是把他爹没办的事给办了,包括兑现白条——给辽东前线的士兵发工资,废除各地矿税,以及补充空缺的官员。
这几件事情,办得很好,也很及时,特别是最后一条,把诸多被万历同志赶下岗的仁兄们拉了回来,实在是大快官心,于是一时之间,光宗的人望到达了顶点,朝廷内外无不感恩戴德,兴高采烈。
但有一个人不高兴,非但不高兴,而且很害怕。
万历死后,郑贵妃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的虚弱,今日之城内,已是敌人之天下。所谓贵妃,其实也不贵,如果明光宗要对付她,贱卖的可能性是相当的大。
很快,一件事情就证明了她的判断。
考虑到万历死后不好办,之前郑贵妃软磨硬泡,让万历下了道遗嘱,讲明,一旦自己死后,郑贵妃必须进封皇后。
如此一来,等万历死后,她就成了太后,无论如何,铁饭碗是到手了。
明光宗看上去倒也老实,丝毫不赖帐,当即表示,如果父皇如此批示,那就照办吧。
但他同时表示,这是礼部的事,我批下去,让他们办吧。
按说皇帝批下来就没问题了,可是礼部侍郎孙如游不知怎么回事,非但不办,还写了个奏疏,从理论、辈分、名分上论证了这件事,最后得出结论——不行。
光宗同志似乎也不生气,还把孙侍郎的奏疏压了下来,但封皇后这事再也没提。
郑贵妃明白了,这就是个托。
很明显,这位看上去很老实的人,实际上不怎么老实。既然如此,必须提前采取行动。
经过深思熟虑,她想出了一个计划,而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是一件礼物。
十天之后,她将这件礼物送给了朱常洛,朱常洛很高兴地收下了。
光宗皇帝的性命,就丢在了这份礼物上。
这份礼物,是八个美女。
对于常年在宫里坐牢,哪都不能去,啥也没有的朱常洛而言,这是一份丰厚的礼物,辛辛苦苦、畏畏缩缩了几十年,终于可以放纵一下了。
古语有云:一口吃不成胖子,但朱常洛应该算是不同凡响,他几天就变成了瘦子,在史料上,含蓄的文言文是这样描述的:
“是夜,连幸数人,圣容顿减。”
白天日理万机,晚上还要辛勤工作,身体吃不消,实在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于是不久之后,朱常洛就病倒了。
这一天是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日。
计划的第二步即将开始,四天之后。
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四日。
皇帝的身体依然很差,身体差就该看医生,崔文升就此出了场。
崔文升,时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前面曾经讲过,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职务,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
可是这人来,并不是要给皇帝写遗嘱,而是看病,因为这位崔兄多才多能,除了能写外,还管着御药房,搞第二产业。
后来的事情告诉我们,第二产业是不能随便乱搞的。
诊断之后,崔大夫胸有成竹,给病人开了一副药,并且乐观地表示,药到病除。
他开的这幅药,叫泻药。
一个夜晚辛勤工作,累垮了身体的人,怎么能服泻药呢?
所以后来很多史书都十分肯定地得出了结论:这是个“蒙古大夫”。
虽然我不在现场,也不懂医术,但我可以认定:崔文升的诊断,是正确的。
因为之前的史料中,有这样六个字:是夜,连幸数人。
这句话的意思大家应该知道,就不解释了,但大家也应该知道,要办到这件事情,难度是很大的。对光宗这种自幼体弱的麻杆而言,基本就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但是他完成了。
所以唯一的可能性是,他找了帮手,而这个帮手,就是药物。
是什么药物,大家心里也有数,我就不说了,这类药物在明代宫廷里,从来就是必备药,从明宪宗开始,到天天炼丹的嘉靖,估计都没少用。明光宗初来乍到,用用还算正常。
可这位兄弟明显是用多了,加上身体一向不好,这才得了病。
在中医理论中,服用了这种药,是属于上火,所以用泻药清火,也还算对症下药。
应该说,崔文升是懂得医术的,可惜,是半桶水。
根据当时史料反映,这位仁兄下药的时候,有点用力过猛,手一哆嗦,下大了。
错误是明显的,后果是严重的,光宗同志服药之后,一晚上拉了几十次,原本身体就差,这下子更没戏了,第二天就卧床不起,算彻底消停了。
蒙古的崔大夫看病经历大致如此,就这么看上去,似乎也就是个医疗事故。虽说没法私了,但毕竟大体上没错,也没在人家身体里留把剪刀、手术刀之类的东西当纪念品,态度还算凑合。
可问题是,这事一冒出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立刻断定,这是郑贵妃的阴谋。
因为非常凑巧,这位下药的崔文升,当年曾经是郑贵妃的贴身太监。
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要看病,不找太医,偏找太监,找了个太监,偏偏又是郑贵妃的人,这太监下药,偏又下猛了,说他没问题,实在有点困难。
对于这件事情,你说它不是郑贵妃的计划,我信,因为没准就这么巧;说它是郑贵妃的计划,我也信,因为虽说下药这招十分拙劣,谁都知道是她干的,但以郑贵妃的智商,以及从前表现,这种蠢事,她是干得出来的。
无论动机如何,结果是肯定的,明光宗已经奄奄一息,一场惊天大变即将拉开序幕。
但这一切还不够,要达到目的,这些远远不够,即使那个人死去,也还是不够。
必须把控政权,把未来所有的一切,都牢牢抓在手中,才能确保自己的利益。
于是在开幕之前,郑贵妃找到了最后一个同盟者。
这位同盟者的名字,不太清楚。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她姓李,是太子的嫔妃。
当时太子的嫔妃有以下几种:大老婆叫太子妃,之后分别是才人、选侍、淑女等。
而这位姓李的女人,是选侍,所以在后来的史书中,她被称为“李选侍”。
李选侍应该是个美女,至少长得还不错,因为皇帝最喜欢她,而且皇帝的儿子,那个未来的天才木匠——朱由校,也掌握在她的手中,正是因为这一点,郑贵妃找上了她。
就智商而言,李选侍还算不错(相对于郑贵妃),就人品而言,她和郑贵妃实在是相见恨晚,经过一番潜规则后,双方达成协议,成为了同盟,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
现在一切已经齐备,只等待着一个消息。
所有的行动,将在那一刻展开,所有的野心,将在那一刻实现。
【小人物】
目标就在眼前,一切都很顺利。
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同党越来越多,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尽在掌握之中,在郑贵妃和李选侍看来,前方已是一片坦途。
然而她们终究无法前进,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明光宗即位后,最不高兴的是郑贵妃,最高兴的是东林党。
这是很正常的,从一开始,东林党就把筹码押在这位柔弱的太子身上,争国本、妖书案、梃击案,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坚定地站在这一边。
现在回报的时候终于到了。
明光宗非常够意思,刚上任,就升了几个人的官,这些人包括刘一璟、韩旷、周嘉谟、邹元标、孙如游等等。
这几个人估计你不知道,其实也不用知道,只要你知道这几个人的职务,就能明白,这是一股多么强大的力量。
刘一璟、韩旷,是东阁大学士,内阁成员,周嘉谟是吏部尚书,邹元标是大理寺丞,孙如游是礼部侍郎。当然,他们都是东林党。
在这群人中,有内阁大臣、人事部部长、法院院长,部级高官,然而,在后来那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他们只是配角。真正力挽狂澜的人,是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杨涟。
杨涟,字文孺,号大洪,湖广(湖北)应山人,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任常熟知县,后任户科给事中、兵科给事中。
这是一份很普通的履历,因为这人非但当官晚,升得也不快,明光宗奄奄一息的时候,也才是个七品给事中。
但在这份普通履历的后面,是一个不普通的人。
上天总是不公平的,有些人天生就聪明,天生就牛,天生就是张居正、戚继光,而绝大多数平凡的人,天生就不聪明,天生就不牛,天生就是二傻子,没有办法。
但上天依然是仁慈的,他给出了一条没有天赋,也能成功的道路。
对于大多数平凡的人而言,这是最好的道路,也是唯一的道路,它的名字,叫做纯粹。
纯粹的意思,就是专心致志、认真、一根筋、二杆子等等等等。
纯粹和执着,也是有区别的,所谓执着,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而纯粹,是见了棺材,也不掉泪。
纯粹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人,他们的一生,往往只有一个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们可以不择手段,不顾一切,他们无法被收买,无法被威逼,他们不要钱,不要女色,甚至不要权势和名声。
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一个目标,以及坚定的决心和意志。
杨涟,就是一个纯粹的人。
他幼年的事迹并不多,也没有什么砸水缸之类的壮举,但从小就为人光明磊落,还很讲干净,干净到当县令的时候,廉政考核全国第一。此外,这位仁兄也是个不怕事的人,比如万历四十八年(1620),万历生病,半个月不吃饭,杨涟听说了,也不跟上级打招呼,就跑去找首辅方从哲:
“皇上生病了,你应该去问安。”
方首辅胆子小,脾气也好,面对这位小人物,丝毫不敢怠慢:
“皇上一向忌讳这些问题,我只能去问宫里的内侍,也没消息。”
朝廷首辅对七品小官,面子是给足了,杨先生却不要这个面子,他先举了个例子,教育了首辅大人,又大声强调:
“你应该多去几次,事情自然就成了(自济)!”
末了,还给首辅大人下了个命令:
“这个时候,你应该住在内阁值班,不要到处走动!”
毫无惧色。
根据以上史料,以及他后来的表现,我们可以认定:在杨涟的心中,只有一个目标——为国尽忠,匡扶社稷。
事实上,在十几天前的那个夜晚,这位不起眼的小人物,就曾影响过这个帝国的命运。
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夜,乾清宫。
万历就快撑不住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反省了自己一生的错误,却也犯下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没有召见太子。
一般说来,皇帝死前,儿子应该在身边,除了看着老爹归西、嚎几声壮胆以外,还有一个重要意义——确认继位。
虽说太子的名分有了,但中国的事情一向难说,要不看着老爹走人,万一隔天突然冒出几份遗嘱、或是几个顾命大臣,偏说老头子临死前改了主意,还找人搞了公证,这桩官司可怎么打?
但不知万历兄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反正没叫儿子进来。
太子偏偏是个老实孩子,明知老头子不行了,又怕人搞鬼,在宫殿外急得团团转,可就是不敢进去。
关键时刻,杨涟出现了。
在得知情况后,他当机立断,派人找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王安。
王安,时任太子侍读太监,在明代的历史中,这是一个重量级人物。此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里,他都起着极为关键的作用。
而在那个夜晚,杨涟只给王安带去了一句话,一句至关紧要的话:
“皇上已经病得很重了(疾甚),不召见太子,并不是他的本意。太子应该主动进宫问候(尝药视膳),等早上再回去。”
这就是说,太子您之所以进宫,不是为了等你爹死,只是进去看看,早上再回去嘛。
对于这个说法,太子十分满意,马上就进了宫,问候父亲的病情。
当然,第二天早上,他没回去。
朱常洛就此成为了皇帝,但杨涟并没有因此获得封赏,他依然是一个不起眼的给事中。不过,这对于杨先生而言,实在是个无所谓的事。
他平静地回到暗处,继续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很清楚,真正的斗争刚刚开始。
事情正如他所料,蒙古崔大夫开了泻药,皇帝陛下拉得七荤八素,郑贵妃到处活动,李选侍经常串门。
当这一切被组合起来的时候,那个无比险恶的阴谋已然暴露无遗。
形势十分危急,不能再等待了。
杨涟决定采取行动,然而现实很残酷:他的朋友虽然多,却很弱小,他的敌人虽然少,却很强大。
周嘉谟、刘一璟、韩爌这拨人,级别固然很高,但毕竟刚上来,能量不大,而郑贵妃在宫里几十年,根基极深,一手拉着李选侍,一手抓着皇长子,屁股还拼命往皇太后的位置上凑。
按照规定,她应该住进慈宁宫,可这女人脸皮相当厚,死赖在乾清宫不走,看样子是打算长住。
因为乾清宫是皇帝的寝宫,可以监视皇帝的一举一动,一旦光宗同志有啥三长两短,她必定是第一个采取行动的人,那时,一切都将无可挽回。
而要阻止这一切,杨涟必须做到两件事情:首先,他要把郑贵妃赶出乾清宫;其次,他要把郑贵妃当太后的事情彻底搅黄。
这就是说,先要逼郑老寡妇搬家,再把万历同志临死前封皇后的许诺当放屁,把郑贵妃翘首企盼的申请拿去垫桌脚。
杨涟先生的职务,是七品兵科给事中,不是皇帝。
事实上,连皇帝本人也办不了,光宗同志明明不喜欢郑贵妃,明明不想给她名分,也没法拍桌子让她滚。
这就是七品芝麻官杨涟的任务,一个绝对、绝对无法完成的任务。
但是他完成了,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他的计划是,让郑贵妃自己搬出去,自己撤回当皇太后的申请。
这是一个看上去绝不可能的方案,却是唯一可能的方案。因为杨涟已经发现,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只要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一下,就够了。
这个弱点有个名字,叫做郑养性。
郑养性,是郑贵妃哥哥郑国泰的儿子,郑国泰死后,他成为了郑贵妃在朝廷中的联系人,平日十分嚣张。
然而杨涟决定,从这个人入手,因为经过细致的观察,他发现,这是一个外强中干,性格软弱的人。
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六日。杨涟直接找到了郑养性,和他一同前去的,还有周嘉谟等人。
一大帮子人上门,看架势很像逼宫,而事实上,确实是逼宫。
进门也不讲客套,周嘉谟开口就骂:
“你的姑母(指郑贵妃)把持后宫多年,之前争国本十几年,全都是因为她,现在竟然还要封皇太后,赖在乾清宫不走,还给皇上奉送美女,到底有什么企图?!”
刚开始时,郑养性还不服气,偶尔回几句嘴,可这帮人都是职业选手,骂仗的业务十分精湛,说着说着,郑养性有点扛不住了。
白脸唱完了,接下来是红脸:
“其实你的姑母应该也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想守个富贵,现在朝中的大臣都在这里,你要听我们的话,这事就包在我们身上。”
红脸完了,又是唱白脸:
“要是不听我们的话,总想封太后,不会有人帮你,你总说没这想法,既然没这想法,就早避嫌疑!”
最狠的,是最后一句:
“如此下去,别说富贵,身家性命能否保得住,都未可知!”
郑养性彻底崩溃了。眼前的这些人,听到的这些话,已经打乱了他的思维。于是,他去找了郑贵妃。
其实就时局而言,郑贵妃依然占据着优势,她有同党,有帮手,如果赖着不走,谁也拿她没办法。什么富贵、性命,这帮闹事的书呆子,也就能瞎嚷嚷几句而已。
然而关键时刻,郑贵妃不负白痴之名,再次显露她的蠢人本色,在慌乱的外甥面前,她也慌乱了。
经过权衡利弊,她终于做出了决定:搬出乾清宫,不再要求当皇太后。
至此,曾经叱诧风云的郑贵妃,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这位大妈费劲心机,折腾了三十多年,却啥也没折腾出来。此后,她再也没能翻过身来。
这个看似无比强大的对手,就这样,被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人,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但在杨涟看来,这还不够,于是三天之后,他把目标对准了另一个人。
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九日,杨涟上书,痛斥皇帝。
杨先生实在太纯粹,在他心中,江山社稷是第一位的,所以在他看来,郑大妈固然可恶,崔大夫固然可恨,但最该谴责的,是皇帝。
明知美女不应该收,你还要收,明知春药不能多吃,你还要吃,明知有太医看病,你还要找太监,不是脑袋有病吧。
基于愤怒,他呈上了那封改变他命运的奏疏。
在这封奏疏里,他先谴责了蒙古大夫崔文升,说他啥也不懂就敢乱来,然后笔锋一转,对皇帝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勤劳工作,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必须说明的是,杨先生不是在拍马屁,他的态度是很认真的。
因为在文中,他先暗示皇帝大人忙的不是什么正经工作,然后痛骂崔文升,说他如何没有水平,不懂医术。最后再转回来:就这么个人,但您还是吃他的药。
这意思是说,崔大夫已经够没水平了,您比他还要差。
所以这奏疏刚送上去,内阁就放出话来,杨先生是没有好下场的。
三天后,这个预言得到了印证。
明光宗突然派人下令,召见几位大臣,这些人包括方从哲、周嘉谟、孙如游,当然,还有杨涟。此外,他还命令,锦衣卫同时进宫,听候指示。
命令一下来,大家就认定,杨涟要完蛋了。
因为在这拨人里,方从哲是首辅,周嘉谟是吏部尚书,孙如游是礼部尚书,全都是部级干部,只有杨涟先生,是七品给事中。
而且会见大臣的时候,召集锦衣卫,只有一种可能——收拾他。
由于之前的举动,杨涟知名度大增,大家钦佩他的人品,就去找方从哲,让他帮忙求个情。
方从哲倒也是个老好人,找到杨涟,告诉他,等会进宫的时候,你态度积极点,给皇上磕个头,认个错,这事就算过去了。
但是杨涟的回答,差点没让他一口气背过去:
“死就死(死即死耳),我犯了什么错?!”
旁边的周嘉谟连忙打圆场:
“方先生(方从哲)是好意。”
可到杨先生这里,好意也不好使:
“知道是好意,怕我被人打死,要得了伤寒,几天不出汗,也就死了,死有什么可怕!但要我认错,绝无可能!”
就这样,杨涟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宫,虽然他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将是锦衣卫的大棍。
可是他错了。
那位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的皇帝陛下非但没有发火,反而和颜悦色说了这样一句话:
“国家的事情,全靠你们尽心为我分忧了。”
虽然称呼是复数,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只看着杨涟。
这之后,他讲了许多事情,从儿子到老婆,再到郑贵妃,最后,他下达了两条命令:
一、赶走崔文升。
二、收回封郑贵妃为太后的谕令。
这意味着,皇帝陛下听从了杨涟的建议,毫无条件,毫无抱怨。
当然,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个顺理成章的安排。
但他绝不会想到,他这个无意间的举动,将对历史产生极重要的影响。
因为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心中的想法。
从这一刻起,杨涟已下定了决心——以死相报。
一直以来,他都只是个小人物,虽然他很活跃,很有抱负,声望也很高,他终究只是小人物。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这个统治天下的皇帝,却毫无保留地尊重,并认可了自己的情感、抱负,以及纯粹。
所以他决定,以死相报,致死不休。
这种行为,不是愚忠,不是效命,甚至也不是报答。
它起源于一个无可争议,无可辩驳的真理:
士为知己者死。
这一天是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二日,明光宗活在世上的时间,还有十天。
这是晚明历史上最神秘莫测的十天。一场更为狠毒的阴谋,即将上演。
朱常洛篇
第十章 小人物的奋斗
八月二十三日。
内阁大学士刘一璟、韩旷照常到内阁上班,在内阁里,他们遇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李可灼,时任鸿胪寺丞,他来这里的目的,是要进献“仙丹”。
此时首辅方从哲也在场,他对这玩意兴趣不大,毕竟皇帝刚吃错药,再乱来,这个黑锅就背不起了。
刘一璟和韩旷更是深恶痛绝,但也没怎么较真,直接把这人打发走了。
很明显,这是一件小事,而小事是不应该过多关注的。
但某些时候,这个理论是不可靠的。
两天后,八月二十五日。
明光宗下旨,召见内阁大臣、六部尚书等朝廷重臣,此外,他特意叫上了杨涟。
对此,所有的人都很纳闷。
更让人纳闷的是,此后直至临终,他召开的每一次会议,都叫上杨涟,毫无理由,也毫无必要。或许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叫杨涟的人,非常之重要。
他的直觉非常之准。
此时的光宗,已经是奄奄一息,所以,几乎所有的大臣都认定,今天的会议,将要讨论的,是关乎国家社稷的重要问题。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这次内阁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老婆。
光宗同志的意思是,自己的后妃李选侍,现在只有一个女儿,伺候自己那么多年,太不容易,考虑给她升官,封皇贵妃。
此外,他还把皇长子朱由校领了出来,告诉诸位大人,这孩子的母亲也没了,以后,就让李选侍照料他。
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明明您都没几天蹦头了,趁着脑袋还管用,赶紧干点实事,拟份遗嘱,哪怕找口好棺材,总算有个准备。竟然还想着老婆的名分,实在令人叹服。
在现场的人们看来,这是一个尊重妇女,至死不渝的模范丈夫。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八月二十六日。
出乎许多人的意料,明光宗再次下旨,召开内阁会议,与会人员包括内阁大臣及各部部长,当然还有杨涟。
会议与昨天一样,开得十分莫名其妙。这位皇帝陛下把人叫进来,竟然先拉一通家常,又把朱由校拉进来,说我儿子年纪还小,你们要多照顾等等。
这么东拉西扯,足足扯了半个时辰(一个小时),皇上也扯累了,正当大家认为会议即将结束的时候,扯淡又开始了。
如昨天一样,光宗再次提出,要封李选侍为皇贵妃,大家这才明白,扯来扯去不就是这件事吗?
礼部尚书孙如游当即表示,如果您同意,那就办了吧(亦无不可)。
然而就在此时,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公然打断了会议,并在皇帝、内阁、六部尚书的面前,拉走了皇长子朱由校。
这个人,就是李选侍。
所有人都懵了,没有人去阻拦,也没有人去制止。原因很简单,这位李选侍毕竟是皇帝的老婆,皇帝大人都不管,谁去管。
而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很快,他们就听见了严厉的斥责声,李选侍的斥责声,她斥责的,是皇帝的长子。
于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场面出现了。
大明帝国未来的继承人,被一个女人公然拉走,当众责骂,而皇帝,首辅、各部尚书,全部毫无反应,放任这一切的发生。
所有的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那个女人的责骂,直到骂声结束为止。
然后,尚未成年的朱由校走了出来,他带着极不情愿的表情,走到了父亲的身边,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要封皇后!”
谜团就此解开,莫名其妙的会议,东拉西扯的交谈,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胁迫。
开会是被胁迫的,闲扯是被胁迫的,一个奄奄一息的丈夫,一个年纪幼小的孩子,要不胁迫一把,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李选侍很有自信,因为她很清楚,这个软弱的丈夫不敢拒绝她的要求。
现在,她距离自己的皇后宝座,只差一步。
但是这一步,到死都没迈过去。
因为就在皇长子刚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另一个声音随即响起:
“皇上要封皇贵妃,臣必定会尽快办理!”
说这句话的人,是礼部尚书孙如游。
李选侍太过天真了,和朝廷里这帮老油条比起来,她也就算个学龄前儿童。
孙尚书可谓聪明绝顶,一看情形不对,知道皇上顶不住了,果断出手,只用了一句话,就把皇后变成皇贵妃。
光宗同志也很机灵,马上连声回应:好,就这么办。
李小姐的皇后梦想就此断送,但她是不会放弃的,因为她很清楚,在自己的手中,还有一张王牌——皇长子。
只要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彻底死去,一切都将尽在掌握。
但她并不知道,此时,一双眼睛已经死死地盯住了她。
杨涟已经确定,眼前这个飞扬跋扈的女人,不久之后,将是一个十分可怕的敌人。而在此之前,必须做好准备。
八月二十九日。
此前的三天里,光宗的身体丝毫不见好转,于是在这一天,他再次召见了首辅方从哲等朝廷重臣。
光宗同志这次很清醒,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寿木如何?寝地如何?
寿木就是棺材,寝地就是坟,这就算是交代后事了。
可是方从哲老先生不知是不是老了,有点犯糊涂,张口就是一大串,什么你爹的坟好、棺材好请你放心之类的话。
光宗同志估计也是哭笑不得,只好拿手指着自己,说了一句:
是我的(朕之寿宫)。
方首辅狼狈不堪,可还没等他缓过劲来,就听到了皇帝陛下的第二个问题:
“听说有个鸿胪寺的医官进献金丹,他在何处?”
对于这个问题,方从哲并未多想,便说出了自己的回答:
“这个人叫李可灼,他说自己有仙丹,我们没敢轻信。”
他实在应该多想想的。
因为金丹不等于仙丹,轻信不等于不信。
正是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导致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好吧,召他进来。”
于是,李可灼进入了大殿,他见到了皇帝,他为皇帝号脉,他为皇帝诊断,最后,他拿出了仙丹。
仙丹的名字,叫做红丸。
此时,是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九日上午,明光宗服下了红丸。
他的感觉很好。
按照史书上的说法,吃了红丸后,浑身舒畅,且促进消化,增加食欲(思进饮膳)。
消息传来,宫外焦急等待的大臣们十分高兴,欢呼雀跃。
皇帝也很高兴,于是,几个时辰后,为巩固疗效,他再次服下了红丸。
下午,劳苦功高的李可灼离开了皇宫,在宫外,他遇见了等待在那里的内阁首辅方从哲。
方从哲对他说:
“你的药很有效,赏银五十两。”
李可灼高兴地走了,但他并没有领到这笔赏银。
方从哲以及当天参与会议的人都留下了,他们住在了内阁,因为他们相信,明天,身体好转的皇帝将再次召见他们。
六个时辰之后。
凌晨,住在内阁的大臣们突然接到了太监传达的谕令:
即刻入宫觐见。
所有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当他们尚未赶到的时候,就已得到了第二个消息——皇上驾崩了。
万历四十八年(1620)九月初一,明光宗在宫中逝世,享年三十九,享位一月。
皇帝死了,这十分正常,皇帝吃药,这也很正常,但吃药之后就死了,这就不正常了。
明宫三大案之“红丸案”,就此拉开序幕。
没有人知道,所谓的红丸,到底是什么药,也没有人知道,在死亡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阴谋。
此时向乾清宫赶去的人,包括内阁大臣、各部长官,共计十三人。在他们的心中,有着不同的想法和打算,因为皇帝死了,官位、利益、权力,一切的一切都将改变。
只有一个人例外。
杨涟十分悲痛,因为那个赏识他的人,已经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
查出案件的真相,找出幕后的黑手,揭露恶毒的阴谋,让正义得以实现,让死去的人得以瞑目。
这就是杨涟的决心。
但此时,杨涟即将面对的,却是一个更为复杂,更为棘手的问题。
虽然大家都住在内阁,同时听到消息,毕竟年纪不同,体力不同,比如内阁的几位大人,方从哲老先生都七十多了,刘一璟、韩旷年纪也不小,反应慢点、到得晚点十分正常。
所以首先到达乾清宫的,只有六部的部长、都察院左都御史,当然还有杨涟。
这几个人已经知道了皇帝去世的消息,既然人死了,那就不用急了,就应该考虑尊重领导了,所以他们决定,等方首辅到来再进去。
进不了宫,眼泪储备还不能用,而且大清早的,天都没亮,反正是等人,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他们开始商讨善后事宜。
继承皇位的,自然是皇长子朱由校了,但问题是,他的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而且年纪这么小,宫里没有人照顾,怎么办呢?
于是,礼部尚书孙如游、吏部尚书周嘉谟、左都御史张问达提出:把朱由校交给李选侍。
这个观点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事实上,反对者只有一个。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这个唯一反对者的声音:
“万万不可!”
其实就官职和资历而言,杨涟没有发言的资格,因为他此时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给事中,说难听点,他压根就不该呆在这里。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发言,因为他是皇帝临死前指定的召见者,换句话说,他是顾命大臣。
杨涟十分激动,他告诉所有的人,朱由校很幼稚,如果把他交给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用心不良的女人,一旦被人胁迫,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几句话,彻底唤起了在场朝廷重臣们的记忆,因为就在几天前,他们亲眼目睹了那个凶恶女人的狰狞面目。
他们同意了杨涟的意见。
但事实上,皇帝已经死了,未来的继承人,已在李选侍掌握之中。
所以,杨涟说出了他的计划:
“入宫之后,立刻寻找皇长子,找到之后,必须马上带出乾清宫,脱离李选侍的操纵,大事可成!”
十三位顾命大臣终于到齐了,在杨涟的带领下,他们走向了乾清宫。
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即将开始。
【战斗,从大门口开始】
当十三位顾命大臣走到门口的时候,被拦住了。
拦住他们的,是几个太监。毫无疑问,这是李选侍的安排。
皇帝去世的时候,她就在宫内,作为一位智商高于郑贵妃的女性,她的直觉告诉她,即将到来的那些顾命大臣,将彻底毁灭她的野心。
于是她决定,阻止他们入宫。
应该说,这个策略是成功的,太监把住大门,好说歹说就不让进,一帮老头加书呆子,不懂什么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深刻道理,只能干瞪眼。
幸好,里面还有一个敢玩命的:
“皇上已经驾崩,我们都是顾命大臣,奉命而来!你们是什么东西!竟敢阻拦!且皇长子即将继位,现情况不明,你们关闭宫门,到底想干什么?!”
对付流氓加文盲,与其靠口,不如靠吼。
在杨涟的怒吼之下,吃硬不吃软的太监闪开了,顾命大臣们终于见到了已经歇气的皇上。
接下来是例行程序,猛哭猛磕头,哭完磕完,开始办正事。
大学士刘一璟首先发问:
“皇长子呢?他人在哪里?”
没人理他。
“快点交出来!”
还是没人理他。
李选侍清醒地意识到,她手中最重要的棋子,就是皇长子,只要控制住这个未来的继承人,她的一切愿望和野心,都将得到满足。
这一招很绝,绝到杨涟都没办法,宫里这么大,怎么去找,一帮五六十岁的老头,哪有力气玩捉迷藏?
杨涟焦急万分,毕竟这不是家里,找不着就打地铺,明天接着找,如果今天没戏,明天李选侍一道圣旨下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必须找到,现在,马上,必须!
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一个太监走了过来,在大学士刘一璟的耳边,低声说出了两个字:
“暖阁。”
这个太监的名字,叫做王安。
王安,河北雄县人,四十多年前,他进入皇宫,那时,他的上司叫冯保。
二十六年前,他得到了新的任命,到一个谁也不愿意去的地方,陪一个谁也不愿意陪的人,这个人就是没人待见,连名分都没有的皇长子朱常洛。
王安是个好人,至少是个识货的人,当朱常洛地位岌岌可危的时候,他坚定且始终站在了原地,无论是“争国本”,还是“梃击”都竭尽全力,证明了他的忠诚。
朱常洛成为明光宗之后,他成为了司礼秉笔太监,掌控宫中大权。
这位仁兄最喜欢的人,是东林党,因为一直以来,东林党都是皇帝陛下的朋友。
而他最不喜欢的人,就是李选侍,因为这个女人经常欺负后宫的一位王才人,而这位王才人,恰好就是皇长子朱由校的母亲。
此刻还不下烂药,更待何时?
刘一璟大怒,大吼一声:
“谁敢藏匿天子!”
可是吼完了,就没辙了,因为这毕竟是宫里,人躲在里面,你总不能破门而入去抢人吧。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让李选侍心甘情愿地交人,然后送到门口,挥手致意。
这似乎绝不可能,但是王安说,这是可能的。随后,他进入了暖阁。
面对李选侍,王安体现出了一个卓越太监的素质,他虽没有抢人的体力,却有骗人的智力。
他对李选侍说,现在情况特殊,必须让皇长子出面,安排先皇的丧事,安抚大家的情绪,事情一完,人就能回来。
其实这谎扯得不圆,可是糊弄李选侍是够了。
她立即叫出了朱由校。
然而,就在她把人交给王安的那一瞬间,却突然醒悟了过来!她随即拉住了朱由校的衣服,死死拉住,不肯松手。
王安知道,动粗的时候到了,他决定欺负眼前这个耍赖的女人。因为太监虽说不男不女,可论力气,比李小姐还是要大一些。
王安一把拉过朱由校,抱起就走,冲出了暖阁。当门外的顾命大臣们看见皇长子的那一刻,他们知道,自己胜利了。
于是,在先皇的尸体(估计还热着)旁,新任皇帝接受了顾命大臣们的齐声问候:万岁!
万岁喊完了,就该跑了。
在人家的地盘上,抢了人家的人,再不跑就真是傻子了。
具体逃跑方法是,王安开路,刘一璟拉住朱由校的左手,英国公张维贤拉住朱由校的右手,包括方从哲在内的几个老头走中间,杨涟断后。就这样,朱由校被这群活像绑匪(实际上也是)的朝廷大臣带了出去。
事情正如所料,当他们刚刚走出乾清宫的时候,背后便传来了李选侍尖利的叫喊声:
“哥儿(指朱由校),回来!”
李大姐这嗓子太突然了,虽然没要人命,却把顾命大臣们吓了一跳,他们本来在乾清宫外准备了轿子,正在等轿夫来把皇子抬走,听到声音后,脚一跺,不能再等了!
不等,就只能自己抬,情急之下,几位高干一拥而上,去抬轿子。
这四位高级轿夫分别是吏部尚书周嘉谟,给事中杨涟,内阁大学士刘一璟,英国公张维迎。
前面几位大家都熟,而最后这位张维迎,是最高世袭公爵,他的祖先,就是跟随明成祖朱棣靖难中阵亡的第一名将张玉。
也就是说,四个人里除杨涟外,职务最低的是部长,我又查了下年龄,最年轻的杨涟,当时也已经四十八岁了,看来人急眼了,还真敢拼命。
就这样,朱由校在这帮老干部的簇拥下,离开了乾清宫,他们的目标,是文华殿,只要到达那里,完成大礼,朱由校就将成为新一代的皇帝。
而那时,李选侍的野心将彻底破灭。
当然,按照最俗套的电视剧逻辑,坏人们是不会甘心失败的,真实的历史也是如此。
毕竟老胳膊老腿,走不快,很快,大臣们就发现,他们被人追上了。
追赶他们的,是李选侍的太监。一个带头的二话不说,恶狠狠地拦住大臣,高声训斥:
“你们打算把皇长子带到哪里去?”
一边说,还一边动手去拉朱由校,很有点动手的意思。
对于这帮大臣而言,搞阴谋、骂骂人是长项,打架是弱项。于是,杨涟先生再次出场了。
他大骂了这个太监,并且鼓动朱由校:
“天下人都是你的臣子,何须害怕!”
一顿连骂带捧,把太监们都镇住了,领头的人见势不妙,就撤了。
这个被杨涟骂走的领头太监,名叫李进忠,是个不出名的人。但不久之后,他将更名改姓,改为另一个更有名的名字——魏忠贤。
在杨涟的护卫下,朱由校终于来到了文华殿,在这里,他接受了群臣的朝拜,成为了新的皇帝,史称明熹宗。
【明熹宗朱由校】
这就算即位了,但问题在于,毕竟也是大明王朝,不是杂货铺,程序还要走,登基还得登。
有人建议,咱就今天办了得了,可是杨涟同志不同意,这位仁兄认定,既然要登基,就得找个良辰吉日,一查,那就九月初六吧。
这是一个极为错误的决定。
今天是九月初一,只要皇长子没登基,乾清宫依然是李选侍的天下,而且,她依然是受命照顾皇长子的人,对于她而言,要翻盘,六天足够了。
然而杨涟本人,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就在他即将步入深渊的时候,一个人拉住了他,并且把一口唾沫吐在了他的脸上。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左光斗。
左光斗,字遗直,安徽桐城人。万历三十五年进士。现任都察院巡城御史,杨涟最忠实的战友,东林党最勇猛的战士。
虽然他的职位很低,但他的见识很高,刚一出门,他就揪住了杨涟,对着他的脸,吐了口唾沫:
“到初六登基,今天才初一,如果有何变故,怎么收拾,怎么对得起先皇?!”
杨涟醒了,他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皇长子还在宫内,一旦李选侍掌握他,号令群臣,到时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但事已至此,只能明天再说,毕竟天色已晚,皇宫不是招待所,杨大人不能留宿,无论如何,必须等到明天。
杨涟走了,李选侍的机会来了。
当天傍晚,朱由校再次来到乾清宫,他不能不来,因为他父亲的尸体还在这里。
可是他刚踏入乾清宫,就被李选侍扣住了,尸体没带走,还搭进去一个活人。
眼看顾命大臣们就要完蛋,王安又出马了。
这位太监可谓是智慧与狡诈的化身,当即挺身而出,去和李选侍交涉,按说被人抢过一次,总该长点记性,可是王安先生几番忽悠下来,李选侍竟然又交出了朱由校。
这是个很难理解的事,要么是李小姐太弱智,要么是王太监太聪明,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是,李选侍失去了一个机会,最后的机会。
因为第二天,杨涟将发起最为猛烈的进攻。
九月初二。
吏部尚书周嘉谟和御史左光斗同时上书,要求李选侍搬出乾清宫。
这是一个十分聪明的战略,因为乾清宫是皇帝的寝宫,只要李选侍搬出去,她将无法制约皇帝,失去所有政治能量。
但要赶走李选侍,自己动手是不行的,毕竟这人还是后妃,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经过商议,杨涟等人统一意见:让她自己走。
左光斗主动承担了这个艰巨的任务,为了彻底赶走这个女人,他连夜写出了一封奏疏,一封堪称恶毒无比的奏疏。
文章大意是说,李小姐你不是皇后,也没人选你当皇后,所以你不能住乾清宫,而且这里也不需要你。
然后他进一步指出,朱由校才满十六岁,属于青春期少年,容易冲动,和你住在一起是不太合适的。
话说到这里,已经比较露骨了。
别慌,更露骨的还在后面。
在文章的最后,左光斗写出了一句画龙点睛的话:
“武氏之祸,再现于今,将来有不忍言者!”
所谓武氏,就是武则天,也就是说,左光斗先生担心,如此下去,武则天夺位的情形就会重演。
如果你认为这是一句非常过分的话,那你就错了,事实上,是非常非常过分,因为左光斗是读书人,有时候,读书人比流氓还流氓。
希望你还记得,武则天原先是唐太宗的妃子,高宗是太宗的儿子,后来,她又成了唐高宗的妃子。
现在,李选侍是明光宗的妃子,熹宗是光宗的儿子,后来……
所以左光斗先生的意思是,李选侍之所以住在乾清宫,是想趁机勾引她的儿子(名义上的)。
李选侍急了,这很正常,你看你也急,问题在于,你能咋办?
李选侍想出的主意,是叫左光斗来谈话。事实证明,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馊主意,因为左光斗的回答是这样的:
“我是御史,天子召见我才会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若辈何为者)?”
九月初三。
左光斗的奏疏终于送到了皇帝的手中,可是皇帝的反应并不大,原因简单:他看不懂。
拜他父亲所赐,几十年来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儿子的教育是一点没管,所以朱由校小朋友不怎么读书,却很喜欢做木匠,常年钻研木工技巧。
幸好,他的身边还有王安。
王太监不负众望,添油加醋解说一番,略去儿童不宜的部分,最后得出结论:李选侍必须滚蛋。
朱由校决定,让她滚。
很快,李选侍得知了这个决定,她决定反击。
九月初四。
李选侍反击的具体形式,是谈判。
她派出了一个使者,去找杨涟,希望这位钢铁战士会突然精神失常,放弃即将到手的胜利,相信她是一个善良、无私的女人,并且慷慨大度的表示,你可以继续住在乾清宫,继续干涉朝政。
人不能愚蠢到这个程度。
但她可以。
而她派出的那位使者,就是现在的李进忠,将来的魏忠贤。
这是两位不共戴天的死敌第一次正面交锋。
当然,当时的杨涟并没有把这位太监放在眼里,见面二话不说:
“她(指李选侍)何时移宫?”
李进忠十分客气:
“李选侍是先皇指定的养母,住在乾清宫,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
杨涟很不客气:
“你给我记好了,回去告诉李选侍,现在皇帝已经即位,让她立刻搬出来,如果乖乖听话,她的封号还能给她,如果冥顽不灵,就等皇帝发落吧!”
最后还捎带一句:
“你也如此!”
李进忠沉默地走了,他很清楚,现在自己还不是对手,在机会到来之前,必须等待。
李选侍绝望了,但她并不甘心,在最后失败之前,她决心最后一搏,于是她去找了另一个人。
九月初五,登基前最后一日。
按照程序规定,明天是皇帝正式登基的日期,但是李选侍却死不肯搬,摆明了要耍赖,于是,杨涟去找了首辅方从哲,希望他能号召群臣,逼李选侍走人。
然而,方从哲的态度让他大吃一惊,这位之前表现积极的老头突然改了口风:
“让她迟点搬,也没事吧(迟亦无害)。”
杨涟愤怒了:
“明天是皇上登基的日子,难道要让他躲在东宫,把皇宫让给那个女人吗?!”
方从哲保持沉默。
李选侍终于聪明了一次,不能争取杨涟,就争取别人,比如说方从哲。
因为孤独的杨涟,是无能为力的。
但她错了,孤独的杨涟依然是强大的,因为在他的心中,始终都留存着一个信念:
当我只是个小人物的时候,你体谅我的激奋,接受我的意见,相信我的才能,将你的身后之事托付于我。
所以,我会竭尽全力,战斗至最后一息,绝不放弃。
因为你的信任,和尊重。
在这最后的一天里,杨涟不停地到内阁以及各部游说,告诉大家形势危急,必须立刻挺身而出,整整一天,即使遭遇冷眼,被人讥讽,他依然不断地说着,不断地说着。
最终,许多人被他打动,并在他的率领下,来到了宫门前。
面对着阴森的皇宫,杨涟喊出了执着而响亮的宣言:
“今日,除非你杀掉我,若不移宫,宁死不离(死不去)!”
由始至终,李选侍都是一个极为贪婪的女人,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不顾一切,虐待朱由校的母亲,逼迫皇帝,责骂皇长子,只为她的野心和欲望。
但现在,她退缩了,她决定放弃。因为她已然发现,这个叫杨涟的人,是很勇敢的,敢于玉石俱焚、敢于同归于尽。
无奈地叹息之后,她退出了乾清宫,从此,她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或许依然专横、撒泼,却已无人知晓,因为,她已无关紧要。
随同她退出的,还有她的贴身太监们,时移势易,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然而一位太监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的命运还未终结,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一个新的目标——另一个女人。
从这个女人的身上,他将得到新的前途,以及新的名字。
朱由校篇
第十一章 强大,无比强大
万历四十八年(1620)九月初六,明熹宗朱由校在乾清宫正式登基,定年号为天启。
一个复杂无比,却又精彩绝伦的时代就此开始。
杨涟终于完成了他的使命,自万历四十八年(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