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武侠>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173

弟子裹了余沧海的尸身,放上马背,向

西南方行去,虽和林平之、岳灵珊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们

行得十数里后,不会折而向北?又向林、岳夫妇赶去?再琢

磨林平之和岳灵珊二人适才那一番话,只觉中间实藏着无数

隐情,夫妻间的恩怨爱憎,虽非外人所得与闻,但林岳二人

婚后定非和谐,当可断言;想到小师妹青春年少,父母爱如

掌珠,同门师兄弟对她无不敬重爱护,却受林平之这等折辱,

不自禁的流下泪来。

当日众人只行出十余里,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

冲睡到半夜,好几次均为噩梦所缠,昏昏沉沉中忽听得一缕

微声钻入耳中,有人在叫:“冲哥,冲哥!”令狐冲嗯了一声,

醒了过来,只听得盈盈的声音道:“你到外面来,我有话说。”

令狐冲忙即坐起,走到祠堂外,只见盈盈坐在石级上,双

手支颐,望着白云中半现的月亮。令狐冲走到她身边,和她

并肩而坐。夜深人静,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

过了好一会,盈盈道:“你在挂念小师妹?”令狐冲道:

“是。许多情由,令人好生难以明白。”盈盈道:“你担心她受

丈夫欺侮?”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他夫妻俩的事,旁人又

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怕青城弟子赶去向他们生事?”令狐

冲道:“青城弟子痛于师仇,又见到他夫妻已然受伤,赶去意

图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设法前去相

救?”令狐冲又叹了口气,道:“听林师弟的语气,对我颇有

疑忌之心。我虽好意援手,只怕更伤了他夫妻间的和气。”

盈盈道:“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

是不是?”令狐冲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觉她手

掌甚凉,柔声道:“盈盈,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倘若你

我之间也生了甚么嫌隙,那做人还有甚么意味?”

盈盈缓缓将头倚了过去,靠在他肩头上,说道:“你心中

既这样想,你我之间,又怎会生甚么嫌隙?事不宜迟,咱们

就追赶前去,别要为了避甚么嫌疑,致贻终生之恨。”

令狐冲矍然而惊:“致贻终身之恨,致贻终生之恨!”似

乎眼见数十名青城弟子正围在林平之、岳灵珊所乘大车之旁,

数十柄长剑正在向车中乱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颤。

盈盈道:“我去叫醒仪和、仪清两位姊姊,你吩咐她们自

行先回恒山,咱们暗中护送你小师妹一程,再回白云庵去。”

仪和与仪清见令狐冲伤势未愈,颇不放心,然见他心志

已决,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劝,只得奉上一大包伤药,送着

他二人上车驰去。

当令狐冲向仪和、仪清吩咐之时,盈盈站在一旁,转过

了头,不敢向仪和、仪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冲孤男

寡女,同车夜行,只怕为她二人所笑,直到骡车行出数里,这

才吁了口气,颊上红潮渐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华山,只是一条官道,

料想不会岔失。拉车的是匹健骡,脚程甚快,静夜之中,只

听得车声辚辚,蹄声得得,更无别般声息。

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甚么都肯做。

她明知我牵记小师妹,便和我同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令

狐冲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

盈盈赶着骡子,疾行数里,又缓了下来,说道:“咱们暗

中保护你师妹、师弟。他们倘若遇上危难,咱们被迫出手,最

好不让他们知道。我看咱们还是易容改装的为是。”令狐冲道:

“正是。你还是扮成那个大胡子罢!”盈盈摇摇头道:“不行了。

在封禅台侧我现身扶你,你小师妹已瞧在眼里了。”令狐冲道:

“那改成甚么才好?”

盈盈伸鞭指着前面一间农舍,说道:“我去偷几件衣服来,

咱二人扮成一……一……两个乡下兄妹罢。”她本想说“一

对”,话到口边,觉得不对,立即改为“两个”。令狐冲自己

听了出来,知她最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微微一笑。盈

盈正好转过头来,见到他的笑容,脸上一红,问道:“有甚么

好笑?”令狐冲微笑道:“没甚么?我是在想,倘若这家乡下

人没年轻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个小孩儿,那我又得叫

你婆婆了。”

盈盈噗哧一笑,记起当日和令狐冲初识,他一直叫自己

婆婆,心中感到无限温馨,跃下骡车,向那农舍奔去。

令狐冲见她轻轻跃入墙中,跟着有犬吠之声,但只叫得

一声,便没了声息,想是给盈盈一脚踢晕了。过了好一会,见

她捧着一包衣物奔了出来,回到骡车之畔,脸上似笑非笑,神

气甚是古怪,突然将衣物往车中一抛,伏在车辕之上,哈哈

大笑。

令狐冲提起几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农

夫和老农妇的衣服,尤其那件农妇的衫子十分宽大,镶着白

底青花的花边,式样古老,并非年轻农家姑娘或媳妇的衣衫。

这些衣物中还有男人的帽子,女装的包头,又有一根旱烟筒。

盈盈笑道:“你是令狐半仙,猜到这乡下人家有个婆婆,

只可惜没孩儿……”说到这里便红着脸住了口。令狐冲微笑

道:“原来他们是兄妹二人,这两兄妹当真要好,一个不娶,

一个不嫁,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住在一起。”盈盈笑着啐了一

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冲道:“不是兄妹么?那可奇

了。”

盈盈忍不住好笑,当下在骡车之后,将老农妇的衫裙罩

在衣衫之上,又将包头包在自己头顶,双手在道旁抓些泥尘,

抹在自己脸上,这才帮着令狐冲换上老农的衣衫。令狐冲和

她脸颊相距不过数寸,但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一荡,便

想伸手搂住她亲上一亲,只是想到她为人极是端严,半点亵

渎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气,有何后果,那可难以料

想,当即收摄心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神突然显得异样、随又庄重克制之态,盈盈都瞧得

分明,微笑道:“乖孙子,婆婆这才疼你。”伸出手掌,将满

掌泥尘往他脸上抹去。令狐冲闭住眼,只感她掌心温软柔滑,

在自己脸上轻轻的抹来抹去,说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远的

这么抚摸不休。过了一会,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

师妹一定认不出,只是小心别开口。”令狐冲道:“我头颈中

也得抹些尘土才是。”

盈盈笑道:“谁瞧你头颈了?”随即会意,令狐冲是要自

己伸手去抚摸他的头颈,弯起中指,在他额头轻轻打个爆栗,

回身坐在车夫位上,一声唿哨,赶骡便行,突然间忍不住好

笑,越笑越响,竟然弯住了腰,身子难以坐直。

令狐冲微笑道:“你在那乡下人家见到了甚么?”

盈盈笑道:“不是见到了好笑的事。哪老公公和老婆婆是

……是夫妻两个……”令狐冲笑道:“原来不是兄妹,是夫妻

两个。”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闹,不说了。”令狐冲道:“好,

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

盈盈道:“你别打岔,成不成?我跳进墙去,一只狗叫了

起来,我便将狗子拍晕了。哪知这么一叫,便将那老公公和

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说:‘阿毛爹,别是黄鼠狼来偷鸡。’老

公公说:‘老黑又不叫了,不会有黄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

了起来,说道:‘只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

到我家里来时,总带一块牛肉、骡肉来喂狗。’”

令狐冲微笑道:“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

狼。”他知盈盈是最腼腆,她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自

己只有假装不懂,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须

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

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子又快跑起来。令狐冲道:“没成

亲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

车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盈盈呸了一声,不再

说了。令狐冲道:“好妹子,亲妹子,他们说些甚么,你说给

我听。”盈盈微笑不答。

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

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

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

处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

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令

狐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盈盈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对老农夫妇的谈话:

老公公道:“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

偷一只鸡杀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甚么名字啊?”

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对啦,叫大花。它吃了半

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爹爹、妈妈甚么也不知道。咱们

的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

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

活来。”老公公道:“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的话,你爹怎肯

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

婆婆忽然发怒,骂道:“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

瞒着我,我……我决不能饶你。”老公公道:“别吵,别吵!阿

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甚么?”

当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

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锭银子。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

来年老迟钝,二来说得兴起,竟浑不知觉。

盈盈想着他二人的说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庆幸好得是

在黑夜之中,否则教令狐冲见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

她不再催赶骡子,大车行得渐渐慢了,行了一程,转了

个弯,来到一座大湖之衅。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

湖中,湖面水波微动,银光闪闪。

盈盈轻声问道:“冲哥,你睡着了吗?”令狐冲道:“我睡

着了,我正在做梦。”盈盈道:“你在做甚么梦?”令狐冲道:

“我梦见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家的狗。”盈

盈笑道:“你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令狐冲伸过右手,按在

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缩回。令狐冲

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到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叫

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

盈盈道:“你在想甚么?”令狐冲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

来。盈盈反转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说道:“冲哥,我真是快

活。”令狐冲道:“我也是一样。”盈盈道:“你率领群豪攻打

少林寺,我虽然感激,可也没此刻欢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

友,陷身少林寺中,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

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小师妹……”

她提到“你小师妹”四字,令狐冲全身一震,脱口而出:

“啊哟,咱们快些赶去!”

盈盈轻轻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

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少些。”她轻拉缰绳,转过骡头,

骡车从湖畔回上了大路,扬鞭一击,骡子快跑起来。

这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骡子脚力已疲,这才放缓

脚步。转了两个弯,前面一望平阳,官道旁都种满了高粱,溶

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块极大极大的绿绸,平铺于大地。极

目远眺,忽见官道彼端有一辆大车似乎停着不动。令狐冲道:

“这辆大车,好像就是林师弟他们的。”盈盈道:“咱们慢慢上

去瞧瞧。”任由骡子缓步向前,与前车越来越近。

行了一会,才察觉前车其实也在行进,只是行得慢极,又

见骡子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赶车之人看背影便

是岳灵珊。

令狐冲好生诧异,伸出手去一勒缰绳,不令骡子向前,低

声道:“那是干甚么?”盈盈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

若是赶车上前,立时便给对方发觉,须得施展轻功,暗中偷

窥。令狐冲很想同去,但伤处未愈,轻功提不起来,只得点

头道:“好。”

盈盈轻跃下车,钻入了高梁丛中。高粱生得极密,一入

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时高粱杆子尚矮,叶

子也未茂密,不免露头于外。她弯腰而行,辨明蹄声的所在,

赶上前去,在高粱丛中与岳灵珊的大车并肩而行。

只听得林平之说道:“我的剑谱早已尽数交给你爹爹了,

自己没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着我?”岳灵珊

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图你的剑谱,当真好没来由。你凭良

心说,你初入华山门下,那时又没甚么剑谱,可是我早就跟

你……跟你很好了,难道也是别有居心吗?”林平之道:“我

林家的辟邪剑法天下知名,余沧海、木高峰他们在我爹爹身

上搜查不得,便来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妈妈的嘱

咐,故意来向我卖好?”岳灵珊呜咽道:“你真要这么想,我

又有甚么法子?”

林平之气忿忿的道:“难道是我错怪了你?这《辟邪剑

谱》,你爹爹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谁都知道,要得

《辟邪剑谱》,总须向我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沧海、木

高峰,哼哼,岳不群,有甚么分别了?只不过岳不群成则为

王,余沧海、木高峰败则为寇而已。”

岳灵珊怒道:“你如此损我爹爹,当我是甚么人了?若不

是……若不是……哼哼……”

林平之站定了脚步,大声道:“你要怎样?若不是我瞎了

眼,受了伤,你便要杀我,是不是?我一双眼睛又不是今天

才瞎的。”岳灵珊道:“原来你当初识得我,跟我要好,就是

瞎了眼睛。”勒住缰绳,骡车停了下来。

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谋远虑,为了一部

《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