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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惊心15

因为你能理解他的志向,他的苦,他的痛!”

  我愣愣发呆,十三阿哥垂头静默了好一阵子,忽地叫道:“若曦,有几句话,你一定要好好记住,以后不见得有机会仔细说,索性今日全说了。”

  他怜悯地凝视着我说:“皇阿玛这么多年一直如此疼你,固然是因为你心思聪慧灵巧,尽心服侍,可更重要的是因为你是这紫禁城中罕见的一直没有利欲心的人,从无争权夺利的心,没有偏帮过任何人,没有打压过任何人,只是一心一意地服侍皇阿玛。以后你也要如此。”

  “你这些年表面上看起来确是风光无限,一个李德全,一个你,不要说一般大臣,就是我们这些阿哥和娘娘见了都是脸带三分笑,可这紫禁城暗地里不知多少人嫉恨于你。你能一直平安无事,不是因为八哥是你姐夫,也不是因为你和我,和十哥,十四弟要好,而是全凭皇阿玛的宠爱。你若参与我们的争斗,就会失去皇阿玛对你的信任和疼宠,你若失去了皇阿玛的宠爱,那历年积攒下的怨恨会尽数发泄出来。若曦啊!到那时你怎么受得了那份苦呢?”

  “再说,这本就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争斗。我们如此做,是为了自己的欲望私心,想要更多的尊荣,更多的权利,想要坐到那个最高的位置上。不管结果,都是我们应该付出的代价。可你凭什么为我们的欲望而牺牲呢?这不是你应付出的。”

  我捧着头,痛苦地问:“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提醒我这些?我不想知道!”他柔声道:“八哥是你姐夫,更何况你还……,就是十哥,十四弟也是你很难割舍的人,可你又已答应了四哥,我怕你一时感情用事卷进我们的争斗。我知道眼看着一切的发生让你痛苦,可如果参合进来你会更痛苦。”

  十三默默喝了会酒,叹道:“这就是帝王家!无可避免的争斗和痛苦!没有人能阻止!睿智如皇阿玛也只能无奈地目睹着一切的发生,何况你呢?若曦!我只要你将来跟着四哥,好好对他。别的事情你都不要理会,谁胜谁负,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十三拍了拍我背道:“我们可是说好今日要大醉一场的,不再谈这些俗事,喝酒!”

  我碗到立干,只想快快醉死过去,再不要面对这些事情,十三也好似有意要灌醉我,一碗接一碗地给我倒酒。

  不大会功夫,我已经眼光迷离,只知道喃喃说喝。然后就是我醉酒的一贯风格,头一歪黑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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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起床时,发现自己合衣躺在床上,忙掀开被子想要坐起,头一阵疼痛,又坐了回去。缓了缓,才起床洗漱。笑问玉檀:“昨儿晚上你回来时,我在屋子里吗?”玉檀笑道:“我回来时,看姐姐已经睡下了。”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去当值时,已经晚了,所幸万岁爷上朝未归,晚到一点倒不至于有大碍。喝了浓浓一杯茶后,才头脑清楚了些。正在煮水,王喜快跑而进,脸色凝重,低声道:“姐姐今日一切留心,万岁爷下朝了。”我看他脸色不对,想再问几句,他却已经转身匆匆而去。

  我选了康熙平日最喜欢的茶具,冲泡好后,又特地凉了一下,待到比康熙日常喜欢的温度稍高后,才托着茶盘小碎步入大殿。

  入目处,从三阿哥到十七阿哥,幷康熙的表弟、领侍卫内大臣公鄂伦岱,领侍卫内大臣公阿灵阿,内大臣明珠之子、翰林院掌院学士揆叙等满族重臣黑压压跪了一地。康熙脸色铁青,虽满屋子人,却落针可闻。

  心中一动,莫非今日就要宣布废太子?轻轻将茶盅放于桌上,人还未来得及行礼退下,康熙猛然端起茶盅朝四阿哥身上砸去,我立即跪倒在地,心中惊痛惧怕,大气也不敢喘。

  四阿哥不敢闪避,任由茶盅带茶汤尽数打在身上,上身立即湿了一片,茶盅顺着袍子滚落到地,滴溜溜的打着圈,死一般的沉寂中青瓷撞击地面的脆响击打在人心上,声声都是天子之怒,让人惊颤。

  我俯头跪在地上,一面伤痛,一面庆幸茶汤不算烫。细细琢磨过去,却无半点头绪,只知道今年太子会被废,可四阿哥会有什么事情呢?转而一惊,十三阿哥!如果现在的历史是我所知道的历史,最终是十三有事,而非四阿哥。一面是放下了心,可一面又难受起来。

  康熙冷冷地道:“朕早已有旨‘诸阿哥中如有钻营谋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法断不容’,你却命人通过各种渠道散布流言蜚语,大肆宣扬太子胤礽的恶劣行迹,在满汉官员以及京师与江南士民中制造倒太子的舆论。还扬言胤礽的储君之位并不稳固,随时可能再次被废黜。好个阳奉阴违的雍亲王。”

  康熙一面说,四阿哥一面磕头,回道:“此事绝非儿臣所为!”康熙盯向领侍卫内大臣公阿灵阿和翰林院掌院学士揆叙,两人都‘砰砰’磕头道:“臣有罪!臣知罪!可此事实在与四王爷不相干,是臣等私自行动。”一面说着,一面闪闪避避地打量四阿哥神色。

  康熙猛然一拍桌子怒道:“你们可真是忠心耿耿!眼里还有朕吗?”怒指着四阿哥道:“他们这两三年来和你暗中往来,何地见面,何人在场,都有证据。若非为你,难道如此做是为了他们自己?是他们谋太子之位?”

  四阿哥眼色沉沉扫过阿灵阿和揆叙,磕头顿首道:“儿臣虽与他们有过接触,但从未指使过他们此事。”

  我心中微动,看向八阿哥,他面色肃然,目光如水,淡淡凝视着身前的地面。脑中忽地闪过他说过的话‘不要是老四!否则只会受罪,反倒枉费我如今的一番心血!’刹那一切都已明白。这是他为四阿哥布的局,好个一箭双雕,打击了太子,又可以铲除四阿哥。借助四阿哥了解太子动向,扳倒太子,太子大势已去,立即向四阿哥下手。而阿灵阿、揆叙定是既负责四处散布谣言,为八阿哥倒太子的行动制造声势;又负责八阿哥和四阿哥之间的消息互通。此时四阿哥有口难辩,因为的确与阿灵阿、揆叙有过私下来往,而往来内容又都不可告人,甚至只怕比散布谣言更严重。先有人向康熙密告此事乃四阿哥所为,再阿灵阿、揆叙此番惺惺作态一力维护四阿哥的样子更是让康熙连怀疑之心都无,他们越是不承认乃四阿哥指使,康熙就越发相信,越发愤怒。受太子结党营私案的影响,再加上对阿哥谋求皇位的忌惮和深恶痛绝,康熙怎能不怒?此番虽没有谋逆举动,但康熙也绝对不会轻饶四阿哥的。想通此节,才真正明白十三阿哥十年幽禁就是为此。

  我盯着八阿哥,这个局绝非短时间内布置的,散播谣言动摇人心非短时间内能奏效,而他和四阿哥的互通消息早在十四阿哥抗旨去草原时就已有,他只怕两三年前已经想好一切。就连阿灵阿、揆叙肯定都是一步步诱导入觳,此时他们若招认是八阿哥,那他们一样获罪且再无翻身机会,可若他们栽赃给四阿哥,八阿哥却是他们的翻身资本。这些只是我这一瞬时推断出的,至于阿灵阿、揆叙是否还有其它把柄握在八阿哥手中,或还有其它交易就非我所能知道的。

  脑中思虑越清楚,就越发惊叹,我知道雍正手段酷厉,明白能被雍正视作对手的人也绝非泛泛之辈。可我一直看到的都是他柔情似水的一面,渐渐忽略了他是历史上的‘八贤王’,今日才真正直面了他的另一面,他忽地眼光投向我,两人目光轻触,他波澜不兴,冷淡地扫过我,又垂目凝视着地面。

  十三阿哥忽地站起,上前几步跪倒在康熙跟前,四阿哥叫道:“十三弟!”十三阿哥恍若未闻对康熙磕头道:“事已至此,皇阿玛迟早会查出真相,儿臣就自己招了吧!此事乃儿臣暗自授意阿灵阿和揆叙,假借四哥的名义四处散布谣言。”说完侧头看着阿灵阿和揆叙说:“事已至此,无谓再多隐瞒,既然已经全部摊开,就谁都别想逃。”说着眼光从八阿哥脸上冷冷扫过。

  十阿哥抬头朗声道:“十三弟这话倒是稀奇,谁不知道你和四哥一向形影不离。难道你的意思不就是四哥的意思吗?”我盯向十阿哥,不知自己该怒该伤。我一直在怕这一幕,但这一幕终于在我眼前上演了。

  康熙冷冷目注着十三阿哥,十三阿哥磕头道:“儿臣自有儿臣的私心,儿臣之言是否属实,皇阿玛只管问阿灵阿和揆叙。”

  康熙看着阿灵阿和揆叙,极其冰冷地说:“实情究竟如何?” 阿灵阿和揆叙一时举棋不定,十四阿哥猛地站起,上前几步磕头道:“据儿臣看,此事应非四哥所为。四哥心性寡淡,常在府中参禅念经,平日又最是孝顺体谅皇阿玛心意。绝不会做出如此大逆皇阿玛心思的事情。”

  康熙凝视了十四阿哥一会,依旧盯向阿灵阿和揆叙,两人磕头道:“臣罪该万死,确是十三阿哥示意。”,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将事情前后始末一一道出,具体见面日期,私下相谈内容,何人可证明,俱清除分明。八阿哥既然花了两三年的时间设计陷害四阿哥,当然人证物证都会齐全,此时不过是把四阿哥换成十三阿哥而已。康熙听完搁于桌上的手紧紧握拳,目注着四阿哥喝问:“是胤祥所为吗?”

  我心中一紧,此问是个圈套,不管是与不是都不对。

  四阿哥抬头冷冷瞥了眼十三阿哥,极其重重地磕了个头,额头紧贴着地面沉声道:“确非儿臣所为,儿臣也不知是否是十三弟所为。”

  我心中一松,紧接着却是无限悲哀。他这个头是向十三磕的,一切已成定局。头贴在地上,眼泪汩汩而落,在十三的威胁下,八阿哥被迫做了退让,虽没有打垮四阿哥,可已经砍掉了四阿哥的左膀右臂,更重要的是让康熙对四阿哥起了疑心。

  康熙静默了半晌,对着三阿哥吩咐道:“带人把皇十三子胤祥幽禁于养蜂夹道,没有圣旨任何人不得接近探访!阿灵阿、揆叙交由刑部详查议罪!”

  十三阿哥向康熙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长身立起,随侍卫而出,自始至终未再瞧任何人一眼。缓步而出的十三阿哥,神色超逸出尘,姿态翩然随意,不象受罚而去,更象赴美人之约而往,彷佛等着他的不是那个简陋不堪,阴暗潮湿,夏天热得要晕,冬天冷得要死,养蜂人所住的工棚,而是‘片月衔山出远天,笛声悠扬晚风前。白鸥浩荡春波阔,安稳轻舟浅水边。’

  康熙目注着十三阿哥渐远的背影,忽露疲惫之色,对众人淡淡道:“跪安吧!”说完起身,李德全忙服侍着出去。众人低头跪着直到康熙走远后,才陆续起身静默着退出。

  人渐渐都散后,八阿哥才起身,扫了眼仍然额头紧贴地面而跪的四阿哥,淡淡瞥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地上的我,转身慢步而出。九阿哥笑看了一眼四阿哥,又朝我笑点点头,随八阿哥出去。十阿哥起身看着我上前低低叫道:“若曦!”我没有理会,他俯身欲扶我站起,我狠狠打开他的手冷冷道:“走开!”

  十四阿哥立于门前,静静瞅着我和十阿哥,淡淡说:“十哥走吧!她正在气头上,不会和我们说话的。”十阿哥静默了会,转身随十四阿哥离去。

  我静静跪了一会,起身走到四阿哥身旁,他仍然额头贴地而跪,纹丝不动。我低头凝视着他弯成弓状的背,我知道这个结果,甚至知道十三阿哥十年后安然得放依然心痛难耐,他在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面对这一幕,又不知道囚禁是否从此就是一生,是何等伤痛?更何况是为他而牺牲?

  半晌后,强忍着悲痛,蹲在他身旁柔声说:“他们都走了,你也回去吧!”。我等了半晌,他依旧身如泥塑,一动未动。我深吸口气,淡淡说:“你打算一直跪下去吗?十三阿哥就能跪回来了?”他背一紧,肩头抖了一下,慢慢直起身子,看向我,眼神死寂却隐隐烈焰燃烧,灼得人眼刺痛。我看着他胸前的茶沫,抽出绢子轻轻把粘在袍子上的茶叶拭去。

  等我拭完后,他静静站起,转身,一步一步缓缓离去。我蹲着目送他背影远去。身边少了惯常相陪的十三阿哥,他的背影丝丝凄凉。

  想着昨日夜里还与十三阿哥举杯对饮,今日就是生离!想起他策马带我疾驰在夜色中,想起他草原篝火旁的祝酒歌,想起他长身玉立和敏敏对视的英姿,再想着那个狭小潮湿阴暗的养蜂夹道,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上,压着声音哭起来。空落落的阴沉大屋中,我缩肩抱头哭泣,只有回荡在屋中的幽幽哭声相陪。

  距十三阿哥被囚禁已经七天,四阿哥谢绝一切朝事,称‘未能及时发现、劝诫十三弟行为,让皇阿玛忧心伤神。’,告罪闭门在家念经思过。八阿哥依旧举止翩翩,笑如暖玉。我漠然请安,他微笑客气地说:“起吧!”。我带着个恍惚的笑想,一切都变了,连以前看似平静祥和的日子都一去不返。

  轻扇蒲扇,水滚了好一会,才猛然反应过来,忙扔下扇子,冲泡了一壶“大红袍”。轻抿一口,脑中浮现十三阿哥微眯双眼品茶而赞的表情,从今后,谁为你煮茶,谁听你吹笛,谁能让你微展眉头?

  “笃笃”几声敲门声,我看向院门,却没有心思理会。过了会,门被推开,十四阿哥看着坐于桂花树下的我,微蹙眉头说:“人在,为何不答话?”

  他走到桌旁坐下,“你真就打算从此除了请安问好,再不和我们说话了?能喝杯茶吗?”我看着桌上的茶具不禁苦笑起来,“茶具都是你送的,能不让你喝吗?”

  他端起杯茶轻抿了几口道:“若曦,知道你和十三哥好,可我们也是从小玩大的,你岂能厚此薄彼?再说,很多事情只是立场问题,幷无对错。”我淡淡问:“今日你是来说教的吗?我没有心情听。”

  他轻叹口气,从怀里掏出封信给我,我眼光未动,依旧端着茶杯慢慢而饮,他道:“绿芜为了见我,在我府邸侧门跪了一天一夜才求得小厮为她通传。”我看向他,他道:“绿芜给你的信!”我忙放了茶盅,接过信,匆匆撕开。十四静了一会冷声道:“听闻绿芜在四哥府前也跪过,却自始至终无人理会,她无奈之下才找的我。真是……”我抬头瞥了他一眼,他冷笑一声,未再说话。

  看完后,默默发呆。十四道:“你若要回信,就赶紧写了,我一顺带出去给她,趁早绝了她的痴心。”我问:“你如何知道信的内容?”他淡淡道:“绿芜已经求过我,我说皇阿玛已经说过‘没有圣旨,任何人不得接近探访’,更何况她这样的要求。让她绝了念头。她却仍然不死心,又求我给你带信,她不说我也猜得到内容。本不想替她送这封信,可又实在可怜她一番心思。想着以你和十三哥的交情,也许你的话她能听进去,你好生劝劝她吧!否则我真怕十三哥还没什么,她倒先香消玉陨了。”他静默了一会,叹道:“绿芜如今憔悴不堪,纵是我有铁石心肠,看到她也软了几分!”

  我问:“你们真的没有法子吗?”他诚恳地说:“这事与我们幷无利益冲突,如能成人之美,何乐不为?难道我在你心中就真如此冷血?办不了,是因皇阿玛已有圣旨,现在看管十三哥的人都是三哥选出后,皇阿玛亲自点头准了的。再要添加人,也肯定要皇阿玛同意。如今和十三哥扯上联系,免不了被皇阿玛怀疑散布谣言之事非十三哥一人之意。连四哥都忙着和十三哥撇清关系,何况我们呢?如今没有任何人敢为十三哥说话的。”

  我冷‘哼’一声,没有说话。本就是你们做的,你们当然更是忌讳。其实一切都明白,只是总抱着一线希望。

  我出了会子神,转身进屋,写道:“奈何人微力薄,不见得有用,但必当尽力,静候消息。”想了想,又加道:“照顾好自己身体,否则一切休提,又何来照顾十三爷之说?”写完后,仔细封好信封。

  十四阿哥揣好信起身要走,脚步却又顿住,踌躇了会才道:“有些话,论理我本不该多言,但……”我截道:“那就不要说了!”他盯了我一眼,一甩袖,转身就走,快出门时,忽地停步,回身道:“不管你对四哥是真有情还是假有情,都就此打住吧!你是聪明人,无谓为难自己!”说完快步而去。

  我静静站了很久,拿起早已凉透的茶,一口饮下。原来不管再好的茶,凉后都是苦涩难言。

  拿着绿芜的信,看一回,想一回,在院里不停踱步。思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成与不成只能如此。

  又一字字读了一遍信,想起和十三阿哥间的相交相知,抛下恐惧,微微笑着拿定主意。

  “字请若曦姑娘台鉴:

  贱妾绿芜,浙江乌程人氏。本系闺阁幼质,生于良家,长于淑室;每学圣贤,常伴馨香。祖上亦曾高楼连苑,金玉为堂;绿柳拂槛,红渠生池。然人生无常,命由乃衍;一朝风雨,大厦忽倾!沦落烟坊,实羞门楣;飘零风尘,本非妾意。与十三爷结识,尚在幼时,品酒论诗,琴笛相来。本文墨之交,实绿芜之幸!蒙爷不弃,多年呵护,妾一介苦命,方保周全。妾本风烟,与爷泥云有别,虽洁身自好,然明珠投暗,白璧蒙尘,自当明志,何敢存一丝他想。然日前得信,惊悉十三爷忤怒天颜,帝发雷霆,将其禁于养蜂道,妾如雷轰顶,夜不能寐。思前忖后,泪浸衾枕。恨微身不能替之受难,十三爷金玉之躯,何能捱霜草之寒?

  常思妾虽出身低贱,少读圣贤,亦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虽不能救爷脱拔苦海,唯愿同爷苦难与共,若能于爷监禁处,做一粗使丫头洒扫庭院,照拂起居,日夜侍读。此愿能偿,绿芜此生何求?

  妾与姑娘,虽一面之缘,但常闻爷赞姑娘‘有林下之风’,妾为十三爷事,求告无门。知姑娘为巾帼丈夫,女中孟尝,必能念妾一片真心,施加援手。姑娘身近天眷,颇得圣宠。然此事难为,奈何妾走投无路,只抱万一希望,泣求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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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今日心情好似不错,我、李德全、王喜伺候着在御花园内散步。康熙走了一圈,坐于石凳上休息。神色祥和地目注着前方。恰是金秋,满树黄透的树叶在阳光下彷似透明,片片透着妩媚。

  康熙侧头对李德全笑说:“苏麻喇姑最爱秋季,说是‘比春天都绚烂’。”李德全躬身笑回:“正是,奴才还记得姑姑站在金黄的银杏树下唱歌呢!”康熙眼光投注在地上的金黄落叶上,嘴角带着丝笑说:“是啊!她会唱的歌可多呢!就是草原上最会歌唱的夜莺也比不过她!”说着,定定出起神来。

  此时的康熙心应该是柔软的,他回忆起了年幼时的烂漫时光和记忆中的温柔少女、婉转歌声。我定了定心神,上前跪倒,磕头道:“奴婢讲个故事给皇上解闷可好?”康熙笑说:“讲吧!好听有赏,不好听就罚!”

  我磕头起身后,缓缓道:“西晋时,有一个叫绿珠的女子,是当时富豪石崇的家妓……”康熙笑道:“这个朕知道,换一个。”

  我又道:“有一个叫林四娘的女子,原本是秦淮歌妓,后又成了衡王朱常庶的宠妃……”康熙淡淡道:“这个朕也知道。”

  我静了一下,问:“皇上,这些女子虽不幸沦落风尘,却侠肝义胆,为报知遇之恩,不惜以命相酬。她们是否也算可敬可佩?”康熙点头道:“不错!都是节烈女子,胜过世间很多男儿百倍!”

  我跪倒在地上,磕头道:“皇上,如今就有一个为报相护之恩,愿意以身赴难的奇女子。”

  将绿芜和十三多年相交之事娓娓道来。康熙脸色澹然,难辨喜怒。我磕头求道:“求皇上成全,让绿芜做个使唤丫头,为十三爷洒扫庭院。”

  康熙静静盯了我半晌,冷声道:“你如今真是仗着朕的宠爱,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情都敢做!”

  我心中悲伤,并非为自己,求康熙时已经做好受罚的准备,只是心痛绿芜和十三阿哥。我‘砰砰’地不停磕着头,求道:“皇上仁义为君,求皇上成全绿芜的痴心,奴婢甘愿受任何责罚。”康熙起身怒道:“她的痴心还是你的痴心?责罚?我看就是朕往日太怜惜你了!”

  说完幷未让我起身,提步而去,李德全赶忙跟上,王喜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匆匆随了上去。我眼泪潸然而落。没有用的,十三,你独自一人如何渡过漫漫十年?绿芜,你对十三阿哥情根深种,他的每一点苦都刺在你心上,你何以自处?

  从日头当空跪到夕阳斜斜,从斜斜夕阳跪到沉沉黑夜。先时还能感觉到膝盖酸麻疼痛,却比不上心中悲痛,后来渐渐麻木,更是觉得一切都无所谓。

  黑漆漆的御花园内,宁静得只闻风轻抚过树叶的声音。丝丝寒意从腿上传来,我摸了摸膝盖,试着移动一下,一阵疼痛,酸麻难动,索性作罢。半仰头看向天空,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黑蓝丝绒上颗颗水钻,闪灭间如女子泪眼,绿芜怕是正在暗自垂泪。孤寂一人的十三阿哥此时是否也只能抬头邀繁星为伴?笛声幽咽无人相知!

  腿上的寒意渐渐遍布全身,腹中饥饿,冷风一吹越发寒意侵骨,我瑟瑟缩成一团,盼望着快点天亮,黎明前最是寒冷,份外难熬。

  第一线阳光打在灿黄的树叶上时,整个园子刹那光彩焕发,‘唧唧啾啾’鸟鸣之声,此起彼落,欢腾不绝。我微眯双眼凝视着阳光下金灿灿的树叶,脑中却忍不住地想着油煎鸡蛋,嘴角逸出丝苦笑,唉!真是杀风景,焚琴煮鹤不过如此,可肚子真是饿,风雅情调真的都是吃饱穿暖后干的事情。

  太阳渐大,我头开始昏沉,不知是饿的,还是跪的。紧闭双眼,脑中一片虚空,再无余力胡思乱想。

  “姐姐!究竟怎么了?”我无力地睁眼,玉檀正蹲在我对面。我摇摇头,示意她离去。她带着哭音道:“姐姐昨日一夜未归,今早我才听说在御花园罚跪。姐姐,究竟怎么了?”

  我道:“回去!万岁爷正在气头上,知道你来看我,说不定会迁怒于你。”她蹲着不动,我斥道:“还不走?这才哪到哪,我的话你就不听了?”她咬唇站起,默立了一会,转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一直柔和的风忽然转大,树枝被风吹得喀嚓喀嚓作响。大风刮落树上的黄叶,搅起地上的落叶,在漫天舞动着的秋叶中,轰轰雷声由远及近,漫天乌云黑沉沉压下来,天色迅速转暗。我连苦叹的力气也无,只木然僵跪着。

  几道闪电如金蛇,狂舞着撕裂黑云密布的天空,阵阵雷声中,豆大的雨点从天空中打落下来。不大会,又是一个霹雳,震耳欲聋。一霎间雨点连成线,哗的一声,大雨就象塌了天似的铺天盖地倾泻而下。刹那间全身湿透,暴雨砸在身上,起先还点点都是疼痛,后来慢慢麻木,狂风吹过身子,激起一阵阵寒意。阴暗的天地间,似乎除了风雨就只剩下我,只有我一人面对着天地的狂暴肆虐,承受着它的雷霆之怒。紧闭双眼,微躬身子,任由万千雨点砸落,我所能凭借的不过是自己的背脊。

  无边无际的雨,阴沉的天色难辨时辰,身子不停发抖,时间彷佛静止,似乎这雨就这样要下到地老天荒。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我佝偻着背,胳膊抵着双腿,手捧着头,只觉得自己冻无可冻,身子僵硬,连发抖都不会了。感觉有视线盯着自己,迷糊晕沉中咬了咬牙,缓缓抬头看去,不远处,四阿哥手打黑面竹伞,直直立于雨中。自从十三阿哥被监禁后,这是我们第一次相见。

  隔着漫天风雨,我们彼此根本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我却能感觉到他眼内的伤痛惊怒,两人默默凝视着对方。昏暗天色中,墨黑的伞,深灰长袍,在一片阴暗中只有脸色触目惊心的苍白。

  他猛一扬手扔掉伞,一步步走过来,静静立在我身旁。我凝注着被风卷动着身不由己打着圈的伞,在地上摇摆不定。时间一点点过去,雨势未变,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抽打着天地万物。身子虽已冷透,心里却渐渐泛起暖意。这漫天风雨,有一个人陪我挨着!受着!痛着!熬着!

  我扯了扯他的袍摆,他蹲下看着我,阴沉晦暗的眼睛,冰冷一如此时的老天,手势却极其温柔,帮我把粘在脸上的湿发拨好理顺,我凝视着他道:“回去!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猛地把我抱进怀里,紧紧的,大力的,压得我肋骨硬生生地疼,可疼痛处却泛着暖意,但又是丝丝凄凉绝望。我头抵着他肩膀,泪水混杂着雨水从脸庞滑落,涔入他的衣服。

  一道闪电狂厉地在头顶炸开,我顿然回过神来,忙抬头欲推开他。在闪电的刹那明亮间,压入眼帘的是并肩立于雨幕中的八阿哥和十四阿哥。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定定看着他们。

  四阿哥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缓缓放开我,立起,转身。三人隔着烟雨对视。十四阿哥身穿青色长袍,手持竹青伞,面色沉静,姿态漠然,只眼中隐隐含着惊怒。

  白缎伞下,八阿哥一身月白长袍,袍摆随风而舞,面色温润如暖玉,身姿淡雅若新月。人人都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阴暗中带着几丝狼狈,可他却如暗夜中的一株白莲,遗世独立,纤尘不染。身旁虽有十四相伴,唇角甚至还含着丝浅笑,可飞扬的衣袂间彷佛披拂了天地所有的寂寞,胜雪的白衣下集敛了人间所有的寒冷。

  时间好似凝固,哗哗雨声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四阿哥转开目光,一步步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捡起仍在地上翻滚的伞,缓步离去,身影越去越淡,最终隐入风雨中。

  待他消失不见,十四阿哥冲到我身边,抑着声音道:“若曦,你怎么敢……”话刚起头,却停了下来,只是握着的拳头青筋隐现。八阿哥打伞走到我身边,伞遮住我,挨着我蹲下,淡淡目视着我。

  我低头木然地跪着,风雨中跪了一天一夜,身心疲惫,一切都好似无所谓,打罚随意。三人在雨中一站一蹲一跪,沉默无语。雨点打在伞面的声音错错杂杂,一如三人的心情。

  过了很久,八阿哥叹口气,拿了方巾替我把脸上的雨水拭去,道:“你就是不爱惜自己,也好歹顾念一下若兰。她身子本就弱,你还如此让她焦心?”我心中一痛,看向八阿哥,他道:“我已经吩咐了不许任何人传话。可瞒得了多久?”我咬唇未语。

  洁白的袍摆拖在泥水里,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替他挽起,他迅速一挥打开了我的手,两人手轻碰,‘啪’的一声,他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我在半空滞了一瞬,缓缓缩回了空落落的手。

  他静静蹲了会,站起对十四阿哥道:“回吧!” 十四阿哥道:“八哥请先回,我有事要问她。”八阿哥说:“此事你我都无能为力,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 顿了顿又说:“就是老四也只能眼看着而已!意气行事不但于事无补,可能更会激怒皇阿玛。”

  十四阿哥说:“我只是有些事情要问个明白。”八阿哥静默了一下,道:“棋局正在收关,眼前虽占上风,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例子也不少。”说完,转身而去。

  十四阿哥用伞遮着我,蹲下,默默瞅了我一会,在怀里摸索了下,掏出一个小包递到我眼前,示意我打开。我掀开小包,居然是几块芙蓉糕,不禁大喜,立即抓起一块,塞进嘴里,他急道:“慢点,这会子没水,噎着了!”说着,躲开我还欲再拿的手,示意我咽下再拿。

  我赶忙吞下,他这才递过来又让我拿了一块,我忽地惊觉道:“皇上没准我吃东西。”他气笑道:“吃都吃了,一块和两块有什么区别?我们来时留神看过了,周围无人。”我一笑,忙接着吃起来。

  不大会功夫,几块糕点全都下肚,本来已经饿过头,只觉得胃疼,但已无饿的感觉,这会子一吃,越发觉得饿起来,只得忍住。一日一夜没有喝水,吃了几块糕点,突觉得嘴里喉咙干涩难受。头探到伞外,十四想拉未拉住,我已经仰头喝了几口雨水,顺手擦了下嘴,又缩了回来。朝着满脸惊异的他嘻嘻一笑道:“无根之水最是干净,文人雅士可是专门存了煮茶呢!”

  他叹道:“我以后一定会时刻记住,你根本不是大家闺秀。”我微微一笑,他凝视着我问:“值得吗?”我盯着地面流动的水,恍若未闻。他定声说:“回答我。”我仍旧没有理会。他抓着我肩膀摇了摇,软声道:“若曦,回答我,算我求你!”

  我讶然地看向他,他面色焦躁中夹杂着怒气,却又极力克制着,心中一软,回道:“我只做了我觉得应该做,和不得不做的事情,没什么值得不值得。如果非要问我原因,也许只能说,若十三阿哥面对相同场景,他一定会为我做同样的事情,即使知道后果难料。”

  他深吸口气问:“若是我,你还会如此吗?”我看着他,没有回答。他叹道:“我知道,你肯定又在想,换成十三哥,肯定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懂你!可正因为我不懂,才要问个清楚。若曦,告诉我真话,就算看在我们从小认识的情份上。”

  我柔声道:“我没有这么想。不管是十阿哥还是你,我都会的。虽然和十三阿哥脾气更为相投,可大家的情份是一样的。”

  他唇边绽开一个淡淡的笑,“那当日在草原时,即使没有八哥,你也会帮我的,对吗?”我点点头,看着他袍摆道:“全湿了,回去吧!待皇上怒气过了,一切都会好的。”

  他塞伞给我,我摇头道:“早已湿透,难道还能更湿?再说,皇上可没有准我打伞跪着。”他握伞立起,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快步而去,速度渐快,小跑着,大步跑着,身影迅疾消失,只余漫天风雨。

  雨没完没了地下着,天渐渐黑透,天地间唯一的声响就是哗啦啦的雨声,我身形晃动,身子忽冷忽热,意识逐渐恍惚,最后只有耳边越去越远的雨声,身子一软,一切陷入黑暗沉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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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子彷佛被火烧,又彷佛置身于冰窟,唇干舌燥,正在挣扎,玉檀轻柔地说:“姐姐,水来了!”原来无意识中,已经喃喃要了水。玉檀扶我起身,慢慢地喂我喝了几口。

  我看着满脸喜色的玉檀木了一会,忽地清醒过来,看了看屋子,疑问地看向玉檀。玉檀笑说:“皇上已经赦免了姐姐。”我心下一松,想到十三阿哥,却又悲伤起来。

  玉檀一面喂我吃粥,一面道:“姐姐昏迷了三天,身子烫如火炭,真是吓死人!”我惊道:“三天?”话一出口,才发觉声音暗哑,咳嗽好几声后才停。

  玉檀点头道:“不知为何,十四爷也被罚跪了。听当时殿外值勤的太监们讲,只听到十四爷和万岁爷争执的声音,不停地提到十三爷。十四爷在乾清宫外从下午一直跪到第二日散朝,八爷、九爷、十爷都去求了情,后来其他众位阿哥也都去求情,万岁爷才发了话,让十四爷起来,也赦免了姐姐。我们去寻姐姐时,姐姐人躺在雨中,早已昏厥,身子冰冷,我们吓得……”

  我难以置信地截道:“十四阿哥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玉檀大力点点头。我忙问:“他可好?”玉檀说:“十四爷是习武之人,身板本就比常人好,况且不比姐姐,跪了那么长时间,听闻只是稍微有些不适,估摸着也好得差不多了。”

  玉檀放下碗筷,道:“太医嘱咐了,姐姐久饿又在病中,饮食要节制。”我向她随意点点头。

  玉檀帮我擦洗干净,梳好头。我对玉檀道:“我膝盖痛的厉害,你帮我拿热水敷敷。”玉檀忙预备热水毛巾,一面道:“已经叫人传话去说姐姐醒了。过会子,李太医会来看姐姐。”我惊道:“李太医?”他是专门给皇上看病的老太医。

  玉檀冷哼了一声,一面拧着帕子,一面笑说:“那帮子暗地里幸灾乐祸的人算是白热乎了,万岁爷亲口吩咐的,宫里可没几个人能有这荣宠。” 我听闻却无半丝喜悦,帝王之心,最是难测,恩宠不见得就是欢心,责罚也未见得就是厌恶。

  正在敷腿,听闻敲门声,玉檀忙替我理好衣裤,半掩了帐子,去开门。十阿哥,十四阿哥和李太医前后进来,我欲起身行礼,十阿哥道:“就这么请个安就行了!”说完两人侧身让太医上前把脉。

  我问:“十爷、十四爷怎么和李太医一起呢?”十阿哥道:“门口恰好碰上了。”说完,碍着太医在,三人沉默不语。

  李太医把完右手的脉,要我伸左手,闭着眼睛把了好半晌,示意我再伸右手,十阿哥和十四阿哥彼此惊诧地对视一眼,问:“怎么了?”李太医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们静声。过了半晌,才半睁眼问道:“姑娘睡得可好?”我道:“大部分时间不是很好,而且觉得这一年来睡得越发少了,轻易响动就能惊醒,再入睡就很难。”他又问:“平日饮食呢?”我道:“也不如往年吃得多,经常觉得饿,可吃一点又很快就饱。”……

  太医一面把脉,一面细细问日常起居饮食的细节。最后闭目沉吟了会,缓缓道:“听闻姑娘去年大病过一场,好似幷未好生调养,以至气血失调。从脉象看,姑娘长期忧思恐惧太过,每多损抑阳气,气郁化火,内耗肝阴,以至阴不能敛阳,脾、肝、肾三脏都伤及。这次又邪寒入侵,五内俱损,阴……”

  我听得不耐烦起来,笑着打断他道:“李太医可别和我阴啊阳啊的,我真听不懂。直接告诉我,严重不严重?如何治?”他道:“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姑娘正当盛年,如好生保养调理,花上两三载功夫慢慢就调理过来了。若不留心,现在年轻没什么,可将来……”他收了话,未再继续。

  我点点头,道:“我膝盖疼得厉害,什么时候能好?可有什么止痛的药?”李太医道:“这是‘痹症’,因风寒、湿邪、痹阻血脉,致使血脉不通,关节酸痛,严重时行走都困难。姑娘久跪于青石地面,又长时间浸于雨中,这几点病因都合了。”我想了想,这个倒是听得明白,就是风湿了。他接着道:“所幸姑娘年轻,如今不严重,贴上膏药,缓几日,辅以针灸,平日也就无大碍了,不过碰上湿冷天怕是还会疼的。而且这个也是要从现在起就注意保养,不然年纪大时,会颇为麻烦。我回头给姑娘详细列一张平日如何调理和应注意的事项。”

  说完起身,向十阿哥、十四阿哥行礼告退,他们忙拦住道:“李太医年龄已大,不必行大礼。”李太医笑谢了,转身示意玉檀跟他去拿药。

  十四阿哥盯了我半晌道:“长期忧思恐惧太过?你一天到晚到底在琢磨些什么?”我笑说:“太医说现在好生保养就能好的。不是什么大事,这次多谢你了!”他淡淡道:“有什么好谢的?草原上的事情我前后欠了你两次人情,论担的风险,哪次不比这个大?”

  十阿哥拽了凳子坐下道:“你到底有什么难为的事情?居然长期忧思恐惧!如果不是李太医诊的脉,我都要骂他庸医,胡说八道,危言耸听。”我气瞟了他一眼,我刚岔开话题,他就又给我拽了回来。没办法只得敷衍道:“这不是为了太子爷,十三阿哥的事情吗?”

  十四阿哥冷‘哼’道:“李太医说的可是长期,这最远的事情也不过大半年,你这没有三五年,哪能落了病根?”提起十三阿哥,心中又难受起来,不愿再多说,闷闷地盯着地面。

  十四阿哥等了会,见我只是低头静坐,气骂道:“你就这臭毛病!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问你话不是顾左右言其它,就是索性沉默不语。”

  十阿哥拍拍桌子道:“好了,她还病着呢!她不愿说,就算了,越逼她越烦。不过今儿你也应该高兴些,你要办的事情,十四弟已经帮你办妥了。”我惊异地看向十四阿哥,他撇过脸,没有说话。

  十阿哥道:“皇阿玛准绿芜去做伺候丫头,只不过名字出身都得改。十四弟命自己府中的管家收了绿芜做女儿,过几日悄悄送到养蜂夹道,对外只说是十四弟府中的人。”

  我喜出望外,难以成言,忙撑起,向十四阿哥磕头。十四要拦,我已磕了一个。还欲再磕,十四扶住道:“我这么做可不是让你给我磕头的。”说着摆好垫子,让我靠好。

  靠着垫子,心里时悲时喜,眼角不禁浸泪,忙拿绢子拭净。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都转开了目光,屋内寂静无声。

  过了半晌,心绪才慢慢平复。十阿哥道:“当日八哥怕我冲动闯祸,瞒着我,结果十四弟照样由着性子做了,要不然我和十四弟一块去求,也就不用十四弟跪那么久了。”十四道:“这事可不是人越多,皇阿玛就越心软的。”

  我瞅着十四问:“你怎么求皇上的?”十四笑说:“没提你,只是替十三哥求情,细细说了一遍养蜂夹道的凄苦,又道十三哥虽有大错、有违兄弟之情,可因自幼失去额娘,对皇阿玛却更多了几分依慕体贴,把往日十三哥对皇阿玛细心孝顺之事拣了些说,道皇阿玛罚他是国法,是君臣之礼;可求皇阿玛准绿芜去做使唤丫头,好歹十三哥身边有个说话的人,全的是父子之情。”

  我心叹道,这是怎样的恩怨纠缠,人是他们送进去的,可如今此事也是他帮的。玉檀端药进来,向他们请安,十阿哥和十四阿哥欲走,我道:“稍等一下,我有些事情麻烦两位爷。”

  我示意玉檀将药先搁到一旁,然后从褥下摸了钥匙出来,让玉檀去开箱子,吩咐道:“把里面的三个红木匣子拿出来。”

  “都打开吧!”玉檀打开了匣子,刹那屋中珠光宝气。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诧异地对视一眼,十阿哥叹道:“你可真是个财主!”我道:“我在宫中已经七年,这是历年来皇上和各宫娘娘的赏赐,低下还有些银票,是这几年的积蓄。这些东西我放出宫时都可以带走的,前些日子,我已经问过李谙达,他准我可以先送出宫。我想麻烦二位爷,把这些东西送到十三爷府上,交给兆佳福晋。”

  十阿哥道:“这都是你的私房钱,怎么能全送出去呢?”我道:“十三爷府中无田庄进项,一向只靠十三爷的俸禄,本就不宽裕,如今他被削爵监禁,更是断了入项,可一大家子上上下下一百多张嘴,即使有些老底,也经不起光出不进。如今十三爷落魄,不比以前有地位身份,很多事情更是要银子才能办,才能少受点委屈,少受点气。我一人在深宫中,这些东西不过是闲置在箱中,还不如拿出去派用场。”

  十四阿哥静默了会道:“这样吧!你自己留一箱子,其余两箱我们带走。”我道:“我自己还有。我阿玛和姐姐给的东西,我都留着呢!银子我也留着呢!”十四阿哥道:“就依我说的办,要不然,这事我就不管了。”

  我看向十阿哥,他道:“这事我听十四弟的。”我无奈地说:“那就如此吧!”十四道:“反正我已经在皇阿玛跟前替十三哥求过情,有疑心也早就有了,一件是做,两件也是做,没什么差别。以后我会尽量替十三嫂们打点好一切,不让她们受那些势利之人的气。银钱的事情,你也不必再操心,你这些也够撑一段时间,其余的我自会照顾着,过几年等小阿哥们大了能当差时,一切就会好的。”十阿哥也道:“我也不怕,一则我一向和十三弟脾气就不相投,来往很少,二则我是个粗人,皇阿玛不会怀疑我有非份之想的。我和十四弟两人照应,绝不会让人欺负了他们去的。”

  我心下百般滋味翻腾,默了一瞬,似有很多话要说,堵在胸口,到嘴边却只有两个字:“多谢!”

  两人一笑,一人拿起一个匣子,十阿哥道:“全是上等货,难怪皇阿玛老说她会搜罗好东西呢!看着平日不是个俗人,敛财倒是颇有一套。按理说该和九哥说得上话呀!可怎么彼此都厌烦对方呢?”我忙道:“谁说我厌烦九阿哥来着?九阿哥讨厌我?”十四侧头一笑未语,十阿哥笑说:“没有就没有,全当我胡说。”说着,一前一后出门而去。

  玉檀进来收拾好东西,把钥匙交还给我,服侍我吃药。待我吃完药,漱完口,她拿了李太医列的单子给我,我细细看了一遍,注意的事项倒没什么难办,可这宽心,戒忧惧,却不容易。我若真能放下这些人和事,又何至于此?长叹一声,把单子收好。

  玉檀道:“王公公被李谙达责打了二十大板。”我皱眉问:“所为何事?”她道:“具体不是很清楚,好似是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所以我估摸着和姐姐的事情有关。”

  念头一转,明白过来,真是牵累了他。折腾半日,人极为疲乏,已经神思不属,遂吩咐玉檀先代我去看看王喜,自个躺下歇息。

  缓了几日,腿疼渐缓,人虽然还病着,但勉强已可以行走。吩咐玉檀扶着去看王喜。进去时,王喜正俯趴在床上,看我们来,忙做势欲起,一面道:“姐姐正在病中,打发玉檀来就够了,怎么自己还过来呢?我可担不起。”我忙道:“好生趴着吧!我们还讲究这虚礼吗?”他听闻,又躺了回去。

  玉檀拿了凳子,扶我坐好后,掩门而去。我侧头咳嗽几声问:“伤势好得如何?”王喜道:“还好,就是痒得慌,可又不能挠,所以心燥。”我点头道:“忍一忍,痒就是长新肉。”王喜笑应是。

  我问:“究竟怎么回事?”王喜招了招手,示意我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道:“此事不瞒姐姐,不过姐姐心里知道就好,千万不可再告诉旁人。泄口风是我师傅准了的,可打也是我师傅吩咐的。”我大为惊异,盯着王喜,王喜用力点点头,示意自己所说千真万确。正想着前后因果,又咳嗽起来,王喜道:“姐姐回吧!自个也在病中,不要太劳神。”我点头道:“这次带累你了。”他笑说:“这话讲得太生分了,姐姐对我平日的照顾可不少。”说完扬声叫道:“玉檀!”玉檀推门而进,依旧搀扶着我返回。

  进门未多久,就有人来找玉檀说什么她以前记录的茶叶数不对,玉檀忙随了去。

  我侧靠在榻上,细细琢磨着王喜的话,“泄口风是我师傅准了的”,那就是康熙准了的,可康熙为何如此?为何要让各位阿哥特意知道我为何被罚?还未想出眉目,闻得院门‘吱呀’声,紧接着‘笃笃’敲门声。

  我道:“门没关。”说完,嗓子难受,趴着咳嗽起来,来人帮我轻捶着背,我忙抬头,四阿哥正弯身立于榻旁,见我不咳了,直起身子,默默看着我,深黑眼瞳中一丝情绪也无。

  我满心哀恸,终于来了!两人对视半晌,他转身走到桌旁推开窗户,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缓缓道:“我不能去求皇阿玛娶你了。”我紧闭双眼,捂着胸口,软软趴回枕上,十三被囚禁后,就猜到他也许会如此说,可真听到时,还是万箭钻心的疼痛,他道:“你恨也罢,怨也罢,都是我对不起你。以皇阿玛对你的疼爱,肯定会给你指一门好婚事。”

  说完提步就走,临出门前脚步微顿,头未回地道:“多谢你为十三弟做的一切。”

  我趴着未动,只闻脚步声渐去渐远,只余一屋孤寂清冷,眼泪一颗颗滴落枕上。

  玉檀立在榻边,怯生生地叫:“姐姐!”我忙抹了眼泪抬头,想挤出一丝笑,可笑容未成,眼泪又滚了下来。

  抹去又落,抹去又落,索性作罢,抱头哭起来。玉檀侧坐于一旁静静相陪。哭了好一会,眼泪才渐渐止住,我一面咳嗽着,一面问:“玉檀,你说为什么被牺牲的总是女人?最奇怪的是我们还半丝怨怪也无。究竟值得不值得?”

  玉檀静默了半晌,幽幽道:“七岁时阿玛就去了。本来家里虽不富裕可温饱却不愁,阿玛一病家里能典当的都典当换了药钱,却未见任何好转,额娘天天哭,弟妹又还小很多事情都不甚明白。我好害怕阿玛会抛下我们,听人说割股疗亲,诚孝感动了菩萨,就可以医好亲人的病。我背着阿玛和额娘,偷偷从胳膊上割了肉和着药熬好,阿玛却依旧走了。”

  我震惊地看着玉檀平静如水的脸,她微微一笑道:“人说‘久病无孝子’,我却只知道‘长贫无亲戚’,阿玛去后,额娘从早到黑地为人洗衣,我替人做针线,可全家也只能吃个半饱。因为额娘经常哭泣,得了眼病,逐渐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伸手握住玉檀的手,玉檀道:“我每日拼命做活,可仍旧没有钱替额娘看病。因为长期吃不饱,小弟又病倒。那年冬天出奇的寒冷,积雪未化新雪又下,地上的雪有三四寸厚,我穿着一双单鞋和额娘年轻时穿过的薄袄子,去亲戚家借钱。刻薄的甚至一开门见是我就立即关门,心稍微好一点的我还未张口,他们就向我诉说今年冬天怎么难熬。我在大雪里跑了一整天却一文钱也未借到。我又冻又饿又怕,当时天已全黑,我却不敢回家,额娘的病,弟弟的病,我好怕他们也会和阿玛一样离开我。我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因为神思恍惚,居然撞到了一辆马车上,当时赶车的人举鞭就要抽打我。”

  明知道玉檀好好地坐在我面前,我依旧手紧了紧,“后来呢?”玉檀低头静默了会,向我嫣然一笑道:“后来车里的公子阻止了他,说‘只是一个小丫头,冲撞就冲撞了吧!’,又骂车夫自己不留神,一出事就急着找人顶罪。说完他就放下帘子让车夫驾马走,我不知道我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大胆子,或者是因为他说话是我从未听过的冷静好听,虽在骂人却没有半丝火气。或者只是觉得他是极有钱的人,随便施舍我一些,我就可以留住额娘和弟弟。然后我就冲上前去拦住马车,跪下求他给我些银子。”

  看到玉檀真正带着暖意的笑,我知道她肯定如愿了,可心里还是紧着问:“然后呢?”玉檀笑看着我道:“车夫大骂道‘真是不知死活,你知道你拦的是谁的车吗?’那位公子却笑起来,挑起帘子看着跪在雪地里的我说‘长这么大,倒是第一次有人敢这么直接问我讨银子,你倒说说看,我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给你银子?’”玉檀说完,低头而笑。

  我摇了摇她的手问:“你怎么说的?”玉檀道:“我说‘我要给额娘和弟弟看病’,他说‘我不是开济善堂的,人家有病关我何事?’。我说‘如果他能给我银子,我愿意为奴为婢终身伺候他。’他说‘我家里也许别的还有短少,可就奴才奴婢多。’我求道,‘我很能干,能做很多事。即使我不能做的,我也可以学。’,他大笑道‘帮我做事的人很多。’说完就放下帘子吩咐车夫走。我当时满心绝望,觉得离开的马车带走的是额娘和弟弟,突然发了狠,跑上前拽着车椽不让他们走。车夫大怒拿马鞭不停抽我,我却死也不肯松手,当我被马车拖出好一截子距离后,那位公子突然喝道‘住手!停车!’,他探出马车看着我,我当时身子拖在雪里,双手还死死抱着车椽。他点点头问‘多大了?’我回道‘八岁。’他笑说‘好丫头!值得我的银子!’说完就递给我一张银票,我不敢相信地接过,我虽从没用过银票,可却知道但凡银票,钱数就肯定很多了。我赶忙给他磕头,他微沉吟了下又吩咐车夫‘把你身上的银子给她。’车夫赶忙掏银子给我,足足有二十多两,够一大家子吃一两年,我忙把银票递还给他,他说‘银票是给你的,银子也是给你的。你赶着回去请大夫,可天已黑透,银票面额大,你只怕一时找不到地方兑换。’我听他说得有理,忙向他磕了个头,收起银票和银子,他赞道‘行事干脆利落。’说完就坐回车中,让车夫走。我转身就跑,他忽地在身后叫道‘回来!’我又赶忙转回去,他从车中扔了件披风到雪地上,‘裹上这个。’我这才惊觉我身上的衣服早被鞭子抽破。”

  玉檀定定出神,似乎人依旧在那个冰天雪地中。我轻推了她一下,“后来呢?”玉檀愣了一下道:“没有后来了。从那以后我再未见过这个公子。他给的银票数额很大,再加上额娘病好后,继续洗衣,我们姐妹做针线,也支撑到我入宫了。”

  我遗憾地说:“居然只有一面之缘。”玉檀幽幽道:“当日年纪小,根本不知道从何打听,后来入了宫,更是见不了外人。”

  玉檀紧紧握着我的手道:“姐姐,凡事值得不值得只有自个明白。象我,很多幼时女伴,如今早已儿女绕膝,她们只怕觉得我甚为可怜,可我自个不觉得。我只知道让额娘不用日日浸在冷水中洗衣,不再为温饱愁心,病了请得起大夫,弟弟们都上了学堂。我觉得我当年的决定都是对的,我所做的都是值得的,即使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依然心甘情愿。”

  我眼中含泪喃喃道:“值得不值得只有自个明白。从今后,也只得你我做伴了。”话刚说完,忍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道:“姐姐,别说傻话了,万岁爷肯定会给姐姐指一门好婚事的。”我苦笑起来,听天由命吧!我最后的一丝力气都已用完,我不想再费尽心机对抗。

  病势本已渐愈,晚间猛然又烧起来,玉檀急得握着我的手,只是哭,我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样好,烧糊涂了,就不知道心痛了。

  似梦似醒间,彷佛总有一双深黑冰冷的眼睛定定看着自己,盯的心中,脑中全是刺痛。我用力想挥开它们,却依旧在那里,疼痛难忍,只能呜呜咽咽地哭了又哭。恍惚中觉得永远睡过去吧,睡着了就没有痛,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完全黑暗寂静的地方可以让我彻底休息。

  玉檀好似不停地在我耳边哼着歌谣,一遍遍,永不停歇,拖着我不许我完全睡去。一声声的‘姐姐’牵着我的意识不堕入完全黑暗处。

  我睁眼时,玉檀喜极而泣,颗颗眼泪打在我脸上。我高烧退下,玉檀却整个人瘦了一圈,嗓子完全哑了,和我说话只能连比带画。想着她竟然在我床旁整宿整宿地唱歌,不停地叫‘姐姐’。我忽然很是憎恨自己,我病在宫中,姐姐只怕绝不会比我好过。我还有玉檀,还有姐姐,我怎么能这样?

  病渐渐好转,人却还是懒得动,一天中,大半天都是躺在床上。手内把玩着鼻烟壶,嘴角似笑似哭,怔怔出神。玉檀推门而进,侧坐于床边道:“皇上把太子爷拘禁了。”我‘嗯’了一声,未再答话。她接着道:“皇上召集了诸位阿哥,下旨说‘皇太子胤礽复立以后,狂疾未除,大失人心,断非可托付祖宗弘业之人,故予拘执看守。’”

  我轻叹口气,玉檀问:“姐姐怎么叹气呢?我还以为姐姐听了会高兴。”我道:“刑部审查出‘结党会饮案’和‘湖滩河朔事例勒索银两案’时,这个结局就已经注定,不过早晚而已。何况,他日我的结局说不定还不如他,我有什么可高兴的?”玉檀惊道:“姐姐又说傻话了。”我微微一笑,未再吭声。在这宫里,什么事情没有可能呢?

  ―――――――――――――――――――

  病全好时,已是10月底。二废太子的风波表面上看去已经平复。四阿哥渐渐从朝中大小事务中抽身而退,表现得越发低调,真正做起了清心寡欲,生活恬淡的富贵闲人,自诩“破尘居士”,在府中整日与僧衲道士谈经论玄。每日进宫只是给康熙请安问好,很少议论朝事。

  偶有碰面,他面色清淡宁静,我也是微笑请安,从无多话,彷若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什么,他一直都是那个冷漠的雍亲王。只有心中的刺痛不停地提醒着我,不是的,不是的。我按住疼痛,警告自己,是的,是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一日他来给康熙请安,当我进去奉茶时,他立于康熙身侧为康熙展画,我搁好茶,正欲退走,康熙笑道:“若曦,你也过来看看。”我忙应是,走到康熙身侧看去。

  康熙笑问:“看出什么了没有?”我掩住心中酸涩,笑道:“这驾牛耕田的人不正是四王爷吗?田埂边站着的是四福晋呢!”康熙笑说:“还有呢?”我心中已明白过来,但口中却笑说:“别的奴婢一时倒看不出,只觉得图绘的好,不过最难得的是寓意。”

  康熙侧头吩咐李德全:“把前两年刻版印制的南宋楼俦《耕织图》寻出来。”李德全忙出去吩咐。不大会功夫,太监捧着画进来。李德全接过,在桌上慢慢展开,两幅图一模一样,只除了人物长相。

  我拍了下额头,笑说:“奴婢该打!日日跟在万岁爷身边,却如此不上心,连万岁爷中意的画也未想起。”康熙赞许地看了四阿哥一眼,微笑未语。

  康熙低头细细看着两幅画,四阿哥眼神从我脸上一瞟而过,我唇边含着丝浅笑静静立着。康熙仔细读了四阿哥在画下的题诗,点头道:“‘民以食为天,食以农为先’,朕每年春天都要在先农坛祭祀先农诸神,还亲自指导种植御田,又常向朝中官员强调,就是希望为官者务必重视农耕。立国之本呀!”

  四阿哥躬身回道:“儿臣效仿皇阿玛,在圆明园中,开了几片地,亲身体验农耕乐苦。”康熙点头道:“你倒说说,乐从何来?苦又从何来?”

  四阿哥回道:“田园生活,自在写意,不仅心境舒畅,少了得失计较之心,人变得豁达,而且耕种时身体也得到舒展,更为康健。这几日收获亲手所种的瓜果时更是难言之喜。苦就是,儿臣种了几片地已觉辛苦,今日怕太阳过毒,明日又担心雨水太大,想及民间百姓终年操劳,风吹日晒,一旦旱涝,就可能颗粒无收,不禁感叹。”

  康熙点头未语。我躬身行礼后静静退出。他如今是越发深藏不露,凡事都细察康熙心意,极尽孝顺,从无违逆。康熙对他疑心肯定未逝,但长此以往,水滴石穿,只要不出差错,完全释怀是迟早的事情。八阿哥就是再有心对付他,但肯定寻不到错处。

  而八阿哥却是锋芒欲敛不敛,一面依旧与朝中大臣往来,一面对朝中众臣说勿再保奏他为太子,否则“情愿卧床不起”。康熙听闻很是反感,立即严斥:“尔不过一贝勒,何得奏此越分之语,以此试探朕躬乎?”并骂他“甚是狂妄,竟不自揣伊为何等人”,“以贝勒存此越分之想,探试朕躬,妄行陈奏,岂非大奸大邪乎?”他这不慎之举越发加深了康熙从一废太子后对他的恶感。

  有时候,我非常困惑,他,九阿哥,十四阿哥都是极其聪明的人,身边还有众多谋士,为何却有如此激怒康熙的举动?

  细细想来,觉得只是康熙对他早生忌惮之心,一个结党的太子已经让康熙极其厌恶,而他却以结交朝臣闻名,所以不管怎么做,落在康熙眼里都是错。他进康熙骂他存非分之想,他退康熙依旧骂他存试探之心,除非他能学四阿哥彻底改变行事做派,与各位朝臣疏远,才有可能扭转康熙对他的态度,可他多年苦心经营,怎么可能放弃?而且各人性格不同,让他学四阿哥心如止水的出世姿态,也的确不可能,否则他就不是礼贤下士的‘八贤王’了!

  眼前看来,二废太子后,最大的受益者居然是十四阿哥。四阿哥深居简出,很少过问朝事;八阿哥被康熙所厌,不受康熙倚重;唯有十四阿哥虽因为十三阿哥被康熙罚跪,事后却出乎众人意料,康熙不仅没有疏远十四,反倒对十四颇有些与众不同,常委任十四独自处理朝事,也经常私下召见十四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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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五十一年的最后一天就在各人的算计中平静渡过。我翻了个身,仍旧无法入睡,想着和姐姐相对无语,她泪眼迷蒙,我心下歉疚。她似乎有满腹的话欲说,却只能坐着由我请安后离去。坐于她侧前的八阿哥和八福晋谈笑着瞟过我们两姐妹,又各自转开了视线。满堂人语欢笑,欢庆新年,姐姐和我却是遥遥相望,各自神伤。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我已经二十二岁,按照惯例明年就是放出宫的年龄。我常想着康熙究竟什么时候赐婚,有时觉得自己好生疲惫,索性事情早点分明,让我得个痛快;可有时又祈求康熙最好压根忘了这件事,就让我在宫中呆一辈子吧。想起当年还有离开紫禁城,畅游天下的想法,不禁苦笑,自己竟然如此痴心妄想过?如今能安稳呆在紫禁城中都变成渴求。宫中不是没有服侍到老的嬷嬷们,可自个心中明白我绝对不会是其中一个。

  康熙北上避暑,随行的有三、八、九、十四、十五阿哥等。

  我牵马而行,看着茫茫草原,不可抑止的悲伤,这片草原承载我太多的记忆,四阿哥在这里强吻过我,教我骑马,月下谈心;八阿哥和我携手共游,幷骥而驰,大声笑过也痛苦哭过;十三阿哥为救我,与敏敏相视对峙,帐篷里两人的笑语……想至此处,猛地翻身上马,马鞭一声空响,如箭般飞射而出。

  快点,快点,再快点!我不断策马加速,耳边风声呼呼。正在纵马狂奔,身后马蹄声急促,很快一骥马与我并肩驰骋。

  十四阿哥叫道:“你疯了?无缘无故骑这么快!慢一点!”我没有理会,依旧打马狂奔,他无奈何,只得策马相随。

  马渐渐疲惫,速度慢了下来,我心里郁闷稍散,由着马随意而行,侧头问:“你怎么有这闲功夫?”他翻身下马,我只好随他下来。

  他问:“坐一会?”我点点头,两人随意找了块草地,席地而坐。我随手拔了几根狗尾巴草,开始编东西。他问:“想起不高兴的事情了?”我随意点点头。他道:“李太医说的话,你还记着吧?”我点点头。他道:“有些事情早已过去,他已经放下;有些事情是你无能为力,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还有的事情由不得你自己,所以何必和自个过不去呢?”我点点头。

  他搡了我一把,问:“只是点头,我说话,你有没有听?”我笑说:“不就是遗忘吗?知道了!”说着,把已经编好的东西递给他,“送你一只小狐狸。”他接过,拨弄了一下狐狸毛茸茸的尾巴问:“干吗要送我这个?”

  干吗?干吗做任何事情都有干吗的原因?不过是随手编了,随手送了。我笑道:“因为你们都像它,百般聪明、千般算计只是为了农夫的鸡。”他脸色微变,盯着我笑说:“我幷未惦记。”

  我看着他笑道:“哈!自个承认自个是狐狸。”说完立起拍了拍身子道:“我要回去了。”

  他坐着未动道:“去吧!不过骑慢一点。”我正欲翻身上马,他道:“过几日就有人陪你了。”我扭头看向他,他道:“佐鹰和敏敏要来。”我握着马缰低头默想了会,轻叹口气,上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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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到佐鹰王子大帐前,还未说话,一旁侍立的仆从已经掀开帘子道:“王子正等着姑娘呢!”我向他点头一笑,进了帐篷。佐鹰坐于几案前,一身艳红蒙古长袍的敏敏立于佐鹰身侧,俯身和他说话,俏丽中多了几分女人的妩媚。我正欲请安,敏敏跑过来,一把抱着我叫道:“好姐姐,真想你!”我推了她一下笑道:“以为嫁人了,也该沉稳些,怎么还这么风风火火的?”佐鹰蹙眉看着敏敏道:“你若还这样跑跑跳跳的,我可只能多找几个仆妇看着你了。”敏敏侧头向他嘻嘻笑着皱了皱鼻子,回头仔细打量着我。

  佐鹰起身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你们慢慢说吧!”我躬身行礼,佐鹰忙道:“免了!免了!私下里还受你的礼,晚上可就有的罪受了。”一面说着,一面似笑非笑地睨着敏敏,敏敏腾地一下脸绯红。我含笑低头装做没听见。

  我凝视着佐鹰离去的背影,笑说:“他待你很好。”敏敏抿嘴而笑,忽地敛了笑意,脸色沉重地问:“十三阿哥还好吗?我听说很是凄苦。”我不愿她多操这无益的心,佐鹰虽然大方,可敏敏若老是记挂着十三也不妥当,说道:“传闻之词总是夸大的,他身边有人照顾。”敏敏问谁。

  我将绿芜和十三交往前后约略告诉她,敏敏听完,幽幽道:“世间几人能做到潦倒不弃,同赴难?她配得起十三阿哥,十三阿哥是有福气的,她也是有福气的。”

  我凝视着她未语,她抬头道:“我只是出于朋友的惦记,我已经找到自己的星星,我会珍惜的,我一定会幸福的。”我释然一笑,不禁抱了抱她,惜福的人才是真正聪明的人。

  她笑问:“我们可别老说我的事情,姐姐自己呢?”我脸色一暗,半晌未做声,敏敏道:“我看八阿哥如今对姐姐面上虽很是温和,但骨子里却透着非比以前的冷漠疏离。怎么会如此?”

  我摇头道:“我现在不愿意想这些事情,觉得好苦,我们说别的吧!”我静默了半晌,突然站起道:“在这草原上,我要开开心心的。我们赛马去!”

  敏敏一拽我道:“我不能赛马。”说着脸又红起来。我纳闷地问:“为何?身子不舒服吗?”敏敏低头一笑,无限温柔。

  我猛地反应过来,大喜道:“几个月了?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敏敏笑吟吟地道:“才一个多月,当然看不出来了。”我笑说:“明年我就要做阿姨了。”

  敏敏满脸幸福的笑,她道:“姐姐,不如我们结亲吧!让我的儿子将来娶你的女儿。”我苦笑道:“别说我还不知道自个女儿在哪里呢!就是知道也不敢随便答应你,你的儿子可是将来的王爷。何况究竟是男孩是女孩还未可知呢!”

  敏敏笑说:“也对,现在谈这个过早。不过姐姐什么时候开始讲身份了?对了,给你说件事情,我阿玛的宠妃埋怨阿玛不把玉佩留给自个女儿,反倒给了一个宫女。我哥哥后来也问阿玛此事,你猜我阿玛说什么?阿玛说‘她嫁的人身份比我们绝不会差,甚至只高不低。究竟谁沾谁的光还说不准。’”

  我静坐未语,一块玉佩于王爷而言,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把太子对敏敏的觊觎之心引开;既对康熙示好,又笼络我;还是个风向标。可却是我生活中的一块巨石,激起重重波浪,害我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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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上的日子总是过得份外快,不知不觉间夏季已过去。敏敏和我依依相别。我彻底对敏敏放心,佐鹰是真爱她。也许佐鹰心里的确有权利政治的考虑,但他对敏敏的感情也是诚挚的。

  康熙回京后,住进了畅春园。隔着不远就是圆明园。圆明园是康熙于四十六年赐给四阿哥的园子,康熙偶尔也会临幸圆明园游玩。

  今日康熙本来随意在畅春园中散步,一时兴起,吩咐李德全轻车简从去圆明园。李德全见康熙兴致甚好,不好劝阻,只得应是,一面派人通知四阿哥准备接驾,一面安排侍卫,然后我和李德全服侍着乘车而去。

  待到圆明园,四阿哥和众位福晋早已恭候在门口,车马未到,已经跪了一地。康熙下车笑说:“朕一时兴起,来看看你种的地。还听闻你种了不少果树,带朕去看看。”四阿哥忙起身,陪着康熙慢步逛园子。

  康熙一面看四阿哥栽种的果树,一面听他讲各种果树不同的栽培方法,栽种时四阿哥闹的笑话,父子两人相谈甚欢,一时间让人忘了他们还是君臣。

  康熙在兴头上,已经走了不少的路,李德全和我相视一眼,蹙了蹙眉头,看来他是在琢磨如何即不扫康熙兴致,又提醒康熙休息一会。四阿哥正立在树下回康熙的话,恰好侧朝我,我向他做了个坐下休息的姿势,他彷若未见,仍旧继续笑回着康熙的话。待康熙问完,他笑说:“前面凉亭周围种了很多皇阿玛喜欢的菊花。皇阿玛一定要去赏一赏,好几株都是儿臣自己照看的。”

  康熙一听,笑说好,两人迈步向凉亭行去,李德全赞许地笑看了我一眼,两人随在康熙和四阿哥身后。

  康熙在藤椅上坐定,四阿哥立在一旁一一指出自己照看的菊花,幷把品种来历习性都说得极其分明,康熙边听边点头。不大会功夫,有人奉了茶点而来。我忙接过,拿出事先准备的工具一一试毒,李德全依次全部尝试后,奉给了康熙。

  康熙一面看着凉亭四周景致,一面随意地品茶,四阿哥相陪于一旁聊天,两人从菊花说到五柳先生,从儒家的入世精神谈到老庄的无为而治,最后又回到了花中隐者菊花上。康熙谈兴大发,细细点评了各首吟诵菊花的诗词。李德全很长时间未见康熙如此高兴,也是满面笑容地立在一旁。亭子里笑意融融。

  康熙茶倒是喝了不少,可点心却未动一块。饮完茶,休息够了,几人起身又继续慢慢逛着。途中李德全服侍康熙更衣而去。我和四阿哥默默恭候。

  我头未动,漫无焦距地看着远处低声道:“皇上来前未吃过东西,刚才又没吃点心,过一会肯定会饿的。只看看儿子亲手种的农物瓜果,未免差一点。”他静立了一瞬,转身招手叫了仆从,低声吩咐了好一会后,仆从立即快步跑走。

  康熙回来,几人又转了一会,四阿哥看康熙兴致已尽,恭请康熙进厅堂稍微休息一下,再坐车返回。康熙笑着点头同意。

  康熙坐定后,四福晋乌喇那拉氏居然亲手捧着茶点进来,我脸上带笑,心下滋味复杂地从四福晋手中接过托盘。四福晋躬身向康熙请安,一面笑回:“这几味糕点肯定不如宫中的,不过是臣媳亲手所做,是对皇阿玛的一点孝心,所以只好请皇阿玛勉为其难尝一尝了。”

  康熙听后,兴致大增,笑着从李德全手中接过,尝了一片,点头道:“不错!很是清甜。”四福晋一面随着康熙拿起不同的糕点,一面道:“这栗子糕是用王爷种的栗子磨粉做的。这菊花糕,是用东边亭子外皇阿玛才赏过的菊花做的,……”康熙大为喜悦,竟一一把所有的糕点都尝了一遍。

  温柔端庄的四福晋,声音甜美地说着。我撇过头,淡淡看向窗外。

  康熙用完糕点后,丫头端水盆来,我刚欲挽袖,四福晋已经亲自服侍康熙净手,康熙看了我一眼笑说:“平日最能说会道的人,今日怎么成了‘锯嘴葫芦’?”我躬身,装做一脸委屈地说:“皇上如今有了聪慧灵巧的儿媳服侍,就嫌弃奴婢粗陋了。”四福晋略微不安地道:“常闻若曦姑娘兰心慧质,又跟在皇阿玛身边多年,见识气度都非常人可比,若姑娘用粗陋二字,岂不羞煞我们?”康熙笑对四福晋说:“别理她!她就是脸上做样子逗朕一笑,她不是那小心眼的人。”

  康熙净完手,侧头问李德全:“缅甸进贡的玉如意可还有?”李德全回道:“一共四柄,一柄在太后手中,一柄赐了密嫔娘娘,一柄赐了敏敏格格,如今还剩一柄。”康熙道:“回头送过来,赏赐四福晋乌喇那拉氏。”四阿哥和四福晋闻言,忙跪下谢恩。康熙笑道:“朕好久未如此畅意闲适,东西再矜贵都比不上你俩这番孝心。谁说天家就无天伦之乐?朕今日可和平常百姓家的老头子一样了,吃的是儿子亲手种,儿媳亲手做的点心。”

  康熙又略微坐了一会,才带着笑意起驾回畅春园。四阿哥、四福晋跪送康熙,我坐于车上,微掀帘角,凝视着跪于众人之前的他。马车起动,渐行渐远,正欲放下帘子,他忽地抬头,盯向我的马车,目光有如实质,生生地钉在我心上。我定定看着他,他身形渐逝,可他的目光却仍旧无处不在地笼罩着我。

  我放下帘子,双手捂脸,眼泪顺着指缝涔出,无声地滑落在马车内的毯子上,瞬间无迹可寻,彷若从未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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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康熙喜菊,每到菊花开时,屋内总供着新鲜菊花供康熙赏玩。

  大半个藤篮已插满菊花,手握剪刀,看着开得最大最灿烂的一朵黄菊,犹豫摘或不摘?罢了!让它独自释放完美丽吧!正欲提篮离去,有人问:“怎么不要那朵?”我怔了一会,深吸口气,缓缓转身向立在树下的四阿哥行礼。

  他走到我身边,两人静静立了一会,我行礼告退欲走,他凝视着那朵黄菊淡淡问:“为什么?”我道:“有些不忍心,一旦摘下很快就会蔫掉。”他道:“为什么不怨恨我?”

  原来问的是这个,我苦笑一下,如今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提步就走。他在身后叫道:“若曦,告诉我!”我脚步微微一滞,继续前行,感觉他的目光一直胶着在背上,丝丝缕缕牵绊不绝,心里越来越悲伤,脚步猛地顿住,回身看着他。他的目光固执无奈,还有几丝酸楚。

  我低头轻叹口气,走回他身边道:“为什么要恨你?因为你失信吗?真是可笑!难道如尾生般抱柱守信,至死方休?不要说此事还牵连到十三阿哥,就是只你我,我也不愿两人抱着一块死。我宁愿各自活着。”他默了一会,沉声说:“绿芜在我府门跪求过。”我道:“我知道!绿芜和我求的是十三阿哥现在的日子稍微好过,而你求的是将来一日救他出来,目的不同,行事不同,为了远谋,只能牺牲眼前。”他道:“自十三弟监禁后,我从未去看过他的妻儿。”我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一步踏错,他们夫妻,父子有可能终身不得相见,唯有隐忍待发,将来才有可能共聚天伦。”

  他盯着身侧的黄菊,手臂僵直,紧握着拳头。我道:“正因为你以前和十三阿哥亲密,他犯事又是假托你的名义,所以嫌疑最大,越发要避嫌;何况十三阿哥承认背着你如此行事,本就是陷你于不忠不义,是人都会心寒,哪有一转身就照顾对方妻儿,痛快原谅了对方的道理?”

  说完,转身欲走,他叫道:“稍等!”说着伸手掐下我未忍心剪的菊花,插入我篮中冷冷道:“我很快会忘记一切!”说完转身就走,我朝着他背影道:“我也会的!”说完立即转身快步而去。

  待走远了,才缓了脚步,失神落魄地慢走着。一遍遍对自己说,你肯定能忘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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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菊花开始谢落,我立在花圃中,对着满眼残菊才惊觉已是秋暮。

  康熙召集了诸位皇孙在校场射箭,又是一个明争暗斗的场面。既不该我当值,我也不愿去凑热闹,本想再摘几朵菊花,却已经无花可摘。遂没精打采地转回。

  漫不经心地走着,忽看到十福晋迎面而来,要躲避已来不及,忙退到路旁俯身行礼。十福晋走过,我正松了口气,她却又转身走回,站到我身前道:“起来吧!”我缓缓起身站定。

  十福晋道:“随我走走。”说完,举步就行,我只得跟上,微微落后一步随着她。她走了一会,停在一棵大槐树下,树干足要四五人方能合抱。十福晋手搭在树干上,绕着树干无意地绕着圈子,我也随她走着,过了好一会,她忽然笑起来,站定,侧靠着树干笑问:“这辈子我只打过那么一次架。你呢?”想起当年之事,何等畅快淋漓,带笑回道:“我打过好几次。”她诧异地看着我,我笑说:“在西北的时候。”她点点头道:“早闻西北民风彪悍!不过你姐姐可不象你。”我一笑未语。

  她道:“当年恨得要死,如今想来,倒真是好玩。都不敢相信,居然和你在地上滚来滚去的,而且我第一次打架,和你这个老手比,表现也不算差。”我笑道:“当年是我太冲动。”她笑摇摇头:“我也不比你好,口出不逊在先。”我道:“我应该向你赔罪。”她道:“好了!我们都是各自为了姐姐,说不上谁对谁错,立场不同而已。”

  提起姐姐,不禁轻叹了口气,她也叹了口气,两人看着对方,都无奈地苦笑起来。她道:“明面上八爷对姐姐很好,常去姐姐处,极少到你姐姐那里,好似我姐姐占上风,其实你姐姐才是占了上风的那个。”我叹道:“我姐姐有什么上风可占?佛堂念经吗?”

  她轻叹道:“姐姐自小聪慧不凡,言谈爽利,行事不让须眉,因此极得外祖父疼宠。外祖父议论朝事时,都经常抱她在膝头,让她旁听。且姐姐确不令祖父失望,私下问答,时有惊人之语。姐姐的名字‘明慧’就是外祖父特意改的,从佛经中化出,意寓‘明断是非,定取舍;慧力不灭,知虚妄。’。”她看向我道:“你姐姐的马术的确不凡,可是你没有见过我姐姐的马术,如果见了,就知道,和我姐姐相比,你姐姐只是耍花腔,秀气好看有余,实用大气不足!”

  我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毛,她道:“你别不信。姐姐的马术是外祖父亲自调教的。外祖父当年随肃武亲王豪格讨伐四川,击斩张献忠;任宣威大将军时,规讨喀尔喀部土谢图汗、车臣汗;任定远平寇大将军时,屡克吴三桂。哪件大功不是马背上立下的?祖父调教的人岂能弱?那是千军万马中的骑射,若姐姐是男儿身,定能在沙场扬名!”我叹服道:“你如此一说,我当然信的。”

  她骄傲得意之色忽逝,沮丧地道:“可那有什么用?女人还是要秀气好看的好!男人根本不在乎这个!”我道:“我姐姐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从未刻意讨好过贝勒爷,也从未想过要与你姐姐一争高低。”

  她重重叹口气说:“姐姐自小跟在外祖父身边,极得舅舅们的疼爱,当年有意娶姐姐的王孙公子有多少呀?”她往我身边凑了凑低声说:“我阿玛本不愿让她跟八爷的,他虽是阿哥,可咱们满人历来‘子以母贵’,他出身已经落了其他阿哥一步。”我了然地点点头,满人的确如此,先子以母贵,儿子建功立业后,才有可能母以子贵。

  她低声说:“阿玛对姐姐寄予厚望,以我们的家世,姐姐的聪慧容貌,只有做……”她忽然惊觉收了声,我微微一笑道:“我明白。”她点头道:“才不至于委屈了姐姐。可相较其他阿哥的出身,八爷实在……”

  她摇摇头说:“自小我们兄弟姐妹,就姐姐一人敢和阿玛对着干,还偏偏每次阿玛总是顺了她的意。阿玛虽不愿意,可姐姐中意八爷。”

  她默了会,唇边荡起几分笑意,“以前我不明白,可如今才知道,女人都是最傻的,即使明知道前面是火,也会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只为了可能的温暖。姐姐就是那只傻蛾子。”

  “姐姐出嫁前和我讲,她第一次注意到八爷是一个春天,姐姐正要出宫,经过汉白玉石桥时,八爷正斜倚着桥栏赏景,远远看去,洁白拱桥翠绿垂柳中的八阿哥竟象谪仙人一样,不沾半点凡尘,让人不敢惊扰。姐姐在远处静立了很久,才不得不从桥上过,当姐姐给八爷请安时,八爷点头微微一笑,转身而去。却不知道,拱桥上的姐姐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后很久仍旧呆立,他回头时眼中迅速掩去的几丝伤悲让姐姐从不知道愁的心竟也无故落寞起来。”

  “从那后,但凡八爷的点点滴滴姐姐都上了心,凡事都细细打听。八爷骑射得了皇阿玛赏赐时,姐姐比八爷还显得高兴;八爷字写得不好受皇阿玛责罚时,姐姐在家苦练不休,如今姐姐的一手好字就是如此来的;因为八爷聪敏好学,很得皇阿玛眷宠,十五岁时皇阿玛就命他掌正蓝旗大营随驾亲征大漠,后来又因为八爷胆识过人、谋略出众,皇阿玛特地题诗夸赞八爷,‘戎行亲莅制机宜,沐浴风霜总不辞。随侍晨昏依帐殿,焦劳情事尔应知。’消息从大漠传回紫禁城,姐姐把诗誉抄了不下千遍,一吟再吟,好象自个在沙场建了功勋;八爷十七岁就被封了贝勒,是众位阿哥中年纪最小的,一向不喝酒的姐姐喜得竟然在家大醉一场。从小到大,八爷从不知道他的一喜一怒,一哀一痛都有姐姐相陪。”

  这些事情都是我到这里之前发生的,八阿哥居然也亲自上过战场?还被康熙赞誉‘戎行亲莅制机宜’。十福晋推了我一把,“你在想什么?”我道:“我想象不出来八爷在沙场上的样子。”十福晋点头笑说:“是呀!他那样的容貌气韵感觉好似只应煮酒论诗,拥炉赏雪才不亵渎。不过姐姐说,八爷上了战场绝对不逊于‘兰陵王’。”我喃喃道:“才武而面美,貌柔而心壮。因音容兼美,恐不足威赫,常著假面以对敌。击周师金墉城下,以五百骑士克周军重重包围,勇冠三军,齐人壮之,特为舞《兰陵王入阵曲》,以效其指麾击刺之容。”

  十福晋笑道:“难怪爷和十四弟老说你冰雪聪明,我读书不多,听着你好似和姐姐当年说的话一模一样。”我微摇了下头道:“我只是拾取了你姐姐的牙慧,真正懂的人不是我。”

  她垂目静默了半晌,轻叹道:“从舅舅到哥哥,姐姐为八爷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连我嫁给十阿哥,都有一半原因为他,可八爷呢?他的心根本不在姐姐身上。你姐姐做过什么?就连笑都是若有若无的,可八爷面上虽冷淡,暗中却一直维护。当日大哥送姐姐一个琉璃屏风,上头的画比较别致,非一般山水花鸟,而是草原景致。你姐姐看到时,多瞅了几眼,结果没多久,一个绘制着西北戈壁风光的琉璃屏风就送到了你姐姐屋中。怄得姐姐立即把大哥送的屏风砸了。”

  ”

  我长叹口气,无话可说。两人静默了半晌,我道:“我能理解八福晋的心情,可她不能因此迁怒于我姐姐。”她冷哼道:“迁怒?你真是没见过什么是迁怒。以姐姐的计谋手段,我们的家世,她若成心对付你姐姐,她还能在佛堂里念经?不过是‘打鼠忌着玉瓶儿’,不能下手罢了!”

  我又悯又气,道:“我姐姐是老鼠,那八爷也是老鼠,你姐姐也跑不了!”她瞪着我,我回视着她,两人对视了一会,都‘噗哧’一笑。她扭头道:“就是个泥人也有三分气,何况姐姐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姐姐已经够克制了!”

  我轻叹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那是我姐姐,看到她受委屈,不管大小,我总是难受的。”

  她道:“我明白,不过说开了,我们将来应该不会再为这个吵了吧?你不用一见我就躲,他也不必为难。”我好笑地看着她问:“他?他是谁?”她笑嗔了我一眼,道:“冰糖葫芦,你装得哪门子傻?”我‘呵呵’笑起来。世事多变,谁能想到我们两个也有相对而笑的一天?

  在两人的笑声中,闻得鸟儿飞落于树上,唧唧啾啾地与我们笑声相和。她站直身子,向外行去,我紧跟她而出。她回头,一面绕树而行,一面向我笑说:“其实,我真没想到你会……”话音未落,一个孩子的声音传来:“在那里!”我正要随声望去,一道黑影直扑眼前,腰身一紧,已被快速揽到一边,脑子还在发木,就听到十福晋的惊叫声。忙定了定神,发觉自己被四阿哥紧紧搂在怀里,两人脸脸相对。

  我怔怔看着他,他也是一脸怔愣。彼此凝视了一会,又都蓦然反应过来,我急急地从他怀里挣脱,他也猛地地放开我。

  还是精神恍惚,无意识地打量四周。树干上钉着一只白羽箭,箭尾仍在颤颤而动。十福晋被十阿哥侧搂着趴倒在地上,十阿哥脸带惊恐扶福晋站起。远处站着弘时,手握弓箭,面色惶恐,呆呆立着。

  十福晋起身后,一面拍着衣服,一面怒声问:“怎么回事?”十阿哥三分惊三分怕,带着怨气瞪着弘时,强忍着怒道:“如果不是我恰巧寻人而来,你要闯多大的祸?”

  随侍的太监跪行着上前,回道:“奴才万死!主子射鸟追到此处,奴才本该多几分谨慎小心,却没留意到福晋在树背后,又不曾想福晋恰好转了出来,没来得及提醒主子,惊吓了福晋。奴才该死!”说着频频磕头。

  四阿哥看着弘时冷声斥道:“还要呆站多久?”弘时一个激灵,忙上前跪倒在十福晋身前,磕头告罪。四阿哥看着跪在地上的弘时,肃声道:“做事前从不肯看清楚,只知道一味贪功求先。”

  十福晋向四阿哥请安后说:“弘时并非故意,也没有伤着人,孩子贪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四阿哥道:“福晋虽不计较,可该受的罚却不能少。”顿了顿,喝道:“还不磕头谢恩!”弘时忙向十福晋磕了个头,站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四阿哥又对地上跪着的太监道:“回去找管家领罚。”太监忙磕了头,站起躬身倒退着缓步离开。

  我静立于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幕,心思却全在别处。忽看到眼前一只手在晃,才回过神来。十阿哥担忧地问:“吓着了吗?”我忙一笑道:“没什么事,只是心有点慌而已。”十福晋笑说:“怎么每次和你在一起,总会闹点事情?还以为这次会不同呢!”

  十阿哥诧异地看向十福晋,十福晋瞪了他一眼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就不能和若曦说笑了?”十阿哥脸色讪讪,又带着几分喜悦,傻傻看着十福晋。十福晋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起来,撇开了脸。我‘噗哧’一声笑出来,十阿哥脸色越发讪讪,挠了挠头道:“我走了!”说完向一旁的四阿哥匆匆行了个礼,快步而去。我向十福晋躬身行礼笑道:“福晋还不去追?肯定在前面等着呢!”十福晋嗔了我一眼,向四阿哥行礼告退,慢步而去,可越走步子却越快,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四阿哥提步而去,我叫道:“我有话问你。”他停了脚步,却未转身,我绕到他身前,看着他问:“为什么?”他静默了好半晌,苦笑一下道:“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待我清醒,我已经这么做了。”

  我凝视着树干上的白羽箭,心里酸酸楚楚、又喜又伤,觉得原来我还是幸福的。在那一刹那,他选择了身子挡在我身前。一刹那,已经足够!

  他冷冷道:“你不必多想,若给我点时间考虑,我肯定不会冒险这么做的。”我收回目光,笑笑地说:“我只知道你做了!”他目光沉沉地看了我一会,从我身边快步走开。

  我转身笑看着他的背影,待他身影消失不见,走到树边,轻轻抚过箭上的白羽,谢谢你,让我终于看明白和相信了一些东西。

  试着拔箭,却因入木很深,纹丝不动。有心去找柄小凿子,可又怕万一走开后被别人拔走。只得一面拔箭,一面四处张望。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太监从远处经过,忙高声叫过来,他帮着拔了一会,也拔不出来,只得匆匆去找了凿子。两人折腾半晌,终于把箭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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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二十日,良妃娘娘的忌辰,二十一日我方敢去祭奠,剪了两枝翠竹搁在她宫门前。事过境迁,冷静地想,忽觉得她的早走,不失为一件好事。她走时,康熙虽对八阿哥有忌惮之心,但表面上一切还好。若让她亲眼目睹着八阿哥逐日被康熙所厌,只怕才是痛苦。

  正在胡思乱想,忽闻得人语声,忙快速闪到侧墙后躲起。不大会功夫,听到脚步声停在了宫门前。十四阿哥的声音,“这地上的翠竹不象是人随手丢弃的,是特意摆在这里的。”半晌没有声音,八阿哥淡淡说:“竹叶上露珠还在,看来她刚去不久。”十四道:“哪个私下受过娘娘恩惠的人放的也未可知,她如今不见得有那个心。”

  十四为何如此说?不过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