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迹不到的荒僻小岛
定居下来。”
殷素素道:“那你把我们先送回去啊。”谢逊笑道:“你们
一回中原,我的行踪岂不就此泄漏?”张翠山霍地站起身来,
厉声道:“你待如何?”谢逊道:“只好委曲你们两位,在那荒
岛上陪我过些逍遥快乐的日子。”张翠山道:“倘若你十年八
年也想不出刀中的秘密呢?”谢逊笑道:“那你们就在岛上陪
我十年八年,我一辈子想不出,就陪我一辈子。你两位郎才
女貌,情投意合,便在岛上成了夫妻,生儿育女,岂不美哉?”
张翠山大怒,拍桌喝道:“你快别胡说八道!”斜眼一睨,只
见殷素素含羞低头,晕红双颊。
张翠山心下一惊,隐隐觉得,若和殷素素再相处下去,只
怕要难以自制,谢逊是一个强敌,而自己内心中心猿意马,更
是一个强敌,如此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离开越好,当
下强抑怒火,说道:“谢前辈,在下言而有信,决不泄露前辈
行踪。我此刻可立下重誓,对任谁也不吐露今日所见所闻。”
谢逊道:“张五侠是侠义名家,一诺千金,言出如山,江
湖间早有传闻。但是姓谢的在二十八岁上立过一个重誓,你
瞧瞧我的手指。”说着伸出左手,张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见
他小指齐根斩断,只剩下四根手指。
谢逊缓缓说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爱的
一个人欺辱了我,害得我家破人亡,父母妻儿,一夕之间尽
数死去。因此我断指立誓,姓谢的有生之日,决不再相信任
何一个人。今年我四十一岁,十三年来,我只和禽兽为伍,我
相信禽兽,不相信人。十三年来我少杀禽兽多杀人。”
张翠山打了个寒战,心想怪不得他身负绝世武功,江湖
上却默默无闻,绝少听人说起,想是他二十八岁上所遭遇的
事定是惨绝人寰,以致愤世嫉俗,离群索居,将天下所有的
人都恨上了。他本来对谢逊的残忍暴虐痛恨无比,这时听了
这几句话,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沉吟片刻,说道:“谢
前辈,你的深仇大恨,想来已经报复了?”
谢逊道:“没有。害我的人武功极高,我打他不过。”张
翠山和殷素素不约而同“咦”的一声,说:“比你还厉害?这
人是谁?”谢逊道:“我干么要说出他的名字,自取其辱?倘
若不是为了这一场深仇大恨,我又何必抢这屠龙宝刀?何必
苦苦的去想这刀中的秘密?张相公,我一见你,便跟你投缘,
否则照我平日的脾气,决不容你活到此刻。我让你二人多活
些时日,这是大破我常例的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
殷素素道:“甚么多活些时日?”谢逊淡淡的道:“待我想
通了宝刀中的秘密,离岛之时再将你二人杀死。我迟一天想
出来,你们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这把刀不过沉重
锋利,烈火不损,其中有甚么秘密?甚么‘号令天下,莫敢
不从’,也不过说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称王称霸罢了。”
谢逊叹道:“假若当真如此,咱们三个就在荒岛上住一辈
子罢。”突然脸色惨然,心情沮丧,觉得殷素素这几句话只怕
确是实情,那么报仇之举看来终生无望了。
张翠山见了他的神色,忍不住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哪知
谢逊噗的一声,吹熄了蜡烛,说道:“睡罢!”跟着长长的叹
了一口气,叹声之中充满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绝
望,竟然不似人声,更像受了重伤的野兽临死时悲嗥一般。这
声音混在船外的波涛声中,张殷二人听来,都是暗暗心惊。
海风一阵阵从舱口中吹了进来,殷素素衣衫单薄,过了
一会,渐渐抵受不住,不禁微微颤抖。张翠山低声道:“殷姑
娘,你冷么?”殷素素道:“还好。”张翠山除下长袍,道:
“你披在身上。”殷素素大是感激,说道:“不用。你自己也冷。”
张翠山道:“我不怕冷。”将长袍递在她手中。殷素素接了过
来披在肩上,感到袍上还带着张翠山身上的温暖,心头甜丝
丝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
张翠山却只是在盘算脱身之计,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
“不杀谢逊,不能脱身。”
他侧耳细听,在汹涌澎湃的浪涛声中,听得谢逊鼻息凝
重,显已入睡,心想:“此人立下重誓,一生决不信人,但他
和我同卧一船,竟能安心睡去,难道他有恃无恐,不怕我下
手加害?不管如何,只好冒险一击。否则稍有迟疑,我大好
一生,便要陪着他葬送在这荒岛之上。”轻轻移身到殷素素身
旁,想在她耳畔讲一句话,哪知殷素素适于此时转过脸来。两
人两下里一凑,张翠山的嘴唇正好在她右颊上碰了一下。
张翠山大吃一惊,待要分辩此举并非自己轻薄,却又不
知如何说起。殷素素满心喜欢,将头斜靠在他的肩头,霎时
之间充满了柔情密意,但愿这船在汪洋大海中无休无止的前
驶,此情此景,百年如斯,忽觉张翠山的口唇又凑在自己耳
旁,低声道:“殷姑娘,你别见怪。”殷素素早羞得满脸如一
朵大红花一般,也低声道:“你喜欢我,我是很高兴。”她虽
然行事任性,杀人不眨眼,但遇到了这般儿女之情,竟也如
普天下初尝情爱滋味的妙龄姑娘一般无异,心中又惊又喜,又
慌又乱,若不是在黑暗之中,连这句话也是不敢说的。
张翠山一怔,没想到自己一句道歉,却换来了对方的真
情流露。殷素素娇艳无伦,自从初见,即对自己脉脉含情,这
时在这短短九个字中,更是表达了倾心之忱,张翠山血气方
刚,虽然以礼自持,究也不能无动于衷,只觉得她身子软软
的倚在自己肩头,淡淡幽香,阵阵送到鼻管中来,待要对她
说几句温柔的话,忽地心中一动:“张翠山,大敌当前,何以
竟如此把持不定?恩师的教训,难道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便
算她和我两情相悦,她又于我俞三哥有恩,但终究出身邪教,
行为不正,须当禀明恩师,得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岂
能在这暗室之中,效那邪亵之行?”想到此处,身子突然坐正,
低声道:“咱们须得设法制住此人,方能脱身。”
殷素素心中正迷迷糊糊地,忽听他这么说,不由得一呆,
问道:“怎么?”
张翠山低声道:“咱们身处奇险之境,然而若于他睡梦之
中忽施暗袭,终究非大丈夫所当为。我叫醒他,跟他比拚掌
力,你立即发银针伤他。以二敌一,未免胜之不武,可是咱
们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只好占这个便宜。”
这几句话说得声细如蚊,他口唇又是紧贴在殷素素耳上
而说,哪知殷素素尚未回答,谢逊在后舱却已哈哈大笑,说
道:“你若忽施偷袭,姓谢的虽然一般不能着你道儿,总还有
一线之机,现今偏偏要甚么光明正大,保全名门正派的侠义
门风,当真是自讨苦吃了。”这个“了”字刚出口,身子晃动,
已欺到张翠山身前,挥掌拍向他胸前。
张翠山当他说话之时,早已凝聚真气,暗运功力,待他
一掌拍到,当即伸出右掌,以师门心传的“绵掌”还击,双
掌相交,只嗤的一声轻响,对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张翠山知道对方功力高出自己远甚,早已存了只守不攻、挨
得一刻便是一刻的想头。因此两人掌力互击,他手掌被击得
向后缩了八寸。这八寸之差,使他在守御上更占便宜,不论
谢逊如何运劲,一时却推不开他防御的掌力。
谢逊连催三次掌力,只觉对方的掌力比自己微弱得多,但
竟是弱而不衰,微而不竭,自己的掌力越催越猛,张翠山始
终坚持挡住。谢逊左掌一起,往张翠山头顶压落。张翠山左
臂稍曲,以一招“横架金梁”挡住。武当派的武功以绵密见
长,于各派之中可称韧力无双,两人武功虽然强弱悬殊,但
张翠山运起师传心法,谢逊在一时之间倒也奈何他不得。
两人相持片刻,张翠山汗下如雨,全身尽湿,暗暗焦急:
“怎地殷姑娘还不出手?他此刻全力攻我,殷姑娘若以银针射
他穴道,就算不能得手,他也非撤手防备不可,只须气息一
闪,立刻会中我掌力受伤。”
这一节谢逊也早已想到,本来预计张翠山在他双掌齐击
之下登时便会重伤,哪知他年纪轻轻,内功造诣竟自不凡,支
持到一盏茶时分居然还能不屈。两人比拚掌力,同时都注视
着殷素素的动静。张翠山气凝于胸,不敢吐气开声。谢逊却
漫不在乎,说道:“小姑娘,你还是别动手动脚的好,否则我
改掌为拳,一拳下来,你心上人全身筋脉尽皆震断。”
殷素素道:“谢前辈,我们跟着你便是,你撤了掌力罢。”
谢逊道:“张相公,你怎么说?”张翠山焦急异常,心中只是
叫:“发银针,发银针,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怎地不抓住了?”
殷素素急道:“谢前辈快撤掌力,小心我跟你拚命。”
谢逊其实也忌惮殷素素忽地以银针偷袭,船舱中地方既
窄,银针又必细小,黑暗中射出来时只怕无影无踪,无声无
息,还真的不易抵挡,倘若立时发出凌厉拳力,将张翠山打
死,却又不愿,心想:“这小姑娘震于我的威势,不敢贸然出
手,否则处此情景之下,只怕要闹个三败俱伤。”当下说道:
“你们若不起异心,我自可饶了你们性命。”殷素素道:“我本
就没起异心。”谢逊道:“你代他立个誓罢。”殷素素微一沉吟,
说道:“张五哥,咱们不是谢前辈的敌手,就陪着他在荒岛上
住个一年半载。以他的聪明智慧,要想通屠龙宝刀中的秘密
决非难事,我就代你立个誓罢!”
张翠山心道:“立甚么鬼誓?快发银针,快发银针!”却
苦于这句话说不出口,黑暗中又无法打手势示意,何况双手
被敌掌牵住,根本就打不来手势。
殷素素听张翠山始终默不作声,便道:“我殷素素和张翠
山决意随伴谢前辈居住荒岛,直至发现屠龙刀中秘密为止。我
二人若起异心,死于刀剑之下。”
谢逊笑道:“咱们学武之人,死于刀剑之下有甚么希奇?”
殷素素一咬牙,道:“好,教我活不到二十岁!”谢逊哈
哈一笑,撤了掌力。
张翠山全身脱力,委顿在舱板之上。殷素素急忙晃亮火
折,点燃了油灯,见他脸如金纸,呼吸细微,心中大急,忙
从怀中掏出手帕,给他抹去满头满脸的大汗。
谢逊笑道:“武当子弟,果然名不虚传,好生了得。”
张翠山一直怪殷素素失误良机,没发射银针袭敌,但见
她泪光莹莹、满脸忧急之状,确是发乎至情,不由得心中感
激,叹了一口长气,待要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忽见眼前一黑,
迷迷糊糊中只听见殷素素大叫:“姓谢的,你累死了张五哥,
我跟你拚命。”谢逊却哈哈大笑。
突然之间,张翠山身子一侧,滚了几个转身,但听得谢
逊、殷素素同时大叫,呼喝声中又夹着疾风呼啸,波浪轰击
之声,似乎千百个巨浪同时袭到。
张翠山只感全身一凉,口中鼻中全是盐水,他本来昏昏
沉沉,给冷水一冲,登时便清醒了,第一个念头便是:“难道
船沉了?”他不识水性,当即挣扎着站起。脚底下舱板斗然间
向左侧去,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泻,但听得狂风呼啸,身周
尽是海水。他尚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猛听得谢逊喝道:“张
翠山,快到后梢去掌住了舵!”这一喝声如雷霆,虽在狂风巨
浪之中,仍然充满着说不出的威严。张翠山不假思索,纵到
后梢,只见黑影一晃,一名舟子被巨浪冲出了船外,远远飞
出数丈,迅即沉没入波涛之中。
张翠山还没走到舵边,又是一个浪头扑将上来,这巨浪
犹似一堵结实的水墙,砰的一声大响,只打得船木横飞,这
当儿张翠山一生勤修的功夫显出了功效,双脚牢牢的站在船
面,竟如用铁钉钉住一般,纹丝不动,待巨浪过去,一个箭
步便窜到舵边,伸手稳稳掌住。
但听喀喇喇、喀喇喇几声猛响,却是谢逊横过狼牙棒,将
主桅和前桅先后击断。两条桅杆带着白帆,跌入海中。
但风势实在太大,这时虽只后帆吃风,那船还是歪斜倾
侧,在海面上狂舞乱跳,谢逊竭力想收下后帆,饶是他一身
武功,遇上了这天地间风浪之威,却也束手无策,那后桅向
左横斜,帆边已碰到水面。谢逊破口大骂:“贼老天,打这鸟
风!”眼见稍有犹豫,座船便要翻转,只得提起狼牙棒,将后
桅也打断了。
三桅齐断,这船在惊涛骇浪中成了无主游魂,只有随风
飘荡。
张翠山大叫:“殷姑娘,你在哪里?”他连叫数声,听不
到答应,叫到后来,喊声中竟带着哭音。突然间一只手攀上
他的膝头,跟着一个大浪没过了他的头顶,在海水之中,有
人紧紧的抱住了他腰。
待那浪头掠过舱面,他怀中那人伸手搂住了他的头颈,柔
声道:“张五哥,你竟是这般挂念我么?”正是殷素素的声音。
张翠山大喜,右手把住了舵,伸左手紧紧反抱着她,说道:
“谢天谢地!”心中惊喜交集:“她好好的在这儿,没掉入海中。”
在这每一刻都可给巨浪狂涛吞没的生死边缘,他忽地发觉,自
己对殷素素的关怀,竟胜于计及自己的安危。
殷素素道:“张五哥,咱俩死在一块。”张翠山道:“是!
素素,咱俩死在一块。”
若在寻常境遇之下,两人正邪殊途,顾虑良多,纵有爱
恋相悦之情,也决不能霎时之间两心如一。这时候两人相拥
相抱,周围漆黑一团,船身格格格的响个不停,随时都能碎
裂,心中却感到说不出的甜蜜喜乐。张翠山和谢逊一番对击,
原已累得精疲力竭,但得殷素素的柔情一加激励,立时精神
大振,任那狂涛左右冲击,始终将舵掌得稳稳地,绝不摇晃。
船上的聋哑舟子已尽数给冲入海中,这场狂风暴雨说来
就来,事先竟无丝毫朕兆,原来是海底突然地震,带同海啸,
气流激荡,便惹起了一场大风暴。若非谢逊和张翠山均是身
负罕有武功,如何抵挡得住?幸好那船造得分外坚固,虽然
船上的舱盖、甲板均被打得破碎不堪,船身却仍无恙。
头顶乌云满天,大雨如注,四下里波涛山立,这当儿怎
还分得出东南西北?其实便算分得出方向,桅樯尽折,船只
也已无法驾驶。
谢逊走到后梢,说道:“张兄弟,真有你的,让我掌舵罢。
你两个到舱里歇歇去。”
张翠山站起身来,将舵交给了他,携住殷素素的手,刚
要举步,蓦地里一个巨浪飞到,将他两人冲出船舷之外。这
个浪头来得极其突兀,两人全然的猝不及防。
张翠山待得惊觉,已是身子凌空,这一落下去,脚底便
是万丈洪涛,百忙中左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的手腕,当时
心中唯有一念:“和她一齐死在大海之中,不可分离。”他左
手刚抓住殷素素的手腕,右臂已被一根绳套住,只觉身子忽
地向后飞跃,冲浪冒水,倒退回来。原来谢逊及时发觉,拾
起脚下的一根帆索,卷了他二人回船。砰砰两声,两人摔在
甲板之上。这一下死里逃生,张殷二人固大出意外,谢逊也
暗叫一声:“侥幸!”若不是脚边恰好有这么一根帆索,本事
再大十倍也难以相救了。
张翠山扶着殷素素走进舱中,船身仍是一时如上高山,片
刻间似泻深谷,但二人经过适才的危难,对这一切全已置之
度外。殷素素倚在张翠山怀中,凑在他耳边说道:“张五哥,
我俩若能不死,我要永远跟着你在一起。”张翠山心情激荡,
道:“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一句话,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
都要在一起。”殷素素喜悦无限,跟着说道:“天上地下,人
间海底,我俩都要永远在一起。”两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
感激这场海啸。
在谢逊心中,却是不住价的叫苦,不论他武功如何高强,
对这狂风骇浪,却是半点法子也没有,只有听天由命,任凭
风浪随意摆布。
这场大海啸直发作了三个多时辰方始渐渐止歇。天上乌
云慢慢散开,露出星夜之光。
张翠山走到船梢,说道:“谢前辈,多谢你救我二人的性
命。”谢逊冷冷的道:“这话说得太早。咱三人的性命,有九
成九还在贼老天的手中。”张翠山一生中,从没听人在“老
天”二字之上,加上一个“贼”字,心想此人的愤世,实到
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但转念一想,这一叶孤舟飘荡在无边大
海之上,看来多半无幸。他刚和殷素素倾心相爱,对人世正
加倍的留恋,便似刚在玉杯中尝到一滴美酒,立时便要给人
夺去,“造化弄人”这四个字的意境,随着谢逊“贼老天”三
字这一骂,是更加深深的体会到了。
他叹了口气,接过谢逊手中的舵来。谢逊累了大半晚,自
到舱中休息。
殷素素坐在张翠山身旁,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顺着北
斗的斗杓,找到了北极星,只见座船顺着海流,正向北飘行,
说道:“五哥,这船是在不停的向北。”张翠山道:“是啊!最
好能折而向西,咱们便有归家乡之望。”
殷素素出了一会神,道:“若是这船无止无息的向东,不
知会到了哪里。”张翠山道:“向东是永无尽头的大海,只须
飘浮得七八天,咱们没清水喝……”殷素素初尝情滋味,如
梦如醉,不愿去想这些煞风景的事,说道:“曾听人说,东海
上有仙山,山上有长生不老的仙人,我们说不定便能上了仙
山岛,遇到了美丽的男仙女仙……”抬头望着天上的银河,说
道:“说不定这船飘啊流啊,到了银河之中,于是我们看见牛
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
张翠山笑道:“我们把船送给了牛郎,他想会织女时,便
可坐船渡河,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会。”殷
素素道:“将船送给了牛郎,我和你要相会时,又坐甚么船啊?”
张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咱俩都在一起。既然
在一起,何必渡甚么银河?”殷素素嫣然一笑,脸上更似开了
一朵花,拿着张翠山的手,轻轻抚摸。
两人柔情蜜意,充塞胸臆,似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觉得
一句话也不必说。过了良久良久,张翠山低下头来,只见殷
素素眼中泪光莹然,脸有凄苦之色,讶道:“你想起了甚么?”
殷素素低声道:“在人间,在海底,我或许能和你在一起。但
将来我二人死了,你会上天,我……我……却要入地狱。”张
翠山道:“胡说八道。”
殷素素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的,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太
多,胡乱杀的人不计其数。”张翠山一惊,隐隐觉得她心狠手
辣,实非自己的佳偶,可是一来倾心已深,二来在这九死一
生的大海洋中,又怎能计及日后之事?安慰她道:“以后你改
过向善,多积功德,常言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殷素素默然,过了一会,忽然轻轻唱起歌来,唱的是一
曲《山坡羊》:
“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
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
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
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
顾眼下。”
猛听得谢逊在舱中大声喝彩:“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
你比这个假仁假义的张相公,可合我心意得多了。”
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恶人,将来都没好下场。”
张翠山低声道:“倘若你没好下场,我也跟你一起没好下
场。”
殷素素惊喜交集,只叫得一声:“五哥!”再也说不下去
了。
次日天刚黎明,谢逊用狼牙棒在船边打死了一条十来斤
的大鱼。狼牙棒上生有钩刺,用以打鱼,倒也甚是方便。三
人饿了两日。虽然生鱼甚腥,却也吃得津津有味。船上没了
清水,挤出鱼肉中的汁液,勉强也可解渴。
海流一直向北,带着船只日夜不停的北驶。夜晚北极星
总是在船头之前闪烁,太阳总是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
下,连续十余日,船行始终不变。
气候却一天天的寒冷起来,谢逊和张翠山内功深湛,还
可抵受得住,殷素素却一天比一天憔悴。张谢二人都将外衣
脱下来给她穿上了,仍然无济于事。张翠山瞧着她强颜欢笑,
奋勇与寒风相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眼看座船再北行数日,
殷素素非冻死不可。
哪知天无绝人之路,一日这船突然驶入了大群海豹之中。
谢逊用狼牙棒击死几头海豹,三人剥下海豹皮披在身上,宛
然是上佳的皮裘,还有海豹肉可吃,三人都大为欢畅。
这天晚上,三人聚在船梢上聊天。殷素素笑问:“世上最
好的禽兽是甚么东西?”三人齐声笑道:“海豹!”便在此时,
只听得丁冬、丁冬数声,极是清脆动听。三人一呆,谢逊脸
色大变,说道:“浮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几下,果然
碰到一些坚硬的碎冰。
这一来,三人的心情立时也如寒冰,都知道这船日夜不
停的向北驶去,越北越冷,此刻海中出现小小碎冰,日后势
必满海是冰,座船一给冻住,移动不得,那便是三人毕命之
时了。
张翠山道:“《庄子·逍遥游》篇有句话说:‘穷发之北
有冥海者,天池也。’咱们定是到了天池中啦。”谢逊道:“这
不是天池,是冥海。冥海者,死海也。”张翠山与殷素素相对
苦笑。
这一晚三人只是听着丁冬、丁冬,冰块互相撞击的声音,
一夜不寐。
次日上午,海上冰块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拍拍作
响。谢逊苦笑道:“我痴心妄想,要研究这屠龙宝刀中所藏的
秘密,想不到来冰海,作冰人,当真是名副其实,作了你俩
位的冰人。”殷素素脸上一红,伸手去握住了张翠山的手。
谢逊提起屠龙刀,恨恨的道:“还是让你到龙宫中去,屠
你妈的龙去罢!”扬手便要将刀投入大海,但甫要脱手之际,
叹了口长气,终于又把宝刀放入船舱。
再向北行了四天,海面浮冰或如桌面,或如小屋,三人
已知定然无幸,索性不再想生死之事。当晚睡到半夜,忽听
得轰的一声巨响,船身剧烈震动。
谢逊叫道:“好得很,妙得很!撞上冰山啦!”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苦笑,随即张臂搂在一起,只觉脚
底下冰冷的海水渐渐浸上小腿,显是船底已破。只听得谢逊
叫道:“跳上冰山去,多活一天半日也是好的。贼老天要我早
死,老子偏偏跟他作对。”
张殷二人跃到船头,眼前银光闪烁,一座大冰山在月光
下发出青紫色的光芒,显得又是奇丽,又是可怖。谢逊已站
在冰山之侧的一块棱角上,伸出狼牙棒相接。殷素素伸手在
狼牙棒上一搭,和张翠山一齐跃上冰山。
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只一顿饭时分便已沉得无影无踪。
谢逊将两块海豹皮垫在冰山之上,三人并肩坐下。这座
冰山有陆地上一个小山丘大小,一眼望去,横广二十余丈,纵
长八九丈,比原来的座船宽敞得多了,谢逊仰天清啸,说道:
“在船上气闷得紧,正好在这里舒舒筋骨。”站起来在冰山上
走来走去,竟有悠然自得之意。冰山上虽然滑溜,但谢逊足
步沉稳,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
冰山顺着风势水流,仍是不停向北飘流。谢逊笑道:“贼
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给咱们,迎接咱们去会一会北极仙翁。”殷
素素似乎只须情郎在旁,便已心满意足,就是天塌下来也全
不萦怀。三人之中,只张翠山皱起了眉头,为这眼前的厄运
发愁。
冰山又向北飘浮了七八日。白天银冰反射阳光,炙得三
人皮肤也焦了,眼目更是红肿发痛。于是三人每到白天,便
以海豹皮蒙头而睡,到晚上才起身捕鱼,猎取海豹。说也奇
怪,越是北行,白天越长,到后来每天几乎有十一个时辰是
白日,黑夜却是一晃即过。
张翠山和殷素素身子疲困,面目憔悴,谢逊却神情日渐
反常,眼睛中射出异样光芒,常自指手划脚的对天咒骂,胸
中怨毒,竟自不可抑制。
一日晚间,张翠山正拥着海豹皮倚冰而卧,睡梦中忽听
得殷素素大声尖叫:“放开我,放开我。”张翠山急跃而起,在
冰山的闪光之下,只见谢逊双手抱住了殷素素肩头,口中荷
荷而呼,发声有似野兽。张翠山这几日看到谢逊的神情古怪,
早便在暗暗担心,却没想到他竟会去侵犯殷素素,不禁惊怒
交集,纵身上前,喝道:“快放手!”
谢逊阴森森的道:“你这奸贼,你杀了我妻子,好,我今
日扼死你妻子,也叫你孤孤单单的活在这世上。”说着左手扠
到殷素素咽喉之中。殷素素“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张翠山惊道:“我不是你的仇人,没杀你的妻子。谢前辈,
你清醒些。我是张翠山,武当派的张翠山,不是你的仇人。”
谢逊一呆,叫道:“这女人是谁?是不是你的老婆?”张
翠山见他紧紧抓住殷素素,心中大急,说道:“她是殷姑娘,
谢前辈,她不是你仇人的妻子。”
谢逊狂叫:“管她是谁。我妻子给人害死了,我母亲给人
害死了,我要杀死天下的女人!”说着左手使劲,殷素素登时
呼吸艰难,一声也叫不出了。
张翠山见谢逊突然发疯,已属无可理喻,当下气凝右臂,
奋力挥掌往他后心拍去。谢逊左掌回过,还了一掌。张翠山
身子一晃,冰山上太过滑溜,登时一交滑倒。谢逊飞起右足,
便往他腰间踢去。张翠山变招也快,手一撑,跃起身来,伸
指便点他膝盖里穴道。谢逊不等这一脚的招式使老,半途缩
回,右掌往他头顶拍落。
殷素素斜转身子,左手倏出,往谢逊头顶斩落。谢逊毫
不理会,只是使足掌力,向张翠山脑门拍去。张翠山双掌翻
起,接了他这一掌,霎时之间,胸口塞闷,一口真气几乎提
不上来。殷素素这一下斩中在谢逊的后颈,只感又韧又硬,登
时弹将出来,掌缘反而隐隐生疼。但见谢逊双目血红,如要
喷出火来,一只大手又向自己喉头扠来,忍不住大声尖叫。
便在此时,眼前一亮,北方映出一片奇异莫可名状的光
彩,无数奇丽绝伦的光色,在黑暗中忽伸忽缩,大片橙黄之
中夹着丝丝淡紫,忽而紫色愈深愈长,紫色之中,迸射出一
条条金光、蓝光、绿光、红光。谢逊一惊之下,“咦”的一声
惊呼,松手放开了殷素素。张翠山也觉得手掌上的压力陡然
减轻。
谢逊背负双手,走到冰山北侧,凝目望着这片变幻的光
彩。原来他三人顺水飘流,此时已近北极,这片光彩,便是
北极奇特的北极光了。中国之人,当时从来无人得见。
张翠山挽住殷素素,两人心中兀自怦怦乱跳。
这一晚谢逊凝望北极奇光,不再有何动静。次晨光彩渐
隐,谢逊也已清醒,不知是否忘记了昨晚自己曾经发狂,言
语举止,甚是温文。
张翠山与殷素素均想:“他父母妻子都是给人害死的,也
难怪他伤心。却不知他仇人是谁?”生怕引动他疯病再发,自
是不敢提及一字。
如此过了数日,冰山不住北去。谢逊对老天爷的咒骂又
渐渐狂暴起来,偶然之间,眼光中又闪耀出野兽般的神色。张
翠山和殷素素虽然互相不提,但两人均暗自戒备,生怕他又
突然间狂性大发。
这一天血红的太阳停在西边海面,良久良久,始终不沉
下海去。谢逊突然跃起,指着太阳大声骂道:“连你太阳也来
欺侮我,贼太阳,鬼太阳,我若是有张硬弓,一枝长箭,嘿
嘿,一箭射你个对穿。”突然伸手在冰上一击,拍下拳头大的
一块冰,用力向太阳掷了过去。冰块远远飞出二十来丈,落
入海中。张翠山和殷素素心下骇然,均想:“这人好大的膂力,
倘若是我,只怕一半的路程也掷不到。”
谢逊掷了一块,又是一块,直掷到七十余块,劲力始终
不衰,他见掷来掷去,跟太阳总是不知相距多远,暴跳如雷,
伸足在冰山上乱踢,只踢得冰屑纷飞。
殷素素劝道:“谢前辈,你歇歇罢,别理会这鬼太阳了。”
谢逊回过头来,眼中全是血丝,呆呆的望着她。殷素素
暗自心惊,勉强微微一笑。谢逊突然大叫一声,跳上来一把
将她抱住,叫道:“挤死你!挤死你!你为甚么杀死我妈妈,
杀死我的孩儿?”殷素素身上犹似套上了一个铁箍,而这铁箍
还在不断收紧。
张翠山忙伸手去扳谢逊手臂,却哪里扳得动分毫?眼看
殷素素舌头伸出,立时便要断气,只得呼的一掌,击在他背
心正中的“神道穴”上。哪知这一拳击下,如中铁石,谢逊
如野兽般呵呵而吼,双臂却抱得更加紧了。张翠山叫道:“你
再不放手,我用兵刃了!”但见他毫不理会,当即抽出判官笔,
在他手臂弯“小海穴”中重重一点。谢逊倏地回过右手,抢
过判官笔,远远掷入了海中。
殷素素但觉箍在身上的铁臂微松,忙矮身脱出了他的怀
抱。谢逊左掌斜削,径击张翠山项颈,右手却往殷素素肩头
抓去。嗤的一响,殷素素裹在身上的海豹皮被他五指硬生生
的扯下一块。张翠山知道自己若是闪避,殷素素非再给他擒
住不可,当下使一招绵掌中的“自在飞花”,想要卸去他的掌
力,岂知手掌和他掌缘微微一沾,登时感到一股极大的粘力,
再也解脱不开,只得鼓起内劲,与之相抗。
谢逊一掌制住张翠山之后,拖着他的身子,径自向殷素
素扑去。殷素素纵身跃开,她双足尚未落地,谢逊在冰上一
踢,七八粒小冰块激飞而至,都打在她右腿之上。殷素素叫
声:“啊哟!”横身摔倒。
谢逊突然发出掌力,将张翠山弹出数丈。这一下弹力极
其强劲,张翠山落下时已在冰山上的边缘,冰上甚是滑溜,他
右足稍稍一沾,扑通一声,摔入了海中。
七 谁送冰舸来仙乡
张翠山左手银钩挥出,钩住了冰山,借势跃回,心想殷
素素势必又落入谢逊掌中,不料冷冷的月光之下,但见谢逊
双手按住眼睛,发出痛苦之声,殷素素却躺在冰上。
张翠山急忙纵上扶起。殷素素低声道:“我……我打中了
他眼睛……”一句话没说完,谢逊虎吼一声,扑了过来。张
翠山抱住殷素素打了几个滚,迅即避开,但听得砰嘭、砰嘭
几声响亮,谢逊挥舞狼牙棒猛力打击冰山。他随即抛下狼牙
棒,双手捧起一大块百余斤重的冰块,侧头听了听声音,向
张殷二人掷来。
殷素素待要跃起躲闪,张翠山一按她背心,两人都藏身
在冰山的凹处,大气也不敢透一声。但见谢逊掷出冰块后,一
动也不动,显是在找寻二人藏身之所。张翠山见他双目中各
流出一缕鲜血,知道殷素素在危急之中终于射出了银针,而
谢逊在神智昏迷下竟尔没有提防,双目中针,成了盲人。但
他听觉自仍十分灵敏,只要稍有声息,给他扑了过来,后果
难以设想,幸好海上既有浪涛,海风又响,再夹着冰块相互
撞击的叮叮当当之声,将两人的呼吸都淹没了,否则决计逃
不脱他的毒手。
谢逊听了半晌,在风涛冰撞的巨声中始终查不到两人所
在,但觉双目剧痛,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狂怒之中
又加上惊惧,蓦地大叫一声,在冰山上一阵乱拍乱击,抓起
冰块四下乱掷,只听得砰砰之声,响不绝耳。张翠山和殷素
素相互搂住,都已吓得面无人色,无数大冰块在头顶呼呼飞
过,只须碰到一块,便即丧命。
谢逊这一阵乱跳乱掷,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张翠山二人
却如是挨了几年一般。
谢逊掷冰无效,忽然住手停掷,说道:“张相公,殷姑娘,
适才我一时胡涂,狂性发作,以致多有冒犯,二位不要见怪。”
这几句话说得谦和有礼,回复了平时的神态。他说过之后,坐
在冰上,静待二人答话。
张翠山和殷素素当此情境,哪敢贸然接口?谢逊说了几
遍,听二人始终不答,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说道:“两位既
不肯见谅,那也无法。”说着深深吸了口气。张翠山猛地惊觉,
当日他在王盘山岛上纵声长啸,震倒众人,发啸之前也是这
么深深的吸一口气。他双眼虽盲,啸声摧敌却绝无分别。这
时危机霎时即临,要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已然迟了,当下不
及细想,抱住殷素素便溜入了海中。
殷素素尚未明白,谢逊啸声已发。张翠山抱着她急沉而
下,寒冷彻骨的海水浸过头顶,也淹住了双耳。张翠山左手
扳住钩在冰山上的银钩,右手搂住殷素素,除了他一只左手
之外,两人身子全部没入水底,但仍是隐隐感到谢逊啸声的
威力。冰山不停的向北移动,带着他二人在水底潜行。张翠
山暗自庆幸,倘若适才失去的不是铁笔而是银钩,就算逃得
过他的啸声,也必在大海之中淹死了。
过了良久,二人伸嘴探出海面,换一口气,双耳却仍浸
在水中,直换了六七口气,谢逊的啸声方止。他这番长啸,消
耗内力甚巨,一时也感疲惫,顾不得来察看殷张二人的死活,
坐在冰块上暗自调匀内息。张翠山打个手势,两人悄悄爬上
冰山,从海豹皮上扯下绒毛,紧紧塞在耳中,总算暂且逃过
了劫难。
可是跟他共处冰山,只要发出半点声息,立时便有大祸
临头。两人愁颜相对,眼望西天,血红的夕阳仍未落入海面。
两人不知地近北极,天时大变,这些地方半年中白日不尽,另
外半年却是长夜漫漫,但觉种种怪异,宛若到了世界的尽头。
殷素素全身湿透,奇寒攻心,忍不住打战,牙关相击轻
轻的得得几声,谢逊已然听得。他纵声大吼,提起狼牙棒直
击下来。张殷二人早有防备,急忙跃开闪避,但听得砰的一
声,一棒打上冰山,击下七八块巨大冰块,飞入海中,这一
击少说也有六七百斤力道。二人相顾骇然,但见谢逊舞动狼
牙棒,闪起银光千道,直逼过来。他这狼牙棒棒身本有一丈
多长,这一舞动,威力及于四五丈远近,二人纵跃再快,也
决计逃避不掉,只有不住的向后倒退,退得几下,已到了冰
山边缘。
殷素素惊叫:“啊哟!”张翠山拉着她的手臂,双足使劲,
跃向海中。他二人身在半空,只听得砰嘭猛响,冰屑溅击到
背上,隐隐生痛。张翠山跳出时已看准一块桌面大的冰块,左
手银钩挥出,搭了上去。谢逊听得二人落海的声音,用狼牙
棒敲下冰块,不住掷来。但他双目已盲,张殷二人在海中又
继续飘动,第一块落空,此后再也投掷不中了。
冰山浮在海面上的只是全山的极小部分,水底下尚隐有
巨大冰体,但张殷二人附身其上的冰块却是谢逊从冰山上所
击下,还不到大冰山千份中的一份,因此在水流中漂浮甚速,
和谢逊所处的冰山越离越远,到得天将黑时,回头遥望,谢
逊的身子已成了一个个黑点,那大冰山却兀自闪闪发光。
二人攀着这一块冰块,只是幸得不沉而已,但身子浸在
海水之中,如何能支持长久?幸好一路向北,不久便又有一
座小小冰山出现,两人待得邻近,攀了上去。
张翠山道:“若说是天无绝人之路,偏又叫咱们吃这许多
苦。你身子怎样?”殷素素道:“可惜没来得及带些海豹肉来。
你没受伤罢?”两人自管自你言我语,却不知对方说些甚么,
一怔之下,忙从耳中取出海豹绒毛,原来两人顾得逃命,浑
忘了耳中塞有物事。
两人得脱大难,心中柔情更是激增。张翠山道:“素素,
咱俩便是死在这冰山之上,也就永不分离的了。”殷素素道:
“五哥,我有句话问你,你可不许骗我。倘若咱们是在陆地上,
没经过这一切危难,倘若我也是这般一心一意要嫁给你,你
也仍然要我么?”
张翠山呆了呆,伸手搔搔头皮,道:“我想咱们不会好得
这么快,而且,而且……一定会有很多阻碍波折,咱们的门
派不同……”殷素素叹了口气,说道:“我也这么想。因此那
日你第一次和谢逊比拚掌力,我几乎想发射银针助你,却始
终没出手。”
张翠山奇道:“是啊,那为甚么?我总当你在黑暗中瞧不
清楚,生怕误伤了我。”殷素素低声道:“不是的。假如那时
我伤了他,咱二人逃回陆地,你便不愿跟我在一起了。”
张翠山胸口一热,叫道:“素素!”
殷素素道:“或许你心中会怪我,但那时我只盼跟你在一
起,去一个没人的荒岛,长相聚会。谢逊逼咱二人同行,那
正合我的心意。”张翠山想不到她对自己相爱竟如是之深,心
中感激,柔声道:“我决不怪你,反而多谢你对我这么好。”
殷素素偎依在他怀中,仰起了脸,望着他的眼睛,说道:
“老天爷送我到这寒冰地狱中来,我是一点也不怨,只有欢喜。
我只盼这冰山不要回南,嗯,倘若有朝一日咱们终于能回去
中原,你师父定会憎厌我,我爹爹说不定要杀你……”
张翠山道:“你爹爹?”殷素素道:“我爹爹白眉鹰王殷天
正,便是天鹰教创教的教主。”张翠山道:“啊,原来如此。不
要紧,我说过跟你在一起。你爹爹再凶,也不能杀了他的亲
女婿啊。”殷素素双眼发光,脸上起了一层红晕,道:“你这
话可是真心?”
张翠山道:“我俩此刻便结为夫妇。”
当下两人一起在冰山之上跪下。张翠山朗声道:“皇天在
上,弟子张翠山今日和殷素素结为夫妇,祸福与共,始终不
负。”殷素素虔心祷祝:“老天爷保佑,愿我二人生生世世,永
为夫妇。”她顿了一顿,又道:“日后若得重回中原,小女子
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随我夫君行善,决不敢再杀一人。若
违此誓,天人共弃。”
张翠山大喜,没想到她竟会发此誓言,当即伸臂抱住了
她。两人虽被海水浸得全身皆湿,但心中暖烘烘的如沐春风。
过了良久,两人才想起一日没有饮食。张翠山提银钩守
在冰山边缘,见有游鱼游上水面,一钩而上。这一带的海鱼
为抗寒冷,特别的肉厚多脂,虽生食甚腥,但吃了大增力气。
两人在这冰山之上,明知回归无望,倒也无忧无虑。其
时白日极长而黑夜奇短,大反寻常,已无法计算日子,也不
知太阳在海面中已升沉几回。
一日,殷素素忽见到正北方一缕黑烟冲天而起,登时吓
得脸都白了,叫道:“五哥!”伸手指着黑烟。张翠山又惊又
喜,叫道:“难道这地方竟有人烟?”
这黑烟虽然望见,其实相距甚远,冰山整整飘了一日,仍
未飘近,但黑烟越来越高,到后来竟隐隐见烟中夹有火光。
殷素素问道:“那是甚么?”张翠山摇头不答。殷素素颤
声道:“咱俩的日子到头啦!这……这是地狱门。”张翠山心
中也早已大为吃惊,安慰她道:“说不定那边住得有人,正在
放火烧山。”殷素素道:“烧山的火头哪有这么高?”
张翠山叹了口气道:“既然到了这古怪地方,一切只有听
从老天爷安排。老天爷既不让咱俩冻死,却要咱俩在大火中
烧死,那也只得由他喜欢。”
说也奇怪,两人处身其上的冰山,果是对准了那个大火
柱缓缓飘去。当时张殷二人不明其中之理,只道冥冥中自有
安排,是祸是福,一切是命该如此。却不知那火柱乃北极附
近的一座活火山,火焰喷射,烧得山旁海水暖了。热水南流,
自然吸引南边的冰水过去补充,因此带着那冰山渐渐移近。
这冰山又飘了一日一夜,终于到了火山脚下,但见那火
柱周围一片青绿,竟是一个极大的岛屿。岛屿西部都是尖石
嶙峋的山峰,奇形怪样,莫可名状。张翠山走遍了大半个中
原,从未见过。他二人从未见过火山,自不知这些山峰均是
火山的熔浆千万年来堆积而成。岛东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
平野,乃火山灰逐年倾入海中而成。该处虽然地近北极,但
因火山万年不灭,岛上气候便和长白山、黑龙江一带相似,高
山处玄冰白雪,平野上却极目青绿,苍松翠柏,高大异常,更
有诸般奇花异树,皆为中土所无。
殷素素望了半晌,突然跃起,双手抱住了张翠山的脖子
叫道:“五哥,咱俩是到了仙山啦!”张翠山心中也是喜乐充
盈,迷迷糊糊的说不出话来。但见平野上一群梅花鹿正在低
头吃草,极目四望,除了那火山有些骇人之外,周围一片平
静,绝无可怖之处。
但冰山飘到岛旁,被暖水一冲,又向外飘浮。殷素素急
叫:“糟糕,糟糕!仙人岛又去不了啦!”张翠山眼见情势不
妙,倘若不上此岛,这冰山再向别处飘流,不知何时方休?情
急中钩掌齐施,吧吧吧一阵响,打下一大块冰来。两人张手
抱住,扑通一声,跳入了海中,手脚划动,终于爬上了陆地。
那群梅花鹿见有人来,睁着圆圆的眼珠相望,显得十分
好奇,却殊无惊怕之意。殷素素慢慢走近,伸手在一头梅花
鹿的背上抚摸了几下,说道:“要是再有几只仙鹤,我说这便
是南极仙境了。”突然间足下一晃,倒在地上。张翠山惊叫:
“素素!”抢过去欲扶时,脚下也是一个踉跄,站立不稳。
只听得隆隆声响,地面摇动,却是火山又在喷火。两人
在大海中飘浮了数十日,波浪起伏,昼夜不休,这时到了陆
地,脚下反而虚浮,突然地面一动,竟致同时摔倒。
两人一惊之下,见别无异状,这才嘻嘻哈哈的站了起来。
当日疲累已极,两人便在这平原之上,大睡了四个多时辰。
醒来时太阳仍未下山,张翠山道:“咱们四下里瞧瞧,且
看有无人居,有无毒虫猛兽。”殷素素道:“你只须瞧这群梅
花鹿如此驯善,这仙人岛上定是太平得紧。”张翠山笑道:
“但愿如此。可是咱们也得去拜谒一下仙人啊。”
殷素素当身在冰山之时,仍是尽量保持容颜修饰,衣衫
整齐,这时到了岛上,更细心的整理一下衣衫,又替张翠山
理了理头发,这才出发寻幽探胜。她手提长剑。张翠山失了
铁笔,折了一根坚硬的树枝代替。两人展开轻身功夫,自南
至北的快跑了十来里路,此时竟有大片土地可供奔驰,实是
说不出的快活。沿途所见,除了低丘高树之外,尽是青草奇
花。草丛之中,偶而惊起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大鸟小兽,看来
也皆无害于人。
两人转过一大片树林,只见西北角上一座石山,山脚下
露出一个石洞。殷素素叫道:“这地方妙得紧啊!”抢先奔了
过去。张翠山道:“小心!”一言未毕,只听得呵的一声,眼
前白影闪动,洞中冲出一头大白熊来。
那熊毛长身巨,竟和大牯牛相似。殷素素猛吃一惊,急
忙跃后。白熊人立起来,提起巨掌,便往殷素素头顶拍落。殷
素素弯过长剑,往白熊肩头削去,可是她在海上飘流久了,身
子虚弱,出手无力,这一剑虽削中了熊肩,却只轻伤皮肉,待
得第二招回剑掠去,白熊纵身扑上,啪的一响,已将长剑打
落在地。张翠山急叫:“素素退开!”跃上去用树干横扫,正
打在白熊左前足的膝盖之处。但听得喀喇一响,树干折为两
截,白熊的左足却也折断了。白熊受此重伤,只痛得大声吼
叫,声震山谷,猛向张翠山扑将过来。
张翠山双足一点,使出“梯云纵”轻功,纵起丈余,使
一招“争”字诀中的一下直钩,将银钩在半空中疾挥下来,正
中白熊的太阳穴。这一招劲力甚大,银钩钩入数寸。那白熊
惊天动地般大吼一声,拖得张翠山银钩脱手,在地下翻了几
个转身,仰天而毙。
殷素素拍手笑道:“好轻功,好钩法!”一言甫毕,猛听
得张翠山叫道:“快跳过来!”殷素素听他呼声中颇有惊惶之
意,不暇询问,向前一窜,直扑到他怀里,回过头来,不禁
“啊”的一声惊呼。原来她身后又站着一头大白熊,张牙舞爪,
狰狞可怖。
张翠山手中没了兵刃,忙拉了殷素素跃上一株大松树。那
白熊在树下团团转动,不时仰头吼叫。张翠山折下了一根松
枝,对准白熊的右眼甩了下去,波的一声轻响,树枝入眼。那
熊痛得大叫,便欲扑上树来。张翠山从殷素素手中接过长剑,
对准熊头,运劲摔将下去。噗的一声,长剑没入了大半,那
熊慢慢软倒,死在树下。
张翠山道:“不知洞中还有熊没有。”捡起几块石头投进
洞内,过了一会,不见动静,于是当先进洞。殷素素紧跟在
后。但见山洞极是宽敞,有八九丈纵深,中间透入一线天光,
宛似天窗一般。洞中有不少白熊残余食物,鱼肉鱼骨,甚是
腥臭。殷素素掩鼻道:“此间好却是好,便是太臭。”张翠山
道:“只须日日打扫洗刷,过得十天半月,便不臭了。”
殷素素想起从此要和他在这岛上长相厮守,岁月无尽,以
迄老死,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凄凉。
张翠山出洞来折下树枝,扎成一把大扫帚,将洞中秽物
清扫出去。殷素素也帮着收拾。待得打扫干净,秽气仍是不
除。殷素素道:“附近若有溪水冲洗一番便好了。海水虽多,
可惜没盛水的提桶。”张翠山道:“我有法子。”到山阴寒冷之
处搬了几块大冰,放在洞中的高岩上。殷素素拍掌叫道:“好
主意!”冰块慢慢融化成水,流出洞去,便似以水冲洗一般,
只是十分缓慢而已。
张翠山在洞中清洗。殷素素用长剑剥切两头白熊,割成
条块。当地虽有火山,但究在极北,仍是十分寒冷,熊肉旁
放以冰块,看来累月不腐。殷素素叹道:“人心苦不足,既得
陇,又望蜀,咱们若有火种,烧烤一只熊掌吃吃,那可有多
美。”又道:“只怕洞中的冰块老是不融,冲不去腥臭。”张翠
山望着火山口喷出来的火焰,道:“火是有的,就可惜火太大
了,慢慢想个法儿,总能取它过来。”
当晚两人饱餐一顿熊脑,便在树上安睡。睡梦中仍如身
处大海中的冰山之上,随着波浪起伏颠簸,其实却是风动树
枝。
次日殷素素还没睁开眼来,便说:“好香,好香!”翻身
下树,但觉阵阵清香,从树下一大丛不知名的花朵上传出。殷
素素喜道:“洞前有这许多香花,那可真妙极了。”
张翠山道:“素素,你且慢高兴,有一件事跟你说。”殷
素素见他脸色郑重,不禁一怔,道:“甚么?”张翠山道:“我
想出了取火的法子。”殷素素笑道:“啊,你这坏蛋,我还道
是甚么不好的事呢。甚么法子?快说,快说!”
张翠山道:“火山口火焰太大,无法走近,只怕走到数十
丈外,人已烤焦了。咱们用树皮搓一条长绳,晒得干了,然
后……”殷素素拍手道:“好法子!好法子!然后绳上缚一块
石子,向火山口抛去,火焰烧着绳子,便引了下来。”
两人生食已久,急欲得火,当下说做便做,以整整两天
时光,搓了一条百余丈长的绳子,又晒了一天,第四天便向
火山口进发。
那火山口望去不远,走起来却有四十余里。两人越走越
热,先脱去海豹皮的皮裘,到后来只穿单衫也有些顶受不住,
又行里许,两人口干舌燥,遍身大汗,但见身旁已无一株树
木花草,只余光秃秃、黄焦焦的岩石。
张翠山肩上负着长绳,瞥眼见殷素素几根长发的发脚因
受热而鬈曲起来,心下怜惜,说道:“你在这里等我,待我独
自上去罢。”殷素素嗔道:“你再说这些话,我可从此不理你
啦。最多咱们一辈子没火种,一辈子吃生肉,又有甚么大不
了的?”张翠山微微一笑。
又走里许,两人都已气喘如牛。张翠山虽然内功精湛,也
已给蒸得金星乱冒,头脑中嗡嗡作声,说道:“好,咱们便在
这里将绳子掷了上去,若是接不上火种,那就……那就
……”殷素素笑道:“那就是老天爷叫咱俩做一对茹毛饮血的
野人夫妻……”说到这里,身子一晃,险些晕倒,忙抓住张
翠山的肩头,这才站稳。张翠山从地下捡起一块石子,缚在
长绳一端,提气向前奔出数丈,喝一声:“去!”使力掷了出
去。
但见石去如矢,将那绳子拉得笔直,远远的落了下去。可
是十余丈外虽比张殷二人立足处又热了些,仍是距火山口极
远,未必便能点燃绳端。两人等了良久,只热得眼中如要爆
出火来,那长绳却是连青烟也没冒出半点。张翠山叹了口气,
说道:“古人钻木取火,击石取火,都是有的,咱们回去慢慢
再试罢!这个掷绳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
殷素素道:“这法子虽然不行。但绳子已烤得干透。咱们
找几块火石,用剑来打火试试。”张翠山道:“也说得是。”拉
回长绳,解松绳头,劈成细丝。火山附近遍地燧石,拾过一
块燧石,平剑击打,登时爆出几星火花,飞上了绳丝,试到
十来次时,终于点着了火。
两人喜得相拥大叫。那烤焦的长绳便是现成的火炬,两
人各持一根火炬,喜气洋洋的回到熊洞。殷素素堆积柴草,生
起火来。
既有火种,一切全好办了,融冰成水,烤肉为炙。两人
自船破以来,从未吃过一顿热食,这时第一口咬到脂香四溢
的熊肉时,真是险些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
当晚熊洞之中,花香流动,火光映壁。两人结成夫妻以
来,至此方始有洞房春暖之乐。
次日清晨,张翠山走出洞来,抬头远眺,正自心旷神怡,
蓦地里见远处海边岩石之上,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这人却不是谢逊是谁?张翠山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实
指望和殷素素经历一番大难之后,在岛上便此安居,哪知又
闯来了这个魔头。霎时之间,他便如变成了石像,呆立不敢
稍动。但见谢逊脚步蹒跚,摇摇晃晃的向内陆走来。显是他
眼瞎之后,无法捕鱼猎豹,直饿到如今。他走出数丈,脚下
一个踉跄,向前摔倒,直挺挺的伏在地下。
张翠山返身入洞,殷素素娇声道:“五哥……你……”但
见他脸色郑重,话到口边又忍住了。张翠山道:“那姓谢的也
来啦!”殷素素吓了一跳,低声道:“他瞧见你了吗?”随即想
起谢逊眼睛已瞎,惊惶之意稍减,说道:“咱们两个亮眼之人,
难道对付不了一个瞎子?”张翠山点了点头,道:“他饿得晕
了过去啦。”殷素素道:“瞧瞧去!”从衣袖上撕下四根布条,
在张翠山耳中塞了两条,自己耳中塞了两条,右手提了长剑,
左手扣了几枚银针,一同走出洞去。
两人走到离谢逊七八丈处,张翠山朗声道:“谢前辈,可
要吃些食物?”谢逊斗然间听到人声,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但
随即辨出是张翠山的声音,脸上又罩了一层阴影,隔了良久,
才点了点头。张翠山回洞拿了一大块昨晚吃剩下来的熟熊肉,
远远掷去,说道:“请接着。”谢逊撑起身子,听风辨物,伸
手抓住,慢慢的咬了一口。
张翠山见他生龙活虎般的一条大汉,竟给饥饿折磨得如
此衰弱,不禁油然而起怜悯之情。殷素素心中却是另一个念
头:“五哥也忒煞滥好人,让他饿死了,岂不手脚干净?这番
救活了他,日后只怕麻烦无穷,说不定我两人的性命还得送
在他的手下。”但想自己立过重誓,决意跟着张翠山做好人,
心中虽起不必救人之念,却不说出口来。
谢逊吃了半块熊肉,伏在地下呼呼睡去。张翠山在他身
旁升了一个火堆。
谢逊直睡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转醒,问道:“这是甚么地
方?”张殷二人守在他身旁,见他坐起开口,便各取出塞在右
耳中的布条,以便听他说些甚么,但两人的右手都离耳畔不
过数寸,只要一见情势不对,立即伸手塞耳,左耳中的布条
却不取出。张翠山道:“这是极北之处一个无人荒岛。”
谢逊“嗯”了一声,霎时之间,心中兴起了数不尽的念
头,呆了半晌,说道:“如此说来,咱们是回不去了!”张翠
山道:“那得瞧老天爷的意旨了。”谢逊破口骂道:“甚么老天
爷,狗天、贼天、强盗老天!”摸索着坐在一块石上,又咬起
熊肉来,问道:“你们要拿我怎样?”
张翠山望着殷素素,等她说话。殷素素却打个手势,意
思说一切听凭你的主意。
张翠山微一沉吟,朗声道:“谢前辈,我夫妻俩……”谢
逊点头道:“嗯,成了夫妻啦。”殷素素脸上一红,却颇有得
意之色,说道:“那也可说是你做的媒人,须得多谢你撮成。”
谢逊哼了一声,道:“你夫妻俩怎么样?”张翠山道:“我们射
瞎了你的眼睛,自是万分过意不去,不过事已如此,千言万
语的致歉也是无用。既是天意要让咱们共处孤岛,说不定这
一辈子再也难回中土,我二人便好好的奉养你一辈子。”
谢逊点了点头,叹道:“那也只得如此。”张翠山道:“我
夫妻俩情深意重,同生共死,前辈倘若狂病再发,害了我夫
妻任谁一人,另一人决然不能独活。”谢逊道:“你要跟我说,
你两人倘若死了,我瞎了眼睛,在这荒岛上也就活不成?”张
翠山道:“正是!”谢逊道:“既然如此,你们左耳之中何必再
塞着布片?”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而笑,将左耳中的布条也都取了出
来,心下却均骇然:“此人眼睛虽瞎,耳音之灵,几乎到了能
以耳代目的地步,再加上聪明机智,料事如神。倘若不是在
此事事希奇古怪的极北岛上,他未必须靠我二人供养。”
张翠山请谢逊为这荒岛取个名字。谢逊道:“这岛上既有
万载玄冰,又有终古不灭的火窟,便称之为冰火岛罢。”
自此三人便在冰火岛上住了下来,倒也相安无事。离熊
洞半里之处,另有一个较小的山洞。张殷二人将之布置成为
一间居室,供谢逊居住。张殷夫妇捕鱼打猎之余,烧陶作碗,
堆土为灶,诸般日用物品,次第粗具。
谢逊也从不和两人罗唆,只是捧着那把屠龙宝刀,低头
冥思。张殷二人有时见他可怜,劝他不必再苦思刀中秘密。谢
逊道:“我岂不知便是寻到了刀中秘密,在这荒岛之上又有何
用?只是无所事事,这日子却又如何打发?”两人听他说得有
理,也就不再相劝。
忽忽数月,有一日,夫妇俩携手向岛北漫游,原来这岛
方圆极广,延伸至北,不知尽头,走出二十余里,只见一片
浓密的丛林,老树参天,阴森森的遮天蔽日。张翠山有意进
林一探,殷素素胆怯起来,说道:“别要林中有甚么古怪,咱
们回去罢。”
张翠山微觉奇怪,心想:“素素向来好事,怎地近来却懒
洋洋地,甚么事也提不起兴致来?”想到此处,心中一惊,问
道:“你身子好吗?可有甚么不舒服?”殷素素突然间满脸通
红,低声道:“没甚么。”张翠山见她神情奇特,连连追问。殷
素素似笑非笑的道:“老天爷见咱们太过寂寞,再派一个人来,
要让大伙儿热闹热闹。”张翠山一怔之下,大喜过望,叫道:
“你有孩子啦?”殷素素忙道:“小声些,别让人家听见了。”说
了这句话,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荒林寂寂,哪里还
有第三个人在?
天候嬗变,这时日渐短而夜渐长,到后来每日只有两个
多时辰是白天,气候也转得极其寒冷。殷素素有了身孕后甚
感疲懒,但一切烹饪、缝补等务,仍是勉力而行。
这一晚她十月怀胎将满,熊洞中升了火,夫妻俩偎倚在
一起闲谈。殷素素道:“你说咱们生个男孩呢还是女孩?”张
翠山道:“女孩像你,男孩像我,男女都很好。”殷素素道:
“不,我喜欢是个男孩子。你先给他取定个名字罢!”
张翠山道:“嗯。”隔了良久,却不言语。殷素素道:“这
几天你有甚么心事?我瞧你心不在焉似的。”张翠山道:“没
甚么。想是要做爸爸了,欢喜得胡里胡涂啦!”
他这几句话本是玩笑之言,但眉间眼角,隐隐带有忧色。
殷素素柔声道:“五哥,你瞒着我,只有更增我的忧心。你瞧
出甚么事不对了?”
张翠山叹了口气,道:“但愿是我瞎疑心。我瞧谢前辈这
几天的神色有些不正。”殷素素“啊”的一声,道:“我也早
见到了。他脸色越来越凶狠,似乎又要发狂。”张翠山点了点
头,道:“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龙刀中的秘密,因此心中烦恼。”
殷素素泪眼盈盈,说道:“本来咱俩拚着跟他同归于尽,那也
没甚么。但是……但是……”
张翠山搂着她肩膀,安慰道:“你说得不错,咱们有了孩
子,不能再跟他拚命。他好好的便罢,要是行凶作恶,咱们
只得将他杀了。谅他瞎着双眼,终究奈何咱们不得。”
殷素素自从怀了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变得仁善起来,从
前做闺女时一口气杀几十个人也毫不在意,这时便是杀一头
野兽也觉不忍。有一次张翠山捕了一头母鹿,一头小鹿直跟
到熊洞中来,殷素素定要他将母鹿放了,宁可大家吃些野果,
挨过两天。这时听到张翠山说要杀了谢逊,不禁身子一颤。
她偎倚在张翠山怀里,这么微微一颤,张翠山登时便觉
察了,向着她神色温柔的一笑,说道:“但愿他不发狂。可是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殷素素道:“不错,倘
若他真的发起狂来,却怎生制他?咱们给他食物时做些手脚,
看能找到甚么毒物……不,不,他不一定会发狂的,说不定
只是咱俩瞎疑心。”
张翠山道:“我有个计较。咱俩从明儿起,移到内洞去住,
却在外洞掘个深坑,上面铺以皮毛软泥。”殷素素道:“这法
子好却是好,不过你每日要出外打猎,倘若他在外面行凶
……”张翠山道:“我一人容易逃走,只要见情势不对,便往
危崖峭壁上窜去。他瞎了双眼,如何追得我上?”
第二日一早,张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只是没铁铲
锄头,只得捡些形状合适的树枝当作木扒,实是事倍功半。好
在他内力浑厚,辛苦了七天,已挖了三丈来深。眼见谢逊的
神气越来越不对,时时拿着屠龙刀狂挥狂舞,张翠山加紧挖
掘,预计挖到五丈深时,便在坑底周围插上削尖的木棒。这
深坑底窄口广,他不进来侵犯殷素素便罢,只要踏进熊洞,非
摔落去不可,更在坑边堆了不少大石,只待他落入坑中,便
投石砸打。
这日午后,谢逊在熊洞外数丈处来回徘徊。张翠山不敢
动工,生怕他听得声响,起了疑心,但也不敢出外打猎,只
是守在洞旁,瞧着他的动静。但听得谢逊不住口的咒骂,从
老天骂起,直骂到西方佛祖,东海观音,天上玉皇,地下阎
罗,再自三皇五帝骂起,尧舜禹汤,秦皇唐宗,文则孔孟,武
则关岳,不论哪一个大圣贤大英雄,全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逊胸中颇有才学,这一番咒骂,张翠山倒也听得甚有趣味。
突然之间,谢逊骂起武林人物来,自华佗创设五禽之戏
起,少林派达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给他骂得一文不
值。可是他倒也非一味谩骂,于每家每派的缺点所在却也确
有真知灼见,贬斥之际,往往一针见血。只听他自唐而宋,逐
步骂到了南宋末年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骂
到了郭靖、杨过,猛地里骂到了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
他辱骂旁人,那也罢了,这时大骂张三丰,张翠山如何
不怒?正要反唇相讥,谢逊突然大吼:“张三丰不是东西,他
的弟子张翠山更加不是东西,让我捏死他的老婆再说!”纵身
一跃,掠过张翠山身旁,奔进熊洞。
张翠山急忙跟进,只听得喀的一声,谢逊已跌入坑中。可
是坑底未装尖刺,他虽摔下,并没受伤,只是出其不意,大
吃了一惊。张翠山顺手抓过挖土的树枝,见谢逊从坑中窜将
上来,兜头一下,猛击下去。谢逊听得风声,左手翻转,已
抓住了树枝,用力向里一夺。张翠山把捏不定,树枝脱手,这
一夺劲力好大,他虎口震裂,掌心也给树皮擦得满是鲜血。谢
逊跟着这一夺之势,又堕入了坑底。
其时殷素素即将临盆,已腹痛了半日,她先前见谢逊逗
留洞口不去,不敢和丈夫说知此事,只怕给谢逊听到了,他
少了一层顾忌,更会及早发难。这时见情势危急,顾不得腹
痛如绞,抓起枕边长剑向张翠山掷去。
张翠山抓住剑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太多,他再窜上
来时,我出剑劈刺,仍是非给他夺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
想起:“他双目已盲,所以能夺我兵刃,全仗我兵刃劈风之声,
才知我的招势去向。”
他刚想到此节,谢逊哈哈一笑,又纵跃而上。张翠山看
准他窜上的来路,以剑尖对住他脑门,紧握不动。谢逊这一
纵跃,势道极猛,正是以自己脑袋碰到剑尖上去,长剑既然
纹丝不动,绝无声息,他武功再好,如何能够知晓?只听得
擦的一声响,谢逊一声大吼,长剑已刺入额头,深入寸许。总
算他应变奇速,剑尖一碰到顶门,立即将头向后一仰,同时
急使“千斤坠”的功夫,落入坑底。只要他变招迟得一霎之
间,剑尖从脑门直刺进去,立时便即毙命。饶是如此,头上
也已重伤,血流披面,长剑插在他额头,不住颤动。
谢逊拔出长剑,撕下衣襟裹住伤口,脑中一阵晕眩,自
知受伤不轻,他狂性已发,从腰间拔出屠龙刀急速舞动,护
住了顶门,第三度跃上。张翠山举起大石,对准他不住投去,
却均被屠龙刀砸开,但见刀花如雪,寒光闪闪,谢逊跃出深
坑,直欺过来,张翠山一步步退避,心中一酸,想起今日和
殷素素同时毕命,竟不能见一眼那未出世的孩儿。
谢逊防他和殷素素从自己身旁逸出,一出了熊洞,那便
追赶不上,当下右手宝刀,左手长剑,使动大开大阖的招数,
将两丈方圆之内尽数封住,料想张殷二人再也无法逃走。
蓦地里“哇”的一声,内洞中传出一响婴儿的哭声。谢
逊大吃一惊,立时停步,只听那婴儿不住啼哭。
张翠山和殷素素知道大难临头,竟一眼也不再去瞧谢逊,
两对眼睛都凝视着这初生的婴儿,那是个男孩,手足不住扭
动,大声哭喊。张殷二人知道只要谢逊这一刀下来,夫妻俩
连着婴儿便同时送命。二人一句话不说,目光竟不稍斜,心
中暗暗感激老天,终究让自己夫妇此生能见到婴儿,能多看
得一霎,便是多享一份福气。夫妻俩这时已心满意足,不再
去想自己的命运,能保得婴儿不死,自是最好,但明知绝无
可能,因此连这个念头也没有转。
只听得婴儿不住大声哭嚷,突然之间,谢逊良知激发,狂
性登去,头脑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全家被害之时,妻子刚正
生了孩子不久,那婴儿终于也难逃敌人毒手。这几声婴儿的
啼哭,使他回忆起许许多多往事:夫妻的恩爱,敌人的凶残,
无辜婴儿被敌人摔在地上成为一团血肉模糊,自己苦心孤诣、
竭尽全力,还是无法报仇,虽然得了屠龙刀,刀中的秘密却
总是不能查明……他站着呆呆出神,一时温颜欢笑,一时咬
牙切齿。
在这一瞬之前,三人都正面临生死关头,但自婴儿的第
一声啼哭起,三个人突然都全神贯注于婴儿身上。
谢逊忽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张翠山道:“是个男孩。”
谢逊道:“很好。剪了脐带没有?”张翠山道:“要剪脐带吗?
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
谢逊倒转长剑,将剑柄递了过去。张翠山接过长剑,割
断了婴儿的脐带,这时方始想起,谢逊已然迫近身边,可是
他居然并不动手,心中奇怪,回头望了他一眼,只见谢逊脸
上充满关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
殷素素声音微弱,道:“让我来抱。”张翠山抱起婴儿,送
入她怀里。谢逊又道:“你有没烧了热水,给婴儿洗一个澡?”
张翠山失声一笑,道:“我真胡涂啦,甚么也没预备,这爸爸
可没用之极。”说着便要奔出去烧水,但只迈出一步,见谢逊
铁塔一般巨大的身形便在婴儿之前,心下蓦地一凛。谢逊却
道:“你陪着夫人孩子,我去烧水。”将屠龙刀往腰间一插,便
奔出洞去,经过深坑时轻轻纵身一跃,横越而过。
过了一阵,谢逊果真用陶盆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张翠山
便替婴儿洗澡。谢逊听得婴儿哭声洪亮,问道:“孩儿像妈妈
呢还是像爸爸?”张翠山微笑道:“还是像妈妈多些,不大肥,
是张瓜子脸。”谢逊叹了口气,低声道:“但愿他长大之后,多
福多寿,少受苦难。”殷素素道:“谢前辈,你说孩子的长相
不好么?”谢逊道:“不是的。只是孩子像你,那就太过俊美,
只怕福泽不厚,将来成人后入世,或会多遭灾厄。”张翠山笑
道:“前辈想得太远了,咱四人处身极北荒岛,这孩子自也是
终老是乡,哪还有甚么重入人世之事?”
殷素素急道:“不,不!咱们可以不回去,这孩子难道也
让他孤苦伶仃的一辈子留在这岛上?几十年之后,我们三人
都死了,谁来伴他?他长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她自幼禀
受父性,在天鹰教中耳濡目染,所见所闻皆是极尽残酷恶毒
之事,因之向来行事狠辣,习以为常,自与张翠山结成夫妇,
逐步向善,这一日做了母亲,心中慈爱沛然而生,竟全心全
意的为孩子打算起来。
张翠山向她凄然望了一眼,伸手抚摸她头发,心道:“这
荒岛与中土相距万里,却如何能够回去?”但不忍伤爱妻之心,
此言并不出口。
谢逊忽道:“张夫人的话不错,咱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但如何能使这孩子老死荒岛,享不到半点人世的欢乐?张夫
人,咱三人终当穷智竭力,使孩子得归中土。”
殷素素大喜,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张翠山忙伸手相扶,惊
道:“素素,你干甚么?快好好躺着。”殷素素道:“不,五哥,
咱俩一起给谢前辈磕几个头,感谢他这番大恩大德。”
谢逊摇手道:“不用,不用。这孩子取了名字没有?”张
翠山道:“还没有。前辈学问渊博,请给他取个名字罢!”谢
逊沉吟道:“嗯,得取个好名字,让我好好来想一个。”
殷素素忽然想起:“难得这怪人如此喜爱这孩子,他若将
孩儿视若己子,那么孩儿在这岛上就再不愁他加害,纵然他
狂性发作,也不致骤下毒手。”说道:“谢前辈,我为这孩儿
求你一件事,务恳不要推却。”谢逊道:“甚么?”
殷素素道:“你收了这孩子做义子罢!让他长大了,对你
当亲生父亲一般奉养。得你照料,这孩儿一生不会吃人家的
亏。五哥,你说好不好?”张翠山明白妻子的苦心,说道:
“妙极,妙极!谢前辈,请你不弃,俯允我夫妇的求恳。”
谢逊凄然道:“我自己的亲生孩子给人一把摔死了,成了
血肉模糊的一团,你们瞧见了没有?”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
眼,觉得他言语之中又有疯意,但想起他的惨酷遭际,不由
得心中恻然。谢逊又道:“我那孩子如果不死,今年有十八岁
了。我将一身武功传授于他,嘿嘿,他未必便及不上你们甚
么武当七侠。”这几句话凄凉之中带着几分狂傲,但自负之中
又包含着无限寂寞伤心。张翠山和殷素素不觉都油然而起悔
心:“倘若当日在冰山上不毁了他的双目,咱们四人在此荒岛
隐居,无忧无虑,岂不是好?”
三人默然半晌。张翠山道:“谢前辈,你收这孩儿作为义
子,咱们叫他改宗姓谢。”谢逊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之色,说道:
“你肯让他姓谢?我那个死去的孩子,名叫谢无忌。”张翠山
道:“如果你喜欢,那么,咱们这孩儿便叫作谢无忌。”
谢逊喜出望外,唯恐张翠山说过了后悔,说道:“你们把
亲生孩儿给了我,那么你们自己呢?”张翠山道:“孩儿不论
姓张姓谢,咱们一般的爱他。日后他孝顺双亲,敬爱义父,不
分亲疏厚薄,岂非美事?素素,你说可好?”殷素素微一迟疑,
说道:“你说怎么便是怎么。孩子多得一个人疼爱,终是便宜
了他。”
谢逊一揖到地,说道:“这我可谢谢你们啦,毁目之恨,
咱们一笔勾消。谢逊虽丧子而有子,将来谢无忌名扬天下,好
教世人得知,他父母是张翠山、殷素素,他义父是金毛狮王
谢逊。”
殷素素当时所以稍一犹疑,乃是想起真的谢无忌已死,给
人摔成一团肉浆,自己的孩子顶用这个名字,未免不吉,然
见谢逊如此大喜若狂,料想他对这孩儿必极疼爱,孩儿将来
定可得到他许多好处,母亲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只须于孩子
有益,一切全肯牺牲,抱了孩子,说道:“你要抱抱他吗?”
谢逊伸出双手,将孩子抱在臂中,不由得喜极而泣,双
臂发颤,说道:“你……你快抱回去,我这模样别吓坏了他。”
其实初生一天的婴儿懂得甚么,但他这般说,显是爱极了孩
子。殷素素微笑道:“只要你喜欢,便多抱一会,将来孩子大
了,你带着他到处玩儿罢。”
谢逊道:“好极,好极……”听得孩儿哭得极响,道:
“孩子饿了,你喂他吃奶罢!我到外边去。”实则他双目已盲,
殷素素便当着他哺乳也没甚么,但他发狂时粗暴已极,这时
却文质彬彬,竟成了个儒雅君子。
张翠山道:“谢前辈……”谢逊道:“不,咱们已成一家
人,再这样前辈后辈的,岂不生分?我这么说,咱三人索性
结义为金兰兄弟,日后于孩子也好啊。”张翠山道:“你是前
辈高人,我夫妇跟你身分相差太远,如何高攀得上?”谢逊道:
“呸,你是学武之人,却也这般迂腐起来?五弟、五妹,你们
叫我大哥不叫?”殷素素笑道:“我先叫你大哥,咱们是拜把
子的兄妹。他若再叫你前辈,我也成了他的前辈啦!”张翠山
道:“既是如此,小弟惟大哥之命是从。”殷素素道:“咱们先
就这么说定,过几天等我起得身了,再来祭告天地,行拜义
父、拜义兄之礼。”
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终身不渝,又
何必祭天拜地?这贼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我谢逊最是
恨他不过。”说着扬长出洞,只听得他在旷野上纵声大笑,显
是开心之极。张殷两人自从识得他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欢
喜。
自此三人全心全意的抚育孩子。谢逊少年时原是猎户,他
号称“金毛狮王”,驯兽捕生之技,天下无双,张翠山详述岛
上多处地形,谢逊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便即记住。自此捕
鹿杀熊,便由谢逊一力承担。
数年弹指即过,三个人在岛上相安无事。那孩子百病不
生,长得甚是壮健。三人中倒似谢逊对他最是疼爱,有时孩
子太过顽皮,张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责打,每次都是谢逊从中
拦住。如此数次,孩子便恃他作为靠山,逢到父母发怒,总
是奔到义父处求救。张殷二人往往摇头苦笑,说孩子给大哥
宠坏了。
到无忌四岁时,殷素素教他识字。五岁生日那天,张翠
山道:“大哥,孩子可以学武啦,从今天起你来教,好不好?”
谢逊摇头:“不成,我的武功太深,孩子无法领悟。还是你传
他武当心法。等他到八岁时,我再来教他。教得两年,你们
便可回去啦!”
殷素素奇道:“你说我们可以回去?回中土去?”
谢逊道:“这几年来我日日留心岛上的风向水流,每年黑
夜最长之时,总是刮北风,数十昼夜不停。咱们可以扎个大
木排,装上风帆,乘着北风,不停向南,要是贼老天不来横
加捣蛋,说不定你们便可回归中土。”殷素素道:“我们?难
道你不一起去么?”谢逊道:“我瞎了双眼,回到中土做甚么?”
殷素素道:“你便不去,咱们却决不容你独自留着。孩子也不
肯啊,没了义父,谁来疼他?”谢逊叹道:“我得能疼他十年,
已经足够了。贼老天总是跟我捣乱,这孩子倘若陪我的时候
太多,只怕贼老天迁怒于他,会有横祸加身。”殷素素打了个
寒噤,但想这是他随口说说的事,也没放在心上。
张翠山传授孩子的是扎根基的内功,心想孩子年幼,只
须健体强身,便已足够,在这荒岛之上,决不会和谁动手打
架。谢逊虽说过南归中土的话,但他此后不再提起,看来也
是一时兴到之言,不能作准。
到第八年上,谢逊果然要无忌跟他学练武功。传授之时
他没叫张殷二人旁观,他夫妇便遵依武林中的严规,远远避
开,对无忌的武功进境,也不加考查,信得过谢逊所授,定
是高明异常的绝学。
岛上无事可纪,日月去似流水,转眼又是一年有余。
自无忌出世后,谢逊心灵有了寄托,再也不去理会那屠
龙宝刀。有一晚张翠山偶尔失眠,半夜中出来散步,月光下
只见谢逊盘膝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手中却捧着那柄屠龙宝刀,
正自低头沉思。张翠山吃了一惊,待要避开,谢逊已听到他
的脚步声,说道:“五弟,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八个字,
看来终是虚妄。”张翠山走近身去,说道:“武林中荒诞之说
甚多。大哥这等聪明才智,如何对这宝刀之说,始终念念不
忘?”谢逊道:“你有所不知,我曾听少林派一位有道高僧空
见大师说过此事。”
张翠山道:“啊,空见大师。听说他是少林派掌门人空闻
大师的师兄啊,他逝世已久了。”谢逊点头道:“不错,空见
已经死了,是我打死的。”张翠山吃了一惊,心想江湖上有两
句话说道:“少林神僧,见闻智性”,那是指当今少林派四位
武功最高的和尚空见、空闻、空智、空性四人而言,后来听
说空见大师得病逝世,想不到竟是谢逊打死的。
谢逊叹了口气,说道:“空见这人固执得很,他竟然只挨
我打,始终不肯还手,我打了他一十三拳,终于将他打死了。”
张翠山更是骇然,心想:“能挨得起大哥一拳一脚而不死
的,已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这位少林神僧竟能连挨他一十
三拳,身子之坚,那是远胜铁石了。”
但见谢逊神色凄然,脸上颇有悔意,料想这事之中,定
是隐藏着一件极大的过节,他自与谢逊结义以来,八年中共
处荒岛,情好弥笃,但他对这位义兄,敬重之中总是带着三
分惧意,生怕引得他忆及昔日恨事,当下也不敢多问。
却听谢逊说道:“我生平心中钦服之人,寥寥可数。尊师
张真人我虽久仰其名,但无缘识荆。这位空见大师,实是一
位高僧。他武功上的名气虽不及他师弟空智、空性,但依我
之见,空智、空性一定及不上他老人家。”
张翠山以往听他畅论当世人物,大都不值一哂,能得他
骂上几句,已算是第一流的人物,要他赞上一字,真是难上
加难,想不到他提及空见大师时竟然如此钦迟,不禁颇感意
外,说道:“想是他老人家隐居清修,少在江湖上走动,是以
武学上的造诣少有人知。”
谢逊仰头向天,呆呆出神,自言自语的道:“可惜可惜,
这样一位武林中盖世奇士,竟给我一十三拳活活的打死了。他
武功虽高,实是迂得厉害。倘若当时他还手跟我放对,我谢
逊焉能活到今日?”张翠山道:“难道这位高僧的武功修为,竟
比大哥还要深厚么?”
谢逊道:“我怎能跟他相比?差得远了,差得远了!简直
是天差地远!”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和语气之中充满了不
禁敬仰钦佩之情。
张翠山大奇,心中微有不信,自忖恩师张三丰的武学举
世所罕有,但和谢逊相较,恐怕也只能胜他半筹,倘若空见
大师当真高出谢逊甚多,说得上“天差地远”,岂不是将自己
恩师也比下去了?但素知谢逊的名字中虽有一个“逊”字,性
子却极是倨傲,倘若那人的武功不是真的强胜于他,他也决
计不肯服输。
谢逊似是猜中了他的心意,说道:“你不信么?好,你去
叫无忌出来,我说一个故事给他听。”张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
无忌早已睡熟,去叫醒他听故事,对孩子实无益处,但既是
大哥有命,却也不便违拗,于是回到熊洞,叫醒了儿子。无
忌听说义父要讲故事,大声叫好,登时将殷素素也吵醒了。三
人一起出来,坐在谢逊身旁。
谢逊道:“孩子,不久你就要回归中土……”无忌奇道:
“甚么回归中土?”
谢逊将手挥了挥,叫他别打断自己的话头,续道:“要是
咱们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或是飘得无影无踪,那也罢了,一
切休提。但若真的能回中土,我跟你说,世上人心险恶,谁
都不要相信。除了父母之外,谁都会存着害你的心思。就可
惜年轻时没人跟我说这番话。唉,便是说了,当时我也不会
相信。
“我在十岁那一年,因意外机缘,拜在一个武功极高之人
的门下学艺。我师父见我资质不差,对我青眼有加,将他的
绝艺倾囊以授。我师徒情若父子,五弟,当时我对我师父的
敬爱仰慕,大概跟你对尊师没差分毫。我在二十三岁那年离
开师门,远赴西域,结交了一群大有来历的朋友,蒙他们瞧
得起我,当我兄弟相待。五妹,令尊白眉鹰王,就在那时跟
我结交的。后来我娶妻生子,一家人融融泄泄,过得极是快
活。
“在我二十八岁那年上,我师父到我家来盘桓数日,我自
是高兴得了不得,全家竭诚款待,我师父空闲下来,又指点
我的功夫。哪知这位武林中的成名高手,竟是人面兽心,在
七月十五日那日酒后,忽对我妻施行强暴……”
张翠山和殷素素同时“啊”的一声,师奸徒妻之事,武
林之中从所未闻,那可是天人共愤的大恶事。
谢逊续道:“我妻子大声呼救,我父亲闻声闯进房中,我
师父见事情败露,一拳将我父亲打死了,跟着又打死了我母
亲,将我甫满周岁的儿子谢无忌……”
无忌听他提到自己名字,奇道:“谢无忌?”
张翠山斥道:“别多口!听义父说话。”谢逊道:“是啊,
我那亲生孩儿跟你名字一样,也叫谢无忌,我师父抓起了他,
将他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无忌忍不住又问:“义父,他……他还能活么?”谢逊凄
然摇头,说道:“不能活了,不能活了!”殷素素向儿子摇了
摇手,叫他不可再问。
谢逊出神半晌,才道:“那时我瞧见这等情景,吓得呆了,
心中一片迷惘,不知如何对付我这位生平最敬爱的恩师,突
然间他一拳打向我的胸口,我胡里胡涂的也没想到抵挡,就
此晕死过去,待得醒转时,我师父早已不知去向,但见满屋
都是死人,我父母妻儿,弟妹仆役,全家一十三口,尽数毙
于他的拳下。想是他以为一拳已将我打死,没有再下毒手。
“我大病一场之后,苦练武功,三年后找我师父报仇。但
我跟他功夫实在相差太远,所谓报仇,徒然自取其辱,可是
这一十三条人命的血仇,如何能便此罢休?于是我遍访名师,
废寝忘食的用功,这番苦功,总算也有着落,五年之间,我
自觉功夫大进,又去找我师父。哪知我功夫强了,他仍是比
我强得很多,第二次报仇还是落得个重伤下场。
“我养好伤不久,便得了一本《七伤拳》拳谱,这路拳法
威力实非寻常。于是我潜心专练‘七伤拳’的内劲,两年后
拳技大成,自忖已可和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比肩。我师父若非
另有奇遇,决不能再是我敌手。不料第三次上门去时,却已
找不到他的所在。我在江湖上到处打听,始终访查不到,想
是他为了避祸,隐居于穷乡僻壤,大地茫茫,却到何处去寻?
“我愤激之下,便到处做案,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每做
一件案子,便在墙上留下了我师父的姓名!”
张翠山和殷素素一齐“啊”了一声。谢逊道:“你们知道
我师父是谁了罢?”殷素素点头道:“嗯!你是‘混元霹雳
手’成昆的弟子。”
原来两年多前武林中突生轩然大波,自辽东以至岭南,半
年之间接连发生了三十余件大案,许多成名豪杰突然不明不
白的被杀,而凶手必定留下“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名字。被
害之人不是一派的掌门,便是交游极广的老英雄,每一件案
子都牵连人数甚众。只要这样一件案子,武林中便要到处轰
传,何况接连三十余件。当时武当七侠曾奉师命下山查询,竟
不得半点头绪。众人均知这是有人故意嫁祸于成昆。这“混
元霹雳手”成昆武功甚高,向来洁身自爱,声名甚佳,被害
者又有好几个是他的知交好友,这些案子决计非他所为。但
要查知凶手是谁,自非着落在他身上不可,可是他忽然无影
无踪,音讯杳然。纷扰多时,三十余件大案也只有不了了之。
虽然想报仇雪恨的人成百成千,可是不知凶手是谁,人人都
是徒呼负负。若非谢逊今日自己吐露真相,张翠山怎猜得到
其中的原委。
谢逊道:“我冒成昆之名做案,是要逼得他挺身而出,便
算他始终龟缩,武林中千百人到处查访,总比我一人之力强
得多啊。”殷素素道:“此计不错,只不过这许多人无辜伤在
你的手下,在阴世间也是胡涂鬼,未免可怜。”
谢逊道:“难道我父母妻儿给成昆害死,便不是无辜么?
便不可怜么?我看你从前倒也爽快,嫁了五弟九年,却学得
这般婆婆妈妈起来。”
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大哥,这些
案子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后来你终于找到了成昆么?”谢逊
道:“没找到,没找到!后来我在洛阳见到了宋远桥。”张翠
山大吃一惊,道:“我大师哥宋远桥?”
谢逊道:“不错,是武当七侠之首的宋远桥。我做下这许
多大案,江湖上早已闹得天翻地覆,但我师父混元霹雳手成
昆……”无忌道:“义父,他这样坏,你还叫他师父?”
谢逊苦笑道:“我从小叫惯了。再说,我的一大半武功总
是他传授的。他虽然是个大坏蛋,我也不是好人,说不定我
的为非作歹也都是他教的。好也是他教,歹也是他教,我还
是叫他师父。”
张翠山心想:“大哥一生遭遇惨酷,愤激之余,行事不分
是非。无忌听了这些话记住心中,于他日后立身大是有害,过
几天可得好好跟他解说明白。”
谢逊续道:“我见师父如此忍得,居然仍不露面,心想非
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不足以激逼他出来。方今武林之中,
以少林、武当两派为尊,看来须得杀死一名少林派或是武当
派中第一流的人物,方能见效。那一日我在洛阳清虚观外的
牡丹园中,见到宋远桥出手惩戒一名恶霸,武功很是了得,决
意当晚便去将他杀了。”
张翠山听到这里,不由得栗然而惧,他明知大师哥并未
为谢逊所害,但想起当时情势的凶险,仍是不免惴惴,谢逊
的武功高出大师哥甚多,何况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若是当
真下手,大师哥决无幸免。殷素素也知宋远桥未死,说道:
“大哥,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无辜,要是你当真杀了宋大侠,
咱们这位张五侠早已跟你拚了命,再也不会成为结义兄弟
了。”
谢逊哼了一声,道:“那有甚么忍不忍的?若在今日,我
瞧在五弟面上,自不会去跟武当派为难。可是那时我又不识
得五弟,别说是宋远桥,便是五弟自己,只要给我见到了,还
不是杀了再说。”
无忌奇道:“义父,你为甚么要杀我爹爹?”谢逊微笑道:
“我是说个比方啊,并不是真的要杀你爹爹。”无忌道:“嗷,
原来这样!”这才放心。
谢逊抚着他小头上的头发,说道:“贼老天虽有诸般不好,
总算没让我杀了宋远桥,否则我愧对你爹爹,也不能再跟他
结义为兄弟了。”停了片刻,续道:“这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在
客店中打坐养神。我心知宋远桥既是武当七侠之首,武功上
自有过人之处,假若一击不中,给他逃了,或者只打得他身
负重伤而不死,那么我的行藏必致泄露,要逼出我师父的计
谋尽数落空,而且普天下豪杰向我群起而攻,我谢逊便有三
头六臂,也是无法对敌啊。我一死不打紧,这场血海冤仇,可
从此无由得报了。”
张翠山问道:“你跟我大哥这场比武后来如何了结?大师
哥始终没跟我们说这件事,倒是奇怪。”
谢逊道:“宋远桥压根儿就不知道,恐怕他连‘金毛狮王
谢逊’这六个字也从来没听见过,因为我后来没去找他。”
张翠山叹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殷素素笑道:“谢
甚么贼老天、贼老地,谢一谢眼前这个谢大侠才是真的。”张
翠山和无忌都笑了起来。
八 穷发十载泛归航
谢逊缓缓的道:“那天晚上的情景,今日我还是记得清清
楚楚。我坐在客店中的炕上,暗运真气,将那‘七伤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