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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04

着眼眶微湿。那少女摇了摇头,说道:

“我回到江南,叫人一看这梅花镖,有人识得是少林派的独门

暗器,说道除非是发暗器之人的本门解药,否则毒性难除。临

安府除了龙门镖局,还有谁是少林派?于是我夜入镖局,要

逼他们给解药,岂知他们不但不给,还埋伏下了人马,我一

进门便对我猛下毒手。”

张翠山“嗯”了一声,沉吟道:“你说故意安排,教他们

认作是我?”那少女脸有腼腆之色,低下了头,轻轻的道:

“我见你到衣铺去买了这套衣巾,觉得穿戴起来很是……很是

好看,于是我跟着也头了一套。”张翠山道:“这便是了。只

是你一出手便连杀数十人,未免过于狠辣,镖局中的人跟你

又没怨仇。”

那少女沉下脸来,冷笑道:“你要教训我么?我活了一十

九岁,倒还没听人教训过呢。张五侠大仁大义,这就请罢。我

这般心狠手辣之辈,原没盼望跟你结交。”

张翠山给她一顿数说,不由得满脸通红,霍地站起,待

要出舱,但随即想起已答应了助她治疗镖伤,说道:“请你卷

起手袖。”那少女蛾眉微竖,说道:“你爱骂人,我不要你治

了。”张翠山道:“你臂上之伤延误已久,再耽误下去只怕……

只怕毒发难治。”

那少女恨恨的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张

翠山奇道:“咦,那少林派的恶人发镖射你,跟我有甚么相干?”

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护送你三师哥上武当山,

会遇上这六个恶贼么?这六人抢了你师哥去,我若是袖手旁

观,臂上会中镖么?你倘若早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我会

中镖受伤么?”

除了最后两句有些强辞夺理,另外的话却也合情合理,张

翠山拱手道:“不错,在下助姑娘疗伤,只是略报大德。”那

少女侧头道:“那你认错了么?”张翠山道:“我认甚么错?”那

少女道:“你说我心狠手辣,这话说错了。那些少林和尚、都

大锦这干人、镖局中的,全都该杀。”张翠山摇头道:“姑娘

虽然臂上中毒,但仍可有救。我三师哥身受重伤,也未毙命,

即使当真不治,咱们也只找首恶,这样一举连杀数十人,总

是于理不合。”

那少女秀眉一扬,道:“你说我杀错了人?难道发梅花镖

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难道龙门镖局不是少林派开的?”张翠

山道:“少林门徒遍于天下,成千成万,姑娘臂上中了三枚镖,

难道便要杀尽少林门下弟子?”

那少女辩他不过,忽地举起右手,一掌往左臂上拍落,着

掌之处,正是那三枚梅花镖的所在,这一掌下去,三镖深入

肉里,伤得可就更加重了。

张翠山万料不到她脾气如此怪诞,一言不合,便下重手

伤残自己肢体,她对自身尚且如此,出手随便杀人自是不在

意下了,待要阻挡,已然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

只见她衫袖中渗出黑血。张翠山知道此时镖伤甚重,她内力

已阻不住毒血上流,若不急救,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当下左

手探出,抓住了她的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

忽听得背后有人喝道:“狂徒不得无礼!”呼的一声,有

人挥刀向他背上砍来。张翠山知是船上舟子,事在紧急,无

暇分辩,反腿一脚,将那舟子踢出舱去。

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爱死,关你甚么事?”说

着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一个耳光。她出掌奇快,张

翠山事先又毫无防备,一楞之下,放开了她手臂。

那少女沉着脸道:“你上岸去罢,我再也不要见你啦!”张

翠山给她这一拳打得羞怒交进,道:“好!我倒没见过这般任

性无礼的姑娘!”跨步走上船头。那少女冷笑道:“你没见过,

今日便要给你见见。”

张翠山拿起一块木板,待要抛在江中,踏板上岸,但转

念一想:“我这一上去,她终究性命不保。”当下强忍怒气,回

进舱中,说道:“你打我一掌,我也不来跟你这不讲理的姑娘

计较,快卷起袖来。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甚么相干?”张翠

山道:“你千里送我三哥,此恩不能不报。”那少女冷笑道:

“好啊,原来你不过是代你三哥还债来着。倘若我没护送过你

三哥,我受的伤再重,你也见死不救啦。”

张翠山一怔,道:“那却也未必。”只见她忽地打个寒战,

身子微颤,显是毒性上行,忙道:“快卷起袖子,你当真拿自

己性命开玩笑。”那少女咬牙道:“你不认错,我便不要你救。”

她脸色本就极白,这时娇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怜之态。

张翠山叹了口气,道:“好,算我说错了,你杀人没有错。”

那少女道:“那不成,错便是错,有甚么算不算的。你为甚么

叹了口气再认错,显然不是诚心诚意的。”

张翠山救命要紧,也无谓跟她多作口舌之争,大声道:

“皇天在上,江神在下,我张翠山今日诚心诚意,向殷……殷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那少女道:“殷素素。”张翠山

道:“嗯,向殷素素姑娘认错。”

殷素素大喜,嫣然而笑,猛地里脚下一软,坐倒在椅上。

张翠山忙从怀中药瓶里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给她服下,卷

起她衣袖,只见半条手臂已成紫黑色,黑气正自迅速上行。张

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问道:“觉得怎样?”殷素素道:“胸

口闷得难受。谁教你不快认错?倘若我死了,便是你害的。”

张翠山当此情景,只能柔声安慰:“不碍事的,你放心。

你全身放松,一点也不用力运气,就当自己是睡着了一般。”

殷素素白了他一眼,道:“就当我已经死了。”

张翠山心道:“在这当口,这姑娘还是如此横蛮刁恶,将

来不知是谁做她丈夫,这一生一世可有苦头吃了。”想到此处,

不由得心中怔然而动,脸上登时发烧,生怕殷素素已知觉了

自己的念头,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双颊晕红,大是娇羞,不

知正想到了甚么。两人眼光一触,不约而同的都转开了头去。

殷素素忽然低声道:“张五哥,我说话没轻重,又打了你,

你……你别见怪。”

张翠山听她忽然改口,把“张五侠”叫作“张五哥”,心

中更是怦怦乱跳,当下吸一口气,收摄心神,一股暖气从丹

田中升上,劲贯双臂,抓住她手臂伤口的上下两端。

过了一会,张翠山头顶笼罩氤氲白气,显是出了全力,汗

气上蒸。殷素素心中感激,知道这是疗毒的紧要关头,生恐

分了他的心神,闭目不敢和他说话。忽听得波的一声,臂上

一枚梅花小镖弹了出来,跃出丈余,跟着一缕黑血,从伤口

中激射而出。黑血渐渐转红,跟着第二枚梅花镖又被张翠山

的内力逼出。

便在此时,忽听得江上有人纵声高呼:“殷姑娘在这儿吗?

朱雀坛坛主参见。”张翠山微觉怪异,但运力正急,不去理会。

那人又呼了一声。却听自己船上的舟子叫道:“这里有个恶人,

要害殷姑娘,常坛主快来!”那边船上的人大声喝道:“恶贼

不得无礼,你只要伤了殷姑娘一根寒毛,叫你身受千刀万剐。”

这人声若洪钟,在江面上呼喝过来,大是威猛。

殷素素睁开眼来,向张翠山微微一笑,对这场误会表示

歉意。第三枚梅花镖给她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张翠山连运

了三遍力道,仍是逼不出来。但听见桨声甚急,那艘船飞也

似的靠近,张翠山只觉船身一晃,有人跃上船来,他只顾用

力,却也不去理会。

那人钻进船舱,但见张翠山双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

怎想得到他是在运功疗伤,急怒之下,呼的一掌便往张翠山

后心拍去,同时喝道:“恶贼还不放手?”

张翠山缓不出手来招架,吸一口气,挺背硬接了他这一

掌,但听嘭的一声,这一掌力道奇猛,结结实实的打中了他

背心。张翠山深得武当派内功的精要,全身不动,借力卸力,

将这沉重之极的掌力引到掌心,只听到波的一声响,第三枚

梅花镖从殷素素臂上激射而出,钉在船舱板上,余势不衰,兀

自颤动。

发掌之人一掌既出,第二掌跟着便要击落,见了这等情

景,第二掌拍到半路,硬生生的收回,叫道:“殷姑娘,你……

你没受伤么?”但见她手臂伤口喷出毒血,这人也是江湖上的

大行家,知道是打错了人,心下好生不安,暗忖自己这一掌

有裂石破碑之劲,看来张翠山内脏已尽数震伤,只怕性命难

保,忙从怀中取出伤药,想给张翠山服下。

张翠山摇了摇头,见殷素素伤口中流出来的已是殷红的

鲜血,于是放开手掌,回过头来笑道:“你这一掌的力道真是

不小。”那人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掌底不知击毙过多少成名的

武林好手,怎么这少年不避不让的受了一掌,竟如没事人一

般,说道:“你……你……”瞧瞧他脸色,伸手指去搭他脉搏。

张翠山心想:“索性开开他的玩笑。”暗运内劲,腹膜上顶,霎

时间心脏停止了跳动。那人一搭上他手腕,只觉他脉搏已绝,

更吓了一跳。

张翠山接过殷素素递来的手帕,给她包扎伤口,又道:

“毒质已然随血流出,姑娘只须服食寻常解毒药物,便已无

碍。”殷素素道:“多谢了。”侧过头来,脸一沉,道:“常坛

主不得无礼,见过武当派的张五侠。”那人退后一步,躬身施

礼。说道:“原来是武当七侠的张五侠,怪不得内功如此深厚,

小人常金鹏多多冒犯,请勿见怪。”

张翠山见这人五十来岁年纪,脸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

盘根错节,当下抱拳还礼。

常金鹏向张翠山见礼已毕,随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

下礼去。殷素素大剌剌的点一点头,不怎么理会。张翠山暗

暗纳罕,只听常金鹏说道:“玄武坛白坛主约了海沙派、巨鲸

帮和神拳门的人物,明日清晨在钱塘江口王盘山岛上相会,扬

刀立威。姑娘身子不适,待小人护送姑娘回临安府去。王盘

山岛上的事,谅来白坛主一人料理,也已绰绰有余。”

殷素素哼了一声,道:“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嗯,

神拳门的掌门人过三拳也去吗?”常金鹏道:“听说是他亲自

率领神拳门的十二名好手弟子,前去王盘山赴会。”殷素素冷

笑道:“过三拳名气虽大,不足当白坛主的一击,还有甚么好

手?”

常金鹏迟疑了一下,道:“听说昆仑派有两名年轻剑客,

也去赴会,说要见识见识屠……屠……”说到这里,眼角向

张翠山一掠,却不说下去了。殷素素冷冷的道:“他们要去瞧

瞧屠龙刀吗?只怕是眼热起意……”张翠山听到“屠龙刀”三

字,心中一凛,只听殷素素又道:“嗯,昆仑派的人物倒是不

可小觑了。我手臂上的轻伤算不了甚么,这么着,咱们也去

瞧瞧热闹,说不定须得给白坛主助一臂之力。”转头向张翠山

道:“张五侠,咱们就此别过,我坐常坛主的船,你坐我的船

回临安去罢!你武当派犯不着牵连在内。”

张翠山道:“我三师哥之伤,似与屠龙刀有关,详情如何,

还请殷姑娘见示。”殷素素道:“这中间的细微曲折之处,我

也不大了然,他日还是亲自问你三师哥罢!”

张翠山见她不肯说,心知再问也是徒然,暗想:“伤我三

哥之人,其意在于屠龙宝刀。常坛主说要在王盘山扬刀立威,

似乎屠龙刀是在他们手中,那些恶贼倘若得讯,定会赶去。”

说道:“发射这三枚梅花小镖的道士,你说会不会也上王盘山

去呢?”

殷素素抿嘴一笑,却不答他的问话,说道:“你定要去赶

这份热闹,咱们便一块儿去罢!”转头对常金鹏道:“常坛主,

请你的船在前引路。”常金鹏应道:“是!”弯着腰退出船舱,

便似仆役厮养对主人一般恭谨。殷素素只点了点头。张翠山

却敬重他这份武功修为,站起身来,送到舱口。

殷素素望了望他长袍后心被常金鹏击破的碎裂之处,待

他回入船舱,说道:“你除下长袍,我给你补一补。”张翠山

道:“不用了!”殷素素道:“你嫌我手工粗劣吗?”

张翠山道:“不敢。”说了这两个字,默不作声,想起她

一晚之间连杀龙门镖局数十口老小,这等大奸大恶的凶手,自

己原该出手诛却,可是这时非但和她同舟而行,还助她起镖

疗毒,虽说是谢她护送师兄之德,但总嫌善恶不明,王盘山

岛上的事务一了,须得立即分手,再也不能和她相见了。

殷素素见他脸色难看,已猜中他的心意,冷冷的道:“不

但都大锦和祝史两镖头,不但龙门镖局满门和那两个少林僧,

还有那慧风和尚,也是我杀的。”张翠山道:“我早疑心是你,

只是想不到你用甚么手段。”殷素素道:“那有甚么希奇?我

潜在湖边水中听你们说话。那慧风突然发觉咱们两人相貌不

同,想要说出口来,我便发银针从他口中射入,你在路上、树

上、草里寻我的踪迹,却哪里寻得着?”张翠山道:“这么一

来,少林派便认定是我下的毒手了,殷姑娘,你当真好聪明,

好手段!”他这几句话中充满愤激,殷素素假作不懂,盈盈站

起,笑道:“不敢,张五侠谬赞了!”

张翠山怒气填膺,大声喝道:“姓张的跟你无怨无仇,你

何苦这般陷害于我?”

殷素素微笑道:“我也不是想陷害你,只是少林、武当,

号称当世武学两大宗派,我想要你们两派斗上一斗,且看到

底是谁强谁弱?”

张翠山悚然而惊,满腔怒火暗自潜息,却大增戒惧之意,

心道:“原来她另有重大奸谋,不只是陷害我一人而已。倘若

我武当派和少林派当真为此相斗,势必两败俱伤,成为武林

中的一场浩劫。”

殷素素折扇轻挥,神色自若,说道:“张五侠,你扇上的

书画,可否供我开开眼界?”

张翠山尚未回答,忽听得前面常金鹏船上有人朗声喝道:

“是巨鲸帮的船吗?哪一位在船上?”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

“巨鲸帮少帮主,到王盘山岛上赴会。”常金鹏船上那人叫道:

“天鹰教殷姑娘和朱雀坛常坛主在此,另有名门贵宾。贵船退

在后面罢!”右首船上那人粗声粗气的道:“若是贵教教主驾

临,我们自当退让,是旁的人,那也不必了。”

张翠山心中一动:“天鹰教?那是甚么邪教?怎地没听说

过,眼见他们这等声势,力量可当真不小啊。想是此教崛起

未久,我们少在江南一带走动,是以不知。巨鲸帮倒是久闻

其名,可不是甚么好脚色。”推开船窗向外望去,只见右首那

船船身雕成一头巨鲸之状,船头上白光闪闪,数十柄尖刀镶

成巨鲸的牙齿,船身弯弯,便似鲸鱼的尾巴。这艘巨鲸船帆

大船轻,行驶时比常金鹏那艘船快得多。

常金鹏站到船头,叫道:“麦少帮主,殷姑娘在这儿,你

这点小面子也不给吗?”巨鲸船舱中钻出一个黄衣少年,冷笑

道:“陆上以你们天鹰教为尊,海面上该算是我们巨鲸帮了罢?

好端端的为甚么要让你们先行?”张翠山心想:“江面这般宽

阔,数百艘大船也可并行,何必定要他们让道,这天鹰教也

未免太横。”

这时巨鲸船上又加了一道风帆,抢得更加快了,两船越

离越远,再也无法追上。常金鹏“哼”的一声,说道:“巨鲸

帮……屠龙刀……也……屠龙刀……”大江之上,风急浪高,

两船相隔又远,不知他说些甚么。

那麦少帮主听他连说了两句“屠龙刀”,心想事关重大,

命水手侧过船身,渐渐和常金鹏的座船靠近,大声问道:“常

坛主你说甚么?”常金鹏道:“麦少帮主……咱们玄武坛白坛

主……那屠龙刀……”张翠山微觉奇怪:“怎么他说话断断续

续?”

眼见巨鲸船靠得更加近了,相距已不过数丈,猛听得呼

的一声,常金鹏提起船头巨锚掷将出去,锚上铁链呛啷啷连

响,对面船上两个水手长声惨叫,大铁锚已钩在巨鲸船上。

麦少帮主喝道:“你干甚么?”常金鹏手脚快极,提起左

边的大铁锚又掷了出去。两只铁锚击毙了巨鲸船上三名水手,

同时两艘船也已连在一起。麦少帮主抢到船边,伸手去拔铁

锚。常金鹏右手挥动,链声呛啷,一个碧绿的大西瓜飞了出

去,砰的一声猛响,打在巨鲸船的主桅之上。张翠山才知道

这大西瓜是常金鹏所用兵器,眼见是精钢铸成,瓜上漆成绿

黑间条之色,共有一对,系以钢链,便和流星锤无异,只是

两个西瓜特大特重,每个不下五六十斤,若非膂力惊人,如

何使得他动?

右手的铁西瓜击出,巨鲸船的主桅喀啦啦响了两声,常

金鹏拉回右手铁西瓜,跟着左手铁西瓜又击了出去,待到右

手铁西瓜三度进击,那主桅喀啦、喀啦连响,从中断为两截。

巨鲸船上众海盗惊叫呼喝。常金鹏双瓜齐飞,同时击在后桅

之上,后桅较细,一击便断。

这时两船相隔两丈有余,那麦少帮主眼睁睁的瞧着两根

桅杆一一折断,竟是无法可施,只有高声怒骂。

常金鹏喝道:“有天鹰教在此,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鲸帮

称雄!”右臂扬处,铁瓜又是呼的一声飞出,这一次却击在巨

鲸船的船舷之上,砰的一声,船旁登时破了一个大洞,海水

涌入,船上众水手大声呼叫起来。

麦少帮主抽出分水蛾眉刺,双足一点,纵身跃起,便往

常金鹏的船头扑来。常金鹏待他跃到最高之时,左手铁瓜飞

出,径朝他迎面击去,这一招甚是毒辣,铁瓜到时,正是他

人在半空,一跃之力将衰未衰。麦少帮主叫声:“啊哟!”伸

蛾眉双刺在铁瓜上一挡,便欲借力翻回,猛觉胸口气塞,眼

前一黑,翻身跌回船中。

常金鹏双瓜此起彼落,霎时之间巨鲸船上击了七八个大

洞,跟着提起锚链,运劲回拉。喀喇喇几声响,巨鲸船船板

碎裂,两只铁锚拉回了船头。

天鹰教船上众水手不待坛主吩咐,扬帆转舵,向前直驶。

张翠山见到常金鹏击破敌船的这等威势,暗自心惊:“我

若非得恩师传授,学会了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灵神掌般的

一掌击在我背心,却如何经受得起?这人于瞬息间诱敌破敌,

不但武功惊人,而且阴险毒辣,十分工于心计,实是邪教中

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回眼看殷素素时,只见她神色自若,似

乎这类事司空见惯,丝毫没放在心上。

只听得雷声隐隐,钱塘江上夜潮将至。巨鲸帮的帮众虽

然人人精通水性,但这时已在江海相接之处,江面阔达数十

里,距离南北两岸均甚遥远。巨鲸帮帮众听到潮声,忍不住

大叫呼救。常金鹏和殷素素的两艘座船向东疾驶,毫不理会。

张翠山探首窗外,向后望去,只见那艘巨鲸船已沉没了

一小半,待得潮水一冲,登时便要粉碎。他耳听得惨叫呼救

之声,心下甚是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鹏都是心狠手辣之

辈,若要他们停船相救,徒然自讨没趣,只得默然不语。

殷素素瞧了他的神色,微微一笑,纵声叫道:“常坛主,

咱们的贵客张五侠大发慈悲,你把巨鲸船中那些家伙救起来

罢!”这一着大出张翠山的意外。只听得前面船上常金鹏应道:

“谨尊贵客之命!”船身侧过,斜抢着向上游驶去。

常金鹏大声叫道:“巨鲸帮的帮众们听着,武当派张五侠

救你们性命,要命的快游上来罢!”诸帮众顺流游下。常金鹏

的船逆流迎上,抢在潮水的头里,将巨鲸船上自麦少帮主以

下救起十之八九,但终于有八九名水手葬身在波涛之中。

张翠山心下大慰,喜道:“多谢你啦!”殷素素冷冷的道:

“巨鲸帮杀人越货,那船中没一个人的手上不是染满血腥,你

救他们干么?”张翠山茫然若失,答不出话来。巨鲸帮恶名素

著,是水面上四大恶帮之一,他早闻其名,却不知今日反予

相救。只听殷素素道:“若不将他们救上船来,张五侠心中更

要骂我啦:‘哼!这年轻姑娘心肠狠毒,甚于蛇蝎,我张翠山

悔不该助她起镖疗毒!’”这句话正好说中了张翠山的心事,他

脸上一红,只得笑道:“你伶牙俐齿,我怎说得过你?救了那

些人,是你自己积的功德,可不跟我相干。”

就在这时,潮声如雷,震耳欲聋,张翠山和殷素素所乘

江船猛地被抛了起来。说话声尽皆掩没。张翠山向窗外看时,

只见巨浪犹如一堵透明的高墙,巨鲸帮的人若不获救上船,这

时都被掩没在惊涛之中了。

殷素素走到后舱,关上了门,过了片刻出来,又已换上

了女装。她打个手势,要张翠山除下长袍。张翠山不便再行

峻拒,只得脱下。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缝补衫背的破裂之

处,哪知她提起她自己刚换下来的男装长袍,打手势叫他穿

上,却将他的破袍收入后舱。

张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只得将殷素素的男装穿上。那

件袍子本就宽大,张翠山虽比她高大得多,却也不显得窄小,

袍子上一缕缕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张翠山心神一荡,不敢

向她看去,恭恭敬敬的坐着,装作欣赏船舱板壁上的书画,但

心事如潮,和船外船底的波涛一般汹涌起伏,却哪里看得进

去?殷素素也不来跟他说话。

忽地一个巨浪涌来,船身倾侧,舱中烛火登时熄了。张

翠山心道:“我二人孤男寡女,坐在船舱之中,虽说我不欺暗

室,却怕于殷姑娘的清名有累。”于是推开后舱舱门,走到把

舵的舟子身旁,瞧着他稳稳掌着舵柄,穿波越浪下驶。

半个多时辰之后,上涌的潮水反退出海,顺风顺水,舟

行更远,破晓后已近王盘山岛。

那王盘山在钱塘江口的东海之中,是个荒凉小岛,山石

嶙峋,向无人居。两艘船驶近岛南,相距尚有数里,只听得

岛上号角之声呜呜吹起,岸边两人各举大旗,挥舞示意。座

船渐渐驶近,只见两面大旗上均绣着一头大鹰,双翅伸展,甚

是威武。

两面大旗之间站着一个老者。只听他朗声说道:“玄武坛

白龟寿恭迎殷姑娘。”声音漫长,绵绵密密,虽不响亮,却是

气韵醇厚。片刻间坐船靠岸,白龟寿亲自铺上跳板。殷素素

请张翠山先行,上岸后和白龟寿引见。

白龟寿见殷素素神气间对张翠山极为重视,待听到他是

武当七侠中的张五侠,更是心中一凛,说道:“久仰武当七侠

的清名,今日幸得识荆,大是荣幸。”张翠山谦逊了几句。

殷素素笑道:“你两个言不由衷,说话太不痛快。一个心

想:‘啊哟,不好,武当派的人也来啦,多了个争夺屠龙刀的

棘手人物。’另一个心中却说:‘你这种左道邪教的人物,我

才犯不着跟你结交呢。’我说啊,你们想说甚么便说甚么,不

用口是心非的。”

白龟寿哈哈一笑。张翠山却道:“不敢!白坛主武功精湛,

在下听得白坛主这份隔海传声的功夫,心下好生佩服。在下

只是陪殷姑娘来瞧瞧热闹,决无觊觎宝刀之心。”

殷素素听他这般说,面溢春花,好生喜欢。白龟寿素知

殷素素面冷心狠,从来不对任何人稍假词色,但这时对张翠

山的神态却截然不同,知道此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实是不轻,又

听得他称赞自己的内功,当下敌意尽消,说道:“殷姑娘,海

沙派、巨鲸帮、神拳门那些家伙早就到啦,还有两个昆仑派

的年轻剑客。这两个小子飞扬跋扈,嚣张得紧,哪如张五侠

扬名天下,却这么谦光。可见有一分本事,便有一分修养

……”

他刚说到这里,忽听得山背后一人喝道:“背后鬼鬼祟祟

的毁谤旁人,这又算是甚么行径了?”话声一歇,转出两个人

来。两人均穿青色长袍,背上斜插长剑,都是二十八九岁年

纪,脸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样。

白龟寿笑道:“说起曹操,曹操便到。来来来,我跟各位

引见引见。”

那两个昆仑派的青年剑客本来就要发作,但斗然间见到

殷素素容光照人,艳丽非凡,不由得心中都是怦然一动。一

个人目不转瞬的呆瞧着她,另一个看了她一眼,急忙转开了

头,但随即又偷偷斜目看她。

白龟寿指着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这位是高则成高大剑

客。”指着另一人道:“这位是蒋涛蒋大剑客。两位都是昆仑

派的武学高手。想昆仑派威震西域,武学上有不传之秘,高

蒋两位更是昆仑派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矫矫不群的人物。

这一次来到中原,定当大显身手,让我们开开眼界。”

他这番话中显是颇含讥嘲,张翠山心想这两人若不立即

动武,也必反唇相稽,哪知高蒋二人只唯唯否否,似乎并没

有听见他说些甚么,再看二人的神色,这才省悟,原来他二

人一见殷素素,一个傻瞪,一个偷瞧,竟都神不守舍的如痴

如呆。张翠山暗暗好笑,心道:“昆仑派名播天下,号称剑术

通神,哪知派中弟子却这般无聊。”

白龟寿又道:“这位是武当派张翠山张相公,这位是殷素

素殷姑娘,这位是敝教的常金鹏常坛主。”他说这三人姓名时

都轻描淡写,不加形容,对张翠山更只称一声“张相公”,连

“张五侠”的字眼也免了,显是将他当作极亲近的自己人看待。

殷素素心中甚喜,眼光在张翠山脸上一转,秋波流动,梨

涡浅现。

高则成见殷素素对张翠山神态亲近,胸头也不知从哪里

来的一丛怒火,狠狠的向张翠山怒目横了一眼,冷冷的道:

“蒋师弟,咱们在西域之时,好像听说过,武当派算是中原武

林中的名门正派啊。”蒋涛道:“不错,好像听说过。”高则成

道:“原来耳闻不如目见,道听途说之言,大不可信。”蒋涛

道:“是吗?江湖上谣言甚多,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高师哥

说武当派怎么了?”高则成道:“名门正派的弟子,怎地和邪

教人物厮混在一起,这不是自甘堕落么?”二人一吹一唱,竟

向张翠山叫起阵来。他们可不知殷素素也是天鹰教中人物,

“邪教”二字,只指白常二人而言。

张翠山听他二人言语如此无礼,登时便要发作,但转念

一想,自己这次上王盘山来,用意纯在查察伤害俞岱岩的凶

手,这两个昆仑弟子年纪虽较自己为大,却是初出茅庐的无

名之辈,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何况天鹰教行事确甚邪恶,

观乎殷素素和常金鹏将杀人当作家常便饭一事可知,自己决

不能与他们牵缠在一起,于是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跟天鹰

教的这几位也是初识,和两位仁兄没甚么分别。”

这两句话众人听了都是大出意外。白常两坛主只道殷素

素跟他交情甚深,原来却是初识。殷素素心中恼怒,知道张

翠山如此说,分明有瞧不起天鹰教之意。高蒋两人相视冷笑,

心想:“这小子是个脓包,一听到昆仑派的名头,心里就怕了

咱们啦。”

白龟寿道:“各位贵宾都已到齐,只有巨鲸帮的麦少帮主

还没来,咱们也不等他啦。现下各位到处随便逛逛,正午时

分,请到那边山谷饮酒看刀。”常金鹏笑道:“麦少帮主座船

失事,是张相公命人救了起来,这时便在船中,待会请他赴

宴便了。”

张翠山见白常两位坛主对己执礼甚恭,殷素素的眼光神

色之间更是柔情似水,但想跟这些人越疏远越好,说道:“小

弟想独自走走,各位请便。”也不待各人回答,一举手,便向

东边一带树中走去。

王盘山是个小岛,山石树木亦无可观之处。东南角有个

港湾,桅樯高耸,停泊着十来艘大船,想是巨鲸帮、海沙派

一干人的座船。张翠山沿着海边信步而行,他对殷素素任意

杀人的残暴行径虽然大是不满,但说也奇怪,一颗心竟念兹

在兹的萦绕在她身上:“这位殷姑娘在天鹰教中地位极是尊

贵,白常两位坛主对她像公主一般侍候,但她显然不是教主,

不知是甚么来头?”又想:“天鹰教要在这岛上扬刀立威,对

方海沙派、神拳门、巨鲸帮等都由首要人物赴会,天鹰教却

只派两个坛主主持,全没将这些对手放在心上。瞧那玄武坛

白坛主的气派,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坛常坛主之上。看来天鹰

教已是武林中一个极大的隐忧,今日须当多摸清一些他们的

底细,日后武当七侠只怕要跟他们势不两立。”

正沉吟间,忽听得树林外传来一阵阵兵刃相交之声,他

好奇心起,循声过去,只见树荫下高则成和蒋涛各执长剑,正

在练剑,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着。张翠山心道:“师父常

说昆仑派剑术大有独到之处,他老人家少年之时,还和一个

号称‘剑圣’的昆仑派名家交过手,这机缘倒是难得。”但武

林人士学习武功之时极忌旁人偷看。张翠山虽极想看个究竟,

终是守着武林规矩,只望了一眼,转身便欲退开。

但他这么一探头,殷素素已见到了,向他招了招手,叫

道:“张五哥,你过来。”张翠山这时若再避开,反落了个偷

看的嫌疑,于是迈步走近,说道:“两位兄台在此练剑,咱们

别惹人厌,到那边走走罢。”还没听到殷素素回答,只见白光

一闪,嗤的一响,蒋涛反剑掠上,高则成左臂中剑,鲜血冒

出。张翠山吃了一惊,只道是蒋涛失手误伤。哪知高则成哼

也不哼,铁青着脸,刷刷刷三剑,招数巧妙狠辣,全是指向

蒋涛的要害。张翠山这才看清,原来两人并非练习剑法,竟

是真打真斗,不禁大是讶异。

殷姑娘笑道:“看来师哥不及师弟,还是蒋兄的剑法精妙

些。”

高则成听了此言,一咬牙,翻身回剑,剑诀斜引,一招

“百丈飞瀑”,剑锋从半空中直泻下来。张翠山忍不住喝彩:

“好剑法!”蒋涛缩身急躲,但高则成的剑势不到用老,中途

变招,剑尖抖动,“嘿!”的一声呼喝,刺入了蒋涛左腿。殷

素素拍手道:“原来做师兄的毕竟也有两手,蒋兄这一下可比

下去啦。”蒋涛怒道:“也不见得。”剑招忽变,歪歪斜斜的使

出一套“雨打飞花”剑法来。这一路剑走的全是斜势,飘逸

无伦,但七八招斜势之中,偶尔又挟着一招正势,教人极难

捉摸。高则成对这路本门剑法自是烂熟于胸,见招拆招,毫

不客气的还以击削劈刺。两人身上都已受伤,虽然非在要害,

但剧斗中鲜血飞溅,两人脸上、袍上、手上都是血点斑斑。师

兄弟俩越斗越狠,到后来竟似性命相扑一般。殷素素在旁不

住口的推波助澜,赞几句高则成,又赞几句蒋涛,把两人激

得如癫如痴,恨不得一剑将对方刺倒,显得自己剑法高强,好

讨得殷素素欢喜。

这时张翠山早已明白,他师兄弟俩忽然舍命恶斗,全是

殷素素从中挑拨,以报复两人先前出言轻侮了天鹰教。眼见

两人越打越狠,初时还不过意欲取胜,到后来均已难以自制,

竟似要致对方死命一般,再斗下去势将闯出大祸。看这二人

剑法确然颇为精妙,然变化不够灵动,内力也嫌薄弱,剑法

中的威力只发挥得出一二成而已。

殷素素拍手嘻笑,甚是高兴,说道:“张五哥,你瞧昆仑

派的剑法怎样?”不听张翠山回答,一回头,见他眉头微皱,

颇有厌恶之色,说道:“使来使去这几路,也没甚么看头,咱

们到那边瞧瞧海景去罢!”说着拉着张翠山的左手,举步便行。

张翠山只觉一只温腻软滑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心中一

动,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蒋二人,却也不便挣脱,只得随着

她走向海边。

殷素素瞧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出了一会神,忽道:“《庄

子·秋水篇》中说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

知何时止而不盈。’然而大海却并不骄傲,只说:‘吾在于天

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庄子真是了不起,胸襟如

此博大!”

张翠山见她挑动高蒋二人自相残杀,引以为乐,本来甚

是不满,忽然听到这几句话,不禁一怔。《庄子》是道家修真

之士所必读,张翠山在武当山时,张三丰也常拿来跟他们师

兄弟讲解。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突然在这当儿发此感

慨,实大出于他意料之外。他一怔之下,说道:“是啊,‘夫

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

殷素素听他以《庄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话相答,但

脸上神气,却有不胜仰慕钦敬之情,说道:“你想起了师父吗?”

张翠山吃了一惊,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另外

一只手,道:“你怎知道?”当年他在山上和大师兄宋远桥、三

师兄俞岱岩共读《庄子》,读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

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这两句话时,俞岱岩说道:“咱们

跟师父学艺,越学越觉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远了,倒似每天

都在退步一般。用《庄子》上这两句话来形容他老人家深不

可测、高无尽头的功夫,那才适当。”宋远桥和张翠山都点头

称是。这时他想起《庄子》这两句话,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师

父。

殷素素道:“你脸上的神情,不是心中想起父母,便是想

起了师长,但‘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云云,当世除了

张三丰道长,只怕也没第二个人当得起了。”张翠山甚喜,道:

“你真聪明。”惊觉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双手,脸上一红,

缓缓放开。

殷素素道:“尊师的武功到底是怎样出神入化,你能说些

给我听听么?”张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是小道,他老

人家所学远不止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从何说起。”殷素

素微笑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

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张翠山听她引用《庄子》中

颜回称赞孔子的话,而自己心中对师父确有如此五体投地的

感觉,说道:“我师父不用奔逸绝尘,他老人家趋一趋,驰一

驰,我就跟不上啦。”

殷素素聪明伶俐,有意要讨好他,两人自是谈得十分投

机,久而忘倦,并肩坐在石上,不知时光之过。

忽听得远处脚步声沉重,有人咳了几声,说道:“张相公、

殷姑娘,午时已到,请去入席罢。”张翠山回过头来,只见常

金鹏相隔十余丈站着,虽然神色庄敬,但嘴角边带着一丝微

笑。神情之中,便似一个慈祥的长者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

情人,大感赞叹欢喜。殷素素一直对他视作下人,傲不为礼,

这时却脸含羞涩,低下头去。张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见了

两人神色,禁不住脸上一红。

常金鹏转过身来,当先领路。殷素素低声道:“我先去,

你别跟着我一起。”张翠山微微一怔,心道:“这位姑娘怎地

避起嫌疑来啦?”便点了点头。殷素素抢上几步,和常金鹏并

肩而行,只听她笑着问道:“那两个昆仑派的呆子打得怎么

啦?”张翠山心中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直瞧着他二人的背影

在树后隐没,这才缓缓向山谷中走去。

进得谷口,只见一片青草地上摆着七八张方桌,除了东

首第一席外,每张桌旁都已坐了人。常金鹏见他走近,大声

说道:“武当派张五侠驾到!”这八个字说得声若雷震,山谷

鸣响。他一说完,和白龟寿快步迎了出来,每人身后跟随着

本坛的五名舵主,十二人在谷口一站,并列两旁,躬身相迎。

白龟寿道:“天鹰教殷教主属下,玄武坛白龟寿、朱雀坛常金

鹏,恭迎张五侠大驾。”殷素素并不走到谷口相迎,却也站起

身来。

张翠山听到“殷教主”三字,心头一震,暗想:“那教主

果然姓殷!”当下作揖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举步走进谷

中,只见各席上坐的众人均有愤愤不平之色,微感不解,却

也不去理会。他不知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各路首领到来

之时,天鹰教只派坛下的一名舵主引导入座,绝不似对张翠

山这般恭敬有礼,相形之下,显是对之意含轻视。

白龟寿引着他走到东首第一席上,肃请入座。这张桌旁

只摆着一张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贵的首席。张翠山一瞥

眼,见其余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着高则成和

蒋涛二人。他朗声辞道:“在下末学后进,不敢居此首席。请

白兄移到下座去罢。”白龟寿道:“武当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

山北斗,张五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无人敢坐。”

张翠山记着师父平时常说的“宁静谦抑”之训,心想:“倘若

师父或大师哥在此,这首座自可坐得,我却是不配。”坚意辞

让。

高则成和蒋涛使个眼色,蒋涛忽地提起自己座椅,凌空

掷了过来。他这一席和首席之间隔开五张桌子,但他这一掷

劲力甚强,只听呼的一声响,那椅子飞越五张桌旁各人头顶,

在第一席边落了下来,端端正正的摆好,与原有的一张椅子

相距尺许,这一手巧劲,确是造诣不凡。蒋涛一掷出椅子,高

则成便大声道:“嘿嘿,泰山北斗,不知是谁封的泰山北斗?

姓张的不敢坐,咱师兄弟还不致于这般脓包。”两人身法如风,

抢到椅旁。

原来先前殷素素问他二人到底谁的武功高些,说想学几

招昆仑派的剑法,准拟向剑法高明的人求教。二人毫不推辞,

便拔剑喂招。初时也只是想胜过了对方,但越打越狠,渐渐

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挑拨,两人竟致一齐受伤。待见她

和张翠山神情亲密的走开,才知上了她当,两人收剑裹伤,又

恼又妒,却不敢向殷素素发作,这时乘机抢夺张翠山的席位,

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

常金鹏伸手拦住,说道:“且慢!”高则成伸指作势,便

欲往常金鹏臂弯中点去。

张翠山道:“两位坐此一席,最是合适不过。小弟便坐那

边罢!”说着举步往第六席走去。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叫

道:“张五哥,到这里来。”

张翠山不知她有甚么话说,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随手拉

过一张椅子,放在自己身旁,微笑道:“你坐这里罢。”张翠

山万料不到她会如此脱略形迹,在群豪注目之下,颇觉踌躇,

若跟她并肩同席,未免过于亲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不免要

使她无地自容。殷素素低声道:“我还有话跟你说呢!”张翠

山见她脸上露出求恳之色,不便推辞,便在椅上坐了下来。殷

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给他斟了杯酒。

这边高则成和蒋涛虽然抢到了首席,但见这等情景,只

有恼怒愈增。白龟寿伸手在椅子上拂了几下,扫去灰尘,笑

道:“昆仑派的两位大剑客要坐个首席,那真不错啊,请坐,

请坐!”说着和常金鹏及十名舵主各自回归主人席位就座。高

则成和蒋涛均想:“这脓包不敢坐首席,武当派的威风终究给

昆仑派压了下去。”两人对望一眼,大剌剌的坐下。

只听得喀喇、喀喇两声,椅脚断折,两人一起向后摔跌。

总算两人武功不弱,不待背心着地,伸手在地上一撑,已自

跃起,但饶是如此,神情已异常狼狈。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

大笑起来。高蒋二人均知是白龟寿适才用手拂椅,暗中作下

了手脚,暗想这份阴劲着实厉害,自己可没如此功力。他二

人本来十分自负,把天鹰教当作是下三滥的旁门左道,毫没

瞧在眼里,这才在王盘山上如此飞扬跋扈,此刻见到白龟寿

显示了这般功力,不由得锐气大挫。

却听白龟寿冷冷的道:“昆仑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

的,两位不用寻这两张椅子的晦气。说到坐烂椅子这点粗浅

功夫,在座诸君没一位不会罢?”说着右手一挥,指着坐在末

席的十名舵主,道:“你们也练一练罢!”

但听得喀喇喇几声猛响,十张椅子一齐破裂。那十名舵

主有备而发,坐碎椅子后笑吟吟的站着,神定气闲,可比高

蒋二人狼狈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了。在座群豪大都是见多

识广之士,自瞧出白龟寿故意作弄他二人,只是这情景确实

有趣,忍不住都放声大笑。

笑声中只见天鹰教的两名舵主各抱一块巨石,走到第一

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说道:“木椅单薄,无力承当两位贵

体,请坐在这石头上罢!”这两人是天鹰教中出名的大力士,

武功平平,但身躯粗壮,天生神力,每人所抱的巨石都有四

百来斤,托起巨石便递给高蒋二人,要他们接住。

高蒋二人剑法精妙,要接住这般巨石却万万不能。高则

成皱眉道:“放下罢!”两名大力舵主齐声“嘿”的一声猛喝,

双臂挺直,将巨石高举过顶,说道:“接住罢!”

这么一来,逼得高蒋二人只有缩身退开,只怕两个大力

士中有一个力气不继,稍有失闪,那四五百斤的大石压将下

来,岂不给压得筋折骨断?他二人心中气恼,却又不敢出手

袭击这两个大力士,巨石横空,谁也不敢靠近,自履险地。

白龟寿朗声道:“两位昆仑剑客不敢坐首席啦,还是请张

相公坐罢!”

张翠山坐在殷素素身旁,香泽微闻,心中甜甜的,不禁

神魂飘荡,忽地听得白龟寿这么一喝,登时警觉:“我千万不

能自堕魔障,和这邪教女魔头有甚么牵缠。”当即站起身来,

走了过去。

白龟寿听常金鹏赞张翠山武功了得,他却不曾亲眼得见,

这时有心要试他一试,向两名手托巨石的大力舵主使个眼色。

两名舵主会意,待张翠山走近。齐声喝道:“张相公小心,

请接住了!”喝声一停,两人身子一矮,双臂下缩,随即长身

展臂,大叫一声,两块巨石齐向张翠山头顶压将下来。

群豪见了这等声势,情不自禁的一齐站起。

白龟寿本意只是要一试张翠山的武功,绝无恶意,一来

“武当七侠”的名头在江湖上太响,今日眼见他不过是个温文

蕴藉的青年书生,颇出意料之外,二来殷姑娘向来没把谁瞧

在眼里,对这位“张五侠”却显是十分倾倒,此人日后与天

鹰教必有极大干连。但忽见这两名大力舵主莽莽撞撞的掷出

巨石,登时好生后悔,暗叫:“糟糕!”心想张翠山是名门弟

子,当然不致为巨石所伤,但纵跃闪避之际,情景也必狼狈,

倘若不幸竟尔小小的出了些丑,不但张翠山见怪,殷姑娘更

要大为恚怒。他顷刻间便打定了主意,倘若情势不妙,立时

便要嫁祸于那两名舵主,宁可将两人立毙于掌下,也不能开

罪了殷姑娘。

张翠山忽见巨石凌空压到,也是吃了一惊,假如后跃避

开,便和昆仑派的高蒋二人一般无异,未免堕了师门的威望,

这时候也不容细想,练武之人到了紧迫关头,本身蓄积着的

功夫自然而然的使将出来。当下左手使一招“武”字诀中的

右钩,带动左方压下来的巨石,右手使一招“刀”字诀中的

左撇,带动右方压下来的巨石。那两块巨石本身各有四百来

斤,再加上凌空一掷之势,更是非同小可。张翠山不以膂力

见长,要他空手去托,那是一块巨石也举不起的。可是张三

丰这套从书法中化出来的招术,实是夺造化之功的神奇。要

知武当一派的武功,原不求力大,亦不求招快。只要力道运

用得法,四两尚可拨千斤。这时张翠山使出师门所授最精深

的功夫,借着那两名舵主的一掷之势,带着两块巨石直飞上

天。

这两块巨石飞掷之力,其实出自两名舵主,只是他以手

掌稍加拨动,变了方向。他长袖飞舞,手掌隐在袖中,旁人

看来,竟似以衣袖卷起巨石,掷向天空一般。两块巨石一高

一低,先后跌落。张翠山轻飘飘的纵身而起,盘膝坐在较高

的那块石上。

但听得腾的一响,地面震动,一块巨石落了下来,一大

半深陷泥中,第二块跟着落下,平平稳稳的摆在第一块巨石

之上,两石相碰,火花四溅,只震得每一席上碗碟都叮叮当

当的乱响。张翠山不动声色的坐在石上,笑道:“两位舵主神

力惊人,佩服,佩服!”

那两名舵主却惊得目瞪口呆,呆呆的站在当地,一句话

也说不出来。

片刻之间,山谷中寂静无声,隔了片晌,才爆出轰雷价

一片彩声,良久不绝。

殷素素向白龟寿瞪了一眼,笑靥如花,得意之极。白龟

寿大喜,自己险些做了错事,幸好张翠山武功惊人,却将此

事变成了自己讨好殷姑娘之举。于是走到首席之旁,斟了一

杯酒,朗声说道:“久闻武当七侠的威名,今日得见张五侠的

武功,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小人敬张五侠一杯。”说着一

饮而尽。张翠山道:“不敢!”陪了一杯。

白龟寿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敝教新近得了一柄宝刀,

叫作屠龙刀。有道是:‘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

敢不从!’”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晶亮闪烁的眼光从左至

右,扫视全场。他身形并不魁梧,但语声响亮,目光锐利,威

严之气慑人,又道:“敝教殷教主原拟柬请天下各路英雄大会

天鹰山,展示宝刀,只是此举筹划费时,须得暇以时日。诚

恐天下英雄不知宝刀已为敝教所得,因此上就近奉请江南诸

帮会各位朋友驾临,瞧一瞧宝刀的面目。”说着挥了挥手。教

下八名弟子大声答应,转身走进西首一个大山洞中。

众人只道这八名弟子去取宝刀,目光都凝望着他们,哪

知八人出来时上身都脱光了,从山洞中抬出一只大铁鼎来。铁

鼎中烧着熊熊烈火,火焰冲起一丈来高。八个人离得远远的,

用长杆肩抬而来,吆吆喝喝,将铁鼎放在广场之中。众人被

火焰一逼,登时大感炙热。那八人之后,又有四人,两人抬

着一座打铁用的大铁砧,另外两人手中各举一个大铁锤。

白龟寿道:“常坛主,请你扬刀立威!”

常金鹏道:“遵命!”转身叫道:“取刀来!”

适才挺举巨石的那两名神力舵主走进山洞,回出来时,一

人手中横托一个黄绫包裹,另一人在旁护卫。那舵主将包裹

交给常金鹏,两人站在他的左右两旁。常金鹏打开包裹,露

出一柄单刀。他托在手里,举目向众人一望,刷地拔刀出鞘,

说道:“这一把便是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各位请看仔细了!”

说着托刀齐顶,为状甚是恭敬。

群豪久闻屠龙宝刀之名,但见这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心

下都存了一个疑团:“怎知此刀是真是假?”只见常金鹏缓缓

的将刀交给左首舵主,说道:“试铁锤!”

那舵主接过单刀,将刀搁在铁砧之上,刀口朝天,另一

名神力舵主提起大铁锤,便往刀口上击落。只听得嗤的一声

轻响,铁锤的锤头中分为二,一半连在锤杆,另一半跌落在

地。群豪一惊之下,都站了起来,均想:断金切玉的宝剑利

刃虽然罕见,却也不是绝无仅有,但这柄屠龙刀削铁锤如切

豆腐,连叮当之声也听不到半点,若非神物,便是其中有弊。

神拳门和巨鲸帮中各有一人走到铁砧之旁,捡起那半块

铁锤来看时,但见切口处平整光滑、闪闪发光,显是新削下

来的。

那神力舵主提起另一个铁锤击在刀上,又是轻轻削裂。这

一次群豪皆尽大声喝彩。

张翠山心想:“如此宝刀,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常金鹏缓步走到场中,提起宝刀,使一招“上步劈山”,

嗤的一声轻响,将大铁砧中劈为二。突然间抢到左首,横刀

一挥,从一株大松树腰间掠了过去,跟着纵跃奔走,举刀连

挥,接连掠过了一十八棵大树。群豪但见他连连挥动宝刀,那

些大树却好端端地绝无异状,正自不解,忽听得常金鹏一声

长笑,走到第一株大松树旁,衣袖拂出,击在松树腰间,只

听得喀喇喇一声响,那松树向外倒去。原来这松树早已被宝

刀齐腰斩断,只是那刀实在太过锋利,常金鹏使的力道又极

均衡,上半截松树断了之后,仍稳稳的置在下半截之上,直

至遇到外力推动,这才倒塌。那大松树一断,带起了一股烈

风,但听得喀喇、喀喇之声不绝,其余的大树都一棵棵的倒

了下来。

常金鹏哈哈一笑,手一挥,将那屠龙宝刀掷进了烈焰冲

天的大铁鼎中。

大树倒塌之声尚未断绝,忽然远处跟着传来喀喇、喀喇

的声音,似乎也有人在斩截大树。白龟寿和常金鹏都是一愕,

循声望去,只见耸立的船桅一根根倒将下去。那些桅杆上都

悬有座旗。天鹰教、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门各派的首

脑见自己座旗纷纷随着旗杆倒落,无不大为惊怒,各遣手下

前去查问。

但听得砰嘭之声不绝,顷刻之间,众桅杆或倒或斜,无

一得免,似乎停在港湾中的船只突然遇到风暴还是海怪,一

艘艘的破碎沉没。聚在草坪上的群豪斗遭此变,一时说不出

话来,初时还疑心是天鹰教布置下的阴谋,但见天鹰教的船

只同时遭劫,看来却又不是。

第二批人跟着奔去查问。草坪和港湾相距不远,奔去的

十余人却无一回转。

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白龟寿向本坛的一名舵主道:

“你去瞧瞧。”那舵主应命而去。白龟寿强作镇定,笑道:“想

是海中有甚变故,各位也不必在意。就算船只尽数毁了,难

道咱们不能坐木筏回去吗?来来来,大家干一杯!”群豪心中

嘀咕,可不能在人前示弱,于是一齐举杯,刚沾到口唇,忽

听得港湾旁一声大呼,叫声惨厉,划过长空。

白龟寿和常金鹏听出这惨呼是适才去查问的那舵主所

发,一怔之间,只听得腾腾腾的脚步声落地甚重,渐奔渐近,

跟着一个血人出现在众人之前,正是那个舵主。

他双手按住脸孔,手指缝中渗出血来,顶门上去了一块

头皮,自胸口直至小腹、大腿,衣衫尽裂,一条极长的伤口

也不知多深,血肉模糊,惨声叫道:“金毛狮王,金毛狮王!”

白龟寿道:“是只狮子?”他听到是只猛兽,反而宽心了。那

舵主道:“不,不!是个人。人都被抓死啦,船都被打沉啦!”

说到这里,已然支持不住,俯身摔倒,便此气绝。

白龟寿道:“我去瞧瞧。”常金鹏道:“我和你同去。”白

龟寿道:“你保护殷姑娘。”他知那死去的舵主武功不弱,在

天鹰教中算得是个硬手,但一转眼被人伤得这般厉害,对手

自是非同小可。常金鹏点头道:“是!”

忽听得有人咳嗽一声,说道:“金毛狮王早在这里!”众

人吃了一惊,只见大树后缓步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身材魁伟

异常,满头黄发,散披肩头,眼睛碧油油的发光,手中拿着

一根一丈六七尺长的两头狼牙棒,在筵前这么一站,威风凛

凛,真如天神天将一般。

张翠山暗自寻思:“金毛狮王?这诨号自是因他的满头黄

发而来了,他是谁啊?可没听师父说起过。”

白龟寿上前数步,说道:“请问尊驾高姓大名?”那人道:

“不敢,在下姓谢,单名一个逊字,表字退思,有一个外号,

叫作‘金毛狮王’。”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了一眼,均想:“这

人神态如此威猛,取的名字却斯文得紧,外号倒适如其人。”

白龟寿听他言语有礼,说道:“原来是谢先生。尊驾跟我们素

不相识,何以一至岛上,便即毁船杀人?”

谢逊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闪闪发光,说道:“各位

聚在此处,所为何来?”

白龟寿心想:“此事也瞒他不得。这人武功纵然厉害,但

他总是单身,我和常坛主联手,再加上张五侠、殷姑娘从旁

相助,定可除他得了。”朗声说道:“敝教天鹰教新近得了一

柄宝刀,邀集江湖上的朋友,大伙儿在这里瞧瞧。”

谢逊瞪目瞧着大铁鼎中那柄正被烈火锻烧着的屠龙刀,

见那刀在烈焰之中不损分毫,确是神物利器,便大踏步走将

过去。

常金鹏见他伸右手便去抓刀,叫道:“住手!”谢逊回头

淡淡一笑,道:“干甚么?”常金鹏道:“此刀是敝教所有,谢

朋友但可远观,不可碰动。”谢逊道:“这刀是你们铸的?是

你们买的?”常金鹏哑口无言,一时答不出话来。谢逊道:

“你们从别人手上夺来,我便从你们手上夺去,天公地道,有

甚么使不得?”说着转身又去抓刀。

呛啷啷一响,常金鹏从腰间解下西瓜流星锤,喝道:“谢

朋友,你再不住手,我可要无礼了。”他言语中似是警告,其

实声到锤到,左手的镔铁大西瓜向他后心直撞过去。谢逊更

不回头,将狼牙棒向后挥出,当的一声巨响,那镔铁大西瓜

给狼牙棒一撞,疾飞回来,迅速无伦。常金鹏大惊,右手铁

西瓜急忙挥出,双瓜猛碰。不料谢逊神力惊人,双瓜同时飞

转,撞在常金鹏胸口。常金鹏身子一晃,倒地毙命。他在钱

塘江中锤碎麦少帮主的座船时何等神威,这时却禁不起谢逊

狼牙棒的一撞。

朱雀坛属下的五名舵主大惊,一齐抢了过去。两人去扶

常金鹏,三人拔出兵刃,不顾性命的向谢逊攻去。谢逊左手

抓住屠龙刀,右手中的狼牙棒在铁鼎下一挑,一只数百斤重

的大铁鼎飞了起来,横扫而至,将三名舵主同时压倒。大铁

鼎余势未衰,在地下打了个滚,又将扶着常金鹏的两名舵主

撞翻。五名舵主和常金鹏尸身身上衣服一齐着火,其中四名

舵主已被铁鼎撞死,余下的一名在地下哀号翻滚。

众人见了这等声势,无不心惊肉跳,但见谢逊一举手之

间,连毙五名江湖上的好手,余下那名舵主看来也是重伤难

活。张翠山行走江湖,会见过的高手着实不少,可是如谢逊

这般超人的神力武功,却是从未见过,暗忖自己决不是他的

敌手,便是大师哥、二师哥,也颇有不如。当今之世,除非

是师父下山,否则不知还有谁胜得过他。

只见谢逊提起屠龙刀,伸指一弹,刀上发出非金非木的

沉郁之声,点头赞道:“无声无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

抬起头来,向白龟寿身旁的刀鞘望了一眼,说道:“这是屠龙

刀的刀鞘罢?拿过来。”

白龟寿心知当此情势,自己的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倘

若将刀鞘给他,不但一世英名化于流水,而且日后教主追究

罪责,是死得极为惨酷,但此刻和他硬抗,那也是有死无生,

当下凛然说道:“你要杀便杀,姓白的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谢逊微微一笑,道:“硬汉子,硬汉子!天鹰教中果然还

是有几个人物。”突然间右手一扬,那柄一百多斤的屠龙刀猛

地向白龟寿飞去。白龟寿早在提防,突见他宝刀出手,知道

此人的手劲大得异乎寻常,不敢用兵器挡格,更不敢伸手去

接,急忙闪身避让。哪知这宝刀斜飞而至,刷的一声,套入

了平放在桌上的刀鞘之中,这一掷力道甚是强劲,继续激飞

出去。谢逊伸出狼牙棒,一搭一勾,将屠龙刀连刀带鞘的引

了过来,随手插在腰间。这一下掷刀取鞘,准头之巧,手法

之奇,实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目光自左而右,向群豪瞧了一遍,说道:“在下要取这

柄屠龙刀,各位有何异议?”他连问两声,谁都不敢答话。

忽然海沙派席上一人站起身来,说道:“谢前辈德高望重,

名扬四海,此刀正该归谢前辈所有。我们大伙儿都非常赞成。”

谢逊道:“阁下是海沙派的总舵主元广波罢?”那人道:

“正是。”他听得谢逊知道自己的姓名,既是欢喜,又是惶恐。

谢逊道:“你可知我师父是谁?是何门何派?我做过甚么

好事?”元广波嗫嚅道:“这个……谢前辈……”他实是一点

也不知道。谢逊冷冷的道:“我的事你甚么也不知,怎说我德

高望重,名扬四海?你这人诌媚趋奉,满口胡言。我生平最

瞧不起的,便是你这般无耻小人。给我站出来!”最后这几句

话每一字便似打一个轰雷。元广波为他威势所慑,不敢违抗,

低着头走到他面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战。

谢逊道:“你海沙派武艺平常,专靠毒盐害人。去年在余

姚害死张登云全家,本月初欧阳清在海门身死,都是你做的

好事罢?”元广波大吃一惊,心想这两件案子做得异常隐秘,

怎会给他知道?谢逊喝道:“叫你手下装两大碗毒盐出来,给

我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东西。”海沙派帮众人人携带毒盐,

元广波不敢违拗,只得命手下装了两大碗出来。

谢逊取了一碗,凑到鼻边闻了几下,说道:“咱们每个人

都吃一碗。”将狼牙棒往地下一插,一把将元广波抓了过来,

喀喇一响,捏脱了他的下巴,使他张着嘴无法再行合拢,当

即将一大碗毒盐尽数倒入他肚里。

余姚张登云全家在一夜间被人杀绝,海门欧阳清在客店

中遇袭身亡,这是近年来武林中的两件疑案。张登云和欧阳

清在江湖上声名向来不坏,想不到竟是海沙派的元广波所为,

张翠山见他被逼吞食毒盐,不自禁的颇有痛快之感。

谢逊拿起另一大碗毒盐,说道:“我姓谢的做事公平。你

吃一碗,我陪你吃一碗。”张开大口,将那大碗盐都倒入了肚

中。

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张翠山见他虽然出手狠毒,但

眉宇间正气凛然,何况他所杀的均是穷凶恶极之辈,心中对

他颇具好感,忍不住说道:“谢前辈,这种奸人死有余辜,何

必跟他一般见识?”谢逊横过眼来,瞪视着他。张翠山微微一

笑,竟无惧色。谢逊道:“阁下是谁?”张翠山道:“晚辈武当

张翠山。”谢逊道:“嗯,你是武当派张五侠,你也是来争夺

屠龙刀么?”张翠山摇头道:“晚辈到王盘山来,是要查问我

师哥俞岱岩受伤的原委,谢前辈如知晓其中详情,还请示知。”

谢逊尚未回答,只听得元广波大声惨呼,捧住肚子在地

下乱滚,滚了几转,蜷曲成一团而死。张翠山急道:“谢前辈

快服解药。”

谢逊道:“服甚么解药?取酒来!”天鹰教中接待宾客的

司宾忙取酒杯酒壶过来。谢逊喝道:“天鹰教这般小器,拿大

瓶来!”那司宾亲自捧了一大坛陈酒,恭恭敬敬的放在谢逊面

前,心中却想:“你中毒之后再喝酒,那不是嫌死得不够快么?”

只见谢逊捧起酒坛,骨都骨都的狂喝入肚,这一坛酒少

说也有二十来斤,竟给他片刻间喝得干干净净。他抚着高高

凸起的大肚子拍了几拍,突然一张口,一道白练也似的酒柱

激喷而出,打向白龟寿的胸口。白龟寿待得惊觉,酒柱已打

中身子,便似一个数百斤的大铁锤连续打到一般,饶是他一

身精湛的内功,也感抵受不住,晃了几晃,昏晕在地。

谢逊转过头来,喷酒上天,那酒水如雨般撒将下来,都

落在巨鲸帮一干人身上。自帮主麦鲸以下,人人都淋得满头

满脸,但觉那酒水腥臭不堪,功力稍差的都晕了过去。原来

谢逊饮酒入肚,洗净胃中的毒盐,再以内力逼出,这二十多

斤酒都变成了毒酒,他腹中留存的毒质却已微乎其微,以他

内功之深,这些微毒质已丝毫不能为害。

巨鲸帮帮主受他这般戏弄,霍地站起,但转念一想,终

是不敢发作,重又坐下。

谢逊说道:“麦帮主,今年五月间,你在闽江口抢劫一艘

远洋海船,可是有的?”麦鲸脸如死灰,道:“不错。”谢逊道:

“阁下在海上为寇,若不打劫,何以为生?这一节我也不来怪

你。但你将数十名无辜客商尽数抛入海中,又将七名妇女轮

奸致死,是否太过伤天害理?”麦鲸道:“这……这……这是

帮中兄弟们干的,我……我可没有。”谢逊道:“你手下人这

般穷凶恶极,你不加约束,与你自己所干何异?是哪几个人

干的?”

麦鲸身当此境,只求自己免死,拔出腰刀,说道:“蔡四、

花青山、海马胡六,那天的事,你们三个有份罢!”刷刷刷三

刀,将身旁三人砍翻在地。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蔡四

等三人绝无反抗余地,立时中刀毙命。

谢逊道:“好!只是未免太迟了,又非你的本愿。倘若你

当时杀了这三人,今日我也不会跟你来比武了。麦帮主,你

最擅长的功夫是甚么?”

麦鲸见仍是不了,心道:“在陆上跟他比武,只怕走不上

三招。但到了大海之中,却是我的天下了。便算不济,总能

逃走,难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说道:“在下想领教一下谢

前辈的水底功夫。”

谢逊道:“好,咱们到海中去比试啊。”走了几步,忽道:

“且慢,我一走开,只怕这些人都要逃走!”

众人都是心中一凛,暗想:“他怕我们逃走,难道他要将

这里的人个个害死?”

麦鲸忙道:“其实便到海中比试,在下也决不是谢前辈对

手,我认输就是。”谢逊道:“噫,那倒省事。你既认输,这

就横刀自杀罢。”麦鲸心中怦的一跳,道:“这个……这个比

武,胜负原是常事,也用不着自杀……”

谢逊喝道:“胡说八道!谅你也配跟我比武?今日我是索

债讨命来着。咱们学武的,手上岂能不沾鲜血?可是谢某生

平只杀身有武功之人,最恨的是欺凌弱小,杀害从未练过武

功的妇孺良善。凡是干过这种事的人,谢某今日一个也不能

放过。”

张翠山听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向殷素素偷瞧了一眼,心

想她杀害龙门镖局满门老幼数十口,其中自有不少是丝毫不

会武功的,谢逊若是知道此事,也当找她算帐,只见殷素素

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动。张翠山又想:“谢逊若要杀她,我

是否出手相救?我若出手,只不过白饶上自己一条性命,何

况她也可说是罪有应得,但是……但是……我难道眼睁睁的

瞧着人行凶,袖手不理?”

只听谢逊又道:“只是怕你们死得不服,这才叫你们一个

个施展平生绝艺,只要有一技之长能胜过我的,便饶了你的

性命。”

他说了这番话,从地下抓起两把泥来,倒些酒水,和成

了两团湿泥,对麦鲸道:“水性优劣,端瞧你能在水底支持多

久,我和你各用湿泥封住口鼻,谁先忍耐不住伸手揭泥,谁

便横刀自尽。”当下也不问麦鲸是否同意,将左手中的湿泥贴

在自己脸上,封住了口鼻,右手一扬,拍的一声,另一块泥

飞掷过去,封住了麦鲸的口鼻。

众人见了这等情景,虽觉好笑,但谁都笑不出来。

麦鲸在湿泥封住口鼻之前,早已深深吸了口气,当下盘

膝坐倒,屏息不动。他从七八岁起,便常钻到海底摸鱼捉蟹,

水性极高,便一炷香不出水面,也淹他不死,因此这般比试

他自信决不能输了,焦虑之心既去,凝神静心,更能持久。

谢逊却不如他这般静坐不动,大踏步走到神拳门席前,斜

目向着掌门人过三拳瞪视。

过三拳给他看得心中发毛,站起身来,抱拳说道:“谢前

辈请了,在下过三拳。”

谢逊嘴巴被封,不能说话,伸出右手食指,在酒杯中蘸

了些酒,在桌上写了三个字。过三拳登时脸如死灰,神色恐

怖已极,宛似突然见到勾魂恶鬼一般。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

向桌上看去,只见谢逊所写的乃是“崔飞烟”三字。那弟子

茫然不解,心想“崔飞烟”似是一个女子名字,何以师父见

了这三个字如此害怕?

过三拳自然知道崔飞烟是自己的嫡亲嫂子,自己逼奸不

遂,将她害死,心想:“反正他饶我不过,还不如乘他口鼻上

湿泥未除,全力进攻,他若运气发拳,势必会输给了麦鲸。”

当下朗声道:“在下执掌神拳门,平生学的乃是拳法,向你讨

教几招。”也不待谢逊有犹豫余地,呼的一拳向他小腹击去,

一拳既出,第二拳跟着递了出去。过三拳这名字的由来,乃

因他拳力极猛,一拳可毙牯牛,寻常武师万万挡不住他三拳

的轰击,江湖上传扬开来,他本来的名字反而没人知道了。他

心知眼前之事,利于速攻,倘若麦鲸先忍不住而揭去鼻上的

湿泥,那么谢逊自可跟着揭去,但此刻自己却占着极大的便

宜,对方不能喘气运力,武功自是大大的打了个折扣。

他两拳击出,谢逊随手化解。过三拳只觉对方的劲力颇

为软弱,和适才震死常金鹏、喷倒白龟寿的神威大不相同,大

叫一声“第三拳来了!”他这第三拳有个罗唆名目,叫作“横

扫千军,直摧万马”,乃是他生平所学之中最厉害的一招,在

这一招拳法之下,伤过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

这时麦鲸面红耳赤,额头汗如雨下,势难再忍,麦少帮

主见父亲情势危急,而谢逊却正在和过三拳比拳,灵机一动,

伸手到邻座本帮一个女舵主头发上拔下一根银钗,拗下钗脚

寸许来的一截,对准麦鲸的嘴巴伸指弹出。这半截银钗刺到

麦鲸口中,虽不免伤及他的咽喉齿舌,但在湿泥上刺了一个

小孔,稍有空气透入,这场比试便立于不败之地。

半截银钗离麦鲸身前尚有丈许,谢逊斜目已然瞥见,伸

足在地下一踢,一粒小石子飞了起来,正好打中那半截银钗。

银钗嗤的一声飞回,势头劲急异常,麦少帮主“啊”的一声

惨叫,按住右目,鲜血涔涔而下,断钗已将他一眼刺瞎。

麦鲸伸手欲抹开口鼻上的湿泥,谢逊又踢出两块石子,拍

拍两声,分别打在他双肩,左右肩骨碎裂,手臂再也无法动

弹。

便在此时,过三拳的第三拳已击中了谢逊的小腹之上。这

一拳势如风雷,拳力未到,已是极为威猛,过三拳料想对方

不敢硬接硬架,定须闪避,但不论避左避右、窜高缩后,他

都预伏下异常厉害的后着。岂知谢逊身子竟是不动,过三拳

大喜,这一拳端端正正的击中了他的小腹。人身的小腹本来

极是柔软,但他着拳时如中铁石,刚知不妙,已狂喷鲜血而

死。

谢逊回过头来,见麦鲸双眼翻白,已气绝而死。他先除

去麦鲸口鼻上的湿泥,探了探他的鼻息,这才抹去自己口上

的湿泥,仰天长笑,说道:“这两人生平作恶多端,到今日遭

受报应,已是迟了。”斗然间双目如电,射向昆仑派的两名剑

客,从高则成望到蒋涛,又从蒋涛望到高则成,良久不语。

高蒋两人脸面苍白,但昂然持剑,都向他瞪目而视。

张翠山见谢逊顷刻间连毙四大帮会的首脑人物,接着便

要向高蒋两人下手,站起身来,说道:“谢前辈,据你所云,

适才所杀的数人都是死有余辜,罪有应得。但若你不分青红

皂白的滥施杀戮,与这些人又有甚么分别?”

谢逊冷笑道:“有甚么分别?我武功高,他们武功低,强

者胜而弱者败,便是分别。”张翠山道:“人之异于禽兽,便

是要分辨是非,倘若一味恃强欺弱,又与禽兽何异?”

谢逊哈哈大笑,说道:“难道世上真有分辨是非之事?当

今蒙古人做皇帝,爱杀多少汉人便杀多少,他跟你讲是非么?

蒙古人要汉人的子女玉帛,伸手便拿,汉人若是不服,他提

刀便杀,他跟你讲是非么?”

张翠山默然半晌,说道:“蒙古人暴虐残恶,行如禽兽,

凡有志之士,无不切齿痛恨,日夜盼望逐出鞑子,还我河山。”

谢逊道:“从前汉人自己做皇帝,难道便讲是非了?岳飞

是大忠臣,为甚么宋高宗杀了他?秦桧是大奸臣,为甚么身

居高位,享尽了荣华富贵?”张翠山道:“南宋诸帝任用奸佞,

杀害忠良,罢斥名将,终至大好河山沦于异族之手,种了恶

因,致收恶果,这也就是辨别是非啊。”谢逊道:“昏庸无道

的是南宋皇帝,但金人、蒙古人所残杀虐待的却是普天下的

汉人。请问张五侠,这些老百姓又作了甚么恶,以致受此无

穷灾难?”张翠山默然。

殷素素突然接口道:“老百姓无拳无勇,自然受人宰割。

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也事属寻常。”

张翠山道:“咱们辛辛苦苦的学武,便是要为人伸冤吐气,

锄强扶弱。谢前辈英雄无敌,以此绝世武功行侠天下,苍生

皆被福荫。”

谢逊道:“行侠仗义有甚么好?为甚么要行侠仗义?”

张翠山一怔,他自幼便受师父教诲,在学武之前,便已

知行侠仗义是须当终身奉行不替的大事,所以学武,正便是

为了行侠,行侠是本,而学武是末。在他心中,从未想到过

“行侠仗义有甚么好?为甚么要行侠仗义?”的念头,只觉这

是当然之义,自明之理,根本不用思考,这时听谢逊问起,他

呆了一呆,才道:“行侠仗义嘛,那便是伸张正义,使得善有

善报,恶有恶报了。”

谢逊凄厉长笑,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嘿嘿,胡

说八道!你说武林之中,当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

张翠山蓦地想起了俞岱岩来,三师哥一生积善无数,却

毫没来由的遭此惨祸,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八个字,自

己实再难以信之不疑,惨然叹道:“天道难言,人事难知。咱

们但求心之所安,义所当为,至于为祸是福,本也不必计较。”

谢逊斜目凝视,说道:“素闻尊师张三丰先生武功冠绝当

世,可惜缘悭一面。你是他及门高弟,见识却如此凡庸,想

来张三丰也不过如此,这一面不见也罢。”

张翠山听他言语之中对恩师大有轻视之意,忍不住勃然

发作,说道:“我恩师学究天人,岂是凡夫俗子所能窥测?谢

前辈武功高强,非后学小子所及,但在我恩师看来,也不过

是一勇之夫罢了。”

殷素素忙拉了拉他衣角,示意他暂忍一时之辱,不可吃

了眼前亏。张翠山心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可决不能容他辱

及恩师。”

哪知谢逊却并不发怒,淡淡的道:“张三丰先生开创宗教,

想来武功上必有独特造诣。武学之道,无穷无尽,我及不上

尊师那也不足为奇。总有一日,我要上武当山去领教一番。张

五侠,你最擅长的是甚么功夫,姓谢的想见识见识。”

六 浮槎北溟海茫茫

殷素素听谢逊向张翠山挑战,眼见白龟寿、常金鹏、元

广波、麦鲸、过三拳等人个个尸横就地,和他动手过招的无

一得以幸免,张翠山武功虽强,显然也决非敌手,说道:“谢

前辈,屠龙刀已落入你手中,人人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强,你

还待怎地?”

谢逊道:“关于这把屠龙刀,故老相传有几句话,你总也

知道罢?”殷素素道:“听人说起过。”谢逊道:“据说这刀是

武林至尊,持了它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到底此刀之中有何

秘密,能使普天下群雄钦服?”殷素素道:“谢前辈无事不知,

晚辈正想请教。”谢逊道:“我也不知道。我要找个清静所在,

好好的想上些时日。”殷素素道:“嗯,那妙得紧啊。谢前辈

才识过人,倘若连你也想不通,旁人就更加不能了。”

谢逊道:“嘿嘿,我姓谢的还不是自大狂妄之辈。说到武

功,当世胜过我的着实不少。少林派掌门空闻大师……”说

到这里,顿了一顿,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少林寺空

智、空性两位大师,武当派张三丰道长,还有峨嵋,昆仑两

派的掌门人,哪一位不是身负绝学?青海派僻处西疆,武功

却实有独到之秘。明教左右光明使者……嘿嘿,非同小可。便

是你天鹰教的白眉鹰王殷教主,那也是旷世难逢的人才,我

未必便胜他得过。”

殷素素站起身来,说道:“多谢前辈称誉。”

谢逊道:“我想得此刀,旁人自然是一般的眼红。今日王

盘山岛上无一人是我的敌手,这一着殷教主可失算了。他想

凭白坛主、常坛主二人,对付海沙派、巨鲸帮各人已绰绰有

余,岂知半途中却有我姓谢的杀了出来……”殷素素插口道:

“并不是殷教主失算,乃是他另有要事,分身乏术。”谢逊道:

“这就是了,倘若殷教主在此,一来我自忖武功最多跟他半斤

八两,二来念着故人的交情,总也不能明抢硬夺,这么一想,

姓谢的自然不会来了。殷教主向来自负算无遗策,但今日此

刀落入我手,未免于他美誉有损。”殷素素听他说与殷教主有

故人之情,心中略宽,于是继续跟他东拉西扯,要分散他的

心意,好让他不找张翠山比武,说道:“人事难知,天意难料,

外物不可必。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谢前辈福泽深厚,

轻轻易易的取了此刀而去,旁人千方百计的使尽心机,却反

而不能到手。”

谢逊道:“此刀出世以来,不知转过了多少主人,也不知

曾给它的主人惹下了多少杀身之祸。今日我取此刀而去,焉

知日后没有强于我的高手,将我杀了,又取得此刀?”

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均觉他这几句话颇含深意。张

翠山更想起三师哥俞岱岩只因与此刀有了干连,至今存亡未

卜,而自己不过一见宝刀,性命便操于旁人之手。

谢逊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二人文武双全,相貌俊雅,

我若杀了,有如打碎一对珍异的玉器,未免可惜,可是形格

势禁,却又不得不杀。”殷素素惊问:“为甚么?”

谢逊道:“我取此刀而去,若在这岛上留下活口,不几日

天下皆知这口屠龙刀是在我姓谢之手。这个来寻,那个来找,

我姓谢的又非无敌于天下,怎能保得住没有闪失?旁的不说,

单是那位白眉魔王,姓谢的就保不定能胜得过他。何况他天

鹰教人多势众,谢某却只孤身一人?”说着摇了摇头,说道:

“殷天正内外功夫,刚猛无双,谢某好生佩服。想当年……唉

……”叹了一口长气,又摇了摇头。

张翠山心想:“原来天鹰教主叫作白眉魔王殷天正。”当

下冷冷的道:“你是要杀人灭口。”谢逊道:“不错。”张翠山

道:“那你又何必指摘海沙派、巨鲸派、神拳门这些人的罪恶?”

谢逊哈哈大笑,说道:“这是叫你们死而无冤,临死时心中舒

服些。”张翠山道:“你倒很有慈悲心。”

谢逊道:“世人孰能无死?早死几年和迟死几年也没太大

分别。你张五侠和殷姑娘正当妙龄,今日丧身王盘山上,似

乎有些可惜。但在百年之后看来,还不是一般。当年秦桧倘

若不害死岳飞,难道岳飞能活到今日么?一个人只须死的时

候心安理得,并非特别痛苦万分,也就是了。咱们学武之人,

真要死而无憾,却也不是易事。因此我要和两位比一比功夫,

谁输谁死,再也公平不过。你们年纪轻些,就让你们占个便

宜。兵刃、拳脚、内功、暗器、轻功、水功,随便哪一桩,由

你们自己挑,我都奉陪。”

殷素素道:“你倒口气挺大,比甚么功夫都成,是不是?”

她听了谢逊的说话,知道今日的难关看来已无法逃过。王盘

山岛孤悬海中,天鹰教又自恃有白常两大坛主在场,决无差

池,因此不会再有强援到来。她话虽说得硬,语音却已微微

发颤。

谢逊一怔,心想她若要跟我比赛缝衣刺绣,梳头抹粉,那

怎么成?朗声道:“当然以武功为限,难道还跟你比吃饭喝酒

吗?不过就算跟你比吃饭喝酒,你也胜不了我这酒囊饭袋。咱

们以一场定胜负,你们输了便当自杀。唉,这般俊雅的一对

璧人,我可真舍不得下手。”

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他说到“一对璧人”四字,都是脸上

一红。

殷素素随即秀眉微蹙,说道:“你输了也自杀么?”谢逊

笑道:“我怎么会输?”殷素素道:“此试便有输赢。这位张五

侠是名家子弟,说不定有一门功夫能胜过了你。”谢逊笑道:

“凭他有多大年纪,便算招数再高,功力总是不深。”

张翠山听着他二人口舌相争,心下盘算:“甚么功夫我能

侥幸和他斗成平局?轻功么?新学的这套拳法么?”突然间灵

机一动,说道:“谢前辈,你既逼在下动手,不献丑是不成的

了。要是我输于前辈手下,自当伏剑自尽,但若侥幸斗成个

平手,那便如何?”

谢逊摇头道:“没有平手。第一项平手,再比第二项,总

须分出胜败为止。”

张翠山道:“好,倘若晚辈胜得一招半式,自也不敢要前

辈如何如何,只是晚辈请前辈答允一件事。”谢逊道:“一言

为定,你划下道儿来罢。”

殷素素大是关怀,低声道:“你跟他比试甚么?有把握么?”

张翠山低声道:“说不得,尽力而为。”殷素素低声道:“若是

不行,咱们见机逃走,总胜于束手待毙。”

张翠山苦笑不答,心想:“船只已尽数被毁,在这小小岛

上,又能逃到哪里去?”整了整衣带,从腰间取出镔铁判官笔。

谢逊道:“江湖上盛称银钩铁划张翠山,今日正好让我的两头

狼牙棒领教领教。你的烂银虎头钩呢?怎地不亮出来?”

张翠山道:“我不是跟前辈比兵刃,只是比写几个字。”说

着缓步走到左首山峰前一堵大石壁前,吸一口气,猛地里双

脚一撑,提身而起。他武当派轻功原为各门各派之冠,此时

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如何敢有丝毫大意?身形纵起丈余,跟

着使出“梯云纵”绝技,右脚在山壁一撑,一借力,又纵起

两丈,手中判官笔看准石面,嗤嗤嗤几声,已写了一个

“武”字。一个字写完,身子便要落下。

他左手挥出,银钩在握,倏地一翻,钩住了石壁的缝隙,

支住身子的重量,右手跟着又写了个“林”字。这两个字的

一笔一划,全是张三丰深夜苦思而创,其中包含的阴阳刚柔、

精神气势,可说是武当一派武功到了巅峰之作。虽然张翠山

功力尚浅,笔划入石不深,但这两个字龙飞凤舞,笔力雄健,

有如快剑长戟,森然相同。

两个字写罢,跟着又写“至”字,“尊”字。越写越快,

但见石屑纷纷而下,或如灵蛇盘腾,或如猛兽屹立,须臾间

二十四字一齐写毕。这一番石壁刻书,当真如李白诗云:“飘

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

字大如斗。恍恍如闻鬼神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

惊雷,状同楚汉相攻战。”

张翠山写到“锋”字的最后一笔,银钩和铁笔同时在石

壁上一撑,翻身落地,轻轻巧巧的落在殷素素身旁。

谢逊凝视着石壁上那三行大字,良久良久,没有作声,终

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写不出,是我输了。”

要知“武林至尊”以至“谁与争锋”这二十四个字,乃

张三丰意到神会、反复推敲而创出了全套笔意,一横一直、一

点一挑,尽是融会着最精妙的武功。就算张三丰本人到此,事

先未曾有过这一夜苦思,则既无当时心境,又乏凝神苦思的

余裕,要蓦地在石壁上写二十四个字,也决计达不到如此出

神入化的境地。谢逊哪想得到其中原由,只道眼前是为屠龙

宝刀而起争端,张翠山就随意写了这几句武林故老相传的言

语。其实除了这二十四字,要张翠山另写几个,其境界之高

下、笔力之强弱,登时相去倍蓰了。

殷素素拍掌大喜,叫道:“是你输了,可不许赖。”

谢逊向张翠山道:“张五侠寓武学于书法之中,别开蹊径,

令人大开眼界,佩服佩服。你有甚么吩咐,请快说罢。”迫于

诺言,不得不如此说,心下大是沮丧。

张翠山道:“晚辈末学后进,侥幸差有薄技,得蒙前辈奖

饰,怎敢说得‘吩咐’两字?只是斗胆相求一事。”谢逊道:

“求我甚么事?”张翠山道:“前辈持此屠龙刀去,却请饶了岛

上一干人的性命,但可勒令人人发下毒誓,不许泄露秘密。”

谢逊道:“我才没这么傻,相信人家发甚么誓。”殷素素

道:“原来你说过的话不算数。说道比试输了,便要听人吩咐,

怎地又反悔了?”

谢逊道:“我要反悔便反悔,你又奈得我何?”转念一想,

终觉无理,说道:“你们两个的性命我便饶了,旁人却饶不得。”

张翠山道:“昆仑派的两位剑士是名门弟子,生平素无恶行

……”谢逊截住他话头,说道:“甚么恶行善行,在我瞧来毫

无分别。你们快撕下衣襟,紧紧塞在耳中,再用双手牢牢按

住耳朵。如要性命,不可自误。”他这几句话说得声音极低,

似乎生怕给旁人听见了。

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听他说

得郑重,想来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依言撕下衣襟,塞入耳中,

再以双手按耳。

突见谢逊张开大口,似乎纵声长啸,两人虽然听不见声

音,但不约而同的身子一震,只见天鹰教、巨鲸帮、海沙派、

神拳门各人一个个张口结舌,脸现错愕之色;跟着脸色变成

痛苦难当,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又过片刻,一个个先后倒

地,不住扭曲滚动。

昆仑派高蒋二人大惊之下,当即盘膝闭目而坐,运内功

和啸声相抗。二人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滚滚而下,脸上肌肉

不住抽动,两人几次三番想伸手去按住耳朵,但伸到离耳数

寸之处,终于又放了下来。突然间只见高蒋二人同时急跃而

起,飞高丈许,直挺挺的摔将下来,便再也不动了。

谢逊闭口停啸,打个手势,令张殷二人取出耳中的布片,

说道:“这些人经我一啸,尽数晕去,性命是可以保住的,但

醒过来后神经错乱,成了疯子,再也想不起、说不出已往之

事。张五侠,你的吩咐我做到了,王盘山岛上这一干人的性

命,我都饶了。”

张翠山默然,心想:“你虽然饶了他们性命,但这些人虽

生犹死,只怕比杀了他们还更惨酷些。”心中对谢逊的残忍狠

毒直是说不出的痛恨。但见高则成、蒋涛等一个个晕倒在地,

满脸焦黄,全无人色,心想他一啸之中,竟有如此神威,实

是可骇可畏。倘若自己事先未以布片塞耳,遭遇如何,实在

难以想象。

谢逊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咱们走罢!”张翠山道:“到

哪儿去?”谢逊道:“回去啊!王盘山之事已了,留在这里干

么?”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均想:“还得跟这魔头同舟

一日一夜,这十二个时辰之中,不知还会有甚么变故?”

谢逊引着二人走到岛西的一座小山之后。只见港湾中泊

着一艘三桅船,那自是他乘来岛上的座船了。谢逊走到船边,

欠身说道:“两位请上船。”殷素素冷笑道:“这时候你倒客气

起来啦。”谢逊道:“两位到我船上,是我嘉宾,焉能不尽礼

接待?”

三人上了船后,谢逊打个手势,命水手拔锚开船。

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手,但掌舵的艄公发号令时,始终

是指手划脚,不出一声,似乎人人都是哑巴。殷素素道:“亏

你好本事,寻了一船又聋又哑的水手。”

谢逊淡淡一笑,说道:“那又有何难?我只须寻了一船不

识字的水手,刺聋了他们耳朵,再给他们服了哑药,那便成

了。”

张翠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殷素素拍手笑道:“妙极妙极,

既聋且哑,又不识字,你便有天大的秘密,他们也不会泄露。

可惜要他们驾船,否则连他们的眼睛也可以刺瞎了。”张翠山

横了她一眼,责备道:“殷姑娘,你好好一位姑娘,何以也如

此残忍?这是人间的大惨事,亏你笑得出?”殷素素伸了伸舌

头,想要辩驳,但一句话说到口边,瞧了瞧他的面色,又缩

了回去。谢逊淡淡的道:“日后回到大陆,自会将他们的眼睛

刺瞎。”张翠山向几名舟子瞧了几眼,心下恻然:“再过一日

一夜,你们便连眼睛也没有了。”

眼见风帆升起,船头缓缓转过,张翠山道:“谢前辈,岛

上这些人呢?你已将船只尽数毁了,他们怎能回去?”谢逊道:

“张相公,你这人本来也算不错,就是婆婆妈妈的太喜多事。

让他们在岛上自生自灭,干干净净,岂不美哉?”张翠山知道

此人不可理喻,只得默然,但见座船渐渐离岛,心想:“岛上

这些人虽然大都是作恶多端之辈,但如此遭际,总是太惨,倘

若无人来救,只怕十日之内无一得活。”又想:“昆仑派的两

名弟子这般死在岛上,他们师长定要找寻,看来中原武林中

转眼便是一场轩然大波。”

这几年来武当七侠纵横江湖,事事占尽上风,岂知今日

竟缚手缚脚,命悬他人之手,毫无反抗余地。张翠山又是气

闷,又是恼怒,当下低头静思,对谢逊和殷素素都不理睬。

过了一会,他转头从窗中望出去观赏海景,见夕阳即将

没入波心,照得水面上万道金蛇,闪烁不定,正出神间,忽

地一惊:“夕阳怎地在船后落下?”回头向谢逊道:“掌舵的艄

公迷了方向啦,咱们的船正向东行驶。”谢逊道:“是向东,没

错。”

殷素素惊道:“向东是茫茫大海,却到哪里去?你还不快

叫艄公转舵?”

谢逊道:“我不早已跟你们说清楚了?我得了这柄屠龙宝

刀,须得找个清静的所在,好好思索些时日,要明白这宝刀

为甚么是武林至尊,为甚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中原大陆

是纷扰之地,若有人知我得了宝刀,今日这个来抢,明日那

个来偷,打发那些兔崽子也够人麻烦的了,怎能静得下心来?

倘若来的是张三丰先生、天鹰教主这些高手,我姓谢的还未

必能胜。因此要到汪洋大海之中,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