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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剑

金庸

紧锁,忧形于色。

只听那人叹了一口气道:“立如怎样了?”下首一人道:

“罗师哥晕过去了几次,现下血是止住了。”袁承志听两人口

气,料想这老者便是焦公礼,师徒们在谈罗立如的伤势。

又听另一人道:“师父,咱们最好派几名兄弟在宅子四周

巡查,只怕对头有人来踩盘子。”

焦公礼叹道:“查不查都是一样,我是认命啦!明天上午,

你们送师娘、师妹和小师弟到徐州吴家去。”那徒弟道:“师

父!对头虽然厉害,你老人家也不必灰心。本帮单在南京城

里就有两千多兄弟,大伙儿一起跟他们拚个死活,怕他们怎

的?”

焦公礼叹道:“对头邀的都是江湖上顶儿尖儿的好手,帮

里这些兄弟跟他们对敌,只是白送性命……唉,我死之后,你

们好好侍奉师娘。师弟和师妹,都要靠你们教养成人了。”说

着不禁流下泪来。一个徒弟道:“师父快别这么说,你老人家

一身武功,威镇江南,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咱们二十

五名师兄弟,除了罗师哥之外,还有二十四人。真的打不赢,

你老交游遍天下,广邀朋友,跟他们再拚过。他们有好朋友,

难道咱们就没有?”

焦公礼道:“当年我血气方刚,性子也是和你一般暴躁,

以致惹了这场祸事。现下我让他们杀了,还了这笔血债,也

就算了。”袁承志和青青均感恻然,心想:这焦公礼似乎也非

穷凶极恶之辈,当年做错了事,现下却已诚心悔过。

过了一会,听得一名徒弟叫了声:“师父!”焦公礼道:

“怎么?”那人道:“师父既不愿跟他们对敌,那么咱们连夜动

身,暂且避他们一避。大丈夫能屈……”另一人急道:“那怎

么成?师父一世英名,难道怕了他们?”焦公礼道:“甚么英

名不英名,我也不在乎了,不过避是避不掉的。再说,金龙

帮的帮主这么缩头一走,帮中数千兄弟,今后还能挺直腰背

做人吗?明天一早,你们大家都走。我一人留在这里对付他

们。”

两个徒弟都急了起来,齐声道:“我留着陪师父。”焦公

礼怒道:“怎么?我大难临头,你们还不听我话吗?”两个徒

弟不敢言语了。焦公礼道:“你们去帮师娘收拾收拾,瞧车子

套好了没有?也不用带太多东西,该尽快上路要紧。”两人嘴

里答应,却只是站着不动。焦公礼道:“也好,去叫大家进来!”

两人答应了,开门走出。袁承志和青青忙在墙角一缩,一

瞥之下,见西边墙角有两人伏着,看身形一个是追风剑万里

风,另一个身材苗条,是个女子,正是孙仲君。

袁承志恼她先前出手歹毒,要惩戒她一下,悄声对青青

道:“你在这里,可别动!”青青身子轻晃,低声道:“我偏要

动几动。”袁承志微笑,伏低了身,见万里风与孙仲君都在凝

神向里张望,于是悄没声的从孙仲君身旁一掠而过,随手已

把她腰间佩剑抽在手中。这一下手法轻极快极,孙仲君全神

贯注的瞧着焦公礼,竟未察觉。

袁承志回到青青身边。青青见他偷了人家大姑娘的佩剑,

颇为不悦。袁承志把剑递了给她,低声道:“你收着!”青青

这才高兴。

两人又从窗缝中向室内张望,只见陆续进来了二十多人,

年长的已有四旬左右年纪,最年轻的却只有十六七岁,想来

都是焦公礼的徒弟了。众徒弟向师父行了礼,垂手站立,人

人脸上均有气愤之色。

焦公礼脸色惨然,说道:“我年轻时身在绿林,现时也不

必对大家相瞒了。”袁承志见众徒脸现诧异,心想原来他们均

不知师父的身世经历。

焦公礼叹了口气,说道:“眼下仇人找上门来,我要对大

家说一说结仇的缘由。

“那一年我在双龙岗开山立柜,弟兄们报说,山东省东兖

道丘道台卸任,带同了家眷回籍,要从双龙岗下经过,油水

很多。咱们在绿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饭,遇到贪官污吏,

那是最好不过,一来贪官搜刮得多了,劫一个贪官,胜过劫

一百个寻常客商。二来劫贪官不伤阴骘,他积的是不义之财,

拿他的银子咱们是心安理得。不过打听得护送他的,却是个

大有来头的人物,是山东济南府会友镖局的总镖头闵子叶,那

就是因子华的兄长了……”

听到这里,袁承志和青青已即恍然,心想:“双方的梁子

原来是这样结的,焦公礼要劫财,闵子叶要保镖,争斗起来,

闵子叶不敌被杀。”

袁承志一面倾听室内焦公礼的说话,一面时时斜眼察看

万里风与孙仲君的动静。这时只见孙仲君伸手到腰间一摸,突

然跳起,发现佩剑被人抽去,忙与万里风打了个招呼,两人

不敢再行逗留,越墙走了。

袁承志暗暗好笑,再听焦公礼说下去:“……闵子叶在江

湖上颇有名望,是仙都派的高手……”袁承志暗暗点头,心

道:“原来闵氏兄弟都是仙都派的。听师父说,仙都是内家正

宗,渊源于武当,可说是武当派的旁支。掌门人素爱结交,和

各门各派广通声气。怪不得闵子华一举便邀集了这许多能

人。”

焦公礼道:“我一听之后,倒不敢贸然动手了,于是亲自

去踩盘。那天晚上在客店中察看他们行踪,却听到了一件气

炸人肚子的事。

“原来闵子叶那人贪花好色,见丘道台的二小姐生得美

貌,便定下了计谋。他暗中与飞虎寨的张寨主约好,叫他在

飞虎寨左近下手,抢劫丘道台,闵子叶假装奋力抵抗,终于

寡不敌众,由张寨主杀死丘道台全家,抢走财物,将二小姐

掳去。闵子叶然后孤身犯险,将二小姐救出来。二小姐家破

人亡,无依无靠,又是感恩图报,自然会委身下嫁于他。张

寨主要讨好闵子叶,又贪图财宝,答应一切遵命。两人在密

室中窃窃私议,都叫我听见啦。我恼怒异常,回去招集弟兄,

埋伏飞虎寨之旁,到了约定的时候,丘道台一行人果然到来

……”

这番言语实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只听焦公礼又道:“那

时我想咱们武林中人,虽然穷途落魄,陷身黑道,做这没本

钱买卖,但在色字关头上总要光明磊落,才不失好汉子行径。

哪知这闵子叶如此无耻。他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江湖上也算

是颇有名望,身为总镖头,却做这种勾当。我眼见张寨主率

领了喽罗前来抢劫,闵子叶却装腔作势,大声叱喝,挥剑乱

七八糟的假打,不由得火气直冒,就跳将出来跟他动手。闵

子叶剑法果然了得,本来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叫破了他的

鬼计,把他的图谋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他羞愤交加,沉

不住气,终于给我一刀砍死……”

一个徒弟叫了起来:“师父,这人本来该杀,咱们何必怕

他们?等明日对头来了,大家抖开来说个明白,就算他兄弟

定要报仇,别的人也不见得都不明是非。”

袁承志心想:“不错啊,要是这姓焦的果真是路见不平,

杀了闵子叶,武林中自有公论,只怕他这番话未必可信,又

或者另有隐情。”

焦公礼叹了口气,道:“我杀了那姓闵的之后,何尝不知

闯了大祸。他是仙都派中响当当的角色,他师父黄木道人决

不能干休,若是率领门下众弟子向我寻仇,我便有三头六臂

也抵挡不住。幸好我手下把那张寨主截住了,我逼着他写了

一张伏辩,将闵子叶的奸谋清清楚楚的写在上面。

“那丘道台自然对我十分感激,送了我二千两银子。我想

本来是要抢光了你的,现下难得强盗发善心,做了一件行侠

仗义之事,索性连一两银子也不收你的。丘道台千恩万谢,写

了一封谢书,言明详细经过,还叫会友镖局随同保镖的两个

镖头画押,作个见证。这两个镖头本来并不知情,听张寨主

和飞虎寨其余盗伙说得明白,大骂闵子叶无耻,说险些给他

卖了,说不定性命也得送在这里,反而向我道劳,很套交情。

“我做了这件事后,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混了,于是和众

兄弟散了伙,拿了那两封信,上仙都山龙虎观去见黄木道人。

“那时仙都派门人已得知讯息,不等我上山,中途拦住了

我就和我为难,大家气势汹汹,也不容我分辩。幸亏一位江

湖奇侠路过见到,拔剑相助,将我护送上山,和黄木道长三

对六面的说了个清楚。那黄木道长很识大体,约束门人,永

远不得向我寻仇。但为了仙都派的声名,要我别在外宣扬此

事。我自然答应,下山之后,从此绝口不提,因此这事的原

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那时闵子叶的兄弟闵子华年纪幼

小,多半不知内因,仙都派的门人自然也不会跟他说。”

一名门徒道:“师父,那两封信你还收着么?”

焦公礼摇头道:“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识得人了。去

年秋天,有朋友传话给我,说闵子叶的兄弟在仙都派艺成下

山,得知我是他杀兄仇人,要来报仇。后来我打探出来,太

白三英跟闵子华交情不差。他们是我多年老友,虽然已有十

几年不见面,但大家年轻时在绿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过的。

于是我便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

一名门徒插嘴道:“啊,师父去年腊月赶去陕西,连年也

不在家里过,就为这事了?”

焦公礼道:“不错。我到了陕西秦岭太白山史家兄弟家里,

满想寒天腊月,哥儿俩一定在家,哪知并不见人,却原来上

辽东去了,说是去做一笔大买卖。我在他们家等了十多天,史

秉光、秉文兄弟才回来,老朋友会面,大家十分欢喜。我把

跟闵家结仇的事一说,史老大当场即拍胸膛担保没事。我把

丘道台的信与张寨主的伏辩都给了他。两兄弟都说,只要拿

去闵子华一看,闵老二哪里还有脸来找我报仇,只怕还要找

人来赔话谢罪,求我别把他兄长的丑事宣扬出去呢。他兄弟

对我殷勤招待,反正我没甚么要紧事,天天跟他们一起打猎、

听戏。他兄弟从辽东带来了不少人参、貂皮,送了我一批。

“有一天三人喝酒闲谈,史老大忽说大明的气数已完,咱

哥儿们都是一副好身手,为甚么不投效明主,做个开国功臣?

我说去投闯王,干一番事业,倒也不错。他哈哈大笑,说李

自成是土匪流寇,成得甚么气候。眼见满清兵势无敌,指日

入关,要是我肯投效,他兄弟可在九王爷面前力保。我一听

之下,登时大怒,骂他们忘了自己是甚么人,怎么好端端的

大明豪杰,竟去投降胡奴?那岂不是去做不要脸的汉奸?死

了之后也没面目去见祖宗。”

袁承志暗暗点头,心想焦公礼这人虽是盗贼出身,是非

之际倒也看得明白,遇上了大事倒是挺不含糊的。

焦公礼道:“当时我拍案大骂,三人吵了一场。第二日史

家兄弟向我道歉,史老大说昨天喝我了酒,不知说了些甚么

胡涂话,要我不可介意。我们是十多年的老友,吵过了也就

算了。他们一般的殷勤招待,再也不提此事。我在陕西又住

了十多天,这才回到南京。

“哪知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非但不去向闵子华解释,

反而从中挑拨,大举约人,整整筹划了半年。我可全给蒙在

鼓里,半点也没得到风声,一心只道史家兄弟已跟闵子华说

明真相,他自然不会再起寻仇之心。突然间晴天霹雳,这许

多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到了南京。

“那两封信史家兄弟多半不会给闵子华瞧。事情隔了这么

多年,当时在场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散得不知去向,任凭我

怎么分说,闵子华也不会相信。只怕他怒气更大,反而会说

我瞎造谣言,诽谤他已去世的兄长……我就是不懂,我和史

家兄弟素来交好,就算有过一次言语失和,也算不了甚么。何

必这般处心积虑、大举而来?瞧这番布置,不是明明要把我

赶尽杀绝么?到底我有甚么事得罪了他们,实在想不出来。”

众弟子听了这番话,都气恼异常,七嘴八舌,决意与史

家兄弟以死相拚。

焦公礼手一摆,道:“你们出去吧。今晚我说的话,不许

漏出去一句。我曾在黄木道长面前起过誓,决不将闵子叶的

事向外人泄漏。咱们是自己人,说一说还不打紧。宁可他们

无义,我可不能言而无信。我死之后,谁都不许起心报仇,只

须提到‘报仇’二字,便是对我不住,金龙帮上下,务须遵

依。”叹了一口气,道:“叫师弟、师妹来。”众门徒人人脸现

悲愤之色,退了出去。

跟着门帷掀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个七八岁

的男孩。那少女脸有泪痕,叫了一声“爹!”扑到焦公礼怀里。

焦公礼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半晌不语,那少女只是抽抽

噎噎的哭,那孩子睁大了眼睛,不知姊姊为甚么伤心。焦公

礼道:“妈妈东西都收拾好了吗?”那少女点点头。焦公礼道:

“弟弟长大之后,你教他好好念书耕田,可是千万别考试做官,

也不要再学武了。”那少女哭道:“弟弟要学武的,学好了将

来给爹爹报仇。”

焦公礼怒喝:“胡说!你要把我先气死吗?‘报仇’两字,

提也休提。”过了一会,又柔声道:“武林中怨怨相报,何时

方了?不如做个安份守己的老百姓,得终天年。你弟弟资质

不好,学武决计学不到我一半功夫。就算是我吧,今日也被

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终……唉,只是没见到你说好婆家,终

是一桩心事未了……你跟大家说,我死之后,金龙帮的事,都

听副帮主高叔叔的吩咐。”那少女道:“我这就派人到凤阳去

找高叔叔来。”

焦公礼道:“怎么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把高叔叔找来,

他是火爆霹雳的性子,岂容别人欺我?这样一来,眼见就要

大动刀枪,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命。就算我逃得一条性命,让

几百兄弟为我而死,于心何忍?你去吧!”抱起儿子,在他脸

上亲了亲,微微一笑,道:“乖儿子,今后可得听姊姊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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