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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剑

金庸

世实在毫不知情,虽见他对自己推心置腹,但提到结

拜,那是终身祸福与共的大事,不由得迟疑。

温青见他沉吟不答,蓦地里站起身来,奔出亭子。袁承

志吃了一惊,连忙随后追去,只见他向山顶直奔,心想这人

性情激烈。别因自己不肯答应,羞辱了他,做出甚么事来,忙

展开轻功,几个起落,已抢在他面前,叫道:“温兄弟,你生

我的气么?”

温青听他口称“兄弟”,心中大喜,登时住足,坐倒在地,

说道:“你瞧我不起,怎么又叫人家兄弟?”袁承志道:“我几

时瞧你不起?来来来,咱们就在这里结拜。”

于是两人向着月亮跪倒,发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重

誓。站起身来,温青向袁承志一揖,低低叫了声:“大哥!”袁

承志回了一揖,说道:“我叫你二弟吧。现下不早啦,咱们回

去睡吧。”两人牵手回房。

袁承志道:“你别回去吵醒伯母了,咱们就在这儿同榻而

睡吧。”温青陡然满脸红晕,把手一摔,嗔道:“你……你

……”随即一笑,说道:“明天见。”飘然出房,把袁承志弄

得愕然半晌,不知所云。

次日一早,袁承志正坐在床上练功,小菊送来早点。袁

承志跳下床来,向她道劳,正吃早点,温青走进房来,道:

“大哥,外面来了个女子,说是来讨金子的,咱们出去瞧瞧。”

袁承志道:“好。”心想夺人财物,终究不妥,如何劝得义弟

还了人家才好。

两人来到厅口,便听得厅中脚步声急,风声呼呼,有人

在动手拚斗,一走进大厅,只见温正快步游走,舞动单刀,正

与一个使剑的年轻女子斗得甚紧。旁边两个老者坐在椅中观

战。一个老人手拿拐杖,另一个则是空手。温青走到拿拐杖

的老者身旁,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老者向袁承志仔细打

量,点了点头。

袁承志见那少女大约十八九岁年纪,双颊晕红,容貌娟

秀,攻守之间,法度严谨。两人拆了十余招,一时分不出高

下。袁承志对她剑法却越看越是疑心。

只见那少女欺进一步,长剑指向温正肩头,温正反刀格

击,迅速之极,眼见那少女的长剑就要被他单刀砸飞。哪知

温正快,那少女更快,长剑圈转,倏地向温正颈中划来。温

正一惊,向后连纵三步。那少女乘势直上,刷刷数剑,攻势

十分迅捷。

袁承志已看明白她武功家数,虽不是华山派门人,但必

受过本门中人的指点,否则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着

剑术精奇,才和温正勉强打个平手,莫看她攻势凌厉,其实

温正又稳又狠,后劲比她长得多。温青也已瞧出那少女非温

正敌手,微微冷笑,说道:“凭这点子道行,也想上门来讨东

西。”

再拆数十招,果然那少女攻势已缓,温正却是一刀狠似

一刀,再斗片刻,那少女更是左支右绌,连遇凶险。

袁承志见情势危急,忽地纵起,跃入两人之间。两人斗

得正紧,兵刃哪里收得住势?一刀一剑,齐奔他身上砍到。温

青惊呼一声。那两个老者一齐站起,只因出其不意,都来不

及救援。却见袁承志右手在温正手腕上轻轻一推,左手反手

在那少女手腕上微微一挡。两人兵刃都是不由自主的向外荡

了开去,当即齐向后跃。两个老者都是“咦”的一声,显然

对袁承志这手功夫甚是惊诧,两人对望了一眼。

温正只道袁承志记着昨夜之恨,此时出手跟自己为难。那

少女却见他与温青同从内堂出来,自然以为他是对方一党,眼

见不敌,仗剑就要跃出。

袁承志叫道:“这位姑娘且慢,我有话说。”那少女怒道:

“我打你们不赢,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来讨金子,你们要待怎

样?”袁承志拱手道:“姑娘勿怪,请教尊姓大名,令师是哪

一位?”那少女“呸”了一声,道:“谁来跟你啰唆?”陡然跃

起,向门外纵去。

袁承志左足一点,已挡在门外,低声道:“莫走,我帮你。”

那少女一呆,问道:“‘你是谁?”袁承志道:“我姓袁。”

那少女一对乌溜溜的眼珠盯住他的脸,忽然叫了出来:

“你识得安大娘么?”袁承志全身一震,手心发热,说道:“我

是袁承志,你是小慧?”那少女高兴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

道:“是啊,是啊!你是承志大哥。”骤然间想起男女有别,脸

上一红,放下了手。温青见了这副情状,脸上登时如同罩了

一层严霜。

温正叫了起来:“我道袁兄是谁?原来是李自成派了来卧

底的!”

袁承志道:“我与闯王曾有一面之缘,倒也不错,可说不

上卧底。这位姑娘是我世交。不知两位因何交手,兄弟斗胆,

替两位说和如何?”安小慧道:“承志大哥,他们既是你朋友,

只要把金子交出,那就一切不提。”温青冷冷的道:“有这么

容易?”

袁承志道:“兄弟,我给你引见,这位是安小慧安姑娘,

我们小时在一块儿玩,已整整十年不见啦。”温青冷冷的瞅了

安小慧一眼,并不施礼,也不答话。

袁承志很感尴尬,问安小慧道:“你怎么还认得我?”安

小慧道:“你眉毛上的伤疤,我怎会忘记?小时候那个坏人来

捉我,你拚命相救,给人家砍的,你忘记了么?”袁承志笑道:

“那一天我们还用小碗小锅煮饭吃呢。”

温青更是不悦,悻悻的道:“你们说你们的……青梅竹马

吧,我可要进去啦。”

袁承志忙道:“等一下,小慧,你怎么跟这位大哥打了起

来?”安小慧道:“我和……和崔师兄……”袁承志抢着问:

“崔师兄?是崔秋山叔叔吧?”安小慧道:“不,他是崔秋山叔

叔的侄儿。我们护送闯王一笔军饷到浙东来,哪知这人真坏,

半路上来却抢了去。”说着向温青一指。

袁承志心下恍然,原来温青所劫黄金是闯王的军饷,别

说闯王对自己礼遇,师父又正全力辅佐于他,便冲着崔秋山、

安大娘、安小慧这三人的故人之情,也无论如何要设法帮他

找回来。何况闯王千里迢迢的送黄金到江南来,必定有重大

用途。他所兴的是仁义之师,救民于水火之中,如何不伸手

相助?当下心意已决,向温青道:“兄弟,瞧在我的脸上,你

把金子还了这位姑娘吧!”温青哼了一声,道:“你先见过我

两位爷爷再说。”

袁承志听说两位老者是他爷爷,心想既已和他结拜,他

们就是长辈,于是恭恭敬敬的走上前去,向着两个老者磕下

头去。

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哟,不敢当,袁世兄请起。”把拐

杖往椅子边上一倚,双手托住他肘底,往上一抬。

袁承志突觉一股极大劲力向上托起,立时便要给他抛向

空中,当下双臂一沉,运劲稳住身子,仍向两人磕足了四个

头才站起身来。那老者暗暗吃惊,心想:“这少年好浑厚的内

力。”哈哈一笑,说道:“听青儿说,袁世兄功夫俊得很,果

然不错。”

温青道:“这位是我三爷爷。”又指着空手的老者道:“这

位是我五爷爷。”说了两人名号,一个叫温方山,一个叫温方

悟。袁承志心想:“这两人想来便是石梁派五祖中的两祖。那

三爷爷的武功比温正和青弟可高得多了。”于是也各叫了一

声:“三爷爷!五爷爷!”两个老者齐道:“不敢当此称呼。”脸

上神色似乎颇为不愉。

袁承志暗暗有气,心想:“我爹爹是抗清名将、辽东督师。

我和你们孙儿结拜,也不致辱没了他。”转头向温青道:“这

位姑娘的金子,兄弟便还了她吧!”

温青愠道:“你就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可一点不把

人家放在心上。”袁承志道:“兄弟,咱们学武的以义气为重,

这批金子既是闯王的,你取的时候不知,也就罢了。现下既

知就里,若不交还,岂非对不起人?”

两个老者本不知这批黄金有如此重大的牵连,只道是哪

一个富商之物,此时听安小慧、袁承志一说,心下也颇不安。

他们知道闯王声势浩大,江湖豪杰闻风景从,这批黄金要是

不还,来索讨的好手势必源源而至,实是后患无穷。温方山

微微一笑,说道:“冲着袁世兄的面子,咱们就还了吧。”

温青道:“三爷爷,那不成!”袁承志道:“你本来分给我

一半,那么我这一半先交还她再说。”温青道:“你自己要,连

我的通统给你。谁又还这样小家气,几千两金子就当宝贝了?

不过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来要,我就偏偏不给。”

安小慧走上一步,怒道:“你要怎样才肯还?划下道儿来

吧?”温青对袁承志道:“你到底是帮她,还是帮我?”

袁承志踌躇半刻,道:“我谁也不帮,我只听师父的话。”

温青道:“师父?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我师父是闯王军

中的。”温青怒道:“哼,说来说去,你还是帮她。好,金子

是在这里,我费心机盗来,你也得费心机盗去。三天之内,你

有本事就来取去,过得三天拿不去,我可不客气了,希里哗

拉,一天就花个干净。”袁承志道:“这么多黄金,你一天怎

花得完?”温青愠道:“花不完,不会抛在大路上,让旁人拣

去帮着花么?”

袁承志拉拉他衣袖,道:“兄弟,跟我来。”两人走到厅

角。袁承志道:“昨晚你说听我话的,怎么隔不了半天就变了

卦?”温青道:“你待我好,我自然听你话。”袁承志道:“我

怎么不待你好?这批金子真的拿不得啊。”温青眼圈一红道:

“你见了从前的相好,全心全意就回护着她,哪里还把人家放

在心上?闯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样?大不了给他杀了,反正我

一生一世没人疼。”说着又要掉下泪来。

袁承志见他不可理喻,很不高兴,说道:“你是我结义兄

弟,她是我故人之女,我是一视同仁,不分厚薄。你怎么这

个样子?”温青嗔道:“我就是恨你一视同仁,不分厚薄。哼,

不必多说,你三天内来盗吧!”袁承志拉住他的手欲待再劝,

温青手一甩,走进内堂。

袁承志见话已说僵,只得与安小慧两人告辞出去,找到

一家农舍借宿,问起失金经过。原来安小慧等护送金子的共

有三人,中途因事分手,致为温青所乘。

安小慧说起别来情由,说她母亲身子安健,也常牵记着

他。袁承志从怀中摸出一只小金丝镯来,说道:“这是你妈从

前给我的。你瞧,我那时的手腕只有这么粗。”安小慧嗤的一

笑,瞧着他手臂,问道:“承志大哥,你这些年来在干甚么?”

袁承志道:“天天在练武,甚么事也没做。”安小慧道:“怪不

得你武功这么强,刚才你只把我的剑轻轻一推,我就一点劲

也使不上来啦。”袁承志道:“你怎么也会华山派剑法?谁教

你的?”

安小慧眼圈一红,把头转了过去,过了一会才道:“就是

那个崔师哥教的,他也是华山派的。”袁承志忙问:“他受了

伤还是怎的?你为甚么难过?”安小慧道:“他受甚么伤啊?他

不理人家,半路上先走了。”袁承志见其中似乎牵涉儿女私情,

不便再问。

等到二更时分,两人往温家奔去。袁承志轻轻跃上屋顶,

只见大厅中烛光点得明晃晃地,温方山、方悟两兄弟坐在桌

边喝酒。温正、温青站在一旁伺候。袁承志不知黄金藏在何

处,想偷听他们说话,以便得到些线索。只听温青冷笑一声,

抬起头来,向着屋顶道:“金子就在这里!有本领来拿好了。”

安小慧一拉袁承志的衣裾,轻声道:“他已知道咱们到

了。”袁承志点点头,只见温青从桌底下取出两个包裹,在桌

上摊了开来,烛光下耀眼生辉,黄澄澄的全是一条条的金子。

温青和温正也坐了下来,把刀剑往桌上一放,喝起酒来。

袁承志心想:“他们就这般守着,除非是硬夺,否则怎能

盗取?”等了半个时辰,下面四人毫无走动之意,知道今晚已

无法动手,和安小慧回到住宿之处。

次日傍晚,两人又去温宅,见大厅中仍是四人看守,只

是换了两个老人,看来也是五兄弟中的,其余三人多半是在

暗中埋伏。

袁承志对安小慧道:“他们有高手守在隐蔽的地方,可要

小心。”安小慧点点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然纵身下去。

袁承志怕她落单,连忙跟下。只见她一路走到屋后,摸到厨

房边,火折一晃,把屋旁一堆柴草点燃了起来。

过不多时,火光冲天而起。温宅中登时人声喧哗,许多

庄丁提水持竿,奔来扑救。

两人抢到前厅,厅中烛光仍明,坐着的四人却已不见。安

小慧大喜,叫道:“他们救火去啦!”纵身翻下屋顶,从窗中

穿进厅内。袁承志跟了进去。

两人抢到桌旁,正要伸手去拿黄金,忽然足下一软。袁

承志暗叫不妙,陡然拔起身子,右手一挽想拉安小慧,却没

拉着,原来脚底竟是个翻板机关。他身子腾起,左掌搭上厅

中石柱,随即溜下,右足踏在柱础之上。这时翻板已经合拢,

把安小慧关在底下。

袁承志大惊,扑出窗外查看机关,要设法搭救。刚出窗

子,一股劲风迎风扑到,当即右掌挥出,和击来的一掌相抵,

两人一用力,袁承志借势跃上屋顶,偷袭之人却跌下地去。但

此人身手快捷,着地后便即跃上屋顶。

袁承志立定身躯,四下一望,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高高

矮矮、肥肥瘦瘦,屋顶上竟然站满了人。被他掌力震下又跃

上来的正是温正。

袁承志身入重围,不知对方心意如何,当下凝神屏气,一

言不发。

只见人群中走出五个老人来,其中温方山和温方悟是拜

见过的,另外两个老人刚才曾坐在厅中看守黄金,余下一人

身材魁梧,比众人都高出半个头。那人哈哈一笑,声若洪钟,

说道:“我兄弟五人僻处乡间,居然有闯王手下高人惠然光降,

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了。哈哈,哈哈!”

袁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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