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使用洪荒之力加载中...

碧血剑

金庸

回厅说道:“舍弟要去换衣,一

会就出来。”袁承志心想:“温青这人实在女人气得紧。见个

客人又要换甚么衣服?”

又等良久,温青才从内堂出来,只见他改穿了紫色长衫,

加系了条鹅黄色腰绦,头巾上镶着一颗明珠,满脸堆欢,说

道:“袁兄大驾光临,幸何如之。”袁承志道:“温兄忘记了这

包东西,特来送还。”温青愠道:“你瞧我不起,是不是?”袁

承志道:“兄弟绝无此意,只是不敢拜领厚赐。就此告辞。”站

起来向温正、温青各自一揖。

温青一把拉住他衣袖,说道:“不许你走。”袁承志不禁

愕然。温正也脸上变色。

温青笑道:“我正有一件要紧事须得请问袁大哥,你今日

就在舍下歇吧。”袁承志道:“兄弟在衢州城里有事要办,下

次若有机缘,当再前来叨扰。”温青只是不允。温正道:“袁

大哥既然有事,咱们就别耽搁他。”温青道:“好,你一定要

走,那你把这包东西带走。你说甚么也不肯在我家住,哼,我

知道你瞧我不起。”袁承志迟疑了一下,见他留客意诚,便道:”

既是温兄厚意,兄弟就不客气了。”

温青大喜,忙叫厨房准备点心。温正一脸的不乐意,然

而却不离开,一直陪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温青尽与袁承志谈论书本上的事。袁承志对诗词全不在

行,史事兵法却是从小研读的,温青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便

谈起甚么淝水之战、官渡交兵之类史事来。袁承志暗暗钦佩,

心想:“这人脾气古怪,书倒是读过不少,可不似我这假书生

那么草包。”温正于文事却一窍不通,听得十分腻烦,却又不

肯走开。袁承志不好意思了,和他谈了几句武功。温正正要

接口,温青却又插嘴把话题带了开去。

袁承志见这两兄弟之间的情形很有点奇怪,温正虽是兄

长,对这弟弟却显然颇为敬畏,不敢丝毫得罪,言谈之间常

被他无礼抢白,反而赔笑,言语中总是讨好于他。如温青对

他辞意略为和善,他就眉开眼笑,高兴非凡。

到得晚间,开上酒席,更是丰盛。用过酒饭,袁承志道:

“小弟日间累了,想早些睡。”温青道:“小弟局处乡间,难得

袁兄光临,正想剪烛夜话,多所请益。袁兄既然倦了,那么

明日再谈吧。”

温正道:“袁兄今晚到我房里睡吧。”温青道:“你这房怎

留得客人?自然到我房里睡。”温正脸色一沉,道:“甚么?”

温青道:“有甚么不好?我去跟妈睡。”温正大为不悦,也不

道别,径自入内。温青道:“哼,没规矩,也不怕人笑话。”

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斗气,很是不安,说道:“我在荒

山野岭中住惯了的,温兄不必费心。”温青微微一笑,说道:

“好吧,我不费心就是。”拿起烛台,引他进内。

穿过两个天井,直到第三进,从东边上楼。温青推开房

门,袁承志眼前一耀,先闻到一阵幽幽的香气,只见房中点

了一支大红烛,照得满室生春,床上珠罗纱的帐子,白色缎

被上绣着一只黄色的凤凰,壁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图。床前

桌上放着一张雕花端砚,几件碧玉玩物,笔筒中插了大大小

小六七支笔,西首一张几上供着一盆兰花,架子上停着一只

白鹦鹉。满室锦绣。连椅披上也绣了花。袁承志来自深山,几

时见过这般富贵气象,不觉呆了。温青笑道:“这是兄弟的卧

室,袁兄将就歇一晚吧。”不等他回答,便已掀帷出门。

袁承志室内四下察看,见无异状,正要解衣就寝,忽听

有人轻轻敲门。袁承志问道:“哪一位?”进来一个十五六岁

的丫鬟,手托朱漆木盘,说道:“袁少爷,请用点心。”把盘

子放在桌上,盘中是一碗桂花炖燕窝。

袁承志虽是督师之子,但自幼穷乡陋居,从来没见过燕

窝,不识得是甚么东西。他成年以来,初次和少女谈话,很

有点害羞,红着脸应了一声。

那丫鬟笑道:“我叫小菊,是少爷……少爷,嘻嘻,吩咐

我来服侍袁少爷的。袁少爷有甚么事。差我做好啦。”袁承志

道:“没……没甚么事了。”小菊慢慢退出,忽然回头咭咭一

笑,说道:“那是我家少爷特地炖给袁少爷吃的。”袁承志愕

然不知所对。小菊一笑出门,轻轻把门带上了。

袁承志将燕窝三口喝完,只觉甜甜滑滑,香香腻腻,也

说不上好吃不好吃,解衣上床,抖开被头,浓香更烈,中人

欲醉,那床又软又暖,生平从未睡过,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

睡到中夜,窗外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噗哧一笑,袁承志

在这地方本来不敢沉睡,立即惊醒,只听有人在窗格子上轻

弹两下,笑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袁兄雅人,不怕辜负

了大好时光吗?”

袁承志听得是温青的声音,从帐中望出去,果见床前如

水银铺地,一片月光。窗外一人头下脚上,“倒挂珠帘”,似

在向房内窥探。袁承志道:“好,我穿衣就来。”心想这人行

事实在令人捉摸不透,倒要看看他深更半夜之际,又有甚么

希奇古怪的花样。穿好衣服,暗把匕首藏在腰里,推开窗户,

花香扑面,原来窗外是座花园。

温青脚下使劲,人已翻起,落下地来,悄声道:“跟我来。”

提起了放在地下的一只竹篮。袁承志不知他捣甚么鬼,跟着

他越墙出外。

两人缓步向后山上行去。那山也不甚高,身周树木葱翠,

四下里轻烟薄雾,出没于枝叶之间。良夜寂寂,两人足踏软

草,竟连脚步也是悄无声息。将到山顶,转了两个弯,一阵

清风,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霜,放眼望去,满坡尽是红色、

白色、黄色的玫瑰。

袁承志赞道:“真是神仙般的好地方。”温青道:“这些花

都是我亲手种的,除了妈妈和小菊之外,谁也不许来。”温青

提了篮子,缓缓而行。袁承志在后跟随,只觉心旷神怡,原

来提防戒备之意,一时在花香月光中尽皆消除。

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小小亭子,温青要袁承志坐在

石上,打开篮子,取出一把小酒壶,两只酒杯,斟满了酒,说

道:“这里不许吃荤。”袁承志夹起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

耳之类的素菜。

温青从篮里抽出一支洞箫,说道:“我吹一首曲子给你

听。”袁承志点点头,温青轻轻吹了起来。袁承志不懂音律,

但觉箫声缠绵,如怨如慕,一颗心似乎也随着婉转箫声飞扬,

飘飘荡荡地,如在仙境,非复人间。

温青吹完一曲,笑道:“你爱甚么曲子?我吹给你听。”袁

承志叹了一口气道:“我甚么曲子都不知道。你懂得真多,怎

么这样聪明?”温青下颚一扬,笑道:“是么?”

他拿起洞箫,又奏一曲,这次曲调更是柔媚,月色溶溶,

花香幽幽,袁承志一生长于兵戈拳剑之间,从未领略过这般

风雅韵事,不禁醺醺然有如中酒。温青搁下洞箫,低声道:

“你觉得好听么?”袁承志道:“世界上竟有这般好听的箫声,

以前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这曲子叫甚么名字?”温青脸上突然

一红,低声道:“不跟你说。”过了一会,才道:“这曲子叫

‘眼儿媚’。”眼波流动,微微一笑。

这时两人坐得甚近,袁承志鼻中所闻,除了玫瑰清香,更

有淡淡的脂粉之气,心想这人实在太没丈夫气概,他相貌本

就已太过俊俏,再这般涂脂抹粉,成甚么样子?幸亏自己不

是口齿轻薄之人,否则岂不耻笑于他?又想:江南习气奢华,

莫非他富家子弟,尽皆如此,倒是我山野村夫,少见多怪了?

正自思忖,听得温青问道:“你爱不爱听我吹箫?”袁承

志点点头。温青又把箫放到唇边,吹了起来,渐渐的韵转凄

苦。袁承志听得出神,突然箫声骤歇,温青双手一拗,拍的

一声,把一支竹箫折成两截。

袁承志一惊,问道:“怎么?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么?”

温青低下了头,悄声道:“我从来不吹给谁听。他们就知道动

刀动剑,也不爱听这个。”袁承志急道:“我没骗你,我真的

爱听呀,真的。”温青道:“你明天要去啦,去了之后,你永

远不会再来,我还吹甚么箫?”顿了一下,又道:“我脾气不

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管不了自己……我知道你讨厌我,

心里很瞧不起我。”袁承志一时不知说甚么话好。温青又道:

“因此上你永远不会再来了。我……我再也见你不着了。”

听他言中之意,念及今后不复相见,竟是说不出的惆怅

难过,袁承志不禁感动,说道:“你一定瞧得出,我甚么也不

懂。我初入江湖,可不会说谎。你说我心里瞧不起你,觉得

你讨厌,老实说,那本来不错,不过现下有些不同了。”温青

低声道:“是么?”袁承志道:“我猜你一定有甚么心事,是以

脾气有点奇怪,那是甚么事?能说给我听么?”

温青沉吟道:“我跟你说。就怕你会更加瞧我不起。”袁

承志道:“一定不会。”温青咬一咬牙道:“好吧,我说。我妈

妈做姑娘的时候,受了人欺侮,生下我来。我五位爷爷打不

过这人,后来约了十多个好手,才把那人打跑,所以我是没

爸爸的人,我是个私生……”说到这里,语音呜咽,流下泪

来。

袁承志道:“这可怪不得你,也怪不得你妈妈,是那坏人

不好。”温青道:“他……他是我的爸爸啊。人家……人家背

地里都骂我,骂我妈。”

袁承志道:“有谁这么卑鄙无聊,我帮你打他。现下我明

白了原因,便不讨厌你了。你如真当我是朋友,我一定再来

看你。”温青大喜,跳了起来。

袁承志见他喜动颜色,笑道:“我来看你,你很喜欢吗?”

温青拉住他双手轻轻摇晃,道:“喂,你说过的,一定要来。”

袁承志道:“我决不骗你。”

忽然背后有声微响,袁承志站起转身,只听一人冷冷道:

“半夜三更的,在这里偷偷摸摸的干么?”那人正是温正。只

见他满脸怒气,双手叉腰,大有问罪之意。

温青本来吃了一惊,见到是他,怒道:“你来干甚么?”温

正道:“问你自己呀。”温青道:“我和袁兄在这里赏月,谁请

你来了?这里除了我妈妈之外,谁也不许来。三爷爷说过的,

你敢不听话?”温正向袁承志一指道:“怎么他又来了?”温青

道:“我请他来的,你管不着。”

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伤了和气,很是不安,说道:“咱

们赏月已经尽兴,大家同去安息吧。”温青道:“我偏不去,你

坐着。”袁承志只得又坐了下来。

温正呆在当地,闷闷不语,向袁承志侧目斜睨,眼光中

满是憎恶之意。

温青怒道:“这些花是我亲手栽的,我不许你看。”温正

道:“我看都看过了,你挖出我的眼珠子么?我还要闻一下。”

说着用鼻子嗅了几下。温青怒火大炽,忽地跳起身来,双手

一阵乱拔,拔起了二十几丛玫瑰,随拔随抛,哭道:“你欺侮

我!你欺侮我!拔掉了玫瑰,谁也看不成,这样你才高兴了

吧?”

温正脸色铁青,恨恨而去,走了几步,回头说道:“我对

你一番心意,你却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没有良心。这

姓袁的广东蛮子黑不溜秋的,你……你偏生……”温青哭道:

“谁要你对我好了?你瞧着我不顺眼,你要爷爷们把我娘儿俩

赶出去好啦。我和袁兄在这里,你去跟爷爷们说好了。你自

己又生得好俊吗?”温正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的走了。

温青回到亭中坐下。过了半晌,袁承志道:“你怎么对你

哥哥这样子?”

温青道:“他又不是我真的哥哥。我妈妈才姓温,这儿是

我外公家。他是我妈妈堂兄的儿子,是我表哥。要是我有爸

爸,有自己的家,也用不着住在别人家里,受别人的气了。”

说着又垂下泪来。

袁承志道:“我瞧他对你倒是挺好的,反而你呀,对他很

凶。”温青忽然笑了出来,道:“我如不对他凶,他更要无法

无天呢。”

袁承志见他又哭又笑,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又想到自

己的身世,不禁顿兴同病相怜之感,说道:“我爸爸给人害死

了,那时我还只七岁,我妈妈也是那年死的。”温青道:“你

报了仇没有?”袁承志叹道:“说来惭愧,我真是不幸……”温

青道:“你报仇时我一定帮你,不管这仇人多么厉害,我一定

帮你。”袁承志好生感激,握住了他的手。

温青的手微微一缩,随即给他捏着不动,说道:“你本事

比我强得多,但我瞧你对江湖上的事很生,我将来可以帮你

出些主意。”袁承志道:“你真好。我没一个年纪差不多的朋

友,现今遇到了你……”温青低头道:“就是我脾气不好,总

有一天会得罪你。”袁承志道:“我既当你是朋友,知道你心

地好,就算得罪了我,也不会介意。”温青大喜,叹了一口气

道:“我就是这件事不放心。”

袁承志见他神态大变,温柔斯文,与先前狠辣的神情大

不相同,说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温兄肯不肯听?”温青道:

“这世上我就听三个人的话,第一个是妈妈,第二个我亲外公

三爷爷,第三个就是你了。”

袁承志心中一震,说道:“承你这么瞧得起我,其实,别

人的话只要说得对,咱们都该听。”温青道:“哼,我才不听

呢。谁待我好,我……我心里也喜欢他,那么不管他说得对

不对,我都听他的。要是我讨厌的人哪,他说得再对,我偏

偏不照他的话做。”

袁承志笑道:“你真是孩子脾气,你几岁了?”温青道:

“我十八岁,你呢?”袁承志道:“我大你两岁。”

温青低下了头,忽然脸上一红,悄声道:“我没亲哥哥,

咱们结拜为兄弟,好不好?”

袁承志自幼便遭身世大变,自然而然的诸事谨细,对温

青的身

首页 上一章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