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剑诀戳出,竟似也发出嗤嗤
微声。周芷若纤腰轻摆,一一避过,说道:“殷六侠,我让你
三招,以报昔日武当山上故人之情。”这“情”字一出口,软
鞭便如灵蛇颤动,直奔殷梨亭胸口。殷梨亭奔身向左,那软
鞭竟从半路弯将过来。
殷梨亭一招“风摆荷叶”,长剑削出,鞭剑相交,轻轻擦
的一响,殷梨亭只觉虎口发热,长剑险些儿脱手,心中大吃
一惊:“我只道她招式怪异,内力非我之敌,不料她内劲也这
般奇诡莫测。”当下凝神专志,将一套太极剑法使得圆转如意,
严密异常的守住门户。
周芷若手中的软鞭犹似一条柔丝,竟如没半分重量,身
子忽东忽西,忽进忽退,在殷梨亭身周飘荡不定。
张无忌越看越奇,心想:“她如此使鞭,比之渡厄、渡难、
渡劫三位高僧,又是截然不同。”他初时只道峨嵋派中另有邪
门武功,但此时看了她犹如鬼魅的身手,与灭绝师太实是大
异其趣,心下隐隐竟起恐惧之感。范遥忽道:“她是鬼,不是
人!”这句话正说中张无忌的心事,不禁身子一颤,若不是广
场上阳光耀眼,四周站满了人,真要疑心周芷若已死,鬼魂
持鞭与殷梨亭相斗。他生平见识过无数怪异武功,但周芷若
这般身法鞭法,如风吹柳絮,水送浮萍,实非人间气象,霎
时间宛如身在梦中,心中一寒:“难道她当真有妖法不成?还
是有甚么怪物附体?”
周芷若身法诡奇,然太极剑法乃张三丰晚年继太极拳所
创,实是近世登峰造极的剑术,殷梨亭功劲一加运开,绵绵
不绝,虽然伤不了对手,但只求只保,却也是绝无破绽。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叫道:“啊哟,宋青书快断气啦,
周大掌门,你不给老公送终,做寡妇也不光彩哪!”众人往声
音来处望去,却是周颠。他知武当派弟子生平最注重养气调
息,临敌交锋之际,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
左而目不瞬”的修为,是以有意相助殷梨亭,想扰乱周芷若
的心神。他又叫:“喂喂,峨嵋派的周芷若姑娘,你老公要噎
气啦,有几句话吩咐你,他说他在外头有三七二十一、四七
二十八个私生子。他死了之后,要你好好给他抚养,免得他
死不瞑目。你到底答允还是不答允啊?”
群雄听他这么胡说八道,有的忍不住便笑出声来。周芷
若却仍如没有听见。周颠又叫:“啊哟,乖乖不得了!灭绝老
师太,近来你老人家身子好啊。多日不见,你老人家越来越
硬朗啦。你阴魂附在周姑娘身上,这软鞭儿可耍得当真好看
哪!”
突然之间,周芷若身形一闪一晃,疾退数丈,长鞭从右
肩急甩向后,陡地鞭头击向周颠面门。她本来与明教茅棚相
隔十丈有余,但软鞭说到便到,正如天外游龙,矢矫而至。周
颠正自口沫横飞的说得高兴,哪料得到周芷若在恶斗之中竟
会突然出鞭袭击。他一呆之下,长鞭已到面门。周芷若并不
回身,然而背后竟似生了眼睛一般,鞭梢直指他的鼻尖。
周芷若长鞭向后甩出,左手食中二指向殷梨亭接连戳去,
一连七指,全是对向他头脸与前胸重穴。殷梨亭不及攻敌,也
无法圈转长剑削她手臂。只得使招“凤点头”矮身避开。
其时明教茅棚中啪的一声,跟着呛啷啷一阵乱响。原来
杨逍正站在周颠近旁,眼明手快,挥掌拍起身前木桌,挡了
周芷若一鞭。长鞭击中木桌,登时木屑横飞,桌上的茶壶、茶
碗四下乱掷,各人身上溅了不少瓷片热茶。
周芷若一击不中,不再理会周颠,软鞭回将过来,疾风
暴雨般向殷梨亭攻击。
俞莲舟持剑在旁看了半晌,始终无法捉摸到她鞭法的精
要所在,暗想:“我再出手,这套太极剑法也无法使得比六弟
更好。但若斗得久了,她女子内力不足,我们或能以韧力长
劲取胜。”他见殷梨亭剑法吞吐开合、阴阳动静,实已到了恩
师张三丰平时所指点的绝诣,心想师弟一生中从未施展过如
此高明的剑术,今日面临生死关头,竟将剑法中最精要之处
都发挥了出来,武当派武功讲究愈战愈强,时刻拖得越久,越
有不败之望。
周芷若突然间长鞭抖动,绕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圈子,登
时将殷梨亭裹在其间。太极拳和太极剑都讲究运劲成圈,周
芷若长鞭竟也抖动成圈,鞭圈方向与殷梨亭的剑圈相同,只
是快了数倍。殷梨亭剑上劲力被她这么一带,登时身不由主,
连转了几个身,青光一闪,长剑脱手上扬。周芷若长鞭倒卷,
鞭头对准殷梨亭天灵盖砸了下去。
俞莲舟纵身而起,右手抓住了软鞭的鞭梢。周芷若裙底
飞出一腿,正中俞莲舟腰胁。俞莲舟一直捉摸不定周芷若诡
异的鞭法精要所在,待得见她抖鞭成圈,夺落殷梨亭手中长
剑,登时心中雪亮:“原来她功力不过尔尔,这几下抖鞭成圈,
比之我们的太极拳功夫可差得远了。”一抓住鞭梢,拚着腰间
受她一腿,左手探出,正是一招“虎爪绝户手”,直插周芷若
小腹。周芷若无可抵挡,心中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我今
日死在俞二叔手里。”右手放脱鞭柄,五指向俞莲舟头顶插落,
只盼和他斗个同归于尽。俞莲舟侧头欲避,不料腰间中腿后
穴道被封,头颈僵硬,竟尔不能转动,左手却仍是运劲疾落。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人从旁抢至,右手挡开了俞莲
舟的“虎爪绝户手”,左手架开周芷若插向俞莲舟头顶的五指,
正是张无忌出手救人。周芷若双掌并力,疾向张无忌胸前击
到。张无忌若是闪避,这双掌之力刚好击正殷梨亭脸盘,只
得左掌拍出挡格。
二人三掌相接,张无忌猛觉周芷若双掌中竟无半分劲力,
心下大骇:“啊哟,不好!她和六叔苦斗二百余招,竟已到了
油尽灯枯的境地。我这股劲力往前一送,岂非当场要了她的
性命?”危急中忙收手劲。
他初时左掌拍出,知道周芷若武功与自己已相差不远,大
是强敌,丝毫不敢怠忽,加之单掌迎双掌,这一掌乃是出了
十成力,劲力刚向外吐,便即察觉对方力尽,急忙硬生生的
收回,他明知这是犯了武学的大忌,等于以十成掌力回击自
身,何况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突然回收,用力更是奇猛,但他
于自己内劲收发由心,这股强力回撞,最多一时气窒,决无
大碍。不料他掌力刚回,突觉对方掌力犹似洪水决堤、势不
可当的猛冲过来。
张无忌大吃一惊,知道已中暗算,胸口砰的一声,已被
周芷若双掌击中。那是他自己的掌力再加上周芷若的掌力,并
世两大高手合击之下,他护体的九阳神功虽然浑厚,却也抵
挡不住。何况周芷若的掌力乃乘隙而进,正当他旧力已尽、新
力未生之时。这门功夫却是峨嵋派嫡传,当年灭绝师太便曾
以此法击得他喷血倒地。只不过当年他是全然不知抵御,这
次却是一念之仁、受欺中计。当下不由自主的身向后仰,眼
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
周芷若偷袭成功,左手跟着前探,五指便抓向他胸口,张
无忌身受重伤,心神未乱,眼见这一抓到来,立时便是开膛
破胸之祸,勉强向后移了数寸。嗤的一响,周芷若五指已抓
破了他胸口衣衫,露出前胸肌肤。
周芷若右手五指跟着便要进袭,其时俞莲舟被她一腿踢
倒,正中穴道,动弹不得,殷梨亭扑上要救援,也已不及,眼
见张无忌难逃此劫。周芷若一瞥之下,忽然见到他胸口露出
一个伤疤,正是昔日光明顶上自己用倚天剑刺伤的,五指距
他胸膛不到半尺,心中柔情忽动,眼眶儿一红,竟然抓不下
去。
她稍一迟疑,韦一笑、殷梨亭、杨逍、范遥四人已同时
扑到。韦一笑飞身挡在张无忌身前,杨范二人分袭周芷若左
右,殷梨亭已抱着张无忌逃开。
这一来,场中登时大乱,峨嵋派群弟子和少林僧众纷纷
呼喝,手执兵刃,抢上场中。杨逍、范遥和周芷若拆得数招,
便不再恋战,韦一笑扶起俞莲舟,一齐回入茅棚。峨嵋、少
林两派人众见场中罢斗,也便退开。
赵敏本也抢上救援,只是身法不及韦杨诸人迅速,中途
遇上,见张无忌嘴边都是鲜血,只吓得脸如白纸。张无忌强
笑道:“不碍事,运一会儿气便好。”众人扶着他在茅棚中地
下坐定。张无忌缓引九阳神功,调理内伤。
周芷若叫道:“哪一位英雄前来赐教?”范遥束了束腰带,
大踏步走出。张无忌道:“范右使,我下令,你不可出战,咱
们……咱们认输……”一口气岔了道,又是两口鲜血喷出。范
遥对教主之令不敢不从,倘若坚持出战,势必引得张无忌伤
势加剧,何况出战只是尽心竭力,枉自送了性命,却于本教
无补。
周芷若站有广场中心,又说了两遍。
适才张无忌迴力自伤,只有他与周芷若二人方才明白,旁
人都以为周芷若掌力怪异,张无忌力所不敌,而周芷若凝指
不发,饶了他性命,却是人所共见。她以一个年轻女子,连
败殷梨亭、俞莲舟、张无忌三位当世一等一高手,武功之奇,
实是匪夷所思。群雄中虽有不少身负绝学之士,但自忖决计
比不上俞、殷、张三人,那也不必上去送命了。
周芷若站在场中,山风吹动衫裙,似乎连她娇柔的身子
也吹得摇摇晃晃,但周围来自三山五岳、四面八方的数千英
雄好汉,竟无一人敢再上前挑战。
周芷若又待片刻,仍是无人上前。那达摩堂的老僧走了
出来,合十说道:“峨嵋派掌门人宋夫人技冠群雄,武功为天
下第一。有哪一位英雄不服?”周颠叫道:“我周颠不服。”那
老僧道:“那么请周英雄下场比试。”周颠道:“我打她不过,
又比个甚么?”那老僧道:“周英雄既然自知不敌,那便是服
了?”周颠道:“我自知不敌,却仍是不服,不可以吗?”那老
僧不再跟他纠缠不清,又问:“除了这位周英雄外,还有哪一
位不服?”连问三声,周颠嘘了三次,却无人出声不服。
那老僧道:“既然无人下场比试,咱们便依英雄大会事先
的议定,金毛狮王谢逊交由峨嵋派宋夫人处置。屠龙宝刀在
何人手中,也请一并交出,由宋夫人收管。这是群雄公决,任
谁不得异言。”
张无忌正在调匀内息,鼓动九阳真气,治疗重伤,渐渐
入于返虚空明的境界,猛听得那老僧说到“金毛狮王谢逊交
由峨嵋派掌门人宋夫人处置”这句话,心头一震,险些又是
一口血喷将出来。
赵敏坐在一旁,全神贯注的照料,见他突然身子发抖,脸
色大变,明白他的心意,柔声道:“无忌哥哥,你义父由周姊
姊处置,那是最好不过。她适才不忍下手害你,可见对你仍
是情意深重,决不能害了你义父,你尽管放心疗伤便是。”张
无忌一想不错,心头大宽。
其时太阳正从山后下去,广场上渐渐黑了下来。那老僧
又道:“金毛狮王谢逊囚于山后某地。今日天时已暗,各位必
然饿了。明日下午,咱们仍然聚集此地,由老僧引导宋夫人
前去开关释囚。那时咱们再见识宋夫人并世无双的武功。”
杨逍、范遥等都向赵敏望了一眼,心中都道:“果然你所
料不错。少林派另有阴谋。周芷若武功再强,却也不能打败
渡厄等三位老僧,只怕她非送命在小山峰上不可,结果仍由
少林派称雄逞强。”
这时周芷若已回入茅棚,峨嵋派今日威慑群雄,众弟子
见掌门人回来,无不肃然起敬。
群雄虽见周芷若已夺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大事
却未了结,心中各有各的计算,谁也不下山去。
那老僧道:“各位英雄来到本寺,均是少林派的嘉宾,各
位相互间若有恩怨纠葛,务请瞧在敝派薄面,暂忍一时,请
勿在少室山上了结,否则便是瞧不起少林派。各位用过晚饭
以后,前山各处,尽可随意游览。后山是敝派藏经授艺之所,
请各位自重留步。”
当下范遥抱起张无忌,回到明教自搭的茅棚之中。张无
忌所受掌伤虽重,但服了九粒他平时炼制的灵丹,再以九阳
真气输导药力,到得深夜二更时分,吐出三口瘀血,内伤尽
去。杨逍、范遥、俞莲舟、殷梨亭等均是又惊又喜,均赞他
内功修为实是深厚无比,常人受了这等重伤,纵有高手调治,
少说也得将养一两个月,方能去瘀顺气,他却能在几个时辰
内便即痊可,若非亲见,当真难信。
张无忌吃了两碗饭,将养片刻,站起身来,说道:“我出
去一会儿。”他是教主之尊,既不说是甚么事,旁人自也不便
相询。殷梨亭道:“你重伤刚愈,一切小心。”张无忌应道:
“是!”见赵敏脸上神色极是关怀,向她微微一笑,意思说:
“你放心罢!”
他走出茅棚,抬起头来,只见明月在天,疏星数点,深
深吸了口气,体内真气流转,精神为之一振,径到少林寺外,
向知客僧人道:“在下有事要见峨嵋派掌门,相烦引路。”
那知客僧见是明教教主,心下甚是害怕,忙恭恭敬敬道:
“是,是!小僧引路,张教主请这边来。”引着他向西走去,约
莫行了里许,指着几间小屋。
那知客僧道:“峨嵋派都住在那边,僧尼有别,小僧不便
深夜近前。”他深恐张无忌又去和周芷若动手,这当世两大高
手厮拚起来,自己一个不巧,便受了池鱼之殃。张无忌笑道:
“你若回去说起此事,不免惊动旁人,我不如点了你的穴道,
在此等我如何?”那知客僧忙道:“小僧决不敢说,教主放心。”
急急忙忙的转身便去。
张无忌缓步走到小屋之前,相距十余丈,便见两名女尼
飞身过来,挺剑拦在身前,叱道:“是谁?”张无忌抱拳道:
“明教张无忌,求见贵派掌门宋夫人。”那两名女尼大惊失色,
一名年长的女尼道:“张……张教主……请暂候,我……我去
禀报。”她虽强自镇定,但声音发颤,转身没走了几步,便摸
出竹哨吹了起来。
峨嵋派今日吐气扬眉,在天下群雄之前,掌门人力败当
世三位高手,吓得数千须眉男子无一敢上前挑战,真是开派
以来从所未有的盛事。但峨嵋派今日杀丐帮二老、败武当二
侠、伤明教教主,得罪的人着实不少,何况周芷若得了武功
天下第一的名号,不知有多少英雄恼恨妒忌,这一晚身处险
地,强敌环伺之下,戒备得十分严密。那女尼哨子一响,四
周立时扑出二十余人,剑光闪动,分布各处。张无忌也不理
会,双手负在背后,静立当地。
那女尼进小屋禀报,过了片刻,便即回身出来,说道:
“敝派掌门人言道:男女有别,晚间不便相见。请张教主回步。”
张无忌道:“在下颇通医术,愿为宋青书少侠疗伤,别无他意。”
那女尼一怔,又进去禀报,隔了良久,这才出来,说道:“掌
门人有请。”
张无忌拍了拍腰间,显示并未携带兵刃,随着那女尼走
进小屋。
只见周芷若坐在一旁,以手支颐,怔怔出神,听得他进
来,竟不回头,那女尼斟了一杯清茶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
轻轻带上了门,堂上更无旁人。一枝白烛忽明忽暗,照着周
芷若一身素淡的青衣,情景凄凉。
张无忌心中一酸,低声道:“宋师哥伤势如何,待我瞧瞧
他去。”
周芷若仍不回头,冷冷地道:“他头骨震碎,伤势极重,
多半不能活了。不知能不能挨过今晚。”张无忌道:“你知我
医术不坏,愿尽力施救。”周芷若问道:“你为甚么要救他?”
张无忌一怔,说道:“我对你不起,心下万分抱愧,何况今日
你手下留情,饶了我性命。宋师哥受伤,我自当尽力。”周芷
若道:“你手下留情在先,我岂有不知?你若能救活宋大哥,
要我如何报答?”张无忌道:“一命换一命,请你对我义父手
下留情。”周芷若向内堂指了指,淡淡地道:“他在里面。”
张无忌走向房门,只见房内黑漆一团,并无灯光,于是
拿起烛台,走了进去。
周芷若一手支颐,坐在桌旁,始终不动。
张无忌揭开青纱帐子,烛光下只见宋青书双目突出,五
官歪曲,容颜甚是可怕,呼吸微弱,早已人事不知,按他手
腕,但觉脉息混乱,忽快忽慢,肌肤冰冷,若不立即施救,果
然是难以挨过当晚,再轻摸他的头骨,察觉前额与后脑骨共
有四块碎裂,心想俞二伯双拳之力何等厉害,这一招“双风
贯耳”自是运上了十成内劲,若不是宋青书内功也有相当根
柢,当场便已毙命。他放下帐子,将烛台放在桌上,坐在竹
椅上,凝思治疗之法。宋青书受的实是致命重伤,要救他性
命,最多只有三成把握。
他细细思量了一顿饭时分,走到外室,说道:“宋夫人,
能否救得宋师哥之命,我殊难断言,是否能容我一试?”周芷
若道:“若你救他不得,世间也无第二人能够。”张无忌道:
“纵然救得他性命,但容貌武功,难复旧观,他脑子也已震坏,
只怕……只怕说话也不容易了。”周芷若道:“你究竟不是神
仙。我知你必会尽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问心无愧的
去做朝廷郡马。”
张无忌心头一震,此事也不便置辩,当下回入房中,揭
开宋青书身上所盖薄被,点了他八处穴道,十指轻柔,以一
股若有若无之力,将他碎裂的头骨一一扶正。然后从怀中取
出一只金盒,以小指挑了一团黑色药膏,双手搓得匀净,轻
轻涂在宋青书头骨碎处。这黑色药膏便是“黑玉断续膏”,乃
西域少林派疗伤接骨的无上圣药。当年他向赵敏乞得,用以
接续俞岱岩与殷梨亭二人的四肢断骨,尚有剩余。他掌内九
阳真气源源送出,将药力透入宋青书各处断骨。
约莫一炷香时分,张无忌送完药力,见宋青书脸上无甚
变化,心下甚喜,知道救活他性命的把握又多了几成。他自
己重伤初愈,这么一运内劲,不由得又感心跳气喘,站在床
前调匀内息半晌,这才回到外房,将烛台放在桌上。
淡淡的烛光照映下,见周芷若脸色苍白异常,隐隐听得
屋外轻轻的脚步之声,知是峨嵋派群弟子正在巡逻守卫,便
道:“宋师哥的性命或能救转,你可放心。”
周芷若道:“你没救他的把握,我也没救谢大侠的把握。”
张无忌心想:“明日她要去攻打金刚伏魔圈,峨嵋派中纵
有一二高手相助,十九也难成事,说不定反而送了她的性命。”
说道:“你可知义父囚禁之处的情形么?”周芷若道:“不知。
少林派设下甚么厉害的埋伏?”张无忌于是将谢逊如何囚在山
顶地牢之中、少林三老僧如何坚守、自己如何两度攻打均告
失败、而殷天正更由此送命等情由简略说了。
周芷若默默听完,道:“如此说来,你既破不了,我是更
加无济于事。”
张无忌突然心中一动,喜道:“芷若,倘若我二人联手,
大功可成。我以纯阳至刚的力道,牵缠住三位高僧的长鞭。你
以阴柔之力乘隙而入,一进入伏魔圈中,内外夹攻,便能取
胜。”
周芷若冷笑道:“咱们从前曾有婚姻之约,我丈夫此刻却
是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没伤你性命,旁人定然说我对你旧
情犹存。若再邀你相助,天下英雄人人要骂我不知廉耻、水
性杨花。”张无忌急道:“咱们只须问心无愧,旁人言语,理
他作甚?”周芷若道:“倘若我问心有愧呢?”张无忌一呆,接
不上口,只道:“你……你……”
周芷若道:“张教主,咱二人孤男寡女,深宵共处,难免
要惹物议。你快请罢!”
张无忌站起身子,深深一揖,道:“宋夫人,你自幼待我
很好,盼你再赐一次恩德。张无忌有生之年,不敢忘了高义。”
周芷若默不作声,既不答应,亦不拒绝。她自始至终没
回过头来,张无忌无法见到她脸色,待要再低声下气的相求,
周芷若高声道:“静慧师姊,送客!”
呀的一声,房门打开,静慧站在门外,手执长剑,满脸
怒容的瞪着他。张无忌心想义父的生死系于此举,自己的颜
面屈辱,何足道哉,突然跪倒在地,向周芷若磕了四个头,道:
“宋夫人,盼你垂怜。”周芷若仍如石像般一动不动。
静慧喝道:“张无忌,掌门人叫你出去,你还纠缠些甚么?
当真是武林败类,无耻之尤。”她还道张无忌乘着宋青书将死,
又来求周芷若重行缔婚。
张无忌叹了口气,纵身出门。
他回到明教的茅棚之前,赵敏迎了上来,道:“宋青书的
伤有救,是不是?又用我的黑玉断续膏去做好人了。”
张无忌道:“咦!你当真料事如神。他伤势是否能救,此
刻还不能说。”赵敏叹了口气,道:“你想救了宋青书的性命,
来换谢大侠,无忌哥哥,你是越弄越糟,一点也不懂人家的
心事。”张无忌奇道:“为甚么?这个我可不明白了。”赵敏道:
“你用尽心血来救宋青书,那便是说一点也不顾念周姊姊对你
的情意,你想她恼也不恼?”
张无忌一怔,无言可答,倘若周芷若愿意自己丈夫伤重
不治,那是决无是理,但她确是说过:“我知你必会尽心竭力,
救活了他,以便自己问心无愧的去做朝廷郡马。”这两句话中
果是颇有怨怼之意,何况她又说了“倘若我问心有愧呢”那
句话。
赵敏道:“你救了宋青书的性命,现今又后悔了,是不是?”
不等张无忌回答,微微一笑,翩然入内。
张无忌坐在石上,对着一弯冷月,呆呆出神,回思自与
周芷若相识以来的诸般情景,尤其适才相见时她的言语神态,
低徊惆怅,实难自已。
五月初六清晨,少林寺钟声铛铛响起,群雄又集在广场
之中。那达摩院的老僧这次更不向空智请示,便即站了出来,
朗声说道:“众位英雄请了。昨日比武较量,峨嵋派掌门宋夫
人艺冠群雄,便请宋夫人至山后破关,提取金毛狮王谢逊。老
僧领路。”说着当先便行。
峨嵋派八名女尼大弟子跟随其后,接着便是周芷若与峨
嵋群弟子。众英雄更在后面,齐向后山走去。
张无忌见周芷若衣饰一如昨日,并未服丧,知宋青书未
死,心想:“他既挨得过昨晚,或能保得住性命。”
众人上得山峰,只见三位高僧仍是盘膝坐在松树之下。那
达摩院老僧道:“金毛狮王囚于三株苍松间的地牢中,看守地
牢的是敝派三位长老。宋夫人武功天下无双,只须胜了敝派
这三位长老,便可破牢取人。我们大伙儿再瞻仰宋夫人的身
手。”
杨逍见张无忌脸色不定,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教主宽心。
韦蝠王、说不得二位,已率领五行旗人众伏在峰下。峨嵋派
若不肯交出谢狮王,咱们只好用强。”张无忌皱眉道:“这可
坏了大会的规矩,有失信义。”杨逍道:“我只怕宋夫人将刀
剑架在谢狮王颈中,咱们动手时投鼠忌器。信义甚么的,也
顾不得这许多了。”
赵敏悄声道:“谢狮王仇人极多,咱们要防备人丛中有人
发暗器偷袭。”杨逍道:“范右使、铁冠道长、周兄、彭大师
四位已分占四角,防人偷袭。”赵敏低声道:“最好有人发射
暗器偷袭,咱们就可乘机抢夺谢狮王。天下英雄也不能怪咱
们失了信义。不过要是风平浪静……这个倒……嗯,杨左使,
你不防暗中派人假装袭击谢狮工,纷扰之中,咱们混水摸鱼
抢人。”杨逍笑道:“此计大妙。”当下便去派遣人手。
张无忌明知此举甚不光明磊落,但为了相救义父,那也
只好无所顾忌,心中又不禁感激赵敏,暗想:“敏妹和杨左使
均有临事决疑的大才,难得他二人商商量量,极是投机,我
可没这等本事。”
只听周芷若道:“三位高僧既是少林派长老,自是武学深
湛。要本座以一敌三,非但不公,抑且不敬。”那达摩院老僧
道:“宋夫人要添一二人相助,亦无不可。”周芷若道:“本座
承天下英雄相让,侥幸夺魁,所仗者不过是先师灭绝师太秘
传的本派武功,若是以三敌三,纵然得胜,也未能显得先师
当年教导本座的一番苦心;但如以一敌三,又是对主人不恭。
这样罢,我叫一个昨日伤在本座手下、伤势尚未痊可的小子
联手。这小子当年曾被先师三掌击得口吐鲜血,天下皆知。如
此便不损先师威名。”
张无忌一听,心中大喜:“谢天谢地,她果然允我之请。”
只听周芷若道:“张无忌,你出来罢。”
明教群豪除了杨逍等数人之外,都不明其中原由,但听
周芷若小子长、小子短的侮辱本教教主,尽皆愤恨难平。却
见张无忌脸有喜色,走上前去,长揖到地,说道:“多谢宋夫
人昨日手下留情,饶了小子性命。”他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
“她当众辱我,不过是为峨嵋派挣个颜面,再报复那日婚礼中
新郎遁走的羞耻。为了义父,我当委曲求全到底。”
周芷若道:“你昨日重伤呕血,此刻我也不要你真的帮手,
只不过作个样子而已。”张无忌道:“是。一切遵命而行,不
敢有违。”
周芷若取出软鞭,右手一抖,鞭子登时卷成十多个大大
小小的圈子,好看已极,左手翻处,青光闪动,露出了一柄
短刀。群雄昨日已见识了她软鞭的威力,不意她左手尚能同
时用刀,一长一短,一柔一刚,那是两般截然相异的兵刃。群
雄惊佩之下,精神都为之一振。
张无忌从怀中摸出两枚圣火令来,向前走了两步,突然
脚下一个踉跄,故意又大声咳嗽几下,显得重作未愈,自保
也十分勉强,待会若是胜了少林三僧,好让群雄都说全是周
芷若的功劳。周芷若靠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你曾立誓为你
表妹报仇,倘若害她的凶手是你义父,你还救他不救?”张无
忌一怔,道:“义父有时心智失常,作不得数。”
渡厄道:“张教主今日又来赐教了。”张无忌道:“尚祈三
位大师见谅。”渡厄道:“好说,好说!这位峨嵋派掌门,说
道是昨日艺胜天下群雄,难道她武功还能在张教主之上吗?”
张无忌道:“正是。晚辈昨日在周掌门手下重伤呕血。”渡难
道:“这就奇了。”三个老僧长鞭缓缓抖了出来。
正在此时,忽听得峰腰里传来轻轻数响琴箫和鸣之声。张
无忌心中一喜,只听得瑶琴铮铮铮连响三下,四名白衣少女
翩然上峰,手中各抱一具短琴,跟着箫声抑扬,四名黑衣少
女手执长箫,走上峰来。黑白相间,八名少女分占八个方位,
琴箫齐奏,音韵柔雅。一个身披淡黄轻纱的美女在乐声中缓
步上峰,正是当日张无忌在卢龙丐帮中会过之人。
丐帮的女童帮主史红石一见,奔将过去,扑在她怀里,叫
道:“杨姊姊,杨姊姊!咱们的长老和龙头,都给人害了!”说
着手指周芷若,道:“是她峨嵋派和少林派下的毒手。”那黄
衣女子点头道:“我都知道了。哼!‘九阴白骨爪’未必便是
天下最强的武功。”
她上峰来时如此声势,人又美貌飘逸,人人的目光都在
瞧她,这两句话更是清清楚楚的送到了各人耳中。群雄一凛
之下,年纪较长的都想:“峨嵋派这路爪法,难道便是百年前
驰名江湖的阴毒武功‘九阴白骨爪’么?”他们曾听过“九阴
白骨爪”的名字,但知这门武功阴毒过甚,久已失传,谁也
没有见过。
黄衫女子携着史红石的手,走入丐帮人丛,便在一块山
石上坐了。
周芷若脸色微变,低声问道:“这女子是谁?”张无忌道:
“我只见过她一次,不知她姓名来历,只知她跟丐帮颇有渊
源。”周芷若哼了一声,道:“动手罢!”长鞭抖出,卷向渡难
的长鞭,身子一借势,便从三株苍松间落了下去。
她第一招便直攻敌人中央,狠辣迅捷,胆识之强,纵是
第一流江湖老手也是有所不及。群雄只见她身在半空,如一
只青鹤般凌空扑击而下,身法曼妙无比。她右手的软鞭与渡
难的长鞭缠在一起,既借其力,又使渡难的兵刃暂时无法使
用。渡厄和渡劫双鞭齐扬,分从左右击至。
张无忌直抢而前,脚下一踬,忽然一个筋斗摔了过去。群
雄咦的一声,只道他伤后立足不定。哪知张无忌这一招使的
乃是圣火令上所载的古波斯武功,身法怪异,已达极点,他
似是向前摔跌,双手圣火令却已向渡难胸口拍了过去。其时
渡难长鞭正与周芷若的鞭子缠住未分,不能回鞭抵挡,渡厄、
渡劫眼见势危,立时舍却周芷若,双鞭向张无忌击来。两条
黑色长鞭灵动威猛,直和一双乌龙相似,眼见张无忌难以抵
挡,不料他在地下一个打滚,狼狈万状的滚向渡厄身边。渡
厄左手向他肩头戳落,张无忌左掌以挪移乾坤之力化开,身
子一晃,肩头已向渡劫撞去。
他今日一意要令周芷若成名,将击败少林三高僧的殊荣
尽数归于这位峨嵋掌门,自己只求教出谢逊,是以使的全是
古波斯武功,东滚一转,西摔一交,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要
多狼狈就有多狼狈。旁观群雄之中原本不乏识见卓超的人物,
但这路古波斯武功实在太怪,又从未有人在中土用过,何况
昨日张无忌身受重伤乃是人所共见,因此初时都没瞧出破绽。
明教之敌,无不暗暗欢喜:明教之友均不免深为担忧,只怕
他今日要毕命于此。
拆到数十招后,只见周芷若身影忽高忽低,飘忽无方,张
无忌越来越是招架不住,手忙足乱,竟似比一个初学武功的
莽汉尤有不如,但不论情势如何凶险,他总能在千钧一发之
际避开对方的凌厉杀着。
旁观群雄中心智机敏的便知其中必有蹊跷,猜想他所使
的多半是“醉八仙”一类功夫,看上去颠三倒四,实则中藏
奇奥变化,这类武功比之正路功夫可又难得多了。
但这门古波斯武功若以之单独对付三高僧中任谁一人,
对方定然闹个手足无措,便如张无忌初逢风云三使时那么狼
狈不堪。但这三位少林高僧枯禅数十年坐将下来,心意相通,
一僧招数中露出破绽空隙,其余二僧立即予以补足。张无忌
种种怪异身法,本来每一招都足以迷乱敌人眼光,似左实右,
似前实后,决计难以辨识,但三僧鞭随心动,对他的诸般做
作竟是视而不见。拆到七八十招时,张无忌怪招仍然层出不
穷,却始终没能损及三僧分毫。斗近百招,他只觉三僧鞭上
威力渐强,自己身法却慢慢的涩滞起来,已无初斗时的灵动
自如。
他尚不知自己所使武功有小半已入魔道,而三僧的“金
刚伏魔圈”却正是以佛力伏魔的精妙大法。旁人只见他越斗
越精神,其实他心灵中魔头渐长,只须再斗百招,不免便全
然处于三僧佛门上乘武功的克制之下,不由自主的狂舞不休。
三高僧不须出手,便让他自己制了自己死命。明教被世人称
为“魔教”,本来亦非全无道理,而这路古波斯武功的始创者
“山中老人”,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魔。张无忌初时照练,
倒也不觉如何,此刻乍逢劲敌,将这路武功中的精微处尽数
发挥出来,心灵渐受感应,突然间哈哈哈仰天三笑,声音中
竟充满了邪恶奸诈之意。
他三笑方罢,猛听得三株苍松间的地牢中传出通经之声,
正是义父谢逊的声音。只听他苍老的声音缓缓诵念“金刚
经”:“尔时须菩提闻说是经,深解义趣,涕泪悲泣,而白佛
言:‘希有世尊,佛说如是甚深经典。我从昔来所得慧眼,未
曾得闻如是之经。世尊,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信心清净,即
生实相……’”
张无忌边斗边听,自谢逊的诵经声一起,少林三僧长鞭
上的威力也即收敛,只听谢逊继续念诵:“‘世尊,我今得闻
如是经典,信解受持,不足为难。若当来世,后五百岁,其
有众生得闻是经,信解受持,是人即为第一希有。何以故?此
人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中思潮起伏,知道义父自被囚于峰
顶地牢,每日里听少林三高僧诵经,上次明明可以脱身,却
自知孽重罪深,坚决不肯离去,难道他听了数月佛经之后,终
于大彻大悟么?那经中言道:“若当来世,后五百岁,其有众
生得闻是经,信解受持。”在义父此刻心中,这五百年后之人
指的便是他张无忌了。只是经义深微,他于激斗之际,也不
能深思。他自然更加不知经中的须菩提,是在天竺舍卫国听
释迦牟尼说金刚经的长老,是以于谢逊所诵的经文,也只一
知半解而已。
只听谢逊又念经道:“佛告须菩提:‘如是,如是!若复
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
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
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
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狠……菩萨须离一切相。’”
这一段经文的文义却甚是明白,那显然是说,世间一切
全是空幻,对于我自己的身体,性命,心中完全不存牵念,即
使别人将我身体割截,节节支解,只因我根本不当是自己的
身体,自然绝无恼恨之意。“义父身居地牢而处之泰然,难道
他真到了不惊、不怖、不畏的境界了么?”心念又是一动:
“义父是否叫我不必为他烦恼,不必出力救他脱险?”
原来谢逊这数月来被囚地牢,日夕听松间三僧念诵“金
刚经”,于经义颇有所悟,这时猛听得张无忌笑声诡怪,似是
心魔大盛,渐入危境,当即念起“金刚经”来,盼他脱却心
中魔头的牵绊。
张无忌一面听谢逊念诵佛经,手上招数丝毫不停,心中
想到了经文中的含义,心魔便即消退,这路古波斯武功立时
不能连贯,刷的一声,渡劫的长鞭抽向他左肩。张无忌沉肩
避开,不由自主的使出了挪移乾坤心法,配以九阳神功,登
时将击来的劲力卸去,心念微动:“我用这路古波斯武功实是
难以取胜。”斜眼看周芷若时,见她左支右绌,也已呈现败象,
暗想:“今日之势,事难两全。我若不出全力,芷若一败,教
义父之事便无指望了。”一声清啸,使开两根圣火令,着着进
攻。
谢逊诵经之声并未停止。但张无忌凝神施展乾坤大挪移
心法,于他所念经文已是听而不闻。他尽量将三僧的长鞭接
到自己手上,以便让周芷若能寻到空隙,攻入圈内。
他这一全力施展,三僧只觉鞭上压力渐重,迫得各运内
力与之抵御。三僧的“金刚伏魔圈”以“金刚经”为最高旨
义,最后要达“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于
人我之分,生死之别,尽皆视作空幻。只是三僧修为虽高,一
到出手,总去不了克敌制胜的念头,虽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
外,人我之分却无法泯灭,因此这“金刚伏魔圈”的威力还
不能练到极致。三僧中渡厄修为最高,深体必须除却“人我
四相”,但渡难、渡劫二僧争雄斗胜的念头一盛,染杂便深,
着了世间相的形迹,渡厄的鞭法非和他二人相配不可。
旁观群雄见张无忌改了武功的招数,三株苍松间的争斗
越来越是激烈,三僧头顶渐渐现出一团淡淡的水气,知是额
头与顶门汗水为内力所逼,化作了蒸气,可见五人已到了各
以内力相拚的境地。张无忌头顶也有水气现出,却是笔直一
条,又细又长的聚而不散,显是他内力深厚,更胜三僧。昨
日群豪人人见到他身受重伤,哪知他只一宵之间,便即全愈,
内力之深,实令人思之骇然。
周芷若却不与三僧正面交锋,只在圈外游斗,见到金刚
伏魔圈上生出破绽,便即纵身而前,一遇长鞭拦截,立时翻
若惊鸿般跃开。
这么一来,张无忌和她武学修为的高下登时判然,旁观
群雄中不少人窃窃私议:“近年来武林中传言:明教张教主武
功之强,当今独步。果然是名不虚传。昨天他是故意让这位
宋夫人的,这叫好男不与女斗啊。”“甚么好男不与女斗?宋
夫人本来是张教主的妻子,你知不知道?这叫做故尺情深!”
“呸!只有故剑情深,那有甚么故尺情深?”“你不见张教主手
中使的是两根铁尺?”“后来宋夫人也不下毒手杀张教主,那
岂不是故手情深?”
少林三僧和张无忌的招数越出越慢,变化也愈趋精微。周
芷若的武功纯以奇幻见长,制服武当二侠实是她成就的峰巅,
说到内功修为,比之俞莲舟、殷梨亭尚远为不如。这时张无
忌与少林三僧各以真实本领相拚,半分不能取巧,她竟已插
不下手去,有时软鞭一晃,上前进攻,在四人的内劲上一碰,
立时便被弹了出来。
又斗小半个时辰,张无忌体内九阳神功急速流动,圣火
令上发出嗤嗤声响。少林三僧的脸色本来各自不同,这时却
都殷红如血,僧袍都鼓了起来,便似为疾风所充。但张无忌
的衣衫却并无异状,这情景高下已判,倘若他是以一对一,甚
而以一敌二,早已获胜。他练的九阳真气原本浑厚无伦,再
加上张三丰指点,学得太极拳中练气之法,更是愈斗愈盛,最
能持久,实可再拚一两个时辰,以待对手气衰力竭。少林三
僧拚到此时,已瞧出久战于已不利,突然间齐声高喝,三条
长鞭急速转动,鞭影纵横,似真似幻。张无忌凝视敌鞭来势,
一一拆解,心下暗自焦急:“芷若武功虽奇,毕竟所学时日无
多,尚比不上外公和杨左使二人联手的威力。我独力难支,看
来今日又要落败了。这次再救不出义父,那便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急,内力稍减,三僧乘机进击,更是险象环生。
张无忌脑中如电光火石般一闪,想起昔年冰火岛上谢逊对他
的慈爱,又想谢逊眼盲之后,仍干冒大险重入江湖,全是为
了自己,今日若救他不得,实是不愿独活。眼见渡难长鞭自
身后遥遥兜至,他再不顾自己生死安危,左手疾举,便让这
一鞭击中手臂,只是以挪移乾坤之法卸去鞭力,右手圣火令
挡住渡厄、渡劫双双攻来的两鞭,身子忽如大鸟般向左扑出,
空中一个回旋,已将渡难那条长鞭在他所坐的苍松上绕了一
圈。
这一招直是匪夷所思,张无忌左臂力振,向后急拉,要
将长鞭深深嵌入松树树干。渡难大惊之下,急向后夺。张无
忌变招奇速,顺着他力道扯去。松树树干虽粗,但树根处已
有一半被三僧挖空,用以遮蔽风雨。此刻被一条坚韧无比的
长鞭缠住,由张无忌和渡难两股内劲同时拉扯,只听得喀喇
喇一声巨响,松树在挖空处折断,从半空中倒将下来。
乘着渡厄、渡劫二僧惊愕失措的一瞬之间,张无忌双掌
齐施,大喝一声,推向渡厄身居的苍松。这两掌上的掌力实
乃他毕生功力所聚,那松树抵受不住,当即折断。两株断下
的松树连枝带叶,一齐压向渡劫所居的松树。双松倒下时已
有数千斤的力道,张无忌飞身而起,双足更在第三株松树上
一蹬,那松树又即断折,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缓缓倒下。
其时松树折断声、群雄惊呼声闹成一片。张无忌手中两
枚圣火令使力向渡厄、渡劫掷了过去。两僧既须闪避从空倒
下的松树,又要应付飞掷而至的圣火令,登时闹了个手忙足
乱。
张无忌身子一矮,贴地滚过倾侧而下而尚未着地的树干,
已攻入金刚伏魔圈的中心,使出挪移乾坤心法,双掌一推一
转,立时推开盖在地牢上的大石,叫道:“义父,快出来!”他
生怕谢逊又不肯出来,不待谢逊答应,探手下去,抓住他后
心便提了上来。
便在此时,渡厄和渡劫双鞭齐到,张无忌迫得放下谢逊,
怀中又掏出两枚圣火令,向二僧掷出,双手快如电闪,抓住
了两条长鞭的鞭梢。渡厄、渡劫正要各运内力回夺,圣火令
已掷到面门,双令之到,快得直无思量余地,两僧只得撒手
弃鞭,急向后跃,这才避开了圣火令之一击。其时渡难左掌
已当胸拍到,张无忌叫道:“芷若,快绊住他!”斜身一闪,抱
起了谢逊,只须将他救出了三松之间,少林派便无话说。周
芷若哼了一声,微一迟疑,渡难右掌跟着拍到。张无忌身子
一转,避开背心要穴,让这一掌击中了肩头。
他抱了谢逊,便要从三株断松间抢出。谢逊道:“无忌孩
儿,我一生罪孽深重,在此处听经忏悔,正是心安理得。你
何必救我出去?”说着要挣扎下地。张无忌知义父武功极高,
倘若坚决不肯出去,倒难应付,说道:“义父,孩儿得罪了!”
右手五指连闪,点了他大腿与胸腹间的数处穴道,令他暂时
动弹不得。就这么稍一阻滞,少林三僧手掌同时拍到,齐喝:
“留下人来!”张无忌见三僧掌力将四面八方都笼盖住了,手
掌未到,掌风已是森然逼人,只得将谢逊放在地下,出掌抵
住,叫道:“芷若,快将义父抱了出去。”他双掌摇晃成圈,运
掌力与三僧对抗,使三僧无一能抽身阻拦周芷若。这是乾坤
大挪移心法中最高深的功夫之一,掌力游走不定,虚虚实实,
将三僧的掌力同时粘住了。
周芷若跃进圈子,到了谢逊身畔。谢逊喝道:“呸,贱人
……”周芷若一伸手便点了他的哑穴,叱道:“姓谢的,我好
意救你,何以出口伤人?你罪行滔天,命悬我手,难道我便
杀你不得么?”说着举起右手,五指成爪,便往谢逊天灵盖上
抓了下去。
张无忌一见大急,忙道:“芷若,不可!”其时他与三僧
正自各以平生功力相拚,三僧虽无杀他之意,但到了这等生
命决于俄顷的关头,不是敌伤,便是己亡,实无半点容让的
余裕。张无忌一开口,真气稍泄,三僧的掌力便排山倒海般
推将过来,只得催力抗御。双方均于无可奈何之际,运上了
“粘”字诀,非分胜败,难以脱身。
周芷若手爪举在半空,却不下击,斜眼冷睨张无忌,冷
笑道:“张无忌,那日濠州城中,你在婚礼中舍我而去,可曾
料到有今日之事么?”
张无忌心分三用,既担心谢逊性命,又恼她在这紧急关
头来算旧帐,何况少林三僧掌力源源而至,纵然专心凝神的
应付,最后也非落败不可,这一心神混乱,更是大祸临头。他
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霎时之间,前胸后背,衣衫都已被大汗
湿透。
杨逍、范遥、韦一笑、说不得、俞莲舟、殷梨亭等看到
这般情景,无不大惊失色。这些人心中念头均是相同,只教
救得张无忌,纵然舍了自己性命,也是绝无悔恨,但各人均
知自己功力不及,别说从中拆解,便是上前袭击少林三僧,三
僧也会轻而易举的将外力移到张无忌身上,令他受力更重,那
是救之适足以害之了。
空智提声叫道:“三位师叔,张教主于本派有恩,务请手
下留情。”
但四人的比拚已到了难解难分的地步,张无忌原无伤害
三僧之心,三僧念着日前他相助解围,也早欲俟机罢手,只
是双方均是骑虎难下。三僧神游物外,对空智的叫声听而不
闻,其实便算得知,却也无能为力。
韦一笑身形一晃,如一溜轻烟般闪入断松之间,便待向
周芷若扑去,却见周芷若右手作势,悬在半空,自己若是扑
上,她手爪势必立时便向谢逊头顶插下。谢逊若死,张无忌
心中大悲,登时便会死在三僧掌力之下。韦一笑与周芷若相
距不到一丈,便即呆呆定住,不敢上前动手。一时之间,山
峰上每人都似成了一座石像,谁都一动不动,不出一声。
蓦地里周颠哈哈一笑,踏步上前。
杨逍吃了一惊,喝道:“颠兄,不可鲁莽。”周颠毫不理
会,走到少林三僧之前,嬉皮笑脸的说道:“三位大和尚,吃
狗肉不吃?”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煮熟了的狗腿,在渡厄面前
晃来晃去。这两日少林寺中供应的都是素斋,周颠好酒爱肉,
接连几日青菜豆腐,如何能挨?昨晚偷了一只狗,宰来吃了
个饱,尚留着一条狗腿,此刻事急,便去扰乱少林三僧的心
神。杨逍等一见,尽皆大喜,心想:“周颠平时行事疯疯癫癫,
这一着却大是高招。”均知比拚内力,关键全在于专志凝神,
周颠上前胡闹,只须有一僧动了嗔怒,心神微分,张无忌便
可得胜。
三僧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周颠拿起狗腿张口便咬,说
道:“好香气,好滋味!三位大和尚,吃一口试试。”他见三
僧丝毫不动声色,当下将狗腿挨到渡厄口边。待要塞入他的
口中,旁观的少林群僧呼喝:“兀那颠子,快快退下!”周颠
将狗腿往前一送,刚碰到渡厄口唇,突然间手臂一震,半身
酸麻,啪的一声,狗腿掉在地上。原来渡厄此时内劲布满全
身,已至“蝇虫不能落”的境界,四肢百骸一遇外力相加,立
时反弹出来。
周颠叫道:“啊哟!啊哟!了不起,了不起!你不吃狗肉,
那也罢了,何必将我好好一条狗腿弹在地下,弄得肮脏邋遢?
我要你赔,我要你赔!”他手舞足蹈,大叫大嚷。不料三僧修
为深湛,丝毫不受外魔干扰。周颠右手一翻,从怀中取出一
柄短刀,叫道:“你不领情吃我的狗腿,老子今日跟你拚了。”
一刀在自己脸上一划,登时鲜血淋漓。
群雄惊呼声中,周颠又用短刀在自己脸上一划,一张脸
血肉模糊,甚是狰狞可怖。这等情景本来不论是谁见了都要
心惊动魄,但少林三僧心神专注,眼耳鼻舌俱失其用,不但
见不到周颠自残的情景,连他这个人出现在身前也均不知。周
颠大声叫道:“好和尚,你不赔还我的狗腿,我死在你的面前!”
举起短刀,便往自己心窝中插了下去。他见教主命在俄顷,决
意舍生自杀,以扰乱三僧心神。
蓦地里黄影闪动,一人飞身过来,夹手夺去他的短刀,跟
着斜身而前,五指伸张,往周芷若头顶插落,所使手法,与
宋青书杀毙丐帮长老的全然相同。周芷若五根手指与谢逊顶
门相距虽然不过尺许,但敌人身法实在太快,只得翻手上托,
挡开了这一招。
张无忌的内劲之强,并不输与三僧联手,但“物我两
忘”的枯禅功夫却远有不及,做不到于外界事物视而不见、听
而不闻的地步,是以见到周芷若出手对谢逊威胁,他立时便
心神大乱。待周颠上前胡闹,进而抽刀自尽,他一一瞧在眼
里,更是焦急。正在这内息如沸、转眼便要喷血而亡的当儿,
忽见那黄衫女子跃进圈来,夺去周颠手中短刀,出招攻击周
芷若,解去了谢逊的危难。
张无忌心中一喜,内劲立长,将三僧攻过来的劲力一一
化解,霎时之间便成了个相持不下的局面。渡厄等虽于外界
事物不闻不见,但于双方内劲的消长却辨析入微,陡然察觉
到对方内劲大张,却又不反守为攻,正是消除双方危难的最
佳时机,三僧心意相通,立时内劲微收。张无忌跟着收了一
分劲力,三僧亦收一分。如此你收一分,我收一分,顷刻间
双方的劲力收尽。四人同时哈哈一笑,一齐站起。张无忌长
揖到地,渡厄、渡劫、渡难三僧合十还礼。四人齐声说道:
“佩服,佩服!”
张无忌回过头去,只见那黄衫女子和周芷若斗得正紧。黄
衫女子一双空手,周芷若右手鞭,左手刀,却兀自落于下风。
黄衫女子的武功似乎与周芷若乃是一路,飘忽灵动,变幻无
方,但举手抬足之间却是正而不邪,如说周芷若形似鬼魅,那
黄衫女子便是态拟神仙。张无忌只看得两眼,已知黄衫女子
有胜无败,义父绝无危险,但见她出手之中颇有引逗之意,似
要看明周芷若武学的底细,要是当真求胜,早已将周芷若打
倒了。
渡厄说道:“善哉,善哉!张教主,你虽胜不得我三人,
我三人也胜不得你。谢居士,你请自便罢!”说着上前解开了
谢逊身上穴道,说道:“谢居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佛
门户广大,世间无不可渡之人。你我在这山峰上共处多日,那
也是有缘。”
谢逊站起身来,说道:“我佛慈悲,多蒙三位大师指点明
路,谢逊感激不尽。”
只听那黄衫女子一声清叱,左手翻处,已夺下周芷若手
中长鞭,跟着手肘撞中了她胸口穴道,右手箕张,五指虚悬
在她头顶,说道:“你要不要也尝尝‘九阴白骨爪’的滋味?”
周芷若动弹不得,闭目待死。
谢逊双目虽然不能见物,但于周遭一切情景却听得十分
明白,上前一揖,说道:“姑娘救我父子二人性命,深感大德。
这位周姑娘若不悔悟,多行不义,终有遭报之日。求恳姑娘
今日暂且饶她。”
黄衫女子道:“金毛狮王悔改得好快啊。”身形一晃,便
即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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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无忌携了谢逊之手,正要并肩走开。谢逊忽道:“且慢!”
指着少林僧众中的一名老僧叫道:“成昆!你站出来,当着天
下众英雄之前,将诸般前因后果分说明白。”
群雄吃了一惊,只见这老僧弓腰曲背,形容猥琐,相貌
与成昆截然不同。张无忌正待说:“他不是成昆。”只听谢逊
又道:“成昆,你改了相貌,声音却改不了。你一声咳嗽,我
便知你是谁。”那老僧狞笑道:“谁来听你这瞎子胡说八道。”
他一开口说话,张无忌立时辨认了出来,那日光明顶上
他身处布袋之中,曾听成昆长篇大论的说话,对他语音记得
清清楚楚,此刻成昆虽故意逼紧喉咙,身形容貌更乔装得十
分巧妙,但语音终究难变。张无忌纵身跃出,截住了他后路,
说道:“圆真大师,成昆前辈,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不以本来
面目示人?”
成昆乔装改扮,潜伏在人丛之中,始终不露破绽,可是
当那黄衫女子制服周芷若之际,他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轻
轻一声咳嗽,谢逊双眼盲后耳音特灵,对他又是记着铭心刻
骨的血仇。就谢逊而言,这一声咳嗽不啻是个晴天霹雳,立
时便将他认了出来。
成昆眼见事已败露,长身大喝:“少林僧众听着:魔教扰
乱佛地,藐视本派,众僧一齐动手,格杀勿论。”他手下党羽
纷纷答应,抽出兵刃便要上前动手。
空智只因师兄空闻方丈受本寺叛徒的挟制,忍气已久,此
刻听圆真发令与明教动手,这一场混战下来,本寺僧众不知
将受到多大的损伤,权衡轻重,终究阖寺僧众的性命事大,当
下喝道:“空闻方丈已落入这叛徒圆真手中,众弟子先擒此叛
徒,再救方丈。”
霎时之间,峰顶上乱成一团。
张无忌见周芷若委顿在地,脸上尽是沮丧失意之情,心
下大是不忍,当即上前解开她穴道,扶她起身。周芷若一挥
手,推开他手臂,径自跃回峨嵋群弟子之间。
只听谢逊朗声说道:“今日之事,全自成昆与我二人身上
所起,种种恩怨纠缠,须当由我二人了结。师父,我一身本
事是你所授;成昆,我全家是你所杀。你的大恩大仇,今日
咱二人来算个总帐。”
成昆见空智不顾一切的出声号令,终究少林寺僧侣正派
者远为众多,自己党羽占不到合寺僧众的一成,看来接掌少
林方丈的图谋终于也归镜花水月,心想:“谢逊作恶多端,我
若制服了他,大可将一切罪行尽数推在他头上。他的武功皆
我所授,他双眼又盲,难道我还对付他不了?”于是说道:
“谢逊,江湖上有多少英雄好汉,命丧你手。今日更招引明教
的大批魔头,来少林扰乱佛门福地,与天下英雄为敌。我深
悔当年传授了你武功,此刻非得清理门户、整治你这欺师灭
祖的逆徒不可。”说着大踏步走到谢逊面前。
谢逊高声道:“四方英雄听者,我谢逊的武功,原是这位
成昆师父所授,可是他遇奸我妻不遂,杀我父母妻儿,师尊
虽亲,总亲不过亲生的爹娘。我找他报仇,该是不该?”
四下里群雄轰然叫道:“该当报仇,该当报仇!”
成昆一言不发,呼的一掌,便向谢逊头上劈去。谢逊头
一偏,让过了顶门要害,啪的一响,这一掌打在他的肩头。谢
逊哼的一声,并不还手,说道:“成昆,当年你传我这招‘长
虹经天’之际,说道若是击中敌身,便当运混元一气功伤敌,
你为甚么不运功啊?是不是年纪老了,无功可运了?”原来成
昆第一招只是虚招,没料到对方竟不闪不躲,一击而中。但
他这一招上全没用上劲力,是以谢逊并未受伤。
成昆左手虚引,右手一掌拍出。谢逊斜身让过,仍不还
招。成昆双腿连环踢出,啪啪两响,谢逊胁下连中两腿。这
两腿的劲力却厉害无比,饶是谢逊体格粗壮,可也蒙受不起,
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将出来。
张无忌急叫:“义父,还招啊!你怎能尽挨打不还手。”谢
逊身子摇晃几下,苦笑道:“他是我师父,受他两腿一掌,原
也应该。”蓦地里长啸一声,挥掌疾劈过去。
成昆心中暗叫:“倒霉,倒霉!我只道他对我仇深似海,
一上来就会拚命,早知他肯让我三招,我先前何不痛下杀手,
以致失却良机?”见谢逊这掌来得凌厉,当即左手斜引,卸开
他的掌力,身子转了半个圈子,已旋到他身后,欺他眼不见
物,一掌无声无息的从他背后按了过去。谢逊却如亲眼所见,
反足踢出。成昆轻轻高跃,从半空中如魔隼般扑下来。他年
逾古稀,身手之矫捷竟不输少年。谢逊双手上托,成昆下击
之势被阻,又弹了上去,在半空中轻轻一个回旋,又扑击下
来。
两人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转瞬间便拆了七八十招。谢
逊双目虽然不能见物,但他一身武功全是成昆所授,他的拳
脚成昆固所深悉,而成昆诸般招数,他也无不了然于胸。事
过数十年,二人内功修为俱各大进,拳脚的招术却仍是本门
的解数。谢逊不必用眼,便知自己这一掌过去,对方将如何
拆招,而跟着来的一招,多半是那几项变化中的一项。加上
他年纪比成昆小了十余岁,气血较壮,冰火岛上奇寒酷热的
锻练,于内力修为大有好处,因之一百余招中竟丝毫不落下
风。
谢逊与成昆仇深似海,苦候数十年,此刻方始交上了手,
张无忌本来料他定要不顾性命的扑击,与成昆斗个两败俱伤,
哪知他一招一式全是沉稳异常,将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张无
忌初时略觉诧异,又看了数十招,当即领悟,成昆武功之强
几已不输于渡厄、渡难等三僧,谢逊若是一上来便逞血气之
勇,只怕支持不到三百招以上。显然谢逊心中仇恨越深,手
上越是谨慎,生怕自己先毁在成昆手下,报不了父母妻儿的
血仇。
堪堪拆到二百余招,谢逊大喝一声,呼的一拳击出。崆
峒派的关能叫道:“七伤拳!”只见谢逊左右双拳连续击出,威
猛无俦,崆峒诸老相顾骇然,都不由得自愧不如。成昆连避
三拳,待他又是一拳击到时,右掌平推出去。啪的一响,拳
掌相交,谢逊须发俱张,威风凛凛的站着不动,成昆却连退
三步。
旁观群雄中许多人都喝起采来。谢逊与成昆结仇的经过
和原因,这时江湖上传闻已遍。众人虽恼谢逊出手太辣,滥
伤无辜,但也觉他所遇极惨,成昆太也奸险,除了亲友为他
所伤的那些人之外,一大半倒是盼他得胜。
谢逊抢上三步,又是呼呼两拳击出,成昆还了两掌,复
退三步。张无忌暗叫:“不好!成昆使的是少林九阳功,那是
他拜空见神僧为师之后学来的功夫,义父却未得传授。”
谢逊练那七伤拳时为求速成,当年便已暗受内伤,拳力
中原有缺陷,成昆深悉其中关键所在,故示以弱,却将少林
九阳功使将出来。谢逊每一拳打出,成昆受了他拳力的七成,
以少林九阳功化解,其余三成却反激回去。谢逊呼呼呼打出
十二拳,成昆连退数十步,看来似是谢逊大占上风,依实内
伤越受越重。
张无忌焦急万分,这是义父一生梦寐以求的复仇机缘,自
己无论如何不能插手相助,但如此再斗得数十拳,谢逊势必
呕血身亡。
空智突然冷冷的道:“圆真,我师兄当年传你这少林九阳
功,是教你用来害人的么?”
成昆冷笑道:“我恩师命丧七伤拳下,今日我是为恩师报
仇雪耻。”
赵敏突然叫道:“空见神僧的九阳功,修为远在你上,他
为甚么不能抵挡七伤拳?空见大师是害在你这奸贼手里的。你
骗得他老人家出头化解冤孽,骗得他挨打不还手。嘿嘿,你
看,你看,你背后站的是谁?满脸的血,怒目指着你的背心,
这不是空见神僧么?”
成昆明知是假,但他作了这件亏心事后,不免内疚神明,
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正在此时,谢逊又是一拳击到,成
昆出掌挡格,身子微晃,竟没后退,分心之下,真气走得岔
了,被这拳打得胸口气血翻涌,当即展开轻身功夫,在谢逊
身旁游走,过了一会方得气息调匀。
赵敏叫道:“空见神僧,你紧紧钉住他,不错,就是这样,
在他后颈中呵些冷风。你死在徒儿手中,他也必死在徒儿手
中,这叫做一报还一报,老天爷有眼,报应不爽。”
成昆给她叫得心中发毛,疑心生暗鬼,隐隐似觉后颈中
果然有阵阵冷风吹袭,忙乱之际,一时想不到这峰顶上终年
山风不绝,加之他二人纵跃来去的打斗,后心自然有风。
赵敏见他微有迟疑,又叫:“啊哟!成昆,你回过头来看
看背后。你不敢回头么?你瞧瞧地下的黑影,为甚么二人打
斗,却有三个黑影。”
成昆情不自禁的一低头,果见两个人影中多了个黑影,心
中一窒,谢逊已一拳打到。成昆不及拆解,硬碰硬的还拳相
击,砰的一响,二人各以真力相抗,都是身子摇晃,退后了
一步。成昆这才看清,原来那黑影是断折了的半截松树的影
子。
成昆久战不胜,心中早便焦躁,暗想:“他是我徒儿,双
眼又盲了,我竟然仍是奈何他不得,我的心腹在旁瞧着也是
不服。我那幻阴指神功,那日偏又给张无忌这万恶小贼的纯
阳内力破了,否则今日又怎会跟谢逊缠斗这么久?眼下情势
险恶,唯有尽速制住这逆徒,方能挟制明教,又可乘机挑动
与他有仇之人。至不济也能脱身自保。”心念一动,移步换形,
悄没声息的向断松处退了两步。
谢逊连发三拳,抢上两步,成昆又退两步,想要引他绊
倒在断松之上。谢逊正待上前追击,张无忌叫道:“义父,小
心脚下。”谢逊一凛,向旁跨开,便这么稍一迟疑,成昆已找
到空隙,一拳无声无息的拍到,正印在谢逊胸口,掌力吐处,
谢逊向后便倒。
成昆提脚向他头盖踹落。谢逊一个打滚,又站了起来,嘴
角边不住流出鲜血。成昆寂然不动,右掌缓缓伸出。谢逊与
他相斗,全仗熟悉招数,辅以听风辨形,此刻成昆这一掌出
手不按常法,慢慢移到谢逊面门,突然拍落,打在他的肩头。
谢逊身子晃了几下,强力撑住。
群雄中多人不服,纷纷叫嚷:“亮眼人打瞎子,使这等卑
鄙手段!”
成昆不理,又缓缓伸掌拍出。谢逊凝神倾听,感到敌掌
袭来,立时举手格开。
张无忌见他满头黄发飞舞,嘴角边沾满鲜血,心下愤急,
情知这般斗将下去,他非死在成昆手下不可,只是在这当口
自己若出手相助,纵然杀得成昆,义父也必憾恨终生。他抓
住赵敏的手,急道:“快想个计较才好。”赵敏道:“你能偷发
暗器,打瞎了老贼双目么?”张无忌摇头道:“义父宁死不肯
让我做这等事!”
只见成昆又是缓缓一掌拍出,赵敏叫道:“胸口!”谢逊
右拳在胸口直击而下,成昆这一掌不等使老,便即收回。他
连出几招慢掌,都给赵敏叫破,眼见此法难以奏功,当即将
计就计,又出掌缓缓拍向谢逊右肩。赵敏叫道:“右肩!”成
昆左肩微动,张无忌立明其意,大叫:“后心!”谢逊听到赵
敏叫声时,挥右臂挡格拍向右肩的一掌,岂知成昆先一掌却
是虚招,以赵敏的呼叫引开谢逊右臂,左掌乘虚而入,拍的
一声,重重击在他后心。张无忌虽及时提醒,但成昆这一掌
出招快极,谢逊待得听到张无忌的叫声,已然不及变招。
众人惊呼声中,谢逊一大口鲜血喷出,尽数喷在成昆脸
上。成昆“啊”的一声,伸手去抹,谢逊滚倒在地,只听到
两人齐声大叫,突然之间,两人都失了影踪。
原来谢逊一摔倒,立即抱住了成昆双腿,奋力急扯,两
人双双摔入了地牢之中。
地牢中积水齐颈,一团漆黑,成昆登时也成了瞎子。他
急速后跃,只盼远离敌手,但地牢狭窄之极,一跃之下,后
背重重撞上了石壁,想要纵身跃起,小腹上却中了一招七伤
拳,登时剧痛入心。成昆知道这一拳受伤不轻,若再上跃,势
必连续中拳,当即招数一变,以“小擒拿手”御敌。这“小
擒拿手”原是黑暗中近身搏击之用,讲究应变奇速,眼虽不
见,但手指、手掌、手臂、手肘任何一处碰到敌人身体,立
时擒拿抓打、撕戳勾撞。谢逊大喝一声,也以“小擒拿手”对
付。
众人只听得地牢中呼喝连连,夹杂着拳掌与肉体相碰之
声,迅如爆豆,大片大片水溅将上来,料想两人均正全速相
攻。张无忌心中怦怦乱跳,暗想此刻义父若遭凶险,便欲出
手相救也不可得,在势又不能跃入地牢相助,只急得背上全
是冷汗。
谢逊双眼已盲了二十余年,听声辨形的功夫早练得烂熟,
以耳代目,行之已惯。积水飞溅之下,成昆陡然间便如瞎子
般乱打乱拿,双方优劣之势,立时逆转。成昆心中惊惧,一
时苦无善策,只有将两条手臂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加快
施展“小擒拿手”中的毒招狠着,寻思:“拚着再受你一掌,
说甚么也得到上面去打。”
群雄一步步走近地牢,掌心中都是捏着一把冷汗,耳听
得成昆与谢逊吆喝之声不绝从地底传上来,兀自未分胜负。蓦
地里成昆一声惨叫,跟着两个人影从地牢中一齐跃上。
日光之下,只见成昆和谢逊均是双目流血,相对不动。
原来激斗之中,蓦地里谢逊双掌一分,抢击成昆胁下。成
昆大喜,叫声:“着!”右手食中二指,疾取谢逊双目。这招
“双龙抢珠”招式原也寻常,只是挟在“小擒拿手”中使将出
来,却具极大威力,对方势必侧头闪避,他左手迎头横扫,非
击中敌人太阳要穴不可。哪知谢逊不闪不避,也喝的一声:
“着!”也是一招“双龙抢珠”使出,食中二指插向他双目。
成昆二指插中谢逊眼珠,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一闪:“糟
糕!”跟着自己双眼一痛,已被谢逊二指插中。二人所受的伤
全无二致,但谢逊双眼早盲,再被成昆二指插中,只不过是
皮肉受损,成昆却变成了盲人。
谢逊冷笑道:“瞎子的滋味好不好过?”呼的一拳击去。成
昆目不见物,无法闪避,这一招“七伤拳”正中胸口。
谢逊左手跟着又是一拳,成昆倒退数步,摔在断松之上,
口中鲜血狂喷。忽听得渡厄说道:“因果报应,善哉,善哉!”
谢逊一呆,第三拳击去,在中途凝力不发,说道:“我本当打
你一十三拳七伤拳。但你武功全失,双目已盲,从此成为废
人,再也不能在世间为恶。余下的一十一拳,那也不用打了。”
张无忌等见他大获全胜,都欢呼起来。谢逊突然坐倒在
地,全身骨骼格格乱响。张无忌大惊,知他逆运内息,要散
尽全身武功,忙道:“义父,使不得!”抢上前去,便要伸手
按上他的背心,以九阳神功制止。
谢逊猛地里跃起身来,伸手在自己胸口狠击一拳,口中
鲜血狂喷。张无忌忙伸手扶住,只觉他手劲衰弱已极,显是
功夫全失,再难复原了。
谢逊指着成昆说道:“成昆,你杀我全家,我今日毁你双
目,废去了你的武功,以此相报。师父,我一身武功是你所
授,今日我自行尽数毁了,还了给你。从此我和你无恩无怨,
你永远瞧不见我,我也永远瞧不见你。”
成昆双手按着眼睛,痛哼一声,并不回答。
群雄面面相觑,哪想到这一场师徒相拚,竟会如此收场。
谢逊朗声道:“我谢逊作恶多端,原没想能活到今日,天
下英雄中,有哪一位的亲人师友曾为谢某所害,便请来取了
谢某的性命去,无忌,你不得阻止,更不得事后报复,免增
你义父罪业。”张无忌含泪答应。
群雄中虽有不少人与他怨仇极深,但见他报复自己全家
血仇,只是废去成昆的武功,而他自己武功也已毁了,若再
上前刺他一剑,打他一拳,实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人丛中忽然走出一条汉子,说道:“谢逊,我父亲雁翎飞
天刀邱老英雄伤在你手下,我给先父报仇来啦!”说着走到他
身前。谢逊黯然道:“不错,令尊确是在下所害,便请邱兄动
手。”那姓邱的汉子拔刀在手,走上两步。
张无忌心中一片混乱,若不出手阻止,义父便命丧这汉
子刀下,但若将这汉子打发了,只怕反令义父有生之年更增
烦恼,何况他双目已盲,武功全失,活在世上是否尚有生人
之乐,实在也难说得很。他身子发颤,不由自主的也踏上了
两步。
谢逊喝道:“无忌,如你阻人报仇,对我是大大的不孝。
我死之后,你到地牢中细细察看,便知一切。”
那姓邱汉子举刀当胸,突然眼中垂下泪来,一口唾沫,吐
到了谢逊脸上,哽咽道:“先父一世英雄,如他老人家在天之
灵,见我手刃一个武功全失的盲人,定然恼我不肖……”呛
啷一声,单刀落地,掩面奔入人丛。
跟着又有一个中年妇人走出,说道:“谢逊,我为我丈夫
阴阳判官秦大鹏报仇来啦。”走到谢逊面门,也是一口唾沫吐
到了他脸上,大哭走开。
张无忌见义父接连受辱,始终直立不动,心中痛如刀割。
武林豪士于生死看得甚轻,却决计不能受辱,所谓“士
可杀而不可辱”。这二人每人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实是最大
的侮辱,谢逊却安然忍受,可知他于过去所作罪业,当真痛
悔到了极点。人丛中一个又一个的出来,有的打谢逊两记耳
光,有的踢他一脚,更有人破口痛骂,谢逊始终低头忍受,既
不退避,更不恶言相报。
如此接连三十余人,一一将谢逊侮辱了一番。最后一名
长须道人出来,稽首说道:“贫道太虚子,我两位师兄命丧谢
大侠拳底,贫道今日得见谢大侠风范,深自惭愧,贫道剑下
也曾杀过无数黑白两道的豪杰。我若找你报仇,旁人也可找
我报仇。”说着拔出长剑,左手振指一弹,当的一声,长剑断
为两截。他将断剑投在地下,向谢逊行礼而去。
群雄窃窃私议,这太虚子江湖上其名不著,武功却如此
了得,更难得的是心胸宽广,能够自责,看来再没人出来向
谢逊为难了。
不料群议未毕,峨嵋派中走出一名中年女尼,走到谢逊
身前,说道:“杀夫之仇,我也是一口唾沫了结了罢!”说着
口一张,一口唾沫向谢逊额头吐去。哪知这口唾沫势夹劲风,
中间竟挟着一枚枣核钢钉。
谢逊听得风声有异,微微苦笑,并不闪避,心想:“我此
刻方死,已然迟了。”
蓦地里黄影一闪,那黄衫女子陡地抢前,衣袖拂动,将
枣核钉卷在袖中,喝道:“这位师太法名如何称呼?”那女尼
见突击不中,微现惊惶之色,说道:“我叫静照。”黄衫女子
道:“嗯,静照,静照。你出家之前的丈夫叫甚么名字?怎生
为谢大侠所害?”静照怒道:“这跟你有甚么相干?要你多管
甚么闲事?”黄衫女子道:“谢大侠忏悔前罪,若有人为报父
兄师友大仇,纵然将他千刀万剐,谢大侠均所甘受,旁人原
也不能干预。但若有人心怀叵测,意图混水摸鱼,杀人灭口,
那可人人管得。”
静照道:“我和谢逊无怨无仇,何必要杀人灭……”底下
这“口”字尚未说出,斗然间知道说错了话,急忙停住,脸
色惨白,不禁向周芷若望了一眼。
黄衫女子道:“不错,你跟谢大侠无怨无仇,何故要杀人
灭口?哼,峨嵋派静字辈十二女尼之中,静玄、静虚、静空、
静慧、静迦、静照,均是闺女出家,何来丈夫?”
静照一言不发,掉头便走。
黄衫女子喝道:“这么容易便走了?”抢上两步,伸掌往
她肩头抓去。静照斜身卸肩,避开了她这一抓。黄衫女子右
手食指戳向她腰间,跟着飞脚踢中了她腿上环跳穴。静照哼
了一声,摔倒在地。黄衫女子冷笑道:“周姑娘,这杀人灭口
之计好毒啊。”
周芷若冷冷的道:“静照师姊向谢逊报仇,说甚么杀人灭
口?”左手一挥,说道:“这儿无数名门正派的弟子,不明邪
正之别,甘愿跟旁门妖魔混在一起。峨嵋派可犯不着赶这淌
混水,咱们走罢。”峨嵋派人众一声答应,都站了起来。两名
女弟子去扶过静照,那黄衫女子却也不加阻拦。周芷若率领
同门,下峰去了。
张无忌走到那黄衫女子跟前,长揖说道:“承姊姊多番援
手,大德不敢言谢。只盼示知芳名,以便张无忌日夕心中感
怀。”
黄衫女子微微一笑,说道:“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
侠侣,绝迹江湖。”说着敛衽为礼,手一招,带了身穿黑衫白
衫的八名少女,飘然而去。
张无忌追上一步,道:“姊姊请留步。”那黄衫女子竟不
理会,自行下峰去了。
丐帮的小帮主史红石叫道:“杨姊姊,杨姊姊!”
只听得峰腰间传来那女子的声音道:“丐帮大事,请张教
主尽力周旋相助。”张无忌朗声道:“无忌遵命。”那女子道:
“多谢了!”
这“多谢了”三字遥遥送来,相距已远,仍是清晰异常。
张无忌心下不由得一阵惆怅。
空智走到成昆身前,喝道:“圆真,快吩咐放开方丈。老
方丈若有三长两短,你的罪业可就更大了。”成昆苦笑道:
“事已至此,大家同归于尽。此刻我便要放空闻和尚,也已来
不及了。你又不是瞎子,这时还瞧不见火焰吗?”
空智一呆,回头向峰下瞧去,果见寺中黑烟和火舌冒起,
惊道:“达摩堂失火!快,快去救火。”群僧一阵大乱,纷纷
便要奔下山去。
忽见达摩堂四周一条条白龙般的水柱齐向火焰中灌落,
霎时间便将火头压了下去。
空智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少林古刹免了一场浩劫。”
不久两名僧人抢上峰来,禀报道:“启禀师叔祖,圆真手下的
叛逆纵火焚烧达摩堂,幸得明教洪水旗下众英雄仗义,已将
烈火扑灭。”
空智走到张无忌身前,合十礼拜,说道:“少林千年古刹
免遭火劫,全出张教主大恩大德,合寺僧侣粉身难报。”张无
忌还礼逊谢,道:“此事份所当为,大师不必多礼。”
空智道:“空闻师兄被这叛徒囚于达摩院中,火势虽灭,
不知师兄安危如何。张教主与众位英雄少待,老弟须得前去
察看。”
成昆哈哈大笑,道:“空闻身上浇满了牛油猪油,火头一
起,早已了帐。洪水旗救得了达摩院,须救不得老方丈。”
忽然峰腰传来一人声音,说道:“洪水旗救不得,还有厚
土旗呢。”却是范遥的声音。他话声甫毕,便和厚土旗掌旗使
颜垣奔上峰来,两人携扶着一位老僧,正是少林寺方丈空闻。
但见三人均是衣衫焦烂,须眉烧得稀稀落落,狼狈不堪。
空智抢上去抱住空闻,叫道:“师兄,你身子安好?师弟
无能,罪该万死。”空闻微笑道:“全仗这位范施主和颜施主
从地道中穿出来相救,否则你我焉有再见之日。”
空智骇然道:“明教厚土旗穿地之能,一神至此。”向范
遥、颜垣深礼致谢,又道:“范施主,老僧先前无礼冒犯,尚
请原宥。大都万安寺之约,老僧是不敢去的了。”武林人士订
下比武的约会,若是食言不到,比之较技服输可要丢脸万倍。
空智对范遥冒险相救师兄的大德感激无已,这才自甘毁约。两
人本来互相佩服,经此一事,更加倾心接纳,从此成为至交
好友。
原来成昆事先计划周详,于英雄大会前夕出其不意的点
中了空闻穴道,将他囚在达摩院中,院中放满硝磺柴草等引
火之物,分派心腹看守,胁迫空智事事须听自己吩咐,否则
立时纵火,焚死空闻。其后事与愿违,一切均非先前意料所
及,一败涂地之余,便传出号令,命心腹纵火,那是他破釜
沉舟的最后一着棋子。只盼群雄与僧众忙于救火,他心腹人
等便可乘乱将他救下山去。不料杨逍于大队到达少室山之前
数日,便已命厚土旗先行打下地道,通入少林寺中,本想是
设法相救谢逊,可是谢逊却并非囚于寺内,厚土旗人众遍寻
不得,却乘机磨去了十六尊罗汉像背上的字迹。
后来张无忌与周芷若联手攻打金刚伏魔圈,待得成昆现
身,当众与空智破脸,赵敏与杨逍便瞧出端倪。二人计议之
下,请范遥率领洪水、厚土两旗,潜入寺中相救空闻。只是
成昆的布置极是周密毒辣,达摩院内外硝磺油柴堆积甚众,一
经点燃,立时满院烈火,登时烧死了厚土旗的五名教徒。范
遥与颜垣冒烟突火,救出空闻,但三人也被烈火烧得须眉俱
焦,若不是从地道中脱险,势必葬身火窟。达摩院及邻近几
间僧舍为火所焚,幸而未曾蔓延,大雄宝殿、藏经阁、罗汉
堂等要地未遭波及。
空闻与空智商议了几句,传下法旨,将成昆手下党羽尽
数拘禁于后殿待命。成昆在少林寺日久,结纳的徒党着实不
少,但魁首受制,方丈出险,众党羽眼看大势已去,当下谁
也不敢抗拒,在罗汉堂首座率领僧众押送之下,垂头丧气的
下峰。
张无忌走到谢逊身边,只叫了声:“义父!”泪如雨下。谢
逊笑道:“痴孩子!你义父承三位高僧点化,大彻大悟,毕生
罪业一一化解,你该当代我欢喜才是,有甚么可难过的?我
废去武功有何可惜,难道将来再用以为非作歹么?”
张无忌无言可答,但心下酸痛,又叫了声:“义父!”
谢逊走到空闻身前,跪下说道:“弟子罪孽深重,盼方丈
收留,赐予剃度。”空闻尚未回答,渡厄道:“你过来,老僧
收你为徒。”谢逊道:“弟子不敢望此福缘。”他拜空闻为师,
乃“圆”字辈弟子,若拜渡厄为师,叙“空”字辈排行,和
空闻、空智便是师兄弟称呼了。渡厄喝道:“咄!空固是空,
圆亦是空,我相人相,好不懵懂!”谢逊一怔,登即领悟,甚
么师父弟子、辈份法名,于佛家尽属虚幻,便说偈道:“师父
是空,弟子是空,无罪无业,无德无功!”渡厄哈哈笑道:
“善哉,善哉!你归我门下,仍是叫作谢逊,你懂了么?”谢
逊道:“弟子懂得。牛屎谢逊,皆是虚影,身既无物,何况于
名?”
谢逊文武全才,于诸子百家之学无所不窥,一旦得渡厄
点化,立悟佛家精义,自此归于佛门,终成一代大德高僧。
渡厄道:“去休,去休!才得悟道,莫要更入魔障!”携
了谢逊之手,与渡劫、渡难缓步下峰。空闻、空智、张无忌
等一齐躬身相送。金毛狮王三十年前名动江湖,做下了无数
惊世骇俗的事来,今日身入空门,群雄无不感叹。张无忌又
是欢喜,又是悲伤。
空闻说道:“众英雄光临敝寺,说来惭愧,敝寺忽生内变,
多有得罪,招待极是不周。众英雄散处四方,今日一会,未
知何时重得相聚,且请寺中坐地。”
当下群雄下峰入寺,少林寺中开出素餐接待。众僧侣做
起法事,替会中不幸丧命的英雄超度。群雄逐一祭吊致哀。
大事已了,张无忌心中却仍有许多不明之处,谢逊去得
匆匆,不少疑团未及相询,但料想关键所在,必与周芷若有
关。念及旧情,心想这些疑团也不必一一剖明,以致更损她
的名声。用过斋饭后,与史红石及丐帮诸长老在西厢房中叙
话,商议丐帮大事,忽有教众来报:“教主,武当张四侠到来,
有要事相商。”
张无忌吃了一惊:“莫非太师父有甚不测?”忙抢步出去,
来到大殿,向张松溪拜倒,见他神色无异,这才放心,问道:
“太师父安好?”张松溪道:“师父他老人家安好。我在武当山
下得到讯息,元兵铁骑二万,开向少林寺来,窥测其意,显
是要不利于英雄大会,是以星夜前来报信。”张无忌道:“咱
们快去说与方丈知晓。”
当下二人同至后院,告知空闻。空闻沉吟道:“此事牵涉
甚大,当与群雄共议。”于是命寺僧撞钟,邀集众英雄同到大
雄宝殿之中。
群雄闻讯,登时纷纷议论。血气壮盛的便道:“乘着天下
英雄在此,咱们迎下山去,杀他个措手不及。”老成持重的则
道:“元兵来往调动,原是常事,未必是来跟咱们为难。”张
松溪道:“在下会听蒙古话,亲耳听到鞑子的军官号令,确是
杀向少林寺来。”其时蒙古占据中原已逾百年,汉人中懂得蒙
古话的不在少数。张松溪聪明多智,颇擅各处乡谈土语,蒙
古话也说得甚为流利。
空闻道:“众位英雄,看来朝廷得知咱们在此聚会,只道
定是不利于朝廷,因此派兵前来镇压。咱们人人身有武功,原
是不惧鞑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足道哉……”他话未
说完,群雄中已有人喝起采来。空闻续道:“只是咱们江湖豪
士,惯于单打独斗,比的若不是兵刃拳脚,便是内功暗器,这
等马上马下、长枪大戟交战,咱们颇不擅长。依老衲之见,不
如众英雄便即散去如何?”群雄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张无忌道:“咱们若是就此散去,一来鞑子只道咱们怕了
他们,不免长他人志气;二来少林寺中诸位师父如何?”
空闻微笑道:“元兵来到寺中,眼见寺中皆是僧人,并无
江湖豪士,那也无可如何。这叫作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群雄知道空闻所以如此说,实是出于一番好意,这次英
雄大会乃少林派所邀集,雅不愿由此生祸,致令群雄血溅少
室山头。但群雄皆是血性之人,临敌退缩,那是决计不肯的。
何况朝廷既已出动大军,决不能扑了个空便即整队而归,定
要骚扰少林寺,多半要将众僧侣尽数杀害擒拿,一把火将寺
烧了。蒙古兵向来暴虐,杀人放火,原是惯事。杨逍道:“鞑
子施虐,凡我汉人,皆有抗敌之责。以在下之见,咱们没法
将鞑子引开,在别的地方好好跟他们斗上一斗,免得千年古
刹受战火之厄。”群雄纷纷叫好,说道:“正该如此。”
正议论间,忽听得寺门外马蹄声急,两骑马疾驰而来。蹄
声到门外戛然而止。跟着两名汉子在知客僧接引下匆匆走进
殿来。群雄一看服色,知是明教教众。二人走到张无忌身前
躬身行礼,一人报道:“启禀教主:鞑子兵先锋五千,攻向少
林寺来,说道寺中诸位师父聚众造反,要踏平少林。凡是光
……光……”空闻微笑道:“你要说光头和尚,是不是?那也
不用忌讳,但说便是。”那人道:“一路上好多位大和尚已给
鞑子兵杀了。鞑子说道:‘光头的都不是好人,有头发的也不
是好人,只要身边带兵刃的便一概杀了。”
许多人哇哇叫了起来,都道:“不跟鞑子兵拚个你死我活,
耻为黄帝子孙。”其时宋室沦亡虽已将近百年,但草莽英豪始
终将蒙古官兵视作夷狄,不肯服其管束。这时听说蒙古兵杀
到,各人热血沸腾,尽皆奋身欲起。
张无忌朗声说道:“众位英雄,今日正是男儿汉杀敌报国
之时。少林寺英雄大会,自此名扬千秋!”大殿上欢呼叫嚷,
响成一片。
张无忌道:“咱们就欲退让善罢,亦已不能,便请空闻方
丈发号施令,我们明教上下,尽听指挥。”空闻道:“张教主
说哪里话来?敝派僧众虽曾学过一些拳脚,干行军打仗却是
一窍不通。近年来明教创下偌大事业,江湖上谁不知闻?唯
有明教人众,方足与鞑子大军相抗。咱们公推张教主发令,相
率天下豪杰,与鞑子周旋。”
张无忌还待逊辞,群雄已大声喝采。张无忌虽年轻不足
服众,但武功之强,适才力斗少林三僧时已是人所共见,而
明教韩山童、徐寿辉、朱元璋等各路人马,在淮泗、豫鄂等
地起事,攻城略地,声势大振。先前五行旗在广场上大显身
手,这等群斗的本事,更非其余门派可及。各派各帮的豪士
均想除了明教之外,确是无人能当此大任。
张无忌道:“在下于用兵一道,实非所长,还请各位另推
贤能的为是。”正谦让间,忽听得山下喊声大振,两名少林僧
奔驰入殿,报道:“启禀方丈,蒙古兵杀上山来了。”
张无忌道:“锐金、洪水两旗,先挡头阵。周颠先生、铁
冠道长,你两位各助一旗。”周颠和铁冠道人应声而出。此时
局势紧急,不容张无忌再行推辞,只得分派道:“说不得师父,
请你持我圣火令去就近调本教援兵,上山应援。”说不得接令
而去。
大殿中众英雄听得元兵杀到,各抽兵刃,纷纷涌出。
杨逍低声道:“教主,你若不发号施令,众人乱斗一阵,
那是非败不可。”张无忌点了点头,抢步出殿,来到半山亭中
察看,只见蒙古兵先锋千余已攻到山腰,被锐金旗一轮硬弩
标枪,驱了回去。放眼远望,一队队蒙古兵蜿蜒而来,军容
甚盛。其时距成吉斯汗与拔都威震异域之时已远,但蒙古铁
骑毕竟习练有素,仍是举世无匹的精兵。
忽听得左首喊声大震,许多女尼和男女人等逃上山来,却
是峨嵋派一行,想是下山时途遇蒙古官兵,又被逼了回来。十
多名汉子抬着担架等物,被蒙古兵包围在内,周芷若率领静
玄、静照数度冲杀,虽杀了数十名蒙古官兵,始终无法救出
陷入重围的同门。
张无忌暗叫:“不好!这担架上的是宋师哥!”叫道:“洪
水、烈火旗两旗掩护!范杨二使、韦兄,随我救人。”纵身冲
将下去。两名蒙古兵挺长矛刺来。张无忌一手抓住一枝长矛,
运劲一抖,两名元兵摔下山去。他掉转矛头,双矛犹似双龙
入海,卷入人丛。杨逍、范遥、韦一笑、彭莹玉等跟随其后,
蒙古兵当者披靡,登时将周芷若等一干人都隔在身后。范遥
一拳击出,将一名元兵十夫长的脸打得稀烂,抢过担架中的
伤者,转身便走。
张无忌见周芷若脸身是血,又已冲入了元兵阵中,叫道:
“芷若,芷若,宋大哥救回来啦!”周芷若并不理会,挥鞭向
前攻打,只是山道狭窄,挤满了人,一时冲不过去。
张无忌见尚有两名峨嵋弟子抬着一个担架,陷入包围,正
挺刀与元兵死战,心道:“看来宋师哥是在那个担架之上。”斜
身跃起,两柄长矛在山壁上交互刺戳,以手伏足,如踏高跷
般抢了过去。相距尚有丈余,只见两名峨嵋弟子先后中刀中
箭,骨碌碌的滚下山去。
张无忌飞身跃起,左手长矛阻住担架下落,见担架中那
人全身都裹在白布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正是宋青书。张
无忌抛去长矛,将他横抱在手,只觉他身子沉重异常,白布
中硬绷绷的似乎尚有别物。一时也不及细想,只怕扭动他震
碎了的头骨,左闪右避,躲开元兵攒刺来的马刀长矛,脚下
却走得平稳异常。崆峒派的唐文亮、宗维侠双双攻到,仗剑
护在他身侧。双剑倏刺倏收,元兵纷纷中剑。张无忌抱着宋
青书稳稳走上山来。
数百名元兵列队上冲。彭莹玉叫道:“烈火旗动手!”烈
火旗教众从喷筒中喷出石油,一枝枝火箭射出,烈焰奔腾,当
先二百余名元兵身上着火,一团团火珠般滚下山去。那边厢
洪水旗水龙中喷出毒水,也有数百名元兵被浇中了,死伤狼
藉。元兵万夫长下令鸣金收兵,拿兵将前队变后队,强弓射
住阵脚,缓缓退下。彭莹玉叹道:“鞑子兵虽败不乱,确是天
下精兵。”只见元兵直退到山脚下,如扇面般散开,看来一时
不致再攻。
张无忌下令:“锐金、洪水、烈火三旗守住上山要道。巨
木、厚土二旗急速伐木搬上,构筑壁垒,以防敌军冲击。”五
行旗各掌旗使齐声接令,分别指挥下属布防。
群雄先前均想纵然杀不尽鞑子官兵,若求自保,总非难
事。但适才一阵交锋,见识到了元军的威力,才知行军打仗,
和单打独斗的比武确是大不相同,千千万万一拥而上,势如
潮水,如周芷若这等武功高强之极的人物,在人潮中也是无
所施其技。四面八方都是刀枪剑戟,乱砍乱杀,平时所学的
甚么见招拆招,内劲外功,全都用不着。若不是明教五行旗
以阵法抵挡阵法,这时少室山头定然已惨不堪言,少林寺也
已在烈火中成了一片瓦砾了。倒是少林僧众颇有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