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舍我而去么?”张无忌道:“芷若,请你谅解我的苦衷。咱
俩婚姻之约,张无忌决无反悔,只是稍迟数日……”周芷若
冷冷的道:“你去了便休再回来,只盼你日后不要反悔。”
赵敏咬牙站起,一言不发的向外便走,肩头鲜血,流得
满地都是。
群豪虽然见过江湖上不少异事,但今日亲见二女争夫,血
溅华堂,新娘子头遮红巾,而以神奇之极的武功毁伤情敌,无
不神眩心惊,谁也说不出话来。
张无忌一顿足,说道:“义父于我恩重如山,芷若,芷若,
盼你体谅。”说着向赵敏追了出去。
殷正天、杨逍、俞莲舟、殷梨亭等不明其中原因,谁也
不敢拦阻。
周芷若霍地伸手扯下遮脸红巾,朗声说道:“各位亲眼所
见,是他负我,非我负他。自今而后,周芷若和姓张的恩断
义绝。”说着揭下头顶珠冠,伸手抓去,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
抛开凤冠,双手一搓,满掌珍珠尽数成为粉末,簌簌而落,说
道:“我周芷若不雪今日之辱,有如此珠。”殷天正、宋远桥、
杨逍等均欲劝慰,要她候张无忌归来,问明再说,却见周芷
若双手一扯,嗤的一响,一件绣满金花的大红长袍撕成两片,
抛在地下,随即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上了屋
顶。
杨逍、殷天正等一齐追上,只见她轻飘飘的有如一朵红
云,向东而去,轻功之佳,竟似不下于青翼蝠王韦一笑。杨
逍等料知追赶不上,怔了半晌,重行回入厅来。
一场喜庆大事被赵敏这么一闹,转眼间风流云散,明教
上下固感脸上无光,前来道贺的群豪也是十分没趣。众人纷
纷猜测,不知道赵敏拿了甚么要紧物事给张无忌看了,以致
害得他急急追出,听他言中含意,似乎此事和谢逊有重大关
连,但其中真相却是谁也不知。
峨嵋众女低声商议几句,便即气愤愤的告辞。殷天正连
声致歉,说务当率领张无忌前来峨嵋金顶郑重赔罪,再办婚
事,千万不可伤了两家和气。峨嵋众女不置可否,当即分头
前去寻觅周芷若,群雌粥粥,痛斥男子汉薄幸无良。
原来赵敏握在掌中给张无忌看的,乃是一束淡黄色头发。
张无忌一见,立时认出是谢逊的头发。谢逊所练内功与众不
同,兼之生具异禀,中年以后,一头长发转为淡黄,但这颜
色和西域色目人的金发却截然有异。张无忌心想谢逊的头发
既被赵敏割下一截,自必已入她掌握之中,自己如和周芷若
拜了天地,她一怒之下,不是去杀了谢逊,便是于他不利,可
是当着群豪之前,却又不能向周芷若解释苦衷。要知众贺客
之中,除了明教和武当派诸人之外,几乎人人欲得谢逊而甘
心,不是报复昔日他大肆杀戮之仇,便是意图夺取屠龙宝刀。
是以他一见赵敏奔出,明知万分对不起周芷若,终以义父性
命为重,跟着追去他出了大门,只见赵敏发足疾奔,肩头鲜
血,沿着大街一路洒将过去。他吸一口气,窜出数丈,当即
拦在她身前,说道:“赵姑娘,你别逼我做不义之人,受天下
英雄唾骂。”
赵敏肩头受伤颇重,初时凭着一口真气支持,勉力而行,
待得听了这几句话,说道:“你……你……”真气一泄,登时
摔倒。
张无忌俯身道:“你先跟我说,我义父在哪里?”赵敏道:
“你带着我去救他,我给……给你……指路。”张无忌道:“他
老人家性命可是无恙?”赵敏有气没力的道:“你义父……义
父落入了成昆手中。”
张无忌听到“成昆”两字,这一惊当真是心胆俱裂,此
人武功既高,计谋又富,谢逊和他仇深似海,落入他的手中
凶险不可言喻。赵敏道:“你一个人不成,叫……叫杨逍他们
同去……”说着伸手指向西方,突然间脑袋向后一仰,晕了
过去。
张无忌想像义父此刻的苦楚危难,五内如焚,当即抱起
赵敏,匆匆撕下衣襟,替她裹了伤口,招手命街旁一个明教
教徒过来,嘱咐道:“你快去禀报杨左使,命他急速率领众人,
向西赶来,说我有要事吩咐。”那教徒答应了,飞奔着前去禀
报。
张无忌心想早到一刻好一刻,世事难料,说不定只半刻
之间的延搁,便救不到义父性命,当下抱起赵敏,快步走到
城门边,命守门士卒牵过一匹健马,飞身而上,向西急驰。
驰了数里,只觉怀中赵敏的身子渐渐寒冷,伸手搭她脉
搏,但觉跳动微弱,他惊慌起来,揭开她伤口裹着的衣襟,只
见五个指孔深及肩骨,伤口旁肌肉尽呈紫黑,显然中了剧毒。
他大是惊疑:“芷若是峨嵋弟子,如何会使这般阴毒功夫?她
出招凌厉狠辣,更胜于灭绝师太,那是甚么缘故?”眼见若不
急救,赵敏登时便要毒发身死,他一身新郎装束,身边如何
会携带得疗毒的药品?微一沉吟,当即跃下马背,抱着她纵
身往左首山上窜去,四下张望,寻找去毒的草药,但一时之
间,连最寻常的草药也无法找到。
他一颗心怦怦乱跳,转过几个山坳,口中只是喃喃祷祝。
突然间眼睛一亮,只见右前方一条小瀑布旁生着四五朵红色
小花,这是“佛座小红莲”,颇有去毒之效。虽说此时正当仲
春百花盛放,但这红花恰能在此处觅到,也当真是天幸。他
心中大喜,抱着赵敏越过两道山涧,摘下红花嚼烂了,一半
喂入赵敏口中,一半敷在她肩头,这才抱起赵敏,向西便奔。
奔出三十余里,赵敏嘤咛一声,醒了过来,低声道:“我
……我可还活着么?”张无忌见“佛座小红莲”生效,心中大
喜,笑道:“你觉得怎样?”赵敏道:“肩上痒得很。唉,周姑
娘这一手功夫当真厉害。”
张无忌将她轻轻放下,再看她肩头时,只见黑气丝毫不
淡,只是她脉搏却已不如先前微弱。张无忌略一沉吟,知道
“佛座小红莲”药性太缓,不足以拔毒,于是俯口到她肩头,
将伤口中毒血一口口的吸将出来,吐在地下,腥臭之气,冲
鼻欲呕。
赵敏星眸回斜,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叹道:“无忌哥哥,
这中间的原委,你终于想到了吗?”
张无忌吸完了毒血,到山溪中嗽了口,回来坐在她身畔,
问道:“甚么原委?”赵敏道:“周姑娘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怎
地会这种阴毒的邪门武功?”张无忌道:“我也觉奇怪,不知
是谁教她的。”赵敏嫣然一笑,道:“定是魔教邪派的小贼教
的了。”
张无忌笑道:“魔教中魔头虽多,谁也不会这门武功,只
有青翼蝠王吸人颈血,张无忌吸人肩血,差相彷佛。”随即又
问:“我义父怎会落在成昆手中?此刻到底在哪里?”
赵敏道:“我带你去设法营救便是。在甚么地方,却是布
袋和尚说不得。我一说,你飞奔前去,便抛下我不管了。”张
无忌叹道:“我总不见得如此无情无义罢?”
赵敏道:“为了你义父,你肯抛下你如花似玉的新娘子,
何况是我?”说着慢慢斜倚在他身上,说道:“今日耽误了你
的洞房花烛,你怪我不怪?”
不知如何,张无忌此刻心中甚感喜乐,除了挂念谢逊安
危之外,反觉比之将要与周芷若拜堂成亲那时更加平安舒畅,
到底是甚么原因,却也说不上来,然而要他承认欢喜赵敏搅
翻了喜事,可又说不出口,只得道:“我自然怪你。日后你与
那一位英雄潇洒的郡马爷拜堂之时,我也来大大捣乱一场,决
不让你太太平平的做新娘子。”
赵敏苍白的脸上一红,笑道:“你来捣乱,我一剑杀了你。”
张无忌忽然叹了口气,黯然不语。赵敏道:“你叹甚么气?”张
无忌道:“不知道那位郡马爷生前做了甚么大善事,修来这样
的好福气。”赵敏笑道:“你现下再修,也还来得及。”张无忌
心中怦然一动,问道:“甚么?”赵敏脸一红,不再接口了。
说到这里,两人谁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谈,休息一会,张
无忌再替她敷药,抱起她又向西行。赵敏靠在他肩头,粉颊
和他左脸相贴,张无忌鼻中闻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着的
是温香软玉,不由得意马心猿,神魂飘飘,倘若不是急于要
去营救义父,真的要放慢脚步,在这荒山野岭中就这么走上
一辈子了。
两人这一晚便在濠州西郊荒山中露宿一夜,次日到了一
处小镇,买了两匹健马。赵敏毒伤极难拔净,身子虚弱,无
力单独骑马,只好靠在张无忌身上,两人同鞍而乘。如此行
了五日,已到河南境内。
这日正行之间,忽见前面尘头大起,有百余骑疾驰而来,
只听得铁甲锵锵,正是蒙古的骑兵。张无忌将马勒在一旁,让
开了道。
蒙古骑兵队驰过,数十丈后又是一队骑者,这群人行列
不整,或前或后,行得疏疏落落,张无忌一瞥之下,见人群
中竟有“神箭八雄”在内,暗叫:“不好!”急忙转过了头。
这二十余人见他衣饰华贵,怀中抱着一个青年女子,两
人的脸都向着道旁,也均不以为意,神箭八雄亦无一人知觉,
待这一批人过完,张无忌拉过马头,正要向前再行,忽听得
蹄声轻捷,三乘马如飞冲到。中间是匹白马,马上乘客锦袍
金冠,两旁各是一匹栗马,鞍上赫然是鹿杖客和鹤笔翁玄冥
二老。
张无忌待要转身,鹿杖客已见到了二人,叫道:“郡主娘
娘休慌,救驾的来了。”鹤笔翁当即纵声长啸。“神箭八雄”等
听到啸声,圈转马头,将两人围在中间。
张无忌一怔,向怀中的赵敏望去,似说:“你安排下伏兵,
向我袭击吗?”却见她神色忧急,登知错怪了她,心中立时舒
坦。只听赵敏说道:“哥哥,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爹爹好罢?”
张无忌听她叫出“哥哥”两字,才留神白马鞍上那个锦袍青
年,认得他是赵敏之兄库库特穆尔,汉名叫作王保保。张无
忌曾在大都见过他两次,只因此刻全神贯注于玄冥二老身上,
没去留心旁人。
王保保乍见娇妹,不禁又惊又喜,他却不识张无忌,皱
眉道:“妹子,你……你……”赵敏道:“哥哥,我中了敌人
暗算,身受毒伤不轻,幸蒙这位张公子救援,否则今天见不
到哥哥了。”
鹿杖客将嘴凑到王保保耳边,低声道:“小王爷,那便是
魔教的教主张无忌。”
王保保久闻张无忌之名,只道赵敏受他挟制,在他胁迫
之下,方出此言,右手一挥,玄冥二老欺到张无忌左右五尺
之处,神箭八雄中的四雄也各弯弓搭箭,对准他后心。
王保保道:“张教主,阁下是一教之主,武林中成名的豪
杰,欺侮舍妹一个弱女子,岂不教人耻笑?快快将她放下,今
日饶你不死。”
赵敏道:“哥哥,你何出此言?张公子确是有恩于我,怎
说得上‘欺侮’二字?”
王保保认定妹子是在敌人淫威之下,不得不如此说,朗
声道:“张教主,你武功再强,总是双拳难敌四手,快快放下
我妹子,今日咱们两下各不相犯,我王保保言而有信,不须
多疑。”
张无忌心想:“赵姑娘毒伤甚重,随着我千里奔波,不易
痊可,既与她兄长相遇,还是让她随兄而去,由王府名医调
治,于她身子有益。”便道:“赵姑娘,令兄要接你回去,咱
们便此别过,只请示知我义父所在,我自去设法相救。咱们
后会有期。”说到这里,不禁黯然神伤,明知和她汉蒙异族,
官民殊途,双方仇怨甚深,但临别之际,实不胜恋恋之情。
不料赵敏说道:“我始终没跟你说谢大侠的所在,自有深
意,我只答应带你前去找他,却不能告诉你地方。”张无忌一
怔,道:“你重伤未愈,跟着我长途跋涉,大是不宜,还是与
令兄同归的为是。”赵敏脸上满是执拗之色,道:“你若撇下
我,便不知谢大侠的所在。我身子一天好一天,路上走走,反
而好得快,回到王府去,可闷也闷死了我。”
张无忌向王保保道:“小王爷,你劝劝令妹罢。”王保保
大奇,心念一转,冷笑道:“嘿嘿,你装模作样,弄甚么鬼?
你手掌按在我妹子死穴之上,她自是只好遵你吩咐,嘴里胡
说八道。”张无忌一跃而起,纵身下地。
神箭八雄中有二人只道他要出手向王保保袭击,嗖嗖两
箭,向他射来,风声劲急。张无忌左手一引一带,使出乾坤
大挪移神功,两枝狼牙箭回转头去,劲风更厉,啪啪两响,将
发箭二人手中的长弓劈断。若非那二人闪避得快,还得身受
重伤。双箭余势不衰,疾插入地,箭尾雕翎兀自颤动不已。众
人无不骇然。
张无忌离得赵敏远远地,说道:“赵姑娘,你先回府养好
伤势,我等再谋良晤。”赵敏摇头道:“王府中的医生哪里有
你医道高明?你送佛送上西天罢。”
王保保见张无忌远离妹子,但妹子仍是执意与他同行,不
由得又是惊诧,又是气恼,向玄冥二老道:“有烦两位保护舍
妹,咱们走!”玄冥二老应道:“是!”走到赵敏马旁。
赵敏朗声道:“鹿鹤二位先生,我有要事须随同张教主前
去办理,正嫌势孤力弱,你二位随我同去罢。”玄冥二老向王
保保望了一眼,鹿杖客道:“魔教的大魔头行事邪僻,郡主不
宜和他多所交往,还是跟小王爷一起回府的为是。”赵敏秀眉
微蹙,道:“两位现下只听我哥哥的话,不听我话了么?”鹿
杖客陪笑道:“小王爷是出于爱护郡主的好意。”
赵敏哼了一声,向王保保道:“哥哥,我行走江湖,早得
爹爹允可,你不用为我担忧,我自己会当心的。你见到爹爹
时,代我问候请安。”
王保保知道父亲向来宠爱娇女,原也不敢过份逼迫,但
若任由她孤身一人随魔教教主而去,无论如何不能放心,见
她伏在马鞍之上,娇弱无力,却提缰便欲往西,当即张开双
臂拦住,说道:“好妹子,爹爹随后便来,你稍待片刻,禀明
了爹爹再走不迟。”
赵敏笑道:“爹爹一到,我便走不成了。哥哥,我不管你
的事,你也别来管我。”
王保保再向张无忌打量,见他长身玉立,面目英俊,听
着妹子的语气,显已钟情于他,心想明教造反作乱,乃是大
大的叛逆,朝廷的对头,妹子竟然受此魔头蛊惑,为祸非小,
当下左手一挥,喝道:“先将这魔头拿下了。”
鹿杖客挥动鹿杖,鹤笔翁舞起鹤笔,化作一片黄光,两
团黑气,齐向张无忌身上罩下。
赵敏深知玄冥二老的厉害,张无忌武功虽强,但以一敌
二,手中又无兵刃,生怕伤到了他,叫道:“玄冥二老,你们
要是伤了张教主,我禀明爹爹,可不能相饶。”王保保怒道: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玄冥二老,你们杀了这小魔头,
父王和我均有重赏。”他顿了一顿,又道:“鹿先生,小王加
赠四名美女,定教你称心如意。”
他兄妹二人一个下令要杀,一个下令不得损伤,倒使玄
冥二老左右做人难了。鹿杖客向师弟使个眼色,低声道:“捉
活的。”张无忌突然展开圣火令上所载武功,上身微斜,右臂
弯过,从莫名其妙的方位转了过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鹿
杖客一个耳光,喝道:“你倒捉捉看。”鹿杖客突然间吃了这
个大亏,又惊又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心神不乱,将一根
鹿头杖使得风雨不透。张无忌欲待再使偷袭,一时之间却也
无法可施。
赵敏马缰一提,纵马便行。王保保马鞭挥出,刷的一鞭,
打在她坐骑的左眼之上。那马吃痛,长声嘶鸣,前足提了起
来。赵敏伤后虚弱,险些儿从鞍上摔下,怒道:“哥哥,你定
要拦我么?”王保保道:“好妹子,你听我话,回家后哥哥慢
慢跟你赔罪。”
赵敏道:“哥哥,你若是阻止了我,有一个人不免死于非
命。张教主从此恨我入骨,你妹子……你妹子也就难以活命
了。”王保保道:“妹子说哪里话来?汝阳王府中高手如云,自
能保护你周全。这小魔头别说出手伤你,便是想要再见你一
面,也未必能够。”赵敏叹道:“我就怕不能再见他。那我……
我是不想活了。”他兄妹二人情谊甚笃,向来无话不说,赵敏
情急之下,竟毫不隐瞒,将倾心于张无忌的心意坦然说了出
来。
王保保怒道:“妹子你忒也胡涂,你是蒙古王族,堂堂的
金枝玉叶,怎能向蛮子贱狗垂青?若让爹爹得知,岂不气坏
了他老人家?”左手一挥,又有三名好手上前夹攻。张无忌和
玄冥二老此时各运神功,数丈方圆之内劲风如刀,那三名好
手怎能插得下手去?
赵敏叫道:“张公子,你要救义父,须得先救我。”
王保保见妹子意不可回,心下焦急,当下伸臂将她抱了
过来,放在身前鞍上,双腿一夹,纵马便行。赵敏的武功本
较兄长为高,但重伤后全无力气,只有张口大呼:“张公子救
我,张公子救我!”
张无忌呼呼两掌,使上了十成劲力,将玄冥二老逼得倒
退三步,展开轻功,向王保保马后追来。玄冥二老和其余三
名好手大惊,随后急追。张无忌每当五人追近,便反手向后
拍出数掌,九阳神功威力奇大,每掌拍出,玄冥二老便须闪
避,不敢直撄其锋。如此连阻三阻,张无忌追及奔马,纵身
跃起,抓住王保保后颈。这一抓之中暗藏拿穴手法,王保保
上身登时酸麻,双臂放开了赵敏,身子已被张无忌提起,向
鹿杖客投去。鹿杖客急忙张臂接住,张无忌已抱起赵敏,跃
离马背,向左首山坡上奔去。
鹤笔翁和其余好手大声呼喝,随后追来。可是这山峰高
达数百丈,登高追逐,最是考较轻功,玄冥二老内力极强,轻
功却非一流,反是另外四五人追在鹤笔翁之前。张无忌在山
上拾起几枚石子,连珠掷出,登时有人中石,骨碌碌的滚下
山来。余人暗自吃惊,虽在小王爷监视之下不敢停步,脚下
却放得缓了。
眼见张无忌抱着赵敏越奔越高,再也追赶不上。王保保
破口大骂,连叫:“放箭,放箭!”自己也弯弓搭箭,嗖的一
声向张无忌后心射去。他弓力甚劲,但终于相距太远,箭尖
离张无忌后心尚有丈余,羽箭便掉在地下。
赵敏抱着张无忌头颈,知道众人已追赶不上,一颗心才
算落地,叹道:“总算我有先见之明,没告知你谢大侠的所在,
否则你这个没良心的小魔头焉肯出力救我。”张无忌转过一个
山坳,脚下仍是丝毫不缓,说道:“你跟我说了,自己回府养
伤,岂不两全其美?又何苦既得罪了兄长,又陪着我吃苦?”
赵敏道:“我既决意跟着你吃苦,这位兄长嘛,迟早总是要得
罪的。我只怕你不许我跟着你,别的我甚么都不在乎。”张无
忌虽知她对自己甚好,但有时念及,总想这不过是少女怀春,
一时意动,没料到她竟是粪土富贵,弃尊荣犹如敝屣,一往
情深若此。低下头去,但见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情意盈盈,眼
波流动,说不尽的娇媚无限,忍不住俯下头去,在她微微颤
动的樱唇上一吻。
一吻之下,赵敏满脸通红,激动之下,竟尔晕了过去。张
无忌深明医理,料知无妨,心中却又加深了一层感激,突然
想起:“芷若待我,哪有这般好!”
赵敏晕去一阵,便即醒转,见他若有所思,问道:“你在
想甚么?定是想周姑娘了?”张无忌也不隐瞒,点了点头,说
道:“我想到很是对她不起。”赵敏道:“你后悔不后悔?”张
无忌道:“当时我要跟她拜堂成亲,想到你时,不由得好生伤
心;此刻想到了她,却又对她好生抱歉。”
赵敏微笑道:“那你心中对我爱得多些,是不是?”张无
忌道:“老实跟你说罢,我对你是又爱又恨,对芷若是又敬又
怕。”赵敏笑道:“哈哈!我宁可你对我又爱又怕,对她是又
敬又恨。”张无忌笑道:“现下又不同了,我对你是又恨又怕,
恨的是你拆散了我美满姻缘,怕的是你不肯赔我。”赵敏道:
“赔甚么?”张无忌笑道:“今日要你以身相代,赔还我的洞房
花烛。”赵敏满脸飞红,忙道:“不,不!那要将来跟我爹爹
说好……等我向哥哥赔礼疏通,这才……这才……”张无忌
道:“要是你爸爸一定不肯呢?”赵敏叹道:“那时我嫁魔随魔,
只好跟着你这小魔头,自己也做个小魔婆了。”
张无忌板起了脸,喝道:“大胆妖女,跟着张无忌这淫贼
造反作乱,该当何罪?”赵敏也板起了脸,正色道:“罚你二
人在世上做对快活夫妻,白头偕老,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万
劫不得超生。”
两人说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
忽听得前面一人朗声道:“郡主娘娘,小僧在此恭候多
时。”只见山后转出二十余名番僧,都是身穿红袍。张无忌认
得这些番僧的衣饰,那晚在万安寺高塔之下,他们曾出手截
拦自己,武功着实了得,幸好韦一笑去汝阳王府放火,才将
他们引开,否则要救六大派群豪,委实不易。当先一名番僧
双手合十,躬身说道:“小僧奉王爷之命,迎接郡主回府。”
赵敏问道:“你们在这里干么?”那番僧道:“郡主身上有
伤,王爷极是担心,吩咐小僧,迎接郡主芳驾。”说着举了举
手上的一只白鸽。赵敏知道是兄长以白鸽传讯,通知了父亲,
是以被这群番僧迎头截住,问道:“我爹爹在哪里?”那番僧
道:“王爷便在山下相候,急欲瞧瞧郡主伤势如何。”
张无忌情知多言无益,大踏步便往前闯去,喝道:“要命
的,快快让道,否则莫怪我手下无情。”两名番僧并肩踏上一
步,各出右掌当胸推到。张无忌左掌挥出,一引一带,将两
僧的掌力撞了回去。
两名番僧齐声叫道:“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似是
念咒,又似骂人。赵敏不肯吃亏,叫道:“你才阿米阿米哄!”
两名番僧登登登退了三步,其后两名番僧各出右掌,分
别伸掌抵住一僧背心,将他们推了回来。两名番僧招式不变,
又是一招“排山掌”击至。张无忌不愿跟他们硬拚,耗费真
力,当下以挪移乾坤心法将二僧劲力化开,不料手指刚触及
二僧掌缘,突然间如磁吸铁,手指竟和二僧掌缘牢牢粘住。两
名番僧大叫:“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张无忌连挣两下,
都是没能挣脱,只得运起九阳神功反击过去。
这一次却没将两名番僧推动,但见二僧身后廿二名番僧
已排成两列,各出右掌,抵住前人后心,二十四名番僧排成
了两排。张无忌猛然想起:“曾听太师父言道,天竺武功中有
一门并体连功之法。这廿四个番僧集力和我对掌,我内力再
强,终究敌不过廿四人合力。”他生怕更有追兵到来,一声清
啸,手上已加了三成力,突然往斜里推出,跟着身子向左一
闪,这一来,廿四名番僧的劲力已不能联成一条直线,前面
六名番僧收不住脚步,直冲过来。张无忌双手连挥,啪啪啪
啪啪啪六响过去,六名番僧摔倒在地,口喷鲜血。但其后的
第七、第八名番僧跟着冲到,挥掌击至。
张无忌心想:“还不是一样?”右掌拍出,与二僧双掌相
接,微一凝力,正要运劲斜推,忽听得背后脚步轻响,有人
挥掌拍来。他左掌向后拍出,待要将这掌化开,可是他的乾
坤大挪移心法全恃九阳神功为根,此时全力对付身前十八名
番僧合力,拍向身后这一掌已只不过平时的二成力道。但觉
一股阴寒之气从掌中直传过来,霎时间全身发颤,身形一晃,
俯身扑倒。原来正是鹿杖客以玄冥神掌忽施偷袭。
赵敏惊呼:“鹿先生,住手!”扑上去遮住张无忌身子,喝
道:“哪一个敢再动手?”
鹿杖客本想补上一掌,就此结果了这个生平第一劲敌的
性命,但见郡主如此相护,只得罢手退开,他纵声长啸,示
意已然得手,招呼同伴赶来,说道:“郡主娘娘,王爷只盼郡
主回府,并无他意。此人是大逆不道的反叛,郡主何苦如此?”
赵敏心中气苦,本想狠狠申斥他一番,但转念一想,莫
要激动他的怒气,竟尔伤了张无忌性命,当下忍住口边言语,
扶起张无忌。
过不多时,鸾铃声响,三骑马从山道上驰来,一是鹤笔
翁,一是王保保,最后一人竟是汝阳王亲自到了。三人驰到
近处,翻身下马,汝阳王皱眉道:“敏敏,你怎么了?干么不
听哥哥的话,在这里胡闹?”
赵敏眼泪夺眶而出,叫道:“爹,你叫人这样欺侮女儿。”
汝阳王上前几步,伸手要去拉她。赵敏右手一翻,白光闪动,
已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胸口,叫道:“爹,你不依
我,女儿今日死在你的面前。”汝阳王吓得退后两步,颤声道:
“有话好说,快别这样!你……你要怎样?”
赵敏伸左手拉开自己右肩衣衫,扯下绷带,露出五个指
孔,其时毒质已去,伤口未愈,血肉模糊,更是可怖。汝阳
王见她伤得这样厉害,心疼爱女,连声道:“怎样了?怎样了?
干么伤得这等厉害?”
赵敏指着鹿杖客道:“这人心存不良,意欲奸淫女儿,我
抵死不从,他……他……便抓得我这样,求爹爹……爹爹作
主。”鹿杖客只吓得魂飞天外,忙道:“小人斗胆也不敢,岂
……岂有此事?”汝阳王向他瞪目怒视,哼了一声,道:“好
大的胆子!韩姬之事,我已宽恩不加追究,却又冒犯我女儿
起来了。拿下!”
这时他随侍的武士已先后赶到,听得王爷喝令拿人,虽
知鹿杖客武功了得,还是有四名武士欺近身去。鹿杖客又惊
又怒,心想他父女骨肉至亲,郡主恼我伤她情郎,竟来反咬
我一口,常言道“疏不间亲”,郡主又是诡计多端,我怎争得
过她?当下挥出一掌,将四名武士逼退,叹道:“师弟,咱们
走罢!”
鹤笔翁尚自迟疑。赵敏叫道:“鹤先生,你是好人,不像
你师兄是好色之徒,快将你师兄拿下,我爹爹升你做个大官,
重重有赏。”玄冥二老武功卓绝,只是热中于功名利禄,这才
以一代高手的身分,投身王府以供驱策。鹤笔翁素知师兄好
色贪淫,听了赵敏之言,倒也信了七八成,升官之赏又令他
怦然心动,只是他与鹿杖客同门至好,却又下不了手,一时
犹豫难决。
鹿杖客脸色惨然,颤声道:“师弟,你要升官发财,便来
拿我罢。”鹤笔翁叹道:“师哥,咱们走罢!”和鹿杖客并肩而
行。
玄冥二老威震京师,汝阳王府中武士对之敬若天人,谁
敢出来阻挡?汝阳王连声呼喝,众武士只是虚张声势、装模
作样的叫嚷一番,眼见玄冥二老扬长下山去了。
汝阳王道:“敏敏,你既已受伤,快跟我回去调治。”赵
敏指着张无忌道:“这位张公子见鹿杖客欺侮我,路见不平,
出手相助,哥哥不明就里,反说他是甚么叛逆反贼。爹爹,我
有一件大事要跟张公子去办,事成之后,再同他来一起叩见
爹爹。”
汝阳王听她言中之意,竟是要委身下嫁此人,听儿子说
这人竟是明教教主,他这次离京南下,便是为了要调兵遣将,
对付淮泗和豫鄂一带的明教反贼,如何能让女儿随此人而去?
问道:“你哥哥说,这人是魔教的教主,这没假罢?”
赵敏道:“哥哥就爱说笑。爹爹,你瞧他有多大年纪,怎
能做反叛的头脑?”
汝阳王打量张无忌,见他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受伤后
脸色憔悴,失去英挺秀拔之气,更加不像是个统率数十万大
军的大首领。但他素知女儿狡谲多智,又想明教为祸邦国,此
人就算不是教主,只怕也是魔教中的要紧人物,须纵他不得,
便道:“将他带到城里,细细盘问。只要不是魔教中人,我自
有升赏。”他这样说,已是顾到了女儿的面子,免得她当着这
许多人面前恃宠撒娇。
四名武士答应了,便走近身来。赵敏哭道:“爹爹,你真
要逼死女儿么?”匕首向胸口刺进半寸,鲜血登时染红衣衫。
汝阳王惊道:“敏敏,千万不可胡闹。”赵敏哭道:“爹爹,女
儿不孝,已私下和张公子结成夫妇。你就算少生了女儿这个
人。放女儿去罢。否则我立时便死在你面前。”汝阳王左手不
住拉扯自己胡子,满额都是冷汗。他命将统兵、交锋破敌,都
是一言立决,但今日遇上了爱女这等尴尬事,竟是束手无策。
王保保道:“妹子,你和张公子都已受伤,且暂同爹爹回
去,请名医调理,然后由爹爹主持婚配。爹爹得了个乘龙快
婿,我也有一位英雄妹夫,岂不是好?”他这番话说得好听,
赵敏却早知是缓兵之计,张无忌一落入他们手中,焉有命在?
一时三刻之间便处死了,便道:“爹爹,事已如此,女儿嫁鸡
随鸡、嫁犬随犬,是死是活,我都随定张公子了。你和哥哥
有甚计谋,那也瞒不过我,终是枉费心机。眼下只有两条路,
你肯饶女儿一命,就此罢休。你要女儿死,原也不费吹灰之
力。”
汝阳王怒道:“敏敏,你可要想明白。你跟了这反贼去,
从此不能再是我女儿了。”
赵敏柔肠百转,原也舍不得爹爹哥哥,想起平时父兄对
自己的疼爱怜惜,心中有如刀割,但自己只要稍一迟疑,登
时便送了张无忌性命,眼下只有先救情郎,日后再求父兄原
谅,便道:“爹爹,哥哥,这都是敏敏不好,你……你们饶了
我罢。”
汝阳王见女儿意不可回,深悔平日溺爱太过,放纵她行
走江湖,以致做出这等事来,素知她从小任性,倘加威逼,她
定然刺胸自杀,不由得长叹一声,泪水潸潸而下,呜咽道:
“敏敏,你多加保重。爹爹去了……你……你一切小心。”
赵敏点了点头,不敢再向父亲多望一眼。
汝阳王转身缓缓走下山去,左右牵过坐骑,他恍如不闻
不见,并不上马,走出十余丈,他突然回过身来,说道:“敏
敏,你的伤势不碍么?身上带得有钱么?”赵敏含泪点了点头。
汝阳王对左右道:“把我的两匹马牵给郡主。“左右卫士答应
了,将马牵到赵敏身旁,拥着汝阳王走下山去。六名番僧委
顿在地,无法站起,余下的番僧两个服侍一个,扶着跟在后
面。
过不多时,众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张无忌和赵敏两
人。
三十五屠狮有会孰为殃
鹿杖客这一掌偷袭,适逢张无忌正以全力带动十八名番
僧联手合力的内劲,后背藩篱尽撤,失了护体真气,玄冥寒
毒侵入,受伤着实不轻。他盘膝而坐,以九阳真气在体内转
了三转,呕出两口瘀血,才稍去胸口闭塞之气,睁开眼来,只
见赵敏满脸都是担忧的神色。
张无忌柔声道:“赵姑娘,这可苦了你啦。”赵敏道:“这
当儿你还是叫我‘赵姑娘’么?我不是朝廷的人了,也不是
郡主了,你……你心里,还当我是个小妖女么?”
张无忌慢慢站起身来,说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得据实
告我。我表妹殷离脸上的剑伤,到底是不是你割的?”赵敏道:
“不是!”张无忌道:“那么是谁下的毒手?”赵敏道:“我不能
跟你说。只要你见到谢大侠,他自会跟你说知详情。”张无忌
奇道:“我义父知道详情?”赵敏道:“你内伤未愈,多问徒乱
心意。我只跟你说,倘若你查明实据,殷姑娘确是为我所害,
不用你下手,我立时在你面前自刎谢罪。”
张无忌听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得不信,沉吟半晌,道:
“多半是波斯明教那艘船上暗中伏有高手,施展邪法,半夜里
将咱们一起迷倒,害了我表妹,盗去了倚天剑和屠龙刀。救
出义父之后,可须得到波斯走一遭,去向小昭问个明白。”
赵敏抿嘴一笑,说道:“你巴不得想见小昭,便杜撰些缘
由出来。我劝你也别胡思乱想了,早些养好了伤,咱们快去
少林寺是正经。”张无忌奇道:“去少林寺干么?”赵敏道:
“救谢大侠啊。”张无忌更是奇怪,问道:“我义父在少林寺么?
怎么会在少林寺?”
赵敏道:“这中间的原委曲折,我也不知。但谢大侠身在
少林寺内,却是千真万确。我跟你说,我手下有一死士,在
少林寺出家,是他舍了一条性命,带来的讯息。”张无忌问道:
“为甚么舍了一条性命?”赵敏道:“我那部属为了向我证明,
设法剪下了谢大侠的一束黄发。可是少林寺监守谢大侠十分
严密,我那部属取了头发后出寺,终于给发觉了,身中两掌,
挣扎着将头发送到我手里,不久便死了。”
张无忌道:“嘿!好厉害!”这“好厉害”三字,也不知
是赞赵敏的手段,还是说局势的险恶。他心中烦恼,牵动内
息,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
赵敏急道:“早知你伤得如此要紧,又是这等沉不住气,
我便不跟你说了。”张无忌坐下地来,靠在山石之上,待要宁
神静息,但关心则乱,总是无法镇定,说道:“少林神僧空见,
是被我义父以七伤拳打死的。少林僧俗上下,二十余年来誓
报此仇,何况那成昆便在少林寺出家。我义父落入了他们手
中,哪里还有命在?”
赵敏道:“你不用着急,有一件东西却救得谢大侠的性
命。”张无忌忙问:“甚么东西?”赵敏道:“屠龙宝刀。”张无
忌一转念间,便即明白,屠龙刀号称“武林至尊”,少林派数
百年来领袖武林,对这把宝刀自是欲得之而甘心,他们为了
得刀,必不肯轻易加害谢逊,只是对他大加折辱,定然难免。
赵敏又道:“我想救谢大侠之事,还是你我二人暗中下手
的为是。明教英雄虽众,但如大举进袭少林,双方损折必多。
少林派倘若眼见抵挡不住明教进攻,其势已留不住谢大侠,说
不定便出下策,下手将他害了。”
张无忌听她想得周到,心下感激,道:“敏妹,你说得是。”
赵敏第一次听他叫自己为“敏妹”,心中说不出的甜蜜,
但一转念间,想到父母之恩,兄妹之情,从此尽付东流,又
不禁神伤。
张无忌猜到她的心意,却也无从劝慰,只是想:“她此生
已然托付于我,我不知如何方能报答她的深情厚意?芷若和
我有婚姻之约,我却又如何能够相负?唉!眼前之事,终是
设法救出义父要紧,这等儿女之情,且自放在一旁。”勉力站
起,说道:“咱们走罢!”
赵敏见他脸色灰白,知他受伤着实不轻,秀眉微蹙,沉
吟道:“我爹爹爱我怜我,倒是不妨,就只怕哥哥不肯相饶。
不出两个时辰,只要哥哥能设法暂时离开父亲,又会派人来
捉拿咱俩回去。”张无忌点了点头,眼见王保保行事果决,是
个极厉害的人物,料来不肯如此轻易罢手,目下两人都身受
重伤,倘若西去少林,实是步步荆棘,一时徬徨无策。赵敏
道:“咱们急须离开此处险地,到了山下,再定行止。”
张无忌点了点头,蹒跚着去牵过坐骑,待要上马,只感
胸口一阵剧痛,竟然跨不上去。赵敏右臂用力,咬着牙一推,
将他送上了马背,但这么一用力,胸口被匕首刺伤的伤口又
流出不少鲜血。她挣扎着也上了马背,坐在他身后。本来是
张无忌扶她,现下反而变成要她伸手相扶。二人喘息半晌,这
才纵马前行,另一匹马跟在其后。
二人共骑下得山来,索性往大路上走去,折而东行,以
免和王保保撞面。行得片刻,便走上了一道小路。两人稍稍
宽心,料想王保保遣人追拿,也不易寻到这条偏僻小路上来,
只要挨到天黑,入了深山,便有转机。
正行之间,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两匹马急驰而来。赵
敏花容失色,抱着张无忌的腰,说道:“我哥哥来得好快,咱
们苦命,终于难脱他的毒手。无忌哥哥,让我跟他回府,设
法求恳爹爹,咱们徐图后会。天长地久,终不相负。”张无忌
苦笑道:“令兄未必便肯放过了我。”刚说了这句话,身后两
乘马相距已不过数十丈。
赵敏拉马让在道旁,拔出匕首,心意已决,若有回旋余
地,自当以计脱身,要是哥哥决意杀害张无忌,两人便死在
一块,但见那两乘马奔到身旁,却不停留,马上乘者是两名
蒙古士兵,经过二人身旁,只匆匆一瞥,便即越过前行。
赵敏心中刚说:“谢天谢地,原来只是两个寻常小兵,非
为追寻我等而来。”却见两名元兵已勒慢了马,商量了几句,
忽然圈转马头,驰到二人身旁。一名满腮胡子的元兵喝道:
“兀那两名蛮子,这两匹好马是哪里偷来的?”
赵敏一听他的口气,便知他见了父亲所赠的骏马,起意
眼红。汝阳王这两匹马原是神骏之极,兼之金镫银勒,华贵
非凡。蒙古人爱马如命,见了焉有不动心之理?赵敏心想:
“两匹马虽是爹爹所赐,但这两个恶贼若要恃强相夺,也只有
给了他们。”打蒙古话道:“你们是哪一位将军的麾下?竟敢
对我如此无礼?”那蒙古兵一怔,问道:“小姐是谁?”他见两
人衣饰华贵,胯下两匹马更非同小可,再听她蒙古话说得流
利,倒也不敢放肆。
赵敏道:“我是花儿不赤将军的女儿,这是我哥哥。我二
人路上遇盗,身上受了伤。”两名蒙古兵相互望了一眼,突然
放声大笑。那胡子兵大声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
两个娃娃再说。”抽出腰刀,纵马过来。赵敏惊道:“你们干
甚么?我告知将军,教你二人四马分尸而死。”“四马分尸”是
蒙古军中重刑,犯法者四肢缚于四匹马上,一声令下,长鞭
挥处,四马齐奔,登时将犯人撕为四截,最是残忍的刑罚。
那络腮胡的蒙古兵狞笑道:“花儿不赤打不过明教叛军,
却乱斩部属,拿我们小兵来出气。昨天大军哗变,早将你父
亲砍为肉酱。在这儿撞到你这两只小狗,那是再好不过。”说
着举刀当头砍下。赵敏一提缰绳,纵马避过。那兵正待追杀,
另一个元兵叫道:“别杀这花朵儿似的小姑娘,咱哥儿俩先图
个风流快活。”那胡子兵道:“妙极,妙极!”
赵敏心念微动,便即纵身下马,向道旁逃去。
两名蒙古兵一齐下马追来。赵敏“啊哟”一声,摔倒在
地。那胡子兵扑将上去,伸手按她背心。赵敏手肘回撞,正
中他胸口要穴,那胡子兵哼也不哼,滚倒在旁。另一元兵没
看清他已中暗算,跟着扑上,赵敏依样葫芦,又撞中了他的
穴道。这两下撞穴,她平时自是不费吹灰之力,此刻却累得
气喘吁吁,满头都是冷汗,全身似欲虚脱。
她支撑着起来,却去扶张无忌下马,拔匕首在手,喝道:
“你这两个犯上作乱的狗贼,还要性命不要?”两名元兵穴道
被撞,上半身麻木不仁,双手动弹不得,下肢略有知觉,却
也是酸痛难当,只道赵敏跟着便要取他二人性命,不料想听
她言中之意竟有一线生机,忙道:“姑娘饶命!花儿不赤将军
并非小人下手加害。”赵敏道:“好,若是依得我一事,便饶
了你二人的狗命。”两名元兵不理是何难事,当即答应:“依
得!依得!”
赵敏指着自己的坐骑,道:“你二人骑了这两匹马,急向
东行,一日一夜之内,必须驰出三百里地,越快越好,不得
有误。”二人面面相觑,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吩咐竟是如此一桩
美差,料来她说的话必是反话。那胡子兵道:“姑娘,小人便
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要姑娘的坐骑……”赵敏截住他的
话头,说道:“事机紧迫,快快上马。路上倘若有人问起,你
只须说这两匹马是市上买的,千万不可提及我二人的形貌,知
道了么?”
那二名蒙古兵仍是将信将疑,但禁不住赵敏连声催促,心
想此举纵然有诈,也胜于当场被她用匕首刺死,于是告了罪,
一步步挨将过去,翻身上鞍。蒙古人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骑
马比走路还要容易,虽然手足僵硬,仍能控马前行。二兵生
怕赵敏一时胡涂,随即翻悔,待坐骑行出数丈,双腿急夹,纵
马疾驰而去。
张无忌道:“这主意挺高,你哥哥手下见到这两匹骏马,
定料我二人已向东去。咱们此刻却又向何方而行?”赵敏道:
“自是向西南方去了。”
二人上了蒙古兵留下的坐骑,在荒野间不依道路,径向
西南。
这一路尽是崎岖乱石,荆棘丛生,只刺得两匹马腿上鲜
血淋漓,一跛一踬,一个时辰只行得二十来里。天色将黑,忽
见山坳中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张无忌喜道:“前面有人家,咱
们便去借宿。”
行到近处,见大树掩映间露出黄墙一角,原来是座庙宇。
赵敏扶张无忌下得马来,将两匹马的马头朝向西方,从地下
拾起一根荆枝,在马臀上鞭打数下。两匹马长声嘶叫,快奔
而去。她到处布伏疑阵,但求引开王保保的追兵,至于失马
后逃遁更是艰难,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眼前只能行得一步算
一步。
二人相将扶持,挨到庙前,只见大门匾额写着:“中岳神
庙”四字。赵敏提起门环,敲了三下,隔了半晌无人答应,又
敲了三下。
忽听得门内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是人是鬼?来挺尸
么?”格格声响,大门缓缓开了,木门后出现一个人影。其时
暮色苍茫,那人又身子背光,看不清他面貌,但见他光头僧
衣,是个和尚。
张无忌道:“在下兄妹二人途中遇盗,身受重伤,求在宝
刹借宿一宵,请大师慈悲。”那人哼的一声,冷冷的道:“出
家人素来不与人方便,你们去罢。”便欲关门。赵敏忙道: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于你未必没有好处。”那和尚道:“甚
么好处?”赵敏伸手到耳边摘下一对镶珠的耳环,递过去交在
他手中。
那和尚见每只耳环上都镶有小指头大小的一粒珍珠,再
打量二人,说道:“好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侧身让在
一旁。赵敏扶着张无忌走了进去。那和尚引着二人穿过大殿
和院子,来到东厢房,说道:“就在这儿住罢。”
房中无灯无火,黑洞洞地,赵敏在床上一摸,床上只一
张草席,更无别物。
只听得外面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郝四弟,你领谁进来
了?”那和尚道:“两个借宿的客人。”说着跨步出门。赵敏道:
“师傅,请你布施两碗饭,一碟素菜。”那和尚道:“出家人吃
十方,不布施!”说着扬长而去。赵敏恨恨的道:“这和尚可
恶!无忌哥哥,你肚子很饿了罢?咱们得弄些吃的才成。”
突然间院子中脚步声响,共有七八人走来,火光闪动,房
门推开,两名僧人高举烛台,照射两人。张无忌一瞥之下,高
高矮矮共是八名僧人,有的粗眉巨眼,有的满脸横肉,竟无
一个善相之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僧道:“你们身上还有多少
金银珠宝,一起都拿出来。”赵敏道:“干甚么?”老僧笑道:
“两位施主有缘来此;正好撞到小庙要大做法事,重修山门,
再装金身。两位身上的金银珠宝,一起布施出来。倘若吝啬
不肯,得罪了菩萨,那就麻烦了。”赵敏怒道:“那不是强盗
行径么?”那老僧道:“罪过,罪过。我们八兄弟杀人放火,原
是做的强盗勾当,最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马马虎虎的做
了和尚。两位施主有缘,肥羊自己送上门来,唉,可要累得
我们出家人六根又不能清净了。”
张无忌和赵敏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八个和尚乃大盗改装,
这老僧既直言不讳,自是存心要杀人了,决不致自吐隐事之
后又再相饶。
另一名僧人狞笑道:“女施主不用害怕,我们八个和尚强
盗正少一位押庙夫人,你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当真是观世音
菩萨下凡,如来佛见了也要动心。妙极!妙极!”
赵敏从怀里掏出七八锭黄金,一串珠链,放在桌上,说
道:“财物珠宝,尽在于此。我兄妹也是武林中人,各位须顾
全江湖上义气。”那老僧笑道:“两位是武林中人,那是再好
也没有了,不知是哪一派的门下?”赵敏道:“我们是少林子
弟。”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她只盼这八人便算不是出身
少林旁系,亲友之中或也有人与少林派有些渊源。
那老僧一怔,随即目现凶光,说道:“是少林子弟吗?当
真不巧了!你们两个娃娃只好怪自己投错了门派。”伸手便拉
她手腕。赵敏一缩手,老僧拉了个空。
张无忌见眼前情势危急之极,自己与赵敏身上伤重,万
难抵敌,这几年来会过多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却难道今日
反丧生于八个三四流的小盗手中?不管怎样,总不能眼睁睁
的看着赵敏受辱,便道:“敏妹,你躲在我身后,我来料理这
八名小贼。”
赵敏空有满腹智计,此刻也是束手无策,问道:“你们是
甚么人?”
那老僧道:“我们是少林寺逐出来的叛徒,遇到别派的江
湖人马,倒还手下留情,但若碰到少林子弟,那是非杀不可。
小姑娘,这位兄弟本来要留你做个押庙夫人,现下知道你是
少林门下,我们只有先奸后杀,留不得活口了。”
张无忌低沉嗓子道:“好哇!你们是圆真的门下,是也不
是?”那老僧咦的一声,道:“这倒奇了,你怎知道?”赵敏接
口道:“咱们正是要上少林寺去,会见陈友谅大哥,推举圆真
大师作少林寺方丈。”那老僧道:“善哉善哉!我佛如来,普
渡众生。”赵敏道:“是啊,咱们正好齐心合力,共成善举。”
她此言一出,八名僧人同时哈哈大笑。原来这八个和尚
确是圆真和陈友谅一党,由陈友谅引入,拜在圆真门下。近
年来圆真图谋方丈一席之心甚急,四处收罗人才。只是少林
寺戒律精严,每收一名弟子,均须由执掌戒律的监寺详加盘
问,查明出身来历,圆真难以为所欲为。于是由陈友谅设计,
招引各路帮会豪杰、江洋大盗在寺外拜师,作为圆真的弟子,
却不身入少林,只待时机到来,共举大事。圆真的武功何等
深湛,只一出手,便令江湖豪士群相慑服,这些武林人物素
慕少林名门正派的威望,又见到圆真神功绝技,自是皆愿拜
师。便有少数不愿背叛本门的,圆真立即下手除却,是以他
奸谋经营已久,却不败露。那老僧口称“我佛如来,普渡众
生”,却是他们这一党见面的暗号,倘若是本党中人,只须答
以“花开见佛,心即灵山”,互相便知。赵敏一听到老僧口气
中露出是圆真弟子,便推算到圆真图谋方丈之位的心意,可
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却又如何得知?
一名矮胖僧人道:“富大哥,这小妮子说甚么推举我师作
少林寺方丈,这讯息从何处得来?事关重大,不可不问个明
白。”这八人虽落发作了和尚,相互间仍是“大哥”“二哥”相
称,不脱昔时绿林习气。
张无忌一听他八人笑声,便知要糟,苦于重伤后真气无
法凝聚,只得努力收束心神,强行聚气,只觉热烘烘的真气
东一团、西一块,始终难以依着脉络运行。只见那老僧犹如
鸟爪的五根手指向赵敏抓去,赵敏无力挡架,缩身避向里床,
张无忌心下焦急,但此际也惟有盘膝运功,只盼能恢复得二
三成功力,便能打发这八名恶贼了。
那矮胖僧人见他在这当口兀自大模大样的运气打坐,怒
喝:“这小子不知死活,老子先送他上西天去,免得在这里碍
手碍脚!”说着右臂抬起,骨骼格格作响,呼的一拳,猛力打
向张无忌胸口。赵敏眼见危急,尖声惊呼,却见那矮胖僧人
一拳打过,右臂软软垂下,双目圆睁,却站着一动也不动了。
那老僧吃了一惊,伸手拉了他一把,那胖僧应手而倒,竟已
死去。余下各僧又惊又怒,纷纷喝道:“这小子有妖法,有邪
术!”
原来那胖僧运劲于臂,猛击张无忌胸口,正打在“膻中
穴”上。张无忌的九阳神功攻敌不足,护身却是有余,不但
将敌人打来的拳劲反弹了回去,更因对方这么一击,引动了
他体内九阳真气,劲上加劲,力中贯力,那胖僧立时便即毙
命。
那老僧却道张无忌胸口装有毒箭、毒刺之类物事,以致
那胖僧中了剧毒,当即出掌,击向他露在袖外的右臂,准拟
先打折他手臂,再行慢慢收拾。这一招刚猛的掌力撞到张无
忌臂上,引动他体内九阳真气反激而出。那老僧登时倒撞出
去,其势如箭,喀喇一声大响,冲破窗格,撞在庭中一株大
槐树上,脑浆迸裂。
余僧大声呼叫声中,一僧双拳捣向张无忌太阳穴,一僧
以“双龙抢珠”之招伸指挖他眼珠,另一僧飞起右足,踢向
他的丹田。张无忌低头避开双眼,让他两指戳在额头,但听
得碰碰、啊哟、噗噗数声连响,三僧先后震死。第三僧飞足
猛踢,力道甚是强劲,右腿竟然硬生生的震断。张无忌丹田
处受了这一腿,真气鼓荡,右半边身子中各处脉络竟有贯穿
模样,心下暗喜:“可惜这恶僧震死得太早,要是他在我丹田
上多踢几脚,反能助我早复功力。看来我受伤虽重,恢复倒
是不难,只须有十天到半月将息,便能尽复旧观。”
八僧中死了五僧,余下三名恶僧吓得魂飞天外,争先恐
后的抢出门去,直奔到庙门之外,不见张无忌追赶出来,这
才站定了商议。一个道:“这小子定是有邪法。”另一个道:
“我看不是邪法,这小子内功厉害,反激出来伤人。”第三人
道:“不错,咱们好歹要给死去了的兄弟报仇。”三人商议了
半晌,一人忽道:“这小子显是受伤甚重,否则何以不追将出
来?”另一人喜道:“不错,多半他不会走动,五个兄弟以拳
脚打他,他能以内功反激,咱们用兵刃砍他刺他,难道他当
真有铜筋铁骨不成?”
三僧商量定当,一人挺了柄长矛,一人提刀,一人持剑,
走到院子之中。
只见东厢房中静悄悄地,并无人声。三僧往撞破了的窗
格子中一张,只见那青年男子仍是盘膝而坐,模样极是疲累,
身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便要摔倒。那少女拿着一块手帕在
替他额头拭汗。三僧互使眼色,总是不敢便此冲入。一僧叫
道:“臭小子,有种的便出来,跟老爷斗三百回合。”另一僧
骂道:“这小子有甚么本事,便只会使妖法害人。那是下三滥
的把戏,卑鄙下流,无耻之尤。”三僧见张无忌既不答话,又
不下床,胆子越来越大,辱骂的言语也越来越脏,佛门弟子
中口出恶言的,只怕再也没人能胜得过这三位大和尚了。
张无忌和赵敏听了却也并不生气,他二人最担心的不是
三僧再来寻仇,而是怕他们吓得一去不回。此间离嵩山少林
寺不远,这三僧转去告知了成昆,那就大事去矣。张无忌之
伤不到十天以外,万难痊可,用不着成昆亲至,只要来得一
两个二流高手,例如陈友谅之类的人物,便也无法抵挡。因
此见三僧去而复回,反而暗暗喜欢。张无忌连受五僧袭击,体
内九阳真气有若干处所渐行凝聚,虽仍难以发劲伤敌,心下
已不若先前惊惶。
突然间砰的一声,一僧飞脚踢开房门,抢了进来,青光
闪处,红缨抖动,手中挺着一柄长矛。赵敏叫道:“啊哟!”急
将手中匕首递给张无忌。张无忌摇头不接,暗暗叫苦:“我手
上半点劲力也无,纵有兵刃,如何御敌?我血肉之躯,却不
能抵挡兵器。”动念未已,敌人长矛卷起一个枪花,红缨散开,
矛头已向胸口刺到。
这一矛来得快,赵敏的念头却也转得快,伸手到张无忌
怀中摸出一块圣火令,对准矛头来路,挡在张无忌胸口,当
的一响,矛头正好戳在圣火令上。以倚天剑之利,尚自不能
削断圣火令,矛头刺将上去,自是丝毫无损。这一刺之劲激
动张无忌体内九阳神功,反弹出去,但听得“啊……”的一
下长声惨叫,矛杆直插入那僧人胸口。
这僧人尚未摔倒,第二名僧人的单刀已砍向张无忌头顶。
赵敏深恐一块圣火令挡不住单刀刃锋,双手各持一块圣火令,
急速在张无忌头顶一放。这当口果真是间不容发,又是当的
一声响,单刀反弹,刀背将那恶僧的额骨撞得粉碎,但赵敏
的左手小指却也被刀锋切去了一片,危急之际,竟自未感疼
痛。
第三名僧人持剑刚进门口,便见两名同伴几乎是同时殒
命,他大叫一声,向外便奔。赵敏叫道:“不能让他逃走了。”
一块圣火令从窗子掷将出去,准头极佳,却是全无力量,没
碰到那人身子便已落地。张无忌抱住她身子,叫道:“再掷!”
以胸口稍行凝聚的真气从她背心传入。赵敏左手的圣火令再
度掷出。那僧人只须再奔两步,便躲到了照壁之后,但圣火
令去势奇快,正中背心,登时狂喷鲜血而死。
张无忌和赵敏圣火令一脱手,同时昏晕,相拥着跌下床
来。这时厢房内死了六僧,庭中死了二僧,张赵二人昏倒在
血泊之中。荒山小庙,冷月清风,顷刻间更无半点声息。
过了良久,赵敏先行醒转,迷迷糊糊之中先伸手一探张
无忌鼻息,只觉呼吸虽弱,却悠长平稳。她支撑着站起身来,
无力将他扶上床去,只得将他身子拉好,抬起他头,枕在一
名死僧身上。她坐在死人堆里不住喘气。又过半晌,张无忌
睁开眼来,叫道:“敏妹,你……你在哪里?”赵敏嫣然一笑,
清冷的月光从窗中照将进来,两人看到对方脸上都是鲜血,本
来神情甚是可怖,但劫后余生,却觉说不出的俊美可爱,各
自张臂,相拥在一起。
这番剧战,先前杀那七僧,张无忌未花半分力气,借力
打力,反而有益无损,但最后以圣火令飞掷第八名恶僧,二
人却是大伤元气。这时二人均已无力动弹,只有躺在死人堆
中,静候力气恢复。赵敏包扎了左手小指的伤处,迷迷糊糊
的又睡着了。
直到次日中午,二人方始先后醒转。张无忌打坐运气,调
息大半个时辰,精神一振,撑身站了起来,肚里已是咕咕直
叫,摸到厨下,只见一锅饭一半已成黑炭,另一半也是焦臭
难闻,当下满满盛了一碗,拿到房中。赵敏笑道:“你我今日
这等狼狈,只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两人相对大笑,伸手抓取焦饭而食,只觉滋味之美,似乎犹
胜山珍海味。一碗饭尚未吃完,忽听得远处传来了马蹄和山
石相击之声。
呛啷一声,盛着焦饭的瓦碗掉在地下,打得粉碎。赵敏
与张无忌面面相觑,两颗心怦怦跳动,耳听得驰来的共是两
匹马,到了庙门前戛然而止,接着门环四响,有人打门,稍
停片刻,又是门环四响。张无忌低声道:“怎么办?”只听得
门外有人叫道:“上官三哥,是我秦老五啊。”赵敏道:“他们
就要破门而入。咱们且装死人,随机应变。”
两人伏在死人堆里,脸孔向下。刚伏好身子,便听得砰
的一声巨响,庙门被人猛力撞开,从撞门的声势中听来,来
人膂力不小。赵敏心念一动,道:“你伏在门边,挡住二人的
退路。”张无忌点点头,爬到门槛之旁。
紧跟着便听得两声惊呼,刷刷声响,进庙的两人拔出了
兵刃,显已见到了庭中的两具尸首。一人低声道:“小心,防
备敌人暗算。”另一人大声喝道:“好朋友,鬼鬼祟祟的躲着
算是甚么英雄?有种的出来跟老子决一死战。”这人嗓音粗豪,
中气充沛,谅必是那推门的大力士了。他连喝数声,四下里
却无半点声息,说道:“贼子早去远了。”另一个嗓音嘶哑的
人道:“四处查一查,莫要中了敌人诡计。”那秦老五道:“寿
老弟,你往东边搜,我往西边搜。”那姓寿的似乎心中害怕,
说道:“只怕敌人人多,咱们聚在一起,免得落单。”
秦老五未置可否。那姓寿的突然咦的一声,指着东厢房
道:“里……里面还有死人!”两人走到门边,但见小小一间
房中,死尸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秦老五道:“这庙……庙里
的八位兄弟,一齐丧命,不知是甚么人下的毒手!”姓寿的道:
“秦五哥,咱们急速回寺,禀……禀……禀报师父。”秦老五
沉吟道:“师父叮咛咱们,须得赶快将请帖送出,赶着在端午
节开‘屠狮英雄会’,要是误事了,可吃罪不起。”
张无忌听到“屠狮英雄会”五字,微一沉吟,不禁惊、喜、
惭、怒,百感齐生,心想:“他师父大撒请帖,开甚么屠狮英
雄会,自是召集天下英雄,要当众杀害义父,这么说来,在
端午节之前,义父性命倒是无碍。我不能保护义父周全,害
得他老人家落入奸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孝不义,莫此为甚。”
他越想越怒,恨不得立时手刃这两名奸人,但又怕二人见机
逃走,自己却无力追逐,唯有待他二人进房,然后截住退路,
依样葫芦,以九阳真气反震之力锄奸。不料这二人见房中尽
是死尸,不愿进房,只是站在庭中商量。
那姓寿的道:“这等大事,得及早禀告师父才好。”秦老
五道:“这样罢,咱哥儿俩分头行事,我去送请帖,你回寺禀
告师父。”姓寿的又担心在道上遇到敌人,踌躇未答。秦老五
恼起来,说道:“那么任你挑选,你爱送请帖,那也由得你。”
姓寿的沉吟片刻,终觉还是回山较为安全,说道:“听凭秦五
哥吩咐,我回山禀告便是。”二人当即转身出去。
赵敏身子一动,低声呻吟了两下。秦寿二人吃了一惊,回
过头来,见赵敏又动了两动,这时看得清楚,却是个女子。
秦老五奇道:“这女子是谁?”走进房去。姓寿的胆子虽
小,但一来见她是个女子,二来是重伤垂死之人,也就不加
忌惮,跟着进房,秦老五便伸手去扳赵敏肩头。张无忌一声
咳嗽,坐起身来,盘膝运气,双目似闭非闭。秦寿二人突然
见他坐起,脸上全是血渍,神态却又是这等可怖,一齐大惊。
那姓寿的叫道:“不好,这是尸变。这僵……僵……僵尸阴魂
不散,秦五哥须……须得小心。”忙纵身跳上了床。
秦老五叫道:“僵尸作怪,姓秦的可不来怕你。”举刀猛
往张无忌头顶砍落。张无忌手中早握好了两枚圣火令,当即
往头顶一放,当的一响,刀刃砍在圣火令上,反弹回去,将
秦老五撞得脑浆迸裂,立时毙命。
那姓寿的手中握着一柄鬼头刀,手臂发抖,想要往张无
忌身上砍去,却哪里敢?张无忌只等他砍劈过来,便可以九
阳真气反撞。赵敏见那人久久不动,心下焦躁:“这胆小鬼魂
飞魄散,不敢动手,要是他抛刀逃走,咱们可奈何他不得。”
只见他牙关相击,格格作响,突然间拍的一声,鬼头刀掉在
地下。
张无忌道:“你有种便来砍我一刀,打我一拳。”那人道:
“小……小的没种,不……不敢跟老爷动手。”张无忌道:“那
么你踢我一脚试试。”那人道:“小的……小的更加不敢。”张
无忌怒道:“你如此脓包,待会只有死得更惨,快向我砍上两
刀。我若见你手劲不差,说不定反饶了你的性命。”那人道:
“是,是!”俯身拾起了鬼头刀,瞥见秦老五头骨破碎的惨状,
心想这僵尸法力高强,我还是苦苦哀求饶命的为是,当即跪
倒,磕头道:“老爷饶命!你身遭枉死,跟小人可……可毫不
相干,你别向小……小人索命。”
赵敏听他竟以为张无忌是死人,心中有气,哼了一声,道:
“武林中居然有这等没出息的奴才。”那人道:“是,是!小的
没出息,没出息,真是奴才,真是奴才。”
他不敢出手,张无忌倒是无计可施,突然间心念一动,喝
道:“过来。”那人忙道:“是!”向前爬了几步,仍是跪着。张
无忌伸出双手,将两根拇指按在他眼珠之上,喝道:“我先挖
出你的眼珠。”那人大惊,不及多想,忙伸手用力将张无忌双
臂推开。张无忌只求他这么一推,当即借用他的力道,手臂
下滑,点了他乳下“神封”、“步廊”两处穴道。
那人全身酸麻,扑倒在地,大声求恳:“老爷饶命,老爷
饶命。原来老爷不是僵尸,好得很,那……那更加要饶命了。”
他这时伏在张无忌身前,已瞧清对方乃是活人。
赵敏知道张无忌这一下乃是借力点穴,但借来的力道实
在太小,只能暂时令那人手足酸软,却未失行动之力,不到
半个时辰,封闭了的穴道自行解开,届时又有一番麻烦,又
想有许多事要向他查明,不能便取他性命,说道:“你已给这
位爷台点中了死穴,你吸一口气,左胸助角是否隐隐生疼?”
那人依言吸气,果觉左胸几根筋骨处颇为疼痛,其实这是一
时气血闭塞的应有之象,那人不知,更大声哀求起来。
赵敏道:“要饶你性命吗?可须得给你用金针解开死穴才
成。那未免太也麻烦了。”那人磕头道:“姑娘无论如何得麻
烦这么一次。姑娘救得小人之命,小人做牛做马,也供姑娘
驱使。”赵敏嫣然一笑,道:“似你这等江湖人物,我倒是第
一次看见。好罢,你去拾一块砖头来。”那人忙应道:“是,是!”
蹒跚着走出,到院子中去捡砖头。
张无忌低声问:“要砖头干甚么?”赵敏微笑道:“山人自
有妙计。”
那人拿了一块砖头,恭恭敬敬的走进房来。赵敏在头发
上拔下一只金钗,将钗尖对准了他肩头“缺盆穴”,说道:
“我先用金针解开你上身脉络,免得死穴之气上冲入脑,那就
无救了。但不知那位爷台肯不肯饶你性命?”那人眼望张无忌,
满是哀恳之色。张无忌便点了点头。那人大喜,道:“这位大
爷答应了,请姑娘快快下手。”赵敏道:“嗯,你怕不怕痛?”
那人道:“小人只怕死,不怕痛。”赵敏道:“很好!你用砖头
在金钗尾上敲击一下。”那人心想金钗插入肩头,这是皮肉之
伤,毫不皱眉,提起砖头便在钗尾一击。
砖头击落,金钗刺入“缺盆穴”,那人并不疼痛,反有一
阵舒适之感,对赵敏更增几分信心,不绝口的道谢。赵敏命
他拔出金钗,又在他魂门、魄户、天柱、库房等七八处穴道
上分别刺过。张无忌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站起身
来,心知那人穴道上受了这些攒刺,倘若逃出庙去,竭力奔
跑,这几下刺穴立即发作,便制了他死命。
赵敏道:“你去打两盆水,给我们洗脸,然后去做饭。你
若是要死,不妨在饭菜之中下些毒药,咱三人同归于尽。”那
人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这么一来,张无忌和赵敏倒多了一个侍仆。赵敏问他姓
名,原来那人姓寿,名叫南山,有个外号叫作“万寿无疆”,
却是江湖上朋友取笑他临阵畏缩、一辈子不会被人打死之意。
他虽随着一干绿林好汉拜在圆真门下,圆真却嫌他根骨太差,
人品猥葸,只差他跑腿办事,从来没传授过甚么武功。寿南
山被点中了穴道,力气不失,被赵敏差来差去,极是卖力。他
将九具尸体拖到后园中埋葬了,提水洗净庙中血渍。妙在此
人武功不成,烹调手段倒算得是第一流好手,做几碗菜肴,张
无忌和赵敏吃来大加赞赏。
待得诸事定当,张赵二人盘问那“屠狮英雄会”的详情。
寿南山倒是毫不隐瞒,只可惜旁人瞧他不起,许多事都没跟
他说。他只知少林寺方丈空闻大师派圆真主持这次大会,由
空闻和空智两位神僧出面,广撒英雄帖,邀请天下各门派、各
帮会的英雄好汉,于端午节齐集少林寺会商要事。
张无忌要过那英雄帖一看,见是邀请云南点苍派浮尘子、
古松子、归藏子等诸剑客的请柬。点苍诸剑成名已久,但隐
居滇南,从来不和中原武林人士交往。现下少林派连他们也
邀到了,可见这次大会宾客之众,规模之盛。少林派领袖武
林,空闻、空智亲自出面邀请,料得接柬之人不论有何要事,
均将搁在一旁,前来赴会。
张无忌见请柬上只寥寥数字,但书“敬请端阳佳节,聚
会少林,与天下英雄樽酒共欢”,并无“屠狮”字样,便问:
“干么那秦老五说这会叫作‘屠狮英雄会’?”
寿南山脸有得色,说道:“张爷有所不知,我师父擒获了
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叫作金毛狮王谢逊。我们少林派这番
要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脸,当众宰杀这只金毛狮王,因此
这个大会嘛,便叫作‘屠狮英雄会’。”张无忌强忍怒气,又
问:“这金毛狮王是何等人物,你可看见了么?你师父如何将
他擒来?这人现下关在何处?”
寿南山道:“这金毛狮王哪,嘿嘿,那可当真厉害无比,
足足有小人两个那么高,手膀比小人的大腿还粗,不说别的,
单是他一对精光闪闪的眼睛向着你这么一瞪,你登时便魄飞
魂散,不用动手,便得磕头求饶……”
张无忌和赵敏对望一眼,只听他又道:“我师父跟他斗了
七日七夜,不分胜败,后来我师父怒了,使出威震天下的
‘擒龙伏虎功’来,这才将他收服。现下这金毛狮王关在我们
寺中大雄宝殿的一只大铁笼中,身上缚七八根纯钢打就的链
条……”
张无忌越听越怒,喝道:“我问你话,便该据实而言,这
般胡说八道,瞧我不要了你的狗命!金毛狮王谢大侠双目失
明,说甚么双眼精光闪闪?”寿南山的牛皮当场给人戳穿,忙
道:“是,是!想必是小人看错了。”张无忌道:“到底你有没
有见到他老人家?谢大侠是怎么一副相貌,你且说说看。”寿
南山实在未见过谢逊,知道再吹牛皮,不免有性命之忧,忙
道:“小人不敢相欺,其实是听师兄们说的。”
张无忌只想查明谢逊被囚的所在。但反复探询,寿南山
确是不知,料想这是机密大事,这小脚色原也无从得悉,只
得罢了。好在端阳节距今二月有余,时日大是从容,待伤势
全愈后前去相救,尽来得及。
三人在中岳神庙中过了数日,倒也安然无事,少林寺中
并未派人前来联络。到得第八日上,赵敏之伤已全愈了七八
成,张无忌体内真气逐步贯通,四肢渐渐有力,其时若有敌
人到来,要逃跑已非难事。那寿南山尽心竭力的服侍,不敢
稍有异志。赵敏笑道:“万寿无疆,你这胚子学武是不成的,
做个管家倒是上等人材。”寿南山苦笑道:“姑娘说得好。”
张无忌和赵敏每日吃着寿南山精心烹调的美食,中岳神
庙中别有一番温馨天地。又过十来日,两人体力尽复,张无
忌便和赵敏商议如何营救谢逊。
赵敏道:“本来最好的法子是真的点了‘万寿无疆’死穴,
派他回去少林寺打探。只是这人太过脓包,多半会露出马脚,
反而坏了大事。这样罢,咱们便到少室山下相机行事。只是
咱们二人的打扮却得变一变。”
张无忌道:“乔装作甚么?剃了光头,做和尚、尼姑吗?”
赵敏脸上微微一红,啐道:“呸!亏你想得出!一个小和尚,
带着个小尼姑,整天晃来晃去,成甚么样子?”张无忌笑道:
“那么咱俩扮成一对乡下夫妻,到少室山脚下种田砍柴去。”赵
敏一笑,道:“兄妹不成么?要是扮成了夫妻,给周姑娘瞧见,
我这左边肩上又得多五个手指窟窿。”
张无忌也是一笑,不便再说下去,细细向寿南山问明少
林寺中各处房舍的内情,便道:“你身上被点的死穴,都已解
了,这就去罢。”赵敏正色道:“只是你这一生必须居于南方,
只要一见冰雪,立刻送命。你急速南行,住的地方越热越好,
倘若受了一点点风寒,有甚么伤风咳嗽,那可危险得紧。”
寿南山信以为真,拜别二人,出庙便向南行。这一生果
然长居岭南,小心保养,不敢伤风,直至明朝永乐年间方死,
虽非当真“万寿无疆”,却也是得享遐龄。
张赵二人待他走远,小心清除了庙内一切居住过的痕迹,
走出二十余里,向农家买了男女庄稼人的衣衫,到荒野处换
上,将原来衣衫掘地埋了,慢慢走到少室山下。
到得离少林寺七八里处,途中已三次遇到寺中僧人。赵
敏道:“不能再向前行了。”见山道旁两间茅舍,门前有一片
菜地,一个老农正在浇菜,便道:“向他借宿去。”张无忌走
上前去,行了个礼,说道:“老丈,借光,咱兄妹俩行得倦了,
讨碗水喝。”那老农恍若不闻,不理不睬,只是舀着一瓢瓢粪
水往菜根上泼去。张无忌又说了一遍,那老农仍是不理。
忽然呀的一声,柴扉推开,走出一个白发婆婆,笑道:
“我老伴耳聋口哑,客官有甚么事?”张无忌道:“我妹子走不
动了,想讨碗水喝。”那婆婆道:“请进来罢。”
二人跟着入内,只见屋内收拾得甚是整洁,板桌木凳,抹
得干干净净,老婆婆的一套粗布衣裙也是洗得一尘不染。赵
敏心中喜欢,喝过了水,取出一锭银子,笑道:“婆婆,我哥
哥带我去外婆家,我路上脚抽筋,走不动了,今儿晚想在婆
婆家借宿一宵,等明儿清早再赶路。”
那婆婆道:“借宿一宵不妨,也不用甚么银子。只是我们
但有一间房,一张床,我和老伴就算让了出来,你兄妹二人
也不能一床睡啊。嘿嘿,小姑娘,你跟婆婆说老实话,是不
是背父私奔,跟情哥哥逃了出来啊?”
赵敏给她说中了真情,不由得满脸通红,暗想这婆婆的
眼力好厉害,听她说话口气不似寻常农家老妇,当下向她多
打量了几眼。但见她虽弓腰曲背,但双目炯炯有神,说不定
竟是身有武艺。赵敏情知张无忌还像个寻常农夫,自己的容
貌举止、说话神态,决计不似农女,便悄悄说道:“婆婆既已
猜到,我也不能相瞒。这个曾哥哥,是我自幼的相好,我爹
爹嫌他家中贫穷,不肯答应婚事。我妈妈见我寻死觅活的,便
作主叫我跟了他……他出来。我妈妈说,过得三年两载,我
们有了……有了娃娃,再回家去,爹爹就是不肯也只好肯了。”
她说这番话时满脸通红,不时偷偷向张无忌望上几眼,目光
中深孕情意,又道:“我家在大都是有面子的人家,爹爹又是
做官的。我们要是给人抓住了,阿牛哥非给我爹爹打死不可。
婆婆,我跟你说是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人。”
那婆婆呵呵而笑,连连点头:“我年轻时节,也是个风流
人物。你放心,我把我的房让给你小夫妻。此处地方偏僻,你
家里人一定找不到,就算有人跟你们为难,婆婆也不能袖手
旁观。”她见赵敏温柔美丽,一上来便将自己的隐私说与她听,
心下便大有好感,决意出力相助,玉成她俩的好事。
赵敏听了她这几句话,更知她是个武林人物,此处距少
林寺极近,不知她与成昆是友是敌,当真要处处小心,不能
露出半分破绽,于是盈盈拜倒,说道:“婆婆肯替我二人作主,
那真是多谢了。阿牛哥,快来谢过婆婆。”张无忌依言过来,
作揖道谢。
那婆婆笑眯眯的点头,当即让了自己的房出来,在堂上
用木板另行搭了一张床,垫些稻草,铺上一张草席。
两人来到房中,张无忌低声道:“浇菜那个老农本领更大,
你瞧出来了么?”赵敏道:“啊,我倒看不出。”张无忌道:
“他肩挑粪水,行得极慢,可是两只粪桶竟没半点晃动,那是
很高的内力修为。”赵敏道:“比起你来怎么样?“张无忌笑道:
“我来试试,也不知成不成。”说着一把将她抱起,扛在肩头,
作挑担之状。赵敏格格笑道:“啊哟!你将我当作了粪桶么?”
那婆婆在房外听得他二人亲热笑谑之声,先前心头存着
的些微疑心,立时尽去。
当晚二人和那老农夫妇同桌共餐,居然有鸡有肉。张无
忌和赵敏故意偷偷捏一捏手,碰一碰肘,便如一对热恋私奔
的情侣,蜜里调油,片刻分舍不得。初时还不过有意做作,到
后来竟是纯出自然。那婆婆瞧在眼里,只是微笑,那老农却
如不见,只管低头吃饭。
饭后张无忌和赵敏入房,闩上了门。两人在饭桌上这般
真真假假的调笑,不由得都动了情。赵敏俏脸红晕,低声道:
“我们这是假的,可作不得真。”张无忌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吻
了吻她,低声道:“倘若是假的,三年两载,又怎能生得个娃
娃,抱回家去给你爹爹瞧瞧?”赵敏羞道:“呸,原来你躲在
一旁,把我的话都偷听去啦。”
张无忌虽和她言笑不禁,但总是想到自己和周芷若已有
婚姻之约,虽盼将来一双两好,总须和周芷若成婚之后,再
说得上赵敏之事。此刻温香在抱,不免意乱情迷,但终于强
自克制,只亲亲她的樱唇粉颊,便将她扶上床去,自行躺在
床前的板凳之上,调息用功,九阳真气运转十二周天,便即
睡去。
赵敏却脸热心跳,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睡,直至深宵,正
朦朦胧胧间,忽听得脚步声响,自远而近,有人迅速异常的
抢到了门前。她伸手去推张无忌,恰好张无忌也已闻声醒觉,
伸手过来推她,双手相触,互相握住了。
只听得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杜氏贤伉俪请了,故
人夜访,得嫌无礼否?”
过了半晌,那婆婆在屋内说道:“是青海三剑么?我夫妇
从川西远避到此,算是怕了你玉真观了。咱们不过因一件小
事结上梁子,又不是当真有甚么深仇大怨。事隔多年,玉真
观何必仍然如此苦苦相逼?常言道得好:杀人也不过头点地。”
门外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二位要是当真怕了,向我们磕
三个响头,玉真观既往不咎,前事一笔勾销。”只听得板门呀
的一声开了,那婆婆道:“你们讯息也真灵通,居然追到了这
里。”
其时满月初亏,银光泻地,张无忌和赵敏从板壁缝中望
将出去,只见门外站着三个黄冠道人。中间一人短须戟张,又
矮又胖,说道:“贤伉俪是磕头赔罪呢,还是双钩、链子枪上
一决生死?”那婆婆尚未回答,那聋哑老头已大踏步而出,站
在门前,双手叉腰,冷冷的瞧着三个道人。那婆婆跟着出来,
站在丈夫身旁。
那短须道人道:“杜老先生干么一言不发,不屑跟青海三
剑交谈么?”那婆婆道:“拙夫耳朵聋了,听不到三位的言语。”
短须道人咦的一声,道:“杜老先生听风辨器之术乃武林一绝,
怎地耳朵聋了?可惜,可惜。”他身旁那个更胖的道人刷的一
声,抽出长剑,道:“杜百当,易三娘,你们怎地不用兵刃?”
那婆婆易三娘道:“马道长,你仍是这般性急。两位邵道
长,几年不见,你们可也头发花白了。嘿嘿,一些儿小事也
这么看不开,却又何苦?”双手突举,每只手掌中青光闪烁,
各有三柄不到半尺长的短刀,双手共有六柄。聋哑老头杜百
当跟着扬手,双掌之中也是六柄短刀,只见他左手刀滚到右
手,右手刀滚到左手,便似手指交叉一般,纯熟无比。
三个道人都是一怔,武林中可从来没见过这般兵器,说
是飞刀罢,但飞刀却决没有这般使法的。杜百当向以双钩威
震川西,他妻子易三娘善使链子枪,此刻夫妇俩竟舍弃了浸
润数十年的拿手兵器不用,那么这十二柄短刀上必有极厉害
极怪异的招数。
那胖道人马法通长剑一振,肃然吟道:“三才剑阵天地
人。”短须道人邵鹤接口道:“电逐星驰出玉真。”三名道人脚
步错开,登时将杜氏二老围在垓心。
张无忌见三名道人忽左忽右,穿来插去,似三才而非三
才,三柄长剑织成一道光网,却不向对方递招。待那三道人
走到七八步时,张无忌已瞧出其中之理,寻思:“这三名道人
好生狡猾,口中明明这是三才剑阵,其实暗藏正反五行。倘
若敌人信以为真,按天地人三才方位去破解,立时陷身五行,
难逃杀伤。他三个人而排五行剑阵,每个人要管到一个以上
的生克变化,这轻功和剑法上的造诣,可也相当不凡了。”
杜氏夫妇背靠着背,四只手银光闪闪,十二柄短刀交换
舞动,两人不但双手短刀交互转换,而且杜百当的短刀交到
了易三娘手里,易三娘的短刀交到了杜百当手里,但每一柄
刀决不脱手抛掷,始终老老实实的递来递去。
赵敏瞧得奇怪,低声问道:“他们在变甚么戏法?”张无
忌皱眉不答,又看一会,忽道:“啊,我明白了,他是怕我义
父的狮子吼。”赵敏道:“甚么狮子吼?”张无忌连连点头,忽
地冷笑道:“哼,就凭这点儿功夫,也想屠狮伏虎么?”赵敏
莫名其妙,问道:“你打甚么哑谜?自言自语的,叫人听得老
大纳闷?”张无忌低声道:“这五个都是我义父的仇人。那老
头怕我义父的狮子吼,故意刺聋了自己耳朵……”只听得当
当当当,密如联珠般的一阵响声过去,五人已交上了手。
青海三剑连攻五次,均被杜氏夫妇挡开。两人手中十二
柄短刀盘旋往复,月光下联成了三道光环,绕在身旁,守得
严密无比。青海三剑久攻不逞,当即转为守御。杜百当猱身
而进,短刀疾取那瘦小道人邵燕小腹。武学中有言道:“一寸
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短刀长不逾五寸,当真是险
到了极处,他刷刷刷三刀,全是进攻的杀着,绝不防及自身。
马法通和邵鹤长剑刷去,均被易三娘挥刀架开,才知他夫妇
练就了这套刀法,一攻一守,配合紧密,攻者专攻而守者专
守,不须兼顾。邵燕被他三刀连戳,给逼得手忙脚乱,接连
退避。杜百当扑入他的怀中,刀刀不离要害,越来越险。
邵鹤一声长啸,剑招亦变,与马法通两把长剑从旁插入,
组成一道剑网,将杜百当拦到了三尺以外。三剑联防,真是
水也泼不进去。
张无忌又轻轻冷笑一声,在赵敏耳边道:“这两套刀法剑
法,都是练来对付我义父的。你瞧他们守多攻少,守长于攻,
再打一天一晚也分不了胜负。”果然杜百当数攻不入,弃攻专
守。赵敏低声道:“金毛狮王武功卓绝,这五个家伙单靠守御,
怎能取胜?”
但见五人刀来剑往,连变七八般招数,兀自难分胜败。马
法通突然喝道:“住手!”托地跳出圈子。杜百当也向后退开,
银髯飘动,自具一股威势。
马法通道:“贤伉俪这套刀法,练来是屠狮用的?”易三
娘咦的一声,道:“你眼光倒厉害。”马法通道:“贤伉俪跟谢
逊有杀子之仇,这等大仇,自是非报不可。既已探得对头在
少林寺中,何以不及早求个了断?”易三娘侧目斜睨,道:
“这是我夫妇的私事,不劳道长挂怀。”马法通道:“玉真观和
贤夫妇的梁子,正如易三娘所说,原是小事一桩,岂值得如
此性命相搏?咱们不如化敌为友,联手去找谢逊如何?”易三
娘道:“玉真观跟谢逊也有梁子?”马法通道:“梁子倒没有,
嘿嘿。”易三娘道:“既跟谢逊并无仇怨,何以苦心孤诣的练
这套剑法?咱们双方招数殊途同归,都是克制七伤拳用的。”
马法通道:“易三娘好眼力!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玉真观只是
想借屠龙刀一观。”
易三娘点了点头,伸指在杜百当掌心飞快的写了几个字。
杜百当也伸指在她掌心写字。夫妇俩以指代舌,谈了一会。易
三娘道:“咱夫妇只求报仇,便送了性命,也所甘愿,于屠龙
刀决无染指之意。”马法通喜道:“那好极了。咱们五人联手
闯少林,贤夫妇杀人报仇,玉真观得一柄宝刀。齐心合力,易
成大功。双方各遂所愿,不伤和气。”
当下五个人击掌为盟,立了毒誓。杜氏夫妇便请三道人
进屋,详议报仇夺刀之策。
青海三剑进屋坐定,见隔房门板紧闭,不免多瞧几眼。易
三娘笑道:“三位不必起疑,那是大都来的一对小夫妻,私奔
离家,女的好似玉女一般,男的却是个粗鲁汉子,都是不会
半点武功的。”马法通道:“三娘莫怪,非是我不信贤夫妇之
能,只是咱们所图谋的事实在太也重大,颇遭天下豪杰之忌,
若是走漏了消息,只怕……”易三娘笑道:“咱们斗了半天,
这小两口子兀自睡得死猪一般。马道长小心谨慎,亲眼瞧一
瞧也好。”说着便去推门。那门却在里面上了闩。
张无忌心想正好从这五人身上,去寻营救义父的头绪,此
刻不忙打发他们,当即抱起赵敏,和衣睡倒在床,只匆匆忙
忙的除下鞋子,拉棉被盖在身上。只听得拍的一声响,门闩
已被邵鹤使内劲震断。易三娘手持烛台,走了进来,青海三
剑跟随其后。
张无忌见到烛光,睡眼惺忪的望着易三娘,一脸茫然之
色。马法通嗖的一剑,往他咽喉刺去,出招又狠又疾。张无
忌“啊”的一声惊呼,上身向前一撞,反将头颈送到剑尖上
去。马法通缩手回剑,心想此人果然半点不会武功,若是武
学之士,胆子再大,也决不敢不避此剑。赵敏唔的一声,仍
未醒转,一张俏脸红扑扑地,烛光映照下娇艳动人。邵鹤道:
“易三娘说的不错,出去罢!”五人带上了房门,回到厅上。
张无忌跳下床来,穿上了鞋子。只听马法通道:“贤伉俪
可是拿准了,谢逊确是在少林寺中?”易三娘道:“那是千真
万确。少林寺已送出了英雄帖,端阳节在寺中开屠狮大会,倘
若他们没擒到谢逊,当着普天下英雄之面,这个人怎丢得起?”
马法通嗯了一声,又道:“少林派的空见神僧死在谢逊拳
下,少林僧俗弟子,自是非报仇不可。贤伉俪只须在端阳节
进得寺去,睁开眼来瞧着仇人引颈就戮,不须花半分力气,便
报了血仇。杜老先生何必毁了一对耳朵,又甘冒得罪少林派
的奇险?”
易三娘冷笑道:“拙夫刺毁双耳,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再
说,我老夫妻的独生爱儿无辜为谢逊恶贼害死,我夫妇和他
仇深似海,报复这等杀子之仇,焉能假手旁人?我们一遇上
姓谢这恶贼,老婆子第一步便是刺聋自己双耳。我夫妇但求
与他同归于尽。嘿嘿,自从我爱儿为他所害,我老夫妇于人
世早已一无所恋。得罪少林派也好,得罪武当派也好,大不
了千刀万剐,何是道哉?”
张无忌隔房听着她这番话,只觉怨毒之深,直令人惊心
动魄,心想:“义父当年受了成昆的荼毒,一口怨气发泄在许
多无辜之人身上。这对杜氏夫妇看来原非歹人,只是心伤爱
子惨死,这才处心积虑的要杀我义父报仇。这等仇怨要说调
处罢,那是万万不能,我只有救出义父,远而避之,免得更
增罪孽。”
这时只听得邻室五人半点声息也无,从板壁缝中张去,见
杜氏夫妇和马法通三人手指上蘸了茶水,在板桌上写字,心
道:“这五人当真小心,虽然信得过我和敏妹并非江湖中人,
犹恐泄漏了机密。唉,我义父在江湖间怨家极众,觊觎屠龙
刀的人更多,不等端阳节到便要提前下手的,只怕不计其数。
这等人不是苦心孤诣,便是艺高手辣,少林寺只要稍有疏忽,
义父便遭大祸。须得尽早救了他出来才好。”
这五个人以指写字,密议不休。
张无忌自行在板凳上睡了,也不去理会。次晨起身,只
见青海三剑已然不在。张无忌对易三娘道:“婆婆,昨晚三位
道爷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干甚么来啊?我起初还道是捉
拿我们来着,吓得了不得,后来才知不是。”
易三娘听他管长剑叫作刀子,心下暗暗好笑,淡淡的道:
“他们走错了路,喝了碗茶便走了。曾小哥,吃过中饭后,我
们要挑三担柴到寺里去卖,你帮着挑一担成不成?寺里的和
尚问起,我说你是我们儿子。这可不是占你便宜,只是免得
寺里疑心。你媳妇花朵儿一般的人物,可别出去走动。”她虽
似和张无忌商量,实则下了号令,不容他不允。
张无忌一听之下,已然明白:“她只道我真是个庄稼人,
要我陪着混进少林寺去察看动静,那是再好也没有。”便道:
“婆婆怎么说,小子便怎么干,只求你收留我两口儿。我两人
东逃西奔,提心吊胆的,没一天平安。”
到得午后,张无忌随着杜氏夫妇,各自挑了一担干柴,往
少林寺走去。他头戴斗笠,腰插短斧,赤足穿一双麻鞋,三
个人中,独有他挑的一担柴最大。赵敏站在门边,微笑着目
送他远去。
杜氏夫妇故意走得甚慢,气喘吁吁的,到了少林寺外的
山亭之中,便放下柴担歇力。山亭中有两名僧人坐着闲谈,见
到三人也不以为意。
易三娘除下包头的粗布,抹了抹汗,又伸手过去替张无
忌抹汗,说道:“乖孩子,累了么?”张无忌初时有些不好意
思,但听她言语之中颇蓄深情,不像是故意做作,不禁望了
她一眼。只见她泪水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知她是念及自己被
谢逊所杀了的那个孩子,但见她情致缠绵的凝视自己,似乎
盼望自己答话,不由得心下不忍,便道:“妈,我不累。你老
人家累了。”他一声“妈”叫出口,想起自己母亲,不禁伤感。
易三娘听他叫了一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