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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金庸

得罪现任峨嵋派

的掌门?张教主信口雌黄,怎不教天下英雄耻笑?”

张无忌冷笑道:“如此说来,周姑娘是自己点了自己的穴

道?”陈友谅道:“那也未必。这儿人人亲眼目睹,张教主飞

纵过来,强加非礼,一把将周姑娘抱了过去。周姑娘挣扎不

服,尊驾自是顺手点了她的穴道。张教主,虽说英雄难过美

人关,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可是如此大庭广众之间,众目

睽睽之下,张教主这等急色举动,不是太失自己身分了么?”

张无忌口才本就远远不及陈友谅,被他这么反咬一口,急

怒之下,更是难以分辩,只气得脸色铁青,喝道:“如此说来,

你们定是不肯告知我义父的行踪了?”

陈友谅大声道:“张教主,贵教光明使者杨逍,当年奸杀

峨嵋派纪晓芙女侠,天下武林同道,无不发指。你如自恃武

功高强,又来干这种卑鄙龌龊的勾当,只怕难逃公道。”

张无忌转头对周芷若道:“芷若,你倒说一声,他们如何

掳劫你来此处?”周芷若道:“我……我……我……”连说了

三个“我”字,忽尔身子一斜,晕了过去。

群丐纷纷鼓噪,叫道:“明教魔头杀了人啦!”“张无忌逼

奸不遂,害死了峨嵋派的掌门!”“杀了淫贼张无忌,为天下

除害。”

张无忌大怒,踏步向前,便向史火龙冲去,心想:“擒贼

先擒王,只要抓住了史火龙,好歹着落在他身上,逼问出我

义父的下落。”

掌棒龙头和执法长老双双拦上。掌棒龙头挥动铁棒,执

法长老右手钢钩、左手铁拐,两个人三件兵刃,同时向他打

来。张无忌一声清啸,乾坤大挪移心法使出,叮当一声响,执

法长老右手钢钩格开了掌棒龙头的铁棒,左手单拐向他胁下

砸去。

旁边传功长老长剑递出,叫道:“这小子武功怪异,大伙

儿小心了。”刷刷刷三剑,吐势如虹,连指张无忌胸口小腹。

张无忌见他招数凌厉,叫道:“好剑法。”侧身避开,左手食

指点向他大腿。传功长老长剑圈转,剑尖对准张无忌指尖戮

去。这一下变招既快,剑尖所指更是不差厘毫,单此一剑,已

是武林中罕见的高招。张无忌心中暗赞:“丐帮名扬江湖,百

年不衰,帮中卧虎藏龙,果是有杰出的人材。”那日在弥勒庙

中曾见玄冥二老和丐帮高手交战,只是身藏树中,不敢探首,

所见不切,此刻亲自交手,才知传功、执法两长老足可列名

当世一流高手。掌棒龙头火候较浅,却也只是稍逊一筹而已。

瞬息间,丐帮三老已和张无忌拆过了二十余招。陈友谅

突然高声叫道:“摆杀狗阵!”群丐荷荷高呼,刀光似雪,二

十一名丐帮好手各执弯刀,将张无忌围在垓心。这二十一人

或口唱莲花落,或呻吟呼痛,或伸拳猛击胸口,或高叫:“老

爷、太太、施舍口冷饭!”张无忌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这些

古怪的呼叫举动,旨在扰乱敌人心神。只见群丐脚步错杂,然

进退趋避,却是严谨有法。

传功长老喝道:“且住!”退了两步,横剑当胸。执法长

老和掌棒龙头也各跃开。排成“杀狗阵”的群丐却仍是奔跃

来去,丝毫不停。传功长老叫道:“张教主,我们以众欺寡,

原本不该,但丐帮中任何一人均非阁下对手。除奸杀贼,可

顾不得侠义道中单打独斗的规矩了。”张无忌微微一笑,道:

“好说,好说。”传功长老又道:“我们人人均有兵刃,张教主

却是空手,丐帮所占便宜未免太多。张教主要使甚么兵刃,尽

管吩咐,自当遵命奉上。”

张无忌心想:“这位传功长老武功既高,人也仗义,与陈

友谅这干人倒是颇有不同。”说道:“跟各位玩玩,又何必抡

刀动杖?在下要用兵刃,自己不会取么?”

他说到此外,身形一晃,已从杀狗阵中闪出,双手分在

陈友谅与宋青书二人肩头一按,夹手夺了二人手中长剑,侧

身斜退,又回入阵地。他一出一入,二十一名舞刀急奔的帮

众竟没碰到他一片衣角。群丐正自骇然,只听他朗声说道:

“贵帮‘杀狗阵’的名字取得甚好。只是杀狗容易,要想降龙

伏虎,此阵便不管用。”说着双剑一振,一股劲力传到剑身之

上,但听得喇喀两响,双剑从中折断。

掌棒龙头大呼:“大伙儿上啊。”铁棒向他胸口点到,执

法长老的钩拐也舞成两团雪花,疾卷而至。张无忌向左一冲,

身子却向右方斜了出去,乾坤大挪移手法使将出来,但见白

光连连闪动,噗噗噗之声不绝,杀狗阵群丐手中的弯刀都被

他夺下抛下,一柄柄都插在大厅的正梁之上。二十一柄弯刀

整整齐齐列成一排,每柄刀都没入木中尺许。

猛听得陈友谅叫道:“张无忌,你还不住手?”张无忌回

过头来,只见陈友谅手中又执着一柄长剑,剑尖指在周芷若

的后心。

张无忌冷笑道:“百年来江湖上都说‘明教、丐帮、少林

派’,教派以明教居首,帮会推丐帮为尊,各位如此作为,也

不怕辱没了洪七公老侠的威名?”

传功长老怒道:“陈长老,你放开周姑娘,我们跟张教主

决一死战。丐帮倾全帮之力,拾夺不下明教教主孤身一人,竟

要出此下策。咱们大伙儿还有脸面做人么?”

陈友谅笑道:“大丈夫宁斗智,不斗力。张无忌,你还不

束手待缚?”

张无忌大笑道:“也罢!今日教张无忌见识了丐帮的威

风。”突然间倒退两步,向后一个空心筋斗,凌空落下,双足

已骑在丐帮帮主史火龙的肩头。他右掌平放在史火龙的顶门,

左掌拿住他后颈的经脉。

这一招圣火令武功竟如此轻易得手,连张无忌自己也颇

出意料之外。他原意是使一招怪招、出其不意的欺近史火龙,

心中算定了三招厉害后着,要快如闪电的将史火龙擒拿过来,

只怕陈友谅心狠手辣,说不定真的会向周芷若猛下毒手。哪

知他所想好的三招厉害杀手竟一招也使不上,史火龙不经招

架,便已被擒。他骑在史火龙肩头,犹如儿童与大人戏耍一

般,形相甚是不雅,但既已制住对方顶门要穴,却也不愿纵

身下地,以致另生波折。

群丐见帮主被擒,齐声惊呼。张无忌右手手掌平平按在

史火龙顶门的“百会穴”上,那“百会穴”是足太阳经和督

脉之交,最是人身大穴,他只须掌力轻轻一吐,史火龙立时

经脉震断而毙,无药可救。群丐谁也不敢动弹。一阵呼喝过

后,大厅上突然间一片寂静,人人睁大了双眼望着张无忌和

史火龙,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忽听得屋顶上传下来轻轻数响琴箫和鸣之声,

似是有数具瑶琴、数枝洞箫同时奏鸣。乐声缥缈宛转,若有

若无,但人人听得十分清楚,只是忽东忽西,不知是从屋顶

的哪一方传来。

张无忌大奇,实不知这琴箫之声是何含意。陈友谅朗声

道:“何方高人驾临丐帮?若是明教群魔,不妨就此现身,何

必装神弄鬼?”

瑶琴声铮铮铮连响三下,忽见四名白衣少女分从东西檐

上飘然落下庭中,每人手中都抱着一具瑶琴。这四具琴比寻

常的七纺弦琴短了一半,窄了一半,但也是七弦齐备。四名

少女落下后分站庭中四方。跟着门外走进四名黑衣少女,每

人手中各执一枝黑色长箫,这箫却比常见的洞箫长了一半。四

名黑衣少女也是分站四角。四白四黑,交叉而立。

八女站定方痊,四具瑶琴上响起乐调,接着洞箫加入合

奏,乐音极尽柔和幽雅。张无忌不懂音乐,然觉这乐声宛转

悦耳,虽是身处极紧迫的局面之下,也愿多听一刻。

悠扬的乐声之中,缓步走进一个身披淡黄轻衫的女子,左

手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童。那女子约摸二十七八岁年纪,风

姿绰约,容貌极美,只是脸色太过苍白,竟无半点血色。那

女童却相貌丑陋,鼻孔朝天,一张阔口,露出两个大大的门

牙,直有凶恶之态。她一手拉着那个美女,另一手却持一根

青竹棒。

群丐一见这两个女子进来,目光不约而同的都凝视着那

根青竹棒。张无忌见这许多女子进来,自觉仍是骑在史火龙

肩头,未免太过儿戏,但陈友谅的剑尖不离周芷若后心,自

己可不能轻易放开了丐帮帮主。但见群丐人人目不转睛地瞪

着那女童手中的竹棒,似乎天下唯有这根竹棒才是第一要紧

的物事,甚么白衣少女、黑衣少女、黄衫少女,以及这个丑

女童本人,谁都是对之视若无物。他暗暗诧异,打量这竹棒

时,只见那棒通休碧绿,精光溜滑,不知多少年来经过多少

人的摩挲把弄,但除此之外,却也不别无异处。

那黄衫美女目光一转,犹似两道冷电,掠过大厅上众人,

最后停在张无忌脸上,冷冰冰的道:“张教主,你年纪也不小

了,正经事不干,却在这儿胡闹。”这几句话中微含责备之意,

但辞语颇为亲切,犹似长姊教训幼弟一般。

张无忌脸上一红,分辩道:“丐帮的陈长老以卑鄙手段,

制住我的……我的同伴,我只好擒住他们的帮主。”

那美女微微一笑,柔声道:“将人家帮主当马骑,不太过

份一点吗?我从长安来,道上听人说明教教主是个小魔头,今

日一见,唉,唉!”说着螓首轻摇,颇有不以为然的神色。

史火龙突然大叫:“张无忌你这小淫贼,快快下来!”想

伸手去扳他腿,苦于后颈经脉被拿,半点劲道也使不出来。张

无忌听他当着妇道人家的面斥骂自己为“小淫贼”,又羞又怒,

左手一股内力从他后颈透了过去。史火龙全身酸麻难当,忍

不住大声:“啊哟,啊哟”的呻吟起来。

群丐见张无忌如此无礼,而本帮帮主却又这等孱弱,无

不羞愤交集,均觉史火龙在敌人手下居然出声呻吟,实大失

英雄好汉的身分,别说他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之主,便是寻常

一个丐帮弟子,也不该对敌人低头示弱。

陈友谅道:“张无忌,你放开我们史帮主,我便收剑如何?”

他不待方答应,当即还剑入鞘。他料得这一着必可收效,果

然张无忌说道:“甚好。”身形一晃,已站在周芷若身边,但

见她双眉深锁,神情委顿,不由得甚是怜惜,扶她在庭中一

张石鼓凳上坐下。

陈友谅转向那黄衫美女,拱手说道:“芳驾惠临敝帮,不

知有何教言?尊姓大名,可得见示否?”又问那丑陋女童道:

“小姑娘,你这根竹棒是哪里来的?”

那黄衫美女冷冷的道:“混元霹雳手成昆在哪里?请他出

来相见。”张无忌听到“混元霹雳手成昆”七字,心下大奇,

却见陈友谅脸上陡然变色。但他神色迅即宁定,淡淡的道:

“混元霹雳手成昆?那是金毛狮王谢逊的师父啊。你该问明教

张教主才是。”黄衫美女道:“阁下是谁?”陈友谅道:“在下

姓陈,草字友谅,乃丐帮的八袋长老。”

黄衫美女嘴角向史火龙一撇,问道:“这家伙是谁?模样

倒是雄纠纠的一副英雄气概,怎地如此脓包?给人略加整治,

便即大呼小叫,不像样子。”

群丐都感脸上无光,暗自羞惭,有些人瞧向史火龙的眼

色之中,已带着三分轻蔑,两分气恼。陈友谅道:“这位便是

本帮史帮主。他老人家近来大病初愈,身子不适,你是客人,

我们让你三分。若再胡言乱道,得罪莫怪。”说到最后两句,

已是声色俱厉。

那黄衫美女神色漠然,向一名黑衣少女道:“小翠,将那

封信还了给他。”那黑衣少女应道:“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来,托在手中。张无忌一瞥,见封皮上写着:“面陈明教韩大

爷山童亲启”,另一行写着四个小字:“丐帮史缄。”

掌棒龙头一见那信,登时满脸紫胀,骂道:“小贱婢,原

来途中一再戏弄老子的偷信贼,便是你这死丫头。”挺起手中

铁棒,便要扑上前去厮拚。那黑衣少女格格一笑,说道:“我

丫头是丫头,可是没死。这么大的人,连封信也看不住,不

害羞。”说着纤手一扬,那封信平平稳稳的向掌棒龙头飞来。

掌棒龙头当即一把抓住。

张无忌那晚曾见史火龙命掌棒龙头送信去给韩山童,以

韩林儿为要挟,胁他归降丐帮,此时听了这番对答,料知必

是那些白衣黑衣少女途中戏耍掌棒龙头,盗了他的书信,以

致他迫得重返卢龙。但掌棒龙头武功精强,听他说话,竟是

直至此刻方知戏耍他的人是谁,那么这八名少女若非有过人

的机智,便是身具极高武功,更可能是那黄衫美女暗中主持,

将一位丐帮高手耍得团团乱转。想到此处,不禁对那黄衫女

子好生感激。

那黄衫美女说道:“韩山童起义淮泗,驱逐鞑子,道路传

言,都说他仁厚好义,不扰百姓。既是这么一位英雄人物,岂

能为了儿子而背叛明教,投降丐帮?你们就算将这信送到韩

大爷手中,那也只自讨没趣而已。我见这位龙头大哥胡涂得

可笑,又因丐帮中有件大事,须他亲自在场,才截下他的信

来。”

张无忌抱拳道:“多谢大姊援手相助,张无忌有礼。”黄

衫女子还了一礼,道:“不必客气。”

黄衫女子又向丐帮众人道:“你们以为擒住了韩林儿,便

能逼迫韩山童投降么?掌棒龙头大哥,那日你在道上接连受

阻,以为改行小道,便能避过么?嘿嘿,就算避过了,这信

送到韩山童手中,于你丐帮也无好处。”

陈友谅心中一动,接过那封信来,只见封皮完好无缺,撕

开封皮,抽出信笺,一瞥之下,脸色登时大变。原来一封向

韩山童招降的信,已变成丐帮向明教投诚的降书,文字中卑

躬屈膝,尽极谦抑,自骂过去所作所为实是万恶不赦,声称

自今而后,决定痛改前非,务恳明教宽洪大量,既往不咎,收

录作为下属,俾为驱赶元虏的马前先行。

黄衫女子冷笑道:“不错,这信我是瞧过啦,可不是我改

的。我看了此信才知掌棒龙头早已着了人家手脚,上了大当。

我念着跟丐帮上一代的渊源,不愿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大帮,

到今日如此出丑露乖,这才截下来。你们想想,此信由丐帮

掌棒龙头亲手送到了明教手中,丐帮今后还有颜面立足于江

湖之上么?”

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掌钵龙头、掌棒龙头等先后接过

信来,一看之下,无不惊怒,心下却又不禁暗叫:“惭愧!”果

如黄衫女子所言,这封卑辞奴言、没半分骨气的降书一落入

明教之手,丐帮丑名扬于天下,所有丐帮弟子,再难在人前

直立。如此说来,黄衫女子截下这封书信,实是帮了丐帮一

个大忙。然则偷换书信,却又是何人?

黑衣少女小翠笑道:“你们想问:这封信是谁换的,是不

是?”丐帮不答,但人人脸上均露出急欲知晓的神色。小翠道:

“掌棒龙头,你除下外袍,便知端的。”

掌棒龙头早已满脸胀得通红,颈中青筋根根凸起,听得

此言,当即双手拉住外袍两边衣襟一扯,噗噗数声轻响过去,

扣子尽数崩断。他向后一甩,已将外袍丢下,喝道:“那便怎

地?”只听得他身后群丐齐声“咦”的惊呼,似乎瞧到了甚么

怪异物事。掌棒龙头道:“甚么?”转过身来,只见六七人指

着他的背脊。掌棒龙头更是焦躁,双手一阵乱扯,撕破内衫

前襟,将贴肉的衣衫除下,露出一身虬缠纠结的肌肉,挥过

内衫一瞧,只见衫上用靛青绘着一保青色大蝙蝠,双翼大张,

狰狞可怖,口边点着几滴红色血色点。

传功长老、执法长老等齐声叫道:“青翼蝠王韦一笑!”

韦一笑从前少到中原,声名不响,但近年来在江湖上神

出鬼没、大显身手,威名之盛,已颇不下于白眉鹰王。张无

忌心下暗喜:“若非韦兄这等来无影、去无踪的轻功,原是难

以戏弄得这掌棒龙头全无知觉。”

掌棒龙头一怔,提起那件内衫,劈脸向张无忌打来,骂

道:“好啊,原来是你们这批魔崽子戏弄老夫。”张无忌衣袖

一拂,那内衫被一股劲风带得冉冉上升,挂在庭中一株银杏

树丫枝之上,临风飘扬,衫上那只吸血大蝙蝠更显得栩栩如

生。张无忌笑道:“掌棒龙头,敝教韦蝠王手下留情,你难道

不知么?他当日若要取你性命,你便怎样?掌棒龙头一想,不

由自主的打个寒噤。

陈友谅心知此越闹越臭,只有拦下不理,是为上策。问

那黄衫女子道:“请问姑娘高姓,不知与我们有何渊源。”

黄衫女子冷笑道:“跟你们有甚么渊源?我只跟这根打狗

棒有些渊源。”说着向丑女童手中的青竹棒一指。

群丐早认出这是本帮帮主信物打狗棒,却不明何以会落

入旁人手中,各人的眼光都瞧着史火龙,但见他脸色惨白,不

知所措。传功长老问道:“帮主,这女孩拿着的打狗棒,是假

的么?”史火龙道:“我……我看多半是假的。”

黄衫女子道:“好,那么你将真的打狗棒取将出来,比对

比对。”史火龙道:“打狗棒是丐帮至宝,怎能轻易示人?我

也没随身携带,若有失落,岂不糟糕?”群丐一听,都觉这句

话不成体统,身为丐帮帮主,怎会怕打狗棒失落?

那女童高举竹棒,大声道:“大家来看。这打狗棒是本帮

……本帮一代代传下来的棒儿,怎么会假?”群丐听她口称

“本帮”,暗自惊奇,走近细看,见这棒晶润如玉,坚硬胜铁,

确是要本帮帮主的信物无疑。各人面面相觑,不明其理。

黄衫女子道:“素闻丐帮帮主以降龙十八掌及打狗棒法二

大神功驰名天下。小虹,你先向史帮主讨教讨教降龙十八掌

的功夫。小玲,你待小虹姊姊胜了之后,再向史帮主讨教讨

教打狗棒法的功夫。”两名手持长箫的少女应声跃出,分站左

右。

陈友谅怒道:“姑娘不肯见示姓名,已是没将丐帮放在眼

中,更令两名小婢向我们帮主挑战,江湖上焉有这个道理?史

帮主,待弟子先料理了这两个丫鬟,再来领教这位姑娘的高

招。咱们要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如此轻视丐帮。”史火龙道:

“他奶奶的,很好,就请陈长老下场。”陈友谅刷的一声拔出

长剑,缓步走到中庭。

那小虹道:“姑娘叫我讨教降龙十八掌,你会这路掌法?

使降龙十八掌是用剑么?”陈友应谅喝道:“史帮主何等身分,

怎能跟你小丫头动手过招?降龙十八掌的神功,岂是你小丫

头轻易见得的?”说着又踏上一步。

黄衫女子向张无忌道:“张教主,我求你一件事。”张无

忌道:“姑娘请说。”黄衫女子道:“请你将这姓陈的家伙撵了

开去,将那冒充史帮主的大骗子揪将出来。

张无忌先前只一招便将史火龙擒住,觉得他功夫实在平

庸之极,再想起那日韩林儿一口浓痰吐去,史火龙竟然没能

避开,心下早已起疑,又见他事事听陈友谅指点,自己没半

点主意,凭他武功、识见,决不能为丐帮之主,这时听黄衫

女子说他是“冒充帮主的大骗子”,前后一加印证,已自明白

了六七成,一点头,已欺到史火龙身前。

史火龙一招“冲天炮”打出、砰的一拳,打在张无忌胸

口,张无忌哈哈大笑,说道:“降龙十八掌神功,是如此脓包

吗?”伸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将他提了出来。陈友谅自知非张

无忌敌手,不等他动手,已自行退入了人丛之中。

那丑女童突然放声大哭,扑将上来,抓住史火龙乱撕乱

打,叫道:“你害死我爹爹,害死我爹爹,你这恶贼。”史火

龙被张无忌拿住后心穴道,动弹不得。他身材高大,那女童

的小拳头只打到他肚子。张无忌手臂一拗,将了脑袋按了下

来。那女童抓住他头发一扯,史火龙满头头发忽然尽皆跌落,

露出油光晶亮的一个光头。原来他竟是个秃头,头上戴的是

假发。乱抓之下,那女童忽然又抓下了他一块鼻子,却无鲜

血流出。

众人惊奇已极,凝目细看,原来他鼻子低塌,那高鼻子

也是假装的。群丐一阵大哗,齐问:“你是谁?怎地来冒充史

帮主?”

张无忌提起他身子重重一顿,只摔得他七荤八素,半晌

说不出话来。张无忌微微一笑,自行退开,心想此人冒充史

火龙,真相既然大白,自有群丐跟他算帐。

掌棒龙头性如烈火,上前左右开弓,啪啪啪啪打了他七

八个重重的耳光。那假帮主双颊红肿,大叫:“不干我事,不

干我事。是陈……陈长老叫我干的。”执法长老心头一凛,喝

道:“陈友谅呢?”却已不见陈友谅人影,料想他一见事情败

露,早已逃之夭夭。执法长老道:“快追他回来!”数名七袋

弟子应声而出,追出门去。

掌棒龙头骂道:“直娘贼!你是甚么东西,要老子向你磕

头,叫你帮主。”提起蒲扇大的巴掌,又要往他脸上掴去。执

法长老忙伸手格开,说道:“冯兄弟不可鲁莽。你一掌打死了

他甚么事都查不出来了。”转身向那黄衫女子抱掌行礼恭恭敬

敬地道:“若非姑娘拆穿此人奸谋,我们至今兀自蒙在鼓里。

姑娘芳名可能见示否,敝帮上下,同感大德。”

黄衫女子淡淡一笑,道:“小女子幽居深山,自来不与外

人往还,姓名也没什么用处。至于这一位小妹妹,你们之中

难道没人认得她吗?”

群丐瞧着这个女童,没一人认得。传功长老忽地心念一

动,踏上一步,道:“她……她……她的相貌有点像史帮夫人

哪……莫非……莫非……”

黄衫女子道:“不错她姓史名红石,是史火龙史帮主的独

生女儿。史帮主临危之时,要他夫人抱了这孩子,携带打狗

棒前来找我,替他报仇雪恨。”

传功长老惊道:“姑娘!你说史帮已经归天了?他……他

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上代丐帮帮所传的那降龙十八掌,在耶律齐手中便已没

能学全,此后丐帮历任帮生,最多也只学到十四掌为止。史

火龙所学到的共有十二掌,他在二十余年之前,因苦练这门

掌法时内力不济,得了上半身瘫痪之症,双臂不能转,自此

携同妻子,到各处深山寻觅灵药治病,将丐帮帮务交与传功、

执法二长老,掌棒、掌钵二龙头共同处理。

但二长老、二龙头不相统属,各管各的,帮中污衣净衣

两派又积不相能,以致偌大一个丐帮渐趋式微。待这假帮主

最近突然现身,年轻的丐帮弟子从未见过帮主,而传功长老

等人和史火龙一别二十余年,见这假帮主相貌甚似,又有谁

想得到竟会是假冒的?

黄衫女子叹了口气,说道:“史帮主是丧生在混元霹雳手

成昆的手下。”

张无忌“咦”了一声,心想自己在光明顶上亲眼见到成

昆尸横就地,怎么会去杀死史火龙?那么定是他在上光明顶

之前干的事了,问道:“请问姑娘,史帮主丧生已有多久了?”

黄衫女子道:“去年十月初六,距今两月有余。”张无忌道:

“这就奇了。不知姑娘何以知道是成昆那老贼下的毒手。”

黄衫女子道:“史夫人言道:史帮主和一名老者连对一十

二掌,那老者呕血而走。史帮主也为那老者掌力所伤。史帮

主自知伤重不治,料想那老者三日之后,必定元气恢复,重

来寻衅,当即向夫人嘱咐后事,说出仇人姓名,乃是混元霹

雳手成昆。史帮主双臂瘫痪之症,其时已愈了九成,他曾得

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二掌真传,武功已是江湖上一流高手,但

竭尽全力,十二掌使完,仍是难逃敌人毒手。”女童史红石听

到这里,放声大哭起来。

传功长老脸现悲愤之色,将肮脏的衣袖替史红石擦去泪

水,说道:“小世妹,帮主之仇,即我帮上下数万弟子之仇,

咱们终当擒住那混元霹雳手成昆,碎尸万段,以报帮主的大

恨。不知你妈妈眼下在哪里?”

史红石指着黄衫女子,说道:“我妈妈在杨姊姊家里养

伤。”众人直至此时,方知那黄衫美女姓杨,至于她是何等人

物,仍是猜不到半点端倪。

黄衫女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史夫人也挨了成昆一掌,

伤势着实不轻,长途跋涉来到舍下,已然奄奄一息,今后是

否能够痊可,那也……那也难说。”

执法长老恨恨的道:“这成昆不知跟老帮主有何仇怨,竟

尔下此毒手?”黄衫女子道:“据史夫人转述史帮主遗言,他

和这成昆素不相识,仇怨两字,更是无从说起。因此他老人

家直到临终,仍是不明原由。据史夫人推测,多半是丐帮中

人甚么地方得罪了成昆,因而找到史帮主头上。”执法长老沉

吟道:“这成昆为了躲避谢逊,数十年前便已在江湖上销声匿

迹,不知所终,丐帮弟子怎能和他结仇?看来其中必有重大

误会。”

掌钵龙头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这时突然抓起一柄

弯刀,架在那假冒史火龙的秃子颈中,喝道:“你叫甚么名字?

为甚么胆敢假冒史帮主?快快说来,若有半字虚言,哼,哼!”

说着弯刀一斜,将一张椅子劈为两半,随即又架在那秃子颈

中。

那秃子吓得魂不附体,道:“我……我……小人名叫癞头

鼋刘敖,本是山西解县乱石冈山寨中的一名头目,这天下山

做没本钱的买卖,撞到了陈友谅陈长老,还有陈长老的师父。

陈长老一脚将小人踢翻了,提剑要杀,小人连忙磕头求饶。陈

长老对小人左瞧右瞧,忽然说道:‘师父,这小贼挺像咱们前

天所见的那个人哪。’他师父摇头道:‘嘿嘿,年纪不对,鼻

子塌了,又是个秃头。’陈长老笑道:‘弟子有法子弄他像来。’

于是叫小人跟着他们到解县,住在客店之中。陈长老去弄了

些石膏,装高了小人鼻子,又叫我戴上假的白头发,乔扮成

这等模样……各位老爷,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戏

弄诸位,只是陈长老这么说,小人只好这么干。小人狗命一

条,全捏在他手里,那……那是无可奈何,小人家中尚有八

十岁的老娘,众位大爷饶命则个。”说着双膝跪倒,磕头便如

捣蒜。

执法长老沉吟道:“陈友谅出身少林派,他师父是少林寺

的高僧,他……他还有甚么师父?”

这一言提醒了张无忌,当即接口道:“不错,他师父便是

成昆。”于是将成昆化名圆真、混入少林寺拜神僧空见为师等

情简略说了,跟着又说圆真如何偷袭光明顶,终于为殷野王

所击毙,但尸身却又突然失踪。

掌钵龙头和执法长老齐声道:“此事已无可疑。在光明顶

上,成昆乃是假死,混乱之中悄悄溜走了。”传功长老怒道:

“原来罪魁祸首竟是陈友谅这奸贼。他师徒二人野心勃勃,妄

图独霸天下,是以害死了史帮主,命这小毛贼冒充,做他们

傀儡,再想进一步挟制明教,笼络少林、武当、峨嵋三大派。

这奸计不可谓不毒,野心不可谓不大。宋青书呢?宋青书到

哪里去了?”各人这些时候中只注视着丐帮帮主、黄衫女子、

史红石等人,没防到宋青书竟也步着陈友谅后尘,不知何时

溜之大吉了。

说到此时,印证各事,陈友谅的奸计终于全盘暴露。

传功长老向黄衫女子深深一揖,说道:“姑娘有大德于敝

帮,丐帮不知何以为报。”

黄衫女子淡淡一笑,笑道:“我先人和贵帮上代渊源甚深,

些些微劳,何足挂齿?这位史家小妹妹,你们好好照顾。”躬

身一礼,黄影一闪,已掠上屋顶。

传功长老叫道:“姑娘且请留步。”

那四名黑衣少女、四名白衣少女一齐跃上屋顶,琴声丁

冬、箫声呜咽,片刻间琴箫之声飘然远引,曲未终而人已不

见,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众人心下均感一阵怅惘。

传功长老携了史红石的手,向张无忌道:“张教主,且请

进厅内说话。”群丐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请张无忌先行。

张无忌走进厅内,和传功长老等分宾主坐定,周芷若坐

在他肩下。张无忌请问了传功长老、执法长老诸人的姓名之

后,便道:“曹长老,我义父金毛狮王若在贵帮,便请出来相

见,否则亦盼示知他老人家的下落。”

传功长老叹了口气,道:“陈友谅这奸贼玩弄手段,累得

丐帮愧对天下英雄。不瞒张教主说,谢大侠和这位周姑娘,确

是我们在关外合力请来,其时谢大侠身染疾病,昏迷在床。我

们没经动手过招,就请他大驾到了此间。五日之前的晚间,谢

大侠突然击毙了看守他的敝帮弟子,脱身而去。所毙丐帮人

众,棺木尚停在后院未葬。张教主若是不信,可请移驾到后

院审察。”

张无忌听他言语诚恳,何况那晚丐帮弟子尸横斗室,自

己亲眼目睹,便道:“曹长老既如此说,在下焉敢不信?”又

问:“从卢龙一路向西,留有敝教联络的记号,在下查得却非

本教兄弟所作,不知此事跟贵帮有关否?”

传功长老道:“说不定是陈友谅那厮所作的手脚,说来惭

愧,兄弟实无所知。”

张无忌点点头,沉吟片刻,便即明白:“那成昆在光明顶

上出入自如,我教的记号他自然知道。此人既然未死,这些

玄虚自是他闹的了。但若我义父竟是落入了成昆手中……”念

及此事,额头不禁出汗,定了定神,问史红石:“小妹妹,这

位杨姊姊住在哪里?你从前认识她么?”

史红石摇头道:“我从前不识。爹爹死后,妈妈同我,带

了爹爹的竹棒儿,坐车走了好几天,就不坐车了,上山去。妈

妈走不动了,歇一歇,在地下爬了一会,后来到了树林外边,

妈妈大叫几声。后来一个穿黑衣的小姊姊出来,后来杨姊姊

出来,问了妈妈许多话,拿这棒儿去了半天。后来妈妈昏了

过去。后来杨姊姊便带了我,又带了八个穿白衣裳、黑衣裳

的小姊姊,坐了车子来啦。”她年纪幼小,说不出个所以然,

问到地名日子,也是一概不知,从她口中竟探不到半点端倪。

传功长老道:“贵教韩山童大爷的公子,却在敝帮。”他

转头吩咐了几句,一名丐帮弟子匆匆进去。

过不多时,只听得韩林儿破口大骂的声音从后堂传出:

“你们这些个个不得好死的臭叫化,又来欺骗老子!我们张教

主身分何等尊贵,岂能驾到你们这臭叫化窝来。你乘早送老

子上西天去。鬼鬼祟祟的奸计,一概不管用。”丐帮众长老听

了,均有惭色。

张无忌敬重韩林儿的骨气为人,站起身来,抢上几步,见

他怒气冲冲的从后壁大步踏走出来,便道:“韩大哥,我在这

里,这几天委屈了你啦。”

韩林儿一怔,不胜之喜,当即跪下拜倒,说道:“张教主,

果然是你老人家来啦,这可想煞了小人,你快传下号令,将

这些臭叫化儿杀个乾净。”张无忌含笑扶起,说道:“韩大哥,

丐帮诸位长老也是中了旁人奸计,致生误会。此刻已分解明

白,原来大家都是好朋友。韩大哥瞧在兄弟面上,不必介意。”

韩林儿站起身来,向传功长老等怒目而视,本想痛骂几句,一

出心中怒气,但教主既已如此吩咐,只得强自忍耐。

执法长老道:“张教主今日光降,实是敝帮莫大荣宠。快

整治筵席!大伙儿一来给张教主接风,二来向峨嵋派周掌门

致歉,三来向韩大哥赔罪。”早有众弟子答应了下去。

张无忌心悬义父安危,有许多话要向周芷若询问,实是

无心饮食,当即抱拳说道:“诸位美意,甚是感谢,只是在下

急于寻访义父,只好日后再行叨扰,莫怪,莫怪。”

传功长老等挽留再三。张无忌见其意诚,倘若就此便去,

不免得罪了丐帮,只得留下与宴。席间丐帮诸高手又郑重谢

罪,并说已派丐帮中弟子四出寻访谢逊下落,一有讯息,立

即遣急足报与明教知道。张无忌谢了,与诸长老、龙头席上

订交,痛饮而散。

丐帮众高手见他年纪虽轻,但武功既高而绝无傲人之态,

豁达大度,殷殷以携手共抗鞑子为勉,众人均是大为心折,直

送至卢龙城外十里,方始分手。

三十四新妇素手裂红裳

张无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骑了丐帮那大财主所赠骏

马,沿官道南下。

韩林儿对教主十分恭谨,不敢并骑而行,远远跟在后面,

沿途倒水奉茶,犹如奴仆般服侍张周二人。张无忌过意不去,

说道:“韩大哥,你虽是我教下兄弟,但我敬你为人,在公事

上你听我号令,日常相处,咱们平辈论交,便如兄弟朋友一

般。”韩林儿甚是惶恐,说道:“属下对教主死心塌地的敬仰,

平辈论交,如何克当?平时无缘多亲近教主,今日得以小小

尽心,服侍教主,实是属下生平之幸。”

周芷若微笑道:“我不是你教主,你却不必对我这般恭

敬。”韩林儿道:“周姑娘是天人一般的人物,小人能跟你说

几句话,已是前生修来的福气。言语粗鲁,姑娘莫怪。”周芷

若听他说得诚恳,眼光中所流露的崇敬,实将自己当作了天

仙天神。她自知容色清丽,所有青年男子遇到自己无不心摇

神驰,但如韩林儿这般五体投地的拜倒,却也是平生从所未

遇,少女情怀,也不禁欣喜。

张无忌问起她当日被丐帮擒获的经过。周芷若言道:那

日他出了客店不久,谢逊突然浑身颤抖,胡言乱语起来。她

心中害怕,竭力劝慰,但谢逊似乎不认得她了,在店房中乱

跳乱窜,过了一会,便即瘫痪在地,人事不知。便在此时,丐

帮中有六七名高手同时抢进房来,她不及抽剑抵御,即给制

住,和谢逊二人同时被送到卢龙。

张无忌幼时便知义父因练七伤拳伤了心脉,兼之全家为

成昆所害,偶尔会心智错乱,只没料到他竟会在这当口发作,

以致无法抵挡丐帮的侵袭,不胜叹息。两人琢磨谢逊不知此

刻到了何处,均感茫无头绪。

张无忌道:“京师是各路人物会聚之处,咱们南下路过,

便可去大都打探一下消息。我想青翼蝠王韦兄手中,多半会

有若干线索。”周芷若抿嘴笑道:“你去大都啊,当真是想见

韦一笑么?”张无忌明白她言中之意,不禁脸上一红,说道:

“也不一定找得到韦兄。若能遇上杨左使、苦头陀、彭和尚他

们,也总能帮我出些主意。”周芷若微笑道:“有一位神机妙

算、足智多谋的人儿,你到大都去找她,更能帮你出些好主

意。杨左使、苦头陀、彭和尚他们,万万不及这姑娘聪明。”

张无忌一直不敢跟她说起与赵敏相遇之事,这时听她提

及,不由得神色间颇为忸怩,说道:“你总是念念不忘赵姑娘,

高兴起来便损我两句。”周芷若笑道:“念念不忘于她的,也

不知是我呢,还是另有旁人。你自己作贼心虚,当我瞧不出

你心中有鬼么?”

张无忌心想自己与周芷若已有白头之约,此时生死与共,

两情不贰,甚么都不该瞒她,说道:“芷若,有一件事我该当

与你说,请别生气。”

周芷若道:“我该生气便生气,不该生气便不生气。”

张无忌心中一窒,暗想自己曾对她发下重誓,决意杀了

赵敏,为表妹殷离报仇,但与赵敏相见后非但不杀,反而和

她荒郊共宿,连骑并行,这番经过委实难以出口。他不善作

伪,自觉羞惭,神色间便尽数显了出来。

他沉吟之间,双骑已奔进一处小镇,眼见天色不早,便

找一家小客店投宿。晚饭过后,他又替周芷若在背心穴道上

推拿了一阵,虽是解穴的法门不合,但点穴后为时已久,推

拿后血脉运转,被封住的穴道终于也解开了。他暗想:“丐帮

诸长老武功虽非极强,点穴手法却大是神妙。芷若心性高傲,

不肯在席间求他们解穴,那出手点穴之人居然也假装忘记了。

嘿嘿,这些化子死要面子,一败涂地之余,勉强在点穴法上

占些上风也是好的。”

周芷若嫌客店中有股污秽霉气,说道:“咱们到外面走走,

活活血脉。”张无忌道:“好!”携了她的手,走到镇外。

其时夕阳下山,西边天上晚霞如血,两人闲步一会,在

一株大树下坐了,但见太阳缓缓下山,周遭暮色渐渐逼来。张

无忌鼓起勇气,将弥勒庙中如何遇见赵敏、如何发现莫声谷

的尸体、如何和宋远桥等相会、如何循着明教的火焰记号在

冀北大兜圈子等情一一说了,说到最后,双手握着周芷若的

两手,道:“芷若,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咱俩夫妻一体,我

甚么事也不会瞒你。赵姑娘坚要再见我义父一面,说有几句

要紧的话问他。我当时便起了疑心,此刻回思,越想越是害

怕。”说到最后这几句,声音也发颤了。

周芷若道:“你害怕甚么?”张无忌只觉掌中的一双小手

寒冷如冰,也是轻轻发抖,便道:“我想起义父患有失心疯之

症,发作起来,人事不知。当年他疯疾大发,竟要扼死我妈

妈,他一对眼睛便是因此给我妈妈射瞎的。当我出生之时,义

父又想杀死我爸爸妈妈,幸而听到我的哭声,这才神智清醒。

我怕……我真怕……”

周芷若道:“你怕甚么?”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此话我

本不该说,但我确是担心,我表妹是……是……义父杀的。”

周芷若跳起身来,颤声道:“谢大侠仁侠仗义,对咱们后辈更

是慈爱,怎会去杀殷姑娘?”张无忌道:“我只是凭空猜测,当

然作不得准。就算我表妹真为义父所杀,那也是他老人家旧

疾突发,犹如梦魇一般,决不是他老人家的本意。唉,这一

切帐,都该算在成昆那恶贼身上。”

周芷若沉思半晌,摇头道:“不对,不对!难道咱们齐中

‘十香软筋散’之毒,也是义父他老人家作的手脚?他又从何

处得这毒药?一个人心智突然糊涂,杀人倒也不奇,却又怎

会细心细致的在饮食之中下毒?”

张无忌眼前犹如罩了一团浓雾,瞧不出半点光亮。只听

周芷若冷冷的道:“无忌哥哥,你是千方百计,在想替赵姑娘

开脱洗刷。”张无忌道:“倘若赵姑娘真是凶手,她躲避义父

尚自不及,何以执意要见义父,说有几句要紧话问他?”

周芷若冷笑道:“这位姑娘机变无双,她要为自己洗脱罪

名,难道还想不出甚么巧妙法儿么?”她语声突转温柔,偎倚

在他身上,说道:“无忌哥哥,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忠厚老实之

人,说到聪明智谋,如何能是赵姑娘的对手?”

张无忌叹了口气,觉得她所言确甚有理,伸臂轻轻搂住

她柔软的身子,柔声说道:“芷若,我只觉世事烦恼不尽,即

令亲如义父,也教我起了疑心。我只盼驱走鞑子的大事一了,

你我隐居深山,共享清福,再也不理这尘世之事了。”周芷若

道:“你是明教的教主,倘若天如人愿,真能逐走了胡虏,那

时天下大事都在你明教掌握之中,如何能容你去享清福?”张

无忌道:“我才干不足以胜任教主,更不想当教主。要是明教

掌握重权,这一教之主,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来担当不

可。”周芷若道:“你年纪尚轻,目下才干不足,难道不会学

么?再说,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门,肩头担子甚重。师父将这

掌门人的铁指环授我之时,命我务当光大本门,就算你能隐

居山林,我却没那福气呢。”

张无忌抚摸她手指上的铁指环,道:“那日我见这指环落

在陈友谅手中,心里焦急得了不得,只怕你受了奸人的欺辱,

恨不得插翅飞到你的身边。芷若,我没能早日救你脱险,这

些日子中,你可受委屈啦。这铁指环,他们怎么又还了你?”

周芷若道:“是武当门派的宋青书少侠拿来还我的。”

张无忌听她提到宋青书的名字,突然想到她与宋青书并

肩共席、在丐帮厅上饮酒的情景,问道:“宋青书对你很好,

是不是?”周芷若听他语声有异,问道:“甚么叫做‘对你很

好’?”张无忌道:“没甚么,我只是随便问问。宋师哥对你一

往情深,不惜叛派逆父,弑叔谋祖,对你自是很好的了。”

周芷若仰头望着东边初升的新月,幽幽的道:“你待我只

要能有他一半的好,我就心满意足的了。”张无忌道:“我固

是不及宋师哥这般痴情,要我为你做这些不孝不义的事,那

是万万不能。”周芷若道:“为了我,你是不能。为赵姑娘,你

偏能够。你在那小岛上立了重誓,定当杀此妖女,为殷姑娘

报仇。可是你一见她面,登时便将誓言忘得干干净净了。”

张无忌道:“芷若,要是我查明屠龙刀和倚天剑确是赵姑

娘所盗,我表妹确实是她害死的,我自不会饶她。但若她是

清白无辜,我总不能无端端的杀她。说不定我当日在小岛上

立誓,却是错了。”

周芷若不语。张无忌道:“我说错了么?”周芷若道:“不!

我是想起在万安寺的高塔之上,我也曾在师父跟前发过重誓。

只恨我在小岛上对你以身相许之时,不肯把这重誓说了出

来。”张无忌惊问:“你……你发过甚么重誓?”

周芷若道:“那时我跟师父发誓说,要是我日后嫁你为妻,

我父母死在地下不得安稳,我师父化为厉鬼,日夕向我纠缠,

我跟你生的子孙男的世世为奴,女的代代为娼。”

张无忌一听到这几句如此毒辣的恶誓,不禁身子发抖,隔

了半晌,才道:“芷若,那是作不得数的,当真作不得数的。

你师父只道明教是为非作恶的魔教,我是奸邪无耻的淫贼,才

逼你发此重誓。她老人家若是得知真相,定要教你免了此誓。”

周芷若泪流满面,泣道:“可是她……她老人家已经不知道

啦。”说着扑在他怀里,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休。

张无忌抚摸她的柔发,慰道:“你师父倘若地下有知,定

然不会怪你背誓。难道我真是奸邪无耻的淫贼吗?”周芷若抱

着他腰,说道:“你现下还不是。可是你将来受了赵敏的蛊惑,

说不定……说不定便奸邪无耻了。”张无忌伸指在她颊上轻轻

一弹,笑道:“你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你夫君是这样的人么?”

周芷若抬起头来,脸颊上兀自带着晶晶珠泪,眼中却已

全是笑意,说道:“也不羞,你已是我的夫君了么?你再跟那

赵敏小妖女鬼鬼祟祟,我才不要你呢。谁保得定你将来不会

如那宋青书一般,为了一个女子,便做出许多卑鄙无耻的勾

当来。”

张无忌低下头去,在她脸颊上一吻,笑道:“谁叫你天仙

下凡,咱们凡夫俗子,怎能把持得定?这是你爹爹妈妈不好,

生得你太美,可害死咱们男人啦!”

突然之间,两丈开外一株大树后“嘿嘿”连声,传来两

下冷笑。张无忌正将周芷若搂在怀里,一愕之间,只见一个

人影连晃几晃,已远远去了。

周芷若一跃而起,苍白着脸,颤声道:“是赵敏!她一直

跟着咱们。”张无忌听这两下冷笑确是女子声音,却难以肯定

是否赵敏,黑夜之中,又无法分辨背影模样,迟疑道:“真是

她么?她跟着咱们干么?”周芷若怒道:“她喜欢你啊,还假

惺惺的装不知道呢。你们多半暗中约好了,这般装神弄鬼的

来耍弄我。”张无忌连叫冤枉。

周芷若俏立寒风之中,思前想后,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

来。

张无忌左手轻轻搂住她肩头,右手伸袖替她擦去泪水,柔

声道:“怎么好端端地又流起泪来?若是我约赵姑娘来此,教

我天诛地灭。你倒想想,要是我心中对她好,又知她人在左

近,怎会跟你疯疯癫癫的说些亲热话儿?那不是故意气她,让

她难堪么?”

周芷若叹道:“这话倒也不错。无忌哥哥,我心中好生难

以平定。”张无忌道:“为甚么?”周芷若道:“我总是忘不了

对师父发过的重誓。又想这赵敏定然放不过我,不论武功智

谋,我都跟她差得太远。”张无忌道:“我自当尽心竭力,保

护你周全。我怎容她伤我爱妻的一根毫发?”周芷若道:“倘

若我死在她手里,那也罢了,只怪我自己命苦。怕的是你受

了她迷惑,信了她花言巧语,中了她的圈套机关,却来杀我,

那时我才死不瞑目呢。”

张无忌笑道:“那当真是杞人忧天了。世上多少害过我、

得罪过我的人,我都不杀,怎么反而会杀你?”解开衣襟,露

出胸口剑疤,笑道:“这一剑是你刺的!你越刺得我深,我越

是爱你。”周芷若伸出纤纤素手,轻轻抚摸他胸口的伤痕,心

中苦不胜情,突然脸色苍白,说道:“一报还一报,将来你便

一剑将我刺死,我也不懊悔。”

张无忌伸臂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待咱们找到义父,

便请他老人家替咱俩主婚,自后咱二人行坐不离,白头偕老。

只要你喜欢,再刺我几剑都成,我重话儿也不说你一句。这

么着,你够便宜了罢?”周芷若将脸颊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之上,

低声道:“但愿你大丈夫言而有信,不忘了今日的话。”

两人偎倚良久,直至中宵,风露渐重,方回客店分别就

寝。

次晨三人继续南行,路上也没发现赵敏的踪迹,不一日

已来到大都。进城时已是傍晚,只见合城男女都在洒水扫地,

将街道巷里扫得干干净净,每家门口都摆了香案。

张无忌等投了客店,问店伙城中有何大事。店小二道:

“客官远来不知,可却也撞得真巧,合该有眼福,明日是大游

皇城啊。”张无忌道:“甚么大游皇城?”店小二道:“明天是

一年一度皇上大游皇城的日子。皇上要到庆寿寺供香,数万

男男女女扮戏游行,头尾少说也有三四十里长,那才叫好看

哩。客官今晚早些安息,明儿起个早,到玉德殿门外去占个

座儿,要是你眼光好,皇上、皇后、贵妃、太子、公主,个

个都能瞧见。你想想,咱们做小百姓的,若不是住在京师,哪

有亲眼见到皇上的福气?”

韩林儿听得不耐烦起来,斥道:“认贼作父,无耻汉奸!

鞑子的皇帝有甚么好看?”店小二睁大了眼睛,指着他道:

“你……你……你说这种话,不是造反么?你不怕杀头么?”韩

林儿道:“你是汉人,鞑子害得咱们多惨,你居然皇上长、皇

上短,还有半点骨气么?”那店小二见他凶霸霸的,转身便欲

出去。

周芷若手起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的穴道,道:“此人出去,

定然多口,只怕不久便有官兵前来拿人。”说着将他踢入了床

底,笑道:“且饿他几日,咱们走的时候再放他。”

过不多时,掌柜的在外面大叫:“阿福,阿福,又在哪里

唠叨个没完没了啦!快给三号房客人打脸水!”韩林儿忍住好

笑,拍桌叫道:“快送酒饭来,大爷们饿啦。”

过了一会,另一名店小二送酒饭进来,自言自语:“阿福

这小子想是去皇城瞧放烟花啦。这小子正经事不干,便是贪

玩。”

次日清晨,张无忌刚起床,便听得门外一片喧哗。走到

门口,只见街上无数男女,都是衣衫光鲜,向北涌去,人人

嘻嘻哈哈,比过年还要热闹。炮仗之声,四面八方的响个不

停。周芷若也到了门口,道:“咱们也瞧瞧去。”张无忌道:

“我跟汝阳王府中的武士动过手,别给他们认了出来,既要去

瞧,须得改扮一下。”当下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扮成了村汉

村女的模样,用泥水涂黄了脸颊双手,跟着街上众人,涌向

皇城。

其时方当卯末辰初,皇城内外已人山人海,几无立足之

地。张无忌双臂前伸,轻轻推开人众开道,到了延春门外一

家大户人家的屋檐下,台阶高起数尺,倒是个便于观看的所

在。站定不久,便听得锣声当当。众百姓齐呼:“来啦,来啦!”

人人延颈而望。

锣声渐近渐响,来到近处,只见一百零八名长大汉子,一

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面径长三尺的大锣,右手锣锤齐起齐落。

一百零八面大锣当的一声同时响了出来,直是震耳欲聋。锣

队过去,跟着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队,其后是汉人的细乐吹打、

西域琵琶队、蒙古号角队,每一队少则百余人,多则四五百

人。乐队行完,只见两面红缎大旗高擎而至。一面旗上书着

“安邦护国”,一面旗上书着“镇邪伏魔”,旁附许多金光闪闪

的梵文。大旗前后各有二百蒙古精兵卫护,长刀胜雪,铁矛

如云,四百人骑的一色白马。众百姓见了这等威武气概,都

大声欢呼起来。

张无忌暗自感叹:“外省百姓对蒙古官兵无不恨之切骨,

京师人士却是身为亡国奴而不知耻,想是数十年来日日见到

蒙古朝廷的威风,竟忘了自己是亡国之身了。”

两面大旗刚过去,突然间西首人丛中白光连闪,两排飞

刀,直射出来,径奔两根旗杆。每排飞刀均是连串七柄,七

把飞刀整整齐齐的插在旗杆之上。旗杆虽粗,但连受七把飞

刀的砍削,晃得几晃,便即折断,呼呼两响,从半空中倒将

下来。只听得惨叫之声大作,十余人被旗杆压住了。众百姓

大呼小叫,纷纷逃避,登时乱成一团。

这一下变起仓卒,张无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韩林儿

大喜之下,正要喝采,蓦地里一只软绵绵的手掌伸了过来,按

在口上,却是周芷若及时制止他的呼喝。

只见四百名蒙古兵各持兵刃,在人丛中搜索捣乱之人。张

无忌见发射这十四柄飞刀的手劲甚是凌厉,显是武林好手所

为,只是闲人阻隔,没能瞧见放刀之人是谁。连他都没见到,

蒙古官兵自只乱哄哄的瞎搜一阵。过不多时,人丛中有七八

名汉子被横拖直曳的拉了出来,口中大叫:“冤枉……”蒙古

兵刀矛齐下,立时将这些汉子杀死在大街之上。

韩林儿大是气愤,说道:“放飞刀的人早已走了,凭这些

脓包,也捉得到么?却来乱杀良民出气。”周芷若低声道:

“韩大哥禁声!咱们是来瞧大游皇城,不是来大闹皇城。”韩

林儿道:“是。”不敢再说甚么了。

乱了一阵,后边乐声又起,过来的一队队都是吞刀吐火

的杂耍,诸般西域秘技,只看得众百姓喝采不迭,于适才血

溅街心的惨剧,似乎已忘了个干净。其后是一队队的傀儡戏、

耍缸玩碟的杂戏,更后是骏马拖拉的彩车,每辆车上都有俊

童美女扮饰的戏文,甚么“唐三藏西天取经”、“唐明皇游月

宫”、“李存孝打虎”、“刘关张三战吕布”、“张生月下会莺

莺”等等,争奇斗胜,极尽精工。张无忌等三人一生生长于

穷乡僻壤,几时见过这些繁华气象,都不禁暗叹今日大开眼

界。

彩车上都插有锦旗,书明“臣湖广行省左丞相某某贡

奉”、“臣江浙行省右丞相某某贡奉”等字样。越到后来,贡

奉者的官爵愈大,彩车愈是华丽,扮饰戏文男女的身上,也

是越加珠光宝气,发钗颈链竟然也都是极贵重的翡翠宝石。蒙

古王公大臣一来为讨皇帝喜欢,二来各自夸耀豪富,都是不

惜工本的装点贡奉彩车。

丝竹悠扬声中,一辆装扮着“刘智远白兔记”戏文的彩

车过去,忽然间乐声一变,音调古拙,彩车上一面白布旗子

写的是“周公流放管蔡”。车中一个中年汉子手捧朝笏,扮演

周公,旁边坐着一个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管叔、蔡

叔交头接耳,向周公指指点点。接着而来的一辆彩车,旗上

写的是“王莽假仁假义”,车中的主莽白粉涂面,双手满持金

银,向一群寒酸士人施舍。其后是四面布旗,写着四句诗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便身死,千古

忠佞有谁知。”

张无忌心中一动:“天下是非黑白,固非易知。周公是大

圣人,当他流放管叔、蔡叔之时,人人说他图谋篡位。王莽

是大奸臣,但起初收买人心,举世莫不歌功颂德。这两个故

事,当年在冰火岛上义父都曾说给我听过的。所谓路遥知马

力,日久见人心,世事真伪,实非朝夕之际可辨。”又想:

“这二辆彩车与众大不相同,其中显是隐藏深意,主理之人,

却是个颇有学识的人物。”随口将那四句诗念了两遍。

忽听得几声破锣响过,一辆彩车由两匹瘦马拉了过来。那

车子朴素无华,众百姓遥遥望见,已哄笑起来,都道:“这等

破烂傢生,也来游皇城,可不笑掉众人的下巴么?”

车子渐近,张无忌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车

中一个大汉黄发垂肩、双目紧闭,盘膝坐在榻上,扮的却不

是金毛狮王谢逊是谁?旁边一个青衣美貌少女,手捧茶碗,殷

勤服侍,相貌虽不如周芷若之清丽绝俗,但衣饰打扮,和她

当日在万安寺塔上之时全然一模一样。

韩林儿失声道:“周姑娘,这人好像你啊。”周芷若哼了

一声,并不回答。张无忌回过头去,见她脸色铁青,胸口起

伏不定,知她心中极是恼怒,于是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一

时猜不透这辆彩车是何用意。

这车之后,跟着一辆车上仍是一旦一净,分别扮演谢逊

和周芷若。只见那旦角笑嘻嘻绕到净角背后,伸出两指,突

然在假谢逊背上用力一戮。假谢逊“啊”的一声大叫,倒撞

下榻,假周芷若伸足将他踏住,提剑欲杀。众百姓大声喝采:

“好啊,好啊,快杀了他。”第三辆车上仍是假谢逊和假周芷

若二人,另有六七名丐帮帮众,将假谢逊和假周芷若擒住。

张无忌此时更无怀疑,情知这三车戏文定是赵敏命人扮

演,料知他和周芷若要到大都来,是以这般羞辱周芷若一番。

他俯身从地下拾起几粒小石子,中指轻弹,嗤嗤连响,将第

三辆车前的两匹瘦马右眼睛打瞎了。小石贯脑而入,两马几

声哀嘶,倒地而毙。彩车翻了过来,车上的旦角、净角和众

配角滚了一地,街上又是一阵大乱。

周芷若咬着下唇,轻声道:“这妖女如此辱我,我……我

……”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了。张无忌只觉她纤手冰冷,

身子颤抖,忙慰道:“芷若,这小浑蛋甚么希奇百怪的花样也

想得出来,你别理会。只须我对你一片真心,旁人挑拨离间,

我如何能信?”周芷若顿了一顿,忽道:“啊,我想起来了。那

日,义父本是好端端地,突然间身子一颤,摔倒在地,跟着

便胡言乱语的发起疯来,莫非……莫非当时这妖女真是伏在

客店中的暗处,向义父后心施发暗器?”张无忌沉吟道:“她

若是做了手脚,再赶来弥勒庙,时刻也来得及,不过以她武

功,只怕算计不了义父,也说不定是玄冥二老施的暗算。”

说话之间,蒙古官兵已弹压住众百姓,拉开死马,后面

一辆辆彩车又络绎而来。张无忌和周芷若只是想着适才情事,

也无心观看车上戏文。彩车过完,只听得梵唱阵阵,一队队

身披大红袈裟的番僧迈步而来。众番僧过后,铁甲锵锵,二

千名铁甲御林军各持长矛,列队而过,跟着是三千名弓箭手。

弓箭手过尽,香烟缭绕,一尊尊神像坐在轿中,身穿锦衣的

伕役抬着经过,甚么土地、城隍、灵官、韦陀、财神、东嶽,

共是三百六十尊神像,最后一神是关圣帝君。众百姓喃喃念

佛,有的便跪下膜拜。

神像过完,手持金瓜金锤的仪仗队开道,羽扇宝伞,一

对对的过去。众百姓齐道:“皇上来啦,皇上来啦。”远远望

见一座黄绸大轿,三十二名锦衣侍卫抬着而来。张无忌凝目

瞧那蒙古皇帝,只见他面目憔悴,委靡不振,一望而知是荒

于酒色。皇太子骑马随侍,倒是颇有英气,背负镶金嵌玉的

长弓,不脱蒙古健儿本色。

韩林儿在张无忌耳边低声道:“教主,让属下扑上前去,

一刀刺死这鞑子皇帝,也好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张无忌道:

“不成,你去不得,鞑子皇帝身旁护卫中必多高手,除非是我

去。”张无忌左首一人忽然说道:“不妥,不妥。以暴易暴,未

见其可也。”

张无忌、韩林儿、周芷若齐吃一惊,向这人看去,却是

个五十来岁的卖药郎中,背负药囊,右手拿着个虎撑。那人

双手拇指翘起,并列胸前,做了个明教的火焰手势,低声道:

“彭莹玉拜见教主。教主贵体无恙,千万之喜。”

张无忌大喜,道:“啊,你是彭……”原来那人便是彭莹

玉,他化装巧妙,站在身旁已久,张无忌等三人竟未查觉。彭

莹玉低声道:“此间非说话之所。鞑子皇帝除他不得。”张无

忌素知他极有见识,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伸手抓住了他左

手轻摇数下。

皇帝和皇太子过后,又是三千名铁甲御林军,其后成千

成万的百姓跟着瞧热闹。街旁众百姓都道:“瞧皇后娘娘,公

主娘娘去。”人人向西涌去。周芷若道:“咱们也去瞧瞧。”

四人挤入人丛,随着众百姓到了玉德殿外,只见七座重

脊彩楼耸然而立,楼外御林军手执藤条,驱赶闲人。百姓虽

众,但张无忌等四人既要挤前,自也轻而易举,不久便到了

彩楼之前。中间最高一座彩楼,皇帝居中而坐,旁边两位皇

后,都是中年的肥胖妇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宝石之中,说不

尽的灿烂光华,头上所戴高冠模样甚是诡异古怪。皇太子坐

于左边下首,右边下首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穿锦袍,想

必是公主了。

张无忌游目瞧去,只见左首第二座彩楼中,一个少女身

穿貂裘,颈垂珠链,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正是赵敏。这彩

楼居中坐着一位长须王爷,相貌威严,自是赵敏的父亲汝阳

王察罕特穆尔。赵敏之兄库库特穆尔在楼上来回闲行,鹰视

虎步,甚是剽悍。

此时众番僧正在彩楼前排演“天魔大阵”,五百人敲动法

器,左右盘旋,纵高伏低,阵法变幻极尽巧妙。众百姓欢声

雷动,皆大赞叹。

周芷若向赵敏凝望半晌,叹了口气,道:“回去罢!”

四人从人从中挤了出来,回到客店。彭莹玉向张无忌行

参见之礼,各道别来情由。张无忌问起谢逊消息,彭莹玉甫

从淮泗来到大都,未知谢逊已回中原。他说起朱元璋、徐达、

常遇春等年来攻城略地,甚立战功,明教声威大振。

韩林儿道:“彭大师,适才咱们抢上彩楼,一刀将鞑子皇

帝砍了,岂非一劳永逸?”“彭莹玉摇头道:“这皇帝昏庸无道,

正是咱们大大的帮手,岂可杀他?”韩林儿奇道:“鞑子皇帝

昏庸无道,害苦了老百姓,怎么反而是咱们大大的帮手?”彭

莹玉道:“韩兄弟有所不知。鞑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乱,

又命贾鲁开掘黄河,劳民伤财,弄得天怒人怨。咱们近年来

打得鞑子落花流水,你道咱们这些乌合之众,当真打得过纵

横天下的蒙古精兵么?只因这胡涂皇帝不用好官。汝阳王善

能用兵,鞑子皇帝偏生处处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

大,抢了他的皇位,因此不断削减他兵权,尽派些只会吹牛

拍马的酒囊饭袋来领兵。蒙古兵再会打仗,也给这些混蛋将

军害死了。这鞑子皇帝,可不是咱们的大帮手么?”

这番话只听得张无忌连连点头称是。彭莹玉又道:“咱们

若是杀了鞑子皇帝,皇太子接位,瞧那皇太子的模样,倒是

个厉害角色,就算新皇帝也是昏君,总比他的胡涂老子好些。

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惯战的宿将来打咱们,那就糟了。”张无

忌道:“幸得大师及时提醒,否则今日我们若然鲁莽,只怕已

坏了大事。”

韩林儿连打自己嘴巴,骂道:“该死,该死!瞧你这小子

以后还敢胡说八道、乱出胡涂主意么?”登时把张无忌、周芷

若、彭莹玉逗得都笑了。

彭莹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体,肩上担负着驱虏复国的

重任,也不宜于冒大险,效那博浪之一击。属下见皇帝身旁

的护卫之中,高手着实不少,教主虽然神勇绝伦,但终须防

寡不敌众。万一失手,如何是好?”张无忌拱手道:“谨领大

师的金玉良言。”

周芷若叹道:“彭大师这话当真半点不错,你怎能轻身冒

险?要知待得咱们大事一成,坐在这彩楼龙椅之中的,便是

你张教主了。”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

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

好呢!”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

欢喜。

张无忌连连摇手,道:“韩兄弟,这话不可再说。本教只

图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贪富贵,那才是

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彭莹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

不过到了那时候,黄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当年陈桥

兵变之时,赵匡胤何尝想做皇帝呢?”张无忌只道:“不可,不

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周芷若听他说得决绝,脸色微变,眼望窗外,不再言语

了。

四人谈了一会,用过酒饭,张无忌道:“我和彭大师到街

上走走,打听义父的消息。”他想韩林儿性子直,见到甚么不

平之事,立时便会挥拳相向,闯出祸来,便道:“韩兄弟,你

和芷若今晚别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韩林儿道:“是,教

主诸多小心!”当下张无忌和彭莹玉言定一个向西,一个向东,

二鼓前回到客店会合。

张无忌出店后向西行去,一路上听到众百姓纷纷谈论,说

的都是今日“游皇城”的热闹豪阔。有人道:“南方明教造反,

今日关帝菩萨游行时眼中大放煞气,反贼定能扑灭。”有人道:

“明教有弥勒菩萨保佑,看来关圣帝君和弥勒佛将有一场大

战。”又有人说:“贾鲁大人拉伕掘黄河,挖出一个独眼石人,

那石人背上刻有两行字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

反’,这是运数使然,勉强不来的。”

张无忌对这些愚民之言也无意多听,信步之间,越走越

是静僻,蓦地抬头,竟到了那日与赵敏会饮的小酒店门外。他

心中一惊:“怎地无意之间,又来到此处?我心中对赵姑娘竟

是如此撇不开、放不下吗?”只见店门半掩,门内静悄悄地,

似乎并无酒客。

他稍一迟疑,推门走进,见柜台边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

盹。走进内堂,但见角落里那张方桌上点着一枝明灭不定的

蜡烛,桌旁朝内坐着一人。这张方桌正是他和赵敏两次饮酒

的所在,除了这位酒客之外,店堂内更无旁人。

那人听到脚步声,霍地站起,烛影摇晃,映在那人脸上,

竟然便是赵敏。

她和张无忌都没料到居然会在此地相见,不禁都“啊”的

一声叫了出来。

赵敏低声道:“你……你怎么会来?”语声颤抖,显是心

中极为激动。张无忌道:“我闲步经过,便进来瞧瞧,哪知道

……”走到桌边,见她对面另有一副杯筷,问道:“还有人来

么?”赵敏脸上一红,道:“没有了。前两次我跟你在这里饮

酒,你坐在我对面,因此……因此我叫店小二仍是多放一副

杯筷。”

张无忌心中感激,见桌上的四碟酒菜,便和第一次赵敏

约他来饮酒时一般无异,心底体会到了她一番柔情深意,不

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双手,颤声道:“赵姑娘!”赵敏黯然

道:“只恨,只恨我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对头……”

突然之间,窗外“嘿嘿”两声冷笑,一物飞了进来,拍

的一声,打灭了烛火,店堂中登时漆黑一团。张无忌和赵敏

听到这冷笑之声,都知是周芷若所发,一时徬徨失措。耳听

得屋顶脚步声细碎,周芷若如一阵风般去了。

赵敏低声道:“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约,是吗?”张无忌道:

“是,我原不该瞒你。”赵敏道:“那日我在树后,听到你跟她

这般甜言蜜语,恨不得立刻死了,恨不得自己从来没生在这

世上。那日我冷笑两声,她一报还一报,也来冷笑两声。可

是……可是你却没跟我说过半句教我欢喜的话儿。”

张无忌心下歉仄,道:“赵姑娘,我不该到这儿来,不该

再和你相见。我心已有所属,决不应再惹你烦恼。你是金枝

玉叶之身,从此将我这个山村野夫忘记了罢。”

赵敏拿起他手来,抚着他手背上的疤痕,轻声道:“这是

我咬伤你的,你武功再高,医道再精,也已去不了这个伤疤。

你自己手背上的伤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伤疤么?”双

臂搂住他的头颈,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张无忌但觉樱唇柔软,幽香扑鼻,一阵意乱情迷。突然

间赵敏用力一口,将他上唇咬得出血,跟着在他的肩头一推,

反身窜出了窗子,叫道:“你这小淫贼,我恨你,我恨你!”

韩林儿于张无忌、彭莹玉出店后,向周芷若道:“周姑娘,

你早些安歇。”不敢多说一句话,便站起身出房。周芷若微笑

道:“韩大哥,你怕了我么?连在我面前多坐一会也不肯。”韩

林儿胀红了脸,忙道:“不,不!”脚步却迈得更加快了,一

走进自己房中,立刻带上房门,上了闩,心下怦怦乱跳,定

了定神,躺在炕上,想到周芷若娇艳清丽的容颜,温和柔软

的话声,心道:“周姑娘日后成了教主夫人,我跟在教主身畔,

好好的干,拚命立些功劳。周姑娘一喜欢,就会说:“韩大哥,

这一趟可辛苦你啦!’那时候啊,我韩林儿才不枉了这一生。”

他出了会神,微笑着朦胧睡去,睡到半夜,忽听得门上

轻轻几下剥啄之声。韩林儿翻身坐起,问道:“是谁?”只听

得周芷若在门外说道:“是我。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韩

林儿道:“是,是。”赤足便去开门,拔去门闩,忙回身点亮

了蜡烛。

只见周芷若双目红肿,神色大异,韩林儿吓了一跳,问

道:“周姑娘,你……你……”底下的话便说不下去了,突然

灵机一动,飞奔出房,说道:“我去打水给你洗脸。”过不多

时,赤着双足,捧了一盆洗脸水进来。

周芷若凄然一笑,以手支颐,呆呆的望着烛火。韩林儿

道:“你……你洗脸罢。”周芷若一言不发,摇了摇头,忽然

怔怔的流下泪来。韩林儿吓得呆了,垂手站着,不知她为何

生气烦恼,更不知她要跟自己说甚么话。

这般僵持良久,忽然啪的一声轻响,烛花爆了开来。周

芷若身子一颤,从沉思中醒觉,轻轻“嗯”的一声,站起身

来。韩林儿大声道:“周姑娘,是谁对你不住,姓韩的这就拔

刀子找他去,我便是性命不要,也得在他身上戳几个透明窟

窿。请你说罢!”周芷若凄然摇了摇头,走出房去。她进房来

坐了半晌,似有满腹心事倾吐,却一个字不说便又出去,可

教韩林儿这莽撞汉子半点摸不着头脑,呆呆站着,连连握拳

捶头。

他想了一会毫无头绪,耳听得远处当当当的打着三更,心

想:“怎地教主和彭大师还没回来?”只得上炕又睡。朦胧间

刚要合眼,忽听得砰嘭一声,东边房中似乎有张椅子倒在地

下,那房正是周芷若所居。韩林儿急跃出房,月光掩映之下,

东房窗上映出一个黑影,似是悬空而挂,兀自微微摇晃。

韩林儿大吃一惊,叫道:“周姑娘,周姑娘!”伸手推门,

房门却是闩着。他肩头使劲一撞,撞断门闩,抢进房去,忙

打火摺点亮了蜡烛,只见周芷若双足临空,头颈套在绳圈之

中,绳子却挂在梁上。他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急忙跃起,

用力扯断绳子,将周芷若放在床上,探她鼻息,幸好尚未气

绝。他纵声大叫:“周姑娘,周姑娘,你……你有甚么想不开,

干么……干么……”

忽听得房门外一人道:“韩大哥,甚么事?”走进一人,正

是张无忌。

张无忌见此情景,也是如同陡遇雷轰,颤抖着双手解去

周芷若颈中绳索,一摸她胸口,一颗心尚自跳动,喜道:“不

碍事,救得了。”伸手在她背心小腹穴道上推拿数下,一股九

阳真气从掌心传了过去,来回一撞,周芷若“哇”的一声,哭

了出来。

韩林儿大喜,叫道:“好啦,好啦,周姑娘活转了。”

周芷若睁开眼来,见到张无忌,哭道:“你干甚么理我?

让我死了干净。”忽地见到他上唇创伤,更有几粒细细的齿痕,

怒火不可抑制,一伸手,重重打了他个耳光。

韩林儿大吃一惊,心想殴打教主,那还了得?但周芷若

在他心目中却又是有若天神,一时之间大为胡涂,不知如何

是好。突然有人伸手在他肩头轻拍两下,韩林儿回过头去,见

是彭莹玉,喜道:“彭大师,你回来啦,快,快来劝劝周姑娘。”

彭莹玉笑道:“劝甚么?”向张无忌道:“启禀教主,没访到有

关金毛狮王的甚么讯息。”张无忌“嗯”了一声,神色甚是忸

怩。彭莹玉向韩林儿道:“韩兄弟,咱们到外面走走罢。”韩

林儿急道:“不,不成啊,他们两个要打架,周姑娘可不是教

主的敌手。”彭莹玉哈哈大笑,道:“胡涂兄弟!难道咱两个

帮周姑娘,就能打赢教主了么?我说教主一定打不赢周姑娘。”

说着使个眼色,拉着韩林儿便出店房。韩林儿却兀自不住回

头,关怀之情,见于颜色。

周芷若忍不住噗哧一笑,随即扑在床上,抽抽噎噎的哭

了起来。张无忌坐在床边,轻拍她肩头,柔声道:“芷若,我

确不是约好了跟她相见,当真是误打误撞碰见的。”周芷若双

足乱踢,哭道:“我不信,我不信。不管你说甚么鬼话,以后

别想再叫我相信。”张无忌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

谦恭下士时’,世上的事情,原是极易引起误会……”

周芷若霍地坐起,说道:“那郡主娘娘用这些诗句来损我,

你倒念念有辞,老是记在心里。你瞧你的嘴唇,也不害羞,成

甚么样子?”说到这里,脸蛋儿却飞红了。

张无忌心想今日之事已百喙难辩,反正自己已决意与周

芷若结成夫妇,白头偕老,只有动之以情,令她渐渐淡忘。烛

光下见她俏脸晕红,颈中深深一根绳印,两边肿了上来,心

想若非韩林儿及早察觉施救,待得自己回店,只怕她已是香

殒玉碎,回天乏术,终成大恨,不禁又是惭愧,又是爱惜,伸

臂抱住她,向她樱唇上吻去。周芷若转头闪避,怒道:“你跟

人家不干不净,又来惹我。当我是好欺的么?”张无忌双臂一

紧,令她动弹不得,终于在她唇上深深吻了下去。周芷若挣

扎不脱,心中却也渐渐软了。

张无忌心想自己和她虽然名分已定,终是未婚夫妻,深

宵共处一室,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于彭莹玉、韩林儿等人

脸上须不好看,于是放开了她,说道:“芷若,你好好休息,

一切明日咱们再谈。我若是再瞒了你去见赵姑娘,任你千刀

万剐,死而无怨。”周芷若脸上红扑扑地,胸口起伏不定,喘

气道:“胡说八道甚么?你明知我不会将你千刀万剐。”张无

忌笑道:“那么你剁了我的双足好不好?”周芷若低下了头,眼

泪扑簌簌的如珠而落。

张无忌这一来又不好走了,又坐到她身旁,搂住她肩头,

柔声道:“怎么又伤心啦?”周芷若只是哭泣不语。张无忌问

之再三,不料越问得紧,她越是伤心。

张无忌罚誓赌咒,说决不负心薄幸。周芷若双手蒙着脸

道:“我是怨自己命苦,不是怪你。”张无忌道:“咱们大家命

苦。鞑子在中国作威作福,谁都是多苦多难。以后咱俩结成

夫妻,又将鞑子赶了出去,那就只有欢喜,没有伤心了。”

周芷若抬起头来,说道:“无忌哥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

真心,只不过赵敏那小妖女想诱惑你,却不是你三心两意。可

是……可是她聪明智慧,武功高强,容貌权势,无不胜我十

倍。我终究是争她不过的,与其一生伤心,不如一死了之,哪

知韩林儿这傻瓜偏偏救活了我。我死了一次,没勇气再死了。

我……我要学师父一样,削发为尼。唉,咱们峨嵋派的掌门,

终究是没一个嫁人的。”

张无忌道:“你始终不放心。这样罢,咱们明日立时动身

回到淮泗,我便跟你成亲。”周芷若道:“义父还没找到,再

说,你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终究……终究是不成的。”

说着又流下泪来。

张无忌道:“义父自然要加紧找寻。咱们会齐众兄弟后,

寻访起来容易得多。到底几时能赶走鞑子,谁也无法逆料。难

道等咱们成了老公公、老婆婆了,再来颤巍巍的拜堂成亲么?

老公公、老婆婆拜天地不打紧,可是咱俩生不了孩儿,我张

家可就断子绝孙了。”周芷若红着脸噗哧一笑,说道:“好好

一个老实人,却不知跟谁去学得这般贫嘴贫舌?”

满天愁云惨雾,便在两人一笑之间,化作飞烟而散。

次日清晨,张无忌嘱咐彭莹玉续留大都三日,打听谢逊

的讯息,自己偕同周芷若、韩林儿南下前赴淮泗。一到山东

境内,便见大队蒙古败兵,曳甲丢盔,蜂拥而来。张无忌等

见败兵势众,便避道而行。后来见到一兵落单,抓住了逼问,

得知朱元璋在淮北连打了几个大胜仗,杀得元兵溃不成军。三

人不胜之喜,加紧赶路,到得鲁皖边界,已全是明教义军的

天下。义军中有人认得韩林儿,急足报到元帅府。

三人将近濠州时,韩山童已率领了朱元璋、徐达、常遇

春、邓愈、汤和等大将迎出三十里外。众人久别重逢,俱各

大喜。韩山童听儿子说起遭丐帮擒获,全仗教主相救,更是

一再称谢。锣鼓喧天,兵甲耀眼,拥入濠州城中。

周芷若骑在马上,跟随在张无忌之后,左顾右盼,觉得

这番风光虽不及大都皇帝皇后“游皇城”的华丽辉煌,却也

颇足快慰平生。

张无忌在城中歇了数日,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

殷野王、铁冠道人、说不得、周颠、五行旗诸掌旗使等得到

讯息,陆续自各地来会。

张无忌说起谢逊回来中原、被丐帮擒去又复失踪的种种

情由。杨逍、范遥、殷天正等反复思量商议,均无头绪。范

遥道:“那个黄衫女子不知是何来历,说不定谢兄的行踪,要

着落在她身上寻访出来。”群豪都从未听到过武林中有这么一

位黄衫女子,只得劝张无忌且自宽心,都道:“这黄衫女子的

言语行事,对教主显无恶意。金毛狮王若是落在她的手中,定

然无恙。瞧此女之意,最多不过探询屠龙宝刀的下落而已。”

张无忌焦虑难释,一时却也无可如何,只得派出五行旗

下教众,分头赴各处打听。又过一日,彭莹玉自大都到来,也

说未能探听到谢逊的丝毫音讯。

明教义军大战数场,虽均获胜,损折也极惨重,此后两

三个月内,义军势将忙于休养整顿、招募新兵,不克再与元

军大战。彭莹玉那晚见到周芷若自尽,虽不明底细,但自猜

想得到两人不是醋海兴波,便是大闹别扭。范遥等又知张无

忌与赵敏之间干系颇不寻常,倘若明教教主娶了蒙古郡主为

妻,于抗元复国的大业为害非小,眼见目下并无大事,俱劝

张无忌早日与周芷若完婚。张无忌对周芷若原已有言在先,当

即允可。杨逍择定三月十五为黄道吉日。明教上上下下喜气

洋洋,都为教主的婚事忙了起来。

此时明教威震天下,东路韩山童在淮泗一带迭克大城,西

路徐寿辉在鄂北豫南也是连败元兵。教主大婚的喜讯传了出

去,武林人士的贺礼便如潮水般涌到。昆仑、崆峒诸派与明

教向有仇怨,但一来大都万安寺中张无忌出手相救,已于各

派有恩,二来周芷若是峨嵋掌门,是以各派掌门也都遣人送

礼到贺。崆峒五老的贺礼尤重。

张三丰亲书“佳儿佳妇”四字立轴,一部手抄的“太极

拳经”,命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三大弟子到贺。其时杨不

悔已与殷梨亭成婚,一同来到濠州。张无忌笑着上前请安,大

声叫道:“六师婶!”杨不悔满脸通红,拉着他手,回首前尘,

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张无忌生怕陈友谅、宋青书奸心未息,乘机为害,当下

派韦一笑为谢礼使,前赴武当,暗中将宋青书害死莫声谷、又

图谋害张三丰之事,详细跟韦一笑说了,嘱咐他上武当山拜

见张三丰后,便与俞岱岩、张松溪为伴,防备陈友谅的奸谋,

须待宋远桥等回归武当,再行告辞。韦一笑狠狠的道:“自从

遵奉教主的训谕,韦一笑不敢再吸人血,这一次撞到了这两

个奸贼,非将他二人吸个血干皮枯不可。”张无忌忙道:“那

陈友谅嘛,韦兄不妨顺手除去。宋青书是我宋大师伯的独生

爱子,武当派未来的掌门,且由武当派自行清理门户,免伤

我宋大师伯之情。”韦一笑答应了,拜别而去。

到得三月初十,峨嵋众女侠携带礼物,来到濠州,只丁

敏君托人带来贺礼,人却未到。

三月十五正日,明教上下人众个个换了新衣。拜天地的

礼堂设在濠州第一大富绅的厅上,悬灯结彩,装点得花团锦

簇。张三丰那副“佳儿佳妇”四字大立轴悬在居中。殷天正

为男方主婚,常遇春为女方主婚。铁冠道人为濠州总巡,部

署教中弟子四下巡查,以防敌人混入捣乱。汤和统率义军精

兵,在城外驻扎防敌。

这日上午,少林派、华山派也派人送礼到贺。

申时一刻,吉时已届,号炮连声鸣响。众贺客齐到大厅,

赞礼生朗声赞礼,宋远桥和殷野王陪着张无忌出来。丝竹之

声响起,众人眼前一亮,只见八位峨嵋派青年女侠,陪着周

芷若婀婀娜娜的步出大厅。周芷若身穿大红锦袍,凤冠霞帔,

脸罩红巾。男左女右,新郎新娘并肩而立。赞礼生朗声喝道:

“拜天!”

张无忌和周芷若正在要红毡毹上拜倒,忽听得大门外一

人娇声喝道:“且慢!”青影一闪,一个青衣少女笑吟吟的站

在庭中,却是赵敏。

群豪一见到是她,登时纷纷呼喝起来。明教和各大门派

高手不少人吃过她的苦头,没料到她竟孤身闯入险地。性子

莽撞些的便欲上前动手。

杨逍双臂一张,也喝一声:“且慢!”向众人道:“今日是

敝教教主和峨嵋派掌门大喜之日,赵姑娘光临到贺,便是我

们嘉宾。众位且瞧峨嵋派和明教的薄面,将旧日梁子暂且放

过一边,不得对赵姑娘无礼。”他向说不得和彭莹玉使个眼色,

两人已知其意,绕到后堂,即行出去查察,且看赵敏带了多

少高手同来。杨逍向赵敏道:“赵姑娘请这边上坐观礼,回头

在下再敬姑娘三杯水酒。”

赵敏微微一笑,说道:“我有几句话跟张教主说,说毕便

去,容日再行叨扰。”杨逍道:“赵姑娘有甚么话,待行礼之

后再说不迟。”赵敏道:“行礼之后,已经迟了。”杨逍和范遥

对望一眼,知她今日是存心前来搅局,无论如何要立时阻止,

免得将一场喜庆大事闹得尴尬狼狈,满堂不欢。杨逍踏上两

步,说道:“咱们今日宾主尽礼,赵姑娘务请自重。”他已打

定了主意,赵敏若要捣乱,只有迅速出手点她穴道,制住她

再说。

赵敏向范遥道:“苦大师,人家要对我动手,你帮不帮我?”

范遥眉头一皱,说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

如此,也是勉强不来了。”

赵敏道:“我偏要勉强。”转头向张无忌道:“张无忌,你

是明教教主,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作不作数?”

张无忌眼见赵敏到来,心中早已怦怦乱跳,只盼杨逍能

打开僵局,劝得她好好离去,听她突然问到自己,只得答道:

“我说过的话,自然作数。”赵敏道:“那日我救了你俞三叔和

殷六叔之命,你答应为我做三件事,不得有违,是也不是?”

张无忌道:“不错。你要我借屠龙宝刀一瞧,你不但已瞧

到了,还将宝刀盗了去。”

这数十年来,江湖上人人关心这“武林至尊”屠龙刀的

下落,忽听得已入赵敏手中,登时群情耸动。

赵敏道:“到底屠龙刀在何人手中,只有金毛狮王谢大侠

才知,你可亲自前去问他。”

谢逊已返中原之事武林群豪多不知闻,听到她提及“金

毛狮王”,满堂喧哗之声登寂。

张无忌道:“我义父现下身在何处,我日夕挂念,甚盼姑

娘示知。”赵敏微微一笑,说道:“我要你做三件事,言定只

须不违武林中侠义之道,你就须得遵从。借屠龙刀一观之事,

虽然做得不大道地,但这把刀我终究是见到了,后来宝刀被

盗,也不能怪你。这第一件事,算你已经办到。现下我有第

二件事要办。张无忌,当着天下众位英雄豪杰之前,你可不

能言而无信。”张无忌道:“你要我办甚么事?”

杨逍插口道:“赵姑娘,你有甚么事要奉托敝教教主,既

有约定在先,只要不背武林道义,别说张教主可以应允,便

是敝教上下,也当尽心竭力。此刻是张教主和新夫人参拜天

地的良辰吉时,别事暂且搁在一旁,请勿多言阻挠。”说到后

来,口气已颇为严厉。

赵敏却是神色自若,竟似没将这位威霸江湖的明教光明

左使放在心上,懒洋洋的道:“我这件事可更加要紧,片刻也

延搁不得。”突然走上几步,到了张无忌身前,提高脚跟,在

他耳边轻声道:“这第二件事,是要你今天不得与周姑娘拜堂

成亲。”张无忌一呆,道:“甚么?”赵敏道:“这就是第二件

事了。至于第三件,以后我想到了再跟你说。”

她这几句话虽然说得甚轻,但周芷若和站得较近的宋远

桥、俞莲舟、殷梨亭,以及陪伴新娘的峨嵋八女却都听见了,

各人都不禁色为之变。峨嵋八女在衣袖中暗暗捏紧了拳头,倘

若赵敏再说不逊之言,辱及峨嵋掌门,免不了要给她吃些苦

头。

张无忌摇头道:“此事恕难从命。”赵敏道:“你答应过的

话不作数么?”张无忌道:“咱们言明在先,不得违背侠义之

道。我和周姑娘既有夫妇之约,倘若依你所言,便违背了这

个‘义’字。”赵敏冷笑道:“你若与她成婚,才真是不孝不

义。大都游皇城之时,难道你没见到你义父如何遭人暗算?”

张无忌怒火上升,大声道:“赵姑娘,今日我敬你是客,让你

三分,若再胡说八道,得罪莫怪。”赵敏道:“这第二件事,你

是不肯依我的了?”

张无忌想起她以郡主之尊,不惜抛头露面,在群豪之前

求恳自己别要行礼成婚,原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片痴心,不由

得心软,柔声道:“赵姑娘,事已如此,你还是一切……一切

看开些罢。我张无忌是村野匹夫,不配……不配……”

赵敏道:“好,你瞧瞧这是甚么?”张开右手,伸到他面

前。

张无忌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全身发抖,颤声道:“这……

这是我……”

赵敏迅速合拢手掌,将那物揣入了怀里,说道:“我这第

二件事,你依不依从,全由得你。”说着转身便向大门外走去。

她掌中有甚么东西,何以令张无忌一见之下竟这等惊惶

失措,谁也无法瞧见。周芷若双目被红巾遮住了,只听得张

无忌和赵敏的对答,更丝毫见不到外间的物事。

张无忌急道:“赵……赵姑娘,且请留步。”赵敏道:“你

要就随我来,不要就快些和新娘子拜堂成亲。男儿汉狐疑不

决,别遗终身之恨。”她口中朗声说着这几句话,脚下并不停

留,直向大门外走去。张无忌急叫:“赵姑娘且慢,一切从长

计议。”眼见她反而加快脚步,忙抢上前去,叫道:“好,就

依你,今日便不成婚。”赵敏停步道:“那你跟我来。”

张无忌回过头来,见周芷若亭亭而立,心中歉仄无已,待

要向她解释几句,却见赵敏又在向外走去,眼前之事紧急万

分,须得当机立断,一咬牙,便追向赵敏身后。

张无忌刚追到大门边,突然身边红影闪动,一人追到了

赵敏身后,红袖中伸出纤纤素手,五根手指向赵敏头顶插了

下去。这一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出手的正是新娘周芷若。

张无忌心念一动:“这一招好厉害!芷若从何处学得如此

精妙的功夫?”眼见她手掌已将赵敏顶门罩住,五指插落,立

是破脑之祸,当下不及细想,窜上前去便扣周芷若的脉门。周

芷若左手手肘倏地撞来,波的一声轻响,正中他胸口。张无

忌体内九阳神功立时发动,卸去了这一撞的劲力,但已感胸

腹间血气翻涌,脚下微一踉跄。

范遥眼见危急,救主情殷,伸掌向周芷若肩头推去。周

芷若左手微挥,轻轻一拂,范遥手腕一阵酸麻,这一掌便推

不出去。

但这么一阻,赵敏已向前抢了半步,避开了脑门要害,只

感肩头一阵剧痛,周芷若右手五指已插入她右肩近颈之处。张

无忌“啊”的一声,伸掌向周芷若推去。

周芷若头上所罩红布并未揭去,听风辨形,左掌回转,便

斩他手腕。张无忌绝不想和她动手,只是见她招数太过凌厉,

一招间便能要了赵敏性命,迫于无奈,只有招架劝阻。周芷

若上身不动,下身不移,双手连施八下险招。张无忌使出乾

坤大挪移心法,这才挡住。八攻八守,在电光石火般的一瞬

之间便即过去。大厅上群豪屏气凝息,无不惊得呆了。

赵敏肩受重伤,摔倒在地,五个伤孔中血如泉涌,登时

便染红了半边衣裳。

周芷若霍地住手不攻,说道:“张无忌,你受这妖女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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