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有铁炮,却是蒙古海军的炮船。当年蒙古大
军远征日本,大集舟师,不料一场飓风,将蒙古海军打得七
零八落,东征之举归于泡影,但舟舰的规模却也从那时起遗
了下来。赵敏百密一疏,没想到那个县官竟会加倍巴结,去
向水师借了一艘炮船来。这时船中粮食清水俱已齐备,而海
边其余船只均已遵奉汝阳王金牌传令,早向南驶出数十里之
外。赵敏苦笑之下,只得嘱咐众水手在炮口上多挂渔网,在
船上装上十几担鲜鱼,装作是炮船旧了无用,早改作了渔船。
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换上水手装束,用油彩抹得脸
上黄黄的,再粘上两撇鼠须,更无半点破绽。三人坐在船中,
专等金花婆婆到来。
这位绍敏郡主料事如神,果然等到傍晚,一辆大车来到
海滨,金花婆婆携着蛛儿和周芷若前来雇船。船上水手早受
赵敏之嘱,诸多推托,说道这是一艘旧炮船改装的渔船,专
门捕鱼,决不载客,直到金花婆婆取出两锭黄金作为船资,船
老大方始勉强答应。金花婆婆带同蛛儿、周芷若上船,便命
扬帆向东。
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之中,一叶孤舟,向着东南行驶。
舟行两日,张无忌和赵敏在底舱的窗洞中向外瞧去,只
见白天的日头、晚上的月亮,总是在左舷上升,显然座船是
径向南行。其时已是初冬天气,北风大作,船帆吃饱了风,行
驶甚速。张无忌和赵敏商量过几次:“我义父是在极北的冰火
岛上,咱们去找他,须得北行才是,怎么反向南去?”赵敏每
次总是答道:“这金花婆婆必定另有古怪。何况这时节南风不
起,便要北驶,也没法子。”
到得第三日午后,舵工下舱来向赵敏禀报,说道金花婆
婆对这一带海程甚是熟悉,甚么地方有大沙滩,甚么地方有
礁石,竟比这舵工还要清楚。
张无忌突然心一动,说道:“啊,是了!莫非她是回灵蛇
岛?”赵敏问道:“甚么灵蛇岛?”张无忌道:“金花婆婆的老
家是在灵蛇岛啊。她故世的丈夫叫银叶先生,灵蛇岛金花银
叶,难道你没听说过吗?”
赵敏噗哧一笑,说道:“你就大得我几岁,江湖上的事儿,
倒挺内行似的。”张无忌笑道:“明教的邪魔外道,原比郡主
娘娘多知道些江湖上的闲事。”他二人本是死敌,各统豪杰,
狠狠的打过几场硬仗,但在海船舱底同处数日之后,言笑不
禁,又共与金花婆婆为敌,相互间的隔阂已一天少于一天。
舵工禀报之后,只怕金花婆婆知觉,当即回到后梢掌舵
之处。
赵敏笑道:“大教主,那就烦你将灵蛇岛金花银叶威震江
湖的事迹,说些给我这孤陋寡闻的小丫头听听。”
张无忌笑道:“说来惭愧,银叶先生是何等样人,我是一
无所知,那位金花婆婆,我却跟她作过一番对。”于是将自己
如何在蝴蝶谷中跟“蝶谷医仙”胡青牛学医,如何各派人众
被金花婆婆整得生死不得、来到蝶谷求医,如何自己受胡青
牛指点而治愈众人,如何金花婆婆和灭绝师太比武落败,如
何胡青牛、王难姑夫妇终于又死在金花婆婆手下种种情由,一
一说了。他想胡青牛脾性虽然怪僻,但对自己实在不错,想
到他夫妇尸体高悬树梢的情景,不由得眼眶红了。他将蛛儿
要擒自己到灵蛇岛去作伴、自己在她手臂上咬了一口的事略
去了不说。为何省略此节,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或许觉得
颇为不雅罢。
赵敏一声不响的听完,脸色郑重,说道:“初时我只道这
老婆婆不过是一位武功极强的高手,原来其中尚有这许多恩
怨过节,听你说来,这老婆婆委实极不好斗,咱们可千万大
意不得。”张无忌笑道:“郡主娘娘文武双全,手下又统率着
这许多奇材异能之士,对付区区一个金花婆婆,那也是游刃
有余了。”赵敏笑道:“就可惜茫茫大海之中,没法召唤我手
下的众武士、诸番僧去。”张无忌道:“这些煮饭的厨子,拉
帆的水手,便算不得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也该算是第二流
了罢?”
赵敏一怔,格格笑了起来,说道:“佩服,佩服!大教主
果然好眼力,须瞒你不过。”原来她回王府去取金银马匹之时,
暗中嘱咐卫士,调动一批下属,赶到海边听由差遣。这些人
也是快马赶程,只比张无忌他们迟到了半天。她所调之人均
未参与万安寺之战,从没与张无忌朝过相,分别扮作厨工、水
手之属。但学武之人,神情举止自然流露,纵然极力掩饰,张
无忌瞧在眼中,心里早已有数。
赵敏听他这么一说,暗想他既然看了出来,金花婆婆见
多识广,老奸巨猾,更早已识破了机关。好在己方人多势众,
张无忌武功高强,她识破也好,不识破也好,若是动手,她
连蛛儿在内,终究不过两人,那也不足为惧。她既不挑破,便
不防继续假装下去。
这几日之中,张无忌最担心的,是周芷若服了金花婆婆
那颗丸药后毒性是否发作。赵敏知他心意,见他眉头一皱,便
派人到上舱去假作送茶送水,察看动静,每次回报,均说周
姑娘言行如常,一无中毒症状。这么几次之后,张无忌也有
些不好意思了。
他静坐船舱一角,想到了当日西域雪地中的情境,蛛儿
如何陪伴自己,如何为何太冲、武烈、丁敏君等围逼之际尚
来与自己见上一面,想到自己曾当着何太冲等众人之面,大
声说道:“姑娘,我诚心愿意娶你为妻,盼你别说我不配。”又
全心全意的对她说道:“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
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
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乐,忘
去了从前的苦处。”他想到这几句话,不禁红晕上脸。
赵敏忽道:“呸!你又在想你的周姑娘了!”张无忌道:
“没有!”赵敏道:“哼,想就想,不想就不想,难道我管得着
么?男子汉大丈夫,撒甚么谎?”张无忌道:“我干么撒谎?我
跟你说,我想的不是周姑娘。”赵敏道:“你若是想苦头陀、韦
一笑,脸上不会是这般神情。那几个又丑又怪的家伙,你想
到他们之时,会这样又温柔、又害臊么?”
张无忌不好意思的一笑,道:“你这人也真厉害得过了分,
别人心里想的人是俊是丑,你也知道。老实跟你说,我这时
候想的人哪,偏偏一点也不好看。”
赵敏见他说得诚恳,微微一笑,就不再理会。她虽聪明,
却也万万料想不到他所思念之人,竟是船舱上层中那个丑女
蛛儿。
张无忌想到蛛儿为了练那“千蛛万毒手”的阴毒功夫,以
致面容浮肿,凹凸不平,那晚废园重见,唯觉更甚于昔时,言
念及此,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心想她这门邪毒功夫越练越
深,只怕身子心灵,两蒙其害。待得想到那日殷梨亭说起自
己堕崖身亡、蛛儿伏地大哭的一番真情,心下更是感激。他
自到光明顶上之后,日日夜夜,不是忙于练功,便是为明教
奔波,几时能得安静下来想想自己的心事?偶尔虽也记挂着
蛛儿,也曾向韦一笑查问,也曾请杨逍派人在光明顶四周寻
觅,但一直不知下落,此刻心下深深自责:“蛛儿对我这么好,
可是我对她却如此寡情薄义?何以这些时日之中,我竟全没
将她放在心上?”他自做了明教教主之后,自己的私事是一概
都抛之脑后了。
赵敏忽道:“你又在懊悔甚么了?”张无忌尚未回答,突
听得船而上传来一阵吆喝之声,接着便有水手下来禀报:“前
面已见陆地,老婆子命我们驶近。”
赵敏与张无忌从窗孔中望出去,只见数里外是个树木葱
翠的大岛,岛上奇峰挺拔,耸立着好几座高山。座船吃饱了
风,直驶而前。只一顿饭功夫,已到岛前。那岛东端山石直
降入海,并无浅滩,战船吃水虽深,却可泊在岸边。
战船停泊未定,猛听得山冈上传来一声大叫,中气充沛,
极是威猛。这一来张无忌当真惊喜交集,这叫声熟悉之极,正
是义父金毛狮王谢逊所发。一别十余年,义父雄风如昔,怎
不令他心花怒放?当下也不及细思谢逊如何会从极北的冰火
岛上来到此处,也顾不得被金花婆婆识破本来面目,急步从
木梯走上后梢,向叫声所发出的山冈上望去。
只见四条汉子手执兵刃,正在围攻一个身形高大之人。那
人空手迎敌,正是金毛狮王谢逊。张无忌一瞥之下,便见义
父虽然双目盲了,虽然以一敌四,虽然赤手空拳抵挡四件兵
刃,却丝毫不落下风。他从未见过义父与人动手,此刻只瞧
了几招,心下甚喜:“昔年金毛狮王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我义父武功在青翼蝠王之上,足可与我外公并驾齐驱。”那四
人武功显然也颇为了得,从船梢仰望山冈,瞧不清四人面目,
但见衣衫褴褛,背负布袋,当是丐帮人物。旁边另有三人站
着掠阵。
只听一人说道:“交出屠龙刀……饶你不死……宝刀换命
……”山间劲风将他言语断断续续的送将下来,隔得远了,听
不明白,但已知这干人众意在劫夺屠龙宝刀。
只听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屠龙刀在我身边,丐帮的臭
贼,有本事便来取去。”他口中说话,手脚招数半点不缓。
金花婆婆身形一晃,已到了岸上,咳嗽数声,说道:“丐
帮群侠光临灵蛇岛,不来跟老婆子说话,却去骚扰灵蛇岛的
贵宾,想干甚么?”
张无忌心道:“这岛果然便是灵蛇岛,听金花婆婆言中之
意,似乎我义父是她请来的客人,我义父当年无论如何不肯
离冰火岛回归中原,怎地金花婆婆一请,他便肯来?金花婆
婆又怎地知道我义父他老人家的所在?”一霎时心中疑窦丛
生。
山冈上那四人听得本岛主人到了,只盼及早拾夺下谢逊,
攻得更加紧急。岂知这么一来,登时犯了武学中的大忌。谢
逊双眼已盲,全凭从敌人兵刃的风声中辨位应敌。这四人出
手一快,风声更响,谢逊长笑一声,砰的一拳,击中在一人
前胸,那人长声惨呼,从山冈上直堕下来,摔得头盖破裂,脑
浆四溅。
在旁掠阵的三人中有人喝道:“退开!”轻飘飘的一拳击
了出去,拳力若有若无,教谢逊无法辨明来路。果然拳头直
击到谢逊身前数寸之处,他才知觉,急忙应招,已是手忙脚
乱,大为狼狈。先前打斗的三人让身闪开,在旁掠阵的一个
老者又加入战团。此人与先前那人一般打法,也是出掌轻柔。
数招一过,谢逊左支右绌,迭遇险招。
金花婆婆喝道:“季长老,郑长老,金毛狮王眼睛不便,
你们使这等卑鄙手段,枉为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她一面说,
一面撑着拐杖,走上冈去。别看她颤巍巍的龙钟支离,似乎
被山风一乱便要摔将下来,可是身形移动竟是极快。但见她
拐杖在地下一撑,身子便乘风凌虚般的飘行而前,几个起落,
已到了山腰。蛛儿紧随在后,却落后了一大截路。
张无忌挂念义父安危,也快步登山。赵敏跟着上来,低
声道:“有这老婆子在,狮王不会有何凶险,你不必出手,隐
藏形迹要紧。”张无忌点了点头,跟在蛛儿身后。这时只看到
蛛儿婀娜苗条的背影,若不瞧她面目,何尝不是个绝色美女,
何尝输与赵敏、周芷若、小昭三人?他心念一动之下,随即
自责:“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义父身处大险,这当口你却去瞧
人家姑娘,心中品评她相貌身材美是不美?”
四人片刻间到了山冈之巅。只见谢逊双手出招极短,只
守不攻,直至敌人拳脚攻近,才以小擒拿手拆解。这般打法
一时可保无虞,但要击敌取胜,却也甚难。张无忌站在一棵
大松树下,眼见义父满脸皱纹,头发已然白多黑少,比之当
日分手之时已苍老了甚多,想是这十多年来独处荒岛,日子
过得甚是艰辛,心下不由得甚是难过,胸口一阵激动,忍不
住便要代他打发了敌人,上前相认。赵敏知他心意,捏一捏
他手掌,摇了摇头。
只听金花婆婆说道:“季长老,你的‘阴山掌大九式’驰
誉江湖,何必鬼鬼祟祟的变作绵掌招式?郑长老更加不成话
了,你将‘回风拂柳拳’暗藏在八卦拳中,金毛狮王谢大侠
便不知道了……咳咳……”
谢逊看不见敌人招式,对敌时十分吃亏,加之那季郑二
老十分狡狯,出招时故意变式,使他捉摸不定。金花婆婆这
一点破,他已然胸有成竹,乘着郑长老拳法欲变不变之际,呼
的一拳击出,正好和郑长老击来的一拳相抵。郑长老退了两
步,方得拿定桩子。季长老从旁挥掌相护,使谢逊无暇追击。
张无忌瞧这丐帮二长老时,只见那季长老矮矮胖胖,满
脸红光,倒似个肉庄屠夫,那郑长老却憔悴枯瘦,面有菜色,
才不折不扣似个丐帮人物。两人背上都负着八只布袋。远处
站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也是穿着丐帮服色,但衣衫浆洗
得干干净净,背上竟也负着八只布袋,以他这等年纪,居然
已做到丐帮的八袋长老,那是极为罕有之事。忽听那人说道:
“金花婆婆,你明着不助谢逊,这口头相助,难道不算么?”
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阁下也是丐帮中的长老么?恕老婆
子眼拙,倒没会过。”那人道:“在下新入丐帮不久,婆婆自
是不识。在下姓陈,草字友谅。”金花婆婆自言自语:“陈友
谅?陈友谅?没听说过。”
蓦听得吆喝之声大作,郑长老左臂上又中了谢逊一拳,在
旁观斗的三名丐帮弟子又挺兵刃上前围攻。这三人武功不及
季郑二长老,本来反而碍手碍脚,但谢逊目盲之后从未和人
动手过招,绝无临敌经验,今日初逢强敌,敌人在拳脚之中
再加上兵刃,声音混杂,方位难辨,顷刻之间,肩头中了一
拳。
张无忌见情势危急,正要出手。赵敏低声道:“金花婆婆
岂能不救?”张无忌略一迟疑,只见金花婆婆仍是拄着拐杖,
微微冷笑,并不上前相援。便在此时,谢逊左腿又被郑长老
重重踢中了一脚。谢逊一个踉跄,险些儿摔倒。
张无忌手中早已扣好了七粒小石子,这时再也不能忍受,
右手一振,七粒小石子分击五人,石子未到,猛见黑光一闪,
嗤的一声响,三件兵刃登时削断,五个人中有四人被齐胸斩
断,分为八截,四面八方的摔下山麓,只郑长老断了一条右
臂,跌倒在地,背心上还嵌了张无忌所发的两粒石子。那四
个被斩之人背心也均嵌了石子,只是刀斩在先,中石在后,张
无忌这一下出手,倒是多余的了。
这一下变故来的快极,众人无不心惊,但见谢逊手中提
着一柄黑沉沉的大刀,正是号称“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他
横刀站在山巅,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一般。
张无忌自幼便见到这柄宝刀,却没想到其锋锐威猛,竟
至如斯。
金花婆婆喃喃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武林至尊,宝
刀屠龙!”
郑长老一臂被斩,痛得杀猪似的大叫。陈友谅脸色惨白,
朗声道:“谢大侠武功盖世,佩服佩服。这位郑长老请你放下
山去,在下抵他一命便是,便请谢大侠动手!”此言一出,众
人皆动容,没料到此人倒是义气深重。张无忌心中不由得好
生敬重。
谢逊道:“陈友谅,嗯,你倒是条好汉,将这姓郑的抱了
去罢,我也不来难为于你!”陈友谅道:“在下先行谢过谢大
侠不杀之恩。只是丐帮已有五人命丧谢大侠之手,在下十年
之内若是习武有成,当再来了断今日的恩仇。”谢逊心想,自
己只须踏上一步,宝刀一挥,此人万难逃命,在这凶险之极
的境地下,居然还敢说出日后寻仇的话来,实是极有胆色,当
下说道:“老夫若再活得十年,自当领教。”陈友谅抱拳向金
花婆婆行了一礼,说道:“丐帮擅闯贵岛,这里谢罪了!”抱
起郑长老,大踏步走下山去。
金花婆婆向张无忌瞪了一眼,冷冷的道:“你这小老儿好
准的打穴手法啊。你为何一共发了七粒石子?本想一粒打陈
友谅,一粒便来打我是不是?”张无忌见他识破了自己扣着七
石的原意,却没识破自己本来面目,当下便不回答,只微微
一笑。金花婆婆厉声道:“小老儿,你尊姓大名啊?假扮水手,
一路跟着我老婆婆,却是为何?在金花婆婆面前弄鬼,你还
要性命不要?”张无忌不擅撒谎,一怔之下,答不上来。
赵敏放粗了嗓子说道:“咱们巨鲸帮向在海上找饭吃,做
的是没本钱买卖。老婆婆出的金子多,便送你一趟又待如何?
这位兄弟瞧着丐帮恃多欺人,出手相援,原是好意,没料到
谢大侠武功如此了得,倒显得我们多事了。”她学的虽是男子
声调,但仍不免尖声尖气,听来十分刺耳。只是她化装精妙,
活脱是个黄皮精瘦的老儿,金花婆婆倒也没瞧出破绽。
谢逊左手一挥,说道:“多谢了!唉,金毛狮王虎落平阳,
今日反要巨鲸帮相助。一别江湖二十载,武林中能人辈出,我
何必还要回来?”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调中充满了意气消
沉、感慨伤怀之情。适才张无忌手发七石,劲力之强,世所
罕有,谢逊听得清清楚楚,既震惊武林中有这等高手,又自
伤今日全仗屠龙刀之助,方得脱困于宵小的围攻,回思二十
余年前王盘山气慑群豪的雄风,当真是如同隔世。
金花婆婆道:“谢三哥,我知你不喜旁人相助,是以没有
出手,你没见怪罢?”张无忌听她竟然称他义父为“三哥”,心
中微觉诧异,他不知义父排行第三,而瞧金花婆婆的年纪,显
然又较他义父为老。只听谢逊道:“有甚么见怪不怪的?你这
次回去中原,可探听到了我那无忌孩儿甚么讯息?”
张无忌心头一震,只觉一只柔软的手掌伸了过来紧紧的
握住他手,知道赵敏不欲自己于此刻上前相认,适才没听她
话,贸然发石相援,已然冒昧,只是关切太过,不能让谢逊
受人欺凌,此刻忍得一时,却无关碍。
金花婆婆道:“没有!”谢逊长叹一声,隔了半晌,才道:
“韩夫人,咱们兄妹一场,你可不能骗我瞎子。我那无忌孩儿,
当真还活在世上么?”
金花婆婆迟疑未答。蛛儿突然说道:“谢大侠……”金花
婆婆左手伸出,紧紧扣住她手腕,瞪眼相视,蛛儿便不敢再
说下去了。谢逊道:“殷姑娘,你说,你说!你婆婆在骗我,
是不是?”蛛儿两行眼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金花婆婆右掌举
起,放在她头顶,只须蛛儿一言说得不合她心意,内力一吐,
立时便取了她性命。蛛儿道:“谢大伙,我婆婆没骗你。这一
次我们去中原,没打听到张无忌的讯息。”金花婆婆听她这么
说,右掌便即提起,离开了她脑门,但左手仍是扣着她手腕。
谢逊道:“那么你们打听到了甚么消息?明教怎样了?咱
们那些故人怎么样?”
金花婆婆道:“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我没去打听。我只
是要去找害死我丈夫的头陀算帐,还要找峨嵋派的灭绝老尼,
报那一剑之仇,其余的事,老婆子也没放在心上。”
谢逊怒道:“好啊,韩夫人,那日你在冰火岛上,对我怎
样说来?你说我张五弟夫妇为了不肯吐露我藏身的所在,在
武当山上被人逼得双双自刎;我那无忌孩儿成为没人照料的
孤儿,流落江湖,到处被人欺凌,惨不堪言,是也不是?”金
花婆婆道:“不错!”谢逊道:“你说他被人打了一掌玄冥神掌,
日夜苦受煎熬。你在蝴蝶谷中曾亲眼见他,要他到灵蛇岛来,
他却执意不肯,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我若骗了
你,天诛地灭,金花婆婆比江湖上的下三滥还要不如,我死
了的丈夫在地下也不得安稳。”
谢逊点点头,道:“殷姑娘,你又怎么说来?”蛛儿道:
“我说,当时我苦劝他来灵蛇岛,他非但不听,反而咬了我一
口。我手背上齿痕犹在,决非假话。我……我好生记挂他。”
赵敏抓着张无忌的手掌忽地一紧,双目凝视着他,眼光
中露出又是取笑、又是怨怼的神色,意思似是说:“你骗得我
好!原来这姑娘识得你在先,你们中间还有过这许多纠葛过
节。”张无忌脸上一红,想起蛛儿对自己的一番古怪情意,心
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
突然之间,赵敏抓起张无忌的手来,提到口边,在他手
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张无忌手背登时鲜血迸流,体内九阳
神功自然而然生出抵御之力,一弹之下,将赵敏的嘴角都震
破了,也流出血来。但两人都忍住了不叫出声。张无忌眼望
赵敏,不知她为何突然咬自己一口,却见她眼中满是笑意,脸
上晕红流霞,丽色生春,虽然口唇上粘着两撇假须,仍是不
掩娇美,不禁疑团满腹。
谢逊道:“好啊!韩夫人,我只因挂念我无忌孩儿孤苦,
这才万里迢迢的离了冰火岛重回中原。你答应我去探访无忌,
却何以不守诺言?”张无忌眼中的泪水滚来滚去,此时才知义
父明知遍地仇家、仍是不避凶险的回到中原,全是为了自己。
金花婆婆道:“当日咱们说好了,我为你寻访张无忌,你
便借屠龙刀给我。谢三哥,你借刀于我,老婆子言出如山,自
当为你探访这少年的确实音讯。”谢逊摇头道:“你先将无忌
领来,我自然借刀与你。”金花婆婆冷冷的道:“你信不过我
么?”谢逊道:“世上之事,难说得很。亲如父子兄弟,也有
信不过的时候。”
张无忌知他想起了成昆的往事,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金花婆婆道:“那么你定是不肯先行借刀的了?”
谢逊道:“我放了丐帮的陈友谅下山,从此灵蛇岛上再无
宁日,不知武林中将有多少仇家前来跟我为难。金毛狮王早
已非复当年,除了这柄屠龙刀外,再也无可倚杖,嘿嘿
……”他突然冷笑数声,说道:“韩夫人,适才那五人向我围
攻,连那位巨鲸帮的好汉,也知手中扣上七枚石子,难道你
心中不是存着害我之意么?你是盼望我命丧丐帮手底,然后
你再来捡这现成便宜。谢逊眼睛虽瞎,心可没瞎。韩夫人,我
再问你一句,谢逊到你灵蛇岛来,此事十分隐秘,何以丐帮
却知道了?”
金花婆婆道:“我正要好好的查个明白。”
谢逊伸手在屠龙刀上一弹,放入长袍之内,说道:“你不
肯为我探访无忌,那也由你。谢逊唯有重入江湖,再闹个天
翻地覆。”说罢仰天一声清啸,纵身而起,从西边山坡上走了
下去。但见他脚步迅捷,直向岛北一座山峰走去。
那山顶上孤零零的盖着一所茅屋,想是他便住在那里。
金花婆婆等谢逊走远,回头向张无忌和赵敏瞪了一眼,喝
道:“滚下去!”
赵敏拉着张无忌的手,当即下山,回到船中。张无忌道:
“我要瞧义父去。”赵敏道:“当你义父离去之时,金花婆婆目
露凶光,你没瞧见么?”张无忌道:“我也不怕她。”赵敏道:
“我瞧这岛中藏着许多诡秘之事。丐帮人众何以会到灵蛇岛
来?金花婆婆如何得知你义父的所在?如何能找到冰火岛去?
这中间实有许多不解之处。你去将金花婆婆一掌打死,原也
不难,可是那就甚么也不明白了。”张无忌道:“我也不想将
金花婆婆打死,只是义父想得我苦,我立刻要去见他。”
赵敏摇头道:“别了十多年啦,也不争再等一两天。张公
子,我跟你说,咱们固然要防金花婆婆,可是也得防那陈友
谅。”张无忌道:“那陈友谅么?此人很重义气,倒是条汉子。”
赵敏道:“你心中真是这么想?没骗我么?”张无忌奇道:“骗
你甚么?这陈友谅甘心代郑长老一死,十分难得。”
赵敏一双妙目凝视着他,叹了口气,道:“张公子啊张公
子,你是明教教主,要统率多少桀骜不驯的英雄豪杰,谋干
多少大事,如此容易受人之欺,那如何得了?”张无忌奇道:
“受人之欺?”赵敏道:“这陈友谅明明欺骗了谢大侠,你双眼
瞧得清清楚楚,怎会看不出来?”张无忌跳了起来,奇道:
“他骗我义父?”
赵敏道:“当时谢大侠屠龙刀一挥之下,丐帮高手四死一
伤,那陈友谅武功再高,也未必能逃得过屠龙刀的一割。当
处此境,不是上前拚命送死,便是跪地求饶。可是你想,谢
大侠不愿自己行踪被人知晓,陈友谅再磕三百个响头,未必
能哀求得谢大侠心软,除了假装仁侠重义,难道还有更好的
法子?”她一面说,一面在张无忌手背伤口上敷了一层药膏,
用自己的手帕替他包扎。
张无忌听她解释陈友谅的处境,果是一点不错,可是回
想当时陈友谅慷慨陈辞,语气中实无半点虚假,仍是将信将
疑。赵敏又道:“好,我再问你:那陈友谅对谢大侠说这几句
话之时,他两只手怎样,两只脚怎样?”
张无忌那时听着陈友谅说话,时而瞧瞧他脸,时而瞧瞧
义父的脸色,没留神陈友谅手脚如何,但他全身姿势其实均
已瞧在眼中,旁人不提,他也不会念及,此刻听赵敏一问,当
时的情景便重新映入脑海之中,说道:“嗯,那陈友谅右手略
举,左手横摆,那是一招‘狮子搏兔’,他两只脚么?嗯,是
了,这是‘降魔踢斗式’,那都是少林派的拳法,但也算不得
是甚么了不起的招数。难道他假装向我义父求情,其实是意
欲偷袭么?那可不对啊,这两下招式不管用。”
赵敏冷笑道:“张公子,你于世上的人心险恶,可真明白
得太少。谅那陈友谅有多大武功,他向谢大侠偷袭,焉能得
手?此人聪明机警,乃是第一等的人才,定当有自知之明。倘
若他假装义气深重的鬼蜮伎俩给谢大侠识破了,不肯饶他性
命,依他当时所站的位置,这一招‘降魔踢斗式’踢的是谁?
一招‘狮子捕兔’搏的是哪一个?”
张无忌只因对人处处往好的一端去想,以致没去深思陈
友谅的诡计,经赵敏这么一提,脑海中一闪,背脊上竟微微
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他……他这一脚踢的是躺在地下的
郑长老,出手去抓的是殷姑娘。”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对啦!他一脚踢起郑长老往谢大
侠身前飞去,再抓着那位跟你青梅竹马、结下啮手之盟的殷
姑娘,往谢大侠身前推去,这么缓得一缓,他便有机可乘,或
能逃得性命。虽然谢大侠神功盖世,手有宝刀,此计未必能
售,但除此之外,更无别法。倘若是我,所作所为自当跟他
一模一样。我直到现下,仍然想不出旁的更好法子。此人在
顷刻之间机变如此,当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说着不禁连连
赞叹。
张无忌越想越是心寒,世上人心险诈,他自小便经历得
多了,但像陈友谅那样厉害,倒也少见,过了半晌,说道:
“赵姑娘,你一眼便识破他的机关,只怕比他更是了得。”
赵敏脸一沉,道:“你是讥刺我么?我跟你说,你如怕我
用心险恶,不如远远的避开我为妙。”张无忌笑道:“那也不
必。你对我所使诡计已多,我事事会防着些儿。”赵敏微微一
笑,说道:“你防得了么?怎么你手背上给我下了毒药,也不
知道呢?”
张无忌一惊,果觉伤口中微感麻痒,颇有异状,急忙撕
下手帕,伸手背到鼻端一嗅,不禁叫道:“啊哟!”知道是给
搽上了“去腐消肌膏”,那是外科中用以烂去腐肉的消蚀药膏,
虽非毒药,但涂在手上,给她咬出的齿痕不免要烂得更加深
了。这药膏本有些微的辛辣之气,赵敏在其中调了些胭脂,再
用自己的手帕给他包扎,香气将药气掩过了,教他不致发觉。
张无忌忙奔到船尾,倒些清水来擦洗干净。赵敏跟在身后,笑
吟吟的助他擦洗。张无忌在她肩头上一推,恼道:“别走近我,
这般恶作剧干么?难道人家不痛么?”
赵敏格格笑了起来,说道:“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
人心。我是怕你痛得厉害,才用这个法子。”张无忌不去理她,
气愤愤的自行回到船舱,闭上了眼睛。赵敏跟了进来,叫道:
“张公子!”张无忌假装睡着,赵敏又叫了两声,他索性打起
呼来。赵敏叹道:“早知如此,我索性涂上毒药,取了你的狗
命,胜于给你不理不睬。”
张无忌睁开眼来,道:“我怎地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
心了?你且说说。”
赵敏笑道:“我若是说得你服,你便如何?”张无忌道:
“你惯会强辞夺理,我自然辩你不过。”赵敏笑道:“你还没听
我说,心下早已虚了,早知道我是对你一番好意。”
张无忌“呸”了一声道:“天下有这等好意!咬伤了我手
背,不来陪个不是,那也罢了,再跟我涂上些毒药,我宁可
少受你些这等好意。”赵敏道:“嗯,我问你:是我咬你这口
深呢,还是你咬殷姑娘那口深?”张无忌脸上一红,道:“那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干么?”赵敏道:“我偏要提。
我在问你,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张无忌道:“就算是我咬殷
姑娘那口深。可是那时候她抓住了我,我当对武功不及她,怎
么也摆脱不了,小孩子心中急起来,只好咬人。你又不是小
孩子,我也没抓住你,要你到灵蛇岛来?”
赵敏笑道:“这就奇了。当时她抓住了你,要你到灵蛇岛
来,你死也不肯来。怎地现下人家没请你,你却又巴巴的跟
了来?毕竟是人大心大,甚么也变了。”张无忌脸上又是一红,
笑道:“这是你叫我来的!”赵敏听了这话,脸上也红了,心
中感到一阵甜意。张无忌那句话似乎是说:“她叫我来,我死
也不肯来。你叫我来,我便来了。”
两人半晌不语,眼光一相对,急忙都避了开去。
赵敏低下了头,轻声道:“好罢!我跟你说,当时你咬了
殷姑娘一口,她隔了这么久,还是念念不忘于你,我听她说
话的口气啊,只怕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咬你一口,也要叫
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张无忌听到这里,才明白她的深意,
心中感动,却说不出话来。
赵敏又道:“我瞧她手背上的伤痕,你这一口咬得很深,
我想你咬得深,她也记得深。要是我也重重的咬你一口,却
狠不了这个心;咬得轻了,只怕你将来忘了我。左思右想,只
好先咬你一下,再涂‘去腐消肌散’,把那些牙齿印儿烂得深
些。”
张无忌先觉好笑,随即想到她此举虽然异想天开,终究
是对自己一番深情,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怪你。算是我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待我如此,用不着这么,我也
决不会忘。”
赵敏本来柔情脉脉,一听此言,眼光中又露出狡狯顽皮
之意,笑道:“你说:‘你待我如此’,是说我待你如此不好呢,
还是如此好?张公子,我待你不好的事情很多,待你好的,却
没一件。”张无忌道:“以后你多待我好一些,那就成了。”握
住她左手放在口边,笑道:“我也来狠狠的咬上一口,教你一
辈子也忘不了我。”
赵敏突然一阵娇羞,甩脱了他手,奔出舱去,一开舱门,
险些与小昭撞了个满怀。赵敏吃了一惊,暗想:“糟糕!我跟
他这些言语,莫要都被这小丫头听去啦,那可羞死人了!”不
由得满脸通红,奔到了甲板之上。
小昭走到张无忌身前,说道:“公子,我见金花婆婆和那
丑姑娘从那边走过,两人都负着一只大袋子,不知要捣甚么
鬼。”
张无忌嗯了一声,他适才和赵敏说笑,渐涉于私,突然
见到小昭,不免有些羞惭,愣了一愣,才道:“是不是走向岛
北那山上的小屋?”小昭道:“不是,她二人一路向北,但没
上山,似乎在争辩甚么。那金花婆婆好似很生气的样子。”
张无忌走到船尾,遥遥瞧见赵敏俏立船头,眼望大海,只
是不转过身来,但听得海中波涛忽喇忽喇的打在船边,他心
中也是如波浪起伏,难以平静。良久良久,眼见太阳从西边
海波中没了下去,岛上树木山峰渐渐的阴暗朦胧,这才回进
船舱。
张无忌用过晚饭,向赵敏和小昭道:“我去探探义父,你
们守在船里罢,免得人多了给金花婆婆惊觉。”赵敏道:“那
你索性再等一个更次,待天色全黑再去。”
张无忌道:“是。”他惦记义父,心热如沸,这一个更次
可着实难熬。好容易等得四下里一片漆黑,他站起身来,向
赵敏和小昭微微一笑,走向舱门。
赵敏解下腰间倚天剑,道:“张公子,你带了此剑防身。”
张无忌一怔,道:“你带着的好。”赵敏道:“不!你此去我有
点儿担心。”张无忌笑道:“担心甚么?”赵敏道:“我也说不
上来。金花婆婆诡秘难测,陈友谅鬼计多端,又不知你义父
是否相信你就是他那‘无忌孩儿’……唉,此岛号称‘灵
蛇’,说不定岛上有甚么厉害的毒物,更何况……”她说到这
里,住口不说了。张无忌道:“更何况甚么?”赵敏举起自己
手来,在口唇边作个一咬的姿势,嘻嘻一笑,脸蛋儿红了。张
无忌知她说的是他表妹殷离,摆了摆手,走出舱门。
赵敏叫道:“接着!”将倚天剑掷了过去。张无忌接住剑
身,心头又是一热:“她对我这等放心,竟连倚天剑也借了给
我。”
他将剑插在背后,提气便往岛北那山峰奔去。他记着赵
敏的言语,生怕草中藏有蛇虫毒物,只往光秃秃的山石上落
脚。只一盏茶功夫,已奔到山峰脚下,抬头望去,见峰顶那
茅屋黑沉沉的并无灯火,心想:“义父已安睡了么?”但随即
想起:“他老人家双目已盲,要灯火何用?”便在此时,隐隐
听得左首山腰传出来说话的声音。他伏低身子,寻声而往,声
音却又听不见了。
这时一阵朔风自北吹来,刮得草木猎猎作响,他乘着风
声,快步疾进,只听得前面四五丈外,金花婆婆压低着嗓子
道:“还不动手?延延挨挨的干甚么?”殷离道:“婆婆,你这
么干,似乎……似乎对不起老朋友。谢大侠跟你数十年的交
情,他信得过你,才从冰火岛回归中原。”金花婆婆冷笑道:
“他信得过我?真是笑话奇谈了。他信得过我,干么不肯借刀
于我?他回归中原,只是要找寻义子,跟我有甚么相干?”
黑暗之中,依稀见到金花婆婆佝偻着身子,忽然叮的一
声轻响,她身前发出一下金铁和山石撞击之声,过了一会,又
是这么一响。张无忌大奇,但生怕被二人发觉,不敢再行上
前瞧个明白。
只听殷离道:“婆婆,你要夺他宝刀,明刀明枪的交战,
还不失为英雄行径。眼下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岂不为天下好
汉耻笑?那灭绝师太已经死了,你又要屠龙刀何用?”
金花婆婆大怒,伸直了身子,厉声道:“小丫头,当年是
谁在你父亲掌底救了你的小命?现下人大了,就不听婆婆的
吩咐!这谢逊跟你非亲非故,何以要你一鼓劲儿的护着他?你
倒说个道理给婆婆听听。”她语声虽然严峻,嗓音却低,似乎
生怕被峰顶的谢逊听到了,其实峰顶和此处相距极远,只要
不是以内力传送,便是高声呼喊,也未必能够听到。
殷离将手中拿着的一袋物事往地下一摔,呛啷啷一阵响
亮,跟着退开了三步。
金花婆婆厉声道:“怎样?你羽毛丰了,便想飞了,是不
是?”张无忌虽在黑暗之中,仍可见到她晶亮的目光如冷电般
威势迫人。殷离道:“婆婆,我决不敢忘你救我性命、教我武
艺的大恩。可是谢大侠是他……是他的义父啊。”金花婆婆哈
哈一声干笑,说道:“天下竟有你这等痴丫头!那姓张的小子
摔在西域万丈深谷之中,那是你亲耳听到武烈、武青婴他们
说的。你还不死心,硬将他们掳了来,详加拷问,他们一切
说得明明白白了,难道这中间还有假?这会儿那姓张的小子
尸骨都化了灰啦,你还念念不忘于他。”殷离道:“婆婆,我
心中可就撇不下他。也许,这就是你说的甚么……甚么前世
的冤孽。”
金花婆婆叹了口气,说道:“别说当年这孩子不肯跟咱到
灵蛇岛来,就算跟你成了夫妻,他死也死了,又待怎地?幸
亏他死得早,要是这当口还不死啊,见到你这生模样,怎能
爱你?你眼睁睁的瞧着他爱上别个女子,心中怎样?”这几句
话语气已大转温和。
殷离默默不语,显是无言可答。金花婆婆又道:“别说旁
人,单是咱们擒来的那个峨嵋派周姑娘,这般美貌,那姓张
的小子见了非动心不可。那你是杀了周姑娘呢,还是杀了那
小子?哼哼,你倘若不练这千蛛万毒手,原是个绝色佳人,现
在啊,可甚么都完啦。”殷离道:“他人已死了,我相貌也毁
了,还有甚么可说的?可是谢大侠既是他义父,婆婆,咱们
便不能动他一根毫毛。婆婆,我只求你这件事,另外我甚么
也听你的话。”说着当即跪倒。
张无忌暗自诧异:“我新任明教教主,早已轰动武林,怎
地她二人却一无所知?嗯,是了,想是她二人远赴冰火岛接
回我义父,来回耽搁甚久,这次前往大都,一到即回,又是
跟谁也没来往,因之对我的名字全无所闻。”
金花婆婆沉吟片刻,道:“好,你起来!”殷离喜道:“多
谢婆婆!”金花婆婆道:“我答应你不伤他性命,但那柄屠龙
刀我却非取不可……”殷离道:“可是……”金花婆婆截断她
话头,喝道:“别再罗里罗唆,惹得婆婆生气。”手一扬,叮
的又是一响。但见她双手连扬,渐渐走远,叮叮之声不绝于
耳。殷离抱头坐在一块石上,轻轻啜泣。
张无忌见她竟对自己一往情深如此,心下大是感激。
过了一会,金花婆婆在十余丈外喝道:“拿来!”殷离无
可奈何,只得提了两只布袋,走向金花婆婆之处。
张无忌走上几步,低头一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只
见地下每隔两三尺,便是一根七八寸长的钢针插在山石之中,
向上的一端尖利异常,闪闪生光。他越想越是心惊,金花婆
婆显然便要去邀斗金毛狮王,却生怕不敌,若是发射暗器,谢
逊听风辨器,自可躲得了,但在地下预布钢针,无声无息,只
须引得他进入针地,双目失明之人如何能够抵挡?他忍不住
怒气勃发,伸手便想拔出钢针,挑破她的阴谋,转念一想:
“这恶婆叫我义父为谢三哥,昔日两人的交情必是非同寻常。
且待她先和我义父破脸,我再来揭破她的鬼计。今日老天既
教我张无忌在此,决不致让义父受到损伤。”
当下抱膝坐在石后,静观其变。忽听得山风声中,有如
落叶掠地,有个轻功高强之人在悄悄欺近,转头瞧去,只见
一人躲躲闪闪的走来,正是那丐帮长老陈友谅,手执弯刀,却
用布套遮住了刀光。他暗想赵敏所料不错,此人果非善类。
只听得金花婆婆长声叫道:“谢三哥,有不怕死的狗贼找
你来啦!”
张无忌吃了一惊,心想金花婆婆好生厉害,难道我的踪
迹让她发见了?按理说决不至于。只见陈友谅伏身在长草之
中,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张无忌几个起落,又向前抢数丈,他
要离义父越近越好,以防金花婆婆突施诡计,救援不及。
过不多时,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山顶小屋中走了出来,正
是谢逊,缓步下山,走到离金花婆婆数丈处站定,一言不发。
金花婆婆道:“嘿嘿,谢三哥,你对故人步步提防,对外
人却十分轻信。你白天放了的陈友谅,这会儿又来找你啦。”
谢逊冷冷的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谢逊一生只是吃自己
人的亏。那陈友谅又来找我,干甚么来啦?”
金花婆婆道:“这等奸猾小人,理他作甚?白天你饶他性
命之时,你可知他手上脚下摆的是甚么招式?他双手摆的是
‘狮子搏兔’,脚下蓄势蕴力,乃是一招‘降魔踢斗式’,哈哈,
哈哈!”她说话清脆动听,但笑声却似枭啼,深宵之中,更显
凄厉。
谢逊一怔,已知金花婆婆所言不虚,只因自己眼盲,竟
上了陈友谅的当。他淡淡的道:“谢谢受人之欺,已非首次。
此辈宵小,江湖上要多少有多少,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有
何分别?韩夫人,你也算是我的好朋友,当时见到了不理,这
时候再来说给我听,是存心气我来着?’说到这里,突然间纵
身而起,迅捷无伦的扑到陈友谅身前。
陈友谅大骇,挥刀劈去。谢逊左手一拗,将他手中弯刀
夺过,拍拍拍,连打他三个耳光,右手抓住他后颈提起,说
道:“我此刻杀你,如同杀鸡,只是谢逊有言在先,许你十年
之后再来找我。你再教我在此岛上撞见,当场便取你狗命。”
一挥手,将他掷了出去。
眼见那陈友谅落身之处,正是插满了尖针的所在,他这
一落下,身受针刺,金花婆婆布置了一夜的奸计立时破败。她
飞身而前,伸拐杖在他腰间一挑,将他又送出数丈,喝道:
“你再敢踏上我灵蛇岛一步,我杀你丐帮一百名化子。金花婆
婆说过的话向来作数,今日先赏你一朵金花。”左手一扬,黄
光微闪,噗的一声,一朵金花已打在陈友谅左颊的“颊车
穴”上,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以免泄漏机密。陈友谅按住
左颊,急奔下山而去。
此时谢逊相距尖针阵已不过数丈,张无忌反而在他身后。
张无忌内功高出陈友谅远甚,屏住呼吸,谢逊和金花婆婆均
不知他伏身在旁。
金花婆婆回身赞道:“谢三哥,你以耳代目,不减其明,
此后重振雄风,再可在江湖上纵横二十年。”谢逊道:“我可
听不出‘狮子搏兔’和‘降魔踢斗式’。只要得知无忌孩儿的
确讯,我已死也瞑目。谢逊身上血债如山,死得再惨也是应
该,还说甚么纵横江湖?”
金花婆婆笑道:“明教护教法王,杀几个人又算甚么?谢
三哥,你的屠龙刀借我一用罢。”谢逊摇头不答。金花婆婆又
道:“此处形迹已露,你也不能再住。我另行觅个隐僻所在,
送你去小住数月。待我持屠龙刀去胜了峨嵋派的大敌,决尽
全力为你探访张公子的下落。凭我的本事,要将张公子带到
你面前,该不是甚么难事。”谢逊又摇了摇头。
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还记得‘四大法王,紫白金
青’这八个字么?想当年咱们在阳教主手下,鹰王殷二哥,蝠
王韦四哥,再加你我二人,横行天下,有谁能挡?今日虎老
雄心在,你能让紫衫老妹子任由人欺,不加援手么?”
张无忌大吃一惊:“听她这话,莫非她竟是本教四大法王
之首的紫衫龙王?天下焉有这等奇事?她怎么连韦蝠王也叫
‘四哥’?”
只听谢逊喟然道:“这些旧事,还提他作甚?老了,大家
都老了!”
金花婆婆道:“谢三哥,我老眼未花,难道看不出二十年
来你武功大进?你何必谦虚?咱们在这世上也没多少时候好
活了,依我说啊,明教四大法王乘着没死,该当联手江湖,再
轰轰烈烈的干一番事业。”谢逊叹道:“殷二哥和韦四弟,这
时候未必还活着。尤其是韦四弟,他身上寒毒难除,只怕已
然不在人世了。”金花婆婆笑道:“这个你可错了。我老实跟
你说,白眉鹰王和青翼蝠王,眼下都在光明顶上。”谢逊奇道:
“他们又回光明顶?那干甚么?”金花婆婆道:“这是阿离亲眼
所见。阿离便是殷二哥的亲孙女,她得罪了父亲,她父亲要
杀她。第一次是我救了她,第二次是韦四哥所救。韦四哥带
上光明顶去,中途又给我悄悄偷了出来。阿离,你将六大门
派如何围攻光明顶,跟谢公公说说。”
殷离于是将在西域所见之事简略的说了一遍,只是她未
上光明顶就给金花婆婆携回,以后光明顶的一干事故就全然
不知。
谢逊越听越是焦急,连问:“后来怎样?后来怎样?”终
于怒道:“韩夫人,你虽因婚姻之事和众兄弟不和,但本教有
难,你怎能袖手旁观?阳教主是你义父,他当年如何待你,你
全不放在心上了?你瞧殷二哥和韦四弟、五散人和五行旗,不
是同赴光明顶出力么?”
金花婆婆冷冷的道:“我取不到屠龙刀,终究是峨嵋派那
灭绝老尼手下的败将,便到光明顶上,也无面目再跟她动手,
去了还不是白饶?”
两人相对默然。过了一会,谢逊问途:“你当日如何得知
我的所在,何以始终不肯明言?是武当派的人说的么?”金花
婆婆道:“武当派的人怎么知道?张翠山夫妇受诸派勒逼,宁
可自刎,也不肯吐露你藏身之所,武当门下自然不知。好,今
日我甚么也不必瞒你,我在西域撞到一个名叫武烈的人,他
是当年大理段家传人武三通的子孙,阴错阳差,我听他和女
儿说话,给我捉摸到了破绽,用酷刑逼他说了出来。”谢逊沉
默半晌,才道:“这个姓武的见过我那无忌孩儿,是不是?想
是他骗着小孩儿家,探听到了秘密。”
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下惭愧无已,想起当年自己在朱家
庄受欺,朱长龄、朱九真父女以诡计套得自己吐露真情,倘
若义父竟尔因此落入奸人手中,自己可真是万死莫赎了。义
父虽然眼盲,推测这件事却便似亲见一般。
只听谢逊又道:“六大派围攻明教,岂同小可,我教到底
怎样?”金花婆婆道:“明教兴衰存亡,早跟老婆子没半点相
干。当年光明顶上,大伙儿一齐跟我为难的事,你是全忘了,
老婆子却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只有阳教主和你谢三哥对我是
好的,我可也没忘记。”谢逊道:“唉,私怨事小,护教事大。
韩夫人,你胸襟未免太狭。”金花婆婆怒道:“你是男子汉大
丈夫,我却是气量窄小的妇道人家。当年我破门出教,立誓
和明教再不相干。若非如此,那胡青牛怎能将我当作外人?他
为何定要我重归明教,才肯为银叶先生疗毒?胡青牛是我所
杀,紫衫龙王早已犯了明教的大戒。我跟明教还能有甚么干
系?”谢逊摇了摇头,道:“韩夫人,我明白你的心事。你想
借我屠龙刀去,口说是对付峨嵋派,实则是去对付杨逍、范
遥。你念念不忘的,只是想进光明顶的秘道。那我更加不能
相借。”
金花婆婆咳嗽数声,道:“谢三哥,当年你我的武功,高
下如何?”谢逊道:“四大法王,各有所长。”金花婆婆道:
“今日你坏了一对招子,再跟老婆子相比呢?”
谢逊昂然道:“你要恃强夺刀,是不是?谢逊有屠龙刀在
手,抵得过坏了一对招子。”他嘘了一口长气,向前踏了一步,
一对失了明的眸子对准了金花婆婆,神威凛凛。
殷离瞧得害怕,向后退了几步。金花婆婆却佝偻着身子,
撑着拐杖,偶尔发出一两声咳嗽,看来谢逊只须一伸手,便
能将她一刀斩为两段,但她站着一动不动,似乎全没将谢逊
放在眼里。张无忌曾见过她数度出手,真是快速绝伦,比之
韦一笑,另有一分难以言说的诡秘怪异,如鬼如魅,似精似
怪。此刻她和谢逊相对而立,一个是剑拔弩张,蓄势待发,一
个却似成竹在胸,好整以暇。张无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公、
义父和韦蝠王之上,武功自然十分厉害,不禁为谢逊暗暗担
心。
但听得四下里疾风呼啸,隐隐传来海中波涛之声,于凶
险的情势之中,更增一番凄怆悲凉之意。两人相向而立,相
距不过丈许,谁也不先动手。
过了良久,谢逊忽道:“韩夫人,今日你定要迫我动手,
违了我们四法王昔日结义的誓言,谢逊好生难受。”金花婆婆
道:“谢三哥,你向来心肠软,我当时真没料到,武林中那许
多成名的英雄豪杰,都是你一手所杀。”谢逊叹道:“我心伤
父母妻儿之仇,甚么也不顾了。我生平最不应该之事,乃是
连发一十三招七伤拳,击毙了少林派的空见神僧。”
金花婆婆凛然一惊,道:“空见神僧当真是你打死的么?
你甚么时候练成了这等厉害武功?”她本来自信足可对付得了
谢逊,此刻始有惧意。
谢逊道:“你不用害怕。空见神僧只挨打不还手,他要以
广大无边的佛法,渡化我这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哼了一声,
道:“这才是了,老婆子及不上空见神僧,你一十三拳打死空
见,不用九拳十拳,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
谢逊退了一步,声调忽变柔和,说道:“韩夫人,从前在
光明顶上你待我委实不错。那日我做哥哥的生病,内子偏又
产后虚弱,不能起床。你照料我一月有余,尽心竭力,我始
终铭感于心。”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又道:“我在海外以
兽皮为衣,你给我缝这身衣衫,里里外外,无不合身,足见
光明顶结义之情尚在。你去罢!从此而后,咱们也不必再会
面了。我只求你传个讯息出去,要我那无忌孩儿到此岛来和
我一会,做哥哥的足感大德。”
金花婆婆凄然一笑,说道:“你倒还记得从前这些情谊。
不瞒你说,自从银叶大哥一死,我早将世情瞧得淡了,只是
尚有几桩怨仇未了,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相从银叶大哥于
地下。谢三哥,光明顶上那些人物,任他武功了得,机谋过
人,你妹子都没瞧在眼里,便只对你谢三哥另眼相看。你可
知道其中的缘由么?”
谢逊抬头向天,沉思半晌,摇头道:“谢逊庸庸碌碌,不
值得贤妹看重。”
金花婆婆走上几步,抚着一块大石,缓缓坐下,说道:
“昔年光明顶上,只有阳教主和你谢三哥,我才瞧着顺眼。做
妹子的嫁了银叶先生,唯有你们二人,没怪我所托非人。”谢
逊也坐了下来,说道:“韩大哥虽非本教中人,却也英雄了得。
众兄弟力持异议,未免胸襟窄了。唉,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不
知众兄弟都无恙否?”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身在海外,心
悬中土,念念不忘旧日兄弟。人生数十年转眼即过,何必老
是想着旁人?”
两人此时相距已不过数尺,呼吸可闻,谢逊听得金花婆
婆每说几句话便咳嗽一声,说道:“那年你在碧水寒潭中冻伤
了肺,缠绵至今,总是不能痊愈么?”
金花婆婆道:“每到天寒,便咳得厉害些。嗯,咳了几十
年,早也惯啦。谢三哥,我听你气息不匀,是否练那七伤拳
时伤了内脏?须得多多保重才是。”
谢逊道:“多谢贤妹关怀。”忽然抬起头来,向殷离道:
“阿离,你过来。”殷离走到他身前,叫了声:“谢公公!”谢
逊道:“你使出全力,戳我一指。”殷离愕然道:“我不敢。”谢
逊笑道:“你的千蛛万毒手伤不了我,尽管使劲便了。我只是
试试你的功力。”殷离仍道:“孩儿不敢。”又道:“谢公公,你
既和婆婆是当年结义的好友,能有甚么事说不开?大家不用
争这把刀子了罢。”谢逊凄然一笑,说道:“你戳我一指试试。”
殷离无奈,取出手帕,包住右手食指,一指戳在谢逊肩
头,蓦地里“啊哟”一声大叫,向后摔了出去,飞出一丈有
余,腾的一响,坐在地下,便似全身骨骼根根都已寸断。
金花婆婆不动声色,缓缓的道:“谢三哥,你好毒的心思,
生怕我多了个帮手,先行出手翦除。”谢逊不答,沉思半晌,
道:“这孩儿心肠很好,她戳我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手指上
又包了手帕,不运千蛛毒气伤我。很好,很好。若非如此,千
蛛毒气返攻心脏,她此刻已然没命了。”
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想义父明
明说是试试殷离的功力,倘若她果真全力一试,这时岂非已
然毙命?明教中人向来心狠手辣,以我义父之贤,也在所不
免。他却不知谢逊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明白对方心意,几
句家常话一说完,便是绝不容情的恶斗,金花婆婆多了殷离
一个帮手,于他大大不利,是以要用计先行除去。
谢逊道:“阿离,你为甚么一片善心待我?”殷离道:“你
……你是他义父,又是……又是为他而来。在这世界上,只
有你跟我两人,心中还记着他。”谢逊“啊”了一声,道:
“没想到你对我无忌孩儿这么好,我倒险些儿伤了你的性命。
你附耳过来。”殷离挣扎着爬起,慢慢走到他的身边。谢逊将
口唇凑在她耳边,说道:“我传你一套内功心法,这是我在冰
火岛上参悟而得,可说是集我毕生武功之大成。”不等殷离答
话,便将那心法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殷离一时自难明白,只
用心暗记。谢逊怕她记不住,又说了两遍,问道:“记住了么?”
殷离道:“都记得了。”谢逊道:“你修习五年之后,当有小成。
你可知我传你功夫的用意么?”殷离突然哭了出来,说道:
“我……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能。”
谢逊厉声道:“你知道甚么?为甚么不能?”说着左掌蓄
势待发,只要殷离一句话答得不对,立时便毙她于掌下。殷
离双手掩面,说道:“我知道你要我去寻找无忌,将这功夫转
授于他。我知道你要我练成上乘武功之后,保护无忌,令他
不受世上坏人的侵害,可是……可是……”她说了两个“可
是”,放声大哭。
谢逊站起身来,喝道:“可是甚么?是我那无忌孩儿已然
遭遇不测么?”殷离扑在他的怀里,抽抽噎噎的哭道:“他……
他早在六年之前,在西域……在西域堕入山谷而死。”谢逊身
子一晃,颤声道:“这话……这话……当真?”殷离哭道:“是
真的。那武烈父女亲眼见到他丧命的。我在他二人身上先后
点了七次千蛛万毒手,又七次救他们活命,这等煎熬之下,他
们……他们不能再说假话。”
当殷离述说张无忌死讯之初,金花婆婆本待阻止,但转
念一想,谢逊一听到义子身亡,定然心神大乱,拚斗时虽然
多了三分狠劲,却也少了三分谨慎,更易陷入自己所布的钢
针阵中,当下只是在旁微微冷笑,并不答话。
谢逊仰天大啸,两颊旁泪珠滚滚而下。张无忌见义父和
表妹为自己这等哀伤,再也忍耐不住,便欲挺身而出相认,忽
听得金花婆婆道:“谢三哥,你那位义儿张公子既已殒命,你
守着这口屠龙宝刀又有何用?不如便借了于我罢。”
谢逊嘶哑着嗓子道:“你瞒得我好苦。要取宝刀,先取了
我这条性命。”轻轻将殷离推在一旁,嘶的一声,将长袍前襟
撕下,向金花婆婆掷了过去,这叫作“割袍断义”。
张无忌心想:“我该当此时上前,说明真相,免他二人无
谓的伤了义气。”便在此时,忽听得左侧远处长草中传来几下
轻微的呼吸之声。相距既远,呼吸声又极轻,若非张无忌耳
音极灵,再也听不出来,他心念一动:“原来金花婆婆暗中尚
伏下帮手?我倒不可贸然现身。”但听得刀风呼呼,谢逊已和
金花婆婆交上了手。
只见谢逊使开宝刀,有如一条黑龙在他身周盘旋游走,忽
快忽慢,变化若神。金花婆婆忌惮宝刀锋利,远远在他身旁
兜着圈子。谢逊有时卖个破绽,金花婆婆毫不畏惧的欺身直
进,待他回刀相砍,随即极巧妙的避了开去。二人于对方武
功素所熟知,料得不能在一二百招内便分高下。谢逊倚仗宝
刀之利,金花婆婆则欺他盲不见物,二人均在自己所长的这
一点上寻求取胜之道,反而将招数内力置之一旁。
忽听得飕飕两声,黄光闪功,金花婆婆发出两朵金花。谢
逊屠龙刀一转,两朵金花都粘在刀上。原来金花以纯钢打成,
外镀黄金,铸造屠龙刀的玄铁却具极强磁性,遇铁即吸。这
金花乃金花婆婆仗以成名的暗器,施放时变幻多端,谢逊即
令双目健好,也须全力闪避挡格,不料这屠龙刀正是所有暗
器的克星。金花婆婆倏左倏右连发八朵金花,每一朵均粘在
屠龙刀上。此时月暗星稀,夜色惨淡,黑沉沉的刀上粘了八
朵金花,使将开来,犹如数百只飞萤在空中乱窜乱舞。
突然金花婆婆咳嗽一声,一把金花掷出,共有十六七朵,
教谢逊一柄屠龙刀粘得了东边的粘不了西边。谢逊袍袖挥动,
卷去七八朵,另有八朵又都粘在屠龙刀上,喝道:“韩夫人,
你号称紫衫龙王,名字犯了此刀的忌讳,若再恋战,于君不
利。”
金花婆婆打个寒噤,大凡学武之人,性命都在刀口上打
滚,最讲究口彩忌讳,自己号称“龙王”,此刀却名“屠龙”,
实是大大的不妙,当下阴恻恻的笑道:“说不定倒是我这杀狮
杖先杀了盲眼狮子。”呼的一杖击出。谢逊沉肩一闪,突然脚
下一个踉跄,“啊”的一声,这一杖击中了他左肩,虽然力道
已卸去了大半,但仍然着实不轻。
张无忌大喜,暗中喝了声采。他见谢逊故意装作闪避不
及,受了一杖,心下便想:“义父只须将左手袍袖中的金花撒
出,再以屠龙刀使一招‘千山万水’乱被风势斩去,金花婆
婆不敢抵挡宝刀锋锐,务必更向左退,接连两退,蓄势待发,
那时义父以内力逼出屠龙刀上金花,激射而前,金花婆婆无
力远避,非受重伤不可。”
他心念甫动,果见黄光闪动,谢逊已将左手袖中卷着的
金花撒出,金花婆婆疾向左退。张无忌斗然间想起一事,心
叫:“啊哟,不好,金花婆婆乃是将计就计。”其时他胸中于
武学包罗万有,这两大高手的攻守趋避,无一不在他算中,但
见谢逊的一招“千山万水”乱披风势斩出,金花婆婆更向左
退。谢逊大喝一声,宝刀上粘着的十余朵金花疾射而前。金
花婆婆“啊哟”一声叫,足下一个踉跄,向后纵了几步。
谢逊是个心意决绝的汉子,既已割袍断义,下手便毫不
容情,纵身而起,挥刀向金花婆婆砍去,忽听得殷离高声叫
道:“小心!脚下有尖针!”
谢逊听到叫声,一惊之下,收势已然不及,只听得飕飕
声响,十余朵金花激射而至。金花婆婆要令他身在半空,无
法挪移,这一落将下来,双足非踏上尖针不可。谢逊无可奈
何,只得挥刀格打金花,忽听得脚底铮铮几声响处,他双足
已然着地,竟是安然无恙。
他俯身一摸,触到四周都是七八寸长的钢针,插在山石
之中,尖利无比,只是自己落脚处的四枚钢针却被人用石子
打飞了,听那掷石去针的劲势,正是日间手掷七石的那个巨
鲸帮少年。此人在旁窥视,自己竟丝毫不觉,若非得他相救,
脚底已受重伤,剩下来只有受金花婆婆宰割的分儿了,脑海
中念头这么一转,背上不禁出了一阵冷汗。
他二人互施苦肉计,谢逊肩头受了一杖,金花婆婆身上
也吃了两朵金花,虽然所伤均非要害,但对方何等劲力,受
上了实是不易抵挡。金花婆婆大咳几下,向张无忌伏身之处
发话道:“巨鲸帮的小子,你一再干扰老婆子的大事,快留下
名来。”
张无忌还未回答,突然间黄光一闪,殷离一声闷哼,已
被三朵金花打中胸口要害。原来金花婆婆眼见张无忌武功了
得,自己出手惩治殷离,他定要阻挠,是以面对着他说话,乘
他丝毫没有防备之际,反手发出金花。
张无忌大骇,飞身而起,半空中接住金花婆婆发来的两
朵金花,一落地便将殷离抱在怀中。殷离神智尚未迷糊,见
一个个胡子男子抱住自己,急忙伸手撑拒,只一用力,嘴里
便连喷了几口鲜血。张无忌登时醒悟,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
擦了几下,抹去脸上黏着的胡子和化装,露出本来面目。殷
离一呆,叫道:“阿牛哥哥,是你?”张无忌微笑道:“是我!”
殷离心中一宽,登时便晕了过去。张无忌见她伤重,不
敢便替她取出身上所中金花,当即点了她神封、灵墟、步廊、
通谷诸处穴道,护住她心脉。
只听得谢逊朗声道:“阁下两次出手相援,谢逊多承大
德。”
张无忌哽咽道:“义……义……你何必……”
二十九四女同舟何所望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两下玎玎异声,三个人疾奔
而至。张无忌一瞥之下,只见那三人都身穿宽大白袍,其中
两人身形甚高,左首一人是个女子。三人背月而立,看不清
他们面貌,但每人的白袍角上赫然都绣着一个火焰之形,竟
是明教中人。三人双手高高举起,每只手中各拿着一条两尺
来长的黑牌,只听中间那身材最高之人朗声说道:“明教圣火
令到,护教龙王、狮王,还不下跪迎接,更待何时?”话声语
调不准,显得极是生硬。
张无忌吃了一惊,心道:“阳教主遗言中说道,本教圣火
令自第三十一代教主石教主之时,便已失落,怎么会在这三
人手中?这是不是真的圣火令?这三人是否本教弟子?”
只听金花婆婆道:“本人早已破门出教,‘护教龙王’四
字,再也休提。阁下尊姓大名?这圣火令是真是假,从何处
得来?”那人喝道:“你既已破门出教,尚絮絮何为?”金花婆
婆冷冷的道:“金花婆婆生平受不得旁人半句恶语,当日便阳
教主在世,对我也礼敬三分。你是教中何人,对我竟敢大呼
小叫?”
突然之间,三人身形晃动,同时欺近,三只左手齐往金
花婆婆身上抓去。金花婆婆拐杖挥出,向三人横扫过去,不
料这三人脚下不知如何移动,身形早变。金花婆婆一杖击空,
已被三人的右手同时抓住后领,一抖之下,向外远远掷了出
去。
以金花婆婆武功之强,便是天下最厉害的三个高手向她
围攻,也不能一招之间便将她抓住掷出。但这三个白袍人步
法既怪,出手又是配合得妙到毫巅,便似一个人生有三头六
臂一般。张无忌情不自禁的“噫”了一声。那三人身子这么
一移,他已看得清清楚楚,最高那人虬髯碧眼,另一个黄须
鹰鼻。那女子一头黑发,和华人无异,但眸子极淡,几乎无
色,瓜子脸型,约莫三十岁上下,虽然瞧来诡异,相貌却是
甚美。张无忌心想:“原来这三人都是胡人,怪不得语调生硬,
说话又文诌诌的好似背书。”
只听那虬髯人朗声又道:“见圣火令如见教主,谢逊还不
跪迎?”谢逊道:“三位到底是谁?若是本教弟子,谢逊该当
相识。若非本教中人,圣火令与三位毫不相干。”虬髯人道:
“明教源于何土?”谢逊道:“源起波斯。”虬髯人道:“然也,
然也!我乃波斯明教总教流云使,另外两位是妙风使、辉月
使。我等奉总教主之命,特从波斯来至中土。”
谢逊和张无忌都是一怔。张无忌读过杨逍所著的“明教
流传中土记”,知道明教确是从波斯传来,眼看这三个男女果
是波斯胡人,武功身法又是如此,定然不假。只听那黄须的
妙风使道:“我教主接获讯息,得知中土支派教主失踪,群弟
子自相残杀,本教大趋式微,是以命云风月三使前来整顿教
务。合教上下,齐奉号令,不得有误。”张无忌大喜:“总教
主有号令传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免得我担此重任,见识
肤浅,误了大事。”
只听得谢逊说道:“中土明教虽然出自波斯,但数百年来
独立成派,自来不受波斯总教管辖。三位远道前来中土,谢
逊至感欢忭,跪迎云云,却是从何说起?”
那虬髯的流云使将两块黑牌相互一击,铮的一声响,声
音非金非玉,十分古怪,说道:“这是中土明教的圣火令,前
任姓石的教主不肖,失落在外,今由我等取回。自来见圣火
令如见教主,谢逊还不听令?”
谢逊入教之时,圣火令失落已久,从来没见过,但其神
异之处,却是向所耳闻,明教的经书典籍之中也往往提及,听
了这几下异声,知道此人所持确是本教圣火令,何况三人一
出手便抓了金花婆婆掷出,决不是常人所能,当下更无怀疑,
说道:“在下相信尊驾所言,但不知有何吩咐?”
流云使左手一挥,妙风使、辉月使和他三人同时纵身而
起,两个起落,已跃到金花婆婆身侧。金花婆婆金花掷出,分
击三使。三使东一闪、西一晃,尽数避开,但见辉月使直欺
而前,伸指点向金花婆婆咽喉。金花婆婆拐杖一封,跟着还
击一杖,突然间腾身而起,后心已被流云使和妙风使抓住,提
了起来。辉月使抢上三步,在她胸腹间连拍三掌,这三掌出
手不重,但金花婆婆就此不能动弹。
张无忌心道:“他三人起落身法,未见有过人之处,只是
三人配合得巧妙无比。辉月使在前诱敌,其余二人已神出鬼
没的将金花婆婆擒住。但以每人的武功而论,比之金花婆婆
颇有不及。那人拍这三掌,并非打穴,但与我中土点穴功夫
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流云使提着金花婆婆,左手一振,将她掷在谢逊身前,说
道:“狮王,本教教规,入教之后终身不能叛教。此人自称破
门出教,为本教叛徒,你先将她首级割下。”谢逊一怔,道:
“中土明教向来无此教规。”流云使冷冷的道:“此后中土明教
悉奉波斯总教号令。出教叛徒,留着便是祸胎,快快将她除
了。”
谢逊昂然道:“明教四王,情同金兰。今日虽然她对谢某
无情,谢某却不可无义,不能动手加害。”妙风使哈哈一笑,
道:“中国人妈妈婆婆,有这么多罗唆。出教之人,怎可不杀?
这算是甚么道理?当真奇哉怪也,莫名其妙。”谢逊道:“谢
某杀人不眨眼,却不杀同教朋友。”辉月使道:“非要你杀她
不可。你不听号令,我们先杀了你也。”谢逊道:“三位到中
土来,第一件事便勒逼金毛狮王杀了紫衫龙王,这是为了立
威吓人么?”辉月使微微一笑,道:“你双眼虽瞎,心中倒也
明白。快快动手罢!”
谢逊仰天长笑,声动山谷,大声道:“金毛狮王光明磊落,
别说不杀同伙朋友,此人即令是谢某的深仇大怨,既被你们
擒住,已然无力抗拒,谢某岂能再以白刃相加?”
张无忌听了义父豪迈爽朗的言语,心下暗暗喝彩,对这
波斯明教三使渐生反感。
只听妙风使道:“明教教徒,见圣火令如见教主,你胆敢
叛教么?”谢逊昂然道:“谢某双目已盲了二十余年,你便将
圣火令放在我眼前,我也瞧它不见。说甚么‘见圣火令如见
教主’?”妙风使大怒,道:“好!那你是决意叛教了?”谢逊
道:“谢某不敢叛教。可是明教的教旨乃是行善去恶,义气为
重。谢逊宁可自己人头落地,不干这等没出息的歹事。”金花
婆婆身子不能动弹,于谢逊的言语却一句句都听在耳里。
张无忌知道义父生死已迫在眉睫,当下轻轻将殷离放在
地下。只听流云使道:“明教中人,不奉圣火令号令者,一律
杀无赦矣!”谢逊喝道:“本人是护教法王,即令是教主要杀
我,也须开坛禀告天地与本教明尊,申明罪状。”妙风使嘻嘻
笑道:“明教在波斯好端端地,一至中土,便有这许多臭规矩!”
三使同时呼啸,一齐抢了上来。谢逊屠龙刀挥动,护在身前,
三使连攻三招,抢不近身。
辉月使欺身直进,左手持令向谢逊天灵盖上拍落。谢逊
举刀挡架,当的一响,声音极是怪异。这屠龙刀无坚不摧,可
是竟然削不断圣火令。便在这一瞬之间,流云使滚身向左,已
然一拳打在谢逊腿上。谢逊一个踉跄,妙风使横令戳他后心,
突然间手腕一紧,圣火令已被人夹手夺了去。他大惊之下,回
过身来,只见一个少年的右手中正拿着那根圣火令。
张无忌这一下纵身夺令,快速无比,巧妙无伦。流云使
和辉月使惊怒之下,齐从两侧攻上。张无忌身形一转,向左
避开,不意拍的一响,后心已被辉月使一令击中。
那圣火令质地怪异,极是坚硬,这一下打中,张无忌眼
前一黑,几欲晕去,幸得护体神功立时发生威力,当即镇慑
心神,向前冲出三步。波斯三使立时围上。张无忌右手持令
向流云使虚晃一招,左手倏地伸出,已抓住了辉月使左手的
圣火令。岂知辉月使忽地放手,那圣火令尾端向上弹起,拍
的一响,正好打中张无忌手腕。他左手五根手指一阵麻木,只
得放下左手中已然夺到的圣火令,辉月使纤手伸处,抓回掌
中。
张无忌练成乾坤大挪移法以来,再得张三丰指点太极拳
精奥,纵横宇内,从无敌手,不意此刻竟被辉月使一个女子
接连打中,第二下若非他护体神功自然而然的将力卸开,手
腕早已折断。他惊骇之下,不敢再与敌人对攻,凝立注视,要
看清楚对方招数来势。
波斯三使见他两次被击,竟似并未受伤,也是惊奇不已。
妙风使忽然低头,一个头锤向张无忌撞来,如此打法原是武
学中大忌,竟以自己最要紧的部位送向敌人。张无忌端立不
动,知他这一招似拙实巧,必定伏下厉害异常的后着,待他
的脑袋撞到自己身前一尺之处,这才退了一步。蓦地里流云
使跃身半空,向他头顶坐了下来。这一招更是怪异,竟以臀
部攻人,天下武学之道虽繁,从未有这一路既无用、又笨拙
的招数。张无忌不动声色,向旁又是一让,突觉胸口一痛,已
被妙风使手肘撞中。但妙风使被九阳神功一弹,立即倒退三
步,跟着又倒退三步,甫欲站定,又倒退三步。
波斯三使愕然变色,辉月使双手两根圣火令急挥横扫,流
云使突然连翻三个空心筋斗。张无忌不知他是何用意,心想
还是避之为妙,刚向左踏开一步,眼前白光急闪,右肩已被
流云使的圣火令重重击中。这一招更是匪夷所思,事先既无
半点征兆,而流云使明明是在半空中大翻筋斗,怎能忽地伸
过圣火令来,击在自己肩头?张无忌惊骇之下,已不敢恋战,
加之肩头所中这一令劲道颇为沉重,虽以九阳神功弹开,却
已痛入骨髓。但知自己只要一退,义父性命不保,当下深深
吸了口气,一咬牙,飞身而前,伸掌向流云使胸口拍去。
流云使同时飞身而前,双手圣火令相互一击,铮的一响,
张无忌心神一荡,身子从半空中直堕下来,但觉腰胁中一阵
疼痛,已被妙风使踢中了一脚。砰的一下,妙风使向后摔出,
辉月使的圣火令却又击中了张无忌的右臂。
谢逊在一旁听得明白,知道巨鲸帮中这少年已接连吃亏,
眼下已不过在勉力支撑,苦于自己眼盲,无法上前应援,心
中焦急万分,自己若孤身对敌,当可凭着风声,分辨敌人兵
刃拳脚的来路,但若去相助朋友,怎能分得出哪一下是朋友
的拳脚,哪一下是敌人的兵刃?他屠龙刀挥舞之下,倘若一
刀杀了朋友,岂非大大的恨事?当则叫道:“少侠,你快脱身
而走,这是明教的事,跟阁下并不相干。少侠今日一再相援,
谢逊已是感激不尽。”
张无忌大声道:“我……我……你快走,听我说,你快走!”
眼见流云使挥令击来,张无忌以手中圣火令一挡,双令相交,
拍的一下,如中败革,似击破絮,声音极是难听。流云使把
捏不定,圣火令脱手向上飞出。张无忌跃起身来,欲待抢夺,
突然间嗤的一声响,后心衣衫被辉月使抓了一大截下来。她
指甲在他背心上划破了几条爪痕,隐隐生痛,这么缓得一缓,
那圣火令又被流云使抢回。
经此几个回合的接战,张无忌心知凭这三人功力,每一
个都和自己相差甚远,只是武功怪异无比,兵刃神奇之极,最
厉害的是三人联手,阵法不似阵法,套子不似套子,诡秘阴
毒,匪夷所思,只要能击伤其中一人,今日之战便能获胜。但
他击一人则其余二人首尾相应,拳法连变,始终打不破这三
人联手之局,反而又被圣火令打中了两下。幸好波斯明教三
使每一次拳脚中敌,自己反吃大亏,也已不敢再以拳脚和他
身子相碰。
谢逊大喝一声,将屠龙刀竖抱在胸前,纵身跃入战团,抢
到张无忌身旁,说道:“少侠,用刀!”将屠龙刀递了给他。张
无忌心想仗着宝刀神威,或能击退大敌,当下接了过来。谢
逊右足一点,向后退开,在这顷刻之间,后心已重重中了妙
风使一拳,只打得他胸腹间五脏六俯似乎都移了位置。这一
拳来无影,去无踪,谢逊竟听不到半点风声。
张无忌挥刀向流云使砍去,流云使举起两根圣火令,双
手一振,已搭在屠龙刀上。张无忌只感手掌中一阵激烈跳动,
屠龙刀竟欲脱手,大骇之下,忙加运内力。流云使以圣火令
夺人兵刃,原是手到擒来,千不一失,这一次居然夺不了对
方单刀,大感诧异。辉月使一声娇叱,手中两根圣火令也已
架在屠龙刀上,四令夺刀,威力更巨。
张无忌身上已受了七八处伤,虽然均是轻伤,内力究已
大减,这时但感半边身子发热,握着刀柄的右手不住发颤。他
知此刀乃义父性命所系,义父不知自己身分真相,居然肯以
此刀相借,实是豪气干云之举,倘若此刀竟在自己手中失去,
还有何面目以对义父?蓦然间大喝一声,体内九阳神功源源
激发。流云、辉月二使脸色齐变,妙风使见情势不对,一根
圣火令又搭到了屠龙刀上。
张无忌以一抗三,竟是丝毫不馁,心中暗暗自庆,幸好
一上来便出其不意的抢得妙风使一枚圣火令,否则六令齐施,
更难抵敌。这时四人已至各以内力相拚的境地。张无忌心想
你们和我比拚内力,正是以短攻长,我是得其所哉了。霎时
间四人均凝立不动,各运内力。突然之间,张无忌胸口一痛,
似乎被一枚极细的尖针刺了一下。
这一下刺痛突如其来,直钻入心肺,张无忌手一松,屠
龙刀便被五根圣火令吸了过去。他猝遇大变,心神不乱,顺
手拔出腰间倚天剑,一招太极剑法“圆转如意”,斜斜划了个
圈子,同时刺向波斯三使的小腹。三使待要后跃相避,张无
忌已将倚天剑插还腰间剑鞘,手一伸,又将屠龙刀夺了过来。
这四下失刀、出剑、还剑、夺刀,手法之快,直如闪电,正
是乾坤大挪移的第七层功夫。
波斯三使“噫”的一声,大是惊奇。他三人内力远不及
张无忌,这一开口出声,三根圣火令反而被屠龙刀带了过来。
三人急运内力相夺,又成相持不下之局。突然之间,张无忌
胸口又被尖针刺了一下。
这次他已有防备,宝刀未曾脱手。但这两下刺痛似有形,
实无质,一股寒气突破他护体的九阳神功,直侵内脏。他知
这是波斯三使一股极阴寒的内力,积贮于一点,从圣火令上
传来,攻坚而入。本来以至阴攻至阳,未必便胜得了九阳神
功。只是他的九阳神功遍护全身,这阴劲却是凝聚如丝发之
细,倏钻陡戳,难防难当。有如大象之力虽巨,妇人小儿却
能以绣花小针刺入其肤。阴劲入体,立即消失,但这一刺可
当真疼痛入骨。
辉月使连运两下“透骨针”的内劲,见对方竟是毫不费
力的抵挡了下来,更是骇异。妙风使虽然空着左手,但全身
劲力都已集于右臂,左手已与瘫痪无异。张无忌知道如此僵
持下去,敌人尖针一般的阴劲一下一下刺将过来,自己终将
支持不住,可是实无对策。耳听身后谢逊呼吸粗重,正自一
步步的逼近,知他要击敌助己。这时四人内劲布满全身,谢
逊掌力击在敌人身上,已与击打张无忌无异,始终迟迟不敢
出手。
张无忌寻思:“情势如此险恶,总是要义父先行脱身要
紧。”朗声道:“谢大侠,这波斯三使武功虽奇,在下要脱身
而去却也不难。请你先行暂避,在下事了之后,自当奉还宝
刀。”波斯三使听得他在全力比拚内劲之际竟能开口说话,洋
洋一如平时,心下更惊。
谢逊道:“少侠高姓大名?”张无忌心想此时万万不能跟
他相认,否则以义父爱己之深,势必要和波斯三使拚个同归
于尽,以维护自己,说道:“在下姓曾,名阿牛。谢大侠还不
远走,难道是信不过在下,怕我吞没你这口宝刀么?”谢逊哈
哈大笑,说道:“曾少侠不必以言语相激。你我肝胆相照,谢
逊以垂暮之年,得能结交你这位朋友,实是平生快事。曾少
侠,我要以七伤拳打那女子了。我一发劲,你撤手弃了屠龙
刀。”
张无忌知道义父七伤拳的厉害,只要舍得将屠龙刀弃给
敌人,一拳便可毙了辉月使,但这么一来,本教便和波斯总
教结下深怨,自己一向谆谆劝诫同教兄弟务当以和睦为重,今
日自己竟不问来由的杀了总教使者,哪里还像个明教教主?忙
道:“且慢!”向流云使道:“咱们暂且罢手,在下有几句话跟
三位分说明白。”
流云使点了点头。张无忌道:“在下和明教极有关连,三
位既持圣火令来此,乃是在下的尊客,适才无礼,多有得罪。
咱们同时各收内力,罢手不斗如何?”流云使又连连点头。张
无忌大喜,当即内劲一撤,将屠龙刀收向胸前。只觉波斯三
使的内劲同时后撤,突然之间,一股阴劲如刀、如剑、如匕、
如凿,直插入他胸口的“玉堂穴”中。
这虽是一股无形无质的阴寒之气,但刺在身上实同钢刃
之利。张无忌霎时之间闭气窒息,全身动弹不得,心中闪电
般转过了无数念头:“我死之后,义父也是难逃毒手,想不到
波斯总教使者竟如此不顾信义。殷离表妹能活命么?赵姑娘
和周姑娘怎样?小昭,唉,这可怜的孩子!本教救民抗元的
大业终将如何?”只见流云使举起右手圣火令,便往他天灵盖
击落。张无忌急运内力,冲击胸口被点中了的“玉堂穴”,但
总是缓了一步。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大声叫道:“中土明教的大队人马到
了!”流云使一怔,举着圣火令的左手停在半空,一时不击下
去。只见一个灰影电射而至,拔出张无忌腰间的倚天剑,连
人带剑,直扑入流云使的怀中。
张无忌身子虽不能动,眼中却瞧得清清楚楚,这人正是
赵敏,大喜之下,紧接着便是大骇,原来她所使这一招乃是
昆仑派的杀招,叫做“玉碎昆冈”,竟是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拚
命打法。张无忌虽不知此招的名称,却知她如此使剑出招,以
倚天剑的锋利,流云使固当伤在她的剑下,她自己也难逃敌
人毒手。
流云使眼见剑势凌厉之极,别说三使联手,即是自保也
已有所不能,危急中举起圣火令甩力一挡,跟着不顾死活的
着地滚了开去。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圣火令已将倚天剑架开,
但左颊上凉飕飕地,一时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待得站起身
来,伸手一摸,只觉着手处又湿又粘,疼痛异常,左颊上一
片虬髯已被倚天剑连皮带肉的削去,若非圣火令乃是奇物,挡
得了倚天剑的一击,半边脑袋已然不在了。
张无忌前来和谢逊相会,赵敏总觉金花婆婆诡秘多诈,陈
友谅形迹可疑,放心不下,便悄悄的跟随前来。她知自己轻
功未臻上乘,只要略一走近,立时便被发觉,是以只远远蹑
着,直至张无忌出手和波斯三使相斗,她才走近。到得张无
忌和三使比拚内力,她心中暗喜,心想这三个胡人武功虽怪,
怎及得张无忌九阳神功内力的浑厚。突然间张无忌开口叫对
手罢斗,赵敏正待叫他小心,对方的“阴风刀”已然使出,张
无忌受伤倒地。她情急之下,不顾一切的冲出,抢到倚天剑
后,便将在万安寺中向昆仑派学得的一记拚命招数使出来。
赵敏一招逼开流云使,但倚天剑圈了转来,削去了自己
半边帽子,露出一丛秀发。她长剑斜围,身子向妙风使扑出,
倚天剑反而跟在身后。这一叫做“人鬼同途”,乃是崆峒派的
绝招,正和昆仑派的“玉碎昆冈”同一其理,均是明知已然
输定,便和敌人拚个玉石俱焚。这等打法极其惨烈。少林、峨
嵋两派的佛门武功便无此类招数。“玉碎昆冈”和“人鬼同
途”都不是败中取胜、死中求活之招,乃是旨在两败俱伤、同
赴幽冥,当日昆仑、崆峒两派的高手被囚,颇受屈辱,比武
时功力又失,无法求胜,便有性子刚硬之辈使出这些招数来,
只是内劲既去,要拚命也无从拚起,却被她一一记在心中。
妙风使眼见她来势如此凶悍,大惊之下,突然间全身冰
冷,呆立不动。此人武功虽高,胆子却是极小,眼见这一招
决计无法抵挡,骇怖达于极点,竟致僵立,束手待毙。
赵敏的身子已抵来妙风使的圣火令上,手腕一抖,长剑
便向他胸前刺去。这一招乃是先以自己身子投向敌人兵刃,敌
人手中不论是刀是剑,是枪是斧,中在自己身上,势须略一
停留,自己便一剑刺去,敌人武功再高,万难逃过。妙风使
瞧出了此招的厉害,这才吓呆。幸得他手中兵器及是铁尺般
的圣火令,无锋无刃,赵敏以身子抵在其上,竟不受伤,长
剑刚向前刺出,后背已被辉月使抱住。
波斯三使联手迎敌,配合之妙,实是不可思议。赵敏一
上来两招拚命打法,竟吓得三大高手乱了阵脚,直到此时,辉
月使才自后抱住了赵敏。她这么一抱似乎平平无奇,其实拿
捏之准,不爽毫发,应变之速,疾如流星。赵敏这一剑虽然
凌厉,已然递不到妙风使身上,她觉臂上一紧,心知不妙,顺
着辉月使向后一拉之势,回剑便往自己小腹刺去。
这一招更是壮烈,属于武当派剑招,叫做“天地同寿”,
却非张三丰所创,乃是殷梨亭苦心孤诣的想了出来,本意是
要和杨逍同归于尽之用。他自纪晓芙死后,心中除了杀杨逍
报仇之外,更无别念,但自知武功非杨逍之敌,师父虽是天
下第一高手,自己限于资质悟性,无法学到师父的三四成功
夫,反正只求杀得杨逍,自己也不想活了,是以在武当山上
想了几招拚命的打法出来。
殷梨亭暗中练剑之时,被师父见到,张三丰喟然叹息,心
知此事难以劝喻,便将这招剑法取了个“天地同寿”的名称,
意思说人死之后,精神不朽,当可万古长春,实是杀身成仁、
舍生取义的悲壮剑招。殷梨亭的大弟子在万安寺中施展此招,
被范遥抢上救出。赵敏却于此时使了出来。这一招专为刺杀
紧贴在自己身后的敌人之用,利剑穿过自己的小腹,再刺入
敌人小腹,辉月使如何能够躲过?倘若妙风使并未吓傻,又
或流云使站得甚近,以他二人和辉月使如同联成一体的机警,
当可救得二女性命。
眼见倚天剑便要洞穿赵敏和辉月使的小腹,便在这千钧
一发之际,张无忌冲穴成功,一伸手便将倚天剑夺了过去。
赵敏用力一挣,脱出辉月使的怀抱。她动念迅速之极,取
过张无忌手中的那枚圣火令,远远的掷了出去,飕的一声响,
跌入了金花婆婆所布的尖针阵中。
这圣火令波斯三使珍同姓命,流云使和辉月使顾不得再
和张无忌、赵敏对敌,甚至顾不得妙风使的安危,一齐纵身
过去捡拾。只奔出丈余,便已到了尖针阵中。辉月使“啊”的
一声尖叫,已踏中了一枚钢针。月黑风高,长草没膝,瞧不
清楚圣火令和尖针的所在,两人只得一路拔针,一路摸索寻
令。妙风使犹如大梦初醒,一声惊呼,跟了过去。
赵敏为救张无忌性命,适才这三招使得犹如兔起鹘落,绝
无余暇多想一想,这时惊魂稍定,越想越是害怕,“嘤”的一
声,投入了张无忌怀中。
张无忌一手揽着她,心中说不出的感激,但知波斯三使
一寻到圣火令,立时转身又回,忙道:“咱们快走!”回过身
来,将屠龙刀交还谢逊,抱起身受重伤的殷离,向谢逊道:
“谢大侠,眼前只有暂避其锋。”谢逊道:“是!”俯身替金花
婆婆解开了穴道。张无忌心想金花婆婆经过这场死里逃生大
难,自当和谢逊前愆尽释。
四人下山走出数丈,张无忌心想殷离虽是自己表妹,终
是男女授受不亲,于是将她交给金花婆婆抱着。赵敏在前引
路,其后是金花婆婆和谢逊,张无忌断后,以防敌人追击。回
首但见波斯三使兀自弯了腰,在长草丛中寻觅。他这一役惨
败,想起适才的惊险,兀自心有余悸,又不知殷离受此重伤,
是否能够救活。
正行之间,忽听得谢逊一声暴喝,发拳向金花婆婆后心
打去。
金花婆婆回手掠开,同时将殷离抛在地下。张无忌吃了
一惊,飞身而上。谢逊喝道:“韩夫人,你何以又要下手杀害
殷姑娘?”金花婆婆冷笑道:“你杀不杀我,是你的事。我杀
不杀她,却是我的事。你管得着我么?”
张无忌道:“有我在此,须容不得你随便伤人。”金花婆
婆道:“尊驾今日闲事管得还嫌不够么?”张无忌道:“那未必
都是闲事。波斯三使转眼便来,你还不快走?”
金花婆婆冷哼一声,向西窜了出去,突然间反手掷出三
朵金花,直奔殷离后脑。张无忌伸指弹去,只听得呼呼呼三
声,那三朵金花回袭金花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