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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金庸

道:“赵姑娘,少陪了!”一语甫毕,已

急奔而出。

赵敏叫道:“且慢!我和你同去。”待她奔到门外,张无

忌已绝尘而去。

鹿杖客见苦头陀被郡主叫去,心中大定,当即负着韩姬,

来到弟子乌旺阿普室中。万安寺宝塔共十三层,高十三丈,最

上三层供奉佛像、佛经、舍利子等物,不能住人。乌旺阿普

是高塔的总管,居于第十层,便于眺望四周,控制全局。

鹿杖客进房后,对乌旺阿普道:“你在门外瞧着,别放人

进来。”乌旺阿普一出门,他当即掩上房门,解开包袱,放了

韩姬出来。只见她骇得花容黯淡,眼光中满是哀恳之色,鹿

杖客悄声道:“你到了这里,便不用害怕,我自会好好待你。”

眼下还不能解开她的穴道,怕她声张出来坏事,于是将她放

在乌旺阿普床上,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另取一条棉被裹在

包中,放在一旁。韩姬所在之处,即为是非之地,他不敢多

所逗留,匆匆出房,嘱咐乌旺阿普不可进房,也不可放别人

进去。他知这个大弟子对己既敬且畏,决不敢稍有违背。

心下盘算:“此事要苦头陀守住秘密,非卖他一个人情不

可,只得先去放了他的老情人和女儿。恰好昨晚魔教的教主

这么一闹,事情正是从那姓周姑娘身上而起,只须说是那魔

教教主将灭绝老尼和周姑娘救了去,当真是天衣无缝,郡主

再也没半点疑心。这小魔头武功如此高强,郡主也不能怪我

们失察之罪。”

峨嵋派一干女弟子都囚在第七层上。灭绝师太是掌门之

尊,单独囚在一间小室中,鹿杖客命看守者开门入内,只见

灭绝师太盘膝坐在地下,闭目静修。她已绝食数日,容颜虽

然憔悴,反而更显桀傲强悍。

鹿杖客说道:“灭绝师太,你好!”灭绝师太缓缓睁开眼

来,道:“在这里便是不好,有甚么好?”鹿杖客道:“你如此

倔强,主人说留着也是无用,命我来送你归天。”灭绝师太死

志早决,说道:“好极,只是不劳阁下动手,请借一柄短剑,

由我自己了断便是。还请阁下叫我徒儿周芷若来,我有几句

话嘱咐于她。”鹿杖客转身出房,命令带周芷若,心想:“她

母女之情,果然与众不同,否则为甚么不叫别的大徒儿,单

是叫她。”不久周芷若来到师父房中,灭绝师太道:“鹿先生,

请你在房外稍候,我只说几句话便成。”

周芷若待鹿杖客出房,反手掩上了门,扑在师父怀里,呜

咽出声。灭绝师太一生心肠刚硬,当此死别之际,却也不禁

伤感,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周芷若知道跟师父说话的时刻无多,便即将昨晚张无忌

前来相救之事说了。灭绝师太皱起眉头,沉吟半晌,道:“他

为甚么单是救你,不救旁人?那日你在光明顶上刺他一剑,为

甚么他反来救你?”周芷若红晕双颊,轻声道:“我不知道。”

灭绝师太怒道:“哼,这小子太过阴险恶毒。他是魔教的

大魔头,能有甚么好心。他是安排下圈套,要你乖乖的上钩。”

周芷若奇道:“他……他安排下圈套?”灭绝师太道:“咱们是

魔教的死对头。在我倚天剑下,不知杀了多少魔教的邪恶奸

徒。魔教自是恨峨嵋派入骨,焉有反来相救之理?这姓张的

魔头定然是看上了你,要你堕入他的彀中。他叫人将咱们擒

来,然后故意卖好,再将你救出去,令你从此死心塌地的感

激他。”

周芷若柔声道:“师父,我瞧他……他倒不是假意。”灭

绝师太大怒,喝道:“你定是和那个不成器的纪晓芙一般,瞧

中了魔教的淫徒。倘若我功力尚在,一掌便劈死了你。”周芷

若吓得全身发抖,说道:“徒儿不敢。”灭绝师太厉声道:“你

真的不敢,还是花言巧语,欺骗师父?”周芷若垂泪道:“徒

儿决不敢有违恩师的教训。”灭绝师太道:“你跪在地下,罚

个重誓。”周芷若依言跪下,不知怎样说才好。

灭绝师太道:“你这样说:小女子周芷若对天盟誓,日后

我若对魔教教主张无忌这淫徒心存爱慕,倘若和他结成夫妇,

我亲身父母死在地下,尸骨不得安稳;我师父灭绝师太必成

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和他生下儿女,男子代代为

奴,女子世世为娼。”

周芷若大吃一惊,她天性柔和温顺,从没想到所发的誓

言之中竟能会如此毒辣,不但诅咒死去的父母,诅咒恩师,也

诅咒到没出世的儿女,但见师父两眼神光闪烁,狠狠盯在自

己脸上,不由得目眩头晕,便依着师父所说,照样念了一遍。

灭绝师太听她罚了这个毒誓,容色便霁,温言道:“好了,

你起来罢。”周芷若泪珠滚滚而下,委委屈屈的站起身来。

灭绝师太脸一沉,说道:“芷若,我不是故意逼你,这全

是为了你好。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以后师父不能再照

看你,倘若你重蹈你纪师姊的覆辙,师父身在九泉之下,也

不得安心。何况师父要你负起兴复本派的重任,更是半点大

意不得。”说着除下左手食指上的铁指环,站起身来,说道:

“峨嵋派女弟子周芷若跪下听谕。”周芷若一怔,当即跪下。

灭绝师太将铁指环高举过顶,说道:“峨嵋派第三代掌门

女尼灭绝,谨以本门掌门人之位,传于第四代女弟子周芷若。”

周芷若被师父逼着发了那个毒誓之后,头脑中已是一片

混乱,突然又听到要自己接任本派的掌门,更是茫然失措,惊

得呆了。

灭绝师太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说道:“周芷若,奉接本门

掌门铁指环,伸出左手。”

周芷若恍恍惚惚的举起左手,灭绝师太便将铁指环套上

她的食指。

周芷若颤声道:“师父,弟子年轻,入门未久,如何能当

此重任?你老人家必能脱困,别这么说,弟子实在不能

……”说到这里,抱着师父双腿,哭出声来。

鹿杖客在外面早已等得很不耐烦,听到哭声,打门道:

“喂,你们话说完了吗?以后说话的日子长着呢。”

灭绝师太喝道:“你罗唆甚么?”对周芷若道:“师尊之命,

你也敢违背么?”当下将本门掌门人的戒律申述一遍,要她记

在心中。周芷若见师父言语之中,俨然是嘱咐后事的神态,更

是惊惧,说道:“弟子做不来,弟子不能……”

灭绝师太厉声道:“你不听我言,便是欺师灭祖之人。”她

见周芷若楚楚可怜,想到自己即将大去,要这个性格柔顺的

弱女子挑起这副如此沉重的担子,只怕她当真不堪负荷,不

过峨嵋群弟子之中,只有她悟性最高,要修习最高武功,光

大本门,除她之外,更无第二个弟子合适,想到此后长长的

日子之中,这小弟子势必经历无数艰辛危难,不禁心中一酸,

将她扶了起来,搂在怀里,柔声说道:“芷若,我所以叫你做

掌门,不传给你的众位师姊,那也不是我偏心,只因峨嵋派

以女流为主,掌门人必须武功卓绝,始能自立于武林群雄之

间。”周芷若道:“弟子的武功怎及得上众位师姊?”

灭绝师太微微一笑,道:“她们成就有限,到了现下的境

界,已难再有多大进展,那是天资所关,非人力所能强求。你

此刻虽然不及众位师姊,日后却是不可限量。嗯,不可限量,

不可限量,便是这四个字。”周芷若神色迷茫,瞧着师父,不

知其意何在。

灭绝师太将口唇附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你已是本门掌

门,我得将本门的一件大秘密说与你知。本派的创派祖师郭

女侠,乃是当年大侠郭靖的小女儿。郭大侠当年名震天下,生

平有两项绝艺,其一是行军打仗的兵法,其二便是武功。郭

大侠的夫人黄蓉黄女侠最是聪明机智,她眼见元兵势大,襄

阳终不可守,他夫妇二人决意以死报国,那是知其不可而为

之的赤心精忠,但郭大侠的绝艺如果就此失传,岂不可惜?何

况她料想蒙古人纵然一时占得了中国,我汉人终究不甘为鞑

子奴隶。日后中原血战,那兵法和武功两项,将有极大的用

处。因此她聘得高手匠人,将杨过杨大侠赠送本派郭祖师的

一柄玄铁重剑熔了,再加以西方精金,铸成了一柄屠龙刀,一

柄倚天剑。”

周芷若对屠龙刀和倚天剑之名习闻已久,此刻才知这一

对刀剑竟是本派祖师郭襄女侠的母亲所铸。

灭绝师太又道:“黄女侠在铸刀铸剑之前,和郭大侠两人

穷一月心力,缮写了兵法和武功的精要,分别藏在刀剑之中。

屠龙刀中藏的乃是兵法,此刀名为‘屠龙’,意为日后有人得

到刀中兵书,当可驱除鞑子,杀了鞑子皇帝。倚天剑中藏的

则是武学秘笈,其中最为宝贵的,乃是一部‘九阴真经’,一

部‘降龙十八掌掌法精义’,盼望后人习得剑中武功,替天行

道,为民除害。”

周芷若睁着眼睛,愈听愈奇,只听师父又道:“郭大侠夫

妇铸成一刀一剑之后,将宝刀授给儿子郭公破虏,宝剑传给

本派郭祖师。当然,郭祖师曾得父母传授武功,郭公破虏也

得传授兵法。但襄阳城破之日,郭大侠夫妇与郭公破虏同时

殉难。郭祖师的性子和父亲的武功不合,因此本派武学,和

当年郭大侠并非一路。”

灭绝师太又道:“一百年来,武林中风波迭起,这对刀剑

换了好几次主人。后人只知屠龙宝刀乃武林至尊,唯倚天剑

可与匹敌,但到底何以是至尊,那就谁都不知道了。郭公破

虏青年殉国,没有传人,是以刀剑中的秘密,只有本派郭祖

师传了下来。她老人家生前曾竭尽心力,寻访屠龙宝刀,始

终没有成功,逝世之时,将这秘密传给了我恩师风陵师太。我

恩师秉承祖师遗命,寻访屠龙宝刀也是毫无结果。她老人家

圆寂之时,便将此剑与郭祖师的遗命传了给我。我接掌本派

门户不久,你师伯孤鸿子和魔教中的一个少年高手结下了梁

子,约定比武,双方单打独斗,不许邀人相助。你师伯知道

对手年纪甚轻,武功却极厉害,于是向我将倚天剑借了去。”

周芷若听到“魔教中的少年高手”之时,心中怦怦而跳,

不自禁的脸上红了,但随即想起:“不是他,只怕那时他还没

出世。”

只听灭绝师太续道:“当时我想同去掠阵,你师伯为人极

顾信义,说道他跟那魔头言明,不得有第三者参与,因此坚

决不让我去。那场比试,你师伯武功并不输于对手,却给那

魔头连施诡计,终于胸口中了一掌,倚天剑还未出鞘,便给

那魔头夺了去。”

周芷若“啊”的一声,想起了张无忌在光明顶上从灭绝

师太手中夺剑的情景,只听师父续道:“那魔头连声冷笑,说

道:‘倚天剑好大的名气!在我眼中,却如废铜废铁一般!’随

手将倚天剑抛在地下,扬长而去。你师伯拾起剑来,要回山

来交还给我。哪知他心高气傲,越想越是难过,只行得三天,

便在途中染病,就此不起。倚天剑也给当地官府取了去,献

给朝廷。你道气死你师伯孤鸿子的这个魔教恶徒是谁?”周芷

若道:“不……不知是谁?”

灭绝师太道:“便是那后来害死你纪晓芙师姊的那个大魔

头杨逍!”

只听得鹿杖客又伸手打门,说道:“完了没有?我可不能

再等了。”

灭绝师太道:“不用性急,片刻之间,便说完了。”悄声

对周芷若道:“时刻无多,咱们不能多说了。这柄倚天剑后来

鞑子皇帝赐给了汝阳王,我到汝阳王府去夺了回来。这一次

又不幸误中奸计,这剑落入了魔教手中。”

周芷若道:“不是啊,是那个赵姑娘夺了去的。”灭绝师

太眼睛一瞪,说道:“这姓赵的女子,明明跟那魔教教主是一

路,难道你到此刻,仍是不信为师的言语?”周芷若实在难以

相信,但不敢和师父争辩。

灭绝师太道:“为师要你接任掌门,实有深意。我此番落

入奸徒手中,一世英名,付与流水,实也不愿再生出此塔。那

姓张的淫徒对你心存歹意,决不致害你性命,你可和他虚与

委蛇,乘机夺去倚天剑。那屠龙刀是在他义父恶贼谢逊手中。

这小子无论如何不肯吐露谢逊的所在,但天下却有一人能叫

他去取得此刀。”

周芷若知道师父说的乃是自己,又惊又羞,又喜又怕。

灭绝师太道:“这个人,那就是你了。我要你以美色相诱

而取得宝刀宝剑,原非侠义之人份所当为。但成大事者不顾

小节。你且试想,眼下倚天剑在那姓赵女子手中,屠龙刀在

谢逊恶贼手中,他这一干人同流合污,一旦刀剑相逢,取得

郭大侠的兵法武功,自此荼毒苍生,天下不知将有多少人无

辜丧生,妻离子散,而驱除鞑子的大业,更是难上加难。芷

若,我明知此事太难,实不忍要你担当,可是我辈一生学武,

所为何事?芷若,我是为天下的百姓求你。”说到这里,突然

间站起身来,双膝跪下,向周芷若拜了下去。

周芷若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即跪下,叫道:“师父!师父!

你……”

灭绝师太道:“悄声,别让外边的恶贼听见,你答不答允?

你不答允,我不能起来。”

周芷若心乱如麻,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师父连续要叫

自己做三件大难事,先是立下毒誓,不许对张无忌倾心,再

要自己接任本派掌门,然后又要自己以美色对张无忌相诱而

取得屠龙刀和倚天剑。这三件事便在十年之中分别要她答允,

以她柔和温婉的性格,也要抵挡不住,何况在这片刻之间?她

神智一乱,登时便晕了过去,甚么也不知道了。

突然间只觉上唇间一阵剧烈疼痛,她睁开眼来,只见师

父仍然直挺挺的跪在自己面前。周芷若哭道:“师父,你老人

家快些请起。”灭绝师太道:“那你答允我的所求了?”周芷若

流着泪点了点头,险些又欲晕去。

灭绝师太抓住她手腕,低声道:“你取到屠龙刀和倚天剑

后,找个隐秘的所在,一手执刀,一手持剑,运起内力,以

刀剑互斫,宝刀宝剑便即同时断折,即可取出藏在刀身和剑

刃中的秘笈。这是取出秘笈的唯一法门,那宝刀宝剑可也从

此毁了。你记住了么?”她说话声音虽低,语气却极是严峻。

周芷若点头答应。

灭绝师太又道:“这是本派最大的秘密,自从当年郭大侠

夫妇传于本派郭祖师,此后只有本派掌门始能获知。想那屠

龙刀和倚天剑都是锋锐绝伦的利器,就算有人同时得到此宝

刀宝剑,有谁敢冒险以刀剑互斫,无端端的同时毁了这两件

宝刃?你取得兵法之后,择一个心地仁善、赤诚为国的志士,

将兵书传授于他,要他立誓驱除胡虏。那武功秘笈便由你自

练。降龙十八掌是纯阳刚猛的路子,你练之不宜,只可练九

阴真经中的功夫。据我恩师转述郭祖师的遗言,那‘九阴真

经’博大精深,本来不能速成,但黄女侠想到诛杀鞑子元凶

巨恶,事势甚急,早一日成事,天下苍生便早一日解了倒悬

之苦,因之在倚天剑的秘笈之中,写下了几章速成的法门。可

是办成了大事之后,仍须按部就班的重扎根基,那速成的功

夫只能用于一时,是黄女侠凭着绝顶聪明才智,所创出来的

权宜之道,却不是天下无敌的真正武学。这一节务须牢记在

心。”

周芷若迷迷糊糊的点头。灭绝师太道:“为师的生平有两

大愿望,第一是逐走鞑子,光复汉家山河;第二是峨嵋派武

功领袖群伦,盖过少林、武当,成为中原武林中的第一门派。

这两件事说来甚难,但眼前摆着一条明路,你只须遵从师父

的嘱咐,未始不能一一成就,那时为师在九泉之下,也要对

你感激涕零。”

她说到这里,只听得鹿杖客又在打门。灭绝师太道:“进

来罢!”

板门开处,进来的却不是鹿杖客而是苦头陀。灭绝师太

也不以为异,心想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不论是谁来都是一

样,便道:“你把这孩子领出去罢。”她不愿在周芷若的面前

自刎,以免她抵受不住。

苦头陀走近身来,低声道:“这是解药,快快服了。待会

听得外面叫声,大家并力杀出。”灭绝师太奇道:“阁下是谁?

何以给解药于我?”苦头陀道:“在下是明教光明右使范遥,盗

得解药,特来相救师太。”灭绝师太怒道:“魔教奸贼!到此

刻尚来戏弄于我。”范遥笑道:“好罢!就算是我戏弄你,这

是毒上加毒的毒药,你有没胆子服了下去?药一入肚,一个

时辰肚肠寸寸断裂,死得惨不可言。”灭绝师太一言不发,接

过他手中的药粉,张口便服入肚内。

周芷若惊叫:“师父……师父……”范遥伸出另一只手掌,

喝道:“不许作声,你也服了这毒药。”周芷若一惊,已被范

遥捏住她脸颊,将药粉倒入口中,跟着提起一瓶清水灌了她

几口,药粉尽数落喉。

灭绝师太大惊,心想周芷若一死,自己全盘策划尽付东

流,当下奋不顾身的扑上,挥掌向范遥打去。可是她此时功

力全失,这一拳招数虽精,却能有甚么力道,被范遥轻轻一

推,便撞到了墙上。

范遥笑道:“少林群僧、武当诸侠都已服了我这毒药。我

明教是好是歹,你过得片刻便知。”说着哈哈一笑,转身出房,

反手带上了门。

原来范遥护送赵敏去和张无忌相会,心中只是挂着夺取

解药之事。赵敏命他在小酒家的外堂中相候,他立即出店,飞

奔回到万安寺,进了高塔,径到第十层乌旺阿普房外。

乌旺阿普正站在门外,见了他便恭恭敬敬的叫声:“苦大

师。”

范遥点了点头,心中暗笑:“好啊,鹿老儿为师不尊,自

己躲在房中,和王爷的爱姬风流快活,却叫徒儿在门外把风。

乘着这老儿正在胡天胡帝之时,掩将进去,正好夺了他的解

药。”当下佝偻着身子,从乌旺阿普身旁走过,突然反手一指,

点中了他小腹上的穴道。别说乌旺阿普毫没提防,便是全神

戒备,也躲不过这一指。他要穴一被点中,立时呆呆的不能

动弹,心下大为奇怪。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这个哑巴头陀,难

道刚才这一声“苦大师”叫得不够恭敬么?

范遥一推房门,快如闪电的扑向床上。双脚尚未落地,一

掌已击向床上之人。他深知鹿杖客武功了得,这一掌若不能

将他击得重伤,那便是一场不易分得胜败的生死搏斗,是以

这一掌使上了十成劲力。只听得拍的一声响,只击得被子破

裂、棉絮纷飞,揭开棉被一看,只见韩姬口鼻流血,已被他

打得香殒玉碎,却不见鹿杖客的影子。

范遥心念一动,回身出房,将乌旺阿普拉了进来,塞在

床底,刚掩上门,只听得鹿杖客在门外怒叫:“阿普,阿普,

你怎敢擅自走开?”

原来鹿杖客在灭绝师太室外等了好一阵,暗想她母女二

人婆婆妈妈的不知说到几时方罢,只是不敢得罪了苦头陀,却

也不便强行阻止,心中挂念着韩姬,实在耐不住了,便即回

到乌旺阿普房来,却见这一向听话的大弟子居然没在房外守

卫,心下好生恼怒,推开房门,幸好并无异状,韩姬仍是面

向里床,身上盖着棉被。

鹿杖客拿起门闩,先将门上了闩,转身笑道:“美人儿,

我来给你解开穴道,可是你不许出声说话。”一面说,一面便

伸手到被窝中去,手指刚碰到韩姬的脊背,突然间手腕上一

紧,五根铁钳般的手指已将他脉门牢牢扣住。这一下全身劲

力登失,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只见棉被掀开,一个长发头

陀钻了出来,正是苦头陀。

范遥右手扣住鹿杖客的脉门,左手运指如风,连点了他

周身一十九处大穴。鹿杖客登时软瘫在地,再也动弹不得,眼

光中满是怒色。

范遥指着他说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明教光明

右使,姓范名遥的便是。今日你遭我暗算,枉你自负机智绝

伦,其实是昏庸无用之极。此刻我若杀了你,非英雄好汉之

所为,留下你一条性命,你若有种,日后只管来找我范遥报

仇。”

他兴犹未足,脱去鹿杖客全身衣服,将他剥得赤条条地,

和韩姬的尸身并头而卧,再拉过棉被,盖在这一死一活的二

人身上。

这才取过鹿角杖,旋开鹿角,倒出解药,然后逐一到各

间囚室之中,分给空闻大师、宋远桥、俞莲舟等各人服下。待

得一个个送毕解药,耗时已然不少,中间不免费些唇舌,解

说几句。最后来到灭绝师太室中,见她不信此是解药,索性

吓她一吓,说是毒药。范遥恨她伤残本教众多兄弟,得能阴

损她几句,甚觉快意。

他分送解药已毕,正自得意,忽听得塔下人声喧哗,其

中鹤笔翁的声音最是响亮:“这苦头陀是奸细,快拿他下来!”

范遥暗暗叫苦:“糟了,糟了,是谁去救了这家伙出来?”探

头向塔下望去,只见鹤笔翁率领了大批武士,已将高塔团团

围住。苦头陀这一探头,孙三毁和李四摧双箭齐发,大骂:

“恶贼头陀,害得人好惨!”

鹤笔翁等三人穴道被点,本非一时所能脱困,他三人藏

在鹿杖客房中,旁人也不敢贸然进去。岂知汝阳王府中派出

来的众武士在万安寺中到处搜查,不见王爷爱姬的影踪,便

有人想起了鹿杖客生平好色贪花的性子来。可是众武士对他

向来忌惮,虽然疑心王爷爱姬失踪和他有关,却有谁敢去太

岁头上动土?挨了良久,率领众武士的哈总管心生一计,命

一名小兵去敲鹿杖客的房门,鹿杖客身分极高,就算动怒,谅

来也不能对这无足轻重的小兵怎么样。这小兵打了数下门,房

中无人答应。

哈总管一咬牙,命小兵只管推门进去瞧瞧。这一瞧,便

瞧见鹤笔翁和孙三毁、李四摧倒在地下,其时鹤笔翁运气冲

穴,已冲开了三四成,哈总管给他解穴,登时便行动自如。

鹤笔翁怒气冲天,查问鹿杖客和苦头陀的去向,知道到

了高塔之中,便率领众武士围住高塔,大声呼喊,叫苦头陀

下来决一死战。

范遥暗惊:“决一死战便决一死战,难道我姓范的还怕了

你不成?只是那些臭和尚、老尼姑服解药未久,一时三刻之

间功力不能恢复。这鹤笔翁已听到我和鹿杖客的说话,就算

我将鹿老儿杀了,也已不能灭口,这便如何是好?”一时彷徨

无计,只听得鹤笔翁叫道:“死头陀,你不下来,我便上来了!”

范遥返身将鹿杖客和韩姬一起裹在被窝之中,回到塔边,

将两人高高举起,叫道:“鹤老儿,你只要走近塔门一步,我

便将这头淫鹿摔了下来。”

众武士手中高举火把,照耀得四下里白昼相似,只是那

宝塔太高,火光照不上去,但影影绰绰的,仍可看到鹿杖客

和韩姬的面貌。

鹤笔翁大惊,叫道:“师哥,师哥,你没事么?”连叫数

声,不听得鹿杖客答话,只道已被苦头陀弄死,心下气苦,叫

道:“贼头陀,你害死我师哥,我跟你誓不两立。”

范遥解开了鹿杖客的哑穴。鹿杖客立时破口大骂:“贼头

陀,你这里应外合的奸细,千刀万剐的杀了你……”范遥容

他骂得几句,又点上了他的哑穴。鹤笔翁见师兄未死,心下

稍安,只怕苦头陀真的将师兄摔了下来,不敢走向塔门。

这般僵持良久,鹤笔翁始终不敢上来相救师兄。范遥只

盼尽量拖延时光,多拖得一刻便好一刻,他站在栏干之旁,哈

哈大笑,叫道:“鹤老儿,你师兄色胆包天,竟将王爷的爱姬

偷盗出来。是我捉奸捉双,将他二人当场擒获。你还想包庇

师兄么?总管大人,快快将这老儿拿下了。他师兄弟二人叛

逆作乱,罪不容诛。你拿下了他,王爷定然重重有赏。”

哈总管斜目睨视鹤笔翁,要想动手,却又不敢。他见苦

头陀突然开口说话,虽觉奇怪,但清清楚楚的瞧见鹿杖客和

韩姬裹在一条棉被之中,何况心中先入为主,早已信了九成。

他高声叫道:“苦大师,请你下来,咱们同到王爷跟前分辩是

非。你们三位都是前辈高人,小人谁也不敢冒犯。”

范遥一身是胆,心想同到王府之中去见王爷,待得分清

是非黑白,塔上诸侠体内毒性已解,当即叫道:“妙极,妙极!

我正要向王爷领赏。总管大人,你看住这个鹤老儿,千万别

让他乘机逃了。”

正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急奔进寺,直冲到

高塔之前,众武士一齐躬身行礼,叫道:“小王爷!”范遥从

塔上望将下来,只见此人头上束发金冠闪闪生光,跨下一匹

高大白马,身穿锦袍,正是汝阳王的世子库库特穆尔、汉名

王保保的便是。

王保保厉声问道:“韩姬呢?父王大发雷霆,要我亲来查

看。”哈总管上前禀告,便说是鹿杖客将韩姬盗了来,现被苦

头陀拿住。鹤笔翁急道:“小王爷,莫听他胡说八道。这头陀

乃是奸细,他陷害我师哥……”王保保双眉一轩,叫道:“一

起下来说话!”

范遥在王府日久,知道王保保精明能干,不在乃父之下,

自己的诡计瞒得过旁人,须瞒不过他,一下高塔,倘若小王

爷三言两语之际便识穿破绽,下令众武士围攻,单是一个鹤

笔翁便不好斗,自己脱身或不为难,塔中诸侠就救不出来了,

高声说道:“小王爷,我拿住了鹿杖客,他师弟恨我入骨,我

只要一下来,他立刻便会杀了我。”

王保保道:“你快下来,鹤先生杀不了你。”范遥摇摇头,

朗声道:“我还是在塔上平安些。小王爷,我苦头陀一生不说

话,今日事出无奈,被迫开口,那全是我报答王爷的一片赤

胆忠心。你若不信,我苦头陀只好跳下高塔,一头撞死给你

看了。”

王保保听他言语,七八成是胡说八道,显是有意拖延,低

声问哈总管道:“他有何图谋,要故意延搁,是在等候甚么人

到来么?”哈总管道:“小人不知……”鹤笔翁抢着道:“小王

爷,这贼头陀抢了我师哥的解药,要解救高塔中囚禁着的一

众叛逆。”王保保登时省悟,叫道:“苦大师,我知道你的功

劳,你快下来,我重重有赏。”

范遥道:“我被鹿杖客踢了两脚,腿骨都快断了,这会儿

全然动弹不得。小王爷,请你稍待片刻,我运气疗伤,当即

下来。”

王保保喝道:“哈总管,你快派人上去,背负苦大师下塔。”

范遥大叫:“使不得,使不得,谁一移动我的身子,我两条腿

子就废了。”

王保保此时更无怀疑,眼见韩姬和鹿杖客双双裹在一条

棉被之中,就算两人并无苟且之事,父王也不能再要这个姬

人,低声道:“哈总管,举火,焚了宝塔。派人用强弓射住,

不论是谁从塔上跳下,一概射杀。”哈总管答应了,传下令去,

登时弓箭手弯弓搭箭,团团围住高塔,有些武士便去取火种

柴草。

鹤笔翁大惊,叫道:“小王爷,我师哥在上面啊。”王保

保冷冷的道:“这头陀不能在上面等一辈子,塔下一举火,他

自会下来。”鹤笔翁叫道:“他若将我师哥摔将下来,那可怎

么办?小王爷,这火不能放。”王保保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片刻之间,众武士已取过柴草火种,在塔下点起火来。

鹤笔翁是武林中大有身分之人,受汝阳王礼聘入府,向

来甚受敬重,不料今日连中苦头陀的奸计不算,连小王爷也

不以礼貌相待,眼见师兄性命危在顷刻,这时也不理他甚么

小王爷大王爷,提起鹤嘴双笔,纵身而上,挑向两名正在点

火的武士,吧吧两响,两名武士远远摔开。

王保保大怒,喝道:“鹤先生,你也要犯上作乱么?”鹤

笔翁道:“你别叫人放火,我自不会来跟你捣乱。”王保保喝

道:“点火!”左手一挥,他身后窜出五名红衣番僧,从众武

士手中接过火把,向塔下的柴草掷了过去。柴草一遇火焰,登

时便燃起熊熊烈火。

鹤笔翁大急,从一名武士手中抢过一根长矛,扑打着火

的柴草。

王保保喝道:“拿下了!”那五名红衣番僧各持戒刀,登

时将鹤笔翁围住。

鹤笔翁怒极,抛下长矛,伸手便来拿左首一名番僧手中

的兵刃。这番僧并非庸手,戒刀翻转,反剁他肩头。鹤笔翁

待得避开,身后金刃劈风,又有两柄戒刀同时砍到。

王保保手下共有十八名武功了得的番僧,号称“十八金

刚”,分为五刀、五剑、四杖、四钹。这五僧乃是“五刀金

刚”,单打独斗跟鹤笔翁的武功都差得远了,但五刀金刚联手,

攻守相助,鹤笔翁武功虽高,但早一日被张无忌击得受伤呕

血,内力大损,何况眼见火势上腾,师兄的处境极是危险,不

免沉不住气,一时难以取胜。

王保保手下众武士加柴点火,火头烧得更加旺了。这宝

塔有砖有木,在这大火焚烧之下,底下数层便必必剥剥的烧

了起来。

范遥抛下鹿杖客,冲到囚禁武当诸侠的室中,叫道:“鞑

子在烧塔了,各位内力是否已复?”只见宋远桥、俞莲舟等人

各自盘坐用功,凝神专志,谁也没有答话,显然到了回复功

力的要紧关头。

看守诸侠的武士有几名抢来干预,都被范遥抓将起来,一

个个掷出塔外,活活的摔死。其余的冒火突烟,逃了下去。

过不多时,火焰已烧到了第四层,囚禁在这层中的华山

派诸人不及等功力恢复,狼狈万状的逃上第五层。火焰毫不

停留的上腾,跟着第五层中的崆峒派诸人也逃了上去。有的

奔走稍慢,连衣服须发都烧着了。

范遥正束手无策之际,忽听得一人叫道:“范右使,接住

了!”正是韦一笑的声音。范遥大喜,往声音来处瞧去,只见

韦一笑站在万安寺后殿的殿顶,双手一抖,将一条长绳抛了

过来,范遥伸手接住。韦一笑叫道:“你缚在栏干上,当是一

道绳桥。”

范遥刚将绳子缚好,神箭八雄中的赵一伤飕的一箭,便

将绳子从中射断。范遥和韦一笑同时破口大骂,知道要搭架

绳桥,非得先除去这神箭八雄不可。

韦一笑骂道:“射你个奶奶。哪一个不抛下弓箭,老子先

宰了他。”一面骂,一面抽出长剑,纵身下地。他双足刚着地,

五名青袍番僧立时仗剑围了上来,却是王保保手下十八番僧

中的“五剑金刚”,五人手中长剑闪烁,剑招诡异,和韦一笑

斗在一起。

鹤笔翁挥动鹤嘴笔苦战,高声叫道:“小王爷,你再不下

令救火,我可对你要不客气了。”王保保哪去理他。四名手执

禅杖的番僧分立小王爷四周,生怕有人偷袭。鹤笔翁焦躁起

来,双笔突使一招“横扫千军”,将身前三名番僧逼开两步,

提气急奔,冲到了塔旁。五名番僧随后追到。鹤笔翁双足一

登,便上了宝塔第一层的屋檐。五名番僧见火势烧得正旺,便

不追上。

鹤笔翁一层层的上跃,待得登上第四层屋檐时,范遥从

第七层上探头出来,高举鹿杖客的身子,大声叫道:“鹤老儿,

快给我停步!你再动一步,我便将鹿老儿摔成一团鹿肉酱。”

鹤笔翁果然不敢再动,叫道:“苦大师,我师兄弟跟你往日无

怨,近日无仇,你何苦如此跟我们为难?你要救你的老情人

灭绝师太,要救你女儿周姑娘,尽管去救便是,我决计不来

阻拦。”

灭绝师太服了苦头陀给她的解药后,只道真是毒药,自

己必死,只是周芷若竟也被灌了毒药,毕生指望尽化泡影,心

中如何不苦?正自伤心,忽听得塔下喧哗之声大作,跟着苦

头陀和鹤笔翁斗口、王保保下令纵火等等情形,一一听得清

楚。她心下奇怪:“莫非这鬼模样的头陀当真是救我来着?”试

一运气,立时便觉丹田中一股暖意升将上来,和自中毒以来

的情形大不相同。

她不肯听赵敏之令出去殿上比武,已自行绝食了六七日,

胃中早是空空如也,解药入肚,迅速化入血液,药力行开,比

谁都快。加之她内力深厚,犹在宋远桥、俞莲舟、何太冲诸

人之上,仅比少林派掌门空闻神僧稍逊,十香软筋散的毒性

遇到解药后渐渐消退,被她运气一逼,内功登时生出,不到

半个时辰,内功已复了五六成。

她正加紧运功,忽听得鹤笔翁在外高声大叫,字字如利

箭般钻入耳中:“……你要救你的老情人灭绝师太,要救你女

儿周姑娘,尽管去救便是,我决计不来阻拦。”

这甚么“老情人”云云,叫她听了如何不怒?大踏步走

到栏干之旁,怒声喝道:“你满嘴胡说八道,不清不白的说些

甚么?”鹤笔翁求道:“老师太,你快劝劝你老……老朋友,先

放我师兄下来。我担保你一家三口,平安离开。玄冥二老说

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致言而无信。”灭绝师太怒道:“甚

么一家三口?”

范遥虽然身处危境,还是呵呵大笑,甚是得意,说道:

“老师太,这老儿说我是你的旧情人,那个周姑娘嘛,是我和

你两个的私生女儿。”

灭绝师太怒容满面,在时明时暗的火光照耀之下,看来

极是可怖,沉声喝道:“鹤老儿,你上来,我跟你拚上一百掌

再说。”若在平时,鹤笔翁说上来便上来,何惧于一个峨嵋掌

门,但此刻师兄落在别人手中,不敢蛮来,叫道:“苦头陀,

那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信口开河。”灭绝师太双目瞪着范

遥,厉声问道:“这是你说的么?”

范遥哈哈一笑,正要乘机挖苦她几句,忽听得塔下喊声

大作,往下望时,只见火光中一条人影如穿花蝴蝶般迅速飞

舞,在人丛中芽插来去、呛啷啷、呛啷啷之声不绝,众番僧、

众武士手中兵刃纷纷落地,却是教主张无忌到了。

张无忌这一出手,围攻韦一笑的五名持剑番僧五剑齐飞。

韦一笑大喜,闪身抢到他身旁,低声道:“我到汝阳王府去放

火。”张无忌点了点头,已明白他用意。自己这里只寥寥数人,

要是急切间救不出六大派群豪,对方援兵定然越来越多,青

翼蝠王到汝阳王府去一放火,众武士必是保护王爷要紧,实

是个绝妙的调虎离山、釜底抽薪之计。只见韦一笑一条青色

人影一晃,已自掠过高墙。

张无忌一看周遭情势,朗声问道:“范右使,怎么了?”范

遥叫道:“糟糕之极!烧断了出路,一个也没能逃得出。”

此时王保保手下的十八番僧中,倒有十四人攻到了张无

忌身畔。张无忌心想擒贼先擒王,只须擒住了那头戴金冠的

鞑子王公,便能要胁他下令救火放人,当下身形一侧,从众

番僧间窜了过去,犹似游鱼破水,直欺到王保保身前。

蓦地里左首一剑刺到,寒气逼人,剑尖直指胸口。张无

忌急退一步,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张公子,这是家兄,

你莫伤他。”但见她手中长剑颤动,婀娜而立,刃寒胜水,剑

是倚天剑,貌美如花,人是赵敏。她急跟张无忌而来,只不

过迟了片刻。

张无忌道:“你快下令救火放人,否则我可要对不起两位

了。”赵敏叫道:“十八金刚,此人武功了得,结金刚阵挡住

了。”那十八番僧适才吃过张无忌苦头,不须郡主言语点明,

早知他的厉害,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四钹金刚”手中的八

面大铜钹齐声敲击,十八名番僧来回游走,挡在王保保和赵

敏的身前,将张无忌隔开了。

张无忌一瞥之下,见十八名番僧盘旋游走,步法诡异,十

八人组成一道人墙,看来其中还蕴藏着不少变化。他忍不住

便想冲一冲这座金刚阵,但就在此时,砰的一声大响,高塔

上倒了一条大柱下来。

一回头,只见火焰已烧到了第七层上。血红的火舌缭绕

之中,两人拳掌交相,斗得极是激烈,正是灭绝师太和鹤笔

翁。第十层的栏干之旁倚满了人,都是少林、武当各派人物,

这干人武功尚未全复,何况高塔离地十余丈,纵有绝顶轻功

而内力又丝毫未失,跳下来也非活活摔死不可。

张无忌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飞快的转了几转:“此金刚阵非

片刻间所能破,何况击败众番僧,又有别的好手上来,要擒

赵姑娘的哥哥,大是不易。灭绝师太和这鹤笔翁斗了这些时,

始终未曾落败,看来她功力已复,那么大师伯等内力当也已

经恢复,只是宝塔太高,无法跃将下来而已。”

他一动念间,突然满场游走,双手忽打忽拿、忽拍忽夺,

将神箭八雄尽数击倒,此外众武士凡是手持弓箭的,都被他

或断弓箭,或点穴道,眼看高塔近旁已无弯弓搭箭的好手,纵

声叫道:“塔上各位前辈,请逐一跳将下来,在下在这里接着!”

塔上诸人听了都是一怔,心想此处高达十余丈,跳下去

力道何等巨大,你便有千斤之力也无法接住。崆峒、昆仑各

派中便有人嚷道:“千万跳不得,莫上这小子的当!他要骗咱

们摔得粉身碎骨。”

张无忌见烟火弥漫,已烧近众高手身边,众人若再不跳,

势必尽数葬身火窟,提声叫道:“俞二伯,你待我恩重如山,

难道小侄会存心相害吗?你先跳罢!”

俞莲舟对张无忌素来信得过,虽想他武功再强,也决计

接不住自己,但想与其活活烧死,还不如活活摔死,叫道:

“好!我跳下来啦!”纵身一跃,从高塔上跳将下来。

张无忌看得分明,待他身子离地约有五尺之时,一掌轻

轻拍出,击在他的腰里。这一掌中所运,正是“乾坤大挪

移”的绝顶武功,吞吐控纵之间,已将他自上向下的一股巨

力拨为自左至右。

俞莲舟的身子向横里直飞出去,一摔数丈,此时他功力

已恢复了七八成,一个回旋,已稳稳站在地下,顺手一掌,将

一名蒙古武士打得口喷鲜血。他大声叫道:“大师哥、四师弟!

你们都跳下来罢!”

塔上众人见俞莲舟居然安好无恙,齐声欢呼起来。

宋远桥爱子情深,要他先脱险地,说道:“青书,你跳下

去!”宋青书自出囚室后,一直站在周芷若身旁,说道:“周

姑娘,你快跳。”周芷若功力未复,不能去相助师父,却不肯

自行逃生,听宋青书这么说,摇了摇头道:“我等师父!”

这时何太冲、班淑娴等已先后跳下,都由张无忌施展乾

坤大挪移神功出掌拍击,自直堕取为横摔,一一脱离险境。这

一干人功力虽未全复,但只须回复得五六成,已是众番僧、众

武士所难以抵挡。俞莲舟等顷刻间夺得兵刃,护在张无忌身

周。王保保和赵敏的手下欲上前阻挠,均被俞莲舟、何太冲、

班淑娴等挡住。塔上每跃下一人,张无忌便多了一个帮手。那

些人自被赵敏囚入高塔之后,人人受尽了屈辱,也不知有多

少人被割去了手指,此时得脱牢笼,个个含愤拚命,霎时间

已有二十余名武士尸横就地。

王保保见情势不佳,传令:“调我飞弩亲兵队来!”

哈总管正要去传小王爷号令,突然间只见东南角上火光

冲天。他大吃一惊,叫道:“小王爷,王府失火!咱们快去保

护王爷要紧。”

王保保关怀父亲安危,顾不得擒杀叛贼,忙道:“妹子,

我先回府,你诸多小心!”不等赵敏答应,掉转马头,直冲出

去。

王保保这一走,十八金刚一齐跟去,王府武士也去了一

大半。余下众武士见王府失火,谁也没想到只是韦一笑一人

捣鬼,只道大批叛徒进攻王府,无不惊惶。

其时宋青书、宋远桥、张松溪、莫声谷等都已跃下高塔,

双方强弱之势更形逆转,待得空闻方丈、空智大师,以及少

林派达摩堂、罗汉堂众高僧一一跃下时,赵敏手下的武士已

无可抗御。

赵敏心想此时若再不走,反而自己要成为他的俘虏,当

即下令:“各人退出万安寺。”转头向张无忌道:“明日黄昏,

我再请你饮酒,务请驾临。”张无忌一怔之间,尚未答应,赵

敏一笑嫣然,已退入了万安寺后殿。

只听得范遥在塔顶大叫:“周姑娘,快跳下,火烧眉毛啦,

你再不跳,难道想做焦炭美人么?”周芷若道:“我陪着师父!”

灭绝师太和鹤笔翁剧斗一阵,烟火上腾,便跃上一层,终

于斗上了第十层的屋角。她功力尚未全复,但此时早已将生

死置之度外,掌法中只攻不守。鹤笔翁一来挂念着师兄,心

有二用,二来前伤未愈,三来适才中了麻药,穴道又被封闭

良久,手脚究也不十分灵便,两人竟斗了个不分上下。灭绝

师太听到徒儿的说话,叫道:“芷若,你快跳下去,别来管我!

这贼老儿辱我太甚,岂能容他活命?”

鹤笔翁暗暗叫苦:“这老尼全是拚命的打法,我救师兄要

紧,难道跟她在这火窟中同归于尽不成?”大声道:“灭绝师

太,这话是苦头陀说的,跟我可不相干。”

灭绝师太撤掌回身,问范遥道:“兀那头陀,这等疯话可

是你说的?”范遥嬉皮笑脸的道:“甚么疯话?”这一句话,明

摆着要灭绝师太亲口重复一遍:“他说我是你的老情人,周芷

若是我跟你生的私生女儿。”这两句她如何能说得出口?但就

是范遥这句话,她已知鹤笔翁之言不假,只气得全身发颤。

鹤笔翁见灭绝师太背向自己,突然一阵黑烟卷到,正是

偷袭的良机,烟雾之中,一掌击向灭绝师太背心。周芷若和

范遥看得分明,齐声明道:“师父小心!”“老尼姑小心!”但

灭绝师太回掌反击,已挡不了鹤笔翁的阴阳双掌,左掌和他

的左掌相抵,鹤笔翁的右手所发的玄冥神掌终于击在她的背

心。那玄冥神掌何等厉害,当年在武当山上,甚至和张三丰

都对得一掌,灭绝师太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周芷若大惊,抢

上扶住了师父。

范遥大怒,喝道:“阴毒卑鄙的小人,留你作甚?”提起

裹着鹿杖客和韩姬的被窝卷儿,抛了下去。鹤笔翁同门情深,

危急之际不及细思,扑出来便想抓住鹿杖客。但那被窝卷离

塔太远,鹤笔翁只抓到被窝一角,一带之下,竟身不由主的

跟着一起摔落。

张无忌站在塔下,烟雾弥漫之中瞧不清塔上这几人的纠

葛,眼见一大捆物事和一个人摔下,那捆物事不知是甚么东

西,隐约间只看到其中似乎包得有人,但那人却看清楚是鹤

笔翁。他明知此人曾累得自己不知吃过多少苦头,甚至自己

父母之死也和他有莫大关连,可是终究不忍袖手不顾,任由

他跌得粉身碎骨,立即纵身上前,双掌分别拍击,将被窝和

鹤笔翁分向左右击出三丈。

鹤笔翁一个回旋,已然站定,心中暗叫一惊:“好险!”他

万没想到张无忌竟会以德报怨,救了自己一命,转身去看师

兄时,却又吃了一惊。原来张无忌一拍之下,被窝散开,滚

出两个赤裸裸的人来,正好摔入火堆之中,鹿杖客穴道未解,

动弹不得,须发登时着火。鹤笔翁大叫:“师哥!”抢入火堆

中抱起。

他跃出火堆,立足未定,俞莲舟叫道:“吃我一掌!”左

掌击向他肩头。鹤笔翁不敢抵敌,沉肩相避,俞莲舟这一掌

似已用老,但他肩头下沉,这一掌仍是跟着下击,拍的一声,

只痛得他额头冷汗直冒,此刻救师兄要紧,忙抱起鹿杖客,飞

身跃出高墙。

便在此时,塔中又是一根燃烧着的大木柱倒将下来,压

着韩姬尸身,片刻间全身是火,塔下众人齐声大叫:“快跳下

来,快跳下来!”

范遥东窜西跃,躲避火势。那宝塔梁柱烧毁后,砖石纷

纷跌落,塔顶已微微晃动,随时都能塌将下来。

灭绝师太厉声道:“芷若,你跳下去!”周芷若道:“师父,

你先跳了,我再跳!”灭绝师太突然纵身而起,一掌向范遥的

左肩劈下,喝道:“魔教的贼子,实是容你不得!”

范遥一声长笑,纵身跃下。张无忌一掌击出,将他轻轻

送开,赞道:“范右使,大功告成,当真难能!”范遥站定脚

步,说道:“若非教主神功盖世,大伙儿人人成了高塔上的烤

猪,范遥行事不当,何功之有?”

灭绝师太伸臂抱了周芷若,踊身下跳,待离地面约有丈

许时,双臂运劲上托,反将周芷若托高了数尺。这么一来,周

芷若变成只是从丈许高的空中落下,丝毫无碍,灭绝师太的

下堕之势却反而加强。

张无忌抢步上前,运起乾坤大挪移神功往她腰后拍去。岂

知灭绝师太死志已决,又绝不肯受明教半分恩惠,见他手掌

拍到,拚起全身残余力气,反手一掌击出。双掌相交,砰的

一声大响,张无忌的掌力被她这一掌转移了方向,喀喇一响,

灭绝师太重重摔在地下,登时脊骨断成数截。张无忌却也被

她挟着下堕之势的这一掌打得胸口气血翻涌,连退几步,心

下大感不解,灭绝师太这一掌,明明便是自杀。

周芷若扑到师父身上,哭叫:“师父,师父!”其余峨嵋

派众男女弟子都围在师父身旁,乱成一团。灭绝师太道:“芷

若,从今日起,你便是本派掌门,我要你做的事,你都……

都不会违背么?”周芷若哭道:“是,师父,弟子不敢忘记。”

灭绝师太微微一笑,道:“如此,我死也瞑目……”眼见

张无忌走上前来,伸手要搭她脉搏,灭绝师太右手蓦地里一

翻,紧紧抓住张无忌的手腕,厉声道:“魔教的淫徒,你若玷

污了我爱徒清白,我做鬼也不饶过……”最后一个“你”字

没说出口,已然气绝身亡,但手指仍然不松,五片指甲在张

无忌手腕上掏出了血来。

范遥叫道:“大伙儿都跟我来,到西门外会齐。倘若再有

耽搁,奸王的大队人马这就要来啦。”

张无忌抱起灭绝师太的尸身,低声道:“咱们走罢!”周

芷若将师父的手指轻轻扳离他手腕,接过尸身,向张无忌一

眼也不瞧,便向寺外走去。

这时昆仑、崆峒、华山诸派高手早已蜂拥而出。只有少

林派空闻、空智两位神僧不失前辈风范,过来合十向张无忌

道谢。和宋远桥、俞莲舟等相互谦让一番,始先后出门。

张无忌以乾坤大挪移神功相援六派高手下塔。内力几已

耗尽,最后和灭绝师太对了那一掌,更是大伤元气,这时几

乎路也走不动了。莫声谷将他抱起,负在背后。张无忌默运

九阳神功,这才内力渐增。

其时天已黎明,群雄来到西门,驱散把守城门的官兵,出

城数里,杨逍已率领骡马大车来接,向众人贺喜道劳。

空闻大师道:“今番若不是明教张教主和各位相救,我中

原六大派气运难言。大恩不言谢,为今之计,咱们该当如何,

便请张教主示下。”张无忌道:“在下识浅,有甚么主意,还

是请少林方丈发号施令。”空闻大师坚执不肯。

张松溪道:“此处离城不远,咱们今日在鞑子京城中闹得

这么天翻地覆,那奸王岂能罢体?待得王府中火势救灭,定

必派遣兵马来追。咱们还是先离此处,再定行止。”何太冲道:

“奸王派人来追,那是最好不过,咱们便杀他个落花流水,出

一出这几日所受的恶气。”张松溪道:“大伙儿功力未曾全复,

要杀鞑子也不忙在一时,还是先避一避的为是。”

空闻大师道:“张四侠说的是,今日便是杀得多少鞑子,

大伙儿也必伤折不小,咱们还是暂且退避。”少林掌门人说出

来的话毕竟声势又是不同,旁人再无异议。空闻大师又问:

“张四侠,依你高见,咱们该向何处暂避?”张松溪道:“鞑子

料得咱们不是向南,便向东南,咱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径

向西北,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都是一怔。杨逍却拍手说道:“张四侠的见地高极。

西北地广人稀,随便找一处荒山,尽可躲得一时。鞑子定然

料想不到。”众人越想越觉张松溪此计大妙,当下拨转马匹,

径向北行。

行出五十余里,群侠在一处山谷中打尖休息。杨逍早已

购齐各物,干粮酒肉,无一或缺。众人谈起脱困的经过,都

说全仗张无忌和范遥两人相救。

这边厢周芷若和峨嵋派众人将灭绝师太的尸身火化了。

空闻、空智、宋远桥、张无忌等一一过去行礼致祭。灭绝师

太一代大侠,虽然性情怪僻,但平素行侠仗义,正气凛然,武

林中人所共敬。峨嵋群弟子放声大哭,余人也各凄然。

空闻大师朗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峨嵋诸侠只须继承

师太遗志,师太虽死犹生。这一次奸人下毒,谁都吃了大亏,

本派空性师弟也为鞑子所害,此仇自是非报不可,如何报仇,

却须从长计议。”

空智大师道:“中原六大派原先与明教为敌,但张教主以

德报怨,反而出手相救,双方仇嫌,自是一笔勾销。今后大

伙儿同心协力,驱除胡虏。”

众人一齐称是。但说到如何报仇,各派议论纷纷,难有

定见。最后空闻说道:“这件事非一时可决,咱们休息数日,

分别回去,日后大举报仇,再徐商善策。”当下众人均点头称

是。

张无忌道:“此间大事已了,我有些私人俗务,尚须回大

都一转,谨与各位作别,今后当与各位并肩携手,与鞑子决

一死战。”

群豪齐叫:“大伙儿并肩携手,与鞑子决一死战。”呼声

震天,山谷鸣响,当下一齐送到谷口。

张无忌行礼作别。杨逍:“教主,你是天下英雄之望,一

切多多保重。”张无忌道:“兄弟理会得。”纵马向南驰去。

二十八恩断义绝紫衫王

将近大都时,张无忌心想昨晚万安寺一战,汝阳王手下

许多武士已识得自己面目,撞上了诸多不便,于是到一家农

家买了套庄稼汉子的旧衣服换了,头上戴个斗笠,用煤灰泥

巴将手脸涂得黑黑地,这才进城。

他回到西城的客店外,四下打量,前后左右并无异状,当

即闪身入内,进了自己的住房。小昭正坐在窗边,手中做着

针线,见他进房,一怔之下,才认了他出来,满脸欢容,如

春花之初绽,笑道:“公子爷,我还道是哪一个庄稼汉闯错了

屋子呢,真没想到是你。”

张无忌笑道:“你在做甚么?独个儿闷不闷?”小昭脸上

一红,将手中缝着的衣衫藏到了背后,忸怩道:“我在学着缝

衣,可见不得人的。”将衣衫藏在枕头底下,斟茶给张无忌喝,

见到他满脸黑泥,笑道:“你洗不洗脸?”

张无忌微笑道:“我故意涂抹的,可别洗去了。”拿着茶

杯,心下沉吟:“赵姑娘要我陪她去借屠龙刀。大丈夫言出如

山,不能失信于人。何况我原要去接义父回归中土。义父本

来担心中原仇家太多,他眼盲之后,应付不了。此时武林群

豪同心抗胡,私人的仇怨,甚么都该化解了。只须我陪他老

人家在一起,谅旁人也不能动他一根毫毛。大海中风涛险恶,

小昭这孩子是不能一齐去的。嗯,有了,我要赵姑娘将小昭

安顿在王府之中,倒比别的处所平安得多。”

小昭见他忽然微笑,问道:“公子,你在想甚么?”张无

忌道:“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带着你很是不便。我

想到了一处所在,可以送你去寄居。”小昭脸上变色,道:

“公子爷,我一定要跟着你,小昭要天天这般服侍你。”

张无忌劝道:“我是为你好。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很危险,

不知甚么时候才能回来。”小昭道:“在光明顶上那山洞之中,

我就已打定了主意,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除非你把我杀

了,才能撇下我,你见了我讨厌,不要我陪伴么?”张无忌道:

“不,不!你知道我很喜欢你,我只是不愿你去冒无谓的危险。

我一回来,立刻就会找你。”小昭摇头道:“只要在你身边,甚

么危险我都不在乎。公子爷,你带我去罢!”

张无忌握着小昭的手,道:“小昭,我也不须瞒你,我是

答应了赵姑娘,要陪她往海外一行。大海之中,波涛连天。我

是不得不去。但你去冒此奇险,殊是无益。”

小昭胀红了脸,道:“你陪赵姑娘一起,我更加要跟着你。”

说了这两句话,已急得眼中泪水盈盈。张无忌道:“为甚么更

加要跟着我?”小昭道:“那赵姑娘心地歹毒,谁也料不得她

会对你怎样。我跟着你,也好照看着你些儿。”

张无忌心中一动:“莫非这小姑娘对我暗中已生情意?”听

到她言辞中忱忱之诚,不禁感激,笑道:“好,带便带你去,

大海中晕起船来,可不许叫苦。”小昭大喜,连声答应,说道:

“我要是惹得你不高兴,你把我抛下海去喂鱼罢!”张无忌笑

道:“我怎么舍得?”

他二人虽然相处日久,有时旅途之际客舍不便,便同卧

一室,但小昭自居婢仆,张无忌又从来不说一句戏谑调笑的

言语。这时他冲口而出说了句“我怎么舍得”,自知失言,不

由得脸上一红,转过了头望着窗外。小昭却叹了口气,自去

坐在一边。

张无忌问道:“你为甚么叹气?”小昭道:“你真正舍不得

的人多着呢。峨嵋派的周姑娘,汝阳王府的郡主娘娘,将来

不知道还有多少。你心中怎会挂念着我这个小丫头?”

张无忌走到她面前,说道:“小昭,你一直待我很好,难

道我不知道么?难道我是个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人吗?”说

这两句话时脸色郑重,语意极是诚恳。

小昭又是害羞,又是欢喜,低下了头道:“我又没要你对

我怎样,只要你许我永远服侍你,做你的小丫头,我就心满

意足了。你一晚没睡,一定倦了,快上床休息一会罢。”说着

掀开被窝,服侍他安睡,自去坐在窗下,拈着针线缝衣。

张无忌听着她手上的铁链偶尔发出轻微的铮铮之声,只

觉心中平安喜乐,过不多时,便合上眼睡着了。

这一睡直到傍晚始醒,他吃了碗面,说道:“小昭,我带

你去见赵姑娘,借她倚天剑斩断你手脚上的铐镣。”两人走到

街上,但见蒙古兵卒骑马来回奔驰,戒备甚严,自是昨晚汝

阳王府失火、万安寺大乱之故。两人一听到马蹄声音,便缩

身在屋角后面,不让元兵见到,不多时便到了那家小酒店中。

张无忌带着小昭推门入内,只见赵敏已坐在昨晚饮酒的

座头上,笑吟吟的站了起来,说道:“张公子真乃信人。”张

无忌见她神色如常,丝毫不以咋晚之事为忤,暗想:“这位姑

娘城府真深,按理说我派人杀了她父亲的爱姬,将她费尽心

血捉来的六派高手一齐放了,她必定恼怒异常,不料她一如

平时。且看她待会如何发作。”见桌上已摆设了两副杯筷,他

欠一欠身,便即就坐,小昭远远站着伺候。

张无忌抱拳说道:“赵姑娘,昨晚之事,在下诸多得罪,

还祈见谅。”赵敏笑道:“爹爹那韩姬妖妖娆娆的,我见了就

讨厌,多谢你叫人杀了她。我妈妈尽夸赞你能干呢。”张无忌

一怔,如此结果,实是大出意料之外。赵敏又道:“那些人你

救了去也好,反正他们不肯归降,我留着也是无用。你救了

他们,大家一定感激你得紧。当今中原武林,声望之隆,自

是无人再及得上你了。张公子,我敬你一杯!”说着笑盈盈的

举起酒杯。

便在此时,门口走进一个人来,却是范遥。他先向张无

忌行了一礼,再恭恭敬敬的向赵敏拜了下去,说道:“郡主,

苦头陀向你告辞。”赵敏并不还礼,冷冷的道:“苦大师,你

瞒得我好苦。你郡主这个筋斗栽得可不小啊。”

范遥站起身来,昂然说道:“苦头陀姓范名遥,乃明教光

明右使。朝廷与明教为敌,本人混入汝阳王府,自是有所为

而来。多承郡主礼敬有加,今日特来作别。”

赵敏仍是冷冷的道:“你要去便去,又何必如此多礼?”范

遥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自今而后,在下即与郡主为敌,

若不明白相告,有负郡主平日相待之意。”

赵敏向张无忌看了一眼,问道:“你到底有甚么本事,能

使手下个个对你这般死心塌地?”张无忌道:“我们是为国为

民、为仁侠、为义气,范右使和我素不相识,可是一见如故,

肝胆相照,只是不枉了兄弟间这个‘义’字。”

范遥哈哈一笑,说道:“教主这几句言语,正说出了属下

的心事。教主,你多多保重。这位郡主娘娘年纪虽轻,却是

心狠手辣,大非寻常。你良心太好,可千万别要上当。”张无

忌道:“是,我自是不敢大意。”赵敏笑道:“多谢苦大师称赞。”

范遥转身出店,经过小昭身边时,突然一怔,脸上神色

惊愕异常,似乎突然见到甚么可怕之极的鬼魅一般,失声叫

道:“你……你……”小昭奇道:“怎么啦?”范遥向她呆望了

半晌,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看错人了。”长叹

一声,神色黯然,推门走了出去。口中喃喃的道:“真像,真

像。”

赵敏与张无忌对望一眼,都不知他说小昭像谁。

忽听得远处传来几下唿哨之声,三长两短,声音尖锐。张

无忌一怔,记得这是峨嵋派招聚同门的讯号,当日在西域遇

到灭绝师太等一干人时,曾数次听到她们以此讯号相互联络,

寻思:“怎地峨嵋派又回到了大都?莫非遇上了敌人么?”赵

敏道:“那是峨嵋派,似乎遇上了甚么急事。咱们去瞧瞧,好

不好?”张无忌奇道:“你怎知道?”赵敏笑道:“我在西域率

人跟了她们四日四夜,终于捉到了灭绝师太,怎会不知?”

张无忌道:“好,咱们便去瞧瞧。赵姑娘,我先求你一件

事,要借你的倚天剑一用。”赵敏笑道:“你未借屠龙刀,先

向我借倚天剑,算盘倒是精明。”解下腰间系着的宝剑,递了

过去。

张无忌拿在手里。拔剑出鞘,道:“小昭,你过来。”小

昭走到他身前,张无忌挥动长剑,嗤嗤嗤几下轻响,小昭手

脚上铐链一齐削断,呛啷啷跌在地下。小昭下拜道:“多谢公

子,多谢郡主。”赵敏微笑道:“好美丽的小姑娘。你教主定

是欢喜你得紧了。”小昭脸上一红,眼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

张无忌还剑入鞘,交给赵敏,只听得峨嵋派的唿哨声直

往东北方而去,便道:“咱们去罢。”赵敏摸出一小锭银子抛

在桌上,闪身出店。

张无忌怕小昭跟随不上,右手拉住她手,左手托在她腰

间,不即不离的跟在赵敏身后。只奔出十余丈,便觉小昭身

子轻飘飘的,脚步移动也甚迅速,他微觉奇怪,手上收回相

助的力道,见小昭仍是和自己并肩而行,始终不见落后。虽

然他此刻未施上乘轻功,但脚下已是极快,小昭居然仍能跟

上。

转眼之间,赵敏已越过几条僻静小路,来到一堵半塌的

围墙之外。张无忌听到墙内隐隐有女子争执的声音,知道峨

嵋派便在其内,拉着小昭的手越墙而入,黑暗中落地无声。围

墙内遍地长草,原来是个废园。赵敏跟着进来,三人伏在长

草之中。

废园北隅有个破败凉亭,亭中影影绰绰的聚集着二十来

人,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是本门最年轻的弟子,论

资望,说武功,哪一桩都轮不到你来做本派掌门……”张无

忌认得是丁敏君的语音,在长草丛中伏身而前,走到离凉亭

数丈之处,这才停住。此时星光黯淡,瞧出来朦胧一片,他

凝神注视,隐约看清楚亭中有男有女,都是峨嵋派弟子,除

丁敏君外,其余灭绝师太座下的诸大弟子似乎均在其内。左

首一人身形修长,青裙曳地,正是周芷若。只听丁敏君话声

极是严峻,不住口的道:“你说,你说……”

周芷若缓缓的道:“丁师姊说的是,小妹是本门最年轻的

弟子,不论资历、武功、才干、品德,哪一项都够不上做本

派掌门。师父命小妹当此大任,小妹原曾一再苦苦推辞,但

先师厉言重责,要小妹发下毒誓,不得有负师父的嘱咐。”

峨嵋大弟子静玄说道:“师父英明,既命周师妹继任掌门,

必有深意。咱们同受师父栽培的大恩,自当遵奉她老人家遗

志,同心辅佐周师妹,以光本派武德。”

丁敏君冷笑道:“静玄师姊说师父必有深意,这‘必有深

意’四字果然说得好。咱们在高塔之上、高塔之下,不是都

曾亲耳听到苦头陀和鹤笔翁大声叫嚷么?周师妹的父母是谁,

师父为何对她另眼相看,这还明白不过么?”

苦头陀对鹿杖客说道灭绝师太是他的老情人、周芷若是

他二人的私生女儿,只不过是他邪魔外道的古怪脾气发作、随

口开句玩笑,但鹤笔翁这么公然叫嚷出来,旁人听在耳里,虽

然未必尽信,难免有几分疑心。这等男女之私,常人总是宁

信其有,不信其无,而灭绝师太对周芷若如此另眼相看,一

众弟子均是不明所以,“私生女儿”这四字正是最好的解释。

各人听了丁敏君这几句话,都默然不语。

周芷若颤声道:“丁师姊,你若不服小妹接任掌门,尽可

明白言讲。你胡言乱语,败坏师父毕生清誉,该当何罪?小

妹先父姓周,乃是汉水中一个操舟的船夫,不会丝毫武功。先

母薛氏,祖上却是世家,本是襄阳人氏,襄阳城破之后逃难

南下,沦落无依,嫁了先父。小妹蒙武当派张真人之荐,引

入峨嵋门下,在此以前,从未见过师父一面。你受师父大恩,

今日先师撒手西归,便来说这等言语,这……这……”说到

这里,语音哽咽,泪珠滚滚而下,再也说不下去了。

丁敏君冷笑道:“你想任本派掌门,尚未得同门公认,自

己身分未明,便想作威作福,分派我的不是,甚么败坏师父

清誉,甚么该当何罪。你想来治我的罪,是不是?我倒要请

问:你既受师父之嘱继承掌门,便该即日回归峨嵋。师父逝

世,本派事务千头万绪,在在均要掌门人分理。你孤身一人

突然不声不响的回到大都,却是为何?”

周芷若道:“师父交下一副极重的担子,放在小妹身上,

是以小妹非回大都不可。”丁敏君道:“那是甚么事?此处除

了本派同门,并无外人,你尽可明白言讲。”周芷若道:“这

是本派最大的机密,除了本派掌门人之外,不能告知旁人。”

丁敏君冷笑道:“哼,哼!你甚么都往‘掌门人’这三个

字上一推,须骗我不到。我来问你:本派和魔教仇深似海,本

派同门不少丧于魔教之手,魔教教众死于师父倚天剑下的更

是不计其数。师父所以逝世,便因不肯受那魔教教主一托之

故。然则师父尸骨未寒,何以你便悄悄的来寻魔教那个姓张

的小淫贼、那个当教主的大魔头?”

张无忌听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身子不禁一震,便在此时,只

觉一根柔腻的手指伸到自己左颊之上,轻轻刮了两下,正是

身旁的赵敏以手指替他刮羞。张无忌满脸通红,心想:“难道

周姑娘真的是来找我么?”

只听周芷若嗫嗫嚅嚅的道:“你……你又来胡说八道了

……”

丁敏君大声道:“你还想抵赖?你叫大伙儿先回峨嵋,咱

们问你回大都有甚么事,你偏又吞吞吐吐的不肯说。众同门

情知不对,这才蹑在你的后面。你向你父亲苦头陀探问小淫

贼的所在,当我们不知道么?你去客店找那小淫贼,当我们

不知道么?”

她左一句“小淫贼”,右一句“小淫贼”,张无忌脾气再

好,却也不禁着恼,突觉头颈中有人呵了一口气,自是赵敏

又在取笑了。

丁敏君又道:“你爱找谁说话,爱跟谁相好,旁人原是管

不着。但这姓张的小淫贼是本派的生死对头,昨晚众人逃出

大都,一路之上,何以你尽是含情脉脉的瞧他?他走到哪里,

你的目光便跟到哪里,这可不是我信口雌黄,这里众同门都

曾亲眼目睹。那日在光明顶上,先师叫你刺他一剑,他居然

不闪不避,对你眉花眼笑,而你也对他挤眉弄眼,不痛不痒

的轻轻刺了他一下。以倚天剑之利,怎能刺他不死?这中间

若无私弊,有谁能信?”

周芷若哭了出来,说道:“谁挤眉弄眼了?你尽说些难听

的言语来诬赖人。”

丁敏君冷笑一声,道:“我这话难听,你自己所作所为,

便不怕人说难看了?你的话便好听了?哼,刚才你怎么问那

客房中的掌柜来着?‘劳你的驾,这里可有一位姓张的客官吗?

嗯,二十来岁年纪,身材高高的,或者,他不说姓张,另外

说个姓氏。’”她尖着嗓子,学起周芷若慢吞吞的声调,装腔

作势,说得加意的妖媚娇柔,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张无忌心下恼怒,暗想这丁敏君乃峨嵋派中最为刁钻刻

薄之人,周芷若柔弱仁懦,万不是她的对手,但若自己挺身

而出为周芷若撑腰,一来这是峨嵋派本门事务,外人不便置

喙,二来只有使周芷若处境更为不利,眼见她被挤逼得狼狈

之极,自己却束手无策。

峨嵋派中大多数弟子本来都遵从师父遗命,奉周芷若为

掌门人,但听丁敏君辞锋咄咄,说得入情入理,均想:“师父

和魔教结怨太深。周师妹和那魔教教主果是干系非同寻常,倘

若她将本派卖给了魔教,那便如何是好?”

只听丁敏君又道:“周师妹,你由武当派张真人引入师父

门下,那魔教的小淫贼是武当张五侠之子。这中间到底有甚

么古怪阴谋,谁也不知底细。”提高了嗓子又道:“众位师兄

师姊、师弟师妹,师父虽有遗言命周师妹接任掌门,可是她

老人家万万料想不到,她圆寂之后尸骨未寒,本派掌门人立

即便去寻那魔教教主相叙私情。此事和本派存亡兴衰干系太

大,先师若知今晚之事,她老人家必定另选掌门。师父的遗

志乃是要本派光大发扬,决不是要本派覆灭在魔教之手。依

小妹之见,咱们须得继承先师遗志,请周师妹交出掌门铁指

环,咱们另推一位德才兼备、资望武功足为同门表率的师姊,

出任本派掌门。”她说了这几句话后,同门中便有六七人出言

附和。

周芷若道:“我受先师之命,接任本派掌门,这铁指环决

不能交。我实在不想当这掌门,可是我曾对师父立下重誓,决

不能……决不能有负她老人家的托付。”这几句话说来半点力

道也无,有些同门本来不作左右袒,听了也不禁暗暗摇头。

丁敏君厉声道:“这掌门铁指环,你不交也得交!本派门

规严戒欺师灭祖,严戒淫邪无耻,你犯了这两条最最首要的

大戒,还能掌理峨嵋门户么?”

赵敏将嘴唇凑到张无忌耳边,低声道:“你的周姑娘要糟

啦!你叫我一声好姊姊,我便出头去给她解围。”张无忌心中

一动,知道这位姑娘足智多谋,必有妙策使周芷若脱困,但

她年纪比自己小得多,这一声“好姊姊”叫起来未免太也肉

麻,实在叫不出口,正自犹豫,赵敏又道:“你不叫也由得你,

我可要走啦。”

张无忌无奈,只得在她耳边低声叫道:“好姊姊!”赵敏

噗哧一笑,正要长身而起,亭中诸人已然惊觉。丁敏君喝道:

“是谁?鬼鬼崇崇的在这里偷听!”

突然间墙外传来几声咳嗽,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

“黑夜之中,你峨嵋派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甚么?”一阵衣襟

带风之声掠过空际,凉亭外已多了两人。

这二人面向月光,张无忌看得分明,一个是佝偻龙钟的

老妇,手持拐杖,正是金花婆婆,另一个是身形婀娜的少女,

容貌奇丑,却是殷野王之女、张无忌的表妹蛛儿殷离。那日

韦一笑将蛛儿擒去,还没上光明顶便寒毒发作,强忍着不吸

她热血,终于不支倒地,后来得周颠救醒,再寻蛛儿时却已

不知去向。张无忌自和她分别以来,常自想念,不料此刻忽

而出现,他大喜之下,几欲出声招呼。

丁敏君冷冷的道:“金花婆婆,你来干甚么?”金花婆婆

道:“你师父在哪里?”丁敏君道:“先师已于昨日圆寂,你在

园外听了这么久,却来明知故问。”

金花婆婆失声道:“啊,灭绝师太已圆寂了!是怎样死的?

为甚么不等着再见我一面?唉,唉,可惜,可惜……”一句

话没再说得下去,弯了腰不住的咳嗽。蛛儿轻轻拍着她背,向

丁敏君冷笑道:“谁耐烦来偷听你们说话?我和婆婆经过这里,

听得你叽哩咕噜的说个不停,我认得你的声音,这才进来瞧

瞧,婆婆问你,你没听见么?你师父是怎样死的?”

丁敏君怒道:“这干你甚么事?我为甚么要跟你说?”

金花婆婆舒了口长气,缓缓的道:“我生平和人动手,只

在你师父手下输过一次,可是那并非武功招数不及,只是挡

不了倚天剑的锋利。这几年来发愿要找一口利刃,再与你师

父一较高下。老婆子走遍了天涯海角,总算不枉了这番苦心,

一位故人答应借宝刀给我一用。我打听得峨嵋派人众被朝廷

囚禁在万安寺中,有心要去救你师父出来,和她较量一下真

实本领,岂知今日来到,万安寺已成了一片瓦砾。唉!命中

注定,金花婆婆毕生不能再雪此败之辱。灭绝师太啊灭绝师

太,你便不能迟死一天半日吗?”

丁敏君道:“我师父此刻倘若尚在人世,你也不过再多败

一场,叫你输得死心塌……”

突然间拍拍拍拍,四下清脆的声响过去,丁敏君目眩头

晕,几欲摔倒,脸上已被金花婆婆左右开弓的连击了四掌。别

看这老婆婆病骨支离,咳嗽连连,岂知出手竟然迅捷无伦,手

法又怪异之极,这四掌打得丁敏君竟无丝毫抗拒躲闪的余地。

她与丁敏君相距本有两丈,但顷刻间欺近身去,打了四掌后

又即退过,行动直似鬼魅。

丁敏君惊怒交集,立即拔出长剑,抢上前去,指着金花

婆婆道:“你这老乞婆,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金花婆婆似乎

没听到她的辱骂,对她手中长剑也似视而不见,只缓缓的道:

“你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语意萧索,似乎十分的心灰意懒。

丁敏君手中长剑的剑尖距她胸口不过三尺,终究不敢便刺了

出去,只骂:“老乞婆,我为甚么要跟你说?”

金花婆婆长叹一声,自言自语:“灭绝师太,你一世英雄,

可算得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一旦身故,弟子之中,竟无

一个像样的人出来接掌门户吗?”

静玄师太走上一步,合掌说道:“贫尼静玄,参见婆婆。

先师圆逝之时,遗命由周芷若周师妹接任掌门。只是本派之

中尚有若干同门未服。先师既已圆寂,令婆婆难偿心愿,大

数如此,夫复何言?本派掌门未定,不能和婆婆定甚么约会。

但峨嵋乃武林大派,决不能堕了先师的威名。婆婆有甚么吩

咐,便请示下,日后本派掌门自当凭武林规矩和你作一了断。

但若婆婆自恃前辈,逞强欺人,峨嵋派虽然今遭丧师大难,也

唯有和你周旋到底,血溅荒园,有死而已。”这一番话侃侃道

来,不亢不卑,连张无忌和赵敏也是暗暗叫好。

金花婆婆眼中亮光一闪,说道:“原来尊师圆寂之时,已

然传下遗命,定下了继任的掌门人,那好极了。是哪一位?便

请一见。”语气已比对丁敏君说话时客气得多了。

周芷若上前施礼,说道:“婆婆万福!峨嵋派第四代掌门

人周芷若,问婆婆安好。”

丁敏君大声道:“也不害臊,便自封为本派第四代掌门人

了。”

蛛儿冷笑道:“这位周姊姊为人很好,我在西域之时,多

承周姊姊的照料。她不配做掌门人,难道你反配么?你再在

我婆婆面前放肆。瞧我不再赏你几个嘴巴!”

丁敏君大怒,刷的一剑便向蛛儿分心刺来。蛛儿一斜身,

伸掌便往丁敏君脸上击去。她这身法和金花婆婆一模一样,但

出手之迅捷却差得远了。丁敏君立即低头躲开,她那一剑却

也没能刺中蛛儿。

金花婆婆笑道:“小妮子,我教了多少次,这么容易的一

招还是没学会。瞧仔细了!”右手挥去,顺手在丁敏君左颊上

一掌,反手在她右颊上一掌,跟着又是顺手击左颊,反手击

右颊,这四掌段落分明,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但丁敏君全

身给一股大力笼罩住了,四肢全然动弹不得,面颊连中四掌,

绝无招架之能,总算金花婆婆掌上未运劲力,她才没受到重

伤。蛛儿笑道:“婆婆,你这手法我是学会了,就是没你这股

内劲。我再来试试!”丁敏君仍是被金花婆婆的内力逼住了,

眼见蛛儿这一掌又要打到脸上,气愤之下,几欲晕去。

突然间周芷若闪身而上,左手伸出,架开了蛛儿这一掌,

说道:“姊姊且住!”转头向金花婆婆道:“婆婆,适才我静玄

师姊已说得明白,本派同门武学上虽不及婆婆精湛,却也不

容婆婆肆意欺凌。”

金花婆婆笑道:“这姓丁的女子牙尖齿利,口口声声的不

服你做掌门,你还来代她出头么?”周芷若道:“本派门户之

事,不与外人相干。小女子既受先师遗命,虽然本领低微,却

也不容外人辱及本派门人。”

金花婆婆笑道:“好,好,好!”只说得三个“好”字,便

剧烈的咳嗽起来。蛛儿递了一粒丸药过去,金花婆婆接过服

下,喘了一阵气,突然间双掌齐出,一掌按在周芷若前胸,一

掌按在她后心,将她身子平平的挟在双掌之间,双掌着手之

处,均是致命大穴。

这一招更是怪异之极,周芷若虽然学武为时无多,究已

得了灭绝师太的三分真传,不料莫名其妙的便被对方制住了

前胸后心要穴,只吓得花容失色,话也说不出来。金花婆婆

森然道:“周姑娘,你这掌门人委实稀松平常,难道尊师竟将

峨嵋派掌门的重任,交了给你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么?我

瞧你呀,多半是胡吹大气。”

周芷若一定心神,寻思:“她这时手上只须内劲吐出,我

心脉立时便被震断,死于当场。可是我如何能够堕了师父的

威风?”一想到师父,登时勇气百倍,举起右手,说道:“这

是峨嵋派掌门的铁指环,是先师亲手套在我的手上,岂有虚

假?”

金花婆婆一笑,说道:“刚才你那师姊言道,峨嵋乃武林

大派。此话倒也不错。可是凭你这点儿本领,能做这武林大

派的掌门人吗?我瞧你还是乖乖听我吩咐的好。”

周芷若道:“金花婆婆,先师虽然圆寂,峨嵋派并非就此

毁了。我落在你的手中,你要杀便杀,若想胁迫我做甚不应

为之事,那叫休想。本派陷于朝廷奸计,被囚高塔,却有哪

一个肯降服了?周芷若虽是年轻弱女,既受重任,自知艰巨,

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张无忌见她胸背要穴俱被金花婆婆按住,生死已在呼吸

之间,兀自如此倔强,只怕金花婆婆一怒,立时便伤了她的

性命,情急之下,便欲纵出相救。赵敏已猜到他心意,抓住

他右臂轻轻一摇,意思说且不用忙。

只听金花婆婆哈哈一笑,说道:“灭绝师太也不算怎么走

眼啊。你这小掌门武功虽弱,性格儿倒强。嗯,不错,不错,

武功差的可以练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周芷若此刻

早已害怕得六神无主,只是想着师父临死时的重托,唯有硬

着头皮,挺立不屈。

峨嵋众同门本来都瞧不起周芷若,但此刻见她不计私嫌,

挺身而出回护丁敏君,而在强敌挟持之下丝毫不堕本派威名,

心中均起了对她敬佩之意。静玄长剑一晃,几声唿哨,峨嵋

群弟子倏地散开,各出兵刃,团团将凉亭围住了。

金花婆婆笑道:“怎么样?”静玄道:“婆婆劫持峨嵋掌门,

意欲何为?”金花婆婆咳了几声,道:“你们想倚多为胜?嘿

嘿,在我金花婆婆眼下,再多十倍,又有甚么分别?”突然间

放开了周芷若,身形晃处,直欺到静玄身前,食中两指,挖

向她双眼。静玄急忙回剑削她双臂,只听得“嘿”的一声闷

哼,身旁已倒了一位同门师妹。金花婆婆明攻静玄,左足却

踢中了一名峨嵋女弟子腰间穴道。

但见她身形在凉亭周遭滴溜溜的转动,大袖飞舞,偶尔

传出几下咳嗽之声,峨嵋门人长剑齐出,竟没一剑能刺中她

衣衫,但男女弟子却已有七人被打中穴道倒地。她打穴手法

极是怪异,被打中的都是大声呼叫。一时废园中凄厉的叫声

此起彼落,闻之心惊。

金花婆婆双手一拍,回入凉亭,说道:“周姑娘,你们峨

嵋派的武功,比之金花婆婆怎么样?”周芷若道:“本派武功

当然高于婆婆。当年婆婆败在先师剑下,难道你忘了么?”金

花婆婆怒道:“灭绝老尼徒仗宝剑之利,又算得甚么?”

周芷若道:“婆婆凭良心说一句,倘若先师和婆婆空手过

招,胜负如何?”

金花婆婆沉吟半晌,道:“不知道。我原想知道尊师和我

到底谁强谁弱,是以今日才到大都来。唉!灭绝师太这一圆

寂,武林中少了一位高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峨嵋

派从此衰了。”

那七名峨嵋弟子呼号不绝,正似作为金花婆婆这话的注

脚。静玄等年长弟子用力给他们推宫过血,丝毫不见功效,看

来须金花婆婆本人方始解得。

张无忌当年医治过不少伤在金花婆婆手底的武林健者,

知道这老婆婆下手之毒辣,江湖上实所罕有,有心出去相救,

转念又想:“这一来帮了周姑娘,却得罪了蛛儿。我这个表妹

不但对我甚好,且是骨肉至亲,我如何可厚此薄彼?”

只听金花婆婆道:“周姑娘,你服了么?”周芷若硬着头

皮道:“本派武功深如大海,不能速成。我们年岁尚轻,自是

不及婆婆,日后进展,却是不可限量。”

金花婆婆笑道:“妙极,妙极!金花婆婆就此告辞。待你

日后武功不可限量之时,再来解他们的穴道罢。”说着携了蛛

儿之手,转身便走。

周芷若心想这些同门的苦楚,便一时三刻也是难熬,金

花婆婆一走,只怕他们痛也痛死了,忙道:“婆婆慢走。我这

几位同门师姊师兄,还请解救。”金花婆婆道:“要我相救,那

也不难。自今而后,金花婆婆和我这徒儿所到之处,峨嵋门

人避道而行。”

周芷若心想:“我甫任掌门,立时便遇此大敌。倘若答应

了此事,峨嵋派怎么还能在武林中立足?这峨嵋一派,岂非

就此在我手中给毁了?”

金花婆婆见她躇踌不答,笑道:“你不肯堕了峨嵋派的威

名,那也罢了。你将倚天剑借我一用,我就解救你的同门。”

周芷若道:“本派师徒陷于朝廷奸计,被囚高塔,这倚天

剑怎么还能在我们手中?”

金花婆婆原本已料到此事,借剑之言也不过是万一的指

望,但听周芷若如此说,脸上还是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突

然间厉声道:“你要保全峨嵋派声名,便保不住自己性命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丸药,说道:“这是断肠裂心的毒

药,你吃了下去,我便救人。”

周芷若想起师父的嘱咐,柔肠寸断,寻思:“师父叫我欺

骗张公子,此事我原本干不了,与其活着受那无穷折磨,还

不如就此一死,一了百了,甚么都不管的干净。”当下颤抖着

接过毒药。静玄喝道:“周师妹,不能吃!”

张无忌见情势危急,又待跃出阻止,赵敏在他耳边低声

道:“傻子!假的,不是毒药。”张无忌一怔之间,周芷若已

将丸药送入了口中咽下。

静玄等人纷纷呼喝,又要抢上和金花婆婆动手。金花婆

婆道:“很好,挺有骨气。这毒药么,药性一时三刻也不能发

作。周姑娘,你跟着我,乖乖的听话,老婆子一喜欢,说不

定便给解药于你。”说着走到那些被打中穴道的峨嵋门人身

畔,在每人身上敲拍数下。那几人疼痛登止,停了叫喊,只

是四肢酸麻,一时仍不能动弹。这几人眼见周芷若舍命服毒,

相救自己,都是十分感激,有人便道:“多谢掌门人!”

金花婆婆拉着周芷若的手,柔声道:“乖孩子,你跟着我

去,婆婆不会难为你。”

周芷若尚未回答,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拉着自己,身不

由主的便腾跃而起。

静玄叫道:“周师妹……”抢上欲待拦阻,斜刺里一缕指

风,劲射而至,却是蛛儿从旁发指相袭。静玄左掌挥起一挡,

不料蛛儿这招乃是虚招,拍的一响,丁敏君脸上已吃了一掌,

这“指东打西”,正是金花婆婆的武学。但听得蛛儿格格娇笑,

已然掠墙而出。

张无忌道:“快追!”一手拉着赵敏,一手携着小昭,三

人同时越墙。

静玄等突然见到长草中还躲着三人,无不惊愕。金花婆

婆和张无忌的轻功何等高妙,待得峨嵋群弟子跃上墙头,六

人早已没入黑暗之中,不知去向。

张无忌等追出十余丈,金花婆婆脚下丝毫不停,喝道:

“峨嵋派弟子居然还有胆子追赶金花婆婆,嘿嘿,了不起!”赵

敏道:“留下本派掌门!”身形一晃,抢上数丈,倚天剑剑尖

已指到金花婆婆身后,这一招“金顶佛光”,正是峨嵋派剑法

的嫡传,她在万安寺中从峨嵋派女弟子手中学得,只是并非

学自灭绝师太,不免未臻精妙。

金花婆婆听得背后金刃破风之势,放开了周芷若,急转

身躯。赵敏手腕一抖,又是一招“千峰竞秀”。金花婆婆识得

她手中兵刃正是倚天宝剑,心下又惊又喜,伸手便来抢夺。数

招一过,金花婆婆已欺近赵敏身前,手指正要搭上她执剑的

手腕,不料赵敏长剑急转,使出一招昆仑派的剑法“神驼骏

足”。

金花婆婆见她是个年轻女子,手持倚天剑,使的又是峨

嵋嫡传剑法,自当她是峨嵋派弟子。金花婆婆为了对付灭绝

师太,于峨嵋派剑法已钻研数年,见了赵敏出手几招,料得

她功力不过尔尔,此后数招,心中已先行预想明白,这一欺

近身去,倚天剑定然手到拿来,岂知这年轻姑娘竟会突然之

间使出昆仑派剑法来。金花婆婆若非心中先入为主,纵是昆

仑剑法,也奈何她不得,只是这一招来得太过出于意外,她

武功虽高,可也给打了个冷不防,急忙着地打滚,方始躲开,

但左手衣袖已被剑锋轻轻带到,登时削下一大片来。

金花婆婆惊怒之下,欺身再上。赵敏知道自己武功可跟

她差着一大截,不敢和她拆招,只是挥动倚天剑,左刺右劈,

东舞西击,忽而崆峒派剑法,忽而华山派剑法,一招昆仑派

的“大漠飞沙”之后,紧跟是一招少林派达摩剑法的“金针

渡劫”。每一招均是各派剑法中的精华所在,每一招均具极大

威力,再加上倚天剑的锋锐,金花婆婆心中惊讶无比,一时

竟无法逼近。蛛儿看得急了,解下腰间长剑,掷给金花婆婆。

赵敏疾攻七八剑,到第九剑上,金花婆婆不得不以兵刃招架,

擦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脸色大变,倒纵而出,喝道:“小妮子到底是谁?”

赵敏笑道:“你怎地不拔屠龙刀出来?”金花婆婆怒道:“我若

有屠龙刀在手,你岂能挡得了我十招八招?你敢随我去一试

么?”赵敏笑道:“你能拿到屠龙刀,倒也好了。我只在大都

等你,容你去取了刀来再战。”金花婆婆道:“你转过头来,让

我瞧个分明。”赵敏斜过身子,伸出舌头,左眼闭,右眼开,

脸上肌肉扭曲,向她扮个极怪的鬼脸。

金花婆婆大怒,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液,抛下断剑,携了

蛛儿和周芷若快步而去。

张无忌道:“咱们再追。”赵敏道:“那也不用忙,你跟我

来。我包管你的周姑娘安然无恙便是。”张无忌道:“你说甚

么屠龙刀?”赵敏道:“我听这老婆子在废园中说道,她走遍

了天涯海角,终于向一位故人借得到了柄宝刀,要和灭绝师

太的倚天剑一斗。‘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要和倚天剑争锋,

舍屠龙刀莫属。难道她竟向你义父谢老前辈借到了屠龙刀?我

适才仗剑和她相斗,便是要逼她出刀。可是她手边又无宝刀,

只叫我随她去一试。似乎她已知屠龙刀的所在,却是无法到

手。”

张无忌沉吟道:“这倒奇了。”赵敏道:“我料她必去海滨,

扬帆出海,前去找刀。咱们须得赶在头里,别让双眼已盲、心

地仁厚的谢老前辈受这恶毒老婆子欺弄。”

张无忌听了她最后这句话,胸口热血上涌,忙道:“是,

是!”他初时答应赵敏去借屠龙刀,只不过是为了大丈夫千金

一诺,不能食言,此刻想到金花婆婆会去和义父为难,恨不

得插翅赶去相救。

当下赵敏带着两人,来到王府之前,向府门前的卫士嘱

咐了好一阵。那卫士连声答应,回身入内,不久便牵了九匹

骏马、提了一大包金银出来。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骑了

三匹马,让另外六匹跟在后面轮流替换,疾驰向东。

次日清晨,九匹马都已疲累不堪。赵敏向地方官出示汝

阳王调动天下兵马的金牌,再换了九匹坐骑,当日深夜,已

驰抵海边。

赵敏骑马直入县城,命县官急速备好一艘最坚固的大海

船,船上舵工、水手、粮食、清水、兵刃、寒衣,一应备齐,

除此之外,所有海船立即驱逐向南,海边五十里之内不许另

有一艘海船停泊。汝阳王金牌到处,小小县官如何敢不奉命

唯谨?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自在县衙门中饮酒等候。不

到一日,县官报称一切均已办妥。

三人到海边看船时,赵敏不由得连连顿足,大叫:“糟了!”

原来海边所停泊的这艘海船船身甚大,船高二层,船头甲板

和左舷右舷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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