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子肖其母,赵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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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善坊在定鼎门大街东第二街北第二坊,而永丰坊在长夏门大街北第六坊,因而,为了赶在夜禁之前进永丰坊,杜士仪几乎是在看到柬帖之后立时一骨碌爬了起来。从卢望之口中得知,送到卢鸿手中的是崔俭玄问候的书信,以及一大堆崔家送的礼,并未请这位师长过府饮宴,这柬帖是单单送给的自己,随行的几个崔氏仆役也已经被卢鸿派去送回书了,他只觉得满心狐疑。
可昨夜不相干的毕国公窦宅他都已经去了,如今决计不可能推拒崔家的邀约,因而他只得认命地让人给自己和田陌备了两匹马,随即立时赶出了门。
由劝善坊北门出去,上了定鼎门东第三街往南,又转至建春门大街往西,拐入长夏门大街,往南第二个坊就是永丰坊。他本打算进北门,可坊门的吏目得知他是要去赵国公崔宅,立时笑着说道:“郎君若要造访赵国公家,不妨沿着坊墙往南。散官职官勋官都在三品以上,这宅门就可以开在坊墙上。赵国公家的大门在永丰里的南边坊墙,如今还未夜禁,那道门可供出入。等夜禁之后,宾客出入方才走永丰里内的那道门。”
昨夜去毕国公窦宅赴宴,杜士仪一时之间也没注意这许多,如今听得此语,回想记忆中从前跟着杜氏长辈去那些权门贵第赴宴,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他立时醒悟了过来。谢过之后,他立时拨马沿坊墙往南走,果然绕了一个圈子,他就看见了那夯土所筑的南边坊墙处,赫然是一座不太显眼的乌头门。门上的两根柱子虽然稍作雕饰,但看上去完全没有朱门贵第的气派,不过一路过来,偌大的永丰里坊墙上就只开着这么一座乌头门,只凭这一点再加上门前矗立的四个仆役,就已经彰显出了此间主人的尊贵。
果然,杜士仪带着田陌上前一通报姓名,其中一个仆役立时满脸堆笑地说道:“原来是杜郎君,家中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还请郎君不用下马,某这便带郎君入内。”
进了乌头门,杜士仪方才明白,所谓的不用下马是什么意思。原来,外头那夯土所筑的坊墙以及那座乌头门,不过是赵国公崔宅的外墙,进门之后前方约摸四十步远处的白墙朱门,方才是真正的正门。
此刻进来的这条青石甬道左右两边,是一个极宽的院子,院子东西分别是一溜屋子,造得低矮而朴素,应是这外头值守的人起居轮班所用。等一路到了距离正门不远,但只见两边戟架两架,其上列戟各六竿,外头罩着赤黑戟衣,每竿戟顶全都绑着幡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过了戟架,高高的台基上是二层高的三间五架悬山顶门楼,黑瓦朱门白墙,屋檐上饰有一对上翘鸱尾,在夕阳照射下越发显得恢弘壮伟。
直到正门之前,杜士仪方才下了马。吩咐了田陌照管马匹,从其手中接过了一方锦匣,他就见引路的仆役满脸堆笑地领了另一位中年人来,口称这是萧管事。昨夜才去过毕国公窦宅,如今再进崔家,他自然已经习惯了,即便到了正堂前,见那坐落在高高石基上的建筑相比窦宅更加极端,四面只有立柱没有墙壁,乍一眼看去空旷轩敞明亮,此刻身在堂外,赫然能看见堂中居中一扇木制大屏风以及前头的一具矮足长坐榻,两侧可见几个仆役正在搬着坐榻和食案之类的家具,仿佛正在为夜间的欢宴做准备,他也没露出半点异色。显然,倘若此刻要见崔家长辈,绝不会是在这地方。
果然,那萧管事在正堂前稍稍一停步,随即便笑吟吟地说道:“夜宴的时辰还没到,夫人正在寝堂。”
绕过正堂,便是二门。崔家门禁极严,那萧管事把杜士仪领到二门便止步退下,这一次,却是一个上穿襦袄,下着石榴裙的中年女子。她含笑对杜士仪行过礼后,自称傅媪,随即便侧身走在了前头。
这里显然已经是崔家内宅,尽管杜士仪记忆之中有不少出入公侯王宅的景象,但除却本家长辈之外,如这样径直进入别家内宅,却还是第一次。一路上常有绮年玉貌的婢女在道旁屈膝施礼,不少还好奇地打量他,他素来不喜被人当成猴子一般看,索性也就大大方方无所顾忌地回看过去,见其中甚至有几个婢女眼神中带着几分挑逗,他不禁觉得大没意思,顿时意兴阑珊地收回了目光。
“杜郎君,寝堂到了。”
相比开阔轩敞的正堂,这寝堂四面有墙,门前罗列侍婢,看上去仿佛更为规整。见那傅媪走在前头上了台阶,杜士仪便定了定神跟了上去。待到了正门前头,他听得傅媪禀报了一声,继而那厚厚的门帘被人拨开了,却是探出了一个脑袋来。小家伙虎头虎脑,脸上肉嘟嘟的,不是在登封县见过的崔韪之之子,崔小胖子崔二十五郎还有谁?时隔一年多没见,小胖子蹿高了一截,面对他端详的目光虽是立刻缩回了脑袋,但等他跨过门槛进去,就只见小胖子努力昂首挺胸,一副小大人的派头。
“二十五郎,可不能这样没礼数,还不带杜郎君过来!”
听到那温和的声音,杜士仪顿时举目望去,可因屋中光线并不算亮,他只能隐约看见居中屏风前头的坐榻处,依稀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中年妇人。等到那崔小胖子有些敌意地瞪了他一眼,继而不情不愿地走在了前头,他方才跟了上去,待到近前时,看清了人的他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惊叹。
他一直都觉得崔俭玄男生女相,尤其是一双凤眼太过引人瞩目,可如今一见这位赵国夫人李氏,他方才明白什么是一脉相承。尽管按理至少应有四十出头的年纪了,但她肌肤白皙细腻,云鬓乌黑,眉心一点鲜红的花钿,凤目流转之间,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妩媚,仿佛顶多二十许人。但紧跟着容色一正时,那妖娆便尽数变成了端庄高华,这俶尔之间的变化快得让人来不及适应。见崔小胖子在那双凤目注视,以及淡淡的责备下,战战兢兢地讷讷赔礼,却硬是辩称说许久不曾见,怪想念杜郎君云云,即便杜士仪知道今次初至崔家不可失礼,仍是不免嘴角一翘笑了起来。
李夫人虽是在责备崔二十五郎,但见杜士仪听着小胖子的睁眼说瞎话嘴角含笑,随即施礼拜见,她便亲切地欠身回礼道:“杜十九郎不用多礼。说起来,二十五郎的父亲即将调任,所以把他和十七娘送来东都暂住一阵子,他确是常在人前提起你。”
“我才没常对人提起他呢,都是他把十一兄给拐跑了……”
崔小胖子才嘀咕了一句,见李夫人凤目含威地看了过来,他立时噤若寒蝉,不甘心地斜睨了杜士仪一眼后便闷声说道:“我去后头看看伯祖母!”
眼见崔小胖子就这么气咻咻地跑了,杜士仪琢磨着他刚刚那拐跑了三个字,再想想此前造访登封县廨初次见到这小子的时候,他也是仿佛一只小狗似的黏着崔俭玄,什么都效仿那位崔十一郎,他的面色不禁有些古怪。然而,当着李夫人的面,他很快就把这念头给压了下去,待李夫人示意他落座之后,他更没有功夫去思量那些崔家兄弟之间的问题,只顾着应付李夫人天马行空一般的各色话题。
从他家中情形,突然跳到他在草堂中所修课业,从他和崔俭玄跟着裴宁学琵琶,再到当年缘何出头捕蝗……总而言之,这位李夫人仿佛极其精擅摸底细之道,闲话家常之间套话于无形之间,若他真的只是未谙世事的少年,决计会被人三言两语把底子掏得干干净净。然而,他既是有准备,那就应付裕如了,十句话里头连真带假,到最后眼见李夫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仿佛是对自己这个人差不多满意了,他却突然拿着身前那锦盒站起身来。
“夫人,此前崔十一兄回东都之前,我曾经相借了一些银钱,本待早些归还,但他这一回乡便是一年多,所以才拖到了今日。因青钱携带不便,我便在登封都兑成了金子。”
杜士仪见赵国夫人面露错愕,便径直来到那傅媪跟前,将那锦匣不由分说地递了过去。紧跟着,他方才退后几步,再次拱了拱手:“昨日我与大师兄奉卢师才刚抵达东都,却偏逢毕国公设宴强邀,我不得已方才代师前往,本就多喝了几杯,结果王十三郎送了我回旅舍,禁不住大师兄相邀,三人又一时畅饮长谈到了半夜,如今尚还宿醉头痛。夫人今日设宴相邀,我不胜荣幸,可眼下却实在是支撑不住了,还请夫人允准我先行告辞。”
李夫人闻言顿时面露异色。她瞪大眼睛端详了杜士仪一番,随即便微微笑道:“怎么,杜郎君不见见十一郎就要走?”
杜士仪还来不及回答,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杜十九,你可算是来了!”
第六十章我家有个小九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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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个熟悉而又仿佛有些陌生的声音,杜士仪不禁微微一愣。当他转身看去的时候,就只见一个头戴幞头身材颀长的少年郎大步走进了屋子,那凤眼看着他满是笑意,不是崔俭玄还有谁?阔别一年多,他在山间习文练武的时候,也颇为记挂崔俭玄在东都家里过得如何,可眼下对方大喇喇直冲了过来,他却不知道为何,忍不住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喂,杜十九,咱们好容易久别重逢,你就摆出这避如蛇蝎的样子?”崔俭玄皱了皱眉,很是恼火地哼了一声,气咻咻地说道,“亏我撞见二十五郎,听到你来了,就匆匆从祖母那儿过来见你!”
瞥见李夫人饶有兴致地含笑而坐,分明对崔俭玄完完全全一副放任纵容的态度,杜士仪不禁暗自腹诽。然而,面对此刻横眉冷对的崔俭玄,他却依稀总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思来想去却总不得要领。既然暂时思量不出一个结果,他也就更萌生了今日到此为止的念头,当即含含糊糊地说道:“十一兄恕罪,适才我还对夫人说,昨夜宿醉,今日前来赴约实在勉强,还请允准我先行告辞。”
“什么十一兄!”崔俭玄一下子踏前一步,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愠色,“杜十九,你忘了咱们不但在登封齐心捕蝗,而且入了卢氏草堂,一直都是同席读书,同榻而眠?莫非我回东都不过一年,你就把这些都丢下了?”
杜士仪闻听此言,顿时觉得浑身一凛。这一次,他终于体会到那一丝不对劲从何而来。此时此刻崔俭玄靠得太近,身上那种隐隐约约的香味依稀得闻,尽管极其淡,可他在只有空气清新的山野乡间呆的时间长了,不免极其敏感。更加匪夷所思的是,从眼前这灯光角度,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崔俭玄的面上仿佛敷了一层薄薄的粉,尽管让其越发显得肤白如雪,但这年头男子熏香也就罢了,男子傅粉却是只有张易之张昌宗这种以色事人的男宠方才会做的事!
那一刹那间,他的耳畔倏忽间仿佛响起了昨夜自己在毕国公窦宅中托名《化蝶》演奏的那一曲《梁祝》,忍不住立时打了个激灵。尽管此前崔俭玄离山回乡的时候,没有十八相送,没有我家有个小九妹,可此时此刻的情形着实诡异得有些过头了,诡异得让他冷不丁生出了一种错觉——这崔俭玄便是祝英台,自己则是那呆头鹅梁山伯!
然而,这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紧跟着,他便立时冷静了下来。他不动声色地往后又退了一步,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十一兄言重了,咱们确实是同门读书,确实是一块捕蝗,但除此之外,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那傅媪捧在手中,仿佛觉得极其烫手的那个锦匣,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看,我此前相借的那一百贯钱,如今已经连本带利都还给你了。”
“你……你竟然……”
眼见崔俭玄气急败坏伸手指着自己,仿佛气得说不出话来,杜士仪原本的那一丝怀疑顿时变成了确信。他镇定自若地回到了自己刚刚坐过的坐榻盘膝坐下,旋即笑眯眯地说道:“另外,我得提醒十一兄一句,同榻而眠这种事,咱们无论是在草堂还是在外头,从来都没有过;至于同席读书……对不住,我读书素来是抄更胜于读,而十一兄博闻强记,更多的时候都是临时抱佛脚,所以咱们俩即便同住一个屋檐下,可读书的时辰很少能合到一块去。”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扫了一眼崔俭玄脖子上那一袭貂领,一字一句地问道:“怎样,还要我继续往下说么?崔娘子?”
“你……你怎么认出来的!”
听到这句话,又见“崔俭玄”气红了脸,杜士仪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正笑着,就只听外间传来了好一阵喧哗,紧跟着,便有一个人撞开门帘径直冲了进来。那人还来不及站稳就气恼地斥道:“阿姊,九妹,你们俩究竟在捣什么鬼!啊……”
一瞬间看清了自己面前那张几乎活脱脱就是自己复刻版的脸,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蹬蹬连退了两步,随即立刻反应了过来:“活见鬼,你们俩这简直是瞎胡闹……看我不禀明了祖母把家法请出来!”
“哼!”见杜士仪看着后来的崔俭玄,满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崔俭玄”顿时气恼地一跺脚。她随手摘了头上幞头往地上一丢,蹬蹬蹬来到居中主位上笑得花枝乱颤的“赵国夫人”身边,抱着她的手臂使劲摇晃了两下,“阿姊,阿姊,你看十一兄和那杜十九一块欺负我!”
“好了好了,是你非得硬拉着我戏耍人家,如今反被人家识破了,还卖什么乖。”崔五娘这才徐徐起身,轻轻甩开了崔九娘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盈盈敛衽行礼道,“杜十九郎,是我姊妹二人戏谑无状,还请恕罪。只是十一郎自打从嵩山回来,就天天闹着不肯呆在家里,把你夸得天上少有地上全无,咱们兄弟姊妹人人称奇,所以今日趁着机会难得,方才想一睹杜十九郎究竟是何等人物。今日一见,果然是见面胜过闻名,居然能把扮十一郎最是天衣无缝的九娘给戳穿了,你还是第一个!”
说到这里,崔五娘便一把拉住了满脸不依赌气状的崔九娘,颔首微笑后就不由分说地把人拉走了。而傅媪却是含笑上前,把锦匣往崔俭玄手中一塞,一言不发追上了那姊妹二人出门。不消一会儿,这偌大的寝堂中就只剩下了脸色微妙的杜士仪和哭笑不得的崔俭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崔俭玄方才气冲冲地走到杜士仪身边一屁股坐下,满脸恼火地一拳头砸在了坐榻上:“真是活见鬼!”
“咳咳!”
杜士仪使劲咳嗽了两声,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话该我说才对!要知道,险些被你的姊妹给当猴子一般戏耍了的,可是我!”
“别提了,你是第一回来,可我在家里的时候,她们三天两头就要戏耍我一次!”崔俭玄一时恨不得掩面而泣,随即便哭丧着脸说道,“就为了刚刚这一出,她们俩不知道用什么花言巧语说动了祖母,竟是让她老人家硬生生绊住了我大半个时辰!亏得我见二十五郎在祖母面前心不在焉,又躲躲闪闪不敢看我,心里狐疑,否则我也不会赶过来……啊,对了对了,九娘每次扮成我的样子,就是祖母和阿爷阿娘都得分辨一阵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对于崔俭玄竟然会有这么一对至亲姊妹,杜士仪不得不表示深切的同情,因而闻言之后便少不得提醒道:“第一,你那妹妹毕竟是女郎,即便和你酷似,但脸上傅粉,身上熏香。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最恨的便是别人说你面若傅粉,至于熏香,至少在草堂从未用过!”
“对对!”
“第二,就是我刚刚对你家那九娘说的……”把刚刚对崔九娘说过的话又转述了一遍,见崔俭玄的脸上立刻黑了,杜士仪方才笑眯眯地继续说道,“我思量着你总不可能什么事情都告诉家里人,但使我所说之事她反应不对,那显然就是有古怪了。再者,就算是连声音也惟妙惟肖,习惯毕竟不同,所以等闲也只在外人跟前奏效。如家里祖母和爷娘,对你们的习惯了若指掌,故作没认出来,不过是平添一乐罢了。更何况这种天在家里非得戴着围脖,岂不是怪异?”
“啊!”崔俭玄想起从小到大不知道被崔九娘戏耍过多少回,祖母父母也好,伯父叔父们也罢,仿佛都认不出来似的,他一时间顿时捶胸顿足,“敢情他们都是在看我出丑,气死我了!杜十九,我怎么就没你的运气,要是我有个十三娘那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妹妹就好了!你瞧瞧我家,阿姊难应付,九妹更难应付,我成天被她们闹得头疼,这一年简直快憋死了!”
尽管刚刚的切身体会让杜士仪对崔俭玄的遭遇深表同情,但他着实爱莫能助,只能陪着掬一把同情之泪而已。等到闲话了一阵子,他便打开了锦匣,见崔俭玄看着里头的金子满脸诧异,他便笑着将进账的情形说了,见其满脸兴奋,他便继续说道:“只不过如今这一档子算是告一段落,吴九也到了洛阳,我却还没见过他。待想好了今后做什么,咱们再作计较。”
“嗯,这种事情我不在行,都听你的。”
崔俭玄对于钱着实没有什么概念,在意的只在于杜士仪的点子真能奏效。他想都不想便合上了锦匣的盖子,随即关切地说道:“卢师到了洛阳,我本该立时去拜见的,但祖母的病情反反复复,大夫说很不好,她老人家从前最疼爱我,我一时离不开,当然最要紧的是……”
他说着顿了一顿,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可记得我去年二月让人送去悬练峰的年礼和口信?口信是听说朝廷征隐逸贤士的事情之后,我和阿姊商量,她让我那般对你说的。她昨天才对我说,这次卢师应征到了洛阳,听说朝中因为卢师声望崇高名声显赫,所以打算授以高官,以表广纳天下俊杰之意。阿爷去岁从滑州刺史任上转调汾州刺史,今年调回京城,检校御史中丞,拜少府监。而四伯父也是年初方拜工部尚书,正当任用。而朝中各家对于举贤令都有些在意,不少都在举荐家中熟识的隐士高人。阿姊说,我这会儿去拜见卢师,抑或是请了卢公前来,只会给不想出仕的卢师添麻烦!而且……”
他叹了一口气,很是沮丧地说道:“阿姊还说,要不是上一回咱们俩撞上了姚家大郎,说不定前相国姚公那道举贤疏,未必就把卢公列在最前头。”
第六十章家有长者,老而弥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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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的官制除了爵位勋官,还有散官职官,算得上是极其复杂。便如同崔俭玄的父亲崔谔之,虽因诛韦后功第二封从一品赵国公,食邑一度达到五千户,甚至连亲王公主都未必能与之并肩,但散官不过银青光禄大夫,勋官上柱国,职官则是频频在中枢和地方调动,一直在三品和四品上下转悠,这对于满朝官员来说,却是正常现象。尽管乍一听少府监不算是太要紧的官职,御史中丞前头还有检校二字,但却表明崔谔之深受恩宠。至于崔泰之,工部虽在尚书省六部之中位居最末,但正当盛年再进一步却是必然的。
因而,见崔俭玄说完这话,赫然是叹气加沮丧,杜士仪少不得安慰了他两句,见其精神不高,他便笑着打趣道:“别这垂头丧气的样子了,你这年纪接下来就不能在家里再吃闲饭了,只怕就要出仕。如今令尊正当任用之际,你在亲卫府补一个亲卫是轻轻松松的事。人家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还得从九品熬起,你这一有出身,可就是正七品上!”
“那都是老黄历了!”崔俭玄轻哼一声,随即便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士仪说道,“谅你也不知道,如今亲卫勋卫翊卫里头的人,都是各家子弟另外塞人进去替代的,真要在那里头求进身,白首都未必可能!再说我这脾气,在禁中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否则当年去选了千牛备身,我祖母和阿爷阿娘就不用担心了。千牛备身都是选的高荫子弟,还得年少美姿容,不说其他,上次去给卢师下征书的李林甫便是其中之一,上朝的时候罗列御座左右,花钿绣服,衣绿执象,最是贵胄起家之良选。否则你以为那个李林甫就算是宗室子弟,能升这么快?”
“原来你也知道你自己这脾气不好!”
杜士仪笑着打岔,见崔俭玄果然立时就拿眼睛瞪他,忘了起头的忧思不乐,他少不得又说起了昨夜在毕国公窦宅的所见所闻。果然,被他这话题兜兜转转一绕,崔俭玄便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丢在了脑后,又是对窦十郎的胡腾舞评头论足,又是对姜度此人说三道四……好一会儿,他突然使劲拍了一记自己的大腿:“对了,你可知道,三师兄定下的未婚妻家里闹腾了好一阵子,前时更是染了重病,婚事一拖再拖,去岁年底竟是突然殁了,所以三师兄才一直没能回去。”
裴宁?这位面冷心热的三师兄竟是如此时运不济?
杜士仪正暗自嗟叹,突然只听得外间传来了一声咳嗽,紧跟着便是起头领他从二门进来的那傅媪进了门。她含笑施礼后,也不理会崔俭玄那恼火的目光,亲切地说道:“杜郎君,太夫人听说五娘子和九娘子多有得罪,因而请婢子前来相请杜郎君,道是要当面赔罪。”
听说是祖母相请,崔俭玄这才面色稍霁,站起身后便笑道:“杜十九,祖母也是京兆杜陵人,虽说和你并非同宗同族,但同姓之间年长为尊,再说是我祖母,也就和你的长辈差不多!阿姊和九妹刚刚戏弄了你一回,我也正好去寻祖母说道说道,咱们一块去,难得祖母这几日精神好!傅媪,你先去回报祖母,我带着杜十九这就来!”
既然齐国太夫人杜德身为尊长让人来请,崔俭玄也这么说了,杜士仪自然不好再推脱。好在他今天来除了那锦匣,也并不是空着手,怀中还有杜十三娘给他预备的两把桃木梳,也是峻极峰上那善做腌腊的樵翁因吴九之故得了一笔小钱,因而亲手雕琢送到峰下草屋的。想来崔家富贵,此物虽贱,却总比他费尽心机去备办什么厚礼强。此时此刻,跟着崔俭玄一路深入,他但只觉路途繁复,即便他记性已经算相当强了,走到后来也有一种脑袋发胀的感觉。
“崔家在长安平康里和洛阳永丰里都建了宅,因而家中叔伯兄弟们常常都是两头住。六房同居,上下最是和睦……”
崔俭玄一面说,一面指着那座渐渐近了的二层小楼,说着便露出了自得的笑容,然而下一刻,冷不丁一样东西当头掷来,他慌忙偏头一躲伸手一抄,见迎面那座二层小楼的台阶上,一个琥珀衫子石榴裙的少女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再低头一看,发现手中赫然是一枚云子,他顿时咬牙切齿地说道:“杜十九,我提醒你一声,我那别的兄弟姊妹都好得很,只有九妹,你最好离远些!”
阿姊至少还讲道理,九妹可是从来不讲理的!
杜士仪刚刚只见过崔九娘扮成崔俭玄时连语气带神态全都是惟妙惟肖的样子,若不是言行举止中露出了些许马脚,他说不定真上当了。然而,此刻见其换上一身女装,果然丽质天生仍旧酷似崔俭玄,面上似嗔实喜,甚至还白了他们一眼方才笑吟吟地转身进了屋子,他又听了崔俭玄这话,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
说起来,身边这家伙若是换上一身女装……兴许也未必会露馅!须知如今这年头,可不流行穿耳洞戴耳坠这种损伤身体的事!
崔俭玄若知道杜士仪此刻在想些什么,决计会跳起来掐死他,然而他既然不知道,进了屋子之后自然直奔居中榻上。见原本歪着的祖母杜德已经在崔九娘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见客,他便恶狠狠瞪了妹妹一眼,紧跟着便快步上前,顺手把锦匣往一边高几上一放,随即搀扶了祖母的另一边胳膊,却是忿然说道:“祖母,杜十九还是第一次到家中做客,阿姊和九妹就这般戏耍于人!幸好杜十九火眼金睛,又不和他们计较,否则传言出去,我们崔家岂不是要被人笑话教女不严!”
“我不过是看着十一兄陪伴在祖母身边抽不出空,这才勉为其难代你去见一见同门师弟,哪里戏耍他了?”崔九娘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这才摇了摇杜德的胳膊道,“再说了,祖母,十一兄在长安洛
阳这么多年,可一直都没交到什么朋友,得罪的人却不少,如今好容易有了合性子的至交好友,阿姊和我这当妹妹的自然好奇,所以才想借着阿娘和十一兄的名义去见识见识嘛。这见面胜过闻名,杜十九郎果然人品风仪尽皆出众,绝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这顶帽子扣下来,他要是再揪着之前的把柄不肯放,那可不就是小肚鸡肠的人了?
见崔俭玄那一脸气急败坏却又被噎住的样子,想到这小子在外都是一张不饶人的刻薄嘴,杜士仪顿时明白崔俭玄这古怪脾气从何而来了。要是他有这样一个妹妹,没有坚韧的心脏和利索的嘴皮子,可不是消受得起的!
于是,面对崔九娘那突然看过来的得意目光,他便仿佛没瞧见似的,对榻上的杜德深深一躬道:“晚辈京兆杜陵杜十九,见过齐国太夫人。九娘子想来也是一时年少淘气,故而才会女扮男装前来相试,不过是一场小小的玩笑罢了。还请齐国太夫人不要苛责了九娘子,否则杜十九岂不是要背上以大欺小之名?”
此话一出,他果然便发现崔九娘那张酷似崔俭玄的脸上最初满是惊愕,随即就露出了深深的不忿。而在她另一边的崔俭玄则瞬间眼睛一亮,竟是笑得咧开了嘴来,一时连连点头道:“祖母,你看,杜十九倒是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如果换一个人,可就没那么便宜了!”
杜德侧头打量着崔九娘,见其被一口一个年少,一口一个小人说得脸上涨得通红,凤目嗔怒地瞪着杜士仪,她这才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来,正色说道:“九娘,你往昔在家中胡闹也就罢了,可今日杜十九郎初次登门,你和五娘做得着实过分了。而且最不应该的是,竟是还硬拉了二十五郎给你们打掩护!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你十一兄都知道读书习字练武,你也不能成天卖弄这些小聪明。你回房去,闭门思过十日。”
见崔九娘满面不可思议,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一声,随即忿然起身离去,崔俭玄在最初的快意之后,想起从前祖母每每都要自己让着她,今天却突然大异从前,他不由得又迷惑了起来。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见祖母突然招手示意杜士仪上前,一愣之下,他连忙亲自去把一具坐榻搬近了些。
然而,让他更出乎意料的是,杜士仪甫一落座,杜德却看着他说:“十一郎,你去你母亲那儿一趟,就说是我说的,九娘今日不合胡闹,我拘管她几日。还有,让五娘不要一直纵着她妹妹。”
打发走了不情愿的崔俭玄,杜德方才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杜士仪,好一会儿方才说道:“虽说五娘和九娘确实是唐突了,但实则就连我也好奇得很,所以才纵容他们胡闹了一场,还请你别放在心上。十一郎从小便是我行我素不听劝的人,纵使我和他阿爷阿娘教训,也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不想出去一趟回来,做事不但不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就连读书也不比从前三心二意半途而废。”
杜士仪哪里会把这种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连忙谦逊道:“都是卢师因材施教,再说十一兄天赋博闻强记,如今只不过是开窍了。”
“嵩山悬练峰卢公确实是隐逸高士,有教无类,但杜十九郎你也不用谦虚,能让十一郎推崇备至的人,你是第一个。”杜德微微一笑,随即便说道,“说起来,先祖杜仁则杜公官居本朝上大将军,与你家先祖杜君赐杜使君,都在樊川置宅,虽非邻舍,可因为同姓同源,却颇也有些交情。没想到多年之后,两家后人还能因缘巧合结交。若非我这一年身体所累,一定会遣了十一郎回卢公草堂继续求学,一为明师,二为益友。”
杜士仪带着杜十三娘在外这几年,除了视若亲长的卢鸿之外,别的长辈便再也没有了。此时此刻,见杜德慈祥和蔼,他惦记着心头那最大的顾虑,便忍不住开口说道:“太夫人,请恕我直言,既是太夫人希望十一郎继续跟着卢公求学,可否……”
“十九郎可是想问,缘何不能设法使圣人收回成命?”杜德打断了杜士仪的话,见其沉默不语,她便坦然说道,“泰之虽则久在中枢,然则因诛二张方才跃居朝中前列,资历尚浅。而谔之亦是更显而易见,否则也不会以赵国公爵,而一直在外任上。清河崔氏家名清贵,然则论器重,不及姚宋苏诸相,论亲近,远不及朝中如楚国公霍国公等等近臣,若贸然行事,只会让卢公处境更加艰难。其实,此前为十一郎拜入卢公门下,原是我以为卢公隐逸多年,与世无争,兼且学问出众天下皆知,必然是最好的师长,如今看来,是我料错了。”
“太夫人见谅,是我见识浅薄想左了。”
见杜士仪起身深深行礼,杜德连忙抬了抬手吩咐其起来。等其再次落座,她便轻叹道:“如今朝中文武济济,论者皆以为是小贞观,圣人心中亦是如此想的。兼且高位之上都绝非尸位素餐的官员,这也是我一向觉得朝廷屡征卢公而不起,应当就会渐渐揭过去的缘由。却不想前相国姚公那一道奏疏,让圣人生出了求贤若渴的心思。毕竟,能让贤才悉列朝堂为己所用,正是圣明仁君的标志。”
杜德对自己剖析得如此细致入微,杜士仪哪里还不明白这是存心点拨。因而,他定了定神便深深欠身道:“还请太夫人再指点。”
看着面前这少年郎,杜德只觉面前不知不觉浮现出了一个人影,随即连忙轻轻闭上了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睁开眼睛,轻声说道:“卢公虽则名声赫赫,但圣人若是授官,必然不会是实职,而会是那些名义大于实质的虚衔。虽朝中有不少徒具尊荣的官位,但就算这些,朝中公卿大臣也都有意举荐自己亲近的人,所以,对于卢公,实则是否留朝为官,无碍大局,可也对大多数人无利。如若圣人犹豫,这些人的意见便大有可为。”
第六十一章赫赫崔氏,天子宣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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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的崔宅夜宴,和前一日毕国公窦宅那高朋满座宾客如云的盛况不同,尽管那座轩敞的前堂也同样坐得满满当当,但从上到下全都是清河崔氏许州鄢陵房的子弟。上一辈崔知温等兄弟六个都去世了,下一辈崔泰之崔谔之崔韪之等兄弟众多,如今同居东都永丰里的便有崔氏六房,彼此和睦宛若一家,每逢节庆便是合家团聚济济一堂,因而今日这般正堂挤满的场面并非第一次。只是,这样家宴的场合出现一个外人,杜士仪自然仍是众矢之的。
只这个众矢之的,却并非敌意,而是善意。可这样的善意,却依旧让他感到头皮发麻。无论是崔泰之崔谔之这样的父执长辈,还是崔俭玄长兄崔承训,抑或是其他老老少少,个个都在频频打量端详他,邻座的崔俭玄嫡亲幼弟崔錡甚至还黏人似的凑了过来,一个劲打听崔俭玄在卢氏草堂中究竟是怎么过的,最后被崔十一郎没好气地敲了好几个栗枣,这才不情不愿地苦着脸抱头离去。
而如此家宴,崔家少不得尽遣家妓歌舞娱乐,作为长辈的崔泰之等人也多有考较晚辈诗文,但却没有一个人挑上杜士仪,连带着崔俭玄也躲掉了往日最怕的事。
夜宴结束,崔俭玄二话不说拉着杜士仪回自己的院子安置,走在路上这才得意洋洋地说道:“杜十九,我今天可是沾了你的光。公孙大家近来在河南府都畿道京畿道河北道各地名声大噪,那本就精彩绝伦的剑器浑脱配上壮乐雄词,还有冯家三姊妹的歌,一时之间连那些想仿效她的人都没辙。我可是对人说,那些诗都是你写的,我还替你改过几个词,于是刚刚九妹虽说不服气地找了好几个兄弟,可谁也不敢上来挑衅你,就连我也不用绞尽脑汁作诗了!”
面对得意洋洋替自己扬名的崔俭玄,杜士仪只觉哭笑不得。然而,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说他昨晚上自己也禁不住柳惜明一再相激又破了例,因而也不好说崔俭玄什么,只是借故敲打道:“怪不得此前见齐国太夫人的时候,我险些被问得汗流浃背,原来是你这小子嘴也太快了,生怕人不知道似的什么都说,你就不能藏些秘密?”
“藏什么藏,就算我不说,你以为七叔在登封当县令是白当的,风吹草动全都传回了东都,一个人知道其他人就都知道了!”见杜士仪顿时语塞,崔俭玄方才笑吟吟地借着酒意和杜士仪勾肩搭背,随即轻声说道,“一世人两兄弟,你好我也好!总之卢师要真的坚辞出仕,回头启程回登封的时候,你千万到这来一趟,把我一块捎回去!这兄弟姊妹多的麻烦你也瞧见了,尤其是我阿姊和……哎哟!”
他那话头突然打住,继而发出了一声惊咦。杜士仪闻声抬头,却只见傍晚时曾经一度误以为是赵国夫人的崔五娘笑吟吟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和早先刻意沉稳端庄的装扮不同,此时此刻,她不施粉黛淡扫蛾眉,满头秀发不用金玉,只用一根骨簪松松绾了一个堕马髻,身上一袭大交领胭脂色襦袄,外罩一件泥金蜀锦半臂,下头一条金泥簇蝶裙,脚踏一双织锦小头履,双臂之间则搭着一条长而宽的银泥帔子。乍一见朴素华贵并重,再加上她容色殊丽,通身散发出一种介于少女和少妇之间的别样风情。
“十一郎,这是带杜十九郎去你那儿歇息?”见崔俭玄半捂着眼睛,却敢怒不敢言地有气无力答应了一声,崔五娘方才莞尔笑道,“难得你有个形影不离的友人,阿姊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只你自己别忘了,这一旬要交的功课。唔,正好卢公在东都,我索性让人把积攒下来的那些都送过去,想来他也一定会满意于你这弟子上进好学。”
崔五娘说着便又冲着杜士仪点了点头,却是只说了一句,十九郎但请把这儿当成自己家,随即便带着几个侍婢飘然而去了。她这刚一走,杜士仪方才发现,崔俭玄仍然无奈地伸手遮住了眼睛,赫然一副有苦说不出的表情。
“早知道我就不该为了早点回嵩山去,对她们说卢师要求严格,每月都有月考,每旬都有课业要交,我若是错过将来就惨了,结果被她逮着空子,硬是禀告祖母和阿娘,让我每旬都把课业交给她,说是汇总了一块送嵩山给卢师批答!这下完了,我此前交上去的课业好些都是凑数的!”
“你这是自己作茧自缚!”
杜士仪嗤笑一声后,暗道自己在嵩山没了裴宁那么个魔鬼师兄,崔俭玄在东都却有个魔鬼姊姊,不禁暗叹这家伙从小吃亏还不长记性。回了崔俭玄那院子,他原以为不拘腾出东西厢房哪一间也就够了,却不想崔俭玄早已让人在正房之中给他另收拾了一具卧榻。知道这家伙执拗起来挡都挡不住,他也只能由得人去,待沐洗换了一身崔俭玄的衣裳躺下,他勉强打起精神说了公冶绝传剑法的事,继而甚至没精神去听隔壁另一张卧床上的崔俭玄都说了些什么,翻了个身须臾就沉沉睡着了。
连日旅途劳顿,再加上前一夜又是宿醉,尽管白天补过两觉,但终究是累过头了,杜士仪只觉得这一觉睡得香甜而又安稳,甚至连个梦都没有。当大清早被一阵鸟鸣惊醒的时候,他甚至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嵩山悬练峰的草屋,等睁开眼睛看见屋子里的陈设,这才陡然想起昨夜夜禁,他是留宿在了崔家。
那会儿听说是正堂宴崔氏子弟,寝堂则是崔氏女眷,散席的时候他随着崔俭玄一路回来,因掌灯的时候屋子里毕竟昏暗,又带着几分醉意,并没有注意到房中格局。此时此刻,就只见这屋子里摆着两张矮足卧床,他对面那张上头是空的,连衾枕都已经收了起来,临窗是一方长坐榻,显然是平时崔俭玄看书或是闲坐时所用,角落里还能看到散落了两三卷书,此外还有几本形似他那首创线装书似的书籍。而在这外头,则是悬着一道竹帘,影影绰绰能看到有人在外走动,却是悄无半点声息。
他一骨碌坐起身来,而这起身的动作自然而然便使得身下卧榻发出了一阵响声,下一刻,便有一个侍婢挑帘快步进来。只见她白衫红裙,外头罩着短半臂,手中捧了杜士仪昨夜换下的那套衣衫,上前行礼后便默默动作轻柔地服侍他更衣,继而又有婢女捧了铜盆送水洗漱。待到一切都停当了,此前那侍婢才恭恭敬敬地开口说道:“杜郎君,十一郎君去了太夫人那儿,临走前留下话,说是请您告辞之前,务必再去太夫人那儿一趟。”
“什么时辰了?”
“巳初了。”
杜士仪在嵩山哪天不是卯初起床,一听此刻已经巳初,再一见格子窗外,着实已经天光大亮,他不禁暗自苦笑出门在外一个不留神,多年养成的良好习惯就丢了。点头答应之后从这屋子出去,他就只见外头已经摆好了早饭,六色白瓷碗碟,一品粥二色点心三色小菜一应俱全,都是家常风味,睡了一晚上饥肠辘辘的他自然二话不说就风卷残云扫了大半,等到出屋见是一个大晴天,他忍不住大大伸了个懒腰。
再见齐国太夫人杜德,却没有太多的客套话,一则是代为向卢鸿转致谢意和歉意,二则是婉转提点了些洛阳城中需得注意的人家。除却政事堂那两位宰相以及朝中重臣之外,杜德还特意告诫道:“有些人能敷衍则敷衍,最好不要开罪,比如毕国公窦家这样的贵戚,还有楚国公姜家这样虽宰相建言贬官却依旧还得宠的,那几位亲王贵主,还有则是……”
稍稍顿了一顿,杜德便语重心长地说道:“王毛仲王大将军。这等气势正盛御前备受信赖,但却招怨不少的人,若是能够,有多远躲多远!”
昨天送出了两把桃木梳,顺便还了崔俭玄该得的那一份钱,此刻回程的时候,杜士仪两手空空,身后只跟着一个田陌。崔俭玄倒是有意送他两个婢女,道是不论去服侍卢鸿,还是留给杜十三娘都好,可那天去见崔五娘冒牌的赵国夫人时,那些婢女的眼神让他反感,因而他想都没想便婉拒了。此时此刻,骑马走在宽敞的大街上,他忍不住一路走一路琢磨杜德特意嘱咐的那些话,等远远看见劝善坊旅舍的时候,竟已经是接近午时了。
正出神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直到田陌突然上前,抓过他那缰绳将马驱赶到靠墙的一边,他才发现一骑人从身侧飞驰而过,继而又是一行三四人。几人在前方旅舍门前停下,为首的那骑手滚鞍下马,随即便高声说道:“奉天子诏,赐嵩山隐士卢鸿车服,二月初五宣政殿召见!”
此话一出,杜士仪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下子全都没了。因见迎出来的店主慌忙拔腿便往里头跑,他连忙从田陌手中接过缰绳,快走几步赶上前去。当他在旅舍前头下马之际,四周早有人三三两两聚着好奇地围观,不多时,就只见卢望之搀扶着卢鸿快步从旅舍中出来。
第六十二章帝后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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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坊位于长夏门大街之西,由北往南第三坊。无论出城还是进宫,此坊都极为便利,因而坊中自然住着不少皇亲国戚达官显贵。除了蔡国公主宅和琼山县主宅以及几座官员宅邸之外,西北隅还有一座占据了约摸一坊的六分之一的豪宅,丝毫不逊于毕国公窦宅。此间是当年尚书右丞柳范为官时置办下来,如今柳范已故,其子柳齐物虽出外为睦州刺史,但关中柳氏世代豪富,偌大的宅邸仍是仆婢众多,出入冠盖如云。
柳家本宅在长安,此番天子巡幸东都,跟过来的柳家子弟也并不多。这会儿柳宅东南隅的书房里,柳惜明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直到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他方才猛然转身一个箭步冲到门前,一把拉开了门。
“郎君……”
“如何,信可送到了?”
那从者慌忙低头说道:“柳婕妤正伴驾陶光园,信只能暂且交给了临波阁中留守的人。不过从前也有过这种情形,必然会有人送信去给柳婕妤。”
万一赶不上的话,那他就白费心了!
柳惜明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狠戾,随即就板着脸吩咐了那从者继续去打听着,砰的关上了门后,便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了主位的坐榻,随即一屁股坐了下来。平时在外最注重举止仪态的他很没有风度地垂着双足踢打着坐榻下头,眼神则不停地闪烁着,紧紧攥着的双手恰是显出了他绝不平静的心情。
他去嵩山求学于卢鸿,是千方百计请了一位京兆名士做举荐人,这才得以成行,骨子里他根本就瞧不起卢鸿这种出身名门著姓,却躲在乡野隐居,任凭自己和那些花草一块老朽的人。
然而,明明是一趟只为求名的求学之旅,他却偏偏撞上了杜士仪,去年回了东都后,他索性赌气在河洛之地四处游玩,再不归嵩山,即便听到天子竟然下了征书,他也没想到卢鸿真会应征而来。可现如今卢鸿不但来了,而且杜士仪更与其同行抵达,那天在毕国公窦宅夜宴时,还让他当众出丑!短短这么几天,他已经成了不少人的笑柄,今年要想求京兆府等第,几乎难如登天!
“杜十九……你该死……”柳惜明几乎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好一会儿方才松开了紧咬的牙关,长长吁了一口气,“卢鸿,你既然愿意教杜十九这个已经江郎才尽的家伙诗词歌赋,却藏着掖着绝不肯指点我。那好,你不是不想做官吗,我就偏要你出来做官!只要你受了官,便和那把隐居当成终南捷径的卢藏用是一丘之貉!可你要是不受……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辞!圣人最讨厌的,便是沽名钓誉假清高的人!”
只要姑姑能看到他那封信,事情必然会往他想象的那个方向发展!
洛阳宫陶光园在徽猷殿之北,和宫城之间由一条长达数里的长廊相隔。长廊南北,南边是天子后妃的寝宫,北边则是自隋朝开始便当做是皇宫内苑的陶光园。园内不但有占地近七百亩的九洲池,泛舟赏玩最是妙地,而且遍植各色奇花异草,各厩之中也养了众多珍禽走兽。如今因为天子驾幸,自然更是日日热闹。
此次伴驾东行的后妃之中,除却王皇后和近年来最得宠的武婕妤,尚有赵丽妃皇甫德仪以及柳婕妤和刘才人,既有藩邸旧人,也有后宫新宠,虽则天子登基之初便示天下以简朴,众女仍不免在服饰上头争奇斗艳,竭力让自己显得妩媚娇艳。
尽管王皇后当年也嫉妒过常常争宠的赵丽妃和皇甫德仪,可如今这些藩邸旧人不可避免地和她一样年华老去,而宫中自开元初,屡有新人进御,如武婕妤这般更是承恩不久便封了婕妤,风头甚至盖过了太子生母赵丽妃,直逼她这皇后。因而,不得已之下,即便她对出身名家,李隆基颇为敬重的柳婕妤亦是颇为警惕,此番却不得不将其也列入了随行嫔妃之列,果使得李隆基颇为满意。
此刻身在陶光园中的马场,见李隆基以及宋王岐王薛王申王等一众人等在场中策马狂奔挥杆击球,一时观战嫔妃无不欢呼雷动,王皇后却仍是难免心烦意乱。随眼四下打
量时,她却发现柳婕妤正从身后一侍婢处言语了些什么,随即便起身悄悄离开。留心到这一幕的她不禁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登时一面分神观看场中盛况,一面悄悄注意柳婕妤动向。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才看到柳婕妤回了原座。仿佛感应到了她关注的目光,人只坐下一会儿,随即便起身往她这边而来。
“皇后殿下。”
柳婕妤在礼节上头从来让人无可挑剔,因而王皇后见其行礼下拜,忙伸出手把她搀扶了起来,因笑道:“这是在马场,又不是在外头,何需如此多礼。”
谦逊了两句挨着王皇后坐了,柳婕妤轻轻捏了捏袖子中那一卷纸,这才柔声说道:“难得皇后殿下带我等出来看大家打马球,妾原本不该惊扰。只是因为刚刚家里那不争气的侄儿送了一封信来,妾不得不报给皇后殿下知晓。”
“哦?”禁中内外不通片纸,这放在从古至今任何一个朝代都是不可能的,因而王皇后素来睁一只眼闭睁一只眼。这会儿柳婕妤郑重其事地把姑侄之间的这种小事都报了给自己,王皇后在满意之余,不禁又有些诧异。直到接过柳婕妤递来的纸卷,展开一看其中字迹,她方才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嵩山卢公大才,妾当初尚在家中时,便听家父提起过,而且始终盛赞不止。”
尽管身在宫中,但宫外发生的事情,柳婕妤虽不能说了若指掌,可该知道的也不会遗漏半分。柳惜明那另外一张字条她早就让从临波阁送信来的那个婢女吞入了腹中,此刻见王皇后不说话,她便加重了语气说道:“妾那个侄儿无福,拜入卢公门下不出数月,便因为身体不佳回了东都将养,但对卢公却推崇备至。且大家如今令天下所有州县举贤士,倘若如卢公这样的大隐尚且不能任用,恐怕别人也未必愿意归心。然则此乃国事,妾备位后宫,不该多言,所以些许所思,便禀报给皇后殿下知晓,而且,侄儿这封信毕竟犯了宫规。”
王皇后和李隆基曾经共过患难,无论是诛除韦后,还是铲除太平公主时,她都颇预其谋。因而,柳婕妤如此坦言,她不禁欣然点了点头,随即把字条交给身旁的宫人道:“将柳婕妤这字条吞了。”
待到宫人慌忙照办不误,她方才和颜悦色地对柳婕妤说道:“此事我自会与三郎商量。至于你那侄儿,既然年纪还小,日后申斥两句就罢了。”
当柳婕妤千恩万谢辞了回座,王皇后见场中那场马球赛已经告一段落,且胜者恰是李隆基那一队时,她自然含笑和众妃一块起身喝彩。不多时,换了一身便袍的李隆基便神采奕奕地回到了她的身边坐定,轻轻摩挲着唇边那一缕胡须道:“今日宁哥大失水准,我胜之不武!”
“三郎既然说胜之不武,下次邀宁哥入宫再比试过就好,如此咱们还能再看一场龙争虎斗!”王皇后含笑说了一句,见李隆基果然大悦点头,她方才一面吩咐人温酒送上,待丈夫饮了,她才字斟句酌地说道,“自陛下去岁到了东都,大赦天下蠲免租赋,天下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朝中文武亦赞陛下是圣明之君,听说今岁科举更是贤才云集,再加上征召各州县的隐逸贤才,观此盛况,陛下已可追当年太宗陛下!”
这称呼从三郎变成了陛下,李隆基原本就因为酣畅淋漓打了一场马球而容光焕发,此刻面上更涌上了一股激奋的潮红。他笑着招手示意再满上一杯,随即方才笑吟吟地说道:“贞观之治,二十三年,朕如今即位至今不过数载,倘若真能开创一时盛世,全在卿卿此言。便以这一杯回敬!”
其余嫔妃侧眼看帝后互饮,一时表情各异。而王皇后却没心思理会这些人,满饮了一杯后,便趁热打铁地说道:“妾听得人言,嵩山卢公已然抵京?前时陛下征召,他屡屡不至,如今终究应征而来,正是因为陛下德政仁政深入人心。更何况,除了陛下,古往今来还有哪位君王能大度容他这般怠慢?若陛下授其以官,则天下隐逸,尽归心矣!”
“他既然来了,朕不信还留不住他一个嵩山隐逸!”李隆基傲然一笑,想起当初姚崇那切中自己心意的那封纳贤疏,而宋璟自秉政以来,清正刚直固然不错,可却每每不知道变通,他不禁又微微沉下了脸。
要寻一个称心如意的宰相,还真是难如登天!
第六十三章师生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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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旅舍之中平素也住过那些上京守缺的官员,赶考之后鱼跃龙门一步登天的乡贡进士,然而宣诏的天使来过之后,店主立时三刻醒悟到自家旅舍这一次住了一位多有名的隐士,少不得苦苦向卢鸿求赐墨宝。拗不过这店主的再三恳求,卢鸿遂以院中一棵梅树为形,三两笔勾勒出了一幅客舍赏梅图,题字落款时,脸上却流露出了几分踌躇。见此情此景,一旁的卢望之不禁眉头紧锁,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开口说话。
恰在这时候,外头却传来了一阵叩门,随即则是杜士仪的声音:“卢师。”
“进来吧。”
杜士仪在天使宣诏,送了卢鸿回房又一度出去了许久,此刻进屋子来到卢鸿身边,见其笔下那一幅横卷已经几乎完成了,他顿时沉默地站在旁边观瞻。这时候,卢鸿突然头也不抬地问道:“十九郎,你当初劝我先应征书,那时候可还有其他顾虑?”
迟疑片刻,杜士仪便点点头道:“卢师,我曾于草堂习抄《韩非子》,其中有如是之语。太公望东封于齐。海上有贤者狂矞,太公望闻之往请焉,三却马于门而狂矞不报见也,太公望诛之。当是时也,周公旦在鲁,驰往止之;比至,已诛之矣。周公旦曰:“狂矞,天下贤者也,夫子何为诛之?”太公望曰:‘狂矞也,议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吾恐其乱法易教也,故以为首诛。今有马于此,形容似骥也,然驱之不往,引之不前,虽臧获不托足以旋其轸也。’”
顿了一顿,见卢望之面露阴霾,而卢鸿则不动声色,他方才继续说道:“尽管世有光武及严子陵那样千古流传的佳话,但也有这等同样千古流传令人不寒而栗的故事。虽则此言是否韩非托言伪作,尚未可知,然韩非之言,势不足以化,则除之,毕竟也深入人心。卢师那时屡辞征书,因而太子中允李公持书再至,且制书严厉非比从前,而崔十一郎使人报信,弟子那时候便觉得,卢师此次不能不应征而出。”
见卢鸿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突然下来走到案前,正对卢鸿开口问道:“弟子斗胆敢问卢师,后日应诏赴宫中时,倘若圣人授以官职,打算以何相对?”
这也是卢望之最希望打探的事,见此刻杜士仪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了,他也索性下来走到杜士仪身侧站定,这才问道:“弟子也想知道卢师的打算。”
“十九郎,你还记得此前在嵩山接到征书时,你是如何劝我的?屡辞征书是会被人诟病无视君臣大伦,但如今我既然已经到了洛阳,自可面辞君王厚意。治国理政,非我之所能,这是实言陈情。更何况,朝堂倾轧,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与其临到老却晚节不保,还不如依旧在山野之间教导弟子逍遥自在。”说到这里,卢鸿便在那一幅画卷上低头提笔落下山野逸人卢浩然的题款,这才放下了笔,“既有严子陵故事,我未必不能得偿心愿。”
“那倘若圣人为卢师预备的官职,便是与言官等同的呢?”想到齐国太夫人杜德对自己的暗示,杜士仪便索性实话实说道,“如此一来,就算卢师坦陈治国理政非所能,可建言得失拾遗补缺,圣人也好,朝官也罢,必然都会觉得是卢师力所能及之事。”
“小师弟莫非已经打探清楚了?”卢望之一贯镇定自若的人,此时此刻不禁失声惊呼道,“倘真是如此,卢师如何推脱?”
“铁面谏劝,朝中已有宋相国。便如同去岁驾幸东都,宋相国已经直言谏劝过,然圣人终究不听。以宋相国资历人望圣眷尚且如此,就算我有兴亡得失之谏,圣人十有**听不进去。与其屡谏不听,到时候再挂冠求去,还不如息了此心专心教书育人。”卢鸿半点不以为意地淡然一笑,这才站起身徐徐走到了一大一小两位弟子面前,“当今圣人雄才大略,朝堂文武人才济济,哪里用得上我一个徒有傲气一无是处的山野逸人?”
傲气两个字,再加上刚刚卢鸿口中也提到了杜士仪之前说到的严子陵,杜士仪不禁和卢望之对视了一眼,全都看到了各自眼神中的恍然大悟。这时候,杜士仪便长揖行礼道:“既如此,弟子晚上有邀约不得不去,还请卢师宽宥。”
等到卢鸿颔首放了杜士仪离去,卢望之方才回到他身侧,低声问道:“卢师真的预备行险?”
“嵩山悬练峰,还有百多位求学的人,我不为自己,便是为了他们这千里迢迢的一片向学之心,也不得不竭尽全力。”
虽则不比南市行肆众多,但劝善坊中关了坊门,也自成一片小世界。在那些公卿贵第之外,闭门鼓之后坊中
四门关闭之后,自有不少酒肆饭铺反而灯火大亮,内中林林总总各色人都有。其中东南隅的一座胡姬酒肆,就是入夜时分最热闹的地方。那些达官显贵们最喜爱的胡腾舞胡旋舞,在这酒肆中可谓是司空见惯。尤其是其中那个跳胡旋舞的舞姬,在常客们眼中技艺精绝无人能及。此刻当那大大的裙摆再次旋散开来,就只听四座一片喝彩声。
“好!好!”
一身平民打扮的窦十郎一面抚掌,一面高声喝彩,当这一曲终了,那胡姬行礼之后对着熟客们抛了一圈媚眼,随即款款下台,他才拿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思量着能否把这乐舞改进一二,融合到府中那些舞姬身上,这时候,身侧一个从者便凑近了来,低声说道:“郎君,那天来过的杜郎君,在楼上角落独酌,听说要了一斗酒,已经喝了很不少!”
“杜十九郎?”窦十郎陡然之间想起那一晚上与其和王维说话的情景,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旁边可有别人?”
公卿子弟便装到酒肆抑或那些坊间妓家寻欢作乐,这都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实,当然最忌讳的就是为熟识的人撞见。此刻见从者摇头,窦十郎微微沉吟,便点点头道:“带我去楼上,你带几个人清出附近的座头,我好和他说话。”
当窦宅的从者们全都料理停当,窦十郎方才上了二楼。到角落临窗那张小桌前,他委实不客气地在杜士仪面前盘膝一坐,见其只顾自己喝闷酒,他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抬眼看自己,顿时为之气结,不禁伸出手来在对方面前使劲拍了一记。
“嗯?窦……窦十郎?真是人生……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见杜士仪醉眼惺忪,嘴里酒气浓重,显见喝多了,窦十郎顿时皱了皱眉,旋即低声说道:“不是听说卢公二月初五入宫觐见吗?怎么你还有工夫丢下卢公在这独自喝酒?”
“觐见?就因为……就因为觐见,所以我才在这喝酒。”
想起上次杜士仪吐露的苦衷,窦十郎不禁心中一动,索性站起身换了个位置,就挨着杜士仪身侧坐了下来。发觉下头又换了一位胡姬翩翩起舞,四面起哄叫好嘈杂得很,不虞给人听见他们的话,他便单刀直入地问道:“是因为卢公不愿意出仕?”
“卢师好教书育人,喜诗赋书画交友,视弟子如儿女,哪里丢得下嵩山那些学生,还有那些多年相交的友人!”杜士仪一口气说到这里,随即突然抬起眼睛直直盯着窦十郎的眼睛,“就犹如窦十郎,让你丢下音律乐舞,去朝堂上天天和那些老翁们之乎者也,可愿否?”
“我才不乐意!”
挂着个亲卫虚衔却从不去亲卫府的窦十郎想都不想便摇了摇头,下一刻,他就只见杜士仪毫无尊卑上下地一把揪住了自己的领子,这一下顿时愣住了。
“窦十郎,但使你能让卢师逍遥还山,我送你两曲,不,三曲新曲作为酬谢,如何?”见窦十郎张大了眼睛瞪着自己,杜士仪这才松开了手,满脸苦笑地说道,“如此大事,谅你也没办法,就当我没说过……卢师却只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我身为弟子却不能出一点力,不喝酒还能如何?”
看见杜士仪径直搬起那不小的酒瓮就向嘴里倒酒,一时衣襟湿透,酒气更盛,窦十郎在思量再三之后,终于砰的一拍桌子,夺回了杜士仪手中的酒瓮,满脸没好气地说道:“事情是不小,但也不是没办法!但使卢公能够在圣人面前坚辞,别人那儿,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杜士仪一时眼睛大亮,少不得又补充了一句:“可你记着,答应我的三首曲子,一曲不许少!”
“但使你替我达成此事,三首曲子又何足道哉!”
“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窦十郎想都不想便迸出了如此一句话,旋即方才笑眯眯地说道:“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眼看窦十郎施施然下楼,邻座那些原本仿佛一心沉醉于歌舞的人,不多时也跟了下去,杜士仪这才把头埋入双掌之中,长长舒了一口气。倘若不是王维言说窦十郎对当官没兴趣,倘若不是因为他曾经一曲动其心,倘若不是窦十郎当初言谈之间对卢鸿颇有钦敬之心,倘若不是杜德说卢鸿出仕并非那些公卿大臣所愿,所以有可操作的余地,换言之,也就是朝中更多的人并不希望什么隐逸贤士出来抢位子,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只不过,这些谋划都得等到卢鸿入宫之后方才能生效。最要紧的,便是二月初五的那次谒见,可惜他不可能随行!卢鸿那等赫赫大名,可再有名声却敌不过朝中权者的一句话。在这世上,即使要自保,要保护自己重视的人,也得先有相应的权势,否则寸步难行!趁着这次到洛阳,他得为日后做好准备!
第六十四章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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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宫本隋时紫微城,唐初改作洛阳宫,武后年间又改为太初宫,等中宗即位又改了回来。时至今日,天子巡幸东都洛阳,这座洛阳宫在空虚多年之后,又迎来了主人,一时内外戍卫严明,帝宫气象尽显无疑。杜士仪从前那些记忆也只是远望过这座雄伟壮阔的宫城,此番因卢鸿召见之故,他得以与卢望之过星津桥天津桥黄道桥,将卢鸿送到洛阳宫外,心中不免百感交集。
站在右掖门外,想起刚刚策马渐近的时候,曾经少许窥见那座当年武后令巧匠所筑的恢弘明堂,也就是如今的乾元殿的庑顶,他一时又分神了片刻。
卢望之就没杜士仪那许多杂念了,搀扶着卢鸿的他瞥了一眼四周戒备森严的甲士,忍不住低声说道:“卢师,我和小师弟只能送到这儿了,您务必保重。”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你不用这般操心。”卢鸿说着便若有所思地看着杜士仪,见其目视宫阙,仿佛有些出神,他便轻声笑道,“十九郎这样子才该是寻常人初到洛阳宫的模样,你也不用杞人忧天了,和十九郎先行回旅舍去吧!等我出宫,咱们也可以启程回嵩山了。”
杜士仪不过也就是在心中设想一番那昔日明堂是何等气象,此刻正巧听见卢鸿最后一句话,他忍不住心中咯噔一下。然而,面对卢鸿那淡然却自信的笑容,他只觉得自己再去提醒如此饱经沧桑的老者着实多余,因而也只能如卢望之一般,轻声提醒道:“卢师千万保重。”
“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撂下这句话后,卢鸿便微微颔首,随即转身随着前头那引路的官员径直进了右掖门。眼看着那身影渐行渐远,最后完全消失在了漆黑而漫长的门道之中,杜士仪忍不住轻声嘀咕道:“这门道究竟有多长!”
“洛阳宫墙都是先用夯土所筑,然后两面砌砖,光是那一层夯土便深达二十五步,高约十丈,你说门道有多长?”
卢望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门道的方向,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只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是朝官云集之地,咱们本就因特许才送到这儿来,接下来在此等候反而碍事,就如卢师所言,回旅舍去吧。自从前几日接了天子召见的诏命,接下来的邀约咱们都借此推辞了,若是卢师真的能够回乡,咱们也得立刻打点准备起来,否则此后这个请那个邀,却也是麻烦。”
卢望之那故作轻松的表情杜士仪怎会看不出来。卢鸿的性子虽宽厚慈和,但骨子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傲气和执拗。尽管今日要去见的乃是当今天子,可万一做过了头,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于是,他嘴上答应着,过了天津桥上了定鼎门大街,他就突然拍了拍脑袋说道:“我都险些忘了,今日崔家五娘子带着十三娘和竹影田陌去逛南市,我总觉得有些不放心,打算去南市找找他们,还是大师兄先回去吧。”
“也好。可惜王十三郎留宿那一夜之后就走了,否则我还有个酒友!”
卢望之仿佛不疑有他,说笑两句后,当即两人便在路口分道扬镳。这时候,牵着马的杜士仪方才轻轻吸了一口气。
那天他去崔宅赴约,此后便是天使宣召卢鸿二月初五也就是今日入宫,他在请动窦十郎出马之后,又和崔俭玄商量了两次,让其在那些公卿之家探听口风。今日杜十三娘也是被他哄出门的,小丫头并不是那种喜欢抛头露面的人,可他让崔俭玄设法请了崔五娘相邀其一块逛南市,杜十三娘想着盛情难却,也就答应了,如此他便有了个打发走卢望之的最好借口。而他眼下要做的,便是等着崔俭玄那家伙来和他会合!好在他东张西望,并没有等太久,就只见大街上一人策马驰来,到他面前利索地一跃下了马,东张张西望望,最后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用看了,大师兄回旅舍去了。”
崔俭玄轻咳了一声,这才没好气地说道:“大师兄虽说散漫,可总是谦谦君子,就算给他瞧见也没什么要紧,我这是担心九妹悄悄跟出来!”
见杜士仪面色有异,他便叹了一口气:“你别看祖母把她禁足了,她在家里头可比我兜得转,就连阿娘也常常由着她性子,万一有人纵容她跟着我跑出来,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好了,咱们别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呆着,且到积
善坊北门那边一家胡姬酒肆等着。那地方上下两层,是霍国公家的家奴置办的产业。里头那几个龟兹舞娘倒技艺寻常,但因能够看见宫门进出的情形,因而一位难求,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订下的!”
杜士仪知道崔俭玄算是洛阳城中地头蛇,因而自然听他的。两人拨马到往西进了积善坊的北门,果然就在坊门附近看见了那一座二层酒肆。那酒肆高过坊墙一截,正临右掖门,想也知道,如此产业若光凭财力,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
果然,他和崔俭玄因没有带随从,门口迎客的酒保还为此挡了一挡,可当崔俭玄报出一个崔字,他立刻变了一副面孔,笑容可掬把他们俩迎上了二楼一处用屏风单独隔出来的好位子,恰是正正好好可以隔着洛水看清对岸宫门处的情景。崔俭玄一坐下就没好气地打发了酒保下去,和杜士仪相对无言喝了一会儿闷酒,又言说自己令人打探过好几家动向,得知窦十郎果不曾食言,一一拜访,见杜士仪长舒一口气,他顿时没好气地伸了个懒腰。
“只可惜,要打听宫内的情形是犯忌的,只能这么干等!”
“谁说一定要干等?”
随着外头传来这么一个声音,杜士仪立刻扭头望去,却见一个少年郎君背着手从屏风外头转了进来。若不是此前已经见识过这番扮相,眼下又看到这么一个活脱脱形似崔俭玄的少年郎,他非得糊涂了不可!
而崔俭玄瞧见来人,先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便重重以手击额,哀声说道:“你怎么还是跟出来了!”
说完这话,他仿佛觉得自己太过软弱了些,连忙抬起头恶狠狠地说道:“祖母不是禁了你的足吗?还有,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你也敢来!”
“我这几天替祖母抄写了请普寂大师供奉的佛经,所以今天开始就不用禁足了,只是十一兄你不知道罢了。”
崔九娘得意洋洋地看着瞠目结舌的兄长,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至于到这儿么,只是我在此等人罢了,绿蝉和云翘都在外头守着,车马也在坊门外头,我可不像十一兄你,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偷跑出来。”因见杜士仪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她便拖长了音调说道,“十一兄大约不知道,今日是贵主进宫的日子。”
此话一出,杜士仪只是微微有些意动,崔俭玄却一下子明白了其中意思。尽管长安洛阳两城中足有二三十位公主,但能够常常入宫的公主却只有两位,便是和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而崔九娘就曾经在定鼎门东第一街的正平坊安国女道士观随玉真公主修过道,颇得那位贵主喜爱,甚至曾经随其去长安呆过一段时间,入宫见过皇后和诸妃!于是,他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喜不自胜地说道:“那九妹可能打听打听,宣政殿中的召见……”
见崔九娘眼神闪烁地看着崔俭玄,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杜士仪沉吟片刻便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对崔九娘深深一揖。起身之际,他见她面露异色,当即诚恳地说道:“九娘子,卢师此前曾接到过数次征书,但一直坚辞婉拒,此次进京,并没有出仕之心,只想回归嵩山。卢师对我和十一兄有授业解惑之恩,所以我和十一兄都深为担忧他此次面君是否一切顺遂。倘若九娘子能随贵主入宫一探究竟,杜十九感激不尽,日后若有差遣,必定竭尽所能!”
看着满脸肃重的杜士仪,足足好一会儿,崔九娘方才扑哧笑出了声,见崔俭玄也二话不说起身对她深深一揖,她便嘴角一挑道:“好啦,不和你们开玩笑了。贵主车驾应是就要到了,我得下去候着。这事情我也不能随便答应你们,贵主若是不去宣政殿,我也打探不出什么来,若是去了,那我就帮你们一次。不过,你们俩可别忘了,欠我一个人情!”
说完这话,她便笑着转身飘然而去。好一会儿,杜士仪方才探头出去往下头张望,却只见崔九娘正好刚走出酒肆,此刻正犹如孩子似的雀跃地轻轻蹦了一步,随即仿佛心有所感一般,抬起头来和他对视了一眼,又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这才施施然出了坊门。
她这一走,杜士仪和崔俭玄都发现了那辆停在坊门不远处,此前他们只一味注视宫门,因而忽略过去的牛车。随着那牛车起行,渐渐和定鼎门大街上过来的一行车队在星津桥前会合,继而从右掖门缓缓而入,他和崔俭玄对视了一眼,崔俭玄便喃喃说道:“只希望,这一回九妹真的能够帮上忙……”
第六十五章玉真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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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入右掖门,便是皇城。尽管从武后退位之后,洛阳便不再是大周国都神都,但皇城之内一众官署仍然是五脏俱全。一路行去,左为大社,右为十六卫和门下外省殿中省秘书省等等几十个官署,前行许久方才是一条南北宽达三百步,横贯东西的天街,而在天街的北面尽头,便是宫城四门。尽管刚刚畅通无阻,但此刻一行车队却在长乐门前停了下来。下了车的崔九娘见第一辆车上几个道姑簇拥着一个二十许人的女冠下来,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无上真师。”
那女冠头戴飞云凤炁之冠,身穿五色禺霞山水袖帔,下着飞青华裙,行走之间风姿绰约,此刻闻听崔九娘的声音而抬起头时,但只见面上薄施脂粉,秀目流光,红唇嫣然,嘴角恰是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怪不得你之前不肯登车,原来又穿了这么一身男子衣衫!崔家家教最严,怎就没人管你?”
“这不是行动方便吗?”崔九娘亲昵地上前去搀扶了玉真公主的右臂,又笑着说道,“再说,阿兄回来了,我穿上这一身,十个人里头九个都会认错,出来也就方便多了。无上真师,我可在家里被禁足好几天了,好容易才托你的福脱身出来,你就行行好,别说我的不是了。”
她说着便皱了皱鼻子,轻声嘀咕道:“都是那该死的杜十九,阿兄什么都听他的,我不过是戏耍了他一次,他就在祖母面前告了我一状,害得我几天都没能踏出房门一步!”
“哎呀,还有人能治得了你?”玉真公主诧异地挑了挑眉,见一旁傅母以目示意,她便摆了摆手,吩咐其自去长乐门那边办理验符入宫之事,继而便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的杜十九,就是那个在毕国公窦宅夜宴之际,献了一首新曲,继而又以一首胡腾诗,让四座啧啧称奇的那个樊川杜十九?”
“啊,无上真师竟然也听说过他?这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什么坏事,这分明是好事……看来,那杜十九可把你惹得不轻啊!”玉真公主虽是公主,但入道以后,随侍修道的贵女们都不以贵主相称,而是全都称呼一声无上真师,她亦甘之如饴。此刻面对崔九娘这欲扬先抑的说法,本就听说过杜士仪名声的她顿时更加好奇了起来。“我倒是听人说,他此前常常出入宋哥和岐哥还有不少公卿的宅邸,后来却大病一场江郎才尽,可观其如今病愈复出,似乎江郎才尽四个字,却是别人以讹传讹吧?”
“谁知道!”崔九娘轻哼了一声,这才笑吟吟地说道,“不过我瞧他未必有多少本事。就算真有如今的能耐,那也得归功于拜了一位名师。无上真师可知道,两年前他病愈之后,可是拜入了如今圣人命人持币礼征召的嵩山大隐卢鸿门下!”
“哦?”玉真公主隐隐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毕竟她虽听过传闻,可两京才俊太多,她原本也没太多关注,这会儿方才想起来,崔九娘的兄长仿佛也是拜入了那位卢鸿门下。随着长乐门放行,她扬手吩咐不用肩舆,索性一路和崔九娘步行入内。
她和金仙公主修道,两京公卿贵第多有遣女相从,所以她当然看得出来,崔九娘来修道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更多是为了能够从家里溜出来。然而,崔九娘博闻强记却是诸女之冠,道家典籍过目不忘不说,个中理解也别具一格,再加上脾气直爽,她倒是对其颇有几分真心喜爱。因而数日前崔九娘托人转述自己被禁足家中请她帮忙,她想都没想就让人给崔家带了个信,今日趁着进宫,便将她一块捎带上了。
快到光范门时,她见门前罗列卫士,便知道兄长正在见人,可此刻却并非常朝的时辰。这时候,一旁的崔九娘便忍不住轻声问道:“可是圣人在召见哪位相公?”
李隆基在洛阳这一年多来,大朝御乾元殿,常朝却和从前历代皇帝一样都是在这宣政殿,下朝之后却鲜少御此大殿。玉真公主本就狐疑,听到崔九娘这话,她就更疑惑了。招手叫来门前一个值守的亲卫一问,她顿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瞅了一眼旁边的崔九娘便笑着说道:“你不是想知道里头的人是谁么?”
见崔九娘面露好奇之色,她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就是你咬牙切齿的那杜十九的老师,嵩山大隐卢鸿。别的我倒不在意,只听说他和上清宗司马先生有些交情,料想应也是颇具逸气之人……既然不是国事,咱们索性去看个热闹!”
阿姊真是神了!
眼见玉真公主信步往前走,面对这么一个结果,崔九娘顿时心里对阿姊佩服得五体投地。要不是瞧着崔俭玄这几天天天都从家里溜出去,不知道和杜士仪商量什么,担心万一天子召见卢鸿事有不偕,崔俭玄会急躁冲动,崔五娘也不至于让她出面。如今有了玉真公主,好歹即便有个万一,也能够设法挽回。于是,她慌忙快步追
上了玉真公主,见把守光范门的那些亲卫根本不曾阻拦,顿时更松了一口大气。
洛阳宫主轴上的三殿为乾元殿、贞观殿和徽猷殿,宣政殿并不在其中。当年的明堂在武后退位之后,便改作与大明宫那座含元殿只差一个字的乾元殿,其后两殿中,贞观殿在太宗时常用作朝会和饮宴,但其后便渐渐只做天子内寝,徽猷殿亦然。于是轩敞明亮而又多次整修的宣政殿常常作为常朝饮宴之所。然而,天子在朝会之外召见臣下,多半却在其后西北面的同明殿和亿岁殿。正因为如此,玉真公主方才会觉得,哪怕卢鸿久负盛名,可在如此大殿中单独召见,却有些过于怪异了。
她自然不会去做听壁角的事,到了高高的大殿底下台阶处一站,瞧见殿门口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正在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她便轻轻拍了拍巴掌。在这种一声咳嗽都听不见的地方,这声音虽然轻微,但自然不虞人听不见。果然,那人立时恼怒地看了下来,待发现是玉真公主,他连忙一溜烟从台阶上下来,笑容满面地说道:“贵主来得正好,我正思量,该去找谁来!”
“怎么,是召见的人惹阿兄生气了?”作为李隆基一母同胞的幼妹,玉真公主自与别人不同,平日仍是习惯以阿兄相称,见那内侍面色愁苦地点了点头,她不禁皱了皱眉,“听说今日召见的是嵩山隐士卢鸿,名噪一时,性子也理应不是冲动急躁的人,莫非他敢当面指斥?”
“这倒不至于。”那内侍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见玉真公主身后跟着一个男装少女,面目依稀有些熟悉,料想是其亲近之人,而其他女道士都离得远远的,他便低声说道,“是这卢鸿实在太不识趣了。此次召见,是苏相国领他进来的,可他竟然进殿不拜!这也就罢了,苏相国问其缘由,他道是礼者,忠信之所薄,不足可依。山臣鸿一敢以忠信奉见,就是不拜。”
见玉真公主果然瞠目结舌,后头那男装少女亦是瞪大了眼睛,他叹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大家下旨令各州县举贤士,因而对此等傲骨铮铮却又有真才实学的,那也是真心敬重。因而不但不怪罪,又召其入内殿赐酒食,如此恩遇,除却平日极其亲近的,也就只有宰臣方才有此荣幸。
可是,赐酒食之后,这说话之间,便又出岔子了。大家赞他隐逸大才,他说自己实无治事之能,不堪任用;大家赞他有教无类,他答以弟子向学之心甚坚,自己只是稍稍点拨……总而言之,大家说什么,他就愣是能让大家不高兴,那真是个固执的老头!”
他越说越是大摇其头,最后便说道:“大家是一心想召其出仕,最后便说欲拜其为谏议大夫,可他竟一味坚辞。大家这就很不高兴了,可看他这样子,十有**打算硬抗。再这么僵持下去,大家恐怕……”
听到这里,玉真公主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便说道:“力士,你随我去殿外一窥究竟。”
见玉真公主和高力士拾级而上,崔九娘自然老老实实等在了下头,但心里却着实七上八下。尽管崔五娘说卢鸿多次不应天子征书,显然是个傲骨铮铮的人,可她在两京这么些年,看多了为求名求利不择手段,甚至变着法子扬名的人,再加上早有人把隐居当成了仕宦的终南捷径,她总觉得卢鸿也不过觉得一再辞征,有利于其名扬天下。如今看来,这还真的是她小瞧了人,卢鸿竟选择固辞而不惜惹得天子愠怒,怪不得阿兄和那个杜十九都如此担心!
记得谏议大夫可是正五品上的高官!即便是以门荫出仕的世家子弟,熬到这一层不少也都得一二十年!
大殿之外,窥见内中天子坐在宝座上,面色晦暗看不清表情,而卢鸿则是背对着自己而立,那苍老的背影却显得极其挺拔,玉真公主忍不住又瞥了一旁的高力士一眼。果然,高力士脸色尴尬地低声说道:“都快两刻钟了。我原本还以为大家会拂袖而去,如此背后方才好劝解,否则万一那卢鸿指斥宦官干政,我倒无干,大家面上更不好看。可谁知道……竟是就这么僵持了下来。再拖延下去,恐怕大家愠怒,那卢鸿莫大年纪,也未必支撑得住。”
“你说得没错。”玉真公主轻轻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是有了主意,“你去取纸笔,我给阿兄写几个字,回头你就当要紧奏疏送上去。”
“好计,贵主真妙策!”
不消一会儿,隐在大殿外头廊柱后头的玉真公主便执笔一蹴而就。而高力士顾不得墨迹是否干透,使劲吹了吹便卷了起来,继而双手捧着匆匆入内。待到了御座前头,他便恭恭敬敬地捧着那纸卷双手呈上道:“大家,京兆府送来了要紧奏疏。”
“嗯?”一僵持就是两刻钟,李隆基心里已经满是恼火。伸手抓过那纸卷一把展开,他看清楚那几行娟秀的字,立时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与其强求,不如赐其官职,放其还山,如此全其隐逸之志,阿兄亦可收天下贤士之心,岂不两全其美?”
第六十六章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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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君前纹丝不动一站两刻钟,对于寻常人来说兴许并非什么难事,但对于年事不小的卢鸿而言,却已经几乎到了极限。此时此刻,见高力士送上那一卷奏疏,天子的表情恍惚有些变化,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已经老了,与其利欲熏心踏入官场漩涡,还不如继续在山野之间过自己怡然自得的日子!若他真的想周游于权贵中间,小心翼翼地琢磨别人的心意往上爬,他何必早早就断了仕途之心!
御座上的李隆基缓缓将手中那张白麻纸再次卷成了纸卷,随即端详了卢鸿好一会儿,这才声音缓慢地说道:“卢卿此前说见朕以忠信,今朕已深悟也。不过,卢卿隐于山林多年,传道授业解惑,莫非将来授业弟子也要如卢卿这般,独善其身,终身不仕?”
听到这个问题,就连此刻侍立在御座旁边的高力士也忍不住替卢鸿捏了一把汗。而卢鸿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便深深一揖道:“山臣去岁接到征书之后,便曾经对诸弟子说过,治国平天下,非山臣所能,但日后若弟子之中能出几个经天纬地之才,能够辅佐天子,为政一方,那山臣为人师长,便能心满意足。山臣本无治国辅政,匡扶君王之能,只一隐逸山林老叟而已,更无济世之志,然则弟子之中若有贤才美玉能为陛下所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山臣只会觉得多年教导终有建树。”
听到这话,李隆基方才面色稍霁。想到玉真公主适才字条上的建议,他虽仍然心中不悦,此刻便勉强微微颔首道:“既然卢卿心意已决,朕虽天子,不能强也,你退下吧。”
一直僵持到现在,卢鸿亦身心俱疲。然而,面对这一句仿佛是解脱的话,他忍不住心头巨震,立时抬起了头。见李隆基已经缓缓站起身来,他方才再次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道:“谨遵陛下此命。”
“力士,你引卢卿退下吧。”
眼看着高力士满脸堆笑地上前引了卢鸿退出大殿,李隆基方才揉着眉心低头长长吁了一口气。诛杀韦后安乐,杀了太平公主,前年太上皇亦是驾崩,他这个君临天下的天子不知不觉已经大权独揽好些年了,纵使姚宋这样的元老之臣,现如今他也已经完全能够运用裕如,却不想今日在一个小小的山野隐士面前碰了钉子。看来,这世上除却有那些视隐居为终南捷径的庸夫俗子,也不乏心志坚毅的高洁之士。可倘若高洁之士不能为己所用……
一闪念间,他便想到了幼时所读韩非子上的那一席话。
“阿兄的气可消了?”
听到这一个熟悉的声音,李隆基抬头看到那个熟悉的道装女子缓步从外头进来,不禁笑道:“本来真的是一腔无名火,可看了元元你送来的那张字条,我哪里还会和一个山野老叟怄气!”
“阿兄心中早已有了定计,我那一策,不过是正中阿兄下怀而已。”玉真公主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见李隆基果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不知道是默认,还是另有打算,她方才轻笑道,“刚刚力士提起时,连我也几乎不敢相信,竟有这等面君不拜,坚辞官封的人,更不用提阿兄了。就是世上众人,相比也必然大多觉得,但凡贤士,待以高官厚禄,诚心信赖,总会留下来。不想那卢鸿却是异类,生生辞了这旁人求之不得的殊荣。”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不说此人!”
李隆基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旋即开口说道:“待会儿我还要在同明殿召见宋璟苏珽,你去见过阿王,不妨去陶光园中赏玩赏玩。今日天气绝好,正是游园时节,九洲池上亦早已解冻,恰好泛舟。我见完人之后,也会去陶光园一赏这早春光景。”
玉真公主明白兄长是让自己给宫中后妃一个暗示,届时便可一览绝色争奇斗艳,她当即含笑答应了下来。待到退出宣政殿下了台阶,见崔九娘心不在焉地等在台阶下,她方才想起此前竟是将其给忘了,上前吩咐其跟着从光范门出去,这才笑着问道:“怎么,是等急了?”
“我还是第一次到这宣政殿下头,看着就肃穆得让人望而生畏,毕竟是阿爷他们上常朝的地方。”崔九娘说着便东张西望了一眼,随即悄声说道,“不过,刚刚我总算是见到那位嵩山悬练峰卢公了。怪不得我阿兄那样散漫不羁,嘴又刻薄的人,到了其面前也是大气不敢吭一声。分明乍一看不过是一个山野老叟,走路都有些步履蹒跚,可
真正从身旁走过的时候,却能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气势。”
“你也感觉到了?”玉真公主想起自己在廊柱后头目送卢鸿离去时的情景,忍不住赞同地点了点头,“如此傲骨之士,怪不得司马先生引之为友。阿兄既是不能征其出仕,应该会赐官放其还山才是。唉,听说司马先生此前驻留嵩山嵩阳观,可阿兄命人去礼请的时候,人却早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云游见友人了……当初我还是随着阿爷见过他一面,这一晃又是好些年了,难道真的是仙踪飘渺,缘悭一面?”
乍一听卢鸿竟是会被放回山,崔九娘顿时放下了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待听得玉真公主说起那位司马先生,她少不得笑着劝说道:“无上真师不要灰心,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不定不知道哪一天,司马先生便会飘然而至……啊,无上真师这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
她突然双掌一合,眉开眼笑地说道:“说到司马先生,我倒是曾经听我家阿兄说过一个消息。当初他和杜十九一块去嵩山悬练峰拜访卢公的时候,两人实则都是拿着荐书去的,只不过最初都没拿出来。阿兄持的是普寂大师的荐书,而杜十九拿的,正是司马先生的荐书!”
“竟有此事!”玉真公主一下子停住了步子,秀目中绽放出了非同一般的神采。见崔九娘连连点头表示确有此事,她忍不住嗔怪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在访求司马先生的下落,却也不早说!”
“本以为只是小事,一时没放在心上,无上真师不要生气嘛。”见玉真公主无可奈何地伸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崔九娘方才展颜笑道,“不管如何,总是有个线索。能够让司马先生给他写荐书,那杜十九总该和司马先生有些关联,回头召他相问也就是了。就是那位卢公,相传不是也和司马先生颇有交情?”
玉真公主想到卢鸿在天子面前都是那么一副样子,情知从其嘴中问出司马承祯下落恐是惘然,当即招手唤了一个道装侍婢过来,沉吟片刻便嘱咐道:“回去之后,记得令主簿拟一张帖子,送去那嵩山隐士卢鸿所居旅舍,邀其弟子杜十九二月初八到城外别馆,请其务必光临。”
见玉真公主毫不犹豫地便下帖邀了杜士仪,崔九娘不禁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让那家伙居然在祖母面前一口一个指她年少无知,须知玉真公主所开盛会哪一次不是汇聚诸多风流名士,若没有真才实学,必然引人嘲笑,她倒要看看崔俭玄赞口不绝的人有多了不起!
崔九娘顺利请得玉真公主替卢鸿解围,却又转眼间给自己下了一个套子,身在积善坊北门旁那家胡姬酒肆二楼的杜士仪自然一无所知。他和崔俭玄相对无言地喝了不知道多久的闷酒,几样佐酒小菜和汤饼等等点心,也只是象征性稍稍沾唇,直到耐性原本就不好的崔俭玄已经热得拉开了领子,急得在完全打开的窗前来来回回踱步,杜士仪方才看见右掖门处依稀又有一行人出来。
“崔十一,快看,仿佛是卢师出来了!”
听到这一声,崔俭玄立时趴到窗口,眯着眼睛分辨了好一会儿,随即方才惊喜地叫道:“没错,真是卢师!快,我们迎上去!”
崔俭玄甚至连结账都顾不得,对酒保径直撂下一句回头到永丰里崔家结账,旋即一马当先冲在了前头。落后一步的杜士仪跟着他出了酒肆,两人俱是解下马匹上马便走。眼看快到星津桥时,两人突然只见定鼎门大街上一人策马疾驰过来,堪堪快要到了星津桥前值守军士身前三四步远处,方才猛然勒马停住了。只瞅了一眼,他们就同时认出了那身穿白衣的人。
“三师兄!”
裴宁正盯着从右掖门出来的那一行人,听到这异口同声的叫唤,他才诧异地扭过了头。认出是杜士仪和崔俭玄,他面上流露出了一丝少有的惊喜,但随即就又恢复了那一张冷脸,淡淡地点了点头就又死死盯着那边厢的卢鸿。不多时,那边厢一个身穿甲胄的军官带着三五军士护送了卢鸿出来。
“卢师!”
裴宁桥前勒马,杜士仪和崔俭玄匆匆骑马过来与其会合,纵使卢鸿的眼睛行过金针拨障术,如今复明仍然不能明辨远物,但他仍然凭着多年的熟悉认出了人来。此时此刻沿天津三桥出来,又请那送行的军官一行人去预备车马,见裴宁下马之后快步上前,上下打量了他许久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旋即张了张口仿佛想要说什么,他便笑着迎了上前。
“三郎这么火烧火燎地赶过来,莫非打算在我回山之前,请大家一顿饯行宴?”
第六十七章天涯何处无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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饯行宴!
无论杜士仪,还是裴宁崔俭玄,都深知卢鸿只爱山野不恋浮华的脾气,因而听到这践行宴三个字,三人同时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随即便如释重负地齐齐舒了一口气。崔俭玄最是热络,上前殷勤地搀扶了老师的胳膊,笑眯眯地说道:“卢师这话可就不对了,三师兄只不过是随着兄长暂居东都,我可是这土生土长的东都人,这践行宴要说请也是我请!这前几日我都快憋死了,今夜我一定要痛痛快快请卢师喝一顿饯行酒!”
见崔俭玄一副理所当然的派头,裴宁冷不丁插话道:“不知道九师弟的琵琶练得如何了?”
这大伙正高兴的时候,冷不丁被问到这个,崔俭玄一时呆若木鸡。然而,一年多没经受过那冷冽目光的洗礼,他不自觉地避开了目光,很有些心虚地说道:“三师兄,祖母重病,我这一年多都在洛阳家中侍疾……”
“琵琶没练好,却说什么饯行酒。”裴宁一句话把崔俭玄噎了回去,随即便搀扶了卢鸿的另一边胳膊,轻声说道,“卢师,我此前因为料理家事一度离了东都,竟连你之前抵达东都的消息都错过,所幸我今日回来,赶到劝善坊旅舍,方才听大师兄说今日天子召见。大师兄说是坊中有一家酒肆卖的酒公道而又清冽,所以我已经请大师兄把那儿包下了整晚上。今夜,就让弟子先在那里替卢师置酒饯行,改日再奉卢师回山!”
此话一出,原本正在向杜士仪打眼色希望其帮腔的崔俭玄不禁愣了一愣,而卢鸿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你的婚事呢?”
“婚姻天定,不能强求。”
裴宁想起当初因姚崇罢相,他的未来岳父作为姚崇昔日重用之人,罢京官而远调广东,未婚妻亦因一场急病猝尔逝去,容色黯淡了几分,随即淡淡地说道:“都说是我命太硬,以至于她定下婚事未曾过门便身染重疾过世了。我家中兄弟众多,也不用我开枝散叶,索性日后便安心随卢师在山中读书做学问。”
“这是什么话!”
卢鸿忍不住皱眉斥责了一句,但见裴宁面色竟比从前更加清冷,他不禁心中暗叹如此才俊却偏偏命运多桀。然而,他更知道以其脾性,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劝回来的,一时之间却犯了难。正踌躇之际,他就只听旁边传来了一声咳嗽,继而则是杜士仪的声音。
“三师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只因为一时受挫便终身不论婚娶,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钻牛角尖,古往今来得有多少男女孤独一生?天涯何处无芳草,总不能因为一棵树枯死,便放弃一片森林。”杜士仪对于这种事着实没经验,此刻硬着头皮安慰了两句,见裴宁沉默不语,他便赶紧岔开话题道,“总之,今夜既是给卢师洗尘兼饯行,也是咱们几个师兄弟久别重逢,正好一醉解千愁。要知道,大师兄的酒量,可是深不见底!”
三言两语岔开了话题,见那边厢车马已经过来停在面前,他见崔俭玄和裴宁合力将卢鸿搀扶上车,这才上前说道:“卢师,我和十三娘之前就说定了,午后申时去南市接她,如今……”
“去吧去吧!”卢鸿想都没想便笑呵呵打断了杜士仪的话,又指着崔俭玄说,“十一郎,你小师弟对洛阳路途恐怕不熟悉,今日又是一个人出来,你身为地主,不妨相陪他同去。毕竟,你家阿姊喜欢去什么样的地方,总还是你熟悉。这里有你三师兄,还有宫中这些卫士送我回劝善坊,自然万无一失。”
人逢喜事精神爽,见卢鸿一扫前些日子那疲惫和阴霾,显得神采奕奕,又有裴宁相陪,崔俭玄不得不答应了下来。目送那一行人远去,他翻身上马之后就忍不住对杜士仪埋怨道:“眼下距离申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南市才刚开,咱们大可送了卢师回去再去南市接了她们。再说,就算不接,阿姊也一定会派人平平安安把你家十三娘送回旅舍,你这作阿兄的也未免太宠着妹妹了。再说,卢师进宫情形如何,还没打探清楚呢!”
“不单单是为了十三娘,而且也是为了你家五娘子。”
上了马的杜士仪见自己一出此言,崔俭玄顿时疑惑不解,他勾了勾手示意其跟上,等沿着定鼎门大街拐入了建春门大街,他方才勒马停下,等崔俭玄上来就轻声说道:“今天九娘子一露面就说太夫人解了她的禁足,而且恰好是今日,再加上是贵主进宫,你觉得事情会真的这么巧?你不是说你家五娘子和九娘子情分最好,说不定今日这一出就
是她们与你家长辈商量停当,瞒着你定下的。今天不论九娘子成功与否,咱们都承了情,九娘子何时出宫不可知,去对五娘子道一番谢意总是应该的。而且,别看如今卢师平安离宫,未得天子诏命,卢师能否离开东都还不知道。”
崔俭玄这才瞪大了眼睛,许久便重重一拍巴掌道:“不错,你说得对,我怎就没想到!”
他理了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兴头,许久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我想呢,九妹一直都是我行我素只知道捉弄人,怎么这次突然管起这种正经事了,还愿意帮咱们的忙,原来是因为阿姊!唉,刚刚三师兄那心灰意冷的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了阿姊当年。只不过三师兄还比她走运些,阿姊那般冰雪聪明美貌如花,嫁过门之后才知道,她那夫婿一直隐瞒身上恶疾,后来更是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
说到此事,崔俭玄一时扼腕叹息:“后来祖母做主,阿爷阿娘就派人把阿姊接了回家,可她却不愿再嫁,一拖就拖到了现在!祖母病倒那会儿,阿爷在外为滑州刺史,阿娘身体也不好,若不是她操持内外井井有条,家里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祖母和阿娘都替她可惜呢……要是她性子再温柔些就好了……”
这最后一句话,却是已经变成了低低的嘀咕。耳朵极尖的杜士仪并没有错过,但只见崔俭玄那惋惜中带着几分真心畏惧的表情,想起那时候崔五娘假扮赵国夫人李氏,虽年纪相差巨大,却偏生让人乍一看难以立时怀疑,便是因为她能够一瞬间将气质从美艳妩媚转换成端庄高华,他自然不会觉得崔俭玄对崔五娘的评价加入了多少溢美之词。
话说回来,崔五娘甫一新寡便被家里接回,随即在崔家打理内务,上下不但无人非议,而且人人赞叹。比起后世一座贞节牌坊锁女子一生,甚至于夫死妻子自尽相从,挣一个烈女名声,如今这世道对于女子真是宽容多了!
今日卢鸿进宫的情景,此前还来不及问,如今他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杜士仪说着话,心里却在思量今日在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够让卢鸿露出那般轻松的表情说出践行宴三个字。这一分神,须臾便到了南市南中门。
此刻已经过了午后南市开市的时节,但依旧但只见入市的人络绎不绝,有高鼻深目的胡商胡人,有衣着富贵的富商大贾,有粗布衣衫的寻常百姓,也有男装打扮呼奴使婢的富家女子。相比外头街道上的整洁安静,这南市坊墙之中沸反盈天,那种喧嚣嘈杂肆无忌惮地越过坊墙,一阵阵朝着人耳钻了进来。
杜士仪印象中还是第一次跨入南市,而崔俭玄却显然是对此极其熟悉了,一路走便一路说道:“这南市本是隋丰都市,是洛阳三市中最热闹的,足足占据了一坊半。市中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东西南北各开三门,总共十二门,出入最是方便,你要买什么都应有尽有。不过,你家十三娘喜静不喜动,恐怕会什么都听我家阿姊的。我家阿姊最爱的,是这西北隅一家专卖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的雅斋,如果十三娘看过了热闹之后,觉得此地太过嘈杂,十有**会到哪儿去。怎样,咱们是先逛一逛,还是径直去那里?”
听到是卖笔墨纸砚这文房四宝的,杜士仪不禁心中一动。此刻进了南市,他但只见摩肩接踵都是人,对于看热闹的心思也就淡了几分,当机立断地说道:“就直接去那间雅斋吧,至于热闹,沿途随便瞧瞧就行了。”
就算只是沿路的热闹,也已经让人眼花缭乱。那些从卖金银首饰到绫罗绸缎的铺子暂且不提,其余各肆,有货卖于阗玉石印章的,有卖皮毛的,有卖瓷器,也有卖各色日常小玩意儿的。有钱的在市内正经开肆,没钱的也有如同货郎一般当街兜售各式货物,至于空地上杂耍的,吐火的,玩绳技耍蛇舞剑乃至于使得一手好幻术的,总有一群群人聚拢观赏。而杜士仪因为高踞马上,看得更加清楚,一时间觉得这不啻是大唐民间艺术博览会,不过是比不上豪门夜宴的排场盛大而已。这一路走走停停,当终于抵达崔俭玄口中那座雅斋时,日头已经渐渐有些偏了。
崔俭玄虽并非常来,可他只对迎出来的一个从者报了一个崔字,不消一会儿,那拔腿跑了回去的从者便领了一个衣衫齐整的中年人出来。那中年人笑容可掬地迎了杜士仪和崔俭玄进门,随即便说道:“十一郎君可是稀客,正巧九娘子正带了另一位杜小娘子在后头小楼中品鉴几方本斋新得的砚台,不知道十一郎君可要上去同赏?”
对这些文房四宝,崔俭玄却不比崔五娘热衷,正要推辞,一旁的杜士仪却接口说道:“既然来了,自然正要观瞻观瞻。”
第六十八章蕙质兰心崔五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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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南市,并非只有行肆没有民宅,因而,在这样的喧闹之地营造一片宁静的清雅之地,便显得极其重要。杜士仪和崔俭玄随着那中年人穿过前边的店铺进入院子,就只见这院子遍植花草树木,竟仿佛一片花园。乍一看去仿佛有些突兀,可穿过这一片花园到了后头的小楼,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暗自点头。便是那一片在闹市之中不可多得的花园,让此地显得清雅而幽静。不时传来的一二声鸟啼,更让这清净多了几分活气。
跨过门槛进门,杜士仪就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文翰之香。对于这样的味道,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嵩山草堂,久久方才回神。环目四顾,只见这三间屋子并未做隔断,四周围靠墙处是高低错落有致的架子,上头摆着一方方形形色色的砚台,观赏选购的客人虽有几个,却并不见崔五娘和杜十三娘。还不等他发问,那中年人叫来一个从者询问了两句,随即便笑道:“二位郎君,九娘子带着那位杜小娘子上楼去看墨了。”
既然杜十三娘就在这儿,杜士仪也就并不着急,索性饶有兴致地一个个架子欣赏了过来。后世他也欣赏过不少私人珍藏的珍品好砚,然而此时徜徉其间,他不免大为惊叹。除却寥寥几方雕工古朴的石砚之外,这里更多的是陶砚和瓷砚。其中,一方越窑三足瓷砚色泽青翠,釉面光滑,前头一个显然非富即贵的年轻人正摩挲着下巴仔细端详,仿佛极为意动,而一方标着虢州贡砚的陶砚面前,亦是有两个中年男子在交头接耳。
见崔俭玄已经到了一旁专设给客人休息的坐榻上盘膝坐下来等,他便招手把那中年人叫了过来,指着那一方虢州贡砚问道:“此砚几何?”
“郎君若是诚心要买,十万钱。”那中年人话一出口,见杜士仪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他便低声解释道,“不过,得对郎君说实话。说是贡砚,其实只是出自虢州,但亦是能工巧匠所制的精品,和真正的贡砚并不差丝毫。相形之下,那一方越窑三足砚便要稍稍便宜一些,八万钱足矣。”
“哦,那几方石砚呢?”
中年人有些诧异地扫了杜士仪一眼,这才笑着说道:“那些石砚是一个石工送来的,说是端溪砚。虽说从武德年间始有石砚,但比起陶砚瓷砚来,磨墨的时候总不免有偏好。所以送来十几方,到现在也只以两万钱的价钱卖掉了一方,乏人问津。样式粗陋,非时人所喜。”
杜士仪先是一阵诧异,可想起自己此前抄书时所用的墨丸和墨螺,一时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今的墨除却少量坚硬如玉的之外,大多不如此后的墨块那般坚硬,而且多为圆形,所以在陶砚和瓷砚之中磨墨已经足够了,石砚沉重,再加上唐初方才开始逐渐使用,还算得上是新奇事物,自然接受程度尚未普及,更不要说贵重了。而由砚台想到墨,他便笑着说道:“那再上去看看你这儿所藏的宝墨吧。”
中年人瞅了一眼明显没兴致的崔俭玄,当即二话不说地陪着杜士仪由一旁楼梯上了二楼。这里比一楼更加雅静,四周墨香芬芳,侍婢仆媪都是在一旁墙边垂手等候,其中便有竹影。看见他时,竹影顿时眼睛大亮,三两步上前来叫了一声郎君,继而便咬着嘴唇轻声说道:“崔五娘子说是有要紧话对娘子说,都在那儿交谈好一会儿了!”
杜士仪这才发现,偌大的地方并无其他客人,只有角落中背对着他,仿佛正在观赏架子上一块墨螺的崔五娘和杜十三娘。尽管看不见脸上表情,但他和杜十三娘相处不是一两天了,只看其肩膀微微颤抖,就知道其应是遇到了极其为难的事情,于是几乎想也不想便走上了前去。然而,虽说他脚步极轻,可距离两人还有四五步的时候,就只见崔五娘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转过身来,因笑道:“杜郎君竟然找到这儿来了,还真是体贴妹妹的好兄长!”
“阿兄……”杜十三娘没想到杜士仪径直到了这儿来,甚至来不及去遮掩脸上的表情,低低唤了一声,她这才如梦初醒自己眼中还有几许水光,慌忙背过身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再次转身回来,强颜欢笑道,“不是说申时在南市南中门等吗,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三师兄送了卢师回旅舍,所以我便请十一兄带路到了这儿来。不看不知道,果然是砚海墨香,让人叹为观止。”口中这么说,杜士仪却若有所思
地盯着杜十三娘的眼睛。
“原来卢公出宫了,真是可喜可贺。此地我是常来常往的老主顾了,杜郎君喜欢这儿就好。”崔五娘抿嘴一笑,招手唤了那此前引着杜士仪和崔俭玄的中年人上来,这才柔声说道,“日后若是杜郎君来,你可不要虚词诓骗了他,只管拿出好东西和最实的价,否则到时候连我都再也不来了!”
“五娘子尽管放心,这吩咐我记下了!”
玩笑过后,崔五娘便旁若无人地对杜士仪评点了几块好墨,见其口中应着,眼角余光却一直在留心那心不在焉的杜十三娘,她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待到一圈看完,她随口吩咐要了几块墨送去永丰坊崔家,这才笑邀了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一块下楼。一级级下去,她望见坐榻上的崔俭玄一手撑着脑袋仿佛正在打瞌睡,一时不禁嘴角一挑。可就在这时候,外间一个从者突然挑帘进来,继而快步往她这一行人走来。
“叶三郎,那端溪石工来了!”
中年人听到这一声,立时歉意地对崔五娘和杜士仪杜十三娘告罪一声,随即匆匆出了门去。这时候,崔五娘少不得缓步来到打盹的崔俭玄面前,冷不丁伸出手在他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下一刻,崔俭玄立时蹭地跳了起来,几乎到了嘴边的哎哟两字却在看到崔五娘之后,立时又敢怒不敢言地吞回了肚子里。而崔五娘也不理他,用这种另类的法子把人叫醒了,她便回身对杜士仪和杜十三娘笑道:“十三娘喜静不喜动,既然逛过了这儿,其他吵吵闹闹的地方也不必去了,这就回去吧。”
“也好,就依五娘子所言。”
出了这座二层小楼,又到了前头那座花园,见四周除却崔家仆婢和竹影,别无他人,杜士仪突然开口叫了一声五娘子。见崔五娘止步转过身来,他便肃容深深一揖道:“今日卢师之事,谢过五娘子费心。”
崔五娘轻轻咦了一声,见崔俭玄面色有些古怪,却也跟着杜士仪对自己一揖,她方才轻笑了起来。上前去毫不避讳地将两人都扶了起来,她便莞尔笑道:“我就想你二人不到申时,却特地到南市来寻我和十三娘是何缘故,却原来是为了这一声谢。我不过少许思量一番,辛苦的却是九娘。成人之美本就是应该的,更何况,如今这一关虽然过去,卢公能否顺利回嵩山,却还得看杜郎君的安排,不是么?”
杜士仪知道崔俭玄奔走打探消息的事情被崔五娘查知,也就没说话,索性只当默认了。而这时候,就只见崔五娘弯下腰整了整崔俭玄刚刚打瞌睡时弄出褶皱的衣裳下摆,又瞅了一眼杜士仪,这才含笑说道:“都是一家人,就不必说那许多客气话了。好了,走吧,十三娘,让他们去骑马,你还是和我一辆车,我正好送你回劝善坊旅舍!”
见刚刚就一直默不做声的杜十三娘听到这话,低低嗯了一声,由着崔五娘拉了她一块走在最前面,杜士仪顿时更觉蹊跷。等到了前头店堂处,他却只见此前那被人唤作叶三郎的中年人正在和一个身穿粗布褐衣的男子争辩着什么,到最后便有一个壮硕从者将一个包袱撂给了那男子。
“三个月不过卖出去一方石砚,还是最初以两万钱卖出去的,你还敢要如此高价?十万钱一方,你以为你这些石砚真是什么无价之宝?念在你千里迢迢远道而来,我已经让人把卖出去那一方的钱给你结清了。我这小地方容纳不下你这珍物,眼下既然已经两清,这些东西你都带回去!”
见那布衣男子面上涨得通红,粗大的双手抱着那个包袱微微颤抖,随即转身便出了门,杜士仪微一沉吟正打算叫住他,却不想外头突然另一个人冲了进来,两人恰是撞了个正着。那布衣汉子一个站立不稳便坐倒在地,手中包袱一下子掉在地上,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声响,系好的四角也都松散了开来,其中一方石砚更是滚了出来。而他甚至顾不得去追究撞自己的人,立时手忙脚乱翻身去解开了包袱,见几方砚台完好无损,他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石砚也就只有坚固一个好处而已,若是换成陶砚和瓷砚,应该已经跌得粉碎了!”
杜士仪听见那边一个从者露骨的嘲笑,见刚刚进来和人撞在一起的,赫然是早已到了东都却一直不曾现身,此刻满脸无措的吴九,他不禁诧异地挑了挑眉,但随即便走上前去,弯腰将其中一方遗落在地的石砚捡起来,递还了那布衣汉子,这才轻声说道:“昔和氏璧虽美玉,然无卞和,不过一顽石而已,今石砚亦然。尊驾不必灰心丧气。器虽名器,未逢知音,仅此而已。”
第六十九章纤纤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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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这雅斋,吴九见杜士仪也不和自己说话,径直便走向了坐骑,一时满心惴惴然。他快步上了前去抓起缰绳,正要和寻常从者一样牵马执蹬服侍一二,却发现杜士仪站在马侧并不上去,而是若有所思看着刚刚那石工离去的背影。
“郎君,某到了东都之后,一直都是居无定所,最初不知道您和卢公他们抵达的事情,刚刚也是一时不留神……”
“没事,倒是你今天来得着实太巧了。”见吴九讷讷还要解释,杜士仪便摇了摇手道,“别的话不用多说,你跟上那石工,看看他落脚何处,记下报我。”
吴九闻言一愣,但眼见杜士仪显然并没有怪罪自己到了东都却没有及时去见,又交给了自己另一个任务,他立刻如释重负,答应一声拔腿就走。倒是崔俭玄看见吴九突然出现又骤然离去,纳闷地策马过来问道:“杜十九,这家伙捣什么鬼,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我让他去办点事。”杜士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见崔俭玄明显不相信,他便笑道,“总而言之,就算将来要做什么,我也不会撇下你单干,到时候总有你一份,你就别操那份心了!”
“成天就神神鬼鬼的,每次都这样!”嘀咕归嘀咕,崔俭玄还是没有多问。倒是他后头车中崔五娘若有所思地挑开窗帘看了好一阵子,最后才轻轻放下了手,又瞥了一眼旁边呆呆愣愣正在出神的杜十三娘。
一行人一路出南市,又从建春门大街转往劝善坊,约摸小半个时辰,这才到了旅舍。崔五娘下车亲自进旅舍去拜会了卢鸿,代崔氏表达了一番谢意和歉意,继而在众人相送下上车之际,她却突然停住了步子转过身来,看着杜十三娘说道:“十三娘,我说的那件事你不妨好好考虑考虑,只消在离东都之前给我一个答复便可。要知道,你和杜十九郎虽有个叔叔,一时半会却是指望不上的。”
“嗯,我知道了。”
尽管杜士仪对这一番对答以及此前在南市那雅斋中的一幕心有狐疑,但这一晚卢望之和裴宁都早已安排好了,他只能暂且把这些疑虑搁下。酒酣之际,他光是应付卢望之和崔俭玄的灌酒就已经来不及了,并没有注意到本就在酒肆一楼只有竹影陪着的杜十三娘悄然先行回了旅舍。直到一大清早,他再一次从宿醉之中清醒过来,方才无可奈何地重重揉着依旧胀痛的脑袋和太阳穴。
崔俭玄也就算了,那小子原本就唯恐天下不乱,恨不得看他露出丑态才好;而大师兄在旁边煽风点火也不奇怪,卢望之看似散漫不羁,实则总喜欢捉弄他们这些师弟……可是,裴宁那冷面人实在是太坏了!非但不动声色地将那一斗米酒换成了另一种酒性极烈的,还面不改色诓他喝酒,他真是被他那张仿佛没有表情的冰山脸给哄过去了,昨晚上恍惚记得折腾了一宿,还被人硬是撺掇着用琵琶弹了不知道几首曲子!
好一会儿,他才勉力支撑坐起身来,捂着脑袋唤了一声来人。可这一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等到了人。尽管还是竹影捧着沐盆和巾栉,可他看着那低垂的脑袋,怎么瞧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待到更衣漱洗完之后,眼见她默不做声捧着东西就要退下,他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下一刻,就只见竹影浑身颤抖双手一松,手中的沐盆连同里头的水竟是一同跌落在地。
咚——
眼见沐盆坠落,水流满地,竹影一下子怔住了。她是微不足道的婢女,但一路随着年少的主人兄妹从长安到嵩山,又从嵩山到东都,一直是最年长的她,竟觉得和他们比当年在家的时候更亲近,更密切。正因为如此,此时此刻,心乱如麻的她看着地上那一大滩水渍,看着自己被溅湿的裙摆,却没有丝毫去收拾的心思。怔怔站了好一会儿,她突然转身看向了杜士仪,竟顾不得满地都是水,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郎君……求求您,求求您去劝劝娘子,让她不要留在东都!”
尽管这话甚是没头没脑,但杜士仪却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他想也不想一把拽起竹影,随即二话不说大步往外走。宿醉的后遗症让他仍然觉得脚下有些发虚,可这会儿他完全没工夫去理会这些,到了杜十三娘的屋子门前,他伸手叩响了房门,发觉里头没有应答,索性又加大了力道。那砰砰敲门声没把门敲开,却把左右房中的人都惊醒了。昨晚上也歇在
了这儿的崔俭玄探出脑袋瞧了一眼,随即就没好气地说道:“大清早的,杜十九你这是要拆房子?”
然而让他诧异的是,往日脾气很不错的杜士仪,这会儿却阴着脸一言不发,只是在那使劲拍门,仿佛里头的人不开便要如此一直持续下去似的。心中觉得不对劲的他不由得走出了屋子,正要上前去问个究竟,却突然感到肩膀被人按住了。回头发现是卢望之,他不禁更加狐疑了起来。
“他们兄妹的事情,咱们外人还是别去管的好。”卢望之说着就不由分说地把崔俭玄拽回了自己房中,随即就关上了房门。满心糊涂的崔俭玄张了张嘴,见裴宁正坐在那儿看书,可一本线装书愣是给拿倒了,分明正在侧耳倾听外头动静,他呆了一呆,索性就不做声了。
也不知道敲了多少下,那扇始终纹丝不动的门,终于发出了嘎吱一声。看到徐徐打开的门后,露出了杜十三娘那根本遮掩不住的通红眼睛,以及双颊上的宛然泪痕,杜士仪怎还会不明白小丫头刚刚为何一直都不肯开门应声!他二话不说进了门去,按着杜十三娘的肩头让她坐下,随即方才去重新关上了房门。见其始终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他便在其对面盘膝坐了下来。
“你如果什么都不说,我便在这儿等到你什么时候开口为止。”
“阿兄……”
“十三娘,不管你要做什么决定,我只希望你和我商量商量,不要一个人哭成这样子却还要勉强自己!若不是竹影那样沉着的人在我房里摔了沐盆,难不成我还要被蒙在鼓里!”
“我……我……”
杜十三娘看着面色严肃的兄长,一时喉头哽咽,再也没法子接续下去,突然伏在地上痛哭了起来。见她这幅光景,杜士仪顿时愣住了。他想了想便站起身来,到她面前挨着坐下,随即右手轻抚着她的肩背,许久才低声说道:“你要真的不愿意说,我也不想逼你。只是,你不要忘了,你只有我这一个阿兄,我也只有你这一个妹妹……”
话还没说完,他便只觉得自己按着坐榻的左手被人紧紧握住了。侧头看到杜十三娘已经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眼睛鼻子都是红通通的,他不禁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拿着帕子在那脸上轻轻擦了擦,却没有再说话。感觉到干爽的帕子不一会儿就湿了大半,而杜十三娘依旧紧紧攥着他的左手不放,他便低声说道:“崔家五娘子对你说了什么,你方才打算留在东都?”
杜十三娘浑身一震,随即便垂下了眼睑。隔了许久,她才轻声说道:“五娘子对我说,郎君在草堂求学,而我一介女子,不可能同在草堂,若仍是在峻极峰下草屋居住,一来阿兄隔三差五就要回来探望,二来就算加派人手照应,终究是在山野之间,万一有事便来不及了。不论是为了让阿兄能够安心读书,还是保证我的安全,都不如留在东都的好。”
得知果然是崔五娘的主意,杜士仪不禁挑了挑眉:“你忘了我本来是要带你回樊川的?如果你要留下,为什么是留在东都,而不是回樊川?”
杜十三娘一时把嘴唇咬得更紧了。直到那股刺痛的血腥味让她回过神,她方才抬起头说道:“樊川故地,公卿林立,可如今咱们故宅尽毁,九叔仕途蹉跎,阿兄亦是背着江郎才尽的名声,我不想阿兄为了我回那种伤心地!而且,我小小年纪又是女子,回去之后不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就是顶多有长辈可怜我接我去住,一样不是寄人篱下?更不要说跟着五娘子,学到些将来能够帮助阿兄的本领了,我不想让阿兄如此勤勉用功,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前头那些理由,杜士仪怎么听怎么觉得牵强,但到最后,他终于为之动容。看着面前再次泪流满面的杜十三娘,他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异常干涩:“所以,你才听了崔家五娘子的话,打算留在东都……不,应该说是留在崔家?而她,就会教你那些你想要学的本事?”
“没错!”杜十三娘重重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阿兄跟着卢公学经史学问,我跟着崔五娘子,也会努力去学那些日后用得上的东西。”
杜士仪目不转睛地盯着杜十三娘,一字一句地问道:“那崔五娘子可说过,她为何要如此帮你?”
见杜十三娘顿时愣住了,杜士仪忍不住苦笑着揉了揉那刚刚因为伏地痛哭而散乱不堪的头发。就在他和杜十三娘各自想心事的时候,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继而则是竹影的声音。
“郎君,娘子……旅舍外头有人送了帖子来!”
第七十章赐官放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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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借着天子诏命挡了不少下帖邀约的达官显贵,这种时候又是谁!
杜士仪这会儿半点心情也没有,当即没好气地问道:“是哪家的帖子?”
“是……”门外的竹影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是为了整理好混乱的心情,好一会儿,她方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是玉真公主命人送来的帖子。”
玉真公主?
此话一出,就连隔壁一直在偷听动静的崔俭玄都吃了一惊。他慌忙上前开门的同时,恰好只见杜士仪也开了门,从竹影手中接过了那张柬帖。他也顾不得那许多,疾步上前凑了过去。见上头只写着二月初八别馆设宴,敬请贵客光临的字样,他忍不住眉头打了一个结,好一会儿方才气急败坏地说道:“那位贵主又不认得杜十九,绝不会平白无故让人下帖邀约,肯定是九妹耍了什么花招!我就知道她不会这么爽爽快快答应帮忙,原来又给你下了个套!”
“没事。”
杜士仪捏着那薄薄的柬帖,回头看了一眼房中,见杜十三娘欲言又止,满脸的关切却藏都藏不住,他便对崔俭玄说道:“对了,崔十一,你回去捎带一句话给五娘子。就说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只希望她有什么主意,先和我这个当兄长的商量,不要直接先蛊惑十三娘!杜十九虽说不才,至少分得清是非善恶,但使人是善意,我总不至于不领情!”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顿时让崔俭玄莫名其妙。然而,发现屋子里的杜十三娘闻言巨震,慌忙转过身去擦着脸上的眼泪,想起今日杜十三娘跟着崔五娘去南市,回来的时候仿佛是有些不对劲,他顿时隐隐约约有些明悟。
阿姊不知道蛊惑了杜十三娘什么话,九妹则挑唆了那位贵主下帖相邀杜士仪别馆赴宴,他家里这一双姊妹怎么就不能消停一点!
想到这里,崔俭玄二话不说拔腿就走。见他动作如此之快,杜士仪有些始料不及,想了想便追了上去,却是在院门前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回去把原话带到就行了,切不要和五娘子冲突。长兄如父,我只有十三娘这一个妹妹,即使她有所建议,也该直接对我说!至于贵主的邀约,你也不用去责问九娘子。不过是去赴宴,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崔俭玄那一肚子的恼火被杜士仪这一番话冲淡了大半。他扭头瞪了杜士仪一眼,随即没好气地说道:“你以为我那么大能耐,我家那两位何等难对付,就算要去质问她们,我也得劳动祖母或阿娘出马!真不知道你和她们犯什么冲……你去对十三娘说,就说我替阿姊九妹给她赔礼,让她千万别再哭了!唉,要是我有这么一个省心的妹妹该多好……”
见崔俭玄撂下这话便上马扬鞭而去,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心头那原本一腔郁气顿时消解了许多。
平心而论,十三娘若是暂居东都永丰里崔氏,比回峻极峰草屋还是回樊川故居都更合适,嵩山冷清,樊川孤寂,他如今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一旦废寝忘食,就容易忽视十三娘这个妹妹。而且那些女子需要学的东西,他教不了她,杜家亲族中的那些长辈未必能够倾力教授。
可是,撇开得失利弊,他真不希望自己的妹妹露出那样悲伤的脸!而且,崔五娘这种撇开他这兄长,直接说动十三娘的做法,实在让他难以接受!
玉真公主的柬帖送到,崔俭玄才回去不多久,这座位于劝善坊平日里清雅幽静的旅舍,却再一次迎来了宫中天使。算起来打从天子下诏召见,到中书省派车马接卢鸿入宫,再到如今的又一拨人,店主数日内接连三次见到这种平素绝难得见的阵仗,一时间忙碌归忙碌,心里却已经有些麻木了。因而,当终于预备好了一切,避到廊房中的他从门后看到裴宁和杜士仪左右搀扶卢鸿从屋子里出来,却不见那平日待人可亲毫无架子的卢望之,他忍不住颇为纳罕。
“昔在帝尧,全许由之节;缅惟大禹,听伯成之高。则知天子有所不臣,诸侯有所不友,《遁》之时义大矣哉!嵩山隐士卢鸿,抗迹幽远,凝情篆素;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云卧林壑,多历年载。传不云乎:‘举逸人,天下之人归心焉。’是乃飞书岩穴,备礼征聘,方伫献替,式弘政理。而矫然不群,确乎难拔,静已以镇其操,洗心以激其流,固辞荣宠,将厚风俗,不降其志,用保厥躬。会稽严陵,未可名屈;太原王霸,终以病归。宜以谏议大夫放还山。岁给米百石、绢五十匹,充其药物,仍令府县送隐居之所。若知朝廷得失,具以状闻。”
昨日卢鸿出宫之后,只是言简意赅地说面圣之后固辞官职,天子允其回山,至于御前不拜等等并未对几个弟子言明。因而,此时此刻当接过这道制书,裴宁和杜士仪都长舒了一口气,卢鸿亦是如释重负闭上了眼睛。
而在后头的屋子中,卢望之站在窗前,刚刚外头诵读制书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此刻面
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想到这些天的提心吊胆,当送走了天使的时候,杜士仪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疲惫。身为天子富有四海无所不能,终究不能屈一士之志!话虽如此说,也不知道卢鸿在面圣之际是何等滋味。不过,天子能这么快赐卢鸿官,又命送其还山,窦十郎还真的是帮了大忙!
杜十三娘和竹影也同样没有出屋子,竹影悄悄听过外头宣读制书的情景,一时大为高兴,少不得忙着给杜十三娘用浸水的软巾敷着红肿的眼睛。敷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她方才轻声说道:“娘子,下次有什么事,可一定要和郎君商量。先前郎君听说娘子打算留在东都的时候,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咱们当初在峻极峰下住了两年,不是都那么过来的?如今卢公授官回山,终究有了官职在身,再不用惧有什么人来搅扰,郎君也能够继续安安心心求学……”
“你不要说了。”杜十三娘突然一口喝止了竹影,面上决然地一字一句说道,“我已经对阿兄说过,他只管安心求学,你和田陌随去,我便留在东都!”
“娘子!”
“你既然已经想清楚了,我也不拦着你。”
杜士仪在门外停留了好一会儿,此刻跨进屋子时,心里便已经定了主意。杜十三娘虽则年少,性子却少有地坚韧执拗,否则也不会以那样的年纪带着他去嵩山求医,也不会固执到在嵩阳观前长跪求医,而这一次崔五娘一席话便让她留在东都,说到底也不过是诱因而已。小丫头总是把他当成从前那个只知道读书做诗,却受不得挫折的书呆子,所以才会那么希望能够用自己的法子帮他!
“只不过,这次田陌跟我回嵩山,竹影留下跟着你。”见杜十三娘立时要反对,他便紧挨其坐了下来,笑着说道,“草堂之中有世家子弟带着从者的,却没有带着婢女去求学的。竹影就算跟着我回嵩山,也还得住在此前那草屋。相反,田陌可以搬过去和我同住,他既喜爱农事,还可以在那儿继续垦荒种菜。而你身在东都,难不成连仆婢都要用崔家的人?别再逞强了,否则阿兄就是违拗了你的意思,也要把你带走!”
杜十三娘瞥了一眼竹影,见其按着胸口面露恳求之色,最终轻轻点了点头。隔了许久,她才开口问道:“卢公……几时回山?”
“就是后日,二月初八。大师兄和三师兄都说恐怕夜长梦多,早日离开东都也好。所以,我送他们回程,再去玉真公主的别馆赴宴,到时候自回嵩山。”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说道,“十三娘,如果眼下你后悔,那还来得及。”
“言既出,便无悔!”
“那好,洛阳距离嵩山也就不到两百里路,等过年我就接你回嵩山团圆。”
杜十三娘心意已定,傍晚时分,当杜士仪再次来到上次和窦十郎相见的劝善坊内东南隅那座胡姬酒肆的时候,心头自然轻松了许多。此刻天色还早,酒肆内疏疏落落坐了大约一小半的客人,而窦十郎和往日一样,四周围的座位上,都被衣着不一身份却相同的窦家家丁们给占据了。当他走上前去时,那些人都不免抬头打量了片刻,随即便若无其事地别过了脑袋去。
“此番能有如此结果,多谢窦十郎了。”
见杜士仪在自己对面落座,旋即轻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窦十郎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谢我是不假,可你还得先在来日赴宴时去谢那位贵主。据宫中的消息,要不是贵主正好去宣政殿,兴许卢公和圣人就这么拧上了!幸好贵主打了打岔,我又撺掇了几人在宋苏二位相国面前说话,结果昨日卢公出宫后,圣人垂询,连那两位相国也在御前说,卢公既然更愿意隐在山林之间教人学问,不如成全其志,如此又是一段如同光武帝和严子陵一般的美谈。”
他说着便压低了声音道:“话说卢公进宫那一趟,真的是太出人意料了。面君不拜,圣人赞许他全都不受,这还能囫囵出宫,连我都捏着一把汗……不过真心实意地说,卢公真隐者也!”
卢鸿入宫究竟是何等情形,杜士仪直到此时此刻方才知晓,一时心中悸动难以置信。等到向窦十郎仔仔细细又打听了一番,他方才长舒一口气,从袖子中拿出一卷东西双手奉上:“窦十郎,此次你义助良多,却所求极微,除却这三首曲谱之外,异日若杜十九有能出力之处,必然竭尽全力!”
尽管这一番东奔西走,确也有看杜士仪顺眼,兼且为了自己所需的曲谱,但窦十郎也并未真的一无所得。至少,父亲窦希瓘相熟的那位终南隐者,在朝求个一官半职就容易多了,更何况其他几位趁着这次举贤要做人情的公卿们,也都大有所得。因而,他笑眯眯接过了那一卷曲谱,随即便亲自给杜士仪斟了一杯酒。
“好说好说,日后说不定还真的有相求杜十九郎之处!卢公那儿我不便去见,这一杯酒敬你,便算是我敬给卢公的践行酒!”
第七十一章龙飞凤舞书酒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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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初春,迎面吹来的风里仍然带着几分寒意,可离开那座洛阳雄城,杜士仪却不由得加快了马速。那种风驰电掣一般的感觉冲击着他浑身每一处神经,让憋在洛阳城中多日,浑身不舒服的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惬意。
“郎君,玉真公主别馆是不是就在那儿!”
后头风里传来的熟悉声音让杜士仪恍然回神。抬眼一瞧,他便看到了那座龙门山下的别馆。和城中那些四四方方的宅院不同,这别馆中不少亭台楼阁都是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待到近处,更是能看见一道不知是天然还是引来的山泉自高处潺潺留下,那一阵阵水声传入耳中,使他不自觉地想起了悬练峰的那条瀑布。行到正门,早有家仆迎上前来。不等田陌上前去递柬帖,那家仆便笑道:“可是杜郎君?”
见杜士仪点头,他便主动解释道:“今日贵主在别馆设宴,都是熟客,杜郎君是第一个到的。”
既然都是熟客,只自己一个生面孔,杜士仪当然明白对方为何会认得自己。跟着那家仆进了别馆,其人便唤了人来将马匹牵下去,见田陌忙不迭解下身上包袱,将其中锦盒礼物呈上,他少不得含笑接过,命人立时送去后头,又吩咐将田陌领下去安置,恭敬地请杜士仪解下了随身佩剑,这才引他一路入内。
随着阵阵水声越来越大,又过一门,杜士仪便只见自己此前在别馆之外远远望见的那一泓山泉从高处落下,虽无赫赫之威,却是另一番景象。而在这尚称不上瀑布的山泉之下,一个道装女子背对着他站在那儿,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贵主,杜十九郎到了。”
那家仆显见是玉真公主身前近人,因而恭敬地禀报了一声,见玉真公主并未开腔,他便对杜士仪歉意地笑了笑,随即蹑手蹑脚悄然离去。此时此刻,见这偌大的地方一个旁人都没有,安静无人语,唯有水流声,杜士仪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奇异的感觉。他本就是随性的人,今天送卢鸿一行出建春门到城东南,然后又赶到这洛阳西南的龙门山,一路策马疾驰一个多时辰还没歇过,这会儿索性闭目养神出神发呆。
此番卢鸿回山,有钦赐官职,更有每年的米绢供给,想来卢鸿绝不会用在自己身上,山间贫寒学子看来是有福了!
坐了许久,他才听那山泉前站着的道装女子头也不回地轻声问道:“听说杜十九郎与天台山司马先生是忘年交?”
面对这么一句突兀的问话,杜士仪坦然说道:“某与司马先生只是前后见过两面,蒙其厚情荐与卢师,不敢说是忘年交。”
“哦?”玉真公主这才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年不过十五六的少年。若是别人,既然能够承蒙司马承祯荐与卢鸿,她既然相询,十有**会顺杆爬上来,明指暗指自己与那位道家宗师如何关联密切,可杜士仪偏偏却一口否认了。她饶有兴致地上前几步,这才含笑问道,“可是,听说司马先生便是因你建议,方才以线装之法印医书药典数种,坊间号称杜郎书?”
“杜郎书?”
这一次,施施然站起身行礼的杜士仪不禁真正诧异了起来。他这两年在草堂发疯似的抄书,因卢鸿所藏以及那些弟子学子随身所携的书卷颇为丰富,因而从未去过坊间书肆书坊,所以,司马承祯印书之后,线装书是否得以推广,又是如何效果,他也没太留意。此时此刻,他猛然想到曾经在永丰里崔宅崔俭玄那儿瞧见过一两本线装书,那会儿还以为是崔俭玄闲来无事抄录的,如今想想,那家伙怎么可能有如此耐性!
玉真公主见杜士仪先是惊讶,随即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最后则是恍然大悟,她一时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公主邑司不过打探到司马承祯令人刊印的那几本书装帧与时下流行的书卷截然不同,一时坊间书肆书坊多有仿效,俗称唤作杜郎书,听说是采用此法的司马承祯亲口所言。她将其与杜十九郎联系在一起,也只是因为崔九娘的一番话,原本不过试探一二,如今看来,却竟然是真的!
于是,她不等杜士仪开口,便含笑说道:“就算司马先生与你真的只见过两面,但既能因你建言印书传世,又扬杜郎书之名,也足可见司马先生对你之激赏。司马先生道门宗师,隐逸高士,寻常人欲求一面尚不可得。你却得其青眼,何其有幸!”
见玉真公主说着便露出了几分憧憬之色,杜士仪终于明白今日自己获邀的缘由。他原以为玉真公主贵为天子亲妹,入道不过求一个自由,所谓女冠无过于形式而已,却不想其真的有几分狂热。想起从嵩阳观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司马承祯,他隐隐约约生出了一丝明悟。
恐怕司马承祯便是因为想躲开这些不知道是对修道还是对长生太过狂热的达官显贵,这才现身未久就销声匿迹了!
既然明白今次自己受邀而来的目的,杜士仪情知藏着掖着徒惹人相疑,索性将当初在山雨中恰逢司马承祯到嵩阳观,以及接下来赠昆仑奴以及抄书荐书所有原委一一挑明,末了才诚恳地说道:“司马先生确是对我有援手相助之恩,只自从前年一别之后缘悭一面,再未得见先生仙踪。”
“原来如此。”尽管颇有些失望遗憾,但玉真公主须臾便按下了此事。她又扫了一眼杜士仪,因见其腰间革带上赫然还留着一个佩剑的带钩,不由得又想起了崔九娘前两日留宿在安国观时,对她添油加醋转述其兄崔俭玄所道的那几桩事情,一时又沉吟了起来。
想起杜士仪刚刚提到和司马承祯的交往时,对自己的事情常常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她笑了笑便开口说道:“今日我所宴者,潞州苗晋卿,上谷寇钊,太原王泠然、博州孙迪,此外还有东都世家子弟十余人,皆为一时才俊。前头那几人往日常常彼此相持难下,往日行令之际,若宋哥兄或是岐哥也在,都是他们为监令明府,我亲为律录事,今日我却有些疏懒没精神,只打算当个悠闲的监令明府,这律录事,杜十九郎可愿试一试?”
此话一出,杜士仪不禁心里咯噔一下。所谓疏懒,这分明不过是玉真公主的托词,他旧日记忆之中,亦有随杜氏长辈往权门贵第饮宴的经验,然因年纪幼小敬陪末座,大多数时候也就是随机应变接令,从不曾去做过监令抑或席纠。此时此刻,面对玉真公主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想起崔俭玄今日亲自来送卢鸿时,曾经悄悄对他说,当日卢鸿进宫面圣之时,确实是崔九娘说动玉真公主往宣政殿中一探,和窦十郎所言相同,不论如何自己总是欠过人情,他便不得不暗自苦笑了起来。
“贵主既然有命,某只好勉为其难试一试。只不知今日行雅令,俗令?若是俗令,用何酒筹?”
见杜士仪爽快地应承了下来,玉真公主不禁欣然点头道:“杜十九郎既是第一次到别馆来,不如二令皆行。别人都不认得你,那便先用俗令,不过俗令若用旧筹未免无趣,不妨重制新筹?至于雅令,全凭你喜好即可!”
既然刚刚答应了,这雅俗并行,而且需得新制酒筹听上去固然难为人,杜士仪仍是点了点头。玉真公主一时眉开眼笑,当即吩咐仆役去取了几十根打磨光滑的空白竹筹来,又命人去取笔墨纸砚,随即竟亲自捋袖研墨,继而取了一支竹筹在手,提笔蘸墨,笑眼看着杜士仪。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座上多语处,各饮二十分。”
一听此句,玉真公主细思片刻,便赞许地点了点头,立时提笔疾书。她以一手极其漂亮的飞白一蹴而就后,旁边的侍婢立时小心翼翼双手捧到一旁的高几上,只等上头字迹干透。而杜士仪既是起了个头,接下来便从容了起来。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请座上二友伴饮一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座上好争令处,各饮一杯。”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座上独坐不言者,各饮五分。”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自饮五分。”
须臾便是十余筹书毕,那个替玉真公主将所书酒筹一一拿到旁边高几上晾着去的侍婢固然暗自咂舌,玉真公主却是更加惊叹。这十余筹下来,固然有两三句乃是从前便有流传的,但大多数她都是闻所未闻的佳句,此刻杜士仪思量酒令之际却仿佛信手拈来一般容易,字字句句不离杯中之物。
“杜郎君好急才,足可见江郎才尽,不过虚言而已。”
“贵主过奖,只是旧时书看得多了。”
“宫中藏书更多,我怎不曾看过这些?”
知道越解释越黑,杜士仪索性嘿然不语。待到须臾二十筹毕,外间报说王郎君到,她立时放下了手中笔,揉着手腕笑道:“好了好了,这二十筹固然太少,可看如今时辰,其他人恐怕都该到了!”
既是玉真公主设宴,除却杜士仪因柬帖上早写半个时辰而早到了,其余人等往往也是稍稍早来一步。众人之中,年长的也不过三十出头,年少的往往尚只弱冠,然而,见玉真公主身侧伴着一名年约十五六的少年,大多数人都颇为惊疑。而夹杂在众人之中的一个年轻人一眼认出了人之后,面色便有几分微妙的变化。他本以为杜士仪不会认出自己,但见其在玉真公主笑登主位之际,却冲着自己微微颔首,他立时明白对方竟还记得只有一面之缘的他。
两年前奉旨巡查各州县捕蝗事的刘沼回京之后,就因为被人告状而被贬出京。祖父虽然那时候还稳若泰山,但那一次未必就没有种下隐忧。而后他远行少林偶遇崔俭玄和这面前的杜十九,回去之后祖父虽则罢相,却因为支持东巡洛阳而重拾圣眷,后更因上书言举贤,打动了想要文武皆行造太平盛世的天子。如今姚家总算平稳了下来,可却不曾想,受天子征召的卢鸿竟是辞不就官,就这么回山去了!
别馆设宴,不论尊卑,一时间玉真公主坐了主位,与众人一一解说今日诸客,便笑说按年齿为序,众人自是遵从无疑。待到十几个侍婢捧了一张张食案上来送了酒菜,玉真公主便笑道:“今日难得诸位才俊汇聚一堂,本应燕乐待客,只若是单单乐舞未免无趣,自当行酒令相娱。令有雅俗,今日便先行酒筹俗令,再行雅令。恰逢樊川杜十九郎初会各位,又最为年少,到时候那雅令便由他为律录事如何?”
此话一出,那些往来玉真公主别馆已有三四次的老客们自是习以为常,然而,去岁方登第,虽未选官,却自忖为在座诸客中第一人的前进士王泠然却勃然色变。二十出头的他傲然起立,居高临下看了忝居末座的杜士仪一眼,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樊川杜十九郎?我倒是曾经听说过,只是……从前旧事就不说了,这律录事却不好当,若杜郎君力有未逮,不若让与其他老成持重的人。某虽不才,愿意代杜郎君当此重任。”
王泠然素来出言无所顾忌,人尽皆知,此刻见他发难,其余纵使对玉真公主提议不以为然的人,也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情绝不发言。玉真公主想起王泠然前次来也是如此倨傲瞧不起人,不禁微微皱眉。而杜士仪原本就是因为玉真公主请托而答应此事,有人打算抢差事,他也乐得轻松,正打算就此顺水推舟,身后却传来了一个侍女轻轻的提醒声。
第七十二章天真的狂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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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郎君,王郎君为人自负高傲,得寸进尺。往昔若才有不如其者,其于文会诗会必语多讽刺,事后更大肆宣扬己名,抑他人之声。若杜郎君想要退让一步避其锋芒,恐反受其害。且此前他曾有书与高御史求官,语多狂悖,为人可见一斑。”
杜士仪微微一侧头,见背后一青衣侍婢上来含笑给他斟酒,赫然是此前玉真公主依他所言书酒筹的时候,一旁伺候的那名婢女,他立时回过神来。虽不知这是玉真公主授意,还是此婢自作主张,但王泠然既是那般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他总不好太过示弱,一转念就索性笑着点点头道:“王郎君所言极是。既如此,有劳贵主命人去取此前那些酒筹可好?”
众目睽睽之下,玉真公主一点头,不多时,便又有一个侍婢便双手捧了一具筹筒上来。只见这筹筒通体鎏金,底下依稀可见一座起伏的山川,山川之上则是双瓣莲花负着镌刻了龟鹤纹的筒身。她抬头看了玉真公主一眼,便轻手轻脚地揭开了那鎏金盖子的盖钮,又捧着筹筒团团给众人瞧看,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主位食案前头的一张高几上。
在座的客人多是来过这座别馆不止一次,见其中那些酒筹并非往日见过的那些金玉之物,而是寻寻常常的竹签,一时都有些纳罕。这时候,杜士仪的便轻声对身后侍婢吩咐了一句,见其立时应声而去,他方才笑道:“适才贵主与我言说,别馆中酒筹虽有数套,但一来二去行得多,也就无趣了,请我新制酒筹。不过我并非急智,两刻钟方才得了二十筹。而王郎君言道我年少不能服众,我深以为然,这剩下三十筹,可否请王郎君一展大才,替我拟完?”
王泠然听到今日俗令竟要拟新筹,一时立刻眼睛一亮。他去年及第之后始终不曾授官,也曾经去各家官员府邸碰运气,但凡有些关系的便写信自荐,到现在为止仍然石沉大海。若不是他因缘巧合受人点拨找到了玉真公主门头,前两次赴宴都是竭力展才,恐怕还在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只消这一次,他能够将这个玉真公主显见颇为看重的杜十九压下去,料想玉真公主必然会举荐于他!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见邻座的一人对他微微一笑,意甚鼓励。记起别人称其为姚大郎,竟是致仕宰相姚崇的长孙,他立时更加打起了精神,当即满口答应道:“这还不容易,将那些酒筹拿来!”
等到两个侍婢合力将高几连同筹筒一起搬到了他的面前,又一个侍婢笑吟吟地捧来了空白竹签以及文房四宝,他方才满不在乎地从筹筒中取出了杜士仪已经拟就的那些酒筹。看了一眼上头的字迹,他便轻笑道:“杜郎君的这一手飞白,倒是有些女儿气!”
然而,说完这话,他也看完了那一筹上头的诗句,面色顿时为之一凝。他没有注意到四周其他宾客有些微妙的面色,径直又取了下一筹在手,看完之后又是脸色微变。如是一一看完那总计二十筹,他早先的得色和自信全然无影无踪。接下来还有三十筹,可别说要盖过杜士仪那二十筹,就是要勉强和这些平齐都难。更何况,杜士仪所拟酒筹字字句句不离杯中之物,虽有少许是拾前人牙慧,可大多却是新作,他就算把从前的旧作都搬上去,似乎也绝不足以凑足三十之数!
王泠然人虽倨傲刻薄不讨喜,但在座的宾客都知道,其人科场告捷,颇有真才实学,更何况在去岁及第者之中,他这个前进士是年纪最小的!此刻他由自信满满到怅然若失,这种情绪变化人人都看在眼里,一时间,对于杜士仪所拟的那些酒筹上究竟都写了些什么,好奇的人绝不在少数。而玉真公主瞥了一眼提笔良久却难以下笔的王泠然,想起其竟然对自己的字亦是敢随意评头论足,不禁更添几分不喜。
恃才傲物是才高者通病,可此人实在是狂妄得过头了,怪道听说此人进出自己之门,岐王会私下里那样告诫她!
而杜士仪见王泠然正在攒眉苦思拟定酒筹,今日一早出门,午饭也只是随意用了两口干粮的他早已腹中饥饿,此刻索性若无其事地吃起了侍婢送上来的串脯,又是小半碗汤丸下肚,继而满饮了一杯富平石冻春,这才再次抬起头端详王泠然。眼见对方额头隐现油光,也不知道是这堂上太热,还是因拟不出新筹而急得冒火。而放眼其他诸宾客,便没有一个自告奋勇上前去帮忙的,都在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甚至还有人发出了毫不客气的嗤笑声。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看到面前多出了一只莹白玉手,抬头一看,却只见是那先前出言提醒他的青衣婢女正跪坐在一旁给他斟酒。等人斟完酒后低头行礼毕便要站起身来,他突然开口问道:“你此前说王郎君有书与高御史求官,语多狂悖,是什么缘故?”
那婢女微微一愣,转头先去看了一眼王泠然,随即方才扭过头来,轻声说道:“杜郎君不知,王郎君去岁及第,然吏部选官时而循资格,时而凭机遇,要候一缺,三年守选并非空话。恰好王郎君与朝中高御史同乡,因而便写信与高御史求官。其中有字句云……”
她顿了一顿,这才流利地诵道:“仆之怪君,甚久矣……公之辱仆,仆终不忘,其故亦上一纸书,蒙数遍读,重相摩奖,道有性灵云。某年来掌试,仰取一名,于是逡巡受命,匍匐而归,一年在长安,一年在洛下,一年在家园。去年冬十月得送,今年春三月及第。往者虽蒙公不送,今日亦自致青云。天下进士有数,自河以北,惟仆而已。光华藉甚,不是不知,君须稍垂后恩,雪仆前耻;若不然,仆之方寸别有所施。何者故旧相逢,今日之谓也。仆之困穷,如君之往昔;君之未遇,似仆之今朝……”
洋洋洒洒背诵了一大篇,她见杜士仪果然面色微妙,微微一笑便说道:“前头还只是语多怨望而已,然最后数句却更匪夷所思。‘意者,望御史今年为仆索一妇,明年为留心一官。幸有余力,何惜些此仆之宿憾,口中不言;君之此恩,顶上相戴。傥也贵人多忘,国士难期,使仆一朝出其不意,与君并肩台阁,侧眼相视,公始悔而谢仆,仆安能有色于君乎?仆生长草野,语诚触忤。并诗若干首,别来三日,莫作旧眼相看。山东布衣,不识忌讳。泠然顿首。’”
倘若说前头还只是觉得这家伙睚眦必报有些没风度,那么听到此信最后所提的要求,杜士仪简直便是瞠目结舌叹为观止。不过是同乡,前时又并无多少深厚交情,这王泠然先是得意洋洋炫耀自己中了进士,然后就是对人家劈头盖脸一通指责,最后甚至语多威胁,不仅要官,而且还要媳妇,若是不给,他日万一于朝堂平起平坐之际,必然施以白眼!尽管他竭力想忍住,可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这王泠然之天真,实在是他闻所未闻!不过,却也有些率直可爱!
笑了好一阵子,他方才饶有兴味地看着那婢女道:“如是文章,亏你能够倒背如流!今日多承提醒了!”
“郎君言重,贵主早有吩咐,若郎君有言,令婢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叫什么名字?”
“承蒙郎君垂询。”那青衣婢再次深深俯首,随即方才低声道,“婢子贵主近身侍婢霍清。”
观此婢容貌俊秀谈吐清雅,必然是玉真公主喜爱之人,杜士仪点了点头便收回了目光。见那边厢王泠然依旧还在冥思苦想,然而那张脸却憋得通红,其他宾客多半百无聊赖,议论讥嘲的声音比之前更响亮了,想想这家伙恃才傲物却又天真可爱的性子,他想想解铃还须系铃人,便重重咳嗽了一声。发现玉真公主心情甚好地看了过来,其余宾客亦是稍稍为之一静,他便站起身道:“今日宾客不过十数人,若是单单某与王郎君殚精竭虑,其余诸位未免太过清闲。与其大家作壁上观,不如各出一二筹,续完了这一套酒筹如何?”
玉真公主见王泠然赫然满头大汗,虽厌其自大,但也不想太让其难堪,当即颔首笑道:“便依杜十九郎此言。霍清,去取那些已经制好的酒筹,与诸位宾客一观。”
尽管刚刚不少人都暗笑王泠然夸下海口却出了丑,可当霍清用木盘捧了那些竹筹给众人传看,不过须臾,诸席之上便鸦雀无声。看到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都在悄悄打量着自己,杜士仪安之若素地拿起手中酒盏呷了一口,随即轻轻舒了一口气。
有这一次的经历,日后想来不会有人总以为他江郎才尽年少可欺,非得挑他这个软柿子捏,他也能轻松些!
酒筹传到姚闳之手,他一筹一筹看完之后,立时根据笔迹分辨出了哪些是王泠然所拟,哪些是杜士仪所拟。他更能品味得出来,杜士仪所拟的那些酒筹不但是玉真公主亲笔所撰,而且每一句皆是少有的绝妙佳句,否则王泠然毕竟是七岁闻名于乡,去岁二十六岁高中进士科第十九名的才俊,哪里会如此狼狈!说起来,祖父这一次罢相之后,尽管保住了姚家荣宠,可姚系一党在朝已经式微了,如今崔家亲近杜士仪分明是在投资将来,他身为姚家长孙,也该尽力挑几个人亲近亲近,以备将来!
第七十三章盛名之下
同样两刻钟的功夫,王泠然勉强凑出了十筹,其余宾客各展所能人人出了一筹,那一套五十筹终于算是满了。当这些新鲜出炉的酒筹装入了鎏金筹筒中时,今日赴宴众人却没有往日行令开始时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反而又是三三两两好一通窃窃私语。
这俗令几轮下来,觥筹交错,人人脸上都带上了几分醉意。而王泠然也不知道是时运不济,还是其他缘由,抽到了两次自饮四十分,再加上借酒遮掩所喝的那些,他一张白面已经是红得如同煮红的虾子。
而俗令完毕再行雅令之际,杜士仪含笑表示自己年少浅薄,担当不起律录事,情愿当个执杯劝酒的觥录事。身为主人的玉真公主看了一眼四座,见众人无不如释重负,她便从善如流地点头答应了下来,却是将此职让给了三十出头最为年长的潞州苗晋卿。
苗晋卿本就八面玲珑,当即选了日字头诗令,但只见众人无不借着酒意苦吟佳句,苗晋卿妙语连珠品评不断,而杜士仪乐得逍遥,只管执掌旗、纛及一组酒筹,只看苗晋卿的指令上去罚酒灌酒。在场既大多为精通诗赋的名士,大多数时候他实无所事事,恰值别馆中的歌舞伎献上了歌舞,他索性赏酒赏乐赏美人,但只看别人冥思苦想应付那酒令。
富平石冻春一晃已是没了三坛,尽管碍于玉真公主这位身份尊贵的女主人在场,没有人敢放浪形骸地脱去外袍,但大多数人都情不自禁地拉低了领子。而玉真公主则在离席更衣回来之后,换了一身半掩酥胸的纱衣,乍一看去但只见肤如凝脂,在此刻白昼仍旧点着数十只蜜烛的室内,显得格外引人瞩目。酒酣之际,又一轮酒令行毕,苗晋卿领了玉真公主一个眼神,笑着示意今次到此为止,一旁早有负责誊录的侍婢霍清将满写了各色诗句的白麻纸呈送到了女主人面前。玉真公主却只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随即便笑了起来。
“我这别馆设宴,酒令从未如今日这般一行雅俗数轮,料想诸位郎君也辛苦了。刚刚几轮乐舞相比诸位也不及欣赏,眼下便请诸位赏剑器浑脱一曲!”
杜士仪眼见玉真公主身侧的霍清轻轻击掌,不多时,就只听下头乐师先奏琵琶管箫,下一刻,一个人影从堂外电射一般跃入,稳稳当当持剑单腿着地,动作飘逸潇洒,满堂初时寂静,随即就传来了漫天彩声。
既是出场完美,那剑舞女子手持那悬着通红剑穗的长剑,在旁观众人看来,她一时间满场腾跃,时而如平沙落雁,时而如出水蛟龙,时而动作迅疾如奔雷闪电,时而动作舒缓如老牛慢车,可搭配在一块却令人目不暇接。然而,众人看剑舞,玉真公主却在若有所思地审视杜士仪,见其虽则观赏,面上笑容却只是淡淡的,再想起两年前监察御史刘沼回京之事,她心里终于为之确信。
如今公孙大娘名声更胜往昔,便是因为剑舞之外更有雄词相配,那冯家三姊妹不过锦上添花之人,而那背后写词的人,除了她眼前那个少年郎不会有旁人!须知公孙大娘以雄词配剑舞,本就是从登封而起!
一曲终了,那年轻舞姬面色微红持剑行礼,领赏之际,座上便有人出声赞道:“贵主姬人这一曲剑器浑脱,如今看来恐是不逊于名声赫赫的公孙大娘!”
那年轻舞姬闻听这一声赞叹,激动得脸色绯红,连连拜谢。而此番喝酒最多的王泠然分明已经醉意醺然,闻听此言却忍不住冷笑道:“此女剑舞确实亦属顶尖,可招式却犹显绵软了些,只可远观,近看便少了几分森冷杀气。公孙大家的剑舞,某去岁及第为前进士之后,曾经在偃师一观风采,就只见左近百姓齐集,一时万人空巷!剑舞之际,惊鸿动天地,再无人能及!而且,前岁公孙大家至登封,为捕蝗事励登封上下百姓时,据说还有人作小半首歌行赞其那一曲剑器浑脱,虽则诗未过半,却是流传甚广,无人能续!”
今日王泠然逞强续筹,最后却是众人合力方才替他收拾了残局,那些早就对其恃才傲物颇为不以为然的人自然更加心存鄙薄。此刻便有人忍不住出言讥刺道:“王兄自己不能续,便以为别人亦不能?”
王泠然适才受挫,正窝着一肚子火,此刻听到这极其明显的讥嘲,他立时霍然起身冷笑道:“公孙大家自从两年多前离东都之后,便再未行至两京之地,兼且那小半首歌行惜乎未完,因而并未流传至两京之地。然天下才俊,未必尽在两京,若真有人能续,焉能任其残缺至今?你既是指某不能续,便是意指自己有此之能,既如此,便听一听这在都畿道河北道各州县流传极广的小半首歌行!”
说到这里,他也不管那开口质疑自己的人如何紫涨了面皮,弯腰拿起面前食案上的那一杯美酒一饮而尽,随即朗声吟道:“今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气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爠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他猛然间一停顿,又带着醺然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那席的文士,似笑非笑地说道,“君既狂言,歌行在此,请君接续。”
玉真公主见王泠然竟然又为此和人硬顶了起来,忍不住又瞥了杜士仪一眼。却只见这个分明才该是真正中心人物的少年郎,仿佛更在意的是身前食案上刚刚送来的一道白沙龙,一面旁若无人地伸筷挟菜大吃大嚼,一面和一旁的霍清说着什么,仿佛根本不在意那一番争执。这时候,她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众人皆坐我**的王泠然,心中对此人的评价倒是稍稍扭转了两分。
虽则目高于顶傲慢自大,但有什么说什么,倒还是个直爽人!
无疑,这请君接续便没有后续了。无论文章还是诗赋,续尾无疑是这世上最难的事,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扣上狗尾续貂的帽子,更何况在座诸人都是文坛俊杰,细细咀嚼那八句诗,全都只觉得身临其境已经圆满,再难以添进别的。于是,又是苗晋卿出场打了圆场,几乎把这话头岔过去的时候,就只听王泠然邻座的姚闳突然轻咳了一声。
“王郎君如此推崇那小半首未完的歌行,若是我知道做诗者何人,则何如?”
“姚大郎此言当真?”
尽管身为姚家长孙,但论文章诗赋,姚崇自己就非顶尖,姚闳自己更是不过中上而已。因而,今日他到此赴宴,多数时候都是坐看别人表现,自己除了必得要行的酒令,否则绝不多言。可这会儿面对王泠然那惊喜的目光,别人的愕然诧异,他便慢条斯理地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下子,就连孙迪也忍不住好奇了起来。他自负博学,可到东都后多处饮宴,这才发现才俊之多远远超过自己想象。刚刚王泠然的那几句诗亦是激起了他的兴趣,此刻便连忙问道:“姚大郎这是何意?莫非意指……人就在我等之中?”
见姚闳笑容可掬地看向了自己,杜士仪哪里还不知道,若非当初刘沼回京之后把事情原委都报了姚崇,就是姚崇从另外的渠道打听到了此事,最后被姚闳给听说了。即便姚崇已经罢为开府仪同三司,他仍然很不希望被那位太会算计的老相国给惦记上了,可此刻姚闳既然当众点穿,他便从容举杯笑道:“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姚大郎真不该在今日席上翻旧账。”
杜士仪此言,不啻是承认了那半首歌行为其旧日所作,一时间,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这时候,姚闳方才举杯回敬道:“杜郎君这半首歌行便难倒了无数人,如今于贵主别馆再见一曲剑器浑脱,即便不如昔日公孙大家,可那剩余半首,可能接续否?”
见自己又成了目光汇聚的焦点,杜士仪深感身处如此场合,真是一时都松懈不得。他示意一旁的霍清再次替自己斟满,笑饮半杯之后便干脆利落地说道:“不能!”
面对那些眼神各异的目光,他顿了一顿便继续说道:“当日只是一见公孙大家冠绝天下的剑舞,一时心中有感而发,遂成此八句。后与公孙大家道别之际,某曾言说,公孙大家剑器浑脱之雄奇,八句诗已然道尽耳。日后若有接续之时,恐怕得是二十年沧海桑田之后的事了。”
姚闳既指,杜士仪已认,一时人人嗟叹。一时间,尽管此后更有妙歌艳舞,再无人放在心上。辞去之际,如苗晋卿孙逖寇钊等人,都问了杜士仪下处,得知其暂居劝善坊旅舍,更为嵩山大隐卢鸿弟子,顿时心里各有计较。得知杜士仪不日便要离东都回山,本想要再下邀约的姚闳顿时改变了主意,微一沉吟便追上了面沉如水向玉真公主道别后就离开了的王泠然。
而杜士仪自然而然落在了最后。道别之际,他正施礼之际,就只听玉真公主突然问道:“杜郎君的叔父,可是如今任仙州西平尉的杜孚杜若虚?”
第七十四章礼书经算技,闺门需五艺
对于叔父杜孚,杜士仪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在记忆之中,杜孚早年便开始为了出仕四处奔走,很少在家中停留。后来出仕,便带了家人上任,几乎没回过樊川。
樊川之地虽是士族云集,但大姓却无过于韦杜。他这一脉,高祖杜君赐曾仕隋朝为官,大唐立国之后,赠怀州刺史。曾祖父杜正谦任庆州司马,而祖父杜元安,则是只出仕至泾阳尉。他生父早亡,嫡亲叔父杜孚在族中几位长辈的奔走帮助下,费尽千辛万苦方才以门荫补皇庙寝郎,如今三十六七的年纪,仍只是区区县尉,仕途艰难自不必说。而他五服之内的其他长辈亲戚,官职最高的也不过七品。也就是说,杜氏自家这一支早已没落了。若非樊川之地尚有杜氏其他各支,彼此提携一把,当初他根本就不可能尚在年少便出入公卿族第扬名。
此时此刻骑在马上,他记起这些无论是被以前的“他”,还是被现在的他都丢进角落,很少去理会的家族旧事,便不是因为玉真公主突然提到了杜孚。不要说杜孚只是区区九品县尉,就算朝中寻常官员,也未必放在玉真公主的眼中,而她在问了那一句之后,竟是还笑吟吟地说,杜孚因缘巧合得了上峰器重,不日即将调任河北道的幽州。想来玉真公主知他之名顶多不过数日,更谈不上什么爱屋及乌,这次擢升调任断然与其无关。
而且,仙州西平县在河南,而幽州却在河北与奚及契丹交接之处,即便升官,也可以说是风险与机遇并存!
从玉真公主别馆回到洛阳劝善坊的旅舍,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了。下了马的他想到卢鸿和卢望之裴宁清早启程,如今很有可能已经抵达了偃师,而杜十三娘明日便要搬去崔家住,心里恐怕够难受了,再对其提及杜孚的事情,不过白白让其多一份忧心,少不得打叠了一番神采飞扬的表情。然而,下一刻,就只见一个人影从院门处敏捷地闪了出来。
“赴个宴居然要这么久,我都等得快睡着了!”
见崔俭玄一面说,一面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继而又打了个呵欠,杜士仪若有所思打量了他两眼,这才笑着说道:“今日人多,又是行令又是歌舞,所以散得晚。”
“我想呢,送了卢师和大师兄三师兄启程我就过来了,一等老半天,十三娘又懒懒的没精神,闷死我了!喂,别站在门口了,咱们回屋里说话。”催着杜士仪往院中走,崔俭玄便口中不停地问道,“你快说说,今天贵主那里都来了些什么人,别人看到你这个头一次去的生面孔,可有为难你?你不知道,说是才俊英杰,可他们往往都欺生……喂,你哑巴了,怎么不说话?”
听着崔俭玄絮絮叨叨的说话,杜士仪却始终没有回答,直到踏进屋子,身后的崔俭玄有些恼火地质问了上来,他方才头也不回地说道:“难为九娘子了,扮得这般惟妙惟肖,恐怕我家十三娘都被你骗过去了吧?”
此话一出,他身后的“崔俭玄”先是一愣,随即便气急败坏地嚷嚷道:“不可能,我明明反反复复琢磨过阿兄的言行,刚刚肯定没露出过破绽,你怎么还认得出来?”
“第一,你学崔十一的声线固然像,但你的身量毕竟比他要矮一些,穿上高靴子走路,自然就有些奇怪。”杜士仪转过身来,见崔九娘顿时恍然大悟,随即又有些咬牙切齿,他便笑眯眯地说道,“当然,在你露出这破绽之前,我就已经认出你来了。这次你固然没有施香傅粉,而且如今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所以你戴一条貂皮领子遮掩那唯一一处破绽并不显眼,可是,崔十一却很少戴那玩意。还有,请九娘子不要总是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我和崔十一到底同窗同屋大半年,不是你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
“好了,九娘,你这出戏既然演砸了,也该死心了。”
随着这个慵懒而又婉转的声音,杜士仪就只见一个人影从杜十三娘屋子里出来。只见她红罗衫子郁金裙,蜀锦半臂和帔子在夕阳下映照出五彩的光辉,发间簪了一支随步轻颤的银蝶步摇,恰是衬出了其那张薄施粉黛不上面靥的绝色容颜,不是崔五娘还有谁?面对这一位,杜士仪就不像对刁钻的崔九娘那般轻松了,面色微微一沉便走上前道:“原来五娘子也来了。”
“阿弟既然是把那样的话都捎带来了,我怎敢不来赔情道不是?”崔五娘嫣然一笑,眉间花钿恰是鲜艳夺目,“杜十九郎莫非真打算和我姊妹二人如此屋里屋外说话?”
从第一次在永丰里崔宅相见,到第二次分别在南市雅斋和积善坊的胡姬酒肆分别见到两人,再到今天,杜士仪和这崔家姊妹二人满打满算才只见过三次,然而,每一次都总有形形色色的出人意料。此时此刻,见那边厢杜十三娘站在门边,咬着嘴唇面带求恳之色,他只得安抚地冲着其点了点头,继而无可奈何地侧身让两人进屋。见崔五娘在这陈设颇为简陋的客舍中,就犹如在自己家中一样施施然跪坐了下来,而一身男装的崔九娘则是面带嗔怒地站在她旁边,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二位娘子今日来有何见教?”
“就是我刚刚说的,阿弟回来既是说杜十九郎恼了前事,我自然得亲自走一趟。至于九娘,她原是早就溜出来了,本打算去玉真公主的别馆,半道上才被我截了下来。”说到这里,崔五娘瞅了妹妹一眼,见其有些心虚地侧过头去,她这才含笑继续说道,“此前不经你同意,我便先说服了十三娘,确是我考虑不周,所以,我在此向杜十九郎你赔个不是,日后若再有类似之事,必然先对你挑明,征得你同意再作计较。”
见崔五娘真的低了头,杜士仪也懒得揪着一件已经势在必行的事情不放,少不得淡淡地说道:“我也知道五娘子好意,只是身为兄长,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左右为难,若是有所冒犯,还请五娘子见谅。”
“哪里,都是我的错,就连祖母也责备过我了。”崔五娘见外头帘子一动,却是竹影送了浆水来。情知是杜十三娘担心他们这边起了什么冲突,她取了一杯在手又寒暄了几句,等竹影默默退下,她才对崔九娘开口说道,“九娘,你先到外头守着。”
“为什么要我去守着,绿蝉云翘不是都在外头!”
崔九娘一时忿然挑了挑眉,等见到崔五娘眼神转厉,从小就敬阿姊如同神明的她立时不敢再吭声了,没好气地斜睨了杜士仪一眼,当即气咻咻地出了门。只听那帘子重重落下的声音,就知道她心里有多不痛快。然而,崔五娘却并不在意,等那荡来荡去的帘子逐渐静止了下来,她方才放下那只轻轻抿了一口的杯子。
“祖母虽则病情未愈,但却与家中爷娘商定,十一郎会跟着杜十九郎你一块回嵩山。只是还得预备一些东西,所以请你在洛阳再少留数日。你若是担心外间邀约频繁,不妨明日便和十三娘搬到崔家来。”
见杜士仪只是微微动容,却并不吃惊,她知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也就诚恳地说道:“当初阿爷阿娘留十一郎在京,是因为祖母病势凶险,如今既然祖母精神好了,自然还是以十一郎学业为重。更何况,卢公盛名在外,此番真正得见风骨,崔氏上下无不拜服。正如祖母所言,良师益友,平生难得,十一郎有幸能同时有这两者,怎还能不知珍惜?至于留下十三娘……”
顿了一顿,崔五娘便微笑道:“杜十九郎,正因我知道你只得一妹,所以才要留下她。你在山中读书,能周顾到她的时间很少。身为女子,在这世间立身,也得有一定要学的东西。一曰礼,若不习礼仪,日后待人接物也好,出入宫阙也好,难免会有疏失。二曰书,十三娘的字虽娟秀,然尚未成形,一手好字是必须的。三曰经,朝中公卿中多有暴发,然则真正的世家,哪怕家门一度败落,若是母通经史,能教子女,则日后必有再起之日。
四曰算,出入盈余皆心中有数,日后不至于为刁仆糊弄。五曰技,如今音律之风盛行,你固然精通琵琶,十三娘却只是幼时粗识乐谱,她不想让人说兄了得妹却不过如此。将心比心,你既然能让十一郎明进退勤学业,我自然也会竭尽全力让十三娘学会那些将来用得上的东西。”
这番话一说,原本心中还存着几分不愿意的杜士仪顿时大为触动。他低头沉思片刻,随即便站起身来对崔五娘深深一揖。
“崔氏六房同居,门风清正,东都人尽皆知,而五娘子又是如此明析厉害,我就把十三娘托付给你了。至于十一兄,也请尽管放心。无论是卢师门下学子,还是入室弟子,讲的都是有教无类,十一兄为人爽快慷慨,在草堂人缘极好。至于我和他,同学史话律典,又是一同进的门,本来就更加亲近,今后自然还会同从前一样互相照拂。”
“既如此,我就放心了。”崔五娘笑着站起身来,心里却突然想到,九娘顽皮,竟亲自悄悄去查看崔俭玄从杜士仪那儿得到的那个锦匣,其中黄金价值何止百贯,少说也有二百余贯,竟是比放利钱所得更多。这便说明杜士仪此前虽则向其借过钱,非但从未将不把钱放在心上的崔俭玄当过摇钱树,而且极讲诚信,如此方才是真正可以祸福相依的朋友。
因而,当走到门边上的时候,她突然停了一停,随即才头也不回地说道,“十一郎回东都之后,曾经命人打探过幽州军中一个叫裴旻的将军。我不欲其分心,便一直都拖延着他。裴将军乃是幽州节度使帐下勇将,用剑出神入化。当年随孙佺出征奚人,若非他勇不可挡,总算保全了一些兵马,恐怕那一场败仗折损更甚,如今应是率军镇守定州西面的北平军,那一带这几年并无战事。听说你那叔父即将调任,若要找人不妨请他打探打探。另外……”
崔五娘突然转过身又往回走了两步,这才看着杜士仪说道:“听说你和柳家六郎有些意气之争?关中柳氏本为名门望族,柳惜明祖父乃是已故尚书右丞柳范,其父是睦州刺史柳齐物,其姑母便是宫中柳婕妤。此人心胸狭隘,你日后若再遇上他,切记提防他使什么幺蛾子。”
第七十五章扫席待知己
尽管崔五娘盛情相邀自己和杜十三娘一同搬到永丰里崔家去住,但杜士仪最终还是辞以即将回山,婉拒了。送走了那崔氏姊妹二人,想到今夜因为卢鸿一卢望之和裴宁都已经在回程路上,院子里颇为冷清,他索性让旅舍的店主备了架子和铁盒,盛了炭火摆放在院子里,又让其预备了新鲜羊肉,随即便叫了杜十三娘和竹影田陌出来,在这炭火边上烤起了羊肉。
即便并不是事先就腌渍好的肉,调料也不过是撒上盐粒茴香姜末蒜蓉之类的东西,有些单一,一开始杜士仪尚未习惯这炭火的热度,几串肉都是黑乎乎的,一两轮过后方才渐入佳境。杜十三娘胃口不大,三四串下来便已经差不多饱了,可每当杜士仪递过来的时候,她却总忍不住伸手接过不声不响地吃着。就当她再次从杜士仪递来的那一把肉串中分出其中一串拿在手中,还不等入口,她却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响亮的饱嗝,脸上立时唰的就红了。
“好香……杜十九郎可在?”
杜士仪听见杜十三娘那一声饱嗝,又看到她嘴上油光光的,才要吩咐竹影去拿一块软巾给她擦擦,就听到了外头这声音。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了下来,倘若不是这炭火的光芒和屋子里透出来的灯光,原本院子里已经一片漆黑,因而他听见这有些熟悉的声音,眯着眼睛盯着门口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笑着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十三郎来了!”
王维一进院子便发现院子里仿佛正烧着炭火,那阵阵让他馋涎欲滴的香味便是从那炭火上传来的。等到再上前几步,他方才发现是杜士仪在亲自烤肉,一旁杜十三娘的脸上红扑扑的,而那自己曾经见过的昆仑奴和另一个婢女也站在旁边,显然是杜士仪亲自动手,他们身为仆婢竟只负责吃。心里纳罕的他当即笑道:“我正好去簪亭山访友,谁知道一回来便得知卢公奉诏进宫后,如今赐官还山,卢兄也走了,我竟未来得及相送!遗憾之余却又得知你赴玉真公主之邀,今日应该尚在东都,我这便找了过来。谁知道你兴致这么好,午间才赴了宴,这会儿又在院子里烤肉自娱!”
“今日午间贵主别馆饮宴,上下宾客十余人,酒菜固然丰美,但人人大多都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一展所才,只有我埋首苦吃,勉强混了个半饱。可从别馆一路疾驰赶回来,又会了崔氏二位娘子,这会儿腹中空空,自然需得大快朵颐。”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王十三郎可要一尝新鲜否?”
“还是算了。”王维有些心动地看了一眼杜士仪在烤架上翻动的香味扑鼻的肉串,但人却避得远远的,随即苦笑道,“今日乃是二月初八,我该当食素……早知道我就不在这时候来找你了!”
杜十三娘闻言有些好奇地问道:“王郎君缘何食素?”
“家母师事普寂大师,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所以我随家母,亦是自幼信佛。”王维微微一笑,那张俊秀的脸在火光地映照下竟是显得有几分安详,“我虽尚未完全戒断荤腥,但每月逢双日,都是不食肉的,多年以来都是如此。就是其他日子,也少食荤腥。”
杜士仪闻言一愣,低头看看炭火上那滋滋流油的肉串,他便笑了起来:“原来竟是因为有如此干碍,只可惜我眼下一丁点菜蔬也无……十三娘,你请王兄屋里坐吧,我一会儿就来。”
“是,阿兄。王郎君请先进屋子坐吧。”
杜十三娘顺手就把手中那一串原本就吃不下的肉往田陌手中一塞,带着竹影把王维请进了屋子。这时候,杜士仪毫不客气地一边烤一边吃,待到把肚子填饱得差不多了,他这才吩咐田陌自己解决剩下的,见这黝黑的小子喜得什么似的,他便信步往院子外头走去。待找到了店主,他随口问了旅舍中眼下还有些什么食材,得知崔五娘和崔九娘姊妹过来拜访时,还送了好些菜蔬,他立时挑了挑眉。
看来崔五娘虽邀他和十三娘一块去崔家住,可其实却早就知道他不会答应了!
“崔家送来的那些菜蔬,好些都是时下最难得的。”店主虽知道这些东西轮不到自己或是其他客人享用,但自家旅舍住过天子征召的贤士,又有崔氏这样名闻天下的望族世家来送东西,他少不得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此刻又眉开眼笑地补充道,“其中还有几根胡瓜!这可是如今这季节民间吃不到的,听说是温汤水浇灌,内供宫中的。”
杜士仪自然不相信什么温泉水浇灌的话——要是那样,瓜非但不能熟,而且显然死定了,更何况他早就听说,如今同样有温室栽培菜蔬——知道这胡瓜便是日后的黄瓜,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把那胡瓜挑一两根出来,切成长条凉拌,再挑上三样其他又新鲜又能凉拌的菜蔬一块送进来,送去我屋中待客。”
杜十三娘引了王维进屋,想了想又去找了兄长随身带着的几本书,这才吩咐竹影在一旁随侍以备不时之需,自己却避到了屏风后头。王维随眼一瞥,不禁随手翻了几页,待发现这是手抄,却和自己近来出入书肆,以及到寺院所见新版佛经的样式一模一样,他方才猛然间想起敬爱寺一位禅师曾与自己笑语,这杜郎书的样式最适合经文,如今东都佛寺刊印经书,多采用如此样式,他顿时坐直了身子,一页一页若有所思地仔细翻阅了起来。然而,他一面看书一面等了许久,却并没有等来杜士仪,而是等来了端着食案送上饭菜来的店主。
“杜郎君说,请王郎君先用饭,他一会儿就来。”
一碗清粥,四色新鲜的凉拌菜蔬,王维颇感意外,随即便明白这是杜士仪听说自己今日食素,因而特别让人预备的。想想腹中本就饥饿,再加上刚刚在外头闻到那肉香而勾起了馋虫,他也就不再客气,点点头后便动了筷子。这季节市面上少见这些新鲜菜蔬,他亦是出入王侯贵第最多的人,每样尝了一口就知道,必是哪里送来的内用之物,脸上不禁露出了几分微妙的表情。
等到换却一身衣裳,头上还是湿漉漉的杜士仪进了屋子来,王维也已经将那些清粥小菜吃得干干净净。眼瞅杜十三娘和竹影都悄悄避了出去,便忍不住奇怪地盯着显见是才沐浴过的杜士仪看了老半晌。最后,还是杜士仪自己笑着解释了一句:“你既然今天戒断荤腥,我刚刚在外头烤肉沾了那一身腥膻,若进了这屋子来见你,岂不是要把你逼得掩面而逃?这些清粥小菜是我临时让店主准备的,东西是傍晚永丰里崔家刚送来的,知道店家手艺未必如意,就索性让他们都凉拌了送来。”
不过是那一天晚上在毕国公窦宅方才相见相识相知,今天就因为他随口一句话说是自己今天食素,杜士仪就立刻放在心上了!
王维这两年背井离乡,在两京周旋于权门贵第,看似风光无限,纵使王侯亦待之如友,但和宋王岐王那样的人相交,他面上待之如常人,心里总得费尽思量,而那意气风发信心满满的背后,更少不了另一种愁绪寂寞。知道此时言谢未免煞风景,他微微一笑后,便指着一旁坐榻上的书问道:“刚刚令妹生怕我独坐无聊,便取了这几本书给我看,虽为手抄,可竟是坊间常见的杜郎书样式,不知杜十九郎可能教我缘何如此?”
见王维面上笑眯眯的,分明心里已经确定了,杜士仪也就索性直截了当地解释道:“我此前山居峻极峰下替司马先生抄书的时候,灵机一动用了这种样式,又建言司马先生如此印书更易于流传,后来司马先生请人校阅刊印了好些书,所以大概才在坊间流传了开来。至于所谓杜郎书之名,我真的一无所知。”
“虽则如此,果然是你的主意!”王维一时抚掌大笑,旋即方才叹了一口气,“那天杜十九郎你去了永丰里崔家,我宿醉醒来,有幸面拜卢公,请教了心中多年疑难,颇有所得。原本我还想拜访友人回到东都,再来拜会卢公,却不想卢公竟然这么快就回了嵩山。只是如今舍弟即将到东都,我不能随你去嵩山,只希望日后能有机会再去拜见卢公,聆听教谕。对了,不知你何时启程?”
“卢师也曾说过,王兄高才,他平生仅见,日后若是你再去嵩山,他一定会很高兴的。至于我,等崔十一郎那边准备好了,便会启程。东都距离嵩山本就不远,我们俩带上几个从人快马疾驰两三日也就到了。”
“哦?”王维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突然低声问道,“你可还记得上次在毕国公窦宅的那个柳惜明?”
“自然记得。”想起此人从一开始就处处针对自己,杜士仪顿时心生厌恶,“王兄缘何提到他?”
“我也是道听途说的消息。”毕竟和消息来处并不熟,因而王维踌躇片刻,最后还是开口说道,“据说这位柳郎君本想求今年京兆府解送,结果他在毕国公窦宅与你针锋相对,又想借姜四郎之力,结果反而却自己下不了台。事后,姜四郎也不知道为何缘故,在外头大肆宣扬那一晚的夜宴,再加上卢公辞不就官,名声一时大噪,此事近来在东都流传甚广。所以至少今岁,柳惜明不但无望一举京兆府等第,是否能解送都不好说,明年进士及第就更难了。恐怕他不但记恨上了你,就连柳家亦要对你怀怨,你需小心些。”
第七十六章蒙尘和氏璧
因是宵禁之后进了劝善坊,又找到了旅舍,因而这一夜杜士仪自然便把王维留了下来。前次因为他宿醉之后的第二天就赶去永丰里崔家赴宴,曲谱也没来得及留给王维,如今两人秉烛夜谈之际,话题须臾就从正事渐渐转到了那些风花雪月的风雅事。王维兴之所至,又唤店家送了酒来,随即讨来杜士仪的琵琶,竟是把他上次在毕国公窦宅弹过的那一首曲子又奏了一遍,除却几处无伤大雅的小错之外,余下的不差毫分,杜士仪自然不禁叹为观止。
到底是天才,和寻常人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即便如此,他仍是当场写了曲谱相送,继而又在王维的软磨硬泡下,不得已又用裴宁所教的裴家琵琶指法弹了几首其他的曲子,顺便又欣赏了王维的两首新诗,话题更是从风花雪月谈到了山河地理,印象之中仿佛还因为什么林胡之类的东西争得面红耳赤。待到两人精疲力竭睡了过去,已经是下半夜的事情了。这一觉杜士仪睡得昏昏沉沉,恍惚间依稀觉得有人使劲推搡自己,他才有些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郎君,郎君。”
看清那张圆圆的黑脸,杜士仪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认出是田陌的他使劲揉了揉额头,这才发现另一边的地席上,昨夜来时风度翩翩的王维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还能听到一阵阵均匀的鼾声。想到昨夜和这家伙秉烛夜谈,后来兴之所至,又让店家送来了些酒,到最后还争了起来,他忍不住又晃了晃脑袋,这才支撑着坐起身来。
“怎么是你?十三娘和竹影呢?”
“娘子说,郎君起行在即,想去坊中佛寺上香祈福,带着竹影和店主家娘子一块随着去了,留我下来是怕郎君醒来没人伺候。”
说到这里,田陌顿了一顿,见杜士仪点点头便要起身,他连忙上前去帮着把早起竹影预备好的干净衣衫捧了出来,服侍杜士仪穿衣。然而,跟着杜家兄妹,这种随身伺候的事情他几乎没做过,这会儿笨手笨脚不提,捧着革带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杜士仪哑然失笑地从他手里把东西拿了过来,他方才忍不住一拍脑袋:“对了,险些都忘了。是因为外头有人急急忙忙来找郎君,我才进来的。就是那个吴九。”
听说吴九来了,杜士仪想起自己前几日吩咐其去做的事情,当即点了点头,三下五除二系好了革带,又吩咐田陌把人带到院子里来。出门之前,他看了一眼那边厢睡得正香的王维身上还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想到自己醒来时身上也盖着被子,知道必是杜十三娘或是竹影曾经进来查看过,否则昨晚上他们醉倒之后,根本不会记得这些。若非室内烧了炭盆,又喝了那么多酒暖身,早就冻出了病来!
再次相见,吴九的脸上更多了几分恭敬。卢鸿授官送还嵩山的事情,东都上下都已经传遍了,而杜士仪那一日在毕国公窦宅亦是大大扬名。倘若说他从前对于卖身还有些被逼无奈的感觉,可杜士仪让出大利,又从不对他颐指气使,他方才打定主意不回头时。可这些都比不上此次到东都的观感,他那些得失之心几乎都烟消云散了。此时此刻,他行过礼后,便一五一十地说起了自己跟着那端溪石工打探到的消息。
“广东端溪产好石,石工雕琢成石砚,在岭南之地,一方往往可得万钱,因而宋相国此前从广东都督任上回朝拜相,这个端溪石工杨综万想一扬端石之名,便设法跟着到了长安,后来又辗转到了东都。他想着这石砚在岭南尚且一方值万钱,到了两京,物以稀为贵,总能卖个更好的好价钱,谁知道两京之中更流行陶砚和瓷砚,再加上对于如今流行的墨丸和墨螺来说,用于石砚总觉得不趁手。而他想求宋相国为之美誉,宋相国何等清正之人,哪里肯答应。如今他只得了那一点钱,连回乡路费都不够,如今极其困窘。”
听到这里,杜士仪顿时沉吟了起来。思来想去,他便开口说道:“你再去一趟,请人前来见我。”
吴九没想到杜士仪立时便要见人,不禁为之一愣。知道杜士仪那不容置疑的脾气,他不敢多问,答应一声便立刻去了。等看着他离去,杜士仪方才转身回到了屋子里,轻手轻脚找出了笔墨纸砚,又研开了墨,最后才持了纸卷在手,仔仔细细回忆着自己从前抄过的那本《墨经》,老半晌方才动笔在纸卷上写了起来,起初极慢,渐渐的,他的笔下便迅疾了起来,到最后将一蹴而就的那十数张纸平摊在高几上一一晾干,他正揉着手腕,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是什么?”
杜士仪刚刚专心致志地回忆默写,早已忘了屋子里还有个呼呼大睡的人,更没注意到那鼾声什么时候消失。回头瞧见是王维站在身后低头看着那一张张纸笺,面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便笑着说道:“这是从前家中藏书上所说的制墨之法,今天我一时兴起,便抄了出来,打算得空试一试。”
“哦?”王维饶有兴致地拿起那一张张纸笺,一目十行一一扫过,尤其是其中一张图纸,最后便摩挲着下巴道,“如此制墨之法,兴许真的能造出好墨来。说不得今后在杜郎书之外,还得多出杜郎墨。”
“王兄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杜士仪随手夺回那几张纸,这才笑着说道,“其实要紧的不在于制墨,而在于这墨窑,当然,还有就是墨的形状。如今市面上最多的便是墨丸墨螺,我想制的,却是和不少贡墨一般方方正正的墨锭。只希望到时候制成之后,能真的如这书上所言,坚硬如玉。当然,光是纸上谈兵恐怕不行,王兄可认识坊间墨工否?”
“在东都倒是有一二熟识的墨工。可要真是墨锭那般坚硬,只能在石砚方才能够研墨。否则若换成了陶砚瓷砚,恐怕不出数年便要破损不堪使用了。”
“正是石砚!”
杜士仪看似没有卖关子,但王维的好奇心却着实被他勾了起来。他可不相信杜士仪真会一时兴起,索性径直在他对面盘膝坐下。得知杜士仪命人去请了一个端溪石工来,他不禁攒眉沉思了起来,好一会儿方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记得自我朝初年开始,方才渐行石砚,从前两汉魏晋隋时都不常见。端溪远在广东,路途遥远,怎会有端溪石工到东都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之前在南市那座专卖文房四宝的雅斋见过一面,一时留心了一二。”
也不知道是那杨综万住得距离劝善坊不远,还是因为杜十三娘和竹影在佛寺耽搁了,总之那主婢二人尚未回来,吴九就已经将其请来了。他仍是和此前一样一身褐色粗布衣裳,进屋时脸上有些紧张,两只手紧紧攥着面前的那个包袱,眼睛则有些警惕地盯着杜士仪和王维。直到认出杜士仪果然是那个在雅斋说自己的石砚只是未逢知音的少年郎君,吴九并非诓骗自己,他方才稍稍轻松了一些,却是抱着包袱低头行礼。
“见过二位郎君。”
“请坐。”杜士仪颔首微笑,见人有些局促不安地跪坐了下来,他方才笑问道,“上次南市一别,我一时好奇,所以让从者去打探了你的住处,今日更邀了你来。那一日在雅斋所见几方石砚,石质颇为不凡,看你这包袱,都带来了?”
“是……不不,只带了最好的一方。”杨综万先是点头,随即慌忙摇头,待见杜士仪不以为忤,他方才小心翼翼解开了怀中包袱。王维饶有兴致地探头一看,就只见那一方石砚通体素净无瑕,隐隐之中仿佛泛着宝蓝色,莹洁通透,让人一见便觉得非是凡品。而这约摸为长方形的石砚除却中央的砚池之外,便只有上方和有方雕琢着一棵苍劲的青松,青松之上则雕琢着寥寥云纹,乍一眼看去固然朴素,但再看下去,眼睛便仿佛被吸引住了一般。而这青松云纹俱是循着石上纹路,仿佛并非以刀雕刻,竟浑然天成。
“此物仿佛并不在之前雅斋所售的石砚之中?”
“郎君说的没错,这是某从端溪采石琢砚那么多年,所得的最好一方石砚,雕琢更是精心,故而从来不曾示人。”说到这里,杨综万便苦笑道,“我还以为端石在岭南之地卖得太贱,谁知道到了北地却是无人问津。这么久了,也只卖出去了区区一方……这一方石砚本是想敬献给宋相国求一美誉的,可宋相国为人清正,某几次求见无门,却不甘心将其拿出去,如同寻常石砚那般贱卖。今次因为郎君所言和氏璧,某方才将其携来,只希望它能寻到知音。”
端溪石工采石无数,可依旧困厄穷苦,他拼着想试一试不靠那些商人,能否自己在两京走出一条路来,如今看来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闻听此言,刚刚引了人进来的吴九不禁撇了撇嘴。话说得好听,但这种言辞怎么听怎么都像是要高价!
第七十七章珠联璧合
文房四宝本就是文人最爱,王维乍一见到这方宝砚时,就已经动了心。然而,他虽说出身宦门,周游两京出入显贵门庭,但终究花费也并不小,他自忖如此一方砚台若想买下,恐怕不是一两万钱就能够的。于是,他只能勉强按捺那股冲动,用征询的目光看向了杜士仪。
“砚是好砚,若是将其携往王侯贵第,仅凭它这品相,兴许也能卖个好价钱。但是……”杜士仪突然词锋一转,却是顿了一顿方才问道,“你那儿还有其他十几方砚台,若别人买了这一方去,只是纯粹收着束之高阁,你那其余的砚台仍旧会白白堆在家里不见天日。两京之地,石砚流传不广,而且最多的便是宣州青州所出之石,端州石砚不过是在岭南之地闻名而已,你可明白?”
杨综万本是想着杜士仪那天好心捡拾了石砚还给自己,又对自己说了那一通让他心头大为温暖的话,心中存了十分希望。可此时此刻这又一番话,却犹如当头一盆凉水,浇得他透心凉。
呆了片刻,他便苦笑道:“多谢郎君提醒,是某心气太高,只以为两京之地齐集天下才俊,这些端砚必然有用武之地,如今看来,只是一场空而已。某从广东一路跟着宋相国跋山涉水到了北地,已经是倾其所有,如今只得那一方砚台换来的一万钱,偿清客舍食宿欠账,已经所剩无几,更不要说回程。郎君若是喜欢这方砚台,随便开个价就是。”
杜士仪见杨综万一副心灰意冷的态度,而王维亦是面色有异,他便笑了起来:“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可不是趁火打劫。我是说,这端砚在北地不得流传,名声不广是一大原因,没有最适合使用这端砚的好墨,却是另一大原因,这便如同好马配好鞍,一个道理。而且,我问你,你身边除却此一方,还有多少端砚?”
“这个……还有十二方……”杨综万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如实说道。
“对你来说,兴许不少,但若是端砚真的名噪一时,到时候就远远不够了。”杜士仪见杨综万一下子张大了嘴,满脸不可置信,他便含笑说道,“所以,你没有回程的盘缠,我可以给你,你回端州去好好收一批最好的砚石,记住,是砚石,而不是已经雕琢好的石砚,然后再回东都。且不忙动刀,只先放着即可。至于那些花费以及来回盘缠,你都不用考虑,我会让今日去请你的吴九随你回乡。你想扬端砚之名,我可以为你扬端砚之名!”
“郎君这是说真的?”杨综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待杜士仪再次重重点了点头,他一时激动得难以自抑。之前吴九去请他,在路上就已经添油加醋地对他宣扬自家郎君出身京兆杜氏名门,师长便是天子征召而不仕的嵩山大隐卢鸿,而又与永丰里崔氏相交,在毕国公窦宅扬名等等,他来时心里就抱着莫大希望。只是希望成了泡影,继而却又变成了更美好的憧憬,这样忽上忽下的落差,着实让他有些难以消化。
杜士仪见他一脸呆滞的样子,便体谅地笑道:“总而言之,你尽管回去考虑考虑。”
“不,不用考虑了!”杨综万几乎想都不想,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斩钉截铁地说道,“某如今本就是走投无路的人,不想却蒙郎君如此青眼。某本来只希望为这一方宝砚寻得知音,如今却能为端砚寻得知音,何其有幸!既如此,这一方宝砚便留在郎君此处,某回去预备一下,到时候将所有石砚暂存于郎君处,不日便可启程!”
和这样一个爽快人打交道,杜士仪自然觉得轻松愉快。他笑着点了点头,等到把人送到屋子门口,目送吴九领着人离去,他回头一看,却只见王维正盯着那一方留下的端砚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仿佛爱不释手。然而,当他回到其面前盘膝坐下,王维却抬起头道:“去广东的来回盘缠,收砚石的开销,这一切都不是个小数字。如果我没弄错,杜十九郎你家境理应并不宽裕,这么大一笔钱……”
“路费的话,有五十贯足够了,我此前从嵩山出来的时候,身上正好带着一百贯钱以防万一。至于收砚石的花费,与路费加在一块至少不下两百贯,确实超出我之所能,但永丰里崔十一郎一定会乐意插上一脚。”
王维见杜士仪把这样风险巨大的事情说得轻描淡写犹如买一卷书般轻巧,不禁更是惊诧。他低头看着那一方端砚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打消了继续探问的念头,无奈苦笑道:“我此前孤身在两京,本就花销巨大,最近又要迎了十五郎来京,再加上家中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纵使想助一臂之力实在爱莫能助。”
“王兄言重,我这个人做事,总爱剑走偏锋,寻常人多半瞠目结舌。你家中尚有母亲和弟妹,我可不敢拉你下水。不过,此事未成之前,还请王兄代为保密。至于墨工,还请王兄替我留意一二。”
此等小小要求,王维自然满口答应,又小坐片刻方才辞去。他走后不久,杜十三娘便和竹影一同回了来,这些天原本始终心情有些低落的她去了一趟佛寺,仿佛达成了什么心愿似的,此刻显见心情很不错,破天荒和从前一样到杜士仪屋子中叽叽喳喳说了好一番佛寺见闻,这才困倦上来,勉力支撑用过午饭后便回了房去补觉。而杜士仪吩咐了竹影在屋子里好好守着,写了一封信让田陌送去崔家给崔俭玄。而田陌这一去,却等到傍晚时分将近宵禁方才回来,带的却只有崔十一郎一个简简单单的口信。
“我听你的!”
既然崔五娘和王维都提醒过柳家的事,接下来的几天,杜士仪几乎足不出户,闲时便指点起了杜十三娘练字。期间崔俭玄悄悄来过一趟,撂下金子和两个从者道是自己的心腹,随即就立时走了。杜士仪少不得再次让吴九把杨综万找来,得知其已经预备停当,便让吴九和那两个崔氏从者带着钱随其南下,却将其暂时保管的那些石砚,都让杜十三娘将来带去崔宅收存。
而既然得了杜孚的音信,他又写了一封书信,辗转托驿站送往仙州西平县。等到这一切都收拾完,王维也荐了两个制墨熟练的墨工来,已经是二月中了,齐国太夫人杜德的病情果是大有好转,崔泰之和崔谔之兄弟商量过后,终于决定让崔俭玄立时跟着杜士仪再回嵩山求学。
临行那一日,崔家虽不曾又齐集子弟开大家宴,却是在齐国太夫人杜德起居的屋子里设了小小的饯别宴。这一次,杜士仪方才第一回见到了崔俭玄和崔五娘崔九娘的母亲赵国夫人李氏。李氏年少便嫁给崔谔之,为其生育了三儿两女,如今虽然早已不再年轻,但面上那一双凤目婉转流波,仍可见年轻时的风仪。只她性子沉静,如今身体也并不算好,脸上流露出几分孱弱的苍白,只有提到崔俭玄的时候,那面颊上方才显出了红晕。
“杜十九郎,十一郎我就托付给你了。”
“夫人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拂于他。”
杜士仪一面说一面看了邻席的崔俭玄一眼,见其很是郁闷地往嘴里灌了一杯葡萄酒,想起刚刚从齐国太夫人杜德,到崔五娘和崔九娘,无不是有意无意提醒他别让崔俭玄闯祸他不禁笑了起来。等到看见对面崔九娘下首那一席,杜十三娘也在左一杯右一杯地喝着酒,他便开口说道:“舍妹今后寄居崔宅,着实劳烦了。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此前她不但一路送我去嵩山求医,接下来近两年始终独居在山中,从不言清苦,我欠她良多。只希望她随着五娘子和九娘子,能够多些闺中乐趣。”
“阿兄……”
见杜十三娘终于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经是一片水光,杜士仪便举杯冲着她微微笑道:“十三娘,你别忘了当初你对我说要留下时说的话。”
“我不会忘。”杜十三娘见兄长一饮而尽,她使劲咬了咬嘴唇,强忍眼睛酸涩,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兄请一心学业,勿以我为念,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待到起行,讨厌麻烦的崔俭玄直接吩咐将家人预备的那些各色行李另外装车,派了两人跟在后头随同两个墨工一起,徐徐送往悬练峰卢氏草堂,自己则是和杜士仪只带着一个随从和田陌,一出东都洛阳便在官道上打马飞奔。直到一口气驰出去十余里,他方才勒马长舒一口气道:“东都城内除却天使,不许打马飞奔,而且到处都是没完没了的礼仪规矩,繁琐死人了!如今总算能喘口气,真不容易!”
“你呀,和家人分别就没个离愁别绪?”
杜士仪满心都是杜十三娘那强颜微笑的样子,见崔俭玄这样子,忍不住觉得这小子实在是没心没肺。可他这话一出,就只见崔俭玄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四伯父和阿爷一见我就吹胡子瞪眼,我也最怕他们,阿姊和九妹我是巴不得离她们远些。至于祖母和阿娘,我当然想,可我呆在家里,想必她们还头疼些。你又不是不知道,除非不见外人,否则我可是一开口就得罪人!”
见崔俭玄说着自己这坏毛病,就仿佛优点似的洋洋得意,杜士仪不禁为之气结,一甩马鞭便撇下他疾驰了出去。然而,前行不过一小会儿,他便发现官道前方挤了一大堆人,仿佛发生了什么事情。眉头大皱的他随便寻了一个中年男子一问,对方却摇头叹了一声。
“听说是楚国公家的姜四郎奔马受惊,径直冲到官道旁边的麦田里去了,家奴如今都在下头救人,还不知道情形如何!”
第七十八章救人如救火
由后头赶上来的崔俭玄听杜士仪说是姜皎长子姜度奔马受惊冲入麦田,一时间为之大讶。骑在马上的他眺望了一眼麦田里那一片慌乱的情景,随即便干咳一声道:“姜家随从横竖不在少数,这儿距离洛阳也近得很,用不着咱们多事。趁着没人注意赶紧走,省得招惹麻烦!”
尽管崔俭玄常常出言刻薄,脾气确实不好,可杜士仪与其相处这么久,深知其骨子里还是个热心肠的人,否则也不会和他在前往拜访卢鸿的路上救了那薛六郎。于是,眼见崔俭玄拨马要走,他上前一步一把拽住那缰绳,又低声问道:“难道你和那姜四郎有什么过节?”
“哪有!”崔俭玄恼火地挑了挑眉,拽了一下缰绳没能从杜士仪手中抢回来,他方才没好气地嘟囔道,“这家伙比我脾气还坏,从前还当着人的面嘲笑我若是穿上女衫如何如何……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不用瞎操心,这家伙死不了!他就比我大没几岁,要不是凭着他阿爷在圣人面前说得上话,至于年纪轻轻就已经出仕了?阿姊还让我学学他,哼!”
杜士仪这才晓得是这等龃龉,一时不禁莞尔。还不等他找个由头规劝崔俭玄两句,就只听那边厢麦田中传来了一阵嚷嚷:“大郎闭过气去了!”
下头姜氏家仆大呼小叫,又是叫去寻大夫,又是喊派人回东都报信,一时乱成一团。随着上头官道上过路人围观得越来越多,纵使原本执意要走的崔俭玄也为之眉头大皱。然而,偏偏就在这时候,人群中却是传来一个更大的嚷嚷声:“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不是就在这儿吗?听说他颇通医术,甚至连金针拨障术的要诀都能背诵得一字不漏,与其舍近求远去其他地方找大夫或是去东都报信,请他仗义援手岂不是更好?”
此话一出,崔俭玄还有些发愣,杜士仪却立时第一时间朝人群中扫去。见那出言建议的人极其狡猾,出声之后便立时猫腰下去,仿佛湮没在人群中没了踪影,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一遭突发事件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而崔俭玄亦是反应了过来,当即恼怒地骂道:“哪个混蛋非得给咱们找事!”
经人群中那人一嚷嚷,地里头乱得犹如热锅上蚂蚁的姜氏家奴也反应了过来,其中一个衣衫整齐仿佛是管事似的中年男子就扬声叫道:“杜十九郎若在,请看在同为京兆人氏的情面上,救一救我家郎君,来日姜家上下定然感激杜十九郎恩德!”
他这一声叫喊,地里其他姜氏家奴如梦初醒,纷纷也都七嘴八舌出言恳求。面对这种场面,杜士仪深知自己已经被逼上了梁山,避而不出面是不可能的,遂面沉如水地向崔俭玄和田陌低语了几句,随即策马上前几步高声说道:“某便是京兆杜陵杜十九,烦劳诸位让一条道来!”
人群本是挤满了官道一侧,此刻听了杜士仪这话,方才纷纷挤着让出了路。等到排众而出到了路边,看到几个姜氏家奴将面白如纸的姜度合力抬了过来,身上依稀有几处血迹,杜士仪当即一跃下马,又从黄土官道上下到了地里,踩着那松软的土地快步赶到了姜度身边。不等那急得满头大汗的管事开口说话,他便先伸手探了探姜度的脉息,随即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先把他抬上去,放着平躺下来!再派一个人回东都报信,问问人群中可有其他大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须知我读过几本医书不假,可不是真正的医士!”
几个姜氏家奴慌忙照做,须臾便让围观的路人让出一块空地,小心翼翼把姜度放了下来。这时候,杜士仪方才上前蹲下解开他身上衣衫,先再次诊了左右双手腕脉,发觉寸、关、尺三脉所包经脉都理应并无大碍,一时也松了一口气,随即依次用手大略探了胸前脏腑,这才再次查看四肢和脊柱腰椎。这一路查过之后,他便定神再看外伤,在头面部的瘀伤和四肢擦伤之外,姜度左前臂赫然有一处极其不自然的扭曲,入手一探便知道是骨折。尽管正骨的手法他还记得,但此刻最要紧的却是是否有五脏及颅脑内伤,因而他微微一沉吟,少不得仔仔细细查了头上百会穴,并捏开姜度的嘴看了一眼舌色。
应是从奔马中摔下,骨折再加上惊吓过度,这才昏厥过去的!
他眯了眯眼睛,抬头一看,就只见崔俭玄已经依自己的吩咐,带着随从去看住了麦田中那几匹姜家的马,而田陌则是在围观人群中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他心中稍安,便又扭头扫了一眼旁边满脸紧张的管事。
“杜郎君,我家郎君究竟如何了?”
“姜四郎的马如何受惊的?”
见杜士仪答非所问,那管事愣了一愣,随即才期期艾艾地说道:“郎君一路疾驰好好的,身下坐骑不知怎的突然就发了疯,径直下了官道就冲入了麦田,不多时就把郎君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那匹受惊的马可在麦田里那几匹马中?”杜士仪立刻加紧追问道。
“这个……”尽管不明白杜士仪为何不施救而是问自己这种眼下不必要的问题,但那管事还是摇了摇头道,“不在其中,受惊的马把郎君从马背上掀下,就已经跑了。”
杜士仪若有所思眯了眯眼睛,随即抬手对看着这边的崔俭玄打了个手势,等到人心领神会带上随从拨马顺着麦田中的奔马痕迹追了上去,他方才重新把精神放在了面前的姜度身上。尽管那套金针留在了杜十三娘身边,但对于昏厥休克的人,针灸本就不是效果最好的。看了一眼姜度瘀伤处处的脑袋,一旁又都是姜氏家奴,他便放弃了按压人中这种最简单的办法,径直取穴手臂上的合谷和内关,不过挤压掐按数下,就只听姜度口中呻吟了出来。下一刻,刚刚那忧形于色的管事慌忙屈膝跪了下来,双手按着那黄土地面声音急切地叫道:“郎君,郎君!”
姜度茫然睁开眼睛,好一阵子之后,方才意识到了此前发生了什么事情,面色一下子变得更白了。由于周身上下到处都是火烧一般的疼痛,因而他忍不住又痛哼出声,最后才声音沙哑地问道:“那匹蹄踏雪呢?”
见管事在姜度的质问下有些无措,杜士仪眼见姜家家奴在人群中询问,却始终无人敢出来诊治,他只能定了定神,便从旁代答道:“姜四郎但请放宽心,我已经请崔十一郎带人去找寻。这一片麦地都是青苗,它若是还在其中,蹄印尚在,一定会很快找到。眼下当务之急是,姜四郎既然醒了,我得重新在检查一番,若哪里有疼痛不适,请立时提醒我。”
姜度还来不及答应或反对,就突然觉得左臂一阵说不出的疼痛,顿时发出了一声痛呼。然而,这会儿他已经顾不上去想杜士仪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了,因为这家伙一下下找得极准,每次都能让他忍不住叫出声来。到了最后杜士仪再次查遍他周身,他已经是痛得满头大汗。
“杜十九,你怎的这么巧就在这里?”
“这话应该是我说的!”杜士仪试探过姜度的反应,确定脊椎等等要紧部位应当没受到大损伤,除却那些吓人的瘀伤青紫之外,从奔马上摔下来的姜度竟只是左前臂那处骨折最严重,心里也大大松了一口气。此时此刻,他没好气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倒不知道,我竟然名声大到走到何处都有人能随便认出来!而且还正好是姜四郎坠马受伤,需人救治的当口!”
姜度蹙眉沉思,随即便艰难地开口吩咐管事低下头来,又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紧跟着,那管事连忙站直了身子,笑容可掬地冲着仍未散去的围观人群团团一揖说道:“我家郎君说,刚刚不知是哪位火眼金睛认出了杜十九郎,还知道他精通医术,这才堪堪救了我家郎君!救命之恩非同小可,还请那位出声提醒的大兄出来,我家郎君要重重答谢!”
此话一出,一时人群中为之大哗,最后出来拍着胸脯说是自己认出杜士仪的,竟有三个人。然而,杜士仪笑着上前一一询问,其中两个前言不搭后语,第三个矮个男子却将杜士仪来历说得一清二楚,就连他当初抄录了金针拨障术的要诀给嵩阳观道士孙太冲的经过,亦是转述得一清二楚。正当他洋洋得意看着那几个姜氏家奴,期冀能得到一份重重犒赏报答的时候,却发现杜士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哂然冷笑。
“金针拨障术的事情,除却卢门弟子,以及嵩阳观的孙道长,我从未与别人提过,敢问尊驾是从何听来?”
躺在地上的姜度本就恼火于今天的无妄之灾,见那矮个男子瞠目结舌答不上来,他顿时一字一句地说道:“此人救命之恩,轻易答谢岂不是姜氏无礼!陈庆,请了人回东都楚国公姜宅,我要好好答谢他!”
管事陈庆闻弦歌知雅意,让两个家奴一左一右看住了那面露惊惶的矮个汉子。正在此时,杜士仪只听得远处仿佛传来了崔俭玄的声音。扭头一看,他就只见那边厢崔俭玄毫不在意地踏着田间青苗疾驰过来,身后的随从则是赫然还牵着一匹空鞍骏马。
第七十九章名动天下
“郎君,喝口水吧。”
姜皎本能地伸出左手想去抢过那银壶,可不过微微一动,他便忍不住再次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想到刚刚自己居然脑袋一热,任由杜士仪给自己各处伤处敷止血散瘀散,又给左臂正骨上夹板,他就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个巴掌。那种几乎使他浑身痉挛的剧痛,他这辈子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然而,直到现在都没个大夫的踪影,去东都报信的人也尚未回转来,那个能够认出杜士仪的底细不明的家伙还被人看着,而那匹别人送给他坐骑蹄踏雪上,究竟是不是被人动过什么手脚也尚未可知……一切的一切都让养尊处优的他烦躁得浑身发热,此刻用右手接过银壶来咕嘟咕嘟使劲喝了几口,最后便看着一个方向发出了一声冷哼。
“那杜十九郎又在干什么?”
官道上围观的路人已经渐渐散去,两边都已经恢复了通行,而那一片被发疯的奔马、姜氏家奴以及来来回回跑了一回的崔俭玄主仆踏坏的青苗前,杜士仪正在和一个满脸愁苦的农人说话:“……所以,你说既然踏坏了三亩地的青苗,按照一亩地约产一石来计,便是一亩地大约百五十钱,四亩地就是六百钱。虽则你可以补种,但毕竟耽误了农时,如此打个折扣,赔你钱四百文,如何?”
两京贵胄子弟每逢春日踏青时,常有纵家奴踏坏田间青苗,农人往往只能自认倒霉,今日这农人听说楚国公之子竟是跌入了自家田间受伤,压根就没想到真的能够得到补偿。此时此刻,喜出望外的他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连声道谢不迭。一旁的崔俭玄闻言眉头大皱,正要嘀咕自家既救了人还要替姜度掏钱,却不想杜士仪又撇下那农人转身走到了姜度面前,竟是将刚刚对这中年农人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又对姜度转述了一遍。
“你说什么,还要我赔他踏坏的青苗?”
见躺在地上的姜度果然满脸愠怒,一旁的姜家那管事亦是不以为然,杜士仪便含笑说道:“姜四郎可否单独听我说几句话?”
姜度狠狠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阵子,这才没好气地让那管事退远些。然而,下一刻杜士仪蹲下身来说出的第一句话,却让他猛地心头一缩。
“姜四郎,楚国公元勋之后,又昔年有匡助圣人诛逆之功,却因宋相国建言而一时投闲散置,并累兄弟。今日之事说是无妄之灾,但若朝中非议再起,小事也会变成大事。我知道姜四郎遭此无妄之灾,心中自然愠怒,然农人无端受累,收成有损,岂不同样是无妄之灾?若是所偿和真正的损失相差太大,不免为人指斥邀人心,但四百钱足以清偿踏坏青苗的损失。以区区四百钱使农人感恩戴德,届时若再有人在御前美言,自然于四郎声名有利,何乐而不为?”
区区几百钱根本不放在姜度眼里,然而,杜士仪这一番话却不得不让他为之深思,尤其是那偿钱多少的分别。只一瞬间,他便嘿然笑道:“杜十九郎真的是好精明算计!好,便依你!”
等到杜士仪扬手把自家那管事叫来,他当即吩咐其去四百钱补偿那农人损失,等到那管事有些不情愿地去了,他才若有所思地看着杜士仪颔首之后转身离开的背影,暗想怪不得崔氏会如此高看这么一个已经家道中落的家伙,却原来不单单是会弹琵琶会做诗!
见那姜家管事满脸不得劲地去和那农人说话去了,杜士仪便低声吩咐田陌到旁边去看着,免得这种豪门家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待转过身时,他就看见崔俭玄脸色微妙地站在后头,知道这小子一直都没和姜度说过一句话,必然还记着从前那些旧账,他便笑着说道:“这下你放心了?我可不是做了好事还要替人掏钱的滥好人!”
尽管也猜过这个可能,但听到杜士仪真的能说动姜度去赔人的青苗钱,崔俭玄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随即便勾肩搭背地把杜士仪拉到了一边,满脸叹为观止的表情:“你别看姜四郎已经入仕为官,那脾气比我还拧,家里奴婢稍有不如意动辄打骂,在外头也是我行我素,亏你能说动他!”
杜士仪闻言莞尔。他只是因为当初在毕国公窦希瓘夜宴那一回,姜度嚷嚷着要人做诗,随即又反手把柳惜明卖了,后来还在外头宣扬柳惜明的丢脸事,所以觉得这个贵介子弟固然我行我素,可心如明镜,应该用道理还能够说服。当然,身边还有崔俭玄在,再加上此前那一番救助情分,他也不怕人翻脸!
随着楚国公姜宅那拨人一块赶到的,除了两位东都有名的大夫,还有姜度的嫡亲弟弟姜广。和性格倨傲我行我素的兄长相比,他却是一个腼腆的少年郎,此刻极其恭敬地歇过崔俭玄和杜士仪后,他便仿佛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似的卡了壳。而杜士仪不等轻咳一声的崔俭玄说话,便笑容可掬地说道:“既然姜四郎已经带人来了,这儿也用不着我和崔十一郎。我们便在此告辞,先行启程赴嵩山了。”
“啊……”姜广不禁瞪大了眼睛,随即有些为难地说道,“二位对家兄援手之恩,本应该请二位回去再行拜谢的……”
“路见危难,本就该伸出援手,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崔十一郎也是这么想的。”杜士仪一口把崔俭玄一块带了进去,随即才诚恳地说道,“更何况姜四郎的伤势要紧,日后彼此还有相见的机会,到时候等姜四郎伤势痊愈,再相会畅谈,岂不是比如今这样子来得愉快?”
想想兄长那样骄傲的人,被人看到这样的受伤丑态,如果真的把恩人请回去了脸面更下不来,姜广立刻醒悟过来,慌忙点了点头,又千恩万谢之后,方才回身去了,却是吩咐将那个兄长亲口说要好好“拜谢”的矮个汉子由两个姜氏家奴形同押送似的送上了后头一辆马车,又把兄长抬上了一辆牛车。
而目送着姜氏这一行人离去,杜士仪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头也不回地说道:“怎么,不能回东都去看一场鸡飞狗跳的大戏,心里不痛快?”
崔俭玄顿时气咻咻地哼道:“闲事都管了,管到底岂不是更好?我倒很好奇,这一番究竟是怎么回事!”
“咱们抽身而退,那才显得是被人硬牵扯进来的路人甲,要是自己再送上门去,天知道还会发展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来?再说了,真要回了东都,你家五娘子和九娘子难道会放过这么巧的一场偶遇,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出来?有这样的闲工夫陷在这种无聊的事情里头,咱们还不如继续走咱们的路,到时候东都城里究竟上演了一场怎样的好戏,你还愁会不知道?”
“就属你有理,怪不得姜四郎都能被你说动!”嘴里这么说,崔俭玄却完全打消回城看热闹的主意。须知这一回去,热闹没看成却被崔五娘和崔九娘戏耍一顿的可能性,确实要大得多!他好容易才从家里溜出来,再跑回去那就是犯傻了!
接下来这一程路上却是平静无波。几人加紧赶路,在夜禁之前进了偃师,休息一夜后便立时启程前往嵩山。因此番没有卢鸿随行,第二天夕阳西下时分,他们便已经到了嵩山脚下。然而,当他们熟门熟路地穿过那一条走过众多次的山中小径,继而来到那条水流逐渐湍急的瀑布前头时,矗立在他们面前的一座座草屋却全都修缮得焕然一新。不仅如此,那瀑布最高处的一端,此刻依稀可见造起了另一座规模不小的建筑。
然而,相比这些屋舍,最令他们感到惊讶的,还是山谷中那来来回回的老少人等,其数少说也有二百余,竟是比此前多出一倍!就只见几个熟悉的面孔正被好些人围着,尤其是一张冷脸的裴宁身边人最多。面对这种始料未及的场面,杜士仪不禁和崔俭玄面面相觑。
“九师弟,小师弟!”
冷不防一只大手拍上肩膀,杜士仪和崔俭玄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是四师兄侯晓。这位身材高大的粗豪大汉一手一个按了两人的肩膀,随即看着谷中这热热闹闹的景象说道:“卢师一路被官府车马送回,再加上封赐谏议大夫的事传扬了出去,一时河洛之地到处都是特地赶来求学的人!三师兄的冷面如今都挡不住这些人的求学之心,卢师回来半个月,就这么些天到山谷求见求学的人就已经超过了百五十人,还有人络绎不绝往这边赶来!”
杜士仪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便开口问道:“那卢师怎么说?”
“卢师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吗?”侯晓苦笑着放下手道,“卢师说,只要力所能及,来的人都可随意听讲。所以登封县廨奉旨前来修草堂的时候,卢师竟是说让他们将屋舍修得能容纳人越多越好,瀑布上头还造了另一座学堂……他就不想想自己已经是多大年纪的人了!”
尽管侯晓发了好一通牢骚,但面上显见却高兴得很。而崔俭玄则是悄悄溜到各处人群中去凑热闹了。这时候,杜士仪抬头看着那山顶夕阳下,已经映照上了一层金色,显得格外醒目的那座屋舍,随即笑吟吟地对侯晓说道:“不管如何,只要卢师高兴就好!”
第二卷一片冰心在玉壶完
第八十章墨窑制墨
三月正是春意盎然的时节,就连寒冬之际一度很少上山的樵子们也渐渐起了大早。此刻日上中天,峻极峰上已经有不少人挑着重重的柴垛从山上下来了。这其中,一个老汉带着两个年轻的壮汉却熟门熟路来到了峻极峰下那座草屋,在篱笆前头就扯开喉咙高声叫了起来。
“哎,松木送来了!”
他这一叫,草屋中立时有一个中年男子开门出来。趿拉着鞋子到篱笆前头开了门,他打量着这一老二少身上重重的柴垛,因笑道:“老丈倒是勤快,今天送来的这些竟是比昨日送来的还多。放下吧……唔,你们三个人送来的这些松木,拢共加在一块,算六十文钱如何?”
因杜士仪说过,对这樵翁不妨把价格稍稍放宽一些,再加上又不是自己出钱,那中年墨工张度自然乐得做个好人。樵翁闻言自然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又吆喝着让两个儿子放下肩膀上的担子,还周到地帮忙把这些松木都搬到一旁的棚子中堆放整齐,这才一面擦汗一面问道:“杜郎君在卢氏草堂那边一切可好?他如今鲜少回来,我倒是少遇上他了。哎,他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照拂我,可如今杜小娘子不住在这儿,我就连道声谢都寻不到人。”
“老丈要是想见杜郎君,不如和你家大郎二郎等一等,今天他肯定要回来。前一阵子不是还让你家大郎二郎帮忙砌砖吗?如今这墨窑总算建好了,接下来就该烧墨了,说起来,今后就我两个恐怕不够,你家大郎二郎要是愿意,不妨就留在这儿帮忙。杜郎君为人和善,总不会亏待他们两个。”
“那可好!”樵翁顿时喜出望外,当即头也不回地冲着自己两个儿子说道,“整天在山上挣日子,临到老就和你们阿爷我似的没出息。你们就在这儿帮忙搭把手,杜郎君可是厚道人,而且极有本事!”
“老丈,你在背后夸我,我可听不见!你要谢我,年底的时候再做些腊肉送我,我就领情了!”
听到背后的声音,樵翁慌忙回头,认出那一身葛袍的少年郎正是杜士仪,他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他是在杜士仪从前每天清晨爬山的时候与其相识的,最初他瞧着这身体瘦弱却气喘吁吁非得往山上爬的少年郎可怜,还扶过他几次,唠唠叨叨说了好些告诫的话。后来,杜士仪便教了他一首又一首的诗,以至于他的樵唱在这嵩山峻极峰的樵子之中遥遥领先无人能及,而在他看来,也是因为他一句话,杜士仪方才去了悬练峰的卢氏草堂,拜入了那位赫赫有名的卢公门下,于是与有荣焉。
再后来,杜士仪还令他的腌腊手艺赚了好些钱,至少小孙子能够吃得起肉,认得起字了,就连书都是杜士仪送的。
“杜郎君,我可不是背后夸人,当着你的面我也一样夸!我这两个儿子可就送到这儿来帮忙了,杜郎君千万别嫌弃他们笨手笨脚的!”
“哪里嫌弃,我正愁缺人手,有他们这样可靠的正好。其实眼下要他们做的事情很简单,整根松木烧起来颇为不易,所以,便请他们拿出自己的拿手本事,先将这些松木一一劈成片。”
杜士仪一面说一面看着那座依着坡度而建的墨窑,心里知道,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时刻。这座墨窑,他是根据自己从前抄过的晁季一《墨经》,以及在现代参观过一个手工松烟墨制造作坊的观感,结合在一起画的图纸。他此前与两个墨工交谈时得知,如今松烟窑多数是立式,建造简单,但取烟产量不高,而且松烟颗粒大小不一,往往之后制墨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因而,哪怕造卧式窑要困难许多,他仍然采用了这个有些风险的做法。总算历经一个月的研究和琢磨,这座砖窑终于建造完成,这其中除了两个深谙此道的墨工,老樵翁的两个儿子也出力不小。
因而,此刻他再次带着张度和张申兄弟,仔仔细细对照图纸在墨窑内外从炉膛到烟道再到总共八间大小烟室检查了一遍,确定其中并无差错,他弓身第一个从最后一个烟室中出来,站定之后就开口说道:“既然万事俱备,那就立时开始吧。烧制松炱的时候,不要操之过急,每次两三片松木即可。烧得一定要慢,火候你们是最熟悉的,不用我多说。”
王维很清楚杜士仪的需求,他这次举荐来的这两个墨工,都是在河南府一带制墨多年,但所货之墨却卖得平平的墨工,一则名气小,二则没有任何秘方以及出奇之处。因而,两人虽从东都来到这嵩山过着形如隐居的
日子,可对于从前也常常长年累月在王屋山制墨的他们来说,这种山居寂寞着实不算什么。
此时此刻,兄弟二人按照杜士仪的要求,轮番到炉膛前烧烟观火。这一轮便是整整两个时辰,眼见得杜士仪也一直专心致志守在旁边,根本没有去草屋中休息的意思,他俩自然也打足了精神,再加上樵翁看着两个打下手的儿子,时不时去指手画脚插嘴,这时间过得却也不枯燥。
直到一个咕咕的声音突然传来,众人对视一眼,这才发现是樵翁的长子,再接着方才反应过来竟连吃饭都忘了。
“这几片烧完先吃午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干活也是一样!”
杜士仪既然这么说了,张度张申兄弟自然无话,樵翁父子三个亦是连忙点头。待到众人回了草屋,张家兄弟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出了早上吃剩下的汤饼,但见杜士仪和其他人一样吃得风卷残云,两人都松了一口大气。待到匆匆解决了这一顿饭出去,杜士仪却制止了他们继续烧松木的打算,若有所思地开口说道:“今天先试这些,待会儿进烟室瞧一瞧。虽说只两个时辰,但应该能看出些端倪。”
这座墨窑沿山势而建,燃烧松木的炉膛位于地势最低处,二尺见方的烟道为五十尺,上方八间烟室中,小烟室不过八尺见方,而大烟室则是有四十尺见方,每个烟室之间用木制挡板阻挡,挡板中间设置一尺见方的小孔供烟气进出,因松烟由下往上逐渐进入各间烟室,自然而然形成的松炱颗粒大小就能够分出等级来。当他小心翼翼地随张家兄弟进入最尾端的那个小烟室,环目四顾许久,从那只是微微有些痕迹的砖上,用指甲刮了仅有的一丁点松炱颗粒下来在手中一拈,他立时露出了笑容。
张家兄弟的脸上喜色更甚。年纪小些的弟弟张申更是难以抑制地嚷嚷道:“好细的松烟,如此烧制果然出众!怪不得杜郎君不愿意去王屋山那种产松更多更好的地方,那里墨工最多,如此妙法,兴许转瞬之间就被人学去了!”
带着两个儿子进来探头探脑的樵翁闻听此言,立时转身教训儿子道:“你们俩可记住,回头哪怕是对自己媳妇也不要说漏了嘴,别给杜郎君招惹麻烦!”
看到张家兄弟,并那樵翁的两个憨厚儿子都拼命点头,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这烧烟的窑固然重要,但合胶之法同样重要,而且我还要另外加药,光是学了这建窑也没用。更何况,制墨讲究的是名声,若是仿效者都能盖过原主,那世上早已是名墨遍天下了。”
张氏兄弟对这一点感触极深,闻言自然连连点头。等到如此又整整折腾了一下午,两人教会了樵翁的儿子们烧制,等到杜士仪和樵翁父子们都回去了,他们方才钻入了烟室中小心翼翼分烟室取松炱。
一晃时间便又是一个月,杜士仪隔三差五前来,按照他从前在那些拓本古籍中看到的秘方,取各色等级的松炱和胶调配,失败过多少次他和张氏兄弟已经早已记不清了。然而,调配出来的墨质却越来越出色,纵使半辈子制墨的张家兄弟,随着这进度心头也越发高兴。
这一日,杜士仪再次来到草屋。这一次,张家兄弟连鹿胶也已经熬制好了,入草屋之后,三人根据上一次最终定夺的方子调配了烟胶比例,也就是根据时令稍稍减胶增水,等到张氏兄弟开始和制的时候,杜士仪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将其中液体全数倒入,却再不加其他各类药材,最后才对两个墨工吩咐了两句。
“和制和杵捣压模这些工序,你们远比我熟练,但压模且暂缓一日,我在登封县已经让人重新打造了模子,一两日便可得,到时候便用这新的。”
“就依杜郎君吩咐。”张度使劲抽动鼻子思量这好闻的香味究竟是什么,可想想这些名门贵族多有独特的合香之法,他即便暗自纳罕,也不好刨根问底。
须臾又是数日,当杜士仪再次来到峻极峰下这座草屋的时候,就只见张度笑容满面献宝似的拿着那一方已经经过了描金的墨锭快步上前,连声嚷嚷道:“杜郎君,这便是那最上等松炱所制的墨,其润欲滴,其光可鉴,我兄弟制墨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得如此好墨!只可惜此前浪费太多,只得这一锭,其余各等都有两三块不止,只不知道用起来如何!”
“这却好办。”杜士仪接过那一方墨在手,随即笑吟吟地说道,“卢师工画善书,若是让他来用,可不是利弊一试即知?”
第八十一章进士科试赋
尽管前来卢氏草堂求学的人越来越多,多到人们在看到一个熟悉人影的时候,往往还要费心去回忆那人的名字,然而,卢氏草堂那最初十位入室弟子,却定然会被每个人牢牢记在心里。这其中,杜士仪绝不是最引人瞩目的,可却是最容易被人记住的。
一来是卢氏草堂之中早已经普及的线装书,二来是他屋子里那些样式奇怪的家具,尤其是垂足而坐被他称之为是扶手椅的坐具,三来……
那就是他下山次数最多,而且每每回来,总能博得等闲人敬畏不敢太亲近的卢鸿哈哈大笑!
这一次也是一样,卢鸿饶有兴致地看着杜士仪亲自捋着袖子磨墨,直到石砚中已经蓄了小半,他便接过一旁卢望之递过来的笔,信手蘸墨在尺方大小的藤纸上随手勾勒了几笔。不过些许功夫,他便放下笔来,看着那一棵已经跃然纸上的劲松,若有所思地说道:“下笔晕染无可挑剔,而且这色泽,用于画水墨山水是最好不过的。而且……”
他突然低下身子,几乎把眼睛凑到了纸上,端详好一会儿方才再次直起腰来:“而且这墨色更加均匀饱满……不过,刚刚十一郎磨墨也太心急了,差点毁了我那一方虢州贡砚!”
卢鸿这一说,一旁的崔俭玄顿时极其心虚地低下了头,卢望之趁机笑眯眯地说道:“崔十一郎毛手毛脚不是一两天了,磨墨小事,纵使闯祸也不过一方砚台,可要是日后家国大事,你再这么不小心,那就得闯大祸了。这样,我给你一桩任务,如今草堂学子日日有人来去,你三师兄忙得几乎脚不沾地,你去给他帮忙打打下手。每日里的听课记名,以及每半月一次各方学子的姓名籍贯记录,都归你管了。毕竟这些都是要及时送登封县廨的。”
崔俭玄没想到看热闹看出了一桩这样的任务,一时间倒吸一口凉气。他慌忙连连给杜士仪打眼色,希望其帮忙拉一把,可杜士仪尚未瞧见他那心急火燎的表情,卢鸿却已经瞧见了,当下竟是又添了一句。
“十一郎,你大师兄所言不错。你该好好磨一磨性子,这些事情固然琐碎,却也别有章法,你就慢慢先练起来。”
大师兄这么说,如今恩师也这么说,崔俭玄只得垂头丧气地答应了下来,出屋子之前还给了杜士仪一个幽怨的眼神。等到他一走,卢望之随便寻了一个借口,亦是溜之大吉,这时候,卢鸿方才若有所思地对杜士仪问道:“十九郎,你苦苦钻研如何制墨,应不止是为了银钱吧?”
在卢鸿面前,杜士仪总是会坦然一些。在一个同样出身名门家道中落,看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继而又选择了避世隐居这条路的老者眼中,他的很多打算都是根本就藏不住的——就好比他从前声称不拿荐书出来求学的理由,须臾就被崔俭玄的大嘴巴给戳穿了谎言一样。
此时此刻,他在卢鸿示意下,在对面那张简陋的坐席上坐了,这才笑着说道:“卢师也太高看我了,我连十三娘都厚颜寄在东都崔宅,家中又只一个靠不上的叔父,自然不能不为五斗米折腰。”
“可你这手法,未免太过费事了。”卢鸿含笑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道,“十九郎,你最初从学于我的时候,就说过要学史籍,学律法,学试赋。前两样你勤奋,领悟能力又强,如今已经尽通史话,博晓律法,而后一项,你这两年多来也是大有进益,所作之赋若是让别人看了,绝不会有任何人再说什么江郎才尽。然而,试赋限题限韵,私试之中虽流行,但真正最用得上的,只有进士科,你是打算去应进士科?”
杜士仪不意想卢鸿直接揭出了这一点,沉默片刻方才欠身说道:“是,弟子是从当年开始,便有此意。试诗弟子虽也能做得,然字句限制,不能尽兴,若要出类拔萃太难。弟子山居数年,却一直名利之心未灭,不能如大师兄三师兄那样静心精研学问……”
“我自己不愿意做官,可从来没有说过不许你们出仕,再者,人各有志,岂能强求?”
卢鸿哑然失笑,随口打断了杜士仪的话,这才说道:“年初面圣之际,我对圣人也是这么说的,日后若弟子之中能出几个经天纬地之才,能够辅佐天子,为政一方,那我为人师长,便能心满意足。你勤奋好学,当年不过十三岁便能体恤民生疾苦,而后在草堂又对其他贫寒学子多有体恤。你积攒下来的那些手抄本常常借给他们传抄,而且遇人请教常常与之探讨。你不用谦虚,以小见大,若你日后能够出仕,至少是造福一方的官员!”
“卢师,再说下去我就要无地自容了。”
杜士仪忍不住苦笑一声,待见卢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孩子气的笑容,他才醒悟到老师竟是在逗自己,一时不禁哭笑不得。
然而,接下来卢鸿便正色说道:“只是,我此前所教你的试赋,却只能说是私试
试赋,而不能说是进士科的试赋。进士科第二场的杂文试赋,考的是冠冕正大,开阖之间见煌煌大气,而限韵这一条,对格局却又有所限制。韵脚多用古语一句为韵,好在有时候要依次序,有时候却不用依次序。你精通史籍,因而古往今来那些典故等等,尽可用入试赋之中,这对你来说,是最大的优势。另外,明年按理杂文考的就是试赋,后年许是试诗,至于铭箴赞论,早已多年不考。从明日开始,你每两日试赋一篇,我与你一一评点……”
尽管卢鸿教导自己试赋并不是第一次,但如眼下这样细致入微的敦敦教诲却还是绝无仅有。因而,杜士仪端坐凝神细听,只听卢鸿旁征博引,从武后年间开始的京兆府和同华二州解试乃至于岁举的试赋考题,又娴熟地诵出那些流传甚广的试赋名篇,往往从中摘出那些精彩的对他逐字剖析,他自是越来越全神贯注,到最后又和卢鸿探讨用句格式,哪怕是当屋子外头两人打起帘子向内瞧看,他也浑然未觉。
这一讲便是整整两个时辰,卢鸿专心致志,杜士仪聚精会神,待到最后,还是悄悄过来看过三四次的裴宁实在忍不住了,挑开帘子进去重重咳嗽了一声,眼见得那师生二人谁都没有反应,他又提高了嗓门再次重重咳嗽一声,这才终于收获了四道看向自己的目光。
“什么时辰了?”卢鸿开口一问,这才听到杜士仪的肚子发出了咕咕叫声,又发现天色已经全然昏暗,他一时不禁哈哈大笑,“乐而忘饥,真的是乐而忘饥……好了好了,一天讲这些却还不够,十九郎,咱们先去祭了五脏庙,接下来这些天再细细说!天后年间至今的试赋,我这里可是收了不少,你不妨去抄录揣摩揣摩!”
这一顿晚饭吃得太迟,当饥肠辘辘的杜士仪终于填饱了肚子,回草屋休息的时候,却见卢望之和裴宁正站在草屋门口。
此刻夜空之中明月高悬,却难掩璀璨星光,山间早已经安静了下来,虫鸣阵阵,夜风习习,不少草屋中都已经熄了灯,显见白日求学读书辛苦的人们已经睡了。卢望之身后的草屋中,隐约还能听到崔俭玄含糊不清说梦话的声音。卢望之就这么披衣敞襟露怀而立,平日里老是挂着笑容的脸上这会儿赫然是少见的正经,而裴宁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仿佛更冷了。
二师兄宋慎为人谦和最好打交道,而卢望之看似随性散漫,其实却胸中自有一本明账,至于裴宁就更不用说了,眼下是山中几百号人,几乎没有不怕他的。所以,面对这一幕的杜士仪忍不住心里直犯嘀咕,思前想后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犯错之处,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
“大师兄,三师兄。”
“小师弟,你好啊!”卢望之笑呵呵地抱着手,下一句话却和第一句打招呼似的话完全不搭调,“你预备何时辞去下山?”
见杜士仪给卢望之一句话问懵了,裴宁不禁不悦地斜睨了卢望之一眼,这才淡淡地说道:“大师兄这话,你便只当没听见吧。小师弟,你和我学琵琶,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也不过大半年,但你和崔十一郎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一样,勤学苦练,再加上天分极高,恐怕如今已经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今日卢师教你的那些,我和大师兄都听见了。试赋之道,我不擅长,所以我只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接过裴宁递过来的那一卷东西,杜士仪犹豫片刻方才打开。接着月下光辉,他认得这恰是一卷曲谱,登时连忙抬头,却只见裴宁依旧面色平静地说道:“这是我这些年搜罗以及新作的一些琵琶曲谱。你既然在毕国公夜宴上头能够创出新曲,这些东西对你应该有所助益。更何况,这些曲谱我早就用不上了。”
和裴宁客气,只会让其恼怒,因而杜士仪也就不再谦辞,直接收好了纳在怀中。等到裴宁头也不回地离去,这时候,卢望之方才伸了个懒腰,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卢师既然对小师弟寄予厚望,你可得再努力多用些功。日后咱们这满山几百号人,兴许可就要全都托付给你照拂了!”
不等杜士仪答应或反对,他便欣然下了屋前两三级竹制阶梯,到杜士仪身侧时便低声说道:“三郎对官场仕途无甚兴趣,我这性子,到外头不惹祸卢师就要额手称庆了。二师弟四师弟都是出身寒门,看他们似乎对仕途前程并不热衷,六师弟则是为人中庸。如今草堂虽有天子敕封,然总抵不过政令变迁。你既然有此心,卢师都称许,咱们这些做师兄的,自然会尽力帮你。”
说到这里,卢望之顿了一顿,这才又继续说道:“开元以来,那几位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轮流主持岁举,我也没别的可帮你,只有这些人的喜好,我倒是了解一二。明年后年应该都是李纳,此人不比此前裴耀卿等人,贪婪成性,且权贵请托必然难以自持,你心里得有数。不过,要想到李纳跟前,你先得过京兆府解试这一关!”
第八十二章崔氏奔告急,杜郎护驰归
又是一年腊月隆冬。
自打二月里卢鸿从东都归来,天子赐官之后,不但令官府修缮草堂广精舍,更赐下了隐居服,一时朝野称颂天子气度的同时,也使卢氏草堂成为了嵩山又一处胜地,求学的拜访的络绎不绝,人数最多的时候一度超过五百。眼下这个时节,嵩山悬练峰下那些往日人满为患的草屋,随处可见的儒衫学子,便显得少了许多。初入腊月开始,便有河洛之外其余各道州县的学子辞去回乡,而这几天里,河洛子弟们也往往踏上了归乡的旅途。
如今这一清净,反而倒有些人不习惯了。崔俭玄便是百无聊赖地坐在坐具上,一手支着下巴,眼睛则看着那边厢站在一张高高的竹制大书桌后头,凝神提笔作画的卢鸿,见其左右卢望之裴宁和杜士仪全都是目不转睛,他想了想还是悄悄起身凑了过去。见那副长卷已经画得差不多了,他不禁摩挲着下巴,随即用手撞了杜士仪一下,轻声问道:“卢师是不是快画完了?”
卢鸿这一幅长卷整整画了数日,他每次都以为已经画完,可添添补补却总有其他的景致加上去。此刻,直到崔俭玄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这才听到杜士仪轻声说道:“卢师这一幅画,尽显附近山林胜景,自然需得尽善尽美。”
“十九郎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山林胜景,岂是区区一支画笔能够绘尽?提笔绘山水,说是求意境,但说到底,却是看人胸中沟壑。胸中有山水,闭目则仿佛就在眼前,再得神韵,下笔则有如神助。你学画虽不过几个月,这道理我先教给你。”卢鸿含笑搁下了笔,见杜士仪点头答应,他这才徐徐说道,“一晃你所制的这墨我已经用了大半年了。其坚如玉,且磨处锋利可以裁纸,下笔墨晕更是无可挑剔,果然好墨!说起来你真是主意多,若不是你让田陌打造了这么一张高书桌,我得再让你们抻几天的纸,方才能成如今这十景。望之,等墨迹干后,你先将画收起来。”
卢鸿既出此语,卢望之自然应命。而裴宁亲自将卢鸿搀扶到主位落座,听着外头呼啸风声时,便开口说道:“幸好如今草堂刚刚经过修缮,比从前更加遮风挡雨,且柴炭也准备充足,否则今岁比往年更加冷,可留下来过年的人竟有三四十,却是不好安排。”
“可这样陪着卢师过年的人就多了。”卢望之此刻从书桌后头走了过来,却是笑呵呵地说道,“去年是小师弟亲自下厨配菜蔬做羹汤,再加上十三娘,拢共留下来的就只有七八个人,今年十三娘不在,但三师弟回来,九师弟也不回洛阳,却是更加热热闹闹。明日便是腊月初八,因为去岁今年总算没有蝗虫横行,因而登封县廨决定隆重官祭八蜡庙,今早还派人到草堂来,问小师弟可愿意出席么?”
尽管杜士仪还是刚听说这么一件事,但还是想也不想便笑着摇头道:“既然是官祭,自然官府出面,我一介书生去干什么?还请大师兄替我辞了吧。”
崔俭玄好容易瞅着这么一个空子,当即没好气地叫道:“你自个算算,你回山之后出去过几回?除了那几个墨工隔三差五来找你,神神鬼鬼唠叨个半天,再加上我强拉你去过两回少林寺,不是我说你,你都快成书呆子了!”
话音刚落,裴宁便冷冷地说道:“十师弟固然太过一心向学,你却隔三差五想着出山偷懒,你们两个要是能彼此互补一二,卢师就能放心了!”
崔俭玄顿时为之气结,可见卢鸿笑呵呵地看着,他不禁又有些心虚。这大半年下来,草堂学子翻了好几倍,而卢鸿正式收入门下的又有三人,持荐书而来的也又有五人,要不是人人所学都各有不同,月考考题都是人各不同,彼此之间没个比较,他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好在所修课业之外,其余卢鸿都是百无禁忌,有时候他也会和杜士仪跟着其到嵩山其余各峰寺观草堂拜访友人,日子过得远比在东都家中惬意。唯一不愉快的就是,杜士仪学什么,裴宁就会逼着他一块学什么,每当考较琵琶或是画艺的时候,都是他最最叫苦连天的日子。
“十一郎虽则疏懒些,但天分不错。你只需谨记,凡事不要都由着自己的性子,那就行了。”
听到卢鸿如此训诫,杜士仪便有意笑着冲崔俭玄挤了挤眼睛,见其没好气地冲自己轻哼一声,随即老老实实俯首受教,他方才对卢鸿一建议明日开锅熬粥。这年头腊八乃是天子腊祭的日子,后世流行一时的腊八粥并不见踪影,因而听到杜士仪如数家珍地说着用那一种种豆子熬粥,卢望之笑说天冷驱寒却是不错,裴宁却板着脸皱眉说道:“十九郎这主意也未免太费事了!”
话虽如此说,次日一大清早杜士仪起床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股扑面而来的豆子香味。他熟门熟路找到厨房一看,便见年纪一大把的厨娘阿黄正指挥着两个官府派来的庖厨往那口大锅中加着各色豆子,见他进来,便带着几分嗔怪说道:“昨天傍晚裴郎君便来吩咐过
了,说是杜郎君的主意,所以今日熬豆粥。只是那许多种豆子还真是不好凑,我把所有地方都扫遍了,才终于凑了个七七八八。”
知道这老厨娘阿黄跟着卢鸿日子最长,杜士仪少不得笑着谢过,心里却嘀咕裴宁果然面冷心热,不声不响便已经安排好了。这一锅粥一直从早上熬到傍晚,留在草堂的人全都分了一大碗,分食之际,滋味如何倒是其次,更多的是暖融融的心意。而卢鸿虽不再开草堂讲经史,却不时聚齐留下的学子,辩难文会诗社,在这大冷天里,日子过得很是逍遥惬意。
一晃又是数日,这天午后,杜士仪和崔俭玄满头大汗从谷后空地练剑回来,田陌突然一阵风似的冲到了近前,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气急败坏地说道:“郎君,崔郎君,东都永丰里崔宅派了信使过来,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一听到十万火急四个字,杜士仪和崔俭玄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咯噔一下。两人三步并两步地赶回了他们和卢望之同住的草屋,却只见门前一人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一听到动静立时抬起头,见是他们当即疾步冲上了前:“郎君,太夫人旧疾复发,病势沉重,请郎君速归!”
崔俭玄原本已经让人送家书回去,说是今岁滞留山中不归,骤然听到祖母病重,他顿时面色大变,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卢鸿的草堂奔去。杜士仪反应过来时,就只见其已经跑出去老远,突然脚底一滑在那冻得严严实实的泥地上重重跌了一跤,他也顾不得对那崔家信使说什么,慌忙快步追了上去。等他到了崔俭玄身边,正打算去扶他,却不想其已经按着地面艰难站起身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还要迈开步子往前跑。
“不差这须臾之间,要是跌得重了骑不得马怎么办?”
杜士仪一把拽住这家伙的胳膊,最后总算把人平安拖到了卢鸿面前。卢鸿已然知道崔家太夫人病重,不等二人开口就立时说道:“十一郎你且速回东都,若有事,派人回来知会我一声。”见崔俭玄连连点头,转身便要走,他瞅了一眼其沾了不少尘土的袍子下摆,又嘱咐道,“你一路切记不要太过急躁。须知太夫人最希望的,是你这个孙儿能够平安喜乐!”
话虽如此说,见崔俭玄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却一副方寸已乱的样子,卢鸿忍不住心头生忧,看了一眼杜士仪正要说话,却不防杜士仪抢在前头说道:“卢师,如今天寒地冻,不若我陪着崔十一郎一块回去。不说十三娘还寄居崔宅,齐国太夫人与我有同姓之谊,我身为晚辈也理当回去探视。”
“如此甚好。”听到杜士仪如此说,卢鸿立时心定了,当即点点头说道,“那你就陪着十一郎回一趟东都!”
崔俭玄心里满是恐慌和忧切,听得杜士仪这话只是感激地瞅了他一眼,眼见其又过来搀了他的胳膊出门,他才低声嘀咕道:“就是摔了一跤而已,我又不是连路都不会走了……”
“少罗嗦!要不是怕你心急火燎闯祸,卢师也不会听到我跟你一块回去就松了一口大气!行装也不用打点了,先回屋换一身衣裳,立刻就启程!”
当卢望之和裴宁从登封县廨回来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时,杜士仪和崔俭玄已经带着从人启程出发了。师兄弟两人赶到卢鸿的草堂,还没来得及开口,卢望之就看到了卢鸿坐席前散落的那一把开元通宝。知道卢鸿虽则通习这些卜术,平素却很少使用这等卜筮之物,他不禁皱了皱眉,轻手轻脚来到卢鸿身边,随即轻声问道:“卢师这是在为齐国太夫人卜筮?”
“太夫人年迈之人,纵使真的有个万一,也是天命使然。我只是一时心头灵动,替崔十一郎和杜十九郎各算了一卦。”卢鸿说着就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随即苦笑道,“他们两人一个勤勉一个疏懒,一个有条有理,一个随心所欲,一个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一个却漫无目的随波逐流,却偏生交情莫逆。杜十九郎在此不到三年抄书无数,史话几乎尽读,多得其中精髓,试赋亦是别具一格。而且他底子好又肯下功夫,于其他经义亦触类旁通……唉!”
卢望之和裴宁对视一眼,同时叹了一口气。紧跟着,卢望之方才突然想起一事,忙开口说道:“对了,十九郎的叔父从幽州送了信到登封县廨,原本赵明府要请人送来,我和三郎正好过去,便让我捎带回来了。”
“嗯?”卢鸿不禁讶异地挑了挑眉,隔了片刻便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样,再等一两日,望之或者三郎代我去一次东都,让杜十九郎和崔十一郎都不必急着回来,顺便把这封信给他送去。对了,把十九郎所抄那些书也一并送去,告诉十九郎,让他回京兆府。明年是试赋年,他不妨试一试京兆府解试。”
见两人无不大讶,卢鸿却没有再解释,示意两人退下之后,便低头看了一眼地上那看似杂乱无章的铜钱。
杜士仪是小凶大吉,而崔俭玄……却是显然的凶兆。
第八十三章同姓之谊,忆往昔峥嵘萧索
早晨天色依旧晦暗之际,随着第一声报晓鼓隆隆响起,洛阳城中一座座鼓楼上的鼓渐次敲响,紧跟着则是寺院中的钟鸣,一时间,整座东都仿佛从沉沉睡梦中被唤醒,一座座坊门渐次打开的同时,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城门也逐渐开启,迎接这隆冬中的新一天。
建春门的守卒才一开门,就看到了门外那零零星星进城卖菜卖柴炭的寻常乡民之外,还有五六匹打着响鼻正喷着白气的马。见马上几个骑手都是裹着厚厚的皮袍,带着风帽,即便如此,额前的头发上还挂着白霜,一看就知道竟是赶了夜路到城门口等着开门,几个守卒不禁都愣了一愣。别说冬日时节夜路最不好走,就是夏天,也没几个人赶在大晚上赶路,万一遇到山贼盗匪之流,死无全尸就倒大霉了。为首的守卒例行上前盘查,见前头一人拿出崔家字样的符信,他立刻侧身一步让出了路途来。待到一行人二话不说急忙驰马过去,后头两个守卒方才上了前来。
“是哪家的人这么不要命?”
“是永丰里崔家的人……听说,崔家太夫人快不行了……”
崔俭玄尽管一直讨厌两京城中不许打马飞奔的条规,但从来没有哪一次这么痛恨这条规矩。若不是进城之后杜士仪就不由分说策马上前按住了他的缰绳,他恨不得立时风驰电掣赶回家去。当心急火燎的他终于拐入了永丰里自家乌头门之际,便再也顾不得其他,一夹马腹飞也似地疾驰到了正门,滚鞍下马后就径直闯了进去。因他头上还戴着风帽,守门的门丁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人从身旁掠过,这才大急嚷嚷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
“别喊了,那是崔十一郎!”
杜士仪慢了一步,见崔俭玄已经跑得连影子都没了,想到自己毕竟是客人,不能像崔俭玄这样胡来,他便索性停步提醒了那门丁一句。那门丁立时恍然大悟,这时候,后头崔家信使从者和田陌也赶了过来,那信使见杜士仪踌躇止步,便急忙开口说道:“杜郎君不是外人,还请随某入内。”
知道崔家眼下恐怕正在忙乱,恐怕没人顾得上自己这个陪着崔俭玄回来的人,杜士仪本打算随便找个旅舍暂居,可这信使既如此说,他便点点头把缰绳丢给了田陌。绕过正堂到了二门,他前时见过的那傅媪已经带着两个婢女迎了出来,一见着他便面露激动之色,随即慌忙裣衽施礼道:“多谢杜郎君相陪十一郎君不顾日夜赶了回来。如今十一郎君赶去见太夫人了,十三娘子也在那儿,杜郎君请随我来。”
见傅媪脸色蜡黄面容憔悴,显见是熬了许久,眼睛更仿佛有哭过的红肿,杜士仪顿时明白,齐国太夫人杜德的情形恐怕已经极其糟糕了。然而,他没想到这种时候,傅媪仍然要带自己去见太夫人,心中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点点头紧跟上了他。上一次来时,他每每发现有婢女悄悄打量自己,可这一次,却只见来来往往的人全都是低着头脚步匆匆,退避道旁行礼之际,还有人在悄悄拭泪。
“太夫人待下宽和,纵使婢仆犯下大错,也鲜少严责,因而如今她病势沉重,家中上下都悲切不已。”到了太夫人寝堂门口,傅媪对杜士仪低低言语了一声,随即眼睛便红了。许久,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打起了那一层厚厚毛毡门帘,随即轻声说道,“杜郎君请进去吧。太夫人母族虽盛,但这些年来往不多,同辈姊妹兄弟更是都已经过世。此次骤然旧疾复发,长安那边还没有人赶过来,杜姓之人,杜郎君还是第一个到的。就连二位郎主都尚未来得及归来。”
杜士仪这才明白傅媪为何见到自己时,竟然那般激动。进屋之后,他解下身上大氅风帽交给婢女,又就着铜盆洁面净手,这才往东边屋里走去。还未来得及踏入其间,他便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哭泣声,眼见得一旁的傅媪一时面色惨白,他顾不得想那许多,慌忙疾步进去,却只见崔俭玄背对着他跪在一张矮足长榻前,在他身侧是一个少女,正伏在榻上之人身上哀声痛哭,一旁侍立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个个都是面露戚容,杜十三娘也在其中。
莫非真的来晚了一步?
就在他心中叹息的时候,突然只听得一旁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厉叱:“九娘,别嚎了!祖母女中豪杰,于多少风风雨雨中一手撑持起了崔家,休说如今尚未有事,便是有事,也无需你做这等悲态!”
杜士仪这才看到身穿藕荷色衣裙,发间身上别无半件配饰的崔五娘。见她一声叱喝之后,跪在崔俭玄身
侧的崔五娘果然竭力忍住了悲声,但仍然能听见那低低的抽噎声,他只觉得自己这个外人着实有些多余。可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却发现崔五娘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随即她面上又惊又喜,蹲下身来便在榻上太夫人耳畔低语了起来。
“杜……是杜十九郎到了?”
在除了崔九娘的抽噎之外,满室皆静的情况下,这微弱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杜士仪再也没犹豫,慌忙快步上前,到了长榻边上,见崔俭玄往右边挪动了一二,让了个位子给自己,他便就势跪坐了下来,却只见榻上的齐国太夫人杜德和前时见到相比,面色苍白没有血色,胸口更是剧烈起伏,那竭力睁开的眼睛里已经黯淡无光。他唤了一声太夫人,习惯性地伸手搭了搭其腕脉,见脉象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他不禁紧紧皱起了眉头。
“没想到……还能看到杜家人。”杜德那原本已经极其微弱的眼中神光突然又明亮了起来。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杜士仪,许久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想当年我离家出嫁的时候,十二郎也是你这年纪……真像……真像……”
尽管杜德口中说着真像,又说自己是杜家人,但杜士仪看着她那微微有些涣散的眼神,知道她必然在怀念旧时亲人——刚刚傅媪已经说过,这位地位尊贵的齐国太夫人,已经没有任何同辈的兄弟姊妹在世——于是,他并没有出声打断杜德的思绪,直到她又声音低沉地开始说话。
“当初高宗皇帝病弱,则天皇后秉政,世家大族动辄得咎,十二郎才是刚刚入仕不久,却因年轻气盛骤出惊人之言,卷入了那样一场滔天大祸之中,杜家一再设法,也仅仅是保住了他一条性命长流岭南,这辈子便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能见上一面……”
仿佛是念及伤心旧事,杜德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十二郎必然怪过我这个当姊姊的不曾出力,但崔家也正在风雨飘摇之际,我生下了泰之和庆之,谔之正在腹中,纵使四郎几乎忍不住要联同同僚上书建言,我也死死拦住了他……则天皇后疑心重,倘若疑世家朋党,不知道有多少人家会被连根拔起……后来我再派人去找他,他却再不肯理会,没等四郎设法为他求赦免,他就早早去了……兄弟姊妹中,只有我活得长,因为我能忍……”
听着这种外人绝不该听的陈年旧事,杜士仪不禁心中沉重。他瞥了一眼一旁的崔俭玄和崔九娘,见这一双兄妹竟也同样是掩不住的震惊,他就知道竟连他们也是头一回得闻,迅速瞥一眼周遭男女,竟也大多同样是如此表情。只有崔五娘低垂眼睑,脸上丝毫看不出喜怒。然而下一刻,就只见崔五娘打了个手势,傅媪便上前恭恭敬敬请人暂退,不多时,除了崔俭玄和崔九娘之外,屋子里其他的崔家人便只剩下了崔五娘和崔承训崔錡,杜十三娘却留在了原地,瞥了他一眼就垂下了头。
“朝局多变,世事难料,四郎始终隐忍,因而深得信赖,一度任中书令,可永淳三年却突然撒手去了。后来便是则天皇后称帝,二张横行,泰之身为兵部职方司郎中,位卑职小,我原本以为这一辈子还要继续忍下去,可没想到泰之却报知于我,道是要与张柬之桓彦范等一同锄奸,我知道时机一闪即逝,便默许了他,结果侥幸一举功成。我一个几十年胆小怕事的妇人,便因长子的功勋,进封清河郡太夫人。
可我根本没想到,不过是短短数年,韦庶人乱政,泰之虽功臣,却仍一路贬谪为资州司马,可那时任商州司马的谔之竟是比他大哥更胆大,他先从商州潜回洛阳,于我造膝密陈说,今欲远追子房报韩之仇,力行包胥存楚之策……就这样,胆子最小的我竟然答应了他。王陵之母尚可舍身,更何况我?便是因为那时决断,谔之带心腹潜回长安,助先帝和当今陛下平韦庶人之乱,功封赵国公,我又因此进封齐国太夫人……只是当初欠杜家的,我只能让泰之谔之替我多多照应杜家人……”
这长长的忆往昔之后,杜德停顿了许久,等到缓过气来,她方才徐徐开口说道:“你们都记住,事若急,不可躁,躁则易冲动,冲动则生变。事不可为,则不可强求,但若势不可违,则虽艰险,必往矣!”
一字一句吐出了这些训诫,她艰难地转头看着杜士仪,良久方才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杜士仪就只听她低声呢喃道:“五娘,你阿爷和四伯父,还没有回来吗?”
崔五娘连忙摇了摇头,却是柔声又劝慰了两句,眸子里却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第八十四章临终嘱联姻
“阿兄。”
怅然若失看着面前那株挂雪梅树的杜士仪听到这声音,连忙转过身来,这才发现是杜十三娘。不过小半年不见,杜十三娘比从前个头高了不少,站在那儿颇有一种亭亭玉立的感觉,举手投足之间更是大见变化。然而,他才这么想着,下一刻就只见杜十三娘眼圈一下子红了,随即就这么疾步奔了上前,可偏偏就在要投入他怀中的时候硬生生止住了步子,又狠狠咬了咬嘴唇。
“你小心把嘴唇咬出血来。”
听到这一句一如从前的戏谑,杜十三娘这才松了口,低头竭力忍住那眼泪,这才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兄,我很想你。”
“傻丫头。”杜士仪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和从前那样去摩挲她的脑袋,可是面对她那带着几分愠怒的目光,不知不觉就缩回了手,叹了口气说道,“前时你捎信还说崔家上下都对你很好,真没想到,你才在这儿寄住了没多久就发生了这种事……对了,太夫人是什么时候发病的?”
“太夫人是旧疾。”杜十三娘仿佛忘了杜士仪刚刚的警告,又用编贝似的牙齿轻轻咬了咬嘴唇,这才低声说道,“太夫人一直对我很好,常常说,她娘家的亲戚都不太走动了,如今有我陪着她,便仿佛想起了当初她在樊川长大的日子。她还常常给我讲那些樊川故第的旧事,又问我杜家各房各支的事……那天也就是聊着这些的时候,太夫人突然就昏厥了过去,后来虽醒了过来,可一连换了好几个大夫都不见效,甚至连太医署的老医士都请过了……太夫人最初不让去惊动十一郎,也不许往长安送信,直到大前天又昏了过去,五娘子才立时命人先往长安送信,待太夫人苏醒过后,又劝说了她允准,往嵩山送信。因为太夫人最关切的便是十一郎的学业,生怕他耽误了。”
听到这话,想到太夫人刚刚在寝堂中犹如呓语似的,说着那些崔家旧事,想想这样一个年近八旬的老妇,从高宗初年历经武后韦后睿宗到如今的李隆基,也不知道度过了多少风吹雨打,他忍不住打心眼里生出一股深深的敬佩。可只听她在那种最终时刻,却依旧念念不忘流放岭南终生未曾再见的幼弟杜十二郎,就可以知道她在内心深处对于当年的忍痛不救何等自责,这是后半生再怎么荣华富贵都挽回不了的!
“阿兄……”杜十三娘突然低声问道,“若是你遇到当初太夫人的处境,你会怎么办?”
“你是说你或者你将来的夫婿,倘若遇到那位杜十二郎的境遇么?”
见杜十三娘那双颊突然红得犹如虾子似的,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他抬起头捋了捋她耳畔垂落下来的那一缕乱发,随即认真地说道:“要我说,最初不可妄动是对的,总不能帮别人却先把自己搭进去。然则人到岭南之际,总能找到空子另外设法。比如当年裴相国的侄儿裴伷先,不就是从岭南一度潜逃回来,继而在北庭都护府一度风生水起?
纵使杜十二郎一时想不通,可有道是水滴石穿,真心动人,难道做弟弟的还记恨姊姊一辈子?就算他真的记恨不能忘怀,也大可使人将其悄悄转到其他地方,先让他不至于生活困顿,能够安享平安喜乐。不论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领情或是不领情,至少做到了为人兄姊应该做的。等到时局定后,那就该尽力翻案了,把当年该算的帐算清楚!”
面对这样迥异于自己此前设想的答案,杜十三娘一时秀目异彩涟涟,想要开口赞叹抑或是附和,可喉头却一时哽咽了。好一会儿,低头想要掩住眼中水光的她方才察觉到,一只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
“别胡思乱想了,太夫人是太夫人,你阿兄是你阿兄!”
就在这时候,一直守在院子门口,一点儿存在感都没有的竹影却疾步上前来,屈膝行礼后就慌忙说道:“郎君,娘子,崔尚书和崔府卿回来了!”
圣驾十一月底由东都回到长安,数月前才刚由工部尚书迁黄门侍郎的崔泰之和身为太府卿的崔谔之自然少不得随之西归。可是,面对母亲病重的消息,兄弟二人无不是立时上书请假,所幸宋璟为人雷厉风行,立时转奏请了天子允准,二人随即星夜驰马而回。此时此刻,两个在朝中位高权重的崔氏中流砥柱一路疾奔入内,等到了寝堂门口上台阶时,崔谔之甚至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尽管崔泰之在旁边眼疾手快搀扶了他一把,可他也是星夜驰马不曾停歇,最后兄弟俩同时跌倒在地,几个婢女慌忙上前搀扶不迭。
崔泰之妻儿都在长安,此次只有他先行,吩咐了其他人打点好京城事务便追来。此刻,他扶着婢女的手艰难站起身来,就看见了崔五娘闻声出来。不等崔五娘开口,他便急忙问道:“阿娘如何?”
“四伯父,阿爷。”见过崔泰之和崔谔之,崔五娘却避而不答崔泰之此问,亲自打起了帘子说,“请二位进去见见祖母吧。”
崔五娘如此言行举止,崔泰之和崔谔之不禁都感到一颗心猛然沉入了无底深渊。等到兄弟相携进了东屋,见矮足长榻上的老母正在傅媪的搀扶下逐渐坐起来,他们慌忙快步上前,一个扶着杜德的肩膀,一个紧紧握住杜德的手。崔泰之定了定神便沉声说道:“阿娘,我和谔之回来了,回来了!”
眼睁睁看着丈夫英年早逝,次子亦是早早撒手人寰,却又欣喜地看见另两个儿子于千难万险之中抓住了机会重振家声,更为自己带来了一个又一个封号,杜德早已觉得此生无憾。此时此刻,她紧紧握着崔谔之的手,瞧着当年贬到地方后便早生华发,如今赫然两鬓苍苍的崔泰之,声音沙哑地说道:“泰之,你才刚迁转黄门侍郎,正当任用之际,我却要连累你了。”
“阿娘这是什么话!”崔泰之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挤出一丝笑容道,“若阿娘真的体恤我,就好好养病,那样我就能尽快销假回去了。谔之,你说对不对?”
“对对,四兄说得对。”崔谔之想也不想便连连点头,也和崔泰之一样强笑道,“不过是寻常小疾,阿娘安心养病就好。阿娘,先躺下吧?”
“我都一把年纪了,你们还拿骗小孩子的话安慰我?”杜德苦笑一声,却是没有依言躺下,而是对两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该交待的事情我都已经交待了,你们兄弟二人早已能够独当一面,也不用我再多说。只有一件事,你们要依我。”
崔泰之和崔谔之对视一眼,几乎想都不想便异口同声地开口说道:“但请阿娘吩咐。”
“如今崔氏子弟虽多,但你们嫡亲兄弟两个,终究都老了,下一辈中论才具,论胆色,全都远远不如你二人。别看如今承平之世,可要是崔氏就这么一代代下去,兴许就此没落了。杜十九郎和杜十三娘兄妹二人没有长辈,看上去仿佛家道中落,但杜十九郎人品性子都是上上之选,更难得的是和十一郎相交莫逆,且才具不凡,品行出众,杜十三娘亦是聪慧懂事,内外事务五娘稍加点拨她便能心领神会。所以,不妨定一门亲事,无论是娶了杜十三娘为崔家媳妇,还是嫁了女儿过去,让杜十九郎为崔家女婿,将来应是臂助!”
她不会看错人的,虽则只是同姓,但两家祖上毕竟有些交情,相比她娘家那些晚辈求官时异常热络,平日里却有意保持距离,唯恐别人说道杜家巴结权贵,不卑不亢的杜士仪实在是强多了!
“阿娘……”崔谔之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立时重重点头道,“此事我明白了,我会择日命人前往幽州送信,与他兄妹二人的叔父杜孚详谈!”
杜士仪这一支显然已经式微,而且又并非母亲的本家,崔泰之原本心里有一丝不乐意,可见崔谔之答应得干净利落,分明愿意让自己的子女来结这一门亲事,他不禁愣住了。然而,想想自己和妻子早就在长安给家中三个适龄儿女相好了门当户对的人家,他也就只当默许似的没有做声。
得到幼子的承诺,杜德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缓缓躺下。尽管心里还有无数的话想说,可是在两个儿子的陪伴下,她只是微微阖上了眼睛,面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恍惚之间,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出嫁时候那盛大的一幕。
清河崔氏名门著姓,而杜氏亦是世代官宦,关中著姓,两姓联姻时,贺客如云高朋满座。丈夫知书达理志向远大,而她操持家务教导儿女善待兄弟妯娌,若不是那样的惊涛骇浪,无时不刻需要他们殚精竭虑,他们兴许能白头偕老。如今虽晚了这么多年,但她很快要去九泉之下陪伴他了。
儿子她是不担心了,只希望她的孙辈能够争气,能够对得起祖辈父辈创下来的家业!
握着母亲逐渐冷下来的手,崔谔之突然浑身一颤,随即高声叫人。等到两个医士从外头慌忙冲进来,围着长榻好一阵折腾,继而到了他和崔泰之跟前满面惶恐地说出了那几个让他无法相信的字时,崔谔之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咙口竟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腥苦。他只听得四周传来了一阵阵惊呼,继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八十五章吊唁之日,亲疏远近
腊月十六这一天,崔宅上下一片缟素,系着孝带的从者从宅子中匆忙跑出,前往东都各处亲朋好友处报丧,更有人骑着健马匆匆出城,往长安报丧。身为丧主的崔泰之和崔谔之兄弟二人原本该一同操办丧事,然而,因为崔谔之在得知母亲身故的消息之后吐血昏厥,崔泰之只能强忍悲恸独自操办。好在弟媳赵国夫人李氏虽则身体病弱,侄女崔五娘却一贯精明强干,妻儿都尚未赶来的他也能有个帮手。即便如此,一整日忙碌下来,守在灵前的他仍然显得疲惫而憔悴。
而和自己的四伯父相比,崔俭玄便更加浑浑噩噩了。快马加鞭从嵩山赶回来,却只来得及见祖母最后一面,甚至连话都没多说几句,人便合眼逝去。而更加糟糕的是,一贯严厉的父亲竟然因此吐血昏厥,如今虽则清醒了一些,瞧着却虚弱而苍老,眼中无神,完全没有平日里的那种威严。此时此刻,别人在前头迎接那些吊唁的宾客,抑或是忙碌于其他琐事的时候,崔俭玄却独自一人无意识地徘徊在后花园中,眼中呆滞无神,到最后竟是一头碰在了小径旁的一棵树上,这才一手倚树软软跪了下来。
“十一郎。”
直到背后那声音叫了第三次,崔俭玄才茫然回头,见是杜士仪,他便又垂下了脑袋,沉默良久便开口说道:“杜十九,我是不是很没用?”
杜士仪丝毫不觉得崔俭玄如今这幅模样有什么奇怪,毕竟,他也是曾经历过失去至亲之痛的人。他想了想便挨着人背靠那棵树站了,一手按着崔俭玄的肩膀说道:“你可从来都是最最自信满满的崔十一郎,怎么说这种话?虽说你说话一贯刻薄,做事情又冲动,常常不考虑后果,但只要是你肯下决心去做的事,有哪桩做不好?如今齐国太夫人已经过世,令尊崔府卿也因此身体孱弱卧床养病,你就算再难过,也得打起精神来。没见你大伯父便是如此?”
“都这时候你还揭我的短!”崔俭玄先是侧头狠狠瞪了杜士仪一眼,旋即声音低沉地说道,“我怎么比得上阿爷和四伯父?祖母从前常常对我说起阿爷和四伯父,言谈间总是带着骄傲,期许我学着他们,撑持家里门户。可我想想我上头还有阿兄,下头弟弟也聪明伶俐,哪用得着我去想什么仕途上进……如今想想,阿爷当初,不正是祖母最小的儿子?他要是和我这样,兴许家里就不是今天这幅样子了!”
“既然都知道,你还一个人躲在这儿?你家阿兄和弟弟可都在殡堂中,让人发现你这个已经赶回来的嫡孙不在,到时候问起来,你让他们怎么答?说起来,你和九娘子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刚刚我在半道上撞见她,她也是失魂落魄浑浑噩噩,我叫了她两声她都丝毫反应都没有。倒是五娘子打足精神迎来送往,甚至连我家十三娘都被她差得团团转。要不是她告知,我也不知道你在这地方。”
“阿姊还真的什么时候都是这般严厉!”崔俭玄伸手按着身下地面,终于拍拍手站起身来,这才看着杜士仪说道,“至于九娘,她和我是一个脾气,所以往日才能把我扮得惟妙惟肖……我知道了,这就去前头给阿兄和弟弟帮忙……杜十九,这几天家里乱,你若要搬出去,不用打招呼直接走人就是了。”
“忒多废话,我的事情就不用你管了!”
尽管此前虑着崔家太夫人重病,自己住进来颇有不便,杜士仪曾经想过先到外头找个旅舍住下,然而,杜德当日便过世,从长安匆匆赶回来的崔谔之竟也随之病倒,接下来崔家治丧,阖家子弟齐齐出动,崔泰之亲口请他留下,以免太夫人母家无人被别人诟病指摘,他就不得不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一连数日,崔家又是治丧又是做法事,崔泰之的妻子清河郡夫人薛氏携儿女赶到,再加上其他崔氏子弟女眷,丧仪操持得井井有条。可直到杜德薨逝五日后,卢望之都已经奉卢鸿之命赶来,眼见杜德去世连忙备礼到殡堂吊唁时,杜德的母家方才有人赶到,却是一个年方弱冠的晚辈杜文若。
同为京兆杜氏,杜士仪当年在樊川小有名气,居于樊川的杜氏各房各支几乎都认识他,但如今一转眼几近三年,他读书练武强身健体,早已和从前的文弱大不相同,因而杜文若完全没有认出人来。他此行原本是得知杜德病了,奉父命前来探视,可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一路走走停停赏玩风景,足足走了大半个月,根本没有料到这位齐国太夫人竟然会一病不起!而且最尴尬的是,甫一到东都
的他并未打探崔家情形,就直接到了这儿,偏偏到了一片素白的崔家门前,还被门丁给认了出来,就是想悄悄避出去备办一份赙仪都不行!须知他带来的,就是些绢帛彩锦药材,根本不能充作送给亡者的赙仪!
此时此刻,在卢望之身后行礼上香过的杜文若强打精神来到崔泰之面前,正想解释一二,却不防崔泰之只是冷淡地冲自己点了点头,随即就撇下他来到了前头那个身穿葛袍的年轻人面前,竟极其客气地拱手道:“家母新丧,不想竟惊动了隐逸嵩山悬练峰的卢公,还劳动卢郎君亲来东都。”
“太夫人博涉礼经,尤精释典,远近闻名,卢师亦深为敬重,得知太夫人重病,小师弟陪着九师弟驰归,他左思右想仍不放心,故而命我将此前草堂所藏山中采撷各色草药送来东都,聊表心意,却不料太夫人已经仙去,故而我只得匆忙备了赙仪而来,若有失恭敬处,还请崔尚书宽宥。”尽管卢望之懒散的时候不拘小节,但此刻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看上去却温文尔雅,言行举止无人能挑出丝毫毛病来,就连一旁的杜士仪也不禁暗叹他人前人后两个样。
卢鸿前时辞不就官,声名更是如日中天,因而崔泰之对于一贯桀骜的侄儿能拜入这等名师门下,心中自然是高兴的。而如今卢鸿一派大弟子前来,更表示了郑重和礼数,相形之下,母亲母家的亲戚实在是太怠慢了!
面对态度恭谦的卢望之,崔泰之少不得再次表示了谢意,随即便含笑示意杜士仪带着卢望之到里头相待。直到两人离开,他方才回过头来看着脸色微妙的杜文若,却是淡淡地说道:“有劳杜郎君远道从京兆来吊唁了。十一郎,你带杜郎君去见见你伯母和阿娘。”
崔俭玄是什么人?他平素对不喜欢的人就没个好脸色的,这会儿对待姗姗来迟的祖母娘家亲戚,自然就更加冷淡了。带着杜文若出了殡堂,不论人家问什么,他始终沉着脸一字不答,及至到了母亲的寝堂之外,他站在台阶下让婢女通报了一声过后,听里头传言,道是母亲和大伯母全都精神倦怠不宜见客,他当即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同样心高气傲的杜文若终于忍不住那种难堪,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崔俭玄身上那麻衣的袖子。
“崔十一郎,我只是奉命来探望太夫人,又不知道太夫人已故,你们崔家这幅样子算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祖母已故?那是你们根本就没有把事情放在心上,否则祖母讣闻已经遍告东都各处,你会就这样贸贸然找到崔家门前?而且,就算没有备办赙仪,何至于带着半车绢帛彩锦,崔家什么时候缺过这些!哪怕你只带些樊川特产,也不至于这般不受欢迎!还有,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阿爷从长安赶回来的时候就说,杜家早已派人到东都探望祖母,可你呢,等到祖母过世后方才登门!”
崔俭玄使劲一甩手,挣脱了被杜文若抓住的袖子,这才冷哼一声道:“祖母弥留之际,若不是杜十九郎正好陪我从嵩山赶回来,总算有个杜氏族人,就是走了也带着遗憾!你还说崔家这幅样子……崔家已经对你够客气了,别忘了就是你家阿爷的官职,也是大伯父当初竭力成全!你们求官的时候倒是热络,过后了就避如蛇蝎,不就是希望名声好听些么?”
撂下这些话,崔俭玄当即二话不说拂袖而去。而杜文若又气又羞地站在那儿,想到崔俭玄提到的杜十九郎这四个字,他一时间面色大变。猛然间再想起刚刚陪着崔泰之口称卢郎君的年轻人出去的,是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和记忆中那个文弱的书呆子大不相同,他更是眉头紧皱。
齐国太夫人杜德临终之际,这个杜士仪竟然又掺了一脚!
三年前曾经在京兆杜氏赫赫有名的杜士仪因老宅失火受惊过度江郎才尽,此后更一病不起,幼妹携其赴嵩山就医,许久没有音信,大多数人都以为这兄妹二人在外出事死了。可谁曾想今年初却传来消息,杜士仪竟是拜在嵩山大隐卢鸿门下,且在东都毕国公窦宅和玉真公主别馆的饮宴上一举扬名。若这家伙万一打算东山再起,明年他想求京兆府等第一事就平添波折,毕竟从来没有同姓又同籍的人同时等第的!须知那位昔日对杜士仪极其看重,曾经带着他出入公卿贵第的长辈闻听杜士仪的近况甚是欣喜,即便人并非杜士仪本支,业已致仕退隐,可万一人鼎力相助,那就说不好了!
不行,他与其呆在这只会给他冷眼的崔家,他得尽快赶回去!
第八十六章翁婿or翁媳
对于姗姗来迟的杜家人,杜士仪并没有放在心上。带着卢望之出了殡堂,他便领着其到了殡堂西北角的一处雅静小院,让人送来了几色小菜并黄米饭,他方才陪着卢望之对坐了下来。对于崔家这突如其来的丧事,卢望之没有多说,只是简略转述了卢鸿的嘱咐,见杜士仪满脸惊愕,他又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竹筒,放在了杜士仪面前。
“这是……”
“这是你叔父从幽州送来的信。因是直接送到登封县廨,我就顺道给你带回来了,谁知道你正好一路护送崔十一郎到东都来,正好错过。所以卢师既然要派我或者三师弟到东都崔宅来看一看,我便留着三师弟这个铁面监学御史在草堂守着,到东都走了一趟。对了,你在草堂抄录的那些书,卢师特意吩咐我为你一并装车送来了。卢师说,既然你这次到了东都,便不要急着回去,明年是试赋年,你不如一应京兆府解试。”
杜士仪顿时愣住了。想到这近一年来的努力练习,他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大师兄回去敬告卢师,我必定竭尽全力。”
卢望之见杜士仪并不急着打开信,想想杜士仪和杜十三娘这些年来历经磨难,却很少听他们提起杜孚这个叔父,这来信也是破天荒第一次,他便打了个呵欠道:“总之信送到,看不看由你。啊,对了,另有一件事,说与不说原本都不要紧,可我想想还是告诉你一声。你和十一郎走了之后,卢师一时起意算了一卦,卦象如何我不知道,但卢师脸色很不好,还说不是为太夫人所卜,而是为了你们两个算的,这些是玄奇之道,信不信由你。”
杜士仪被卢望之这种不负责任的口气逗得一时莞尔,眼见这位大师兄风卷残云一般扫荡了桌上的饭菜,随即伸着懒腰缓步走到角落中那张长榻上,就这么合衣径直躺了下来,他不由得想到这家伙平日在草屋中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收拾屋子更全部都是他和崔俭玄的事,一时间,他那心中因为卢鸿口信和杜孚这封信而生出的些许怨尤,不知不觉就丢在九霄云外了。
对他来说,卢鸿这位恩师远比杜孚这叔父要亲近得多!
他二月从东都启程前让人送信去的仙州西平,之后就一直都没有半点音讯,也不知道是让驿站转送的信遗落了,还是杜孚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这会儿腊月方才捎信回来。此时此刻,叫来人收拾了食案上那些碗筷后,他信手划开了竹筒上的封泥开启了盖子,从中取出一小卷纸,展开一看,就只见上头字迹笔力险劲,应是临的欧阳询,而就和这笔字一样,信上的口吻亦是冷淡中带着居高临下的训诫。
头里简单地说自己业已调任幽州渔阳县丞,如今公务繁忙,恐怕无法回乡云云,随即则是让他身为杜家子弟务必自知上进,维护家声,对十三娘竟是只字不提,末了,杜孚方才答了杜士仪上一次信中询问的裴旻之事。
“前固安公主嫁奚王大酺,至幽州,北平军裴将军送。至奚地营中比箭,裴将军箭无虚发,震慑群胡。今仍守北平军。”
那些训诫杜士仪只当成耳畔风,而看到最后一席话,他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知道这回总算是可以对避居少林寺不问世事的公冶绝交待了。将这一卷纸随手放回竹筒中,他转头一看,见长榻上的卢望之竟已经睡着了,鼻子里还传出了均匀的鼾声,他不禁大为惊异于这位大师兄那随地可睡的坚韧神经,随即便起身轻手轻脚往外走,可才打开门,他就看到一只手几乎险些直接敲在了自己脸上。
大吃一惊的他连忙往后退开一步,却发现面前的人眼睛红肿低垂着头,可不是崔九娘?好在这一次崔九娘并未如从前那样存心混淆,放下手便低声说道:“我正打算敲门,谁让你不声不响就开了门来……阿爷要见你,你跟我来!”
听说是崔谔之要见自己,杜士仪倒并没有太多意外。可是不让别人,却偏偏叫崔九娘来找自己,这就显得很古怪了。崔宅上下仆婢如云,何至于让她这个国公千金亲自出面?正狐疑之际,他便只见崔九娘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里还含着泪光:“多谢你不辞辛苦陪着阿兄一块回来……否则祖母过世的时候,连个娘家人都没有,也太让她伤心了……杜十九,当初我帮你和阿兄入宫打探的那件事,这回一笔勾销,你之前说什么日后差遣,都不必再提了!”
“嗯?”
见崔九娘的脸上赫然一副极其认真的表情,杜士仪想了想就点点头说道:“九娘子这般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人情债最难偿,他宁可异日无债一身轻,需要的时候再好好还了她这人情,但可不想异日被这古灵精怪的丫头抓着这一点勒索!
崔九娘没想到杜士仪竟然连谦辞一下的功夫都欠奉,直接笑纳了自己这句话,一时为之气结。她一下子沉了脸,恶狠狠地瞪着杜士仪,好一会儿方才气咻咻地转身就走,竟是连头都不回。面对这个翻脸如变天似的小丫头,杜士仪浑然不以为意,反手掩上了房门就远远跟在了她后头。
好在这会儿崔家正在忙着操办太夫人的丧事,来来往往的人无不行色匆匆,没人有功夫去注意脚下飞快的九娘子脸上是何等气急败坏,更没有人去好奇闲庭信步一般跟在后头的杜士仪为何那般悠闲。
直到了寝堂外头,崔九娘方才停住脚步,眼看杜士仪不紧不慢地上了前来,她便冷冰冰地说道:“阿爷就在里头,你自己进去。”
见人再次剜了自己一眼,一跺脚扭头就走,杜士仪不禁看了一眼这座门外竟没有人守着的寝堂,脑海中奇异地闪过了林冲带刀闯白虎堂的场面,随即便暗笑自己胡思乱想,抬脚一步步上了台阶,到了门前便出声叫道:“赵国公可在。”
“十九郎请进来吧。”
里头那个声音极其低缓,联想到崔谔之此前一度吐血昏厥,杜士仪不禁有些担忧,犹豫片刻方才打起帘子入内。就只见偌大的屋子完全打通,看上去不像是寝堂,反而像是起居见人的地方一般。而中央的一方坐具上,崔谔之正盘膝坐在那儿,他上前才一行礼,对方便摆了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十九郎坐下说话就是。这里是我从小所居,因喜阔朗,中庭甚至可以舞剑,这么多年格局就没变过。”
尽管上次到洛阳时,杜士仪曾经见过崔谔之,但那会儿崔家上下三代齐聚,崔谔之也就和他说过寥寥数语而已。此刻这对坐闲谈,他方才有机会细细打量面前这位崔十一郎的父亲,也是崔家这一代的双璧之一。此时此刻,崔谔之一身麻衣,此前那一番变故让他额头的皱纹显得更深沉了些,面上的疲惫倦意也无法掩饰。然而,那犹自带着血丝和红肿的眼睛里,却仍透着犀利的目光。
有道是富不过三代,如清河崔氏京兆杜氏这样的世家大族能够从汉时存续至今,也多有起起落落。父子两代都能上探朝廷高位,这是极其凤毛麟角的情形,本朝诸如开国杜如晦房玄龄魏征诸相,如今都已败落,可见要续一族辉煌有多困难。而继崔知温为相之后,崔泰之和崔谔之兄弟在每一次站队时都能站队正确,尤其是崔谔之竟然能从商州司马任上潜回京城,谋诛韦后,甚至在那许多功臣之中豪取大功,位居第二,胆略智勇决计不同凡响。
“不知道赵国公找我有何吩咐?”
“哪有什么吩咐,只想找个晚辈说说话。”崔谔之见杜士仪愣了一愣,他便诚恳地说道,“夫人与我所出三男二女,你都见过了。十一郎因是次子,上有长兄承继家业,下有幼弟聪明伶俐,再加上他生得秀气一些,自幼就有些怪脾气。当年他启蒙时,正当生死存亡之际,我根本顾不得教导他,而后又外任多年,先母和夫人最着紧的是承训这长子,再加上他弟弟又小,于是更放纵了他,越发养就了他的任性。所以那会儿送去嵩山的时候,虽说知道卢公大贤,可太夫人也好,我与夫人也好,全都没抱太大的希望,只想着他若能侥幸拜入门下,日后别闯祸就行了。”
杜士仪想到自己初见崔俭玄时,那家伙确实嘴坏性急,我行我素,心里不禁有些认同崔谔之这做父亲的说法。尽管如此,他还是免不了为其辩解道:“赵国公此话只说对了一半,十一兄虽则是有些脾气不好,但真正做起事来却不怕辛苦,此前登封灭蝗便是如此。后来求学草堂,他亦是能够用心,须知卢师可是容不得一味偷懒的人。就连山谷之中的其他师兄弟,也都很喜欢他率直热心的性子。他只是落地就享富贵,不曾经历过挫折而已。”
“你这话要是早三年说,崔家上下真没人相信。”崔谔之那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但转瞬间便消失了,“但现如今,你就算不为他说话,我这个做阿爷的也不会再以从前的眼光看他。儿女成器,比什么都强。此次幸亏你一路陪他从嵩山赶回来,他嘴上不说,却一直最敬太夫人,万一心急如焚,也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来,就算不闯祸伤了自己……唉!”
见崔谔之这做父亲的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杜士仪不禁想到了当年父亲对他这儿子亦是如此,心头不禁一热,自然而然地开口说道:“我和崔十一郎形同兄弟,这本是该当之事,赵国公不用这般客气。”
“看我尽说这些题外话。”崔谔之自失地轻轻拍了一记额头,这才又开口问道,“不知道十九郎接下来是打算回嵩山,还是……”
卢望之既然已经带来了卢鸿的嘱咐,这也无需瞒人,杜士仪便如实说道:“卢师吩咐,让我不用回嵩山,先试一试明年是否能京兆府解送。”
“哦,那便是说,倘若明年能得京兆府解送,后年你便打算应进士科?”
见杜士仪点了点头,崔谔之当即想也不想地说道,“既如此,我和四兄如今要于东都为先母服孝,京城的宅子空着也是空着,十九郎若要去京城,不妨就直接住在那儿。樊川虽好,可进出长安城毕竟多有不便,更何况往公卿大臣府上行卷干谒的时候,有个落款便能够增色不少!此等小事你不用推辞了,你待十一郎一番真情厚意,这不过让你在长安有一个落脚之处而已。眼看就要过年,这时节天寒地冻路上难走,你便留在这里,待过年之后再回长安不迟。”
面对崔谔之如此盛情,杜士仪想想再拒绝也是矫情,毕竟,樊川杜曲距离长安城还有二十里路,来往两地确实并不方便。于是,他只能诚恳致谢,却不料崔谔之又开口问道:“对了,除却十三娘,十九郎家中就只有一个嫡亲叔父?”
“有几位堂伯堂叔,至于尚未出五服的族亲,也还另有几家。”
“哦?那就好!”
杜士仪有些纳闷崔谔之这脱口而出的后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却不想崔谔之突然站起身来:“听十一郎说,他曾经和十九郎一块跟着少林寺一位公冶先生学过剑?”
知道崔俭玄这家伙完全是别人不问也会倒豆子直说的性子,杜士仪无奈之余,只得承认。可崔谔之随即说出来的一句话,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崔氏杜氏这样的世家大族,虽不能和那些将门子弟一样,只知道舞刀弄枪,但儒学经史之外,也不可手无缚鸡之力。我当年虽以文资举孝廉,但武艺上头却也颇通一二。如今气血亏损不及当年,但却也有一二精通此道的心腹。十九郎可愿意就在这里,试一试所学?”
“就在这里?”
杜士仪一下子就愣住了,可看到崔谔之轻轻一击掌,本以为只有他们俩的屋子里,突然闪出了一个身穿黑衣的彪形大汉,他顿时为之心生凛然。想起此前和崔俭玄回到嵩山,又去少林寺求教过公冶绝数次,每一次对方都说他如今所学足可舞剑,杀敌却不成,他沉吟片刻便径直站起身来。
“既如此,我勉力一试。”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崔谔之伸手在坐具下头一按一抽,一时便是一把剑锋如一汪秋水一般长剑递到了自己面前,不禁再次端详着这位赵国公。怪不得崔谔之自陈颇通武艺,但只见这看也不看取剑递剑的利落架势,足可见此言不虚!接过长剑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回忆起自己练得极其纯熟的惊虹剑,可还不及思量施展,他就只见面前卷过一道寒光。
此前只说是试一试所学,可这会儿人突然偷袭,那种扑面袭来的杀气着实让他吃了一惊。几乎是本能的,他侧身一个斜步躲过那一道寒光,长剑一记斜刺,竟是自然而然一式惊虹一现用了出来。
变化尚未用尽,那黑衣彪形大汉却是来势不减,横刀挡格拦下他那一剑,随即整个人连人带刀往自己怀中撞了过来。面对这出人意料的一击,一直以来只和崔俭玄练过剑的他只觉得如何回剑自救都来不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竟是突然一手弃剑,足尖轻挑将剑猛地踢向那黑衣人,随即急速后退,继而双手探向腰间,竟是往那躲过此前一击的黑衣人径直迎了上去。
“住手!”
随着一声大喝,那黑衣人硬生生收刀往下,随即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速度迅速后退,最后便隐入了室内一根柱子后头,竟是一丝声息也无。面对这种看似玄妙古怪的场景,杜士仪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只是那倏忽之间,他竟是感到出了一身汗!
“十九郎为何胆敢仅凭双手对阵钢刀,莫非就那般悍不畏死?”
“利刃当头,只是想侥幸试一试是否能巧计退敌而已。”杜士仪这才伸出了手,见崔谔之看着自己双手所持铜胆愣了一愣,他便老老实实地苦笑道,“铜胆夹刀,我是和十一郎一块学的,是否能够一举功成,我心里实在没底。”
“原来如此。”崔谔之有些讶异地盯着那铜胆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注意到杜士仪腰间一左一右挂着两个小巧的革囊,当即明白这铜胆竟是他刚刚千钧一发之际掣了在手的。他抬手示意杜士仪入座后,自己也在主位坐了下来。
“若无对手相搏,学剑纵使有成,也不过舞剑的花架子。你虽有胆色,但十一郎绝不是什么好对手。”崔谔之说着就看向了那隐在廊柱之后的黑衣人,若有所思地说道,“赤毕当年曾从我于商州潜回,又鞍前马后随我平乱,武艺谋略于崔氏从者中亦属第一。这些日子,你早起练剑的时候,不妨让他陪练。他动手素来雷霆万钧,虽应能及时收手,却与那些真正的对手无异。”
杜士仪这才知道那黑衣人竟是如此非同小可,一愣之后为之大喜,连忙深深拜谢道:“多谢赵国公!”
“还叫什么赵国公,不是太见外了?”崔谔之亲切地摇了摇头,这才微微带怒地说道,“你和太夫人是同姓同族,记住,日后称我一声伯父就行了!”
等到留着杜士仪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方才放了其离去,崔谔之不禁托着下巴沉吟了起来。杜十九郎固然不错,但杜十三娘亦是聪慧坚韧,正如母亲所言,无论为婿为媳,都是崔氏之福。可是,九娘和十一郎的性子偏偏都是随心所欲,都怪他从前太纵容他们兄妹了!
第八十七章心悦卿兮卿不知
事有反常即为妖。
尽管自己和崔俭玄相交莫逆,尽管他陪人从嵩山赶回来,在太夫人临终之际勉强充当了一回娘家人,然而,崔谔之的态度实在有些太热络了,让杜士仪感到的不是受宠若惊,而是着实莫名的无功受禄。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只能暂且丢在一旁。
将送给卢鸿的亲笔信交给了卢望之,又请其赴王屋山,寻找此前制墨成功后,离开嵩山峻极峰脚下那座草屋,前往古松最多的王屋山制墨的那两个墨工,请他们设法将卢鸿那草堂十志图制成模子制墨,然后将成品送到洛阳来,他接下来人固然还是住在崔宅,却绝少出门。
清河崔氏世代豪族,藏书本就多,崔谔之又大开方便之门,允他随意阅览藏书楼中所有藏书,因而太夫人杜德这一场耗日持久的丧事期间,他除却礼仪上头不可缺失的露面,以及过年时极其简单的家宴,其余时间都泡在藏书楼中。崔俭玄尽管从师卢鸿,但对此地却素来没什么兴趣,最初还偶尔来上一两回,可看到杜士仪仍然像当初在草堂似的博览群书没工夫搭理自己,他也就每天只露个面而已。
倒是崔五娘常常登楼找书,和杜士仪隔三差五打照面,除却打招呼之外,崔五娘常常仿若无意地对杜士仪提及朝中各家达官显贵,并朝堂中有分量的大臣,一来二去,杜士仪受益匪浅不说,对于这位不但精通针黹,对这些人事亦是了若指掌的崔氏千金,不免敬服得很。
这一日,他正一如既往在藏书楼中一面翻着手头那一卷书,一面思忖需要抄录的地方,正入神之际,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十九郎似乎很喜欢看史书?可要知道,省试三场,考的是杂文、帖经、策问,但众所周知,第一场帖经只要十通其四,要紧的是第二场考杂文时,诗赋能够出类拔萃,第三场策论便能轻松许多。十九郎不趁着如今这时节,多看看韵书以及前人佳作,备着将来不时之需,反倒看这些史话,难道不怕耽误了?”
知道是崔五娘,杜士仪便从容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转头含笑说道:“五娘子一开口便是省试,须知如今最要紧的是京兆府解试,这一关过不去,妄谈省试岂不是笑话?”
“十九郎似乎不知道,你的名声已经今非昔比。毕竟樊川杜十九郎从前在京兆就小有名气,那些曾经宣扬过你江郎才尽的,因为柳惜明这个撞过南墙吃了亏的,现如今也早已无人敢再提。更何况你在玉真公主别馆所拟的二十酒筹,已经传了开来,据说就连平康坊那几位有名的都知娘子,也多有采用的。而且,当初在玉真公主别馆和你一块饮宴的人中,苗晋卿不但高中进士第,而且再应制举文辞雅丽科,一举夺第二。他可是对人大大褒奖了一番你的诗才,所以你若要应京兆府解试,不中的话,反而有人要取笑试官有眼无珠!”
杜士仪和苗晋卿不过是在玉真公主别馆中一面之缘,苗晋卿为律录事,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无论待人接物还是诗赋急才,都是一等一的,进士及第外加制科高等并不足以为奇,可他与人又没有多少交情,此人又怎会对外扬他之名?
见杜士仪面露踌躇之色,崔五娘便笑吟吟地说道:“潞州苗晋卿,虽则祖辈父辈官职不显,但他却是异数,文章诗赋皆为上上之选。更难得的是,他为人宽和,最好与人为善,既然知道此前玉真公主便待你甚为亲厚,你又着实是有真才实学的,他已经一举及第,再替你扬一扬名又有何妨?不是人人都像王泠然那般愣头青,也难怪及第到现在还在守选,纵使才高也始终无人赏识。就好比从前和你有些龃龉的那个柳惜明,姜四郎坠马被人送回东都之后,听说找了他几次麻烦,去岁京兆府解试落第,正打算今年再试。省试不举也就罢了,可若是解试一再落第,关中柳氏的脸面可都丢尽了。”
“原来如此,多谢五娘子告知。”杜士仪听出了崔五娘这言下之意,当即拱手谢道,“诗赋之道,重在灵机,却非平日多试便有佳作。然史话经义,多看却常常另有所得。太宗陛下曾经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所以,诗赋做得再好,理政一方兴许错漏处处,而以史为镜,日后若真的能一举登科,总结前人经验教训,却能少走无数弯路。”
崔五娘最初不过打趣,可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委婉的提醒,可此刻听到这番话,她只觉得杜士仪身上赫然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自信。若是真的连京兆府等第都觉得困难的人,又怎么可能想到一举登科的今后?
“十九郎既然胸有成竹,那是我多虑了!”崔五娘颔首一笑,旋即便开口说道,“既如此,十九郎便自请看书,我先告辞了。”
等到匆匆出了藏书楼,崔五娘回头看了这座小楼一眼,想到前时还看到,杜士仪曾经拿着祖母亲自校注的《礼记》看得聚精会神,她不禁沉吟了起来。这一走神,她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便险些和人撞在一起。直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嗔怪的声音,她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阿姊!”崔九娘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有些恍惚的姐姐,伸出手来在她眼睛前头摇了摇,这才纳罕地问道,“想什么这么出神,都险些撞着我了!”
“没什么,不过心里有些感
慨罢了。”崔五娘若无其事地理了理云鬓,随即方才说道,“你这是去藏书楼?杜郎君如今正在楼中看书备解试,你若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不要登楼搅扰他了。你早些回去陪陪阿娘,这服丧期间四处跑,被人看到了,难免要说你对仙去的祖母不恭敬。”
见崔五娘说完这些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崔九娘突然觉得满心狐疑。她抬头看了一眼这座不高的两层藏书楼,突然捏紧拳头轻轻砸了砸脑袋,可怎么想也不明白阿姊为何会对里头那个家伙如此厚待,便索性忿然转身气冲冲去了。然而,她找遍家里也没找到崔俭玄,崔承训崔錡也是看到她就躲得飞快,到最后她实在忍不住心里头那疑惑,终于径直来到了母亲的寝堂外头。
往日崔九娘畅通无阻的地方,这一次却突然成了禁区,守在门口的傅媪只是温和而恭谦地摇头表示夫人和五娘子正在商量要事,不无坚决地将她拦在了外头。本就心里憋了一肚子疑惑的她哪里忍得住,下了台阶后望了傅媪一眼,她就突然生出了一个主意来。她带着婢女径直前往后头祖母那座已经空下来的寝堂,但到了后墙的小门处,她便不容置疑地吩咐男装婢女绿蝉和她换了一身衣裳,随即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地又往母亲的寝堂去了。
这一次,她并没有再去门口碰傅媪的钉子,而是让另一个婢女云翘望风,自己竟是从寝堂后头那高高的栏杆翻到了那平台上。好在婢女的男装行动方便,她从小跟着崔俭玄一块骑马射箭,身手也颇为矫健,轻轻落地之后,她便根据印象中母亲寝堂的格局,一点一点摸到了母亲和阿姊此刻应该所处的位置。然而,尽管北墙上开着四扇用于透光的窗户,可眼下窗户纸糊得严严实实,她又不敢冒头在窗户上留下影子,只能猫腰躲在下头竭力倾听。
“不可告诉真真……她是急脾气……”
“……可要委屈你……”
“……他若高中进士第……崔氏联姻……名正言顺……阿爷……”
尽管零零碎碎的语句听不分明,但崔九娘何等聪明,琢磨来琢磨去,很快就把那些碎片都拼凑了起来,一时面色大变。尽管她还想好好听听究竟其中内情如何,可接下来内中只余母亲的叹气,以及对父亲身体的担忧,她也无心再听下去了,原路翻了栏杆稳稳落在地上之后,面对满面惶恐焦急的云翘,她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便带着人径直沿后墙小门离去。到僻静处和绿蝉会合换了一身衣裳,她狠狠咬了咬牙,竟是转身一声不吭地又走了,留下两个婢女在那面面相觑。
藏书楼中,杜士仪看着那高高架子上一卷一卷的书,目光扫了一眼自己这些天已经一一看过,并抄录了要点的书卷所在的那几个架子,轻轻吁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不得不感慨时间不够。以崔氏藏书之丰,倘若他还像在草堂那样拼命抄书,只怕是白了头也未必能够完成这样的工作量,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所幸在草堂求学的期间,他已经把帖经所需的九经经义全都烂熟于心,如今只需抄录自己所需,自然比从前更有效率。
他微微一分神,耳朵突然捕捉到大门处传来了细微的动静。尽管没有回头,可背后有人欺近的感觉却做不得假。依稀察觉到人在距离自己不到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几乎是本能地,他握着手中那一卷书猛然横移一步,见背后那突然扑上来的人几乎一头撞在满是书卷的架子上,继而发出了一声痛呼,转过身来的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是女子?会如此不明所以跑来的人,似乎只有一个崔九娘!
“你这个奸诈的家伙!”崔九娘捂着磕痛的脑袋站直身子,随即眼睛喷火似的盯着杜士仪,老半晌方才满脸不忿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成日里窝在藏书楼有多勤奋用功,原来是为了吸引阿姊动心!”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指斥让杜士仪顿时愣住了。见崔九娘那脑门上磕出了一道红通通的印子,不施粉黛的脸上赫然是气鼓鼓的愠怒,就连发髻松了都没察觉,他便挑眉问道:“九娘子这话从何说起?”
“难道不是你对阿爷提了,但使来日若登进士第,便要迎娶我家阿姊?”
杜士仪一下子愣住了,紧跟着,他便随手把书卷放在一旁架子上,这才端详着崔九娘似笑非笑地说道:“虽说我不知道九娘子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但我着实有些不明白,五娘子自从孀居之后,不少名门贵介子弟求娶,她都不曾答应再嫁,自然不至于看上我一个白身。而论年纪,五娘子比我年长好几岁,若是我真的向赵国公提出若登进士第便迎娶崔氏女,怎么也应该是你,而不是五娘子吧?”
眼见崔九娘被自己一句话噎得面上犹如煮熟的虾子似的一片通红,杜士仪方才收起了笑容:“我该说的已经说了,九娘子请回吧!”
“你……”
崔九娘几乎咬碎银牙方才迸出了如此一个简简单单的字,脸上反而更加红得发烧。偏偏就在这时候,她的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九妹,你怎么在这儿?”大大咧咧闯进来的不是别人,竟是崔俭玄。他也没注意崔九娘脸上那表情,三两步到了杜士仪跟前,一把抓着人就往外走,嘴里还自顾自地说道,“快走,别整天在这做书呆子。吴九他们几个从岭南回来了!”
第八十八章万里奔波,启殡路祭
齐国太夫人杜德薨逝如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崔泰之和崔谔之兄弟都在第一时间报了礼部,之后便解官守制,因两人一为黄门侍郎,一为太府卿检校御史中丞,俱是四品以上官,按照唐初开始的惯例,崔谔之身为幼子,又并非中书门下这样的实职,自然是就此丁忧出缺,而崔泰之却接到了夺情起复的诏命。
然而,崔泰之半个月内三接夺情诏,却又三次上书辞让,最终得以解职在家服孝。如今崔宅上下,除却崔泰之崔谔之兄弟二人以及子女之外,其余四房亦是替杜德这位长辈各服相应丧期,整个过年期间,崔宅便不曾有过燕乐,纵使家宴也是无肉无酒,就连仆婢往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也仿佛比往日轻了。
因而,头一次踏入这座簪缨世家大宅的吴九,显得很有些战战兢兢。而和他相比,一年之后再次踏入洛阳的石工杨综万就更不济事了。尽管此次护持他和吴九南下广东的两个崔氏家奴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一路上替他解决了不少麻烦,他也知道杜士仪与崔家关系颇深,可踏入那座乌头门,继而又来到了那门前列戟的锦绣朱门前,他心里不由自主就紧张了起来。这种紧张因为听说崔家新丧了太夫人而显得更加剧烈,站在正门左侧门厅里头等候时,他甚至在想,拿着那些钱去买来那些端溪原石,然后千里迢迢送到洛阳来,杜士仪会不会突然变卦翻脸,让他从期望的顶峰跌回绝望的谷底。
就在境遇相似心思却不同的两个人苦苦等得心急火燎之际,和他们一块抵达崔宅之后先行入内通报的一个崔氏家仆终于出来了。大约是因为这一路奔波确实结下了几分情谊,也或许是主人出手赏赐颇为大方,他笑呵呵地冲两人点了点头说道:“我家十一郎君和杜郎君要见你们。”
崔俭玄的书房在崔宅东南隅,三间屋子不曾隔断通透敞亮,但却没有寻常书房中那些摆放书卷的架子和瓷缸,东墙挂着雕弓,西墙挂着宝剑,当中的大案上垒着高高的一摞线装书,正是如今坊间书肆颇受士子欢迎的那种。可杜士仪上前随手一翻,却发现竟是一摞佛经,这让他不禁为之气结。
“你这算不算滥竽充数?”
“当然不算!”崔俭玄理直气壮地说道,“祖母在世的时候笃信佛门释道,我还替她老人家抄过佛经呢。如今她虽说仙去,但我平日放两本佛经在案头读一读却还是应当的!”话虽这么说,在杜士仪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他很快便干咳了一声,“反正人前说得过去就行了。能学得进去的东西,我在卢师那儿都已经学进去了,亏得我是跟你一样读了史话,其余经义我也不感兴趣。你也看见了,我对弓马剑术的兴趣还大些。你得承认,读书做诗我不如你,可弓马剑术的天分,你不如我!阿爷的爵位自有阿兄继承,他读书比我好,至于我,大不了上阵去搏一搏!”
“你以为打仗是切菜砍瓜?”
杜士仪暗想要是崔谔之和赵国夫人听到儿子竟然定下了这般志向,会是如何一副脸色,可门外恰在此时传来了通报的声音,他也就没有再继续打趣下去。眼见吴九当先而入,后头的杨综万则是有些局促,他便笑着摆摆手吩咐两人不必多礼,等到崔俭玄在主位上一屁股坐下,他也就欣然坐了,又示意吴九和杨综万也坐下说话。
“听说你们来回路上虽有波折,但总体还算顺利?”
“是。”吴九连忙抢着答道,“因为山高路远,又怕路上不太平,带的东西更沉重,所以打听到接任宋相国任广州都督的刘都督和崔府卿有些交情,回程路上咱们就请他帮了些忙,由水路走了一程。幸好郎君要我们买的是端溪原石,如今端砚在岭南之地颇为风靡,价格不菲,若是收石砚,恐怕收不到多少,但原石就稍微容易些。杨兄又是精通此道的石工,不但收了不少品质极好的原石,而且还带了两个在本地呆不下去的石工出来。”
此话一出,杜士仪顿时挑了挑眉,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可是石工采石艰辛,雕琢辛苦,可所得大头却都让那些卖石砚的雅斋给占去了?”
“郎君只说对了一半。”杨综万却不像吴九那般报喜不报忧,轻轻吸了一口气便声音苦涩地说道,“端溪石虽在关中河洛名声不显,但在岭南却颇受文人雅士喜爱,一方上万钱并不出奇。所以,石砚素来是几家豪族垄断,石工千辛万苦采石雕琢,所得却不过温饱,我家阿爷便是因为采石摔断了腿却无钱医治,早早撂下我和阿娘去了。
阿娘死了之后,我就发誓不再为那些黑心的家伙采石雕刻,悄悄带着十几块藏下的精品不远万里到了北地,谁知道却挨了当头一棒。若非郎君垂怜,我已经走投无路了。这次我回去如此大张旗鼓,若非有崔府卿的名声镇着,又有广东都督府在,别说那些原石,那两个投奔我的石工恐怕也难能平安抵达。许是他们觉得我们既不是在岭南与其对着干,也就放了我们一马。”
“什么放你们一马!早知道有这些黑心的家伙,我就亲自写信给刘世伯,让他好好教训一下他们!”
见崔俭玄陡然之间迸出这么两句话,杜士仪不禁干咳了一声:“登封徐氏当年还不是一样跋扈?强龙不压地头蛇,有如今这结果已经很理想了。岭南之地是别人的地盘,但这河洛关中他们的手却伸不过来,井水不犯河水,仅此而已。既然你还带了两个石工出来,那便先行安顿了他们,把原石也先放着。我让大师兄捎了口信回去,过几日我从东都请到嵩山的两个墨工也会回来,届时便可以试一试去岁我让他们制的墨是否与这端溪砚相合了。”
崔俭玄几乎想都不想便开口说道:“东都旅舍虽多,但一来贵贱不一,安全也说不好,二来不方便。我家横竖不小,多住几个人也不打紧。杜十九那边院子里更是几乎都空着,就住着他那个昆仑奴,你们都是他的人,不妨搬过来同住着,回头有什么事随传随到,省得还要四处找人……苏桂!”
他突然扯开喉咙叫了一声,外头一个彪形大汉立时进了书房,正是前次去过嵩山给卢鸿送年礼的崔俭玄乳母之子苏桂。
“你把他们带下去,就安置在杜十九的那院子前头。另外,派人去他们所说的地方接一下另外两个人,记住清点好东西,可别落下了!”
等到吴九和杨综万跟着苏桂下去,崔俭玄方才伸了个懒腰,突然看着杜士仪嘿然笑道:“若是墨与砚相合,你是不是打算回长安用这个做敲门砖?那些公卿大臣处送上一块,倒是对你去考科举颇有助益。”
“我可没那么败家子!”杜士仪笑着摇了摇头,随即笑道,“要是单单做人情,我可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崔俭玄安排了几个人住进杜士仪那院子里,别人浑然不以为意,听说此事的崔九娘却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她如今满脑子塞得全都是杜士仪那意味深长的一番话,可瞧见阿姊一如往常,还是隔三差五出入藏书楼,每次都逗留许久,杜士仪也是每日深居简出泡在藏书楼中,她怎么都难以相信相信这其中没有什么。然而,不论她怎么试图从母亲李夫人那儿套话,母亲都始终三缄其口,急得她一时团团转。可转眼间便到了二月二十五祖母下葬的日子,从前头三天开始,家中上下便忙不迭地预备了起来,她一时间再没有时间去关注杜士仪。
启殡之日,崔家再次吊客云集。去冠以纻巾帕头的崔泰之和崔谔之兄弟带着诸子以及崔庆之的两个儿子踉跄出来,依礼哭过之后,便是升灵柩,设祭奠。发引前五刻,只听第一通鼓声之后,柩车之前整整齐齐摆上了各色明器。因齐国太夫人杜德诰封一品,计有引四、披六、鐸左右各八、黼翣二、黻翣二、画翣二,再加上方相、志石、大棺车等等,但只见正门前到乌头门那宽敞的院子给占得满满当当。
第二通鼓响,内外俱立,再次哭过之后,便是彻帷,以翣障柩。第三通鼓后,灵车这才进于内门外。随着设帷障升柩于车,又是祭奠哭礼,灵车方缓缓出门。其后崔氏阖族男女老少骑马坐车随灵车而行,当出殡的队伍从乌头门拐上长夏门大街时,早有事先得了吩咐的河南府差役维持秩序,沿途除了过路百姓伫立围观,崔家亲朋好友设下了一座座路祭。身为外客,骑马跟在杜十三娘和崔五娘崔九娘那辆牛车旁边的杜士仪也不禁为之动容。
须知当今天子从即位之初就推崇简朴,丧仪规模太大往往是要招人指斥的,所以崔家丧事并未大操大办,如今众多名门望族摆出了这许多路祭在出殡的路上,足可见那位逝去的长者深得人心敬意!
第八十九章最难消受美人恩
清河崔氏这一支世居东都已经有些年头了,祖茔在洛阳平阴乡迁善里邙山之原。下葬这一日,杜士仪便随着崔家人在附近崔氏捐资修建的一座寺庙精舍中住了一晚,次日方才启程回东都。然而,甫一回到永丰坊崔宅,他便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公孙大娘到洛阳了,明日,也就是二月二十六日,将于洛阳宣教坊安国寺演剑舞!
当初齐国太夫人亲口延请公孙大娘留家中教导家妓,然则却被婉拒,离开之后的公孙大娘辗转登封偃师汴州多地,最远足迹到过河北道,不到三年,名声更胜从前。因而,听说公孙大娘如今到了洛阳,崔俭玄看看身上那一袭扎眼的麻布孝服,随即便用手肘撞了杜士仪一记,待到拖着其一路到了自己的书房,他甚至来不及掩门便开口说道:“杜十九,我身上有孝,不好去见公孙大家,就不去了,你去一趟安国寺,至少也把当初公孙大家送咱们,咱们却没用上的那块铜牌还给人家。还有……”
“还有就是捎带一个讯息。”
他这话还没说完,一前一后两个人便跨过门槛进来。前头的是崔五娘,后头那个板着脸一声不吭的则是崔九娘。崔五娘缓步走上前来,轻叹一声说道:“公孙大家当初曾经禁不住九娘软磨硬泡,传过我姊妹几手剑舞要诀,奈何如今祖母新丧,我姊妹不好见她,杜十九郎请替我和九娘问候一声。另外,有传言说连宫中圣人也听说了公孙大家那赫赫之名,打算派人延请其入教坊教导内人,你对公孙大家言语一声,让她心里有个预备。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如嵩山卢公那样,坚辞天子授官,此事若是真的,她恐怕推拒不得。”
该说的话崔俭玄和崔五娘都说完了,崔九娘见杜士仪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咬了咬满口银牙,轻哼一声道:“话不是这么说,你不是本事大得很吗?公孙大家生性好自由,倘若你真的有那么大本事,那就给她想一个婉拒宫中征召的办法……”
“真真,你给我住口!”崔五娘顿时沉下了脸,竟是忍不住喝出了妹妹的小字。见崔九娘一下子愣住了,她方才疾言厉色说道:“不是什么事都能拿来赌气或是开玩笑!这和前时卢公坚辞授官不是一回事,从来天子征召,无论是僧道隐贤,都不得不应召前往。若非卢公名声太大,玉真公主又从中转圜,再加上众多公卿各有私心,卢公前次也不可能轻易放归还山!你道是杜十九郎失心疯了,在这种事情上贸然出头,可不是帮人,而是害人!”
训过崔九娘,眼见其咬着嘴唇再不做声,她方才收起了面上的冷厉,和颜悦色地对杜士仪说道:“杜十九郎,九娘年少无知,你不要放在心上。”
“好,是我年少无知,你们想如何就如何,我不管了!”崔九娘忍不住使劲一跺脚,旋风似的冲出了崔俭玄那书房,待疾步奔下了台阶到了下头院子里,她方才抬起手来擦了擦已经忍不住流泪的眼睛,心里又是不忿又是担心。
杜士仪还不承认,阿娘也不对她说实话,可如今看阿姊的样子,心里全都是杜士仪,哪里有她这个妹妹!
崔九娘突然这一跑,房中三人全都愣了一愣,随即若无其事地又交谈了几句,崔五娘就含笑告辞离去。这时候,崔俭玄方才满脸纳闷地问道:“虽说九娘一直都是这种古古怪怪的性子,可前些天还向我婉转打听你家里的事和在山中求学的事,怎么今天突然就变脸了?”
“她向你打探过我的事?”见崔俭玄点了点头,杜士仪想起这丫头当初质问自己的情形,知道恐怕崔九娘还在钻牛角尖。他本待把事情原委对崔俭玄说个清楚,可想想这小子怕姊姊怕妹妹,回头不给他惹麻烦就是好的了。更何况他近日之内便要启程赴京,而崔家人都要在洛阳守孝,也不过再捱几天而已,他就若无其事地搪塞道,“这么说来,你家九娘子恐怕又在想给我设什么圈套……说起来,等我走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原本还想盘根问底的崔俭玄顿时为之气结:“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
洛阳宣教坊位于长夏门大街东第一街北第六坊。作为远离洛水更靠近洛阳城南墙的坊,如今达官显贵建宅造第多会避开此地,所以坊内大多都是开元以前的建筑。其中,安国寺本为中宗节愍太子宅,神龙二年为崇国寺,后改为卫国寺,直到景云年间方才更为今名。
佛殿中供奉着当阳弥勒,寺东有专供车马进出的门,亦是洛阳大寺之一。公孙大娘选了此处作为今次抵达洛阳后的舞剑之所,除了因为安国寺主持崇照法师与她昔日有过援手之恩,佛法精深戒律森严,在整个洛阳城都赫赫有名,兼且是真心相请,她不虞到时候被人指摘女子宿佛寺多有不便,而且也不会像住在旅舍中那样常常被贵人滋扰,最重要的便是因为寺中有一座足可容纳千百人的宽敞大院,乃是当初中宗节愍太子的演武场。
此时此刻,她带着岳五娘两个新收的弟子亲自用步子丈量地面,每逢遇到突出地面的砖石
,还会若有所思地上去用脚尖有轻有重地踏上几步,随即方才一步一步继续缓行。等到把中央那块剑舞之地的每一块地砖几乎都摸透了,她方才停下了脚步,这时候,却只见冯家三姊妹中居首的冯元娘亲自捧了一盏茶上来,双手奉给了她。
“公孙大家,这是崇照法师命人送来的茶叶,我亲自烹煮而成的,喝一口解解渴吧。”
“元娘,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日后不用再做这种事。”公孙大娘接了茶盏在手,喝了一口后便皱起了眉头。尽管如今东都尚佛,据说不少公卿家中也渐渐以茶会客,但这种味道她尝试过不少次,每次都难以习惯。然而,在冯元娘那期待的目光中,她不得不缓缓饮尽,随即便竭力不动声色地开口说道,“既然是崇照法师送来的茶叶,你烹好了给大家都送上一杯,甫一到东都,明日便要上场,都辛苦了。”
等到冯元娘喜滋滋地点点头后转身离去,岳五娘立刻摆出师姐的派头,把两个师妹打发了去整理剑器和服装,这才上前撒娇似的挽住了公孙大娘的手臂道:“师傅,这一趟来过东都,咱们下一程是不是往潼关去长安?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长安呢,听说那里比洛阳更雄伟……”
“达官显贵也更多。”公孙大娘径直接了一句,见岳五娘面色遽变,她知道徒儿心结,便苦笑道,“长安乃帝都,我自然也想去。可只怕去时容易脱身难……再有那样的事,我怎么对得起你?倒是明日还有你带着你两个师妹上场,有这闲工夫想别的,还不如好好思量思量怎么舞得更精彩!”
听到师傅的口气不知不觉又转为了教训,岳五娘顿时点了点头。然而就在这时候,外间一个小沙弥疾步过来,头也不抬地深深行礼道:“公孙大家,外间有一位郎君求见。”
“师傅不是早说了吗?旅途劳顿,再说明日便是献艺之日,得养精蓄锐,无论是谁,都得过了明日再说!”
听得岳五娘这话,那小沙弥有些惶恐地抬头偷瞥了一眼。见名动天下的公孙大娘虽则绝色,面上却颇为冷淡,而一旁那小徒弟却是面若桃花,尤其那亦笑亦嗔的表情格外动人。一个把持不住的他连连在心中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这才干咳一声道:“可那位郎君说,有当初公孙大家赠予的信物要交还,倘若公孙大家无暇拨冗接见,便请收下此物。”
说完,他就从宽大的僧袍袖子中拿出那块铜牌,双手呈递了过去。当岳五娘那滑腻的指尖从他双手之中轻而易举地取去了铜牌时,从小为主持收养没近过女色的他一下子红了脸,只能死死低垂着头。
“师傅,你看?”
“是他?”公孙大娘一眼便认出了自己当初送出去的东西,一时又惊又喜,当即想也不想地开口吩咐道,“快去请杜郎君进来!”
“师傅,真是杜郎君……话说回来,那位比女子还容颜艳丽的崔郎君不知道来了没有……”
听着这师徒的交谈,小沙弥一面慌忙应声转身往外走,一面却在肚子里刻下了两个名字。那个杜郎君应该和公孙大家关系匪浅,至于那个崔郎君……难道公孙大娘这个美艳的女弟子,喜欢的是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
他一路疾步到了北院门外,见杜士仪正看着空空如也的白壁出神,连忙上前合十施礼道:“杜郎君请随我来。”
“有劳小师傅了。”
一路跟着那小沙弥入内,见寺中不少地方的墙壁和刚刚北院门一样都是一片粉白空空荡荡,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未知这寺中缘何壁上多数空空?”
“杜郎君是问这些墙壁?”那小沙弥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后头东张西望的田陌收势不及,结结实实撞在了他的后背上。他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心有余悸又退了两步,这才恭恭敬敬地说道,“杜郎君,其实这些白壁只是尚未画好。这是主持大师请了吴道子吴先生绘壁彩,可吴先生说如今未得灵感,画不出来,都已经好几个月了,一直都空在那儿,寺中上下连带我都急死了,可主持大师却说,吴先生只要有了灵机,随时都能一蹴而就,让大家别瞎操心!”
见这个脑袋光溜溜只有十二三岁的矮个小沙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杜士仪忍不住觉得他很有趣,当即含笑问道:“不知小师傅叫什么名字,可有法号?”
“我是主持大师捡回来的,未受戒律,没有法号。”小沙弥还是头一次被人问名字,脸上竟又有些红了,声音也有些期期艾艾的,“主持大师说,包着我的襁褓上写了一个罗字,那天又是满月,所以给我起名为盈,盈缺的盈。”
“竟然是盈缺的盈?听着仿佛有些女儿气……”
听到杜士仪这话,罗盈一下子涨红了脸,随即鼓足了勇气说道:“杜郎君可别瞧不起人,我在少林寺学过棍术,寺中上下,就属我的武艺最好!”
见小和尚一下子捋起衣袖,露出了小臂上结实的肌肉,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九十章小僧舞棒,名动天听
小和尚罗盈个子不高,生性也有些腼腆害羞,可听到杜士仪这大笑声,他误以为自己精擅武艺这一点被人质疑,一时急得脸上更红了。他东张西望了一阵,眼见得墙角靠着一把笤帚,一时想都不想便疾步上前,三两下拆了那笤帚的短棒在手,两三下便将其舞得呼呼风声作响。
发现杜士仪止住了笑声,他顿时更来劲了,将这一截算不得长的笤帚棒子舞得水泼不入,时而拄地人跃其上,时而横扫斜撞,到最后他一时兴起,抡起这一截棒子重重往地上一砸,可却因为棒子毕竟太短,整个人都不由自主斜支在地。然而下一刻,就只听啪的一声,这一根本就不是练武器具的可怜棒子,很不争气地断成了两截,头里的竹节更是完全裂得开花八瓣,看上去惨不忍睹。
这一次,杜士仪固然只是莞尔,一旁的田陌却忍不住捧腹大笑。而被这动静惊动而来的还有一个中年僧人,一看到罗盈坐在地上满脸呆滞,而一旁笤帚头子可怜巴巴掉在地上,手中只拿着半截棒子,地上还有开花的另外半截,他顿时额头青筋毕露,疾步上前劈手便把罗盈拽了起来。
“主持让你好好看着北院门,你不但偷懒,还在这儿玩这种把戏!走,随我去见主持!”
“明光师兄,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这棍子这么不结实……不对,我只是想让人知道,我真学过武艺!”
“学过武艺也不是让你这样胡闹的,主持真是太宠着你了,把你送去少林寺可不是让你这般耍猴的!走,这一次非得让你面壁一个月不可!”
见这身材矮小的小和尚已经是急得语带哭腔,空有一身刚刚展示出来的好武艺,可却丝毫不敢反抗,只是在那苦苦哀求,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即缓步上前说道:“这位明光师傅,都是我适才一时言语莽撞,让这小师傅以为我嘲笑于他,故而方才演示了一番武艺。他毕竟还年纪小得很,不如宽宥他这一次如何?我这边厢替他赔个不是,那把笤帚我替他赔了吧。”
明光刚才也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杜士仪,可先前只当他是被罗盈一番胡闹下惊得呆滞的寻常香客。此时见其上前含笑拱手赔礼,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昆仑奴,他一愣之后便松开了手。待发现罗盈一落地便闪身躲到了杜士仪身后,还用那种怯生生的祈求目光看着他,他那一腔恼火顿时化作了乌有,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向杜士仪合十行礼道:“既有这位檀越替他求情,那今次的事情便暂且罢了。只是罗盈!”
他突然冷冷瞪了小和尚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一把笤帚并不值得多少,但佛门一草一木,都是善男信女捐助,必要好好怜惜,不可随意浪费,这是主持素来教导的。你既然从小为主持收养,就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回头自己去把《楞伽经》抄一遍,否则别怪我禀报主持和监寺,让你再去面壁!”
杜士仪原本还以为这明光是有意为难小和尚,可是,当听到末了这一番教训和惩罚,他不禁对其以及那位素来如此要求的主持肃然起敬。即便看到背后的罗盈苦着脸从他背后闪出来,垂头丧气地答应了,他也没再继续求情。接下来明光得知了他的去向,没再多问便告退离去,而小和尚的话也没那么多了,一声不吭在前面引路,等到了前头一座小门,他方才老老实实低头合十道:“已经到了,请杜郎君自己进去吧,我还要去北院门值守。”
“哦,多谢小师傅了。”谢了一声之后,见罗盈转身要走,杜士仪看着他光溜溜的脑袋,突然心中一动,又开口叫道,“小师傅留步。”
眼见人纳闷地转过身来,他便褪下手中那一串菩提子手串道:“刚刚有劳小师傅一路带路,又因为我的缘故要去抄《楞伽经》,这手串便算是一点谢礼吧。你身在佛门,戴着打坐正好。”
“啊。”罗盈瞪大了眼睛,待要谦辞的时候,却不防杜士仪已经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将手串塞在了他的手中。见对方眼神清澈,尽管他自己也有两串手串,可他想了想仍是如获至宝地揣在了怀中,深深躬身道,“多谢杜郎君惠赐,我一定会好好保存的。”
那菩提子手串是崔家葬礼完毕之后,杜士仪在那家寺庙留宿之际,主持亲自送过来的,说是在佛前供奉开光之物,崔氏子弟一个没落下,甚至他和杜十三娘兄妹也都得了,戴在手上不过一时起意。刚刚他是因为觉着这个小和尚实在有趣,若赏赐银钱未免没意
思,把这手串送出去倒是正合适。这时候,看着小和尚兴冲冲走得飞快,他便笑看着田陌道:“从前你说你力气大,刚刚撞上这小和尚,是不是好像撞到一块铁板了似的。”
“郎君,他的脊背确实硬得很。”田陌忍不住又揉了揉脑袋,这才转身盯着那矮小家伙的背影,“刚刚如果给他一条真正的棒子,他舞起来一定更好看。”
田陌这话杜士仪只是置之一笑,进了门后,看到眼前赫然是一座极其轩敞的院子,他想起来时崔俭玄神神秘秘提过此地的来历,不禁心中颇有些感慨。洛阳城中,如这样主人昔日烜赫一时的并不在少数,比如太平公主那座旧宅,如今是安国女道士观;修文坊一坊之地本是时封雍王的李贤旧宅,如今是弘道观;韩王元嘉宅如今是国子学;张易之宅如今是奉国寺……正可谓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而这种叹兴亡的心情只在他脑海中存在了一瞬间,就在看见那一双迎上前来的丽人时消解得干干净净。将近三年不见,公孙大娘仿佛仍是一如昔日光景,岁月和风尘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让她的面庞更多出了几分莹如玉的光辉。倒是当年还显得有些青涩的岳五娘蹿高了半个头,出落得窈窕有致,容颜不妆而丽,耳朵眼上还戴着一对时下不甚流行的金环,显出了一种带着西域风格的绮丽。而当见到她时,岳五娘竟是比公孙大娘更激动。
“杜郎君!”叫了一声之后,岳五娘忍不住往杜士仪身后扫了一眼,见只跟着一个通身黝黑的田陌,她不禁讶异地问道,“怎不见崔郎君?他不是家就在东都永丰里吗?”
“崔家太夫人去岁年底仙逝,所以他有孝在身,不能过来,让我代致问候。不但是他,崔家五娘子和九娘子也让我向公孙大家转致问候。”杜士仪见公孙大娘一刹那间变了脸色,随即露出了几分黯然,他便又解释道,“昨日太夫人方才下葬,今日我和崔家人一块从邙山回来,就得知了公孙大家到洛阳的消息,所以他们就让我前来代为相见。至于那铜牌,实在是公冶先生还算好说话,没能用上,所以如今完璧归赵。”
“没想到齐国太夫人竟然仙去了……太夫人为人宽仁慈和,当年我逗留洛阳期间,多亏她命人照拂,崔氏两位娘子亦是待我以诚。请杜郎君回去之后,替我向崔家各位致意。齐国太夫人地位尊崇,如今我已错过,不敢贸然登门祭奠,便只能在这安国寺中为太夫人祈福了。”说到这里,公孙大娘冲着岳五娘微微颔首,见其双手捧着铜牌送回到杜士仪面前,她方才含笑说道,“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莫非杜郎君连这点心意都不肯留在身边?”
“公孙大家言重了,我只是怕此物有什么要紧之处,你既然这么说,我留着便是。”公孙大娘都这么说了,杜士仪连忙探手抓起那铜牌,将其再次放入怀中收好,这才苦笑道,“一别经年,公孙大家还真是和从前一样犀利。对了,今次你师徒几个打算在洛阳驻留几天?”
“洛阳不比他地,那些达官显贵总不能全都得罪了。少则五六天,多则十天半个月,我也不能肯定。”
公孙大娘话音刚落,一旁的岳五娘便笑道:“更何况,因为杜郎君所赠的那几首诗,师傅在各州县也曾经求文人雅士做过几首类似的雄奇诗赋,然则总不如你那几首朗朗上口。如今既是侥幸又遇上了,杜郎君还请大笔一挥,再为师傅添几首诗吧?杜郎君,那边冯家姊妹三个也正在看着你呢。若非你那些诗,她们三个也不至于沾光,如今都畿道和河北道,谁人不知冯氏三姝的美名?”
“那也是公孙大家带挈得她们一举成名。”杜士仪哪里肯接岳五娘这话茬,干咳一声便岔开话题道,“今次过来,也是为了代崔家五娘子转致一个消息。公孙大家如今名震河洛,声名已经直达天听,据说圣人对于公孙剑舞亦是感兴趣得很,对左右说过不妨召入宫来教导教坊司的内人。”
“啊!师傅的名声竟是连圣人都知道了!”岳五娘顿时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喜,随即方才若有所思地说道,“一入宫门深似海,那到时候岂不是……”
相比岳五娘的先喜后忧,公孙大娘却是微微蹙眉,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说道:“多谢杜郎君转告,我知道了。明天首日献艺,倘若十三娘也在东都,杜郎君不妨请了她一块前来观瞻。较之三年前,我自信这剑器舞比从前大有进益!”
第九十一章夜半春心动
入夜的安国寺一片宁静。
僧人们晚课之后,大多数都已经入眠,少数修为精深的老僧或参详佛经,或默诵经文,或打坐参禅,总而言之,在外头走动的,只有偶尔一队提着灯笼的巡夜僧人。安国寺中并不像化度寺那般曾经有过富甲天下的无尽藏院,自然也就少有奸徒觊觎,如此巡视,往日不过是习惯使然。然而,现如今公孙大娘师徒以及麾下乐师歌姬都住在本寺,为防出事,巡查已经比往日加派了一倍的人。
那一行提着灯笼,手持棍棒的僧人从公孙大娘一行人所居的精舍后头围墙竹林中穿行而过,不多久,青翠的竹林中便探出了一个光溜溜的脑袋来。那人先是盯着渐行渐远的灯笼光芒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方才往那精舍并不算高的围墙望去。好一会儿,他犹犹豫豫地露出身形,往前踏了一小步,但很快就仿佛是避如蛇蝎似的缩回了脚。
不行不行,要是他真的踏出这一步,这么多年的佛法就白修了!
将近月末,天上的残月又被乌云笼罩,因而这竹林幽暗,巡夜人刚过,除却他再也没有别人。凭着他那些年苦练的功夫,要翻过那堵墙易如反掌,可小和尚罗盈却是犹如双脚钉在了地上一般,就是始终不能前进一步。尽管今天白天才是第一次见到岳五娘,可她那一颦一笑,却仿佛勾魂夺魄似的,让他怎么都难以抑制那颗躁动的心。尤其是傍晚时分,毗邻这座精舍的另一处院子为人占去,他就更忍不住那种冲动了。
“那王郎君之前盯着公孙大家和岳娘子的目光分明不怀好意……对,我是来提醒她的!”
小和尚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又使劲鼓足了勇气,这才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围墙。然而,手扶着那夯土所筑的围墙,分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翻过去,可他又再次犹豫站住了。偏偏他那右手又碰到了左手那串菩提子手串,这下子更是苦了脸。
那位杜郎君肯定是因为他武艺好,佛性又高,这才送给他这串手串的,可眼下这事儿要是万一给人知道……阿弥陀佛,他都在想什么呢!
罗盈使劲晃了晃脑袋,想要驱除脑海中那股罪恶感,可这种纠结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重了。满心惶然的他忍不住背靠着夯土围墙缓缓坐了下来,心里却把诸天神佛全都求遍了,希望这些佛祖罗汉出来指点自己该怎么做。然而,拿这种事情求神拜佛的结果只能是让他更感彷徨,整个人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那围墙下头踱了好一阵子,这个从小生长于佛门却第一次动了凡心的小和尚愣是进退两难。
春心一动,就是佛祖驾临指点迷津,又哪里是能拉得回来的?
就当他满脸痛苦地抱头之际,练武多年而锻炼出来的敏锐耳朵却突然捕捉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其中有脚步声,有兵器在行走之间摩擦衣物的声音,有衣袂被夜风吹起的声音。一刹那间,原本还在苦恼的小和尚一下子提起了精神。他运足目力往黑暗中看去,见是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彼此掩护着朝这边潜了过来,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时节坊间已经夜禁,武侯也应该在四处巡行,安国寺乃是清静之地,这精舍更是位于寺中腹地,值夜的师兄们都练过武,怎会让这些人轻而易举地从外头潜了进来?
他正要张口嚷嚷,可下一刻,他却突然灵机一动,生出了另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要是就在这里把这一伙贼人统统收拾了,岂不是能让公孙大家另眼相看?说不定,岳娘子还会笑着夸赞自己武艺高明,那时候,他就又能多对其说几句话了!
小和尚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当即也不出声,只小心翼翼往旁边朝那几个人掩了过去。他是在少林寺正经学来的武艺,每日上下山中挑水,也不知道吃过多少苦,这会儿自然是丝毫声音也无。即便他静悄悄地接近了那些人,对方竟是丝毫没有察觉。非但没有察觉,那几个人靠近了夯土所筑的围墙之后,竟是还有闲情逸致说起了话来。
“公孙师徒毕竟是精通剑器的,万一惊动了她们,或是她们不肯就范……”
“惊动了就强来,至于反抗……那剑器不过是耍着好看的,真正对敌肯定是花架子,不用担心!”
“郎君家中什么婢妾没有,这一次瞧中的竟然是这等名声赫赫的!”
“若不是名声赫赫,怎能入郎君法眼?她就是再有名,也不过一飘萍,王家可是公卿之家!再说了,师徒一块上,那真是……”
听到这些窃窃私语之后的淫笑声,小和尚登时心头大怒。对于艳若桃李却常常冷若冰霜的公孙大娘,他是不敢接近,但心里却是敬畏得很。更何况,那可是岳五娘的师傅!此刻确定了他们就是傍晚时分强行要住进寺中精舍的那位王郎君从者,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看准那个随随便便把佩刀放在手边,偏又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突然猛地扑了过去。
这犹如猛虎扑羊似的一招,顿时打了这帮原本嘻嘻哈哈把今夜之行当成是玩耍的家丁们一个措手不及。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家丁就被罗盈高举过头,继而摔到了他们几个当中。这黑灯瞎火的时候猛然来了这下子,他们登时乱成一团,一时间再也顾不上什么要隐秘要安静,纷纷彼此呼喝着同伴,又有人手忙脚乱地点亮了一个火折子。
然而,没有这一丝火光还好,就在火光稍纵即逝的一瞬间,就只见那点亮火折子的人眼前猛然出现了一个黑影,紧跟着人就发出了一声惨叫,不多时便是重重的坠地声,听声响不知道是压断了几根竹子。
“是个小和尚!”
“小心,这小和尚厉害得很!”
“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咱们聚齐围上去!”
在这打斗声越来越大的时候,那仿佛暂时被人遗忘的精舍围墙上头,也现出了一个人影。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数量与结果绝不对等的一场打斗,此人突然扑哧笑了一声,随即便脑袋一低又不见了。
“师傅!”岳五娘兴冲冲地冲进了公孙大娘的屋子,笑吟吟地对正在仔细擦拭剑器的公孙大娘说道,“后头动静这么大,师傅你还真沉得住气!我刚刚去瞧过,就是白天见过的那个小和尚正和一群人厮打在一起,那些人瞧着像是隔壁霍国公王大将军家里的从者!”
“哦。”公孙大娘头也不抬,直到徒儿娇嗔地上来按住了自己的肩膀,她才淡淡地说道,“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不外乎是打我的主意。倒是那小和尚奇怪得很,仿佛在那儿徘徊了好一会儿。”
“肯定是因为被师傅的绝世风采给迷得神魂颠倒了……哎哟!”
岳五娘敏捷地躲开了公孙大娘那突然抄起桌上裙刀突然上挥的一记,可等退到安全地带,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时,却突然只觉得头上发髻一松,紧跟着,原本绑得严严实实的头发竟是整个披散了下来。意识到自己还是着了道,她也不恼,一面随手结发,一面不解地问道:“师傅就真的只当不知道?”
“你去叫醒康老他们,让他们大声呼喝……记住,就喊有贼!”
在那一阵阵呐喊呼喝声中,不但寺中巡夜的僧人渐渐都赶了过来,就连早已睡下的主持崇照法师也被惊动了。当他匆匆带着人到了这精舍后头的竹林时,看到就是四处亮着几个火炬,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直哼哼不能动弹的人,旁边的罗盈则是被两个僧人死死拉住。而傍晚时分才刚住进来的那王大郎及几个从者,则是正和早一步赶过来的监寺等僧人理论。
“监寺,是他们觊觎公孙大家,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想翻墙潜入精舍!”
那王大郎恼恨地瞥了罗盈一眼,随即冷笑道:“他们鬼鬼祟祟,你哪来的证据?”
小和尚脸色涨得通红:“是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
“笑话,可有旁证?”见罗盈哑口无言,他便一振袖子满脸桀骜地说道,“我这些从人是因为正巧有人起夜,看到这半夜三更有人接近公孙大家的精舍,却发现有人意图不轨,所以方才叫了人出来擒贼,却不料这意图不轨的恶僧竟然倒打一耙!这安国寺好歹也是受敕封的大寺,寺中竟然有人不守清规,真是笑话!”
罗盈只觉气得胸口都疼了,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你……你血口喷人!”
“家父爵封霍国公,官拜左武卫大将军,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我也有官职爵位在身,你这连剃度都未行的小沙弥,是谁血口喷人还用问?”
此时此刻,崇照法师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尽管不知道罗盈怎会出现在这儿,可对于这个从小收养在寺中的孤儿,他却有十足的信心,更能断定必是王守贞欲行不轨。然而,此事倘若真的闹大,无论是对寺中清誉,还是于上下僧人,都会受到莫大的牵连,王守贞却决计动不了一根毫毛,他只能把心一横上得前去。
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精舍那边传来了一个清亮而娇媚的声音。
“各位大师,师傅请我来传一句话。此刻夜色已深,明日还有一场盛会,既然不曾出什么大事,不如揭过了如何?”
听到公孙大娘让人如此传话,崇照法师哪里不知道这息事宁人的背后,必然是公孙大娘也明白事情原委。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王守贞,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公孙大家如此说,便把这个犯事的小沙弥先押下去,明日一早再作理论!”
尽管崇照法师息事宁人,但等到散去之后,王守贞满脸阴霾地看着那公孙大娘所居的精舍,见其中丝毫没有动静,他不禁召了一个从者过来,恶狠狠地说道:“居然让个小和尚来坏了事!给我去查查,这小和尚究竟是什么来历,和谁有往来……我就不信随随便便一个小光头就有如此大胆!还有,这公孙大娘既然如此摆架子,我得好好给她一个教训,让她明日那一场剑舞休想如意!”
第九十二章群贵云集,张颠吴狂
二月二十七日一大清早,安国寺所在的宣教坊东南西北四座坊门便迎来了陆陆续续的车马。而辰时过后不到半个时辰,安国寺不得不在寺院各处门前入口高挂免战牌,让闻风而至的百姓们大为失望。好在艳妆戎服的岳五娘亲自出来赔礼,道是接下来三日之后,会在洛阳修善坊的波斯胡寺前那片空地再演一场,这才让一时喧然大哗的民众稍稍平静了一些。因而,当巳时过后,陆陆续续的车马从寺院东边的车门徐徐而入时,大清早聚拢的百姓已经散去了好些,只有极少部分存着侥幸之心的,依旧聚在那里不肯离开。
安国寺主持崇照法师如今已经年逾六十,在洛阳诸寺的主持中,也算得上德高望重的高僧。因今日是他亲自请来公孙大娘献艺,因而莅临寺中观赏的,多半都是历年来香火供奉不绝的香客,或者是与寺中僧人诗文唱和谈禅说经的文人墨客。这其中,既有豪门世家,书香门第的子弟,也有本地缙绅,抑或是文人雅士,寻常的善男信女也不少。那演武场四周围搭起的台子中,早已有寺中僧人安设好了一处处雅席。
此时此刻,来得不早不晚的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在知客僧的领路下到了一处雅席,正要入座之际,杜士仪突然对身旁知客僧人问道:“昨日我来时,曾有个叫做罗盈的小沙弥引路,他如今可还在?”
他本是对那小和尚印象深刻,故而随口一问,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那知客僧竟是面露难色,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檀越恐怕记错人了,寺中并没有如此一个小沙弥。请檀越和娘子入内落座,贫僧还要去安顿其他客人,失陪了。”
“阿兄?”杜十三娘本来想着崔家正在办丧事,自己这样出来看剑舞是不是说不过去,可崔五娘和崔九娘全都告诉她不妨事,撺掇她跟出来看看热闹,她想起从前在登封所观那一场,又着实心中痒痒,故而今天就跟了出来。此刻,见兄长望着那知客僧的背影面露沉吟,仿佛没听到她的唤声,她忍不住又拉了拉杜士仪的衣袖,“阿兄,那个小沙弥难道有什么不对?”
“没事。你不用担心,只是昨天见他有趣随口一问,许是此人不认得,我回头再找个人问问。”
杜士仪见杜十三娘面露关切,便笑着摇了摇头。等到他携杜十三娘入座之际,那边厢正在指挥侍女整理剑器的岳五娘冷不丁瞥见了他们兄妹二人,立时撇下手头的事情,兴冲冲地往这边走来。她今日一身簇新的战甲,除了头上没有罩上头盔,乍一看去竟是和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没有区别。到了近前的她甚至还笑吟吟地重重一拍腰中所悬宝剑,笑吟吟地对两人打招呼道:“杜郎君还真的把杜小娘子带来了!”
将近三年不见,杜十三娘固然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可此刻看见岳五娘那凹凸有致的身材,以及妩媚娇艳的面庞五官,勾魂夺魄的眼神,她却忍不住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警惕感。于是听到岳五娘这小娘子的称呼,她忍不住开口说道:“公孙大家从前在登封一曲剑舞技惊四座,今日重临洛阳,我当然要跟着阿兄再来观瞻观瞻,当然,名师出高徒,我也想见识见识岳小娘子的剑舞!”
岳五娘没料到自己无意中说了一个小字,竟惹来了杜十三娘这般反诘,一愣之后若有所思打量了人一眼,嘴角便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好啊,就请杜小娘子好好见识见识。这三年中,我随师傅辗转各地,见识了许多从前未曾经历过的大场面,可是今非昔比了!”
“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这两个年岁仿佛的小丫头暗藏机锋斗嘴斗得不亦乐乎,抱手站在一旁的杜士仪只觉得好笑得很。尤其是看见杜十三娘竭力挺胸昂首,仿佛就想和岳五娘一较高下,对比人在崔宅时娴静大方举止有度的大家千金模样,他不觉更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不管怎么看,小丫头跟着崔五娘只学了一个皮毛,骨子里其实还是存着那种莫名的好胜心,在这种地方就立时表现出来了。然而,摩挲着下巴看热闹的他却丝毫不曾发觉,不远处两个正在说话的中年人看见他们这边的这一幕,交谈两句之后竟是并肩走了过来。
“杜郎君,就快开始了,我得赶紧回去预备。”岳五娘犹如男子那般交手行礼,随即又冲着杜十三娘嫣然一笑,“今日开场和压轴都是师傅排练的新舞,还请杜小娘子尽情观赏。须知这雅席是师傅亲自请崇照法师让人安排的,绝不逊色于那些为达官显贵安排的好位置。”
转身翩然而去的
岳五娘见那边两个面目陌生的人联袂而来,只当是其他观赏剑舞的客人,颔首一笑后便不以为意地径直离去。而那两人也仿佛并没有被岳五娘的艳光所慑,闲庭信步地来到杜士仪和杜十三娘这一座雅席中,年纪大的那个便问也不问坐了下来,稍稍年轻些的那个却笑看着杜士仪问道:“这位小郎君和那公孙大家的弟子熟识?”
两人皆是衣衫随意,一个不管不顾坐下来便拧开了酒葫芦的盖子,咕嘟咕嘟大口大口喝着酒,丝毫没在意这乍暖还寒的天气,自己身上不但外袍敞开着,里头一件羊皮袄也一样敞开着;而问话的这个甚至连衣袂处还沾着几点墨迹,瞧着显然是不拘小节的人。更何况,这雅席乃是早早就由寺中定下了每一席谁人何座,还有杜十三娘这女眷在,两人贸贸然闯了过来,怎么看都显得太过随便了。
因而,面对这不请自来,而且还自来熟的两个人,杜士仪忍不住皱了皱眉,待见那盘膝坐着大口喝酒的中年男人猛地放下酒葫芦,就这么用大拇指虚按身前,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写些什么,他心中一动,便从容一笑道:“数年前某与舍妹在登封有幸见过公孙大家和岳娘子舞剑,因而结下了不解之缘。如今得知公孙大家又到了洛阳,故而方才携妹再来观赏。”
这个赏字才刚出口,他便只听那边厢传来了一个爽朗的声音:“杜十九郎!”
杜士仪抬头往声音来处望了过去,连忙留下竹影和田陌随侍杜十三娘,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前:“王兄,我还以为你必定回长安去了!”
“本是要走的,可因为去岁圣人回京的时候,天气已经冷了,我担心舍弟体弱,所以打算三月启程,谁知道正好遇到公孙大家莅临洛阳!更没有想到,你不声不响竟然回来了!”
一年不见,王维看上去比从前仿佛瘦削了几分,此刻含笑和杜士仪打了招呼,他就侧身让了一步,指着身后一个面容酷似自己的少年郎笑道,“这是舍弟王缙王十五郎,十五郎,这便是我和你说的,京兆杜陵杜士仪杜十九郎!”
这一对年岁仿佛白衣翩翩的兄弟俩往那儿一站,杜士仪忍不住暗叹山川灵秀尽钟于此,因而王缙拱手施礼之际,他微微一分神,随即连忙还礼见过。既然刚刚自己那边都已经有不速之客光临了,他也就索性盛情相邀两人到自己那边去,王维一看位置正佳,立时笑着答应了,王缙则是落后一步,趁着杜士仪在前边引路,轻轻拉了拉兄长的袖子。
“阿兄,杜十九郎那一席位置颇佳,应该是安排与那些权贵的,咱们贸贸然过去是不是不太方便?”王维乃家中长子,在王氏一族同辈之中行十三,王缙从小就习惯了凡事跟在长兄后头,眼下却不禁轻声提醒道,“而且那同席的两人,瞧着仿佛不拘小节……”
“咦?”王维这才注意到杜士仪带他们兄弟俩过去的那雅席上,除了杜十三娘还坐着另外两个人。他定睛端详了片刻,突然不假思索地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拽住了杜士仪的胳膊,低声问道,“杜十九郎,和你同席的那两人,难道是张颠和吴狂?”
“嗯?”杜士仪对这不请自来的这两人正心存疑虑,此刻听王维这一问,他不禁愣了一愣,旋即立时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是张旭张伯高,还有吴道子?”
“虽说我漫游两京,只偶尔见过他二人两三次,但如他们这样行事做派的找不到第三人,应该不会认错。据说他们都极其喜爱公孙大家的剑器舞,可公孙大家行踪飘忽不定,所以他们遇着如此良机,必然会想方设法地占据那些最好的位子。”
“若非王兄解释,我正在狐疑这两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是谁!”杜士仪闻言莞尔,眼见得王缙身后,尚有一个抱着琵琶的僮儿跟着,他便笑说道,“话说回来,王兄真是好雅兴,竟连琵琶都带来了!”
“那两位想必都是来观剑舞找灵感的,其实,我也许久没有谱出新乐,今日恰逢公孙大家献剑舞绝艺于安国寺,若能因此得些灵感,那我此行就是一举两得了。”
等到和杜士仪一块走入那雅席之间,他见杜士仪浑然没看见那大名鼎鼎的二人似的,径直走到杜十三娘旁边欣然坐下,他忍不住暗自点头,一回首看见王缙正若有所思盯着张旭和吴道子看,他立时拽着人坐到了右后方席中,不等王缙开口说话便低声说道:“张颠吴狂那两位不可用常理忖度,认出了最好也只当没看见。平日达官显贵去向他们求书画,常常会碰硬钉子,更何况我们这些后学末进,不信你待会看着好了!”
第九十三章美人如玉剑气如虹
尽管王维尚未提醒,但刚刚只看张旭和吴道子过来之后就旁若无人委实不客气地占据了两个位子,杜士仪也知道贸贸然去攀交情试图结识这草圣画圣,恐怕非但没有效果,一个不好反而会自取其辱。再者他跟着卢鸿学过几天画,卢鸿擅长山水,讲的是意境和从容,和吴道子的画风并不相合;而他前世今生的字都是先临楷书,再练行书隶书,性子既然截然不同,恐怕几十年也写不出张旭一样酣畅淋漓的草书。
因而,既然没有必要刻意相交,他就丢下了功利之心,招手把王维身边那小童唤了过来,讨了那一把半梨形的曲颈琵琶在手。
见杜士仪正在端详自己的琵琶,王维便携王缙到了杜士仪身侧坐了,因笑道:“这把紫檀琵琶是我家中祖父传下来的旧物,多年来也就是换过一次琴弦。上头的捍拨是牛皮所制,鞣质古法据说已经失传,因而至今不坏。我当初离乡之日便带着此物,弹奏时仿佛家乡景致母亲兄弟尽在眼前,所以能稍解思乡之苦。对了,前时十九郎你那一曲《化蝶》,我在二王贵第之中都一一奏过,一时得了满堂彩。只是其中有小小改动,那曲谱我回头便抄录给你。”
说起音乐,王维立时兴致勃勃,杜士仪闻言莞尔的同时,忍不住想到若是三师兄裴宁人在此处,恐怕也会极有共同语言。然而,他于琵琶上头固然稍逊王维,但于音乐的演绎却颇有见解,此刻剑舞未起,王维先说雅俗,他就谈起寓情于乐,两人说到兴头上,却又弹到了山水入乐,不知不觉更说到了卢鸿关于水墨山水的种种妙处。一旁的杜十三娘只顾凝神细听,而王缙则是时而好奇地看看杜士仪,时而又扫一眼自家兄长,脸上同样兴致盎然。临到末了,杜士仪便含笑说道:“我那时候见卢师山水,只觉得用一句话形容何谓恰到好处的山水意境最妙,那便是浓妆淡抹总相宜。”
“好一个浓妆淡抹总相宜!”
这突兀的一声喝彩打断了两人的话,杜士仪和王维几乎同时往发声处望去,却只见张旭仰头痛喝了一气,这才随手把显然已经空空荡荡的酒葫芦随处一扔,竟是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道:“不错,无论写字,还是画艺,正是应该浓妆淡抹总相宜……嗝……好痛快,真是热死了!”
他使劲一扯领子,只听滋拉一声,那原本就敞襟露怀的衣裳竟是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然而,丝毫没在意的他却反而长嘘一口气道:“好凉快!”
就在杜士仪和王维面面相觑之际,只见一个锦衣华服三十出头的男子笑容可掬地来到了他们这雅席前头,冲着张旭拱拱手道:“不想今日张公也来观赏公孙大家这剑舞,此席人多逼仄,主人翁那边却宽敞得很,请张公移步前往一叙如何?主人翁新得好笔墨,苦于无人一试其锋,今幸会张公……”
这文绉绉的客套话还没说完,张旭便没好气地打断道:“你知道我是谁?”
“张公玩笑了,东都之中,谁不知道张公草书一绝……”
“那你可知道我这席中其他人是谁?”
“这个……”那锦衣男子有些狐疑地扫了一眼座上其他人,见杜士仪和王维王缙白衣年少,显见顶多是有些才名的寻常年轻士子,杜十三娘区区女流不足为奇,至于衣衫上还有几团污迹的男子,多半是个和张旭有些交情的画师,他便赔笑道,“想来应是张公的友人……”
“草书一绝?嘿嘿,东都之中未必人人知道我草书一绝,可人人都知道我张颠一讨厌的便是假客气,二讨厌的就是有眼无珠的人!”张旭突然一张嘴,一时间但只见一股酒箭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竟是溅得那中年男子衣衫下摆到处都是,这时候,他方才再次打了个酒嗝,似笑非笑地说道,“如何?尊驾还要请我去一会令主人翁否?”
这中年男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就只听那边厢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铜钹声,顷刻之间,原本四处交谈阵阵的雅席之中顿时一片寂静。趁着这机会,那中年男子勉强说了一声届时再来打扰就狼狈退去,而张旭却根本没理会他,侧耳仔仔细细听着那铜钹声以及随之而来的管弦丝竹,带着赤红酒晕的脸上哪里还能看到半点醉意。而在他旁边,此前刚刚笑问过杜士仪如何识得岳五娘的吴道子,这会儿也专心致志地看着场中,眼中仿佛再也存不下他物。面对神情和此前大不相同的草圣画圣,杜士仪也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紫檀琵琶,目光落在了那场中。
随着一个乐师的横笛声仿佛从极远之处缓缓响起,仿佛一股扑面而来的春风,虽说等公孙大娘出场等得几乎不耐烦,但各处雅席的宾客们脸上神情,却不知不觉地松弛了下来。而随着人们逐渐放松,就只听一个微微有些沙哑的歌声随乐响起。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这仿佛间中能听到几声黄鹂啼鸣,又仿佛能听到雪山之中冰雪融水淙淙留下的横笛声中,但只见两个矫健身影骤然翻入场中,手中剑器系着黄绿色绸带。当那绸带随着她们的腾挪之间上下纷飞之际,纵使当初就是自己把这一组赫赫有名的《塞下曲》全数写给公孙大娘的杜士仪,也是为之目不转睛。然而,只是倏忽之间,那平缓柔和的乐声中突然带出了几分金石之音,旋即便是俶尔之间一声战鼓闷响。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随着歌声一时加入了另外两个女声相和,只听一声战马嘶鸣,竟是公孙大娘一人一马仿佛从天而降一般跃入场中。马上的她头戴金盔身穿明光甲,手中却持着双剑。在此时高升的红日映照之下,那一对剑器仿佛爆裂出无穷无尽的光芒,在场中上下纷飞,时而脱手击地,时而凌空射日,那一团团光芒也不知道晃得多少人不得不以手遮目,而张旭却仿佛毫无所觉似的瞪大了眼睛,拳头已经是捏得紧紧的,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
“竟然不是西河剑势,竟然不是原来那番套路……好,好,这剑舞可以不拘一格,写字为何不行?没错,没错!”
张旭一边说一边激动地站起身来,浑然不觉自己这一站几乎遮挡了背后杜士仪几人的视线,所幸他很快就跌坐了下来。而他旁边的吴道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知何时取出执在右手的画笔已经跌落在地。而他却根本没察觉到,竟是用右手食指在地上写写画画,不时还低声嘟囔两句。而在这两个已经沉醉入迷的人之外,王维无意识地拨了两下琴弦,眼睛却是直勾勾的看着那浑身上下连带剑器都反射着猛烈日光的人影,仿佛连呼吸都一时为之摒止。杜十三娘则双手紧紧抱着杜士仪的胳膊,紧张激动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至于杜士仪本人,面对此刻这将日光反射利用到了极致的剑器舞,在叹为观止的同时,他突然想到公冶绝评论公孙大娘剑器舞时,说他若是将那惊虹剑练纯熟了,便会觉得公孙大娘犹如水银泻地一般的剑舞不过尔尔,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公冶绝未免高看了他,也小看了公孙大娘……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何况如今已经三年!这三年之中,公孙大娘仿佛脱胎换骨又有莫大进益!
“天兵下北荒,胡马欲南饮。横戈从百战,直为衔恩甚。”
歌词骤然一换,刚刚不知不觉只剩下公孙大娘一人独舞剑器的场中,骤然间又是三人登场。这一回三人之中,一个身材高挑的银盔小将却是带着面目狰狞的鬼面具,耳垂上的金环在烈日照射下显得熠熠生辉。她手持弯刀和另两人堪堪战成一团,一时刀光如圆月,剑光如匹练,交相辉映让人目不暇接。而收势而立的公孙大娘策马徐徐退后,随着骤然接上声音截然不同高亢的歌声,她手中一对剑器骤然在身前相交,猛然间一夹马腹,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往那刚刚分出胜负,银盔小将的两个对手溅血倒地的战团之中跃去。
“握雪海上餐,拂沙陇头寝。何当破月氏,然后方高枕。”
眼看那头戴狰狞面具的银盔小将差之毫厘地避开了那跃马下击,继而几个翻滚便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如释重负出了一身冷汗,反而是响起了无数惋惜的叹气声。就在这时候,一度渐渐压抑下来的沉闷鼓声突然间又高亢了起来,横笛声和琵琶声亦是随之奏出了雄壮之音,原本只一人的唱词声,亦是再次加入了另外两个的唱和声。
“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
就在这歌声连唱三遍,一遍比一遍更高亢的时候,杜士仪突然若有所思蹙了蹙眉,总觉得那本应和谐的乐声歌声舞姿之中有什么不太协调。就在这时候,他身边的王维突然面沉如水地站了起来:“那琵琶声音不对!”
第九十四章救场如救火
张旭和吴道子都丝毫没有察觉到王维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王缙和杜十三娘却都惊觉了过来。然而,看到杜士仪打了个手势表示让自己只管定心观赏,杜十三娘犹豫片刻便又坐了回去。而王缙眼看杜士仪二话不说就起身带着王维悄悄从后头退了出去,绕了一大个圈子往那边厢一大块帷幕遮盖的乐师班子后头悄悄行去,他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大大的疑问。
阿兄看似性子平和,但骨子里却是一个极其傲气的人,和这杜十九郎的关系,竟似乎真的好得很!
场中剑舞正酣,四周观赏今日剑舞的宾客们目光几乎都集中在公孙大娘以及岳五娘等三个舞者身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不知何时悄悄隐入了那帷幕后头的杜士仪和崔俭玄。而他们的突然到来,却让冯家三姊妹齐齐吓了一跳。年纪最小的冯三娘险些把词都唱错了,等认出杜士仪,她的脸上方才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一面唱着,目光却始终随着这不请自来的两位客人移动。
“二位郎君,这里闲人免入……咦?”原本正在打盹的明光骤然惊醒,一个激灵便弹起身上前阻拦,然而,他一看到杜士仪便发出了一声惊咦,下半截话立时说不下去了。等到杜士仪和王维联袂来到一个正在弹奏琵琶的老乐师面前时,他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却只见那乐师面色一阵青一阵白,额头上赫然只见一点点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弹拨的右手亦是有些微微颤抖,显然是在勉力苦撑,顿时心里咯噔一下。还不等他开口问些什么,就只听王维低声问道,“别硬撑了,可有此段以及接下来的乐谱?”
那乐师满头大汗微微颔首,一时目视身侧一轴书卷。王维当即二话不说拿起来展开在手,几乎一目十行地看了下来。一旁的杜士仪知道这种临场救急的事情,指望王维是最可靠的。因而,他侧头扫了一眼身边这僧人,若有所思地说道:“明光师傅怎会在这儿?”
“今日安国寺高朋满座,主持怕公孙大家这里有什么事情照料不及,就嘱咐我来看看,若有需要就打个下手。”明光昨日听说公孙大娘接待了罗盈带去的那一位男客,听说人逗留许久方才离开,此刻再见人不禁吃了一惊。然而,看到杜士仪微微眯起的眼睛,沉吟不决的脸色,他想起罗盈眼下的处境,心里委实决断不下。然而,还不等他想到什么由头开口,就只听那边厢王维突然开口叫了一声。
“杜十九郎,快来帮忙!”
杜士仪回头一看,却发现王维已经接过了起头那老乐师手中的琵琶,右手迅速拨弦,几乎天衣无缝地堪堪接上了刚刚的乐曲。他慌忙上去将那整个人委顿于地的乐师搀扶起来,又以目示意明光过来将其扶到一边,伸手在其腹中按捏了两下,见那乐师死死咬着嘴唇,面色更加难看,他顿时心中咯噔一下,随即低声问道:“可是突然腹痛如绞?”
“是,右边腹部突然疼得忍不住,仿佛整根筋都绷紧了。”
他问得直接,那老乐师想起此前在登封时杜士仪相助之情,勉强奋起余力解释了两句。此时此刻,杜士仪再无犹疑,立时吩咐明光把人扶下去,又格外嘱咐道:“我眼下没带针具,劳烦明光师傅找个懂得行针用灸的,先给他行针肝经的太冲到行间,可以暂缓疼痛,然后再设法找个大夫好好调治。”
等到这边厢人走了,他冷不丁一回头,瞥见冯家三姊妹虽还在唱歌,三双眸子却都盯着自己,他只能笑了笑,待到那乐声终于告一段落,下一刻,他就看见一身戎装的公孙大娘突然闯了进来,面色冷厉地问道:“怎么回事……啊!”
那一曲揭幕的剑舞竟是已经完结,这会儿外头彩声雷动,可公孙大娘看看站在那儿的杜士仪,又瞧瞧从容坐在乐师位子上的王维,丝毫没有初演第一幕大获成功的喜色。尤其是当杜士仪三两句解释了那老乐师犯了急症,被明光搀扶了下去安顿,她的脸上更是为之一变。尽管刚刚那曲子的衔接外头几乎听不出什么变动,但她用这乐师康老已经是许多年了,那细微的乐声以及感情变化她听得一清二楚。此时此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冲着杜士仪裣衽施礼道:“没想到这一次又是杜郎君救了场,妾身感激不尽。”
“这一次可不该归功于我,是王十三郎慧耳辨出了端倪来。公孙大家,这就是在两京赫赫有名的太原王十三郎。”
见杜士仪向自己颔首微笑,王维方才抱着琵琶站起身来,等到公孙大娘上前拜谢,他连忙谦辞了两句,随即便看着杜士仪说道:“虽则刚刚勉强接上了,但毕竟本来就所剩无几,所以方才没出纰漏。这第一曲的谱子我还熟悉,可我刚刚随眼一扫,下一曲是新曲,若曲曲如此,恐怕得杜十九郎你助我一臂之力。”
“我?”杜士仪顿时忘了公孙大娘就在身边,指着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地说道,“王兄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王维从杜士仪那雅席的绝好位置,以及他带着自己进入此间时,那歌姬三人以及乐师们的反应,还有此时公孙大娘闯进来后的微妙神情变化,便知道杜士仪和公孙大娘恐怕交情极好,因而少不得似笑非笑地激将道:“别说这会儿没有别人可以顶的上,就是公孙大家这重临洛阳的第一场剑舞,若是因此而落下了遗憾,杜十九郎莫非过意得去?我的办法很简单,其他人不是横笛便是铜钹锣鼓,现找乐师来不及,所以,刚刚送走那个乐师演奏的曲子,我们俩轮流顶上,一来有时间熟悉乐谱,二来也可以稍稍轻松一些。”
杜士仪瞥见公孙大娘亦是眼睛一亮,那边冯家姊妹三人固然不敢出声,但全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不禁苦笑道:“倘若王兄真的这么信任我这个才跟着二师兄学了两年裴家琵琶的门外汉,硬是要赶鸭子上架,那么我只好豁出去试一试了。”
“两年?”王维愣了一愣,随即便哈哈大笑道,“那说起来,你当初在毕国公窦宅一曲新曲震四方,是初学琵琶只一年时候的事了?那还有什么说的,如今又多学一年,自当更加驾轻就熟。公孙大家觉得可是?”
见公孙大娘莞尔一笑,冯家三姊妹亦是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就连那几个演奏其他乐器乐师,对他和王维这两个显见出身衣冠户的士人自然敬重备至,没一个人说丧气话,也对自己露出了善意的笑容,杜士仪顿时无话可说。想到自己名义上只学了两年,但前世今生加在一块,也不过稍逊于王维的经验,他不得不点头答应。因而,等到岳五娘满头大汗团团谢完了宾客绕到这帷幕后头,看到的便是杜士仪和王维这两个不速之客拿着乐谱轻声探讨的场面,一时目瞪口呆。
“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出了点小事,于是杜十九郎带了那位太原王十三郎来救场。亏得如此,否则接下来就要靠单人琵琶硬撑了。”公孙大娘眉头一挑,继而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五娘,预备下一场,这是你的新舞第一次登场,务必赚一个满堂彩才行!”
“师傅就放心吧!”岳五娘再次看了一眼丝毫没察觉她进来的杜士仪和王维,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自信。她这三年勤学苦练,不就是为了如同师傅一样傲然绽放的一天?
第一曲剑舞过后,在经历了有些漫长的等待之后,一众宾客方才等来了姗姗来迟的下一曲表演。和此前不同,踏歌而来的女子并非身穿戎装,只见她一身胡服,面上娇艳如花,乍一眼看去仿佛寻常小家碧玉似的,安安静静动作娴熟地在织机旁纺纱织布,不时长吁短叹。直到那清脆的歌声再次随着柔和的横笛和琵琶声响起,众人方才意识到了这新的一曲剑舞为何。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这一首自北朝以来在民间流传甚广的木兰辞,在座众人几乎无人不会背诵。因而,面对岳五娘当众换上男装,当众披甲戴盔时,不少贵族仕女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叹声。
自从太平公主以来,女扮男装已经成为了豪门贵第千金贵妇毫不避讳的风俗,再加上唐初平阳公主便曾经率领娘子军征战戍守,于此节分外有共鸣,因而当马匹上鞍戴辔,岳五娘跃身马上,也不知道是哪家娘子忘情地喝了一声彩,一时间众多女子全都为之附和,就连刚刚一直见兄长不归而心中担忧的杜十三娘也为之面露激动,拳头亦是攥得紧紧的。而王缙则心不在焉地想着刚刚兄长派人来命那僮儿拿过去的琵琶,有心也过去瞧瞧怎么回事,可因为人带过来的话让他留着稍安勿躁,他不免强自按捺继续盘腿坐着。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冯元娘这歌声嘶哑中带着不逊于男子的浑厚。尽管和两个妹妹相比,她从来唱不上去高音,但此刻杜士仪那琵琶声正好用扫指表现那一场场激烈的战争,配合她暗哑的歌声,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协调感。就连赶了杜士仪上这一场,自己正在紧急重温接下来那一曲剑舞所用长曲的王维,也不禁抬起头来若有所思望了杜士仪一眼。
还说才学琵琶两年,恐怕辜负所托,可他从小浸淫乐理音道,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杜士仪的音感实在是好得很!
第九十五章惊鸿一曲震天地之上
尽管公孙大娘并不是第一次来洛阳,三年甚至更多年前,在场不少宾客都曾经目睹过她那精彩绝伦的剑器浑脱。这其中,张旭当初在河南邺县时,更是公孙大娘连演三场,他连看三场,一时灵感大发,一手草书得以大成。可即便是他,面对今日公孙大娘及其弟子那一曲一曲仿佛精彩不断的剑舞,他已经不知道用大拇指在身前的地面上划了多少次,半截手指黑乎乎的沾满了尘土,甚至还有擦破的痕迹,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一曲《塞下曲》,一曲《木兰辞》,一曲《邻里曲》,一曲《西河剑器浑脱》,如是四曲过后,当收势而立公孙大娘含笑说接下来是最后一曲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人发出了惊咦声。然而,面对显然已近日上中天的天色,人们都意识到了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逝去,面对公孙大娘悄然退场,原本一片安静的四处雅席,方才再次传来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就连一直沉醉其中的张旭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侧头一看,却发现吴道子面前的地上,竟是依稀现出了几个人物轮廓。
“你这是……”
“这安国寺的几处壁画我一直拖到了现在都没有动笔,今天观这剑舞,终于是有了灵感,如今只等公孙大家最后一曲。”吴道子一面说一面兴致极高地拍了拍手,丝毫没有在意张旭看着自己面前那个涓滴不剩的酒葫芦,满脸古怪的样子。他突然四下望了一眼,突然发现后头只有王缙和杜十三娘,王维和杜士仪都不见踪影,他方才若有所思地问道,“奇怪,那两人到哪儿去了?”
张旭懒洋洋地扫了一眼身后,托着下巴思忖片刻,这才嘿然笑道:“管他们干什么去了,若非他们让出了这好位子,咱们也没有看得这般畅快!你我不妨猜一猜,这最后一曲该当是何等形式?会不会是弃铜钹战鼓横笛琵琶等等全数不用,竟是一曲默舞?”
然而,他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一个反驳的声音:“绝不可能是默舞。若是如此,我家阿兄和杜郎君早就回来了。”
眼见张旭和吴道子同时回头看了过来,尽管知道这二人在洛阳名声赫赫,但王缙年轻气盛,毫不畏惧地继续说道:“阿兄和杜郎君去了之后,阿兄还让人要走了家传的紫檀琵琶,应是另有所用。所以,我敢确定,待会儿绝不会是默舞!”
否则王维和杜士仪怎肯错过观瞻最后一曲的机会!
杜十三娘眼见张旭眼睛微微眯起,那小眼睛中仿佛透出某种犀利的光芒,而吴道子则是若有所思摩挲着下巴,她咀嚼着王缙这话,不得不承认杜士仪和王维这一去不回,真的极有可能是拿着琵琶到后台去了。因而,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便低声说道:“二位,还有王郎君,请不要相争了,横竖不过片刻便是公孙大家最后一曲……王郎君,你觉得刚刚那乐声……刚刚那乐声……”
“此前一曲,应该是阿兄的紫檀琵琶所奏。”王缙自信满满地挺直了腰,面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表情,“阿兄从小习练琵琶,我们兄弟几个都常常在旁边听,再加上那把紫檀琵琶的音色和寻常琵琶有些微不同,所以我敢担保确凿无疑!我的耳力也就是比阿兄稍逊一分而已,最初那《塞下曲》,末尾部分应该就换人了,第二曲《木兰辞》许是杜郎君,第三曲《邻里曲》是阿兄,第四曲《西河剑器浑脱》又是杜郎君。如今是第五曲,立时就要见分晓了!”
张旭和吴道子对视一眼,面对这个信誓旦旦的少年郎君,尽管两人都不是精通音律的人,可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兴趣。而杜十三娘就更不用说了,顾不得男女有别,挪过去少许向王缙旁敲侧击询问了王维的琵琶技艺,待听说五岁开始学,至今已有十余年,她不禁露出了极其敬服的表情。想想兄长不过练了两年,她那脸上又流露出了几分担忧。
王缙见杜十三娘突然发起呆来,不禁奇怪地唤了一声道:“杜娘子?怎么突然脸色不太好?”
“嗯,没事,多谢王郎君。”杜十三娘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踌躇片刻方才低低说道,“可我家阿兄……阿兄总共只学了两年多的琵琶。”
这声音尽管不大,但对于王缙来说,却是足以让他瞠目结舌的奇闻。而前头的张旭和吴道子正等着这压轴大戏,此刻也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对视一眼,吴道子便笑着说道:“哎呀,看来这世间真的是无奇不有,既有张师这样嗜书如命狂草如痴的,也有我这种学书法不成反去琢磨作画的,更有精通音律不出两年就能弹好琵琶的,正可谓是天下何处不英杰?”
“没错,真是天下何处不英杰!”张旭半点不谦虚地将这番赞誉照单全收,随即才索性无所顾忌地就这么横躺了下来,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就等着这最后一曲,能不能让我多一些收获了!”
外头宾客们正心急火燎等着压轴好戏的时候,帷幕之后的人们也同样在纠结这最后一曲压轴剑舞。除却王维千钧一发之际接上的第一首《出塞曲》,剩下的三曲中,杜士仪奏了两曲,王维却只一曲,算是堪堪遮掩了过去。虽是杜士仪竟责任重些,但毕竟最要紧的是最后那一曲。
因为这压轴的这一曲《楚汉》,乃是公孙大娘在汴州献艺时,得了一个瞎眼老乐师的古谱相赠,又和那此前那突然犯了急症的乐师参详整整一年多,这才好不容易补完的曲子。如今缺了最重要的人,此刻留在这儿的这个乐师对于弹奏此曲自然是满脸难色,就连精通音律尤擅琵琶的王维,面对中间最**部分大段大段高难度指法的乐章,也一时有些为难。
见杜士仪亦盯着那一段呆呆出神,王维忍不住出声叫道:“杜十九郎?”
杜士仪这才恍然回神。见公孙大娘面沉如水,王维则是满脸踌躇,他突然轻咳一声道:“王兄倘若不介意,这一段让与我如何?”
王维一时大为讶异,就连公孙大娘亦是吃了一惊。然而,当杜士仪拿过那把乌木琵琶,轻拨琴弦试了几个音时,两人不觉都是眼睛一亮。此时此刻,他们也顾不上考虑这其中缘由,王维当机立断地说了一句都交给你了,便去抱着琴谱继续发狠钻研,而公孙大娘则是微微一笑,二话不说便去整理那剑囊中一把把各式各样的剑器。只有眼下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闲得有些无聊的岳五娘凑到了杜士仪身侧,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手指在曲谱上掐掐划划。
时间须臾便过去了许久,耳听得外头渐有催促的喧哗声,公孙大娘从剑囊中拣选了一把长度最长,剑柄上并未悬挂剑穗的,又任凭人为自己重新披挂整齐,这才回头看着王维和杜士仪问道:“杜郎君和王郎君预备得如何?”
王维长长吐出一口气,倏然抬头说道:“应是能应付过去。”
杜士仪则是再次确定这一段**的乐章和自己印象中那一段出入并不多,此刻他强行记下了几处变化的地方,便抬头说道:“我这儿也预备好了!”
外间各处雅席之中的宾客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东南角一处并不甚起眼的雅席上,一个斜倚着的老者看也不看面前跪坐的那个下衫带着明显酒渍的锦衣中年男子,手指一点一点轻轻敲着一旁的凭几,好一会儿方才说道:“我让你去请张伯高,不过是一个由头。他性子桀骜狂放,否则也不会时值今日也只能当区区一小官。可是,你居然会不曾见到贵主便这样狼狈地退了回来,你这是办事还是招祸?”
“主人翁……”
“不用说了!”
老者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想到天子驾返京城,因自己刚刚病了一场,怜自己年老体弱,吩咐继续在东都慈惠坊的私宅荣养,他即便自忖还不到那挪不动的地步,却不得不遵旨行事。而就在去年年末,张说从荆州长史任上转右羽林将军,检校幽州都督,显然即将大用。
他当年费尽心机摁下去的人,眼看即将猛虎出柙,他却已经垂垂老矣再无余力,焉能不忧?而且,当年他把张说赶出去的时候,利用的是岐王,因而玉真金仙两位贵主,对他一直都是淡淡的。知道天子近来对宰相仿佛别有思量,他本得知今日金仙公主会微服男装到此观瞻公孙剑舞,所以才特意悄悄易服出门,预备以张旭当成由头,继而再编排一番偶遇,攀谈几句,可却被眼前这个愚蠢的家伙给完全败坏了!
连偶遇都不会设计安排,他怎么就用了这样的人?
姚崇已经懒得再吩咐什么,正要示意人退远些,突然之间,他就听得那喧哗催促的声音之中多出了悦耳的琵琶声。尽管今次并不全是为了公孙剑舞而来,可当年太平公主得势,他被迫出外任申州刺史时,曾经看过公孙大娘一曲剑器浑脱,和如今比起来无论气势身段都远远不如。因而,他索性抛开了那些患得患失的思量,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果然,尽管此刻竟没有铜钹横笛战鼓助阵,可那琵琶声激扬清越,竟是轻而易举就让四周围平静了下来。
下一刻,也不知道是谁轻呼了一声:“来了!”
第九十六章惊鸿一曲震天地之下
剑舞原本有曲无词,然而,公孙大娘自从三年前在登封那一曲过后,之后辗转各州县献艺的时候,往往都是以雄浑有力的诗赋唱词,然后将人们耳熟能详的那些剑舞套曲做出少许改动,再将各种剑器浑脱的套路做出适当变换。因她原本就剑舞精湛,再加上配舞的诗赋无不是荡气回肠,除却少部分人斥之为离经叛道,大多数观赏的宾客都赞口不绝。因而,当此刻这琵琶乐声先行响起,却并没有如同此前那样配上唱词的时候,各处宾客全都有些诧异。而其中那些精通音律的,立时仔仔细细侧耳倾听起了曲子。
“是新曲……”
“这调子我一二十年前仿佛依稀听过,只是辗转多年,竟不曾再闻了,应是古曲无疑!”
“这弹琵琶的人轮拂手法好生精湛,竟是我平素第一次得闻,这仿佛是军中长号……啊,公孙大家登场了!”
尽管仍是一身戎装,但当公孙大娘此番单人单马持剑跃上场中,在那雄壮的曲声之中,所有人仿佛都依稀能察觉到一股悲壮凄绝的氛围。起头议论琵琶曲子的话语声都一时消失无踪,尤其当公孙大娘掣剑在手,随着那宽广雄浑的乐声缓缓舞动,状如校阅麾下无数兵马誓师出征的时候,不少人都不知不觉放轻了呼吸声。
前头师傅那矫健的身姿看得岳五娘掌心微汗,然而,回过头来看此刻抱着那紫檀琵琶专心致志地演奏,浑然不觉额头上已经油光一片的王维时,她却忍不住又感觉一颗心高高悬起。下一刻,就只听原本那雄乐骤然一变,竟是变得深沉而紧张了起来。恍惚出神的她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天低云暗,秋风瑟瑟,夜色笼罩四野的杀机四伏情景之中,待微微回神,转头再去望公孙大娘时,但只见她的剑势也从最初的沉着雄奇突然变得有些疲惫荒疏,隐隐之中透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大意。
然而,只刹那间,那仿佛让人的心绷得紧紧的乐声陡然直升,号角声、战鼓声、拔剑声、马嘶声……所有声音仿佛倏忽间都聚集在了一起,进而完全迸发了出来。场中的公孙大娘亦是挥剑四顾纵身杀敌,那一把迥异于往日女子所用轻灵剑器的长剑在她的手中赫然展现出劈砍刺等等军中最常用的招式,再加上那一身战甲见此晕染开的处处血迹,以及那奋不顾身的剑舞英姿,也不知道是哪一处雅席上传来一声情不自禁呼喊了有埋伏的稚嫩声音,而琵琶声恰在此时又由高峰跌入谷底,紧跟着又是一连串跌宕起伏的音节,仿佛依稀能让人听见刀枪剑戟交错撞击的声音。
正在王维身边的杜士仪见其不过只奏了这一小会儿,就全身大汗,整个人心无旁骛眼无旁物,尤其此刻那左手刹弦表现刀剑相击声音的技法简直炉火纯青,纵使他也曾经亲眼见过诸多名家演奏,此刻也不禁叹为观止。然而,他知道接下来便是自己自告奋勇接下来的最要紧一段,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便将琵琶竖抱了起来。当王维那边厢声音戛然而止的一瞬间,他几乎天衣无缝地用夹扫之音接了上去。
除却场下极少数人,正在场中央的公孙大娘知道此处方才是真正的关键,当听到杜士仪竟是堪堪接上的时候,她终于为之如释重负。今日这一曲《楚汉》,乃是她苦心孤诣预备了将近两年的大作,此刻耳听得那乐声犹如雄兵百万席卷,又犹如铁骑雷霆万钧扑面而来,她自然而然便展现出了那种彻底放松的姿态,手中长剑一改此前仿佛是不遗余力的奋不顾身,而是带出了几分随意。那一道道仿佛兴之所至的剑光在周身形成了一条条残影,直叫人瞠目结舌无以出声,而直到这一刻,这一曲《楚汉》自开始以来,没有响起过一次的歌声终于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伤。最苦戍边兮日夜彷徨,披甲持戟兮孤立沙岗。离家十年兮父母生别,妻子何堪兮独宿空床?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家有余田兮谁裹蒿粮?魂魄悠悠兮往之所以,壮士寥寥兮付之荒唐。汉王有德兮降军不杀,指日擒羽兮玉石俱伤。我歌岂诞兮天谴告汝,汝知其命兮勿为渺茫。”
那悠远而哀怨的歌词在场中上空回荡,雅席中不少感情丰富的女人们听着听着,都不由得为之深深动容,如杜十三娘这般的更是忍不住以手拭泪。而即便是男人们,面对同样苍凉刺骨的乐声,长吁短叹的也比比皆是。尤其是心中本就搁着深深愁苦的姚崇,此刻也忍不住埋首双手之中,心中对那种英雄末路的苍凉竟是感同身受。
如项羽那般英雄人物,亦免不了穷途末路。自己起起落落几度沉浮,拼了一辈子,到头来便是如此下场吗!
虽仍是青春年少,但却看多了生死和倾轧的金仙公主,此刻也忍不住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这才侧头瞥了一眼一旁的人说道:“怪不得九娘你不管不顾非得来观瞻一回,这曲乐也好,歌声也好,剑舞也好,全都是冠绝一时,我竟从未得闻!”
崔九娘早就被那哀婉的曲子勾起了对刚刚故去祖母的想念,这会儿哭得眼睛红肿,就连秀挺的鼻尖也是通红一片,早就忘了今天自己偷偷溜出来,是为了瞧瞧杜士仪和公孙大娘之间究竟是什么关联,是不是心中明明有别人却还对阿姊纠缠不休。她接过一旁同样眼圈发红的侍女递来的一块冷巾覆在脸上,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了深深的哽咽。
“公孙大家的剑舞确实是一时绝妙……无上道师恕罪……我失态了……”
前头众宾客感同身受,后头的杜士仪也早已全身心地投入了其中。那些此前他还喃喃自语一遍一遍记着的什么推、拉、挽、摇指之类的手法,此时此刻他早已丢在了脑后,但双手却有如神助似的在一根根琴弦上跳动弹拨,那一个个音符不但重重撞击在别人心中,也仿佛奏响在他自己的心中。随着楚歌渐渐止歇,那种金戈铁马呼号震天的场面再次重临,他那手下的音色越加苍凉,直到划下了最后一个音符,旁边的王维慢起拨弦缓缓再奏,他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竟似乎瘫软了下来。
这种节奏,这种演绎……竟是他从前至今最淋漓尽致的一首曲子!
而场中的公孙大娘在那犹如马蹄声的乐曲中,俶尔之间竟是头盔掉落,一头如云秀发便就此散落了下来。然而,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是失误,当她脱手掷出手中长剑,那道剑光带着犹如风雷之音插入地面的时候,四周更是一丝声音也无,以往一曲之中三五次彩声雷动的场面在此刻这一曲中竟是从不得见。只当她踉踉跄跄走向那脱手长剑的时候,场下方才发出了声声惊咦。而与此同时,歌声方才再次响起。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连三遍歌声中,公孙大娘方才轻轻拔起了长剑,一振手腕一抖,却是再次舞起了剑。和此前那般迅疾剑舞不同,这一套剑舞缓慢而又沉滞,带着迥异于寻常女子剑舞的雄浑力道,与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歌声相佐,越发让人感觉到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凉。先头那一首楚歌,已经让人明白这压轴一曲竟是重演楚汉相争十面埋伏,此刻尽管在座众人都知道项羽别虞姬,是在突围之前,也不禁都深深叹息了起来。
渐渐地,剑舞由慢转快,但只见公孙大娘那一头秀发在剑光之间跳跃,越发带出了几分凝重的悲意。随着她的剑光缓缓停下,徐徐架在了脖子上重重一拉,整个人颓然倒地的时刻,那琵琶仿佛突然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哀鸣,竟流露出一股撕心裂肺,一股慷慨激昂。下一刻,声如裂帛的乐声就此戛然而止,四周围竟是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都为之摒止,也不知道多少人在不知不觉中涕泪交加。
场中公孙大娘久久未起,场后王维抱着自己从小操持的紫檀琵琶,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岳五娘和两个师妹并冯家三姊妹呆呆地看着彼此,而杜士仪则是盯着双手出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犹如雷动的喝彩声方才把他们从梦中拉了回来,岳五娘几乎不假思索地拉着两个师妹以及冯家三姊妹出场,就连那如梦初醒的乐师亦是拍了拍双颊,和笛师鼓手一块出去,唯有杜士仪和王维你眼看我眼纹丝不动。
“真真好曲子,我平生第一次得闻如此绝妙的曲子!”王维捏紧拳头奋然起身,眼神中尽是激动的光芒,“虽说力有不逮,只能我二人合力奏完此曲,但竟然能够侥幸未曾错一音,真的是天助我等!”
“王兄说的没错,今天确实是如有神助。”走到了帷幕一边,见场中那些人受万众追捧的情景,杜士仪若有所思回头冲王维说道,“咱们该回去了吧?”
话音刚落,王维尚未来得及回答,就只听得外头传来了公孙大娘的声音:“今日这压轴的《楚汉》,想必其中故事各位耳熟能详。奴一介女子,不及当年霸王万分之一,然则自小学剑器,不免沾染了几分男儿意气。奴蒲柳之姿,飘零之身,这些年多有人提亲求娶,故而今日便以这压轴之曲一述心中之志。今生今世,奴便以剑舞为生,永不提婚嫁!若真的有人容不下,那奴虽一介女流,不过效仿昔日霸王,三尺青锋伏剑明志而已!”
这铮铮之语一时让场中一片死寂,原本心头已经轻松下来的杜士仪更是为之大吃一惊。他原本只以为这一曲楚汉作为压轴,是公孙大娘希望这一场一鸣惊人,却不料还有借此明志之意!
而公孙大娘环视众人一眼,仿佛没看到别人脸上的惊异,从容一笑道:“话说回来,这一曲《楚汉》原本是奴与乐师康老潜心两年预备的曲目,却不料适才他突然发病不能奏乐,多亏了杜王二位郎君齐心相助。如今曲终舞结,奴却不敢忘了二位大功臣。”
第九十七章声名鹊起
“阿兄!”
杜十三娘和王缙几乎同时低低惊呼了一声,随即都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杜十三娘儿时也学过琵琶,但家中大火之后就一度全都搁下了,后来哪怕是在东都寄居崔宅期间,她多数时候如饥似渴地在崔五娘的安排下习字读书,明礼学算,这些儿时技艺却少有时间习练。可正因为学过,她知道那一曲演绎成功有多难,至少就连学过三四年的她,也绝不可能企及那样的高度。而王缙毕竟是家学渊源,即便对琵琶没有兄长那样热衷精熟,可也明白那一曲的难度。更何况,杜士仪王维二人只是去救场,应该没有事先接触到曲谱的机会,如此一来,他们这一番临场发挥决计是令人叹为观止。
张旭看着地上那酒葫芦,面带惋惜地叹道:“如此好曲,如此妙舞,当浮一大白……唉,酒带少了!”
吴道子同样满脸郁闷地说道:“早知道,就该把那剑南烧春带上一瓮来!”
他二人如此表情,其他宾客自然更加一片哗然。当那边厢同样一身白衣的王维和杜士仪联袂出来,含笑团团一揖行礼,有认得前者的立时出声叫道:“原来是太原王十三郎,怪道是今日这一曲《楚汉》如此绝妙!”
尽管杜士仪不如王维周游两京名声斐然,前时在东都逗留期间,总共只在毕国公窦希瓘夜宴以及玉真公主别馆的饮宴上露过两次脸,但此刻仍然有人认出了他:“原来公孙大家竟是请的当初为作剑舞歌行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出声的是和杜十三娘等人一席相隔不远的一席。他这一发话,四座自然有人相询,那人便笑着说道:“诸位不知道么?杜十九郎是嵩山悬练峰卢公高足,去年奉师进京,先在毕国公宅做胡腾诗,又在玉真公主别馆一蹴而就题二十酒筹,如今坊间已经多用这新筹行酒令了!而且,当初在毕国公宅,杜十九郎那新曲《化蝶》便技惊四座,为毕国公夜宴增色不少,今日又有这救场之举,足可见曲艺精妙!”
杜士仪闻声望去,见出声的那三十出头男子赫然是此前在玉真公主别馆见过的苗晋卿,想起崔五娘说其上一科进士及第,制举应文辞雅丽科又夺下第二,却多次替自己扬名,此番又是如此,他少不得向其颔首示意。等到各席多有人盛情相邀前去他们府上赴宴,抑或是其他文会杂谈辩难之类的雅事时,见王维神态自若一一应下,他正寻思着,却不想耳畔传来了公孙大娘的声音。
“杜郎君,东都亦是权贵如云,未必就不能把手伸到长安,该长袖善舞的时候还需长袖善舞!”
这话王维也听得清清楚楚,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杜士仪笑道:“公孙大家所言不差,便好似是我,不过是在众人中间混个脸熟而已!”
公孙大娘好意提点,王维亦是如此建议,杜士仪还有什么话好说,只能一一答应了下来,一路回自己那边的雅席时,他忍不住低头屈指一算,竟是接下来十余日都排的满满当当。算算近日之内便要启程赴长安,他不禁暗自苦笑。可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
“杜十九!”
会叫他杜十九的人,这天底下极少。然而此刻看到那几个显然是男装女子打扮的人当中,站着那个身形容颜全都异常熟悉的人影,他忍不住头痛了起来。然而,他一声九娘子刚出口,却只见被众人簇拥在当中,年约三十许的男装丽人冲着自己微微颔首道:“从前曾听无上真提过,道是杜十九郎急才无双,今日再见,却不料一手琵琶竟也是如此绝妙。真真好妙手,便是梨园之中,恐也只有三五人能够匹敌。”
杜士仪记得玉真公主法号无上真,此刻听这男装丽人竟是随意直呼这法号,又有崔九娘在侧,他立时隐隐猜测人恐怕就是和玉真公主同时出家的金仙公主。因而,他立时谦逊道:“这一曲《楚汉》只有当中一段是我所奏,其余都是王十三郎所奏。”
“王十三郎善琵琶工诗赋,我已经闻名多时了。”金仙公主看了一眼形貌英挺的两人,见王维行礼不迭,她又微微笑道,“异日若有机会,倒是想请二位郎君为我和无上真做一曲道曲。好了,今日赏得好曲好舞,更亲眼目睹公孙大家以那最后一曲《楚汉》自抒心志,着实不虚此行。也该回去了……九娘!”
尽管还想留下来看看,可金仙公主发了话,崔九娘也不好违逆,只能往杜士仪身上瞥了又瞥,最终连话都没说,只给了一个你小心些的凶巴巴眼神,继而就跟着去了。她这一走,杜士仪方才看着一旁刚刚见礼之后就没多说话的王维,苦笑着解释道:“是崔家九娘子,肖似崔十一郎,常常穿了她阿兄的衣裳出来招摇,常有被人认错的。至于另一位……”
“可是八仙媛?”
对于两位出家入道的公主,坊间常以八仙媛和九仙媛指代,如此不失恭敬,却也显得隐晦。因而,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待到回了自己席间,见张旭依旧高卧,吴道子却不见踪影,他不禁有些奇怪。看见王维被王缙拖到一旁盘根问底去了,他就对满脸欣悦的杜十三娘笑道:“十三娘,又让你担心了一场。我也不知道陪着王十三郎走这一趟,竟是消弭了一场危机。救场如救火,也没来得及对你说。”
“阿兄总是这样。”虽则皱了皱眉头,但杜十三娘的眉间立时绽放出了无穷无尽的欢喜,“不过,只要阿兄高兴,阿兄扬名,我就欢喜。”
“只要阿兄名动两京,那就是我最快活的事,阿兄你不用觉得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倒是我什么都帮不上,心里才过意不去!”那边厢王缙对王维竟也是说出了几乎相同意思的话,随即便咧嘴笑道,“阿兄的琵琶声一响起我就听出来了,只可惜了公孙大家的剑舞,你完全没见着!”
“日后总有机会。”
今日本是来观剑舞,阴差阳错之间,却是亲自奏了一首自己从没听过的新曲,对于王维来说,已经足以弥补那缺憾了。待到杜士仪携杜十三娘过来,他急于回去记下曲谱,因而约好再见之日便匆匆带着王缙告辞。而这时候,杜士仪方才若有所思地对杜十三娘问道:“十三娘,刚刚在这儿的那位吴狂呢?”
杜十三娘却不认得张旭和吴道子,听杜士仪直呼其人为吴狂,她愣了一愣正要回答自己也不知道,那边厢的张旭耳朵却尖,他坐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说道:“吴兄答应画这安国寺的各壁题画已经小半年了,一直拖延到现在。他刚刚让人备酒,准备没日没夜赶工把这些壁画给画完,说来安国寺还真得要谢谢公孙大家这连番剑舞!对了,杜十九郎你要是日后有空,不妨来温柔坊找我张颠。你那曲子虽说不如公孙大家,但至少听了之后我还能写几个字!”
见张旭说完之后就头也不回地站起身,就这么趿拉着鞋子缓步而去,杜十三娘不禁怒形于色。可一看杜士仪面无愠色,她不禁奇怪地问道:“阿兄,这人好生无礼,你怎么都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不是狂人,写不出狂草!”
杜士仪笑着伸了个懒腰,见四处雅席之间的宾客已经渐次离开,他本待也要动身回去,可才走了两步却依稀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了。绞尽脑汁思量了好一会儿,他方才记起之前那犯了病的乐师康老,还有那个送其下去的明光和尚,一时连忙招手叫来一个小沙弥问了一声,带着杜十三娘和竹影田陌赶了过去。待一路绕到了寺后一间精舍,他恰是看见明光守在门前,上前询问后得知康老经过大夫诊治,如今已经睡了,应是饮食吃坏了肚子,他轻轻吁了一口气,随即便突然问道:“我还有另一件事要请教,昨日我来时引路的那小沙弥罗盈,人到哪儿去了?”
明光不防杜士仪突然问到此节,面上一时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慌乱。在杜士仪的目光直视下,他迟疑许久,这才坦言说道:“昨日寺中精舍除却公孙大家一行人,还有人借住。因趁夜有人潜入公孙大家精舍,一时间闹腾了起来,罗盈兴冲冲抓贼不成反被人诬,主持不得已之下,答应了王大郎要处置他。”
说到这里,见杜士仪面色遽变,明光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无奈:“借住寺中的人是霍国公王大将军之子王守贞王大郎,今早已经走了。若罗盈留在寺中,只会让人惦记,主持把他暂时安置在了敦化坊私宅之中,回头打算立时把他送去嵩山少林寺。如此一来就对王大郎说将人逐出了安国寺,他总不至于一味胡搅蛮缠。”
听着这番情由,杜十三娘不禁也蹙起了眉头。而对于昨日见得小和尚一番棍棒功夫的杜士仪来说,惋惜两个字却道不尽他的心情。微微一沉吟,他便开口说道:“他天性淳朴,无端恐怕遭此污蔑必然想不通,我倒想去瞧瞧他。不知是敦化坊哪一处?”
见杜士仪如此上心,明光不禁犹豫了片刻,随即才直言说道:“就是敦化坊十字街之西的李宅……杜郎君一个人过去恐怕不便,我带路吧。”
第九十八章色戒嗔戒
尽管杜十三娘也对杜士仪提到的那个小和尚好奇得很,但杜士仪不想带太多人,以免惹人注意,因而好说歹说才把杜十三娘和竹影主婢二人送上了牛车,又特意吩咐跟出来的崔家从者务必把她们送回永丰里崔宅去。等目送着车走了,只留下了田陌的他方才回头对明光点了点头,示意其带路。
敦化坊位于长夏门大街东,北第五坊,与永丰坊隔街相对。尽管敦化坊也是一模一样的大小十字街格局,但甫一入坊中南门,杜士仪便感觉到和其他那些多有酒肆客舍,人流不绝的里坊不同,这里进进出出的人仿佛并不多,而且行人多半步伐悠闲,大街小巷都弥漫着一股从容雅静甚至于有些慵懒的气氛。而这种懒散的气氛在马前头戴斗笠带路的明光带着他和田陌路过一座宅第大门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他在洛阳见过的其他朱门贵第,门前豪奴无不是极尽严整,可这边已经斑驳掉漆的大宅门口,两个十岁出头的僮仆一边一个坐在台阶上,脑袋一点一点竟是在打盹!
看到那门楼题着陆宅二字,且门前列戟,显见是有相当权势的人物,过了其门前之后,杜士仪忍不住开口问道:“这陆宅之中所居的是谁?”
“这儿是太子詹事陆公的宅子。”明光见杜士仪面露沉吟,便又补充了一句,“便是那位言称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陆公。”
果然是提倡无为而治的陆象先!
而当转过街角的杜士仪再次路过一处规模不逊于陆宅的朱门绣户,明光解说这是京兆尹源乾曜在东都的宅子时,他的脸色就更微妙了。这两位都曾经是宰相,一个提倡仁恕教化清静无为,一个是一等一的老好人,他终于明白这陆宅门口的懒散景象,乃至于这敦化坊中的慵懒氛围是怎么一回事了。
果然,明光一面走一面说,这坊中原本还有其他官员,因陆家源家都是高品,但凡有官员迁居此坊,两家子弟往往前往拜会结交,可话里话外却都是一个意思,便是希望这敦化坊之中的人家能够正风气扬风尚,宴饮娱乐都要有所节制云云……长年累月下来,此坊能够留下来的除了少数个性恬淡的官员,就是那些处士居士,甚至还有不少不愿意去大寺之中挂单的和尚。
“所以,主持大师在这敦化坊便置了一座宅子,原本是为了接待从外地远道抵达洛阳,却不愿意住在寺中的各派僧侣,没想到这次居然派了别的用场。”
明光叩响了院门好一会儿,里头方才有人来启门,却是一个垂髫小童。他警惕十足地冲杜士仪先瞅了一眼,等看到明光摘下斗笠露出了头上那清晰的戒疤,他方才一下子拉开了门,自己转身一溜烟就跑了,一面跑还一面在口中叫道:“罗盈,罗盈,寺里派人来接你啦!”
一个阻止不及,明光没好气地骂了一声便慌忙拔腿追了上去。杜士仪不禁为之莞尔,进门之后示意田陌掩上了门,他便四下扫了一眼。这座宅子显见是极其常见的民居,前院四四方方,院子中央种着一棵大槐树,树干又粗又大,冠盖如云,仿佛很有些年头了。如今这时节,枝头上已经抽出了不少碧绿的嫩叶,看上去颜色鲜亮煞是好看。
“郎君,小和尚来了!”
看到明光几乎拎着人的脖子将罗盈带了出来,杜士仪想起昨日那几乎相同的一幕,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才迎了上去。然而,让他诧异的是,那罗盈面对他的到来,面上露出的不是惊奇,反而是一种莫名的心虚,即便在明光的催促声中,小和尚依旧垂着脑袋一声不吭,让明光一时极其恼火。
“罗盈,我刚刚怎么对你说的,杜郎君是特意来看你的!”
杜士仪昨日只是觉得小和尚有些意思,今天听说了昨天夜里那一番变故,他自然而然生出了更大的兴趣,可此时此刻,看见罗盈咬着嘴唇死硬不做声,他的心里不觉就生出了几分疑惑来。目光在小和尚身上扫了好几遍,他突然把眼神落在了一个地方,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小师傅,不知道我昨天送你的那一串菩提子手串,你怎么没戴在手上?”
明光闻言不禁松开了手,而这时候,罗盈方才如遭雷击似的径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一会儿,他才哭丧着脸抬起头来,讷讷解释道:“杜郎君,我真不是故意的!昨晚上我睡不着,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到寺后竹林里溜达几步,可没想到居然遇到几个黑影鬼鬼祟祟要翻墙。我没多想就冲上去阻拦,后来就惊动了里头的公孙大家她们。可这时候,那几个家伙倒打一耙,竟然说我是意图不轨……”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中就流露出了深深的懊恼:“手串肯定也是那时候丢的……要不是没了趁手的齐眉棍,我非得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不可!哼,公冶先生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个熟悉的名字骤然入耳,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挑了挑眉。而明光却没这么多体会,见小和尚直到眼下这会儿还在念念不忘报仇云云,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他忍不住在那光溜溜的脑袋上狠狠敲了两下,这才怒声说道:“还说什么报仇,要是你那会儿直接大声嚷嚷叫人,把寺中其他人都惊动了,他们必然会知难而退,哪里会有接下来的麻烦?主持为了保下你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就应该好好反省反省!再说,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去竹林干什么,别人告你意图不轨难道说错了?还弄丢了杜郎君昨日才刚刚送你的东西,刚刚只知道一味蒙混,连个担当都没有!”
“我没有意图不轨,我也不是没担当!”
小和尚使劲嚷嚷了一句,见明光撇下自己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顿时急了,上前使劲拉住了明光。可才叫了一声明光师兄,他就只听嘶啦一声,那僧袍竟是给他拽破了一个大口子,可明光却丝毫没有理会,竟是就那么大步出了门去。呆呆愣愣的他站在那儿好一会儿,突然心中气苦,一屁股坐下来就把头埋进了双膝之间。可下一刻,他就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在自己那光溜溜的脑袋上摩挲了两下。
“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你那位明光师兄应该也是一时被你气得不轻,回头就没事了。”
“我才没哭!”罗盈一下子抬起了头,使劲抽了抽鼻子便支撑着站起身来,昂首挺胸地说道,“杜郎君,是我对不起你,把你送我的手串丢了。”
“丢了就丢了,那种混战的时候也怪不得你。不过……”杜士仪突然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说道,“昨夜你跑到竹林里头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面对这个问题,小和尚顿时面色刷的就红了。原想嗫嚅着遮掩过去,可想起明光才骂他没担当,他把心一横,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想……我是想哪怕隔着墙……只要知道岳娘子在里头就好。”想到自己虽不曾受戒,可是在佛祖跟前长大,如今却连犯了嗔戒色戒,罗盈那脸上更是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欲盖弥彰似的慌忙解说道,“我真的没想其他,就想隔着墙望一眼也好,是那些人意图不轨……”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主持若不信你,早就直接把你赶出去了,也不会煞费苦心把你先送到这儿。”杜士仪打断了小和尚反反复复就只一个意思的解释,这才笑着说道,“之前你那明光师兄带我过来的时候,说起要尽快把你送去嵩山少林寺避避风头。你刚刚又提到公冶先生,莫非你是跟他学的武?”
“不是,我是和寺中武僧一块学的棍术。公冶先生只教过我如何站桩,比寺中武僧的站桩累多了。”说起这个,小和尚的脸上立时神采飞扬了起来,“少林寺的师傅们好厉害,怪不得当年昙宗大师他们那些棍僧能够护持太宗陛下打赢了王世充!日后我要是学好了武艺,也要像昙宗大师那样当大将军,让那什么连儿子都教不好的王大将军滚蛋!”
这一次,杜士仪终于难以抑制那股冲动,一下子大笑了起来。见小和尚满脸不忿地站在那里,他便和明光一样,在那光溜溜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好,果然有志气!不过,你要知道,少林寺这么多年,也就出过昙宗大师一个大将军,其他人武艺就算学得再好,也只能用来护寺,你拿什么去和那位王大将军比?而且,你小小年纪便对岳娘子起了淑女之思,你这向佛之心可坚?”
“我……我……”
罗盈本就是直肚肠的人,哪里禁得起杜士仪这样步步为营的反问,一时间竟是被问得懵了。而杜士仪却也没有继续再说下去,笑吟吟背着手说道:“总而言之,你自己好好想想,今后该当如何。若要受戒正式出家为僧,就得丢下你刚刚那什么报仇雪恨和淑女之思,否则对不住佛祖,对不住安国寺主持,更对不住你自己。好了,我言尽于此,今天来,其实还想真正领略一番你那学自少林寺的棍术,如何,罗小师傅可能为我演示演示?”
尽管对杜士仪的话还有些似懂非懂和迷茫,但这最后一个要求对罗盈来说却是再简单不过了。他二话不说就回到内院取来了自己管用的那根齐眉棍,稍稍热身之后便在院子里尽情挥舞了起来。此时此刻,他心中窝着一肚子火,一时一根齐眉棍舞得虎虎生风力道十足,仿佛将从昨晚上开始存下的所有气都抒发了出来。挑、刺、劈、撩、扫,招招生风式式凌厉,待到他发狂似的怒喝一声,使出了自己从前还没有练纯熟的乱棍法时,杜士仪终于忍不住脱口赞了一声。
“好!”
他数次行少林都是奔着公冶绝去的,再加上少林武僧练武之所轻易不对香客开放,因而不曾见识过其中厉害,今天终于给他见着了!
第九十九章何谓大丈夫
酣畅淋漓的耍完了不知道第几套棍法,小和尚方才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固然从小习武底子打得很好,可今天凭着心头那股意气,愣生生把自己最大的潜力都压榨了出来。哪怕那些往日习练时有些滞涩难为的招式,竟也憋着一股火硬生生完成了。这会儿他紧紧捏着手中棍子,眼前却冷不丁浮现出了岳五娘那张妩媚娇艳的脸,一时间吓得连声念叨阿弥陀佛,直到那张脸越来越近,耳畔也同时传来了一个娇柔的声音,他这才如梦初醒。
“小和尚,我难道是洪水猛兽?你看到我就念阿弥陀佛?”
刚刚罗盈那齐眉棍演到一半,杜士仪看得正出神,岳五娘便无声无息出现在了他的身后,着实把他吓得不轻。得知这一位是去探望康老的时候发现他和明光嘀嘀咕咕又出了安国寺,随后悄悄辍在后头跟来的,他不禁暗自苦笑。此刻见其又故意把罗盈吓了一跳,他不禁轻咳一声道:“岳娘子,你就别吓这小和尚了,他刚刚那一套棍子耍下来,人都快累瘫了!”
“他哪里这么不济事,昨天晚上指哪打哪大展雄风的时候,可威风得紧!”岳五娘嫣然一笑,竟是伸出手来在坐在地上的罗盈那光溜溜的脑袋上来回摩挲着,旋即方才直起身子说道,“那时候我在墙头看得清清楚楚,后来若不是主持亲自现身,怕是王大将军的那些豪奴就要吃大苦头了!”
罗盈还在因为岳五娘的突然出现而有些发懵,此刻听她说自己威风,听她说自己让那些豪奴大吃苦头,刚刚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在脑袋上抚摸着,他的心里甭提多欢喜了。然而,他几次想张口说话,却又怕自己嘴拙口笨,说出来的话不讨她欢喜,只能一个劲悄悄打量着她那姣好的面容,精致的五官,只觉得那一颦一笑都勾人极了。当岳五娘说着说着,又朝自己看了过来,他更是觉得一颗心不争气地怦怦跳了起来。
“小和尚,有这样的一身好武艺,别埋没了!”
对于昨天晚上硬是要住到安国寺中来的那个王守贞,岳五娘一丁点好感都欠奉,再加上师傅今日借着最后一曲《楚汉》之中的乌江自刎当众明志,分明也是被这些年来无数权贵追捧的同时,明里暗里流露出的意思逼迫而致,更何况去年那一次,她险些为人所趁。此刻在杜士仪这个自己人,和小和尚这个还稚嫩的小家伙面前,她便毫无顾忌地表现了出来。
眼见得罗盈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她误以为这小和尚还不相信自己的话,一时又弯下腰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笑吟吟地说道:“我跟着师傅念书的时候,学过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要知道,那王大将军从前也只是一介家奴而已!何谓大丈夫,有志不在年高,胸有大志,敢作敢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说完她便放下手来到杜士仪面前,重新郑重其事屈膝裣衽行了一礼:“杜郎君,此前师傅虽是在人前谢过你,但我自己还来不及说一声谢谢。此次东都之行,师傅本就是抱着某种决心来的,倘若这第一场便出了纰漏,恐怕师傅会终生抱憾!算上登封那一次,我欠你两个人情,日后必当设法回报!我不能离开太久,这就告辞了!”
见岳五娘撂下这话便含笑转身离去,一直到出门,都是连头都不曾回,杜士仪不禁暗叹这师徒二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今的岳五娘哪里还有当初在宋曲陋室中第一次相见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青涩,无论剑舞也好,人也罢,早已经是在这三年的磨砺中打磨掉了外头那一层砂质,露出了璀璨夺目的内在。这一点,只从旁边那脸红得仿佛正在滴血,眼神直勾勾丝毫没有变化的小和尚就能看得出来。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无心,还是故意!
“罗盈……罗盈!”
杜士仪连叫两声,罗盈方才恍然回神。见杜士仪似笑非笑地端详着自己,他本能地心虚低头,但随即便咬咬牙抬起头来问道:“杜郎君,要是我学好了武艺……要是我此去嵩山少林寺学好了武艺,有没有机会将来盖过那个王大将军?”
一想到是岳五娘那番话让小和尚下了决心,杜士仪忍不住嗟叹最难消受美人恩,想了一想便开口说道:“只是有那个可能。不过,你生来便在佛门,是否真的愿意抛开过往,上阵去行杀戮之事,去朝一个从前没想过的目标拼搏,你得自己想清楚。而且,岳娘子说得简单,但我不妨告诉你,即便你真的武艺盖世无人能敌,也未必就一定能够达成所愿。西汉飞将军李广威名赫赫,然百战不能封侯;你想想你可及得上那位李将军否?”
这话犹如兜头一盆凉水,把心中被岳五娘一番话撩拨得火热的小和尚给浇醒了大半。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由得坐在那儿继续呆呆发起了愣。这时候,杜士仪便笑着说道:“今日一来,看了你这一番齐眉棍,算是弥补了我昨天的遗憾。罗盈,临走之前我再送你一句话,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锲而舍之,朽木不折。你好自珍重,我走了。”
一直一声不吭的田陌见杜士仪转身往外走,想了想突然快步来到罗盈跟前,认认真真地说道:“小和尚,你的棍子使得实在是好,我很佩服你!”
说完这话,他转身拔腿就朝杜士仪的背影追了上去。这主仆二人出了院子,罗盈满脸茫然地又坐了好一会儿,二门处便探出了一个脑袋,不一会儿,起先那应门的僮儿就钻了出来。
“罗盈?那些人不是来接你回去的?”见罗盈不说话,那僮儿竟是又自顾自说起话来,“明明你是被诬陷的,主持也不为你做主!你可是从小就在安国寺的,这要是去嵩山少林寺,可不像之前去学艺那五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真可恶,那个王守贞,不就是仗着自己的阿爷是霍国公王大将军吗,自己一个大草包也做了官,这佛祖真是眼瞎了!”
“住口,不许污蔑佛祖!”罗盈脱口怒喝了僮儿一句,见其满脸不忿,他双掌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最终面色坚毅地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既然连那样的气都忍不得,这向佛之心远未坚定,与其再呆下去给主持惹祸,不如立时就走……紫檀,你帮我去安国寺送个信,求主持给我办一张过所,我这就启程前往少林寺,免得有人找到这儿来,到时候他老人家可不好解释!”
等到了少林寺再做决定!
杜士仪自然不知道,自己和岳五娘的先后来临,会让那个小和尚下定决心立时就走。然而,今日先是在人前赢得了名声,可转瞬间得知的这一段波折,却让他真正生出了一股深重的危机感。无论公孙大娘有怎样的赫赫名声,在那些权贵眼中依旧不值一提,若非她今日借剑舞明志,恐怕此番在东都停留期间,还会有类似于昨夜的事情发生。而他在登封时那借势而为,把刘沼逼得无以应对那一幕,绝不可能再重演了。而且,那些终究是小聪明!
今年的京兆府解试,便是他需得过的第一关!
“杜郎君回来了。”
从踏入崔宅开始,这种打招呼的声音便一直萦绕在杜士仪身边。而到了二门,闻讯出来的崔俭玄更是专程等候在了那里,一见面便絮絮叨叨地说着崔九娘悄悄溜了出去,回来之后阿爷阿娘气急败坏诸如此类云云。要是往常,杜士仪少不得要和他打趣崔九娘几句,可这会儿却只随口解说道:“九娘子和金仙公主一起去的安国寺,虽则她性子跳脱,但应该也不是会在太夫人下葬次日便不顾风评悄悄跑出去看热闹的人,想必有她的想法。”
“你居然替她说话!”崔俭玄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然而杜士仪说的下一句话,让他很快便打消了弄明白这诡异变化的心思。
“崔十一,我预备过了二月便立时启程赴长安。虽则京兆府解试至少要七月方才开始,但前头还有万年县试,我不想耽误了。若此前我对你所说的那两个墨工到了,你让他们去长安找我!”
“嗯?”
崔俭玄闻言一愣,正要追问缘故,却只见走在前头的杜士仪停住步子转过身来,就这么淡淡地对自己将今日安国寺和敦化坊那小宅子中的一番见闻一五一十合盘托出。他虽容貌宛若女子,但个性却是烈如火,一时气得怒发冲冠。反身气冲冲往外走了数步,他终究停下了步子。这时候,他就只听得背后又传来了杜士仪的声音。
“总算你还没昏了头。”
“你以为我那么草包!”崔俭玄倏地转过身来,有心找什么东西泄愤,可东张西望,四周最近的花花草草盆盆罐罐都在老远,他只能恼火地说道,“王毛仲算什么东西,阿爷跟着圣人诛韦庶人的时候,他直接溜了个干净,最是没担当的软蛋!也就是后来他总算是在太平公主那一役建了些功劳!这种首鼠两端的东西,儿子居然得意了起来……该死!”
低吼发泄了两句,他最终很没有风度地抬脚把面前一颗小石子踢得老远,老半晌才抬起头说道:“我读书比不过阿兄,机敏也比不过小弟,读书更是比不过你,也就是到军前兴许还可能有所作为。回头我定要对阿爷说,以门荫补军职!大丈夫立身于世,就该建军功定疆域!杜十九,说定了,咱们兄弟将来一文一武,娶上一双如花姊妹,干脆做个连襟!”
这前头的话慷慨激昂,杜士仪听着还暗道是崔俭玄经此一事大有长进,可听到最后头那一截,他顿时哭笑不得。
这娶姊妹做连襟和前头的雄心壮志有一丁点关系吗?
第一百章红袖添香更添乱
悠悠添香夜读书。
这是杜士仪在嵩山悬练峰卢氏草堂求学期间,唯一享受不到的待遇。那里放眼看去倒是有各式各样的美男子,但除却一个老得牙齿都松动的厨娘阿黄,再无一个女人。尽管一众学子风气肃然,但每逢休息日的时候,往登封县中去逛的人比比皆是,卢氏草堂出来的学子弟子,从来都是坊间妓家最最欢迎的人。此时此刻,看着那只轻拢袖口的柔荑在那儿缓缓磨墨,他不知不觉就从书卷上移开了目光,随即叹了一口气。
“十三娘,都已经很晚了,你还不早点去睡?”
“阿兄就要去长安了,我不过眼下多留一会儿而已。怎么,阿兄是嫌弃我笨手笨脚的,连墨都磨不好?”
见杜十三娘一面说一面低头磨着墨,那墨汁都已经快漫出了那块陶砚,杜士仪顿时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都说了带你一起回长安,你自己又偏偏不肯。”
“我只是不想回去看着家里的残垣断壁。”杜十三娘突然放下了手中的墨螺,随即侧过头去,声音竟是有些哽咽,“看到那残败的样子,我就会想起那场火,就想到阿兄因为大病而吃的那些苦,就想到家里那些四散的婢仆……若是阿爷阿娘知道我们连祖宅都保不住,兴许人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九叔这些年来一直不肯回乡,肯定也是……”
不等杜十三娘说完,杜士仪便没好气地说道:“水火无情,遇到这种事不过是自认倒霉罢了,哪来你这么多伤感?至于九叔,他在外头好歹是被人称之为少府的官吏,回了樊川之后,他面对的却是甲第罗列豪门如织,上有族中长辈,下有家道中落。他一个县尉能有多少俸禄进项,可却非得带着家眷在任上,而不是让人长住樊川,而且多少年没回来看看,这足可见他自己是个什么选择,你何必怪到自己头上?”
不想杜士仪竟然语出犀利,杜十三娘愣了一愣之后,一时心乱如麻。父母早逝,她和兄长相依为命,对于那位一年半载都难得有书信送回来的叔父杜孚,不免也存着深深的孺慕,可如今兄长这番话却无情地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她一时低头死死绞着自己的手指,直到面前突然传来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进而又有一只手压在了她的肩头,她才抬起了头。
“之前你答应崔家五娘子留在洛阳,我许了你,因为那时候你留下可以学一些你想学的东西,而且崔家也还安定。但现如今崔家太夫人仙逝,赵国公亦是抱病在床,人家正在守丧之际,你再要留下来,就不合人情了。再者,阿兄回去应今年的京兆府解试,倘若没有你在旁边鼓励,万一提不起劲来……”
“我回去,我跟着阿兄回去!”杜十三娘终于再无犹疑,急匆匆出口打断了杜士仪的话。见兄长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即便知道这是激将法,但终于下定决心的她狠狠握紧了拳头,这才抬头问道,“只是阿兄,老宅恐怕并未修缮过,咱们回了长安该住在哪儿?要不,樊川之地不少人家都有幽静的别院,实在不行,和三叔公说一声,去借住一阵子……”
“何必再去别的地方借住?”
随着门外这一声轻笑,同在屋子里的竹影如梦初醒,慌忙前去开门。等发现是崔五娘站在门外,她慌忙低头行礼,将其和身后的一对婢女让了进来。面对屋子里微微皱眉的杜士仪和面露尴尬的杜十三娘,崔五娘仿佛丝毫没有在外头听了片刻壁角的自觉,微微颔首便笑着说道:“杜十九郎打算近日启程的事,十一郎刚刚对我说了。阿爷之前就提过,崔家在长安的宅子与其空着也是空着,你们兄妹此去长安,不如暂居其中。”
听到崔五娘直接说兄妹去长安,杜十三娘立时意识到被她听去了,一时面上更不自然了起来。而杜士仪想起崔谔之也曾经当面提过此事,那时候自己虽已经谦辞,但只看崔谔之竟然又令崔五娘前来言说此事,这等好意自己若还拒绝不受,那就有些太说不过去了。因而,他想了想便点点头道:“赵国公此前也对我说过此事,实在令我惶恐。不知道崔尚书是否……”
“大伯父此次也要居东都守丧,此事他已经答应了。再说,京兆府解试到明年初的进士科,总共不过一年,想必不等他和阿爷回京之际,杜郎君已经喜报频传了!”崔五娘轻轻一扬手,身后一个婢女便捧上了一个长条锦盒。她不等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开口拒绝便解释道,“京兆府居不易,但杜郎君是心有定计的人,我若赠银钱等等充作程仪,那便是瞧不起你了。这盒子里的东西,请杜郎君到了长安再展开一观……”
这话还没说完,杜士仪就只听得门外咚的一声,仿佛有人一头磕在了门板上。不等竹影反应过来,他便一个箭步蹿了上去,一把拉开房门,这时候,就只见一个人影刹不住,直接一个前冲跌入了他的怀中。好在他反应极快,一托一带一放,待人站稳了就立时收回了手。待看见身穿麻衣的崔九娘恨恨地瞪了自己一眼,他连门都不关,径直信步回到了杜十三娘身侧。
一个两个都听壁角,这崔家姊妹俩实在是让人棘手,横竖也无不可对人言之处,索性就把大门敞开着得了!
“九娘!”对于崔九娘刚刚狼狈跌进来的一幕,崔五娘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待要训斥她两句,想起自己也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方才出声进来,一样听了壁角,她只得干咳一声道,“既然来了,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我哪有鬼鬼祟祟的!”感觉到自己的鬓发乱了,崔九娘一赌气,索性把满头秀发都放了下来,当着众人松松地绾了一个纂儿,这才盯着那个锦盒说道,“阿姊只要告诉我,送给杜十九郎的这锦盒里装了什么,我立刻转身就走!”
“真真,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眼见崔五娘凤目含霜,杜士仪一把拦住了要上前劝解的杜十三娘,又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些天崔九娘的言行举止总让他觉得有些怪异,若是此刻能弄清楚,那就最好不过了。因而,他斯毫不介意这两姊妹在自己的屋子里闹上一场。果不其然,在崔五娘凌厉的喝问下,崔九娘在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好一会儿后,终于爆发了。
“我胡闹?”崔九娘狠狠一跺脚,竟是快步冲到那捧着长条锦盒的婢女跟前,径直把东西抢了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盖子一把揭开了来。见其中赫然是一卷书,她微微一愣便将其取在手中,三下五除二解开了绸缎束带。可还不等她将其展开来,手腕就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抬起头来的她面对崔五娘那凌厉的眼神,咬了咬牙便开口说道,“怎么,阿姊送了杜郎君什么好东西,就不能让我这个做妹妹的看一眼?”
“真真,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阿姊你自从大归回家之后,再不肯提婚嫁之事,如今却老是和杜十九郎在一块,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他?”
尽管崔九娘此前就在自己面前质问过此事,然而,此刻听到崔九娘又是如此指斥,杜士仪不禁眯起了眼睛。而杜十三娘就更不用说了,她寄居崔宅期间,崔五娘手把手教给了她很多东西,对从来没有姊妹的她来说,便如同嫡亲姊姊。可是,一想到姊姊可能会变成嫂子,她就不知道这会儿该是个什么心情。然而,比这兄妹二人更震惊的,却是崔五娘。她满脸愠怒地盯着崔九娘,到最后突然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书卷,一言不发地展开了来。
待书卷尽展,无论是崔九娘还是杜士仪杜十三娘兄妹,都看到了那上头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而眼力极好的杜士仪甚至隐隐辨识出了其中几句,这竟是一部佛经。直到这时候,崔五娘方才淡淡地说道:“这是当初神秀大师亲笔所书的《楞伽经》四卷,是祖母一直珍藏至今的至宝。让杜郎君携去长安,也只是祖母从前的意思,而且是暂时借予,你可听明白了?”
神秀是谁?当年武后亲迎入洛阳,号称两京法主,三帝国师!
崔九娘面色连变,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头却犹如堵住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僵持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头也不回地径直冲了出去。这时候,崔五娘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见杜士仪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她便坦然说道:“我自当年大归之后便对祖母爷娘说过,此生便在崔氏终老,九娘适才信口雌黄随意猜测,只希望杜郎君不要放在心上。”
“五娘子言重了,只是这经卷太过贵重,万一路上有所闪失,恐怕有负神秀大师当年一番苦功,还请五娘子收回去吧。”
既然知道是对寻常人一文不值,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价值连城的宝贝,杜士仪当即谢绝推辞。见崔五娘只是犹豫片刻便苦笑收回,不多时告辞离去,他吩咐竹影去掩上了门,回身见到杜十三娘犹自呆呆愣愣的,他便笑着说道:“怎么,还在想九娘子的话?五娘子都说了,那是她瞎猜的!”
“阿兄……”杜十三娘犹豫片刻,突然期期艾艾地说道,“阿兄……无风不起浪,不是五娘子,会不会是九娘子……从前我寄居崔宅的时候,太夫人每每招我相陪说话,言辞间对阿兄仿佛喜欢得很。若是阿兄真的能够一举及第,崔家想要阿兄作乘龙快婿,不也是人之常情?”
这是他对崔九娘戏谑打趣的话,莫非崔家真有过那打算?
想到崔谔之的另眼看待,崔五娘的频频示好,杜士仪不禁恍然大悟,暗叹自己真是昏了头。连杜十三娘都看出来了,大概也只有自己和崔俭玄木知木觉……对了,还得加上崔九娘那个看似慧黠,实则在这方面缺根筋的小丫头!不行,为了他的下半辈子,他得赶紧走人才行!
第一百零一章珠联璧合访张旭
尽管心里打定主意要远离崔九娘这个不好相处的小魔女,此去长安也最好不要借住在崔宅,以免日后受惠太深,人家提亲他推都推不掉,但杜士仪对杜十三娘再三嘱咐之后,在面上却丝毫没有露出来,只是加紧预备启程事宜。可这一日,他盼望了许久的人终于从嵩山抵达了洛阳。风尘仆仆的墨工张度跟着崔家从者一进杜士仪那院子,便忍不住满心激动,快步冲了上来。
“杜郎君,成了,真的成了!那墨模我还以为决计做不出来,想不到最终成功了,郎君请看……”
张度甚至连歇一口气都顾不上,便从身上解下了那个包袱,杜士仪便笑着冲那个领人进来的崔家从者摆了摆手,又吩咐田陌去那边厢把杨综万和吴九两人叫来,随即不由分说地从张度手中抢过那分量沉甸甸的包袱:“让你赶在三月前拿出这东西来,实在是辛苦你了。好了,别在外头说话,先进房来。”
等到进了屋子,他示意张度随意坐,自己在主位上坐了,把包袱放在面前解开了,这才抱起了其中那个乌木匣子。这时候,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他头也不抬地吩咐了一声进来,却自顾自打开了匣子。见里头整整齐齐躺着五方墨锭,那上头清气袭人的图案赫然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他不禁抬头看了张度一眼。
“上头五方,下头还有五方,总共十方墨锭,是为草堂十志墨,这是最上等的一套,余下的都比不上。”张度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顿了一顿方才眼神炯炯地说道,“多亏卢公愿意将这草堂十志图制成模子做成墨锭,也多亏了卢郎君亲自动手临摹下笔雕模子。卢郎君说,这等事交给坊间,一来未必能制出出尘之气,二来万一被人传抄,则为不美。总共做成了两套二十枚,另一套依照杜郎君的吩咐,我来之前就送给卢公了。王屋之松比嵩山又要更胜许多,此次制成的墨比之前更好!”
见刚刚进来的杨综万和吴九只听了半截话满脸纳闷,杜士仪便将匣子换了个方向,示意两人近前观赏。吴九也就罢了,杨综万从小就是石工,从采石到雕琢学了个通透,对于墨虽不甚精通,但也随着旧日的雇主见过一些好东西,此时此刻他盯着这一方方整整齐齐,上头勾勒出山水之图的墨锭,忍不住两眼放光,这才盯着杜士仪问道:“杜郎君此前说过,好砚也需得好墨,莫非这就是……”
“你说得不错,这就是我说的好墨!”
杜士仪一面说一面拈起了其中一枚,微微转动仔仔细细查看了各处细节,他便开口让杨综万去取一方端砚并水来。等到东西都得了,他亲自卷着袖子缓缓在砚池中磨墨,又取了纸笔随手写了两句诗,就只闻得那字迹之中隐隐之中似有异香,且墨泽如漆,色泽青黑,须臾即干,晕染亦是极妙。这时候,他方才用擦拭了那方墨锭刚刚磨墨之处,众人但只见其口仿佛丝毫无损,使之在黄麻纸上轻轻一划,纸无声无息便成了两截。
杨综万只觉得又惊又喜,忍不住开口叫道:“杜郎君,如今此墨已成,那接下来……”
“宝物名器,需得知音。”杜士仪话音刚落,但只听外头砰砰砰门又被叩响了,随即则是田陌的大嗓门:“郎君,王十三郎来了!”
“我正想找他,他倒是送上了门来!”
杜士仪笑着吩咐杨综万和张度分别把那一方端砚和用过的那一锭墨放进之前的匣子中,拿出去让田陌捧了,这才信步往外走。果然,才刚到了前头那八角攒尖亭,他就和被人带进来的王维撞了个正着。后者见他身后跟着昆仑奴,分明是要出门的架势,不禁奇怪地问道:“杜十九郎,你莫非是正好要出门?”
“不是正好要出门,而是听说王兄来了,所以要请你陪我出一趟门。”
“咦?”王维简直被这话给说糊涂了,老半晌才想起了自己此来的目的,“可我今日来,是为了前几日那一曲楚汉的曲谱……”
“王兄难不成又全都记下来了?”见王维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杜士仪对其那变态的天赋和记忆简直叹为观止,干咳一声便开口说道,“既然曲谱已成,回来咱们再钻研也不迟。眼下我想请王兄带路,咱们去拜访一下那位大名鼎鼎的张颠。”
“啊!”王维愣了一愣,这才想起了那一日在安国寺还见过张旭和吴道子。尽管不想扫了杜士仪的兴头,但他还是不得不劝道,“张公脾气古怪,然则登门求书求学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可他动辄拒而不见不说,而且有时候发起酒疯来更是常常让人尴尬得无地自容。那一日咱们和他固然有一面之缘,可他未必就会给我们好脸色看。”
“王兄这话说得不错,但那一日你走得早,他却还对我说,要是日后有空,不妨来温柔坊找他。此前我们所奏的那一首曲子,虽说不如公孙大家的剑舞,但至少他听了之后还能写几个字。”
王维闻言一愣,当即哈哈大笑:“既如此,那便去吧!我在洛阳这两年对他闻名已久,可往往只是远观,拜会却是不敢了。今日你给我壮胆子,那咱们就去领略一番狂草风采!”
既是雷厉风行,两人当即出门上马。天子已经回銮长安,东都洛阳少了大批随行巡幸的达官显贵,一时间就连大街上也显得空落了不少。杜士仪看见王维马后跟着的小童还抱着那紫檀琵琶琴囊,忍不住打趣道:“王兄还真是琵琶不离手,怪不得在音律上头得天独厚。”
“今天既然要和你探讨那曲谱,自然而然就带着了。当然,待会去见张公,万一他酩酊大醉不认人,兴许还能派得上用场,你不是说他对我等此前所奏的那首曲子还颇为赞赏吗?”王维一面说一面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眼杜士仪身后那昆仑奴捧着的匣子,这才好奇地问道,“倒是你特地备了什么好东西?”
“宝剑赠英雄,而且,其实也不是相送。我要请张公赏鉴的,正是张公所用最多的东西。”
对于杜士仪的卖关子,王维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心下一动,也没有再追问。张旭在洛阳城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不止是因为他那笔字,而且也是因为他尤其特立独行的性情。因王维也是第一次来拜访张旭,进了温柔坊后找了个坊中武侯询问,谁知道对方打量了好一番他和杜士仪,这才用告诫的语气说道:“张公的宅子,就在十字街北之东,正数第二座宅子就是。二位郎君此去还请小心些,但只见他脸色发红喝过酒,那就赶紧走吧。上一回不知道哪一家的郎君来拜访张公想要学书,结果被喷了一身的酒和残渣,讪讪回去的时候都快哭了。”
这都快哭了四个字杜士仪听在耳中,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而等到找到了张旭那座看似普普通通的宅子之后,王维斜睨了杜士仪一眼,使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后,立时干脆利落地策马徐徐后退了两三步,把这叩门的重任交托了出去。这时候,杜士仪看着身后那抱着琵琶的僮仆,捧着东西的田陌,只能硬着头皮前去轻轻敲了敲门。然而,和他想象中认为会等上许久不同,两扇门竟是吱呀一声就开了。
探出头来的更不是什么僮仆,那头发乱蓬蓬,口中喷着酒气,满脸酡红的中年男子,不是张旭还有谁?想起那武侯的警告,杜士仪恨不得立时往后退避三舍,可还不等他做出反应,张旭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不由分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反手就迅速把他拉了进去。面对这一幕,杜士仪本人固然措手不及,后头的王维和他那小童儿并田陌三个也全都是瞠目结舌。等到他们惊觉过来,那两扇大门已经砰的一声严严实实关上了。
田陌见状简直是傻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王维二话不说跳下马来,上前使劲敲门,可手都快拍红了,里头却连个应声的人都没有。这下子,他不禁有些后悔刚刚有意开玩笑,让杜士仪一个人顶在前头,东张西望了一阵子,见刚巧有路人经过,他连忙上前拦住了人。一听是问那张宅中缘何叩门不开,家里可还有别人,路人立时干笑道:“这位郎君,只要张公喝了酒,张家其他人肯定都是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所以敲门也没用……”
这话还没说完,王维就一时面色大变。而他身后的田陌一咬牙,随手把匣子往王维手里一股脑儿一塞,又踢掉了脚上的鞋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就往张宅那土墙上爬了上去。面对这一幕,吃惊于手中匣子沉甸甸分量的王维正想阻止,可当看到田陌已经身手矫健地翻上了墙,他连忙改口叫道:“别忙着去找你家郎君,先把门打开放我们进去!”
好在有这么一句话,田陌稳稳下地之后,就立时拨开了大门的门闩开了门。然而,等到王维带着小童匆匆冲进了门,却只见田陌正呆呆愣愣地站在那儿,而张家宽敞的院子里,刚刚行动出人意料的张旭完全不见踪影不说,杜士仪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三个人正想着是不是要一间间屋子闯进去找人,下一刻,却只见杜士仪灰头土脸地抱着一卷东西从房中出来。
一看到他们三个时,杜士仪立时没好气地叫道:“王兄,别只顾看我,快来帮忙,把四壁全都糊上绢纸!”
第一百零二章知音伯乐
张旭家那前院的墙壁,外头是土墙,里头却是砌的青砖墙,然后再用粉糊平,偌大的院子足足有二十步方圆,要将那绢纸全数糊在墙壁上,而且还要糊得平整,着实是一件不小的力气活。王维那小童倒还能给他帮上些忙,但种菜一把好手的田陌对这种精细活就完全不行了,杜士仪只能自己埋头苦干。等到出了一身大汗,和王维主仆一块终于把那三面墙全都糊上了绢纸,他只觉得腰酸背痛,同时也明白了张家人为何在张旭一喝了酒之后就立时躲得精光。
不但要防人发酒疯,还要防着人拉壮丁做苦力!
而懵懵懂懂一头撞进来的王维同样是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当看到提了酒瓮出来的张旭醉醺醺四处查看了一番,面上露出了颇为满意的笑容,显然没有就此发狂的意思,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可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杜士仪竟仿佛没有吃够苦头似的,竟是又朝着张旭走了上去。
“张公在这三面墙上贴绢纸,莫非是预备作壁上狂草?”
“嗯?就是用来写字的!”张旭举起酒瓮大喝了一口,这才嘿然笑道,“只不过,这绢纸糊上去,至少得明日才能写字,你们若要临场观摩,明天再来吧!唔,不过琵琶都带来了,不妨眼下弹一曲,让我提一提精神!”
不等王维开腔答应或反对,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张公狂草独步天下,尤其是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之间尽抒殆尽,此无人能及。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全在这笔走龙蛇之间。可以说,张公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
这一番评判,杜士仪身后的王维听闻仔细咀嚼,不禁惊叹这一字一句切中要害,竟是点出了张旭那狂草之中的所有精妙之处。而哪怕此刻醉态酣然的张旭,也不禁放下了手中的酒瓮,若有所思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阵子,这才畅快地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竟是弯下腰,就这么把酒瓮放在了地上。
“好,好,说得妙极!我原本只当你不过琵琶弹得好,会做几首不错的诗,如今看来,你年纪轻轻,竟是心如明镜眼如隼!好了,你和这王十三郎今日过来究竟是所为何事,直说!就冲着你刚刚说的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不管你求什么字,我都应了!”
见张旭突然变得好打交道了,杜士仪这才笑了起来。他招招手示意捧着东西的田陌上前,却是满脸诚恳地说道:“不瞒张公说,今日我和王十三郎前来求见,慕张公狂草之名为一,想请张公试一试两样东西,却是其二。虽则吾师嵩山悬练峰卢公对此二物一度赞口不绝,但论画艺,卢公堪称山林胜绝,但论书法尤其是狂草,天下无人能出张公之右。”
此话一出,不禁张旭起了好奇之心,就连王维亦忍不住上了前。等到田陌解开了包袱,杜士仪亲自捧出了匣子,两人眼看着那匣盖打开,内中一为一方鹤立苍松的石砚,一为一块长方形印着山水名胜的墨锭,原本听杜士仪提过此事的王维本就有些猜测,这会儿立时恍然大悟,而张旭却是目光时而凝视石砚,时而端详墨锭,到最后索性一言不发伸出手将一块墨锭抄在手中,掂了掂分量的同时,见仿佛磨过用过,他又用手毫无顾忌地朝着下头磨口处轻轻一搪。
“张公小心!”
杜士仪这提醒还是来得晚了一些,张旭的左手食指尖上,已经是破皮见血。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地将食指径直放入口中吸吮,眼睛一时大亮:“把这东西拿到我的书斋中来,快!”
这一个快字,道尽了张旭迫不及待的心思。等到带着杜士仪等人进了书斋,吩咐把石砚及墨放在高几上,他立时不由分说赶开了要上前磨墨的杜士仪,一把将袖子捋得老高,往砚台中加入少许温水,一手持墨,一手扶砚,动作轻柔地缓缓研墨,待到看着砚池中的墨渐渐发散开来,他眼睛更是死死盯着其间丝毫没有移开,竟比此前更用了几分力道。如此先后变换数种姿势,等到砚池中已经蓄了三分之二的墨,他这才从笔架上郑重其事地选了一支笔,随即头也不抬地说道:“为我抻纸!”
杜士仪和王维对视一眼,连忙从一旁一张长案上取了一幅纸来,到了张旭面前展开抻直,就只见这位狂草大家二话不说便手腕一翻落笔纸间,也不见他如何作势,笔下俶尔之间便已经写了三四个字。可还不等杜士仪勉强认出这写的是什么,张旭已经又是十几个字一蹴而就,其中字字相连笔笔狂放,纵使他勉为其难尽力去认,也不过认得一小半。不过一会儿功夫,这一长幅纸已经完全尽了,可张旭竟自顾自地说道:“再换纸来!”
张旭既然尽兴,杜士仪自然不会叫苦,而王维死死盯着那天马行空一般的草书,也早忘了从来之前到踏入张宅之后,心中一直还惴惴然。两人一连抻了不知道几幅纸,手腕都已经酸痛了,这才只见张旭随手把笔往一旁的高几上一扔,原本站着的人突然极其没有风度地直接坐倒,继而更是四仰八叉躺倒了下来。许久,他才仰天长长吁了一口气。
“痛快,痛快,实在是痛快!”
只听张旭这口气,杜士仪就知道这端砚和自己精心实验调配出来的松炱鹿胶再加特制配料所制的松烟墨,果然是极其好用。他正心中振奋,王维先是小心翼翼去把那一幅纸摆到一旁的长案上去晾干了,随即就转回了他身边,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记便低声说道:“这墨从何而来?竟有一股依稀的清香?绝非那些俗艳香料,也不像是麝香冰片,雅而不俗,淡若无味,却着实沁人心脾!”
“王兄荐了我两个墨工,我在嵩山峻极峰下的草屋,和他们整整钻研了数月,几次失败过后,终于得了如今这一套最成功的成品。”杜士仪微微一笑,见王维果然大感兴趣,他就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方墨锭只是其中一块,整套十方,乃是卢师所绘草堂十志图。”
话没说完,张旭就几乎用一个鲤鱼打挺的姿势翻身起来,眼睛圆瞪地问道:“还有其他的?”
“是,一式两套,一套送了卢师,另一套我刚刚让人携来洛阳。”
张旭盯着杜士仪看了老半晌,突然抄起一旁小几上那块墨锭,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尤其是那锋利的磨口,以及上头的山水。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却是抬头直视杜士仪问道:“果然好墨,不过,这一方石砚确也是妙物,否则以此墨之坚,恐怕寻常陶砚瓷砚难以承受……一句话,若是让你把这一套十块墨全数割爱,想必你必然不肯,可让我一观总应能够吧?还有,只要你将这块墨和这方石砚一并让给我,让我给你写多少幅字都行!”
见杜士仪沉吟不语,张旭顿时有些急了:“成不成你给一句话,否则我可知道你住在哪儿,必然天天上门!”
这无疑是有些耍无赖了,然而,王维虽则莞尔,却也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学一学张旭,和杜士仪软磨硬泡一番,争取淘澄一套自用。他正轻轻摩挲着下巴,就只听杜士仪开口笑道:“张公要看那一套墨容易得很,跟我回一趟崔宅就行了。至于石砚,我不瞒张公,王十三郎也是知道的,其实是来自广东端溪。那个石工不远万里到了东都,本想替自己的端砚找到知音伯乐,没想到竟是无人问津,若不是心灰意冷之下遇到了我,他险些就低价把东西出手黯然回去了。我对他说,好砚需得好墨方才显得出来,果然刚刚张公也如此想。”
“原来如此。千里马常有,可伯乐不常有!”张旭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立刻抢着说道,“好好,不说闲话,我与你回崔宅去看那一套墨,你且等着!”
眼见张旭风风火火冲出了书斋,王维方才轻咳了一声,似笑非笑地对杜士仪说道:“杜十九郎,你这一招请君入瓮,用得实在绝妙,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也不说那些不尽不实的话,你市价让给我一套墨砚,回头我也帮你宣扬其名!”
“你王十三郎既然要,说什么买字,那墨工可是你荐给我的,送你一套也是应该!”杜士仪笑着挑了挑眉,“再说,今天你糊纸抻纸也辛苦了!”
王维闻言也不客气,顿时大笑了起来。两人才等了不一会儿,就只见头发脸上都有些湿漉漉的张旭很不像样子地披了一件外袍,手中却还抱着一个硕大的皮囊快步进屋。他不由分说把手中皮囊往杜士仪手中一塞,随即没好气地说道:“这是从前有人从西域远道而来求字的时候,送我的一具琵琶,说是什么逻沙檀所制。我对于音律只懂得听,可不懂得弹奏,这东西今天索性抵给你得了,省得放在我家里积灰!”
“逻沙檀,怎么可能是逻沙檀!”
这次是王维不由分说就从杜士仪手中抢过了那皮囊,解开之后取出那琵琶,他如获珍宝似的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左看右看了老半天,时而眉头紧皱,时而喃喃自语,最后一把塞回了杜士仪手中:“杜十九,回去好好保养保养,否则如此宝物真的给糟蹋了!”
“谁让人明珠暗投,偏偏把它送给我?我只会听人弹一曲,可弹不来给人听!你们懂音律,那就拿去好好使用吧!”张旭丝毫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随即便不耐烦地催促道,“怎样,可以走了吧?再不走可是要天黑了!”
第一百零三章美酒赠狂客,泼墨...
张旭的人和他的草书一样名声赫赫,从出张宅家门的一刻,一路上他就始终是别人目光的焦点,待到出了温柔坊的时候,武侯也好门卒也罢,都把杜士仪和王维二人当成了极其稀罕的宝贝一般端详打量,怎么都想不明白他们怎么能请动性子最最古怪的张旭。待到一行人一路沿街而行到了永丰坊外的崔宅乌头门,杜士仪还来不及上前解说,那门丁就一下子认出了人来。
“竟然是张公!”见张旭丝毫不理会自己便自顾自地骑驴昂首直入,又眼见其他几人紧随其后,直到落在最后的杜士仪冲着自己微微颔首的时候,那门丁原是在当初张旭为全真观题壁的时候见过他,此刻忍不住纳闷地喃喃自语道,“莫非是家中郎主请了张公来给太夫人誊写祭文?不会啊,祭天的祭文要工整,又不需狂草……再说张公一写字就必然发酒疯,好端端的祭文兴许都要被写砸了……不行,我得去禀报一声!”
他想着便撒腿往里头跑,待到了那座恢弘的正门,却只见张旭一行人已经被迎了进去。他只得气喘吁吁地对正门处一个管事禀明了此事,那管事却是没好气地斥道:“张公是跟着杜郎君回来品墨的,不是来见诸位郎主的。再说了,哪有居丧见客的道理?瞎操心,把你自个的门看好!”
嘴里说得轻松,但那管事轰跑了门丁之外,却也不敢怠慢,慌忙一层层往里通报。不过一小会功夫,崔家上下该知道张旭莅临的人就都知道了。崔谔之正在妻子赵国夫人李氏那儿小坐,闻听此言便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颌那几缕长须,随即轻叹道:“如何,谁都知道张旭张伯高是最难见最难请的人,杜十九郎却轻轻巧巧把人邀了回来。阿娘的眼光是不会错的,他配得上真真。”
李夫人想起脾气说变就变的崔九娘,一时苦笑道:“可真真只当是她阿姊看中了杜十九郎,回头要知道许婚的人是她,不知道她怎么闹腾!”
“闹腾什么,小事上头可以纵着她,大事上头却由不得她胡闹。再说……”崔谔之深深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黯然,“她阿姊所托非人,却又倔强不肯再嫁,与其再把女儿许给那种看似光鲜实则腐臭不可闻的人家,还不如杜十九郎这等知根知底的!十一郎那样傲气的人,绝不会交错了友人。”
“希望如此。”李夫人见崔谔之说着说着,突然又犯了恶心,一时慌忙让婢女取了漱盂上来,等到崔谔之一阵翻江倒海似的将此前用过的昼食全都吐了个干干净净,她不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忧切,屏退了婢女便扶着崔谔之低声说道,“六郎,还是再请人来诊诊脉吧。自从阿娘故世之后,你居草庐守丧,人越发憔悴,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没事,我心里有数。”崔谔之喝了一口温水,压住喉咙口那又一阵反胃的冲动,这才沉声说道,“总不能阿娘丧期未满,我这个当儿子的就一直招大夫来家里,让人笑话……来人!”
扬声叫了人进来,他就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杜十九郎那院中此时有客人,这会儿快到午时了,把昼食送过去。不必忌讳荤腥,丰盛一些。对了,再把此前新得的那一瓮荥阳土窟春送去。”
尽管崔泰之方才是长兄,但他那一家大多数时候都住在长安,在这六房合居的东都永丰里崔宅,话事的人从前是赵国夫人李氏,但自从李氏身体不好,崔五娘又被接了回来,就一直都是崔五娘这个大归的女儿主持一切。当崔谔之的吩咐传到她的耳中,一身麻衣坐在蒲草垫子上,专心致志替太夫人杜德抄着经文的她忍不住停了停笔,随即才颔首点头道:“知道了,就按照阿爷的话去办。”
见那禀报的婢女答应一声,脚下却没动,崔五娘不禁抬起了头来。却见那婢女脑袋垂得低低的,期期艾艾地说道:“十一郎君……还有九娘子闻讯,都过去了……”
这两个不省心的家伙!
崔五娘恼火地正要脱手丢笔,可想起为祖母抄的这一卷经文正是接下来做法事是要焚烧的,连忙定了定神,放下笔双掌合十默默念诵了一遍经文,这才抬起了头来。知道崔俭玄兴许是去凑热闹的,崔九娘却正和她闹别扭,兴许会又语出惊人闯出什么祸来,她自然再也无法定心抄经文,站起身之后正要吩咐备素服,她突然又缓缓坐了下来。
那两个将来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她可管不了他们一辈子!
杜士仪那小院中,张旭眼见得杜士仪请杨综万将那一方方形式各异的端溪石砚展示在自己面前,他一一过目赏玩,又摩挲着那一套十方草堂十志图的松烟墨,恨不得就这么抢回家去。然而,纵使他嗜酒如命,好书善书,连带着对这些文房四宝也深为喜爱,却也知道心里那想法是不现实的。因而,在赏鉴了这些墨砚之后,他便干脆地抬头说道:“杜十九郎,你直接说吧,除了刚刚那把琵琶抵给你,你还要什么才肯出让那一方端砚和墨锭?”
见张旭开门见山,杜士仪正要答话,可侧头一瞥,门上映着的影子仿佛有些诡异,他不觉心中一动。他随口说了一句此事好说,脚下却悄悄挪移到了门前,猛然间拉开门时,却只见门前挤着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又好气又好笑的他也懒得去辨别谁是谁,瞪了他们两人一眼便随手把门重重一关,这才转身看着面露诧异的张旭说道:“王十三郎此前告诉我,张工说所赠那把逻沙檀琵琶价值连城,论理这一套石砚和松烟墨远远不值……”
“你不用啰嗦,价值连城那是对你,对我来说不过是没钱时换酒喝的东西而已!一句话,你还有什么条件!”
“张公既这么说,那我厚颜求张公墨宝。绝不求多,只求两幅字。”
杜士仪既然这么好说话,张旭的脸上立时霁和了下来。从当初为常熟尉开始,他常有墨宝被人如获至宝地弄回去珍藏,但其中真正用心写得却不多,更不愿意让人当成是敛财手段,别人登门来求时随手写了送出去应付差事的更不算在内。因而,他当即想也不想地点头承诺道:“写什么?”
“一则是……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张公稍待片刻,我这就写出来。”
这两句与其说是咏砚,还不如说是颂人,从小就浸淫于石工技艺的杨综万不禁喜形于色,再想起那些艰辛的日子和万里跋涉在东都受人冷遇,他一个大男人竟是连眼睛都红了。而对于张旭来说,这区区一首诗自然丝毫不费功夫,等到杜士仪写好送到面前,他一看之后,微微一颔首便又问道:“另一幅呢?”
“端溪石砚,王屋松烟。”
张旭闻弦歌知雅意,哪里还不明白杜士仪的意思,当即哈哈大笑道:“这却容易,上酒来,我立时便提笔!”
杜士仪正想委婉表示崔家正在守丧之际,却不料刚刚被他关上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却只见崔俭玄板着脸进了门来,身后一个婢女手捧食案,上头菜肴尽备,另一个婢女则是捧着一个青瓷酒瓮。而此前和崔俭玄同样装束的崔九娘,则是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崔俭玄由得婢女把食案在张旭身前一放,见其二话不说大吃大嚼,他方才气急败坏地看着杜士仪道:“不识好人心,要不是我在外头替你守着,早不知道九娘闹腾出什么来,你居然还把我挡在外头!”他一面说一面扫了一眼王维,随随便便拱了拱手道,“这位可是王十三郎?我听杜十九提过你好几次了,听说你精通音律,文采出众?”
不等王维谦逊上两句,崔俭玄便加重了语气道:“你和杜十九在一块可小心些,他鬼主意多得很,一个不小心就把你坑了!”
今天已经被坑了!
王维一时苦笑连连,见杜士仪浑然没事人似的,仿佛对崔俭玄这揶揄充耳不闻,他只能随口嗯着应付了过去,耳朵却竖了起来,饶有兴趣听着崔俭玄在那低声数落杜士仪往昔撺掇他做下的那些好事。而张旭只顾自己风卷残云一般填饱肚子,不消一会儿就打着饱嗝抓起了地上那个青瓷酒瓮,只喝了一口,他便眼睛大亮,旋即反客为主地高声叫道:“喂,让我写字,就备文房四宝,然后抻纸来!”
知道王维之前在张宅被张旭折腾得够呛,这会儿崔俭玄又送上门来,杜士仪自然而然便把这位崔十一郎给拉下了水抻纸。果然,张旭也不知道是兴致上来,还是故意使然,此前说好的两幅字一蹴而就之后,他一面大口喝酒,一面竟是兴致大发地又连写了十几幅字,这才高高兴兴地捧着自己那“润笔之资”回去了。而面对那几幅犹如天书的字,崔俭玄直接两眼一抹黑,而王维和杜士仪合力把其中一幅上头的字给认全了,却是一首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两人再细细辨认其他,一幅幅都是前人诗赋,那草书精绝,让人叹为观止,这时候,抻纸抻得手酸软的崔俭玄方才发狠似的对婢女说道:“把这些都收起来,异日一幅幅给我高价卖出去,我和杜十九日后成婚下聘礼的钱就都有了!”
杜士仪懒得和这家伙继续磨嘴皮子,趁其忙活收字纸之际,他就取了一旁那把逻沙檀的琵琶,悄悄朝王维打了个手势,悄无声息出了屋子。待到从院子进了一间廊房,外头又送了昼食,两人吃完参详了好一会儿那一曲《楚汉》曲谱,王维便开口说道:“今次来,除了为这曲谱,我也是来向杜十九郎你辞别的。我和十五郎不日就要赴京兆府长安,所以……”
一听这话,杜士仪不禁脱口而出道:“居然这么巧?我也正好近日要携十三娘一块回长安,不知王兄行程如何?”
第一百零四章临行殷切嘱,意恐...
王维在三月初三禊赏日这接连几天都要去各家赴约,定下的是三月初八启程。无独有偶,杜士仪接下来几日也有各种推不开的各家邀约,两人遂约好了届时一块启程。然而,就在杜士仪三日之内连赴午宴晚宴总共五场,这一日午后申时,他一身酒气回到崔宅,脚步虚浮浑身无力之际,却在院门前看到了翘首以盼的杜十三娘。
“阿兄!”
杜十三娘疾步上前来,替田陌搀扶住了杜士仪的胳膊,又颔首示意他退下,这才低声说道:“阿兄,安国寺那儿岳娘子请寺中一位明光师傅送来消息,说是……说是……”
见杜士仪猛然身子一僵站住了,她方才把心一横,把那最难吐出的一截话说了出来:“圣人征召公孙大家去长安大明宫麟德殿演剑舞!”
大明宫麟德殿……那是整个大明宫中最大的宫殿之一,历来是宫廷赐宴以及宴请番邦使臣的地方,宏伟轩敞自不必说。身为一心投身于剑舞,甚至在人前矢言不嫁的公孙大娘来说,再也没有比那更大的舞台了!然而,这一场剑舞之后,那个绝世而**的女子,还能以自己的力量走出深宫吗?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杜士仪便沉声问道:“岳娘子就只让人带了这么一句话?你是怎么说的?”
“岳娘子捎带来的就这么一句话。我带话说,请公孙大家一路保重。”杜十三娘说了后一句,有些不安地瞅了兄长一眼,见其含笑点了点头,她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补充道,“但那位明光师傅还让我转告阿兄,说你前次见过的那个小沙弥,前几日就平安离开洛阳去嵩山少林寺了,还让我把这个转交给阿兄,说是那小和尚送给阿兄的。”
接过杜十三娘递上来的东西,杜士仪低头一看,却只见是一串乌木佛珠,入手润滑,光泽幽深,显然是有些年头的旧物了。知道十有**是那小和尚罗盈自己所用的东西,他愣了片刻,不禁莞尔一笑,随即便信手套在了左手手腕上。他这一古怪的举动顿时引来了杜十三娘的惊讶询问。
“阿兄从前不是从来不信佛吗?”
“那是从前的事情了。”杜士仪笑着耸了耸肩,等到踢掉脚上的鞋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进了屋子,他一屁股坐倒在那坐榻上,发呆了片刻就开口对杜十三娘说道,“你莫非忘了,阿爷阿娘托梦,冥君送福,我才能神乎其神地重现生机?佛家亦有转世之说,不可不信,当然也不可全信。十三娘,这些年不是让你独守草屋,就是让你寄居别家,今后阿兄一定会让你过上舒心的日子,给你挑一个最好的夫婿!”
这前头的话杜十三娘只觉得字字句句都有道理,可临到最后一句,她忍不住双颊微红,随即似笑非笑地嗔道:“阿兄还是先顾好自己吧!今天我过来时,九娘子又扮成崔十一郎的样子过来了,还煞有介事地向别人探问你的事。我瞧着她怎么都不像是单单为了五娘子,兴许……”
“打住打住!”杜士仪看着笑得狡黠的杜十三娘,忍不住摇头叹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没想到连你都学会了打趣我这阿兄,哎,看来女大不中留,否则怎么会揣测得出人家九娘子是什么心思?”
“阿兄!”杜十三娘那原本微微红晕的脸上顿时刷的就红了,她气鼓鼓地嚷嚷了一声,等到杜士仪哈哈大笑,她方才没好气地扭过头去坐了,直到身后又传来了一个和煦的声音,“总而言之,这种事情你不用瞎操心,三月初八我们就动身了。她即便再能耐,平时出家门容易,要出洛阳跟上咱们却绝不可能。至于崔家是否有那等意思,暂时不用杞人忧天!倒是……”
想起公孙大娘应该也是这几日启程,杜士仪忍不住很想到安国寺再去见一见那个一舞剑器动八方的奇女子。然而,先不说人如今是否还留在安国寺,就是那已经得了天子召见的消息传开之后,公孙大娘的身上势必汇聚比从前更多的目光,他又何必去给她惹麻烦?如今的他,还是力有未逮!
尽管岳五娘只是给杜士仪送了口信,但那么大的事情,东都上下消息灵通的各家权门贵第,一时知晓了天子召公孙大娘去长安大明宫麟德殿献舞的消息。对于此前只是在民间享有盛名的公孙大娘而言,这无疑是古今少有的殊荣,可暗地里扼腕叹息的人也不在少数。尤其是崔九娘想到从前公孙大娘教自己那几手剑术时所表露出来的心意,更是替其不忿。因而,得知安国寺给杜士仪送信之后,杜士仪竟是没事人似的什么反应都没有,她不禁更是鄙薄。
杜士仪之前为了恩师卢鸿就那般焦心,甚至不惜躬身求她帮忙,可他前几日帮着公孙大娘救场,分明也情分匪浅,公孙大娘被召入宫廷,他却袖手不管,这样的男人怎么靠得住!阿姊若真的看中这种人,如今也肯定会明白了过来,她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一晚上,崔家九娘子崔真真稳稳当当睡了一个好觉,而崔家五娘子崔虹却陪着母亲同枕而眠。因身体本就虚弱,草庐守孝的古礼,赵国夫人李氏实在难以坚持,却劝不住同样身体尚弱却硬是要在草庐中苦守的崔谔之,只能对着女儿倒苦水。说到忧心处,她不禁泪湿衣襟,一只手紧紧抓住了长女的手。
“五娘,你说说,你阿爷是不是太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了?倘若你祖母在天有灵,知道他这么哀毁过度,必然也要心疼的!她一直最心疼你阿爷这个小儿子,可你阿爷虽用功劳给她带来了齐国太夫人的诰命,却多年不能在她身边尽孝,她也不知道多盼着他能在身边团聚,谁知道……”李氏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老半晌才在崔五娘的声声劝慰下止住了抽泣,随即低声说道,“对了,真真和我提过,这次杜十九郎回长安的时候,不妨让……”
直到启程之日,原本预备直接出长夏门大街和王维兄弟一行会合的杜士仪方才得到了一个令人意料的消息——崔家竟是塞了一个麻烦给他!
准确地说,不是一个麻烦,而是两个麻烦。人称崔二十五郎的崔小胖子甫一见他就是一副不合作不搭理的态度,而崔十七娘则是腼腆害羞得躲在弟弟那一团肉球后头,这种情景总让他觉得满心郁闷。可赵国夫人李氏临行前亲自托付他把他们带去京城,其母舅王家的人会前来接,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而临出李夫人寝堂,扶着李夫人相送的崔九娘面上那得意的笑容,让他不得不觉着是这小丫头给自己使的绊子。而崔谔之因为仍在草庐服孝,近日身体不适没有再见他,只让人捎带了一句话,道是祝他一路顺风,科场得意。
而崔五娘则是和崔俭玄一块将他送到了崔家门口,这才让身后婢女捧了一个包袱上来:“杜十九郎,京兆府试从七月到九月不等,进士科往往在正月到二月之间,一为夏末初秋,一为寒冬,一热一冷,这里头是一袭丝袍和轻裘,那丝袍最是透气,暑气不侵,那轻裘则是最御寒的,穿在身上不显笨重。包袱中还有特制的于手足冻伤皆有奇效的防冻油,还有防暑的丹药。至于考具,你到了长安,不妨让人给你定制一套。至于手套,再轻薄也会影响书写,你的字极好,倘若因此而写字滞涩便可惜了,切记不要使用……”
这些叮咛犹如石下清泉一般流入耳中,即便此前对这位崔家五娘子亦是有几分戒心防备的杜士仪,也不禁心中感动,待其嘱咐完便长揖谢过。然而,这一番话之后,崔五娘却突然屏退了身后婢女,词锋一转道:“另外,你对十一郎提到过的那位王大将军之子……”
此话一出,崔俭玄登时面如土色,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命人去打探的事情竟然给阿姊知道了。就是杜士仪,也忍不住斜睨了不省心的崔俭玄一眼。
崔五娘却仿佛没看见两人那明显有异的脸色,沉下脸道:“王大将军此人,别人兴许不熟悉,但当初阿爷从圣人平韦庶人之乱,和他有过共事,却是最清楚的。他首鼠两端过一次,但后一次太平公主之乱,却是他居功至伟,所以圣人才会如此信任。而他这几年监牧管苑,公正严明,圣人以为能,就比如宋相国能谏圣人放楚国公姜皎闲职,对王大将军却无只言片语,就说明这个能字,便是他这样的宰相也不得不首肯承认的。”
对于朝中这些端倪动向,杜士仪远在山野,纵使因为崔家之故,能够得到不少消息,可远不如崔五娘这样了解得透彻。而崔俭玄虽不是第一次听阿姊说起这些,可仍旧难免生出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来。
阿姊若是男儿,该有多好?
崔五娘稍稍顿了一顿,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只是,公正严明那是对外的,对自己人却是难能做到。王大将军本有元妻郭氏封虢国夫人,然则圣人格外宠爱,又另赐妻宗室李氏,亦封国夫人。一宅双主妇,王守贞乃是前头虢国夫人长子,王大将军原本颇为器重,可后头那位夫人连生二子,颇得宠爱,虽虢国夫人为人贤惠宽和,但难免总有龃龉。如今公孙大家既然奉诏前往长安,倒也暂时不虞他再打主意。至于王大将军的旧友和部属,跋扈的就更多了。他为人护短,所以朝中大多数官员对于他麾下犯事的人,多数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外,平康坊崔宅空着也是空着,你若愿意就去住,若是觉得不便,也不用勉强,毕竟樊川杜曲却也清净……”
崔俭玄一直憋到崔五娘嘱咐完了所有的话,含笑行礼道别,他方才上前一把拉着杜士仪的袖子把人拽到一边,低声说道:“阿姊就连对我都不曾这么用心过,这次居然吩咐了这许多!杜十九,我可不像阿姊预备了那么多好东西给你,看到那匹马没有,我送给你的,回头你好好驯一驯,长安每年到解试和科举的时候,鲜衣怒马招摇过市,马不好你去公卿府邸行卷都没人理你!鞍辔都是我给你挑的,保管到了哪儿都是第一等货色!”
“放心,你这份情我记住了。”杜士仪还在琢磨着崔五娘的那些好意告诫,此刻回过神来,遂笑着点点头道,“我让吴九前去王屋山,再收几个手艺好的墨工,你从你身边挑几个妥当人给他。虽则墨窑的秘密保持不了太久,但能多一时,将来好一时。等到长安那边打出名声,我留给你的那些存货,你可让人徐徐出货,不明白不妨去求教五娘子。”
“那还用说?”崔俭玄轻轻哼了一声,可一想到张旭那其余十几张墨宝杜士仪都留给他了,届时要宣传容易得很,他不禁生出了一股跃跃欲试的感觉,“你放心,我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好歹有张颠那么多张狂草坐镇呢!你自己路上小心些,千万可别一个不留神从马上摔下来!”
知道崔俭玄眼下出门不便,不能送自己出城,可面对这诅咒一般的临别关切之语,他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待到出了崔家前头的乌头门,沿着长夏门大街往南缓缓出城,他忍不住再次望了一眼道路两侧那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及宽敞的街道,心神一时有些恍惚。两入洛阳之后,他终于要回长安了,那个记忆之中异常深刻,但于他自己来说却是第一次造访的地方!
随着长夏门越来越近,前方道路仿佛有些拥堵,崔家一从者请示过杜士仪之后,二话不说打马往前探路,不多时就回转了来。
“是公孙大家今日启程赴长安,一时进出城的人全都挤着围观,这才堵塞了路!”
第一百零五章志同道合
二月二十七在安国寺献演剑舞之后,公孙大娘又在那儿连演了三场,随即则是在南市最大的酒肆中演了两场,在胡祆祠前又演了两场。因安国寺此后两场渐渐多放了些百姓进来,后头四场更是万人空巷,前两日天子召公孙大娘宫廷献艺的消息传得满城沸沸扬扬,得知公孙大娘今日启程,一时间洛阳全城百姓竟是扶老携幼,都到长夏门前相送。
尽管公孙大娘不是洛阳人,成名亦非在洛阳,然则如今她自洛阳受天子召入大明宫,人们自然而然把她视作了自己人。围观人群中,有人嚷嚷着恳求公孙大娘收自家女儿为徒,有人送上自家新酿成熟的春酒,各种自制的胡饼面食,也有文人雅士赋诗相赠,至于送上横笛胡琴等等乐器的,更不在少数。
面对这整座长夏门都几乎被堵塞了的盛况,被人群远远挡在后头的杜士仪极目远眺,见被一群兵卒簇拥在当中的一辆牛车中,一个女子突然探身出来,他不禁微微一愣,待到那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陡然之间响起,他立时明白,出来的竟是公孙大娘本人!
“奴一介飘萍舞者,多谢各位父老抬爱,此去长安,不知归年,虽知城门乃关津要道,斗胆请献舞一曲,不知天使可能允准?”
公孙大娘不过一介民女,此来替天子下诏召见的那年轻官员乃是从九品太乐署乐正,此刻身着绿袍,闻言原本微皱眉头,但见百姓一时欢呼呐喊,就连城门守卒都为之振奋,他想了想便立时决定顺从民意,爽快应承了下来。一时间,就只听后一辆马车中倏忽间传来了琵琶声,而公孙大娘信手接过牛车中岳五娘递来的一双剑器,竟是立时振袖舞动了起来。
和从前那几场剑舞所用乐曲比起来,这一首曲子犹显哀婉,在人群后头的杜士仪耳听此曲,盯着那白裳剑影,心中百感交集。他能够听得出来,那曲子虽然随意,可意由心生,显见弹奏的乐师心中满是离愁别绪。正可谓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侯门如此,更何况宫门?见那一套凌厉剑势和自己见过公孙大娘从前所演的套路截然不同,多了几分柔媚婉丽,竟是配合那即兴之曲为即兴之舞,他忍不住想起了那一晚初见只闻声音不见人的情景。
而王维却一面看舞,一面分神犹如手拨琵琶似的按着虚空中根本不存在的琴弦,直到远处那一团银光依稀只见剑影不见人,恰是神乎其技,他方才一无所觉地停下了手上动作,心思全都被那条条剑气所吸引。一曲终了,当公孙大娘徐徐收势而立,深深施礼之后转身回了牛车,足足又过了好一会儿,人群中方才爆发出了犹如雷动的喝彩。
剑舞既完,那绿衣官员自然立时吩咐启程,而随着城门守卒立时放行,百姓虽依依不舍,然则还是零落散去,被一度堵塞的长夏门大街也渐渐恢复了通行。杜士仪这一行人随着前头的人流渐行到了城门,一个守卒查看过公验,立时二话不说地放行。这时候,杜士仪突然听到一旁传来了一声惊咦,扭头一看,却只见是一个依稀有些相识的队正。那队正原本还在训诫两个犹自沉迷于公孙大娘剑舞的兵卒,可刚刚侧头一看杜士仪,他便撂下他们上了前来。
“可是去岁从卢公到东都的杜郎君?”
“是……康队正?”
“年余不见,我都险些不敢认了,没想到杜郎君还记得我。”康庭兰爽朗一笑,随即看了一眼后头马车牛车上的记认是崔家的,一面吩咐人让路通行,一面又顺手牵了杜士仪的缰绳到门洞一边,却是开口问道,“杜郎君此去可是往长安?”
见杜士仪点了点头,康庭兰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从洛阳经潼关往长安,一路八百余里,倒是不算太远,杜郎君此行又有崔家家丁护卫,等闲应可保无虞。然则近日桃林附近有巨盗出没,一支商旅遭劫,陕州郭使君已经派人前去围捕,还请杜郎君小心些,毕竟随行应有女眷。”
此等好意,杜士仪自然连忙谢过。待到他最后一个出城,少不得策马上前对王维王缙兄弟言说了此事。不等王维说话,王缙就笑着拍了拍腰间所悬宝剑道:“且不说咱们一行护卫二十人,就连我也是自小学过剑术。若真的有人不识深浅打主意,自然让他来得去不得!”
话音刚落,后头也传来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说的没错,顶多不过几个小蟊贼而已,怎会敢打咱们的主意?阿爷可是给我留了高手在,有什么好怕的!”
杜士仪回头一看,见神气活现的崔小胖子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魁梧大汉,哪里不知道这就是他口中的高手。他可没兴趣和这个小家伙抬杠,嗯了一声便径直拍马到最前头去了。而王维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多年,对崔二十五郎这样自视甚高的贵介子弟早见得多了,见其对杜士仪的无视恼火得紧,他轻轻巧巧一两句话将其哄得高高兴兴,等到人得意洋洋回车上去了,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来。一旁的王缙见兄长突然发呆,沉吟片刻就策马追上了前头的杜士仪。
他比杜士仪还年长两岁,自幼未曾遭遇过什么变故,性格爽朗活跃,竟是比王维更健谈。故而此时他因兄长的缘故有意结交攀谈,不一会儿就已经和杜士仪热络了起来。不多时,他便趁热打铁地试探问道:“杜十九郎,你今次回长安,可打算应今年的京兆府解试?”
“嗯,确有这个打算。”
“真的?”
王缙不禁吃了一惊,拐弯抹角又打听了两句,随即又是一阵东拉西扯,最后方才借故又回到了兄长身侧。趁着杜士仪去后头看望牛车中的杜十三娘,他便低声冲王维说道:“阿兄,杜十九郎说,他回长安是打算应今岁京兆府解试。”
“意料之中的事。”王维并没有多少动容,发现王缙不吭声了,他侧头一瞧,这才发现弟弟赫然满脸不得劲,当即笑道,“怎么,这天底下有资格参加解试的人多了,莫非我要去解试,就得把别人都一个个拦下来?”
王缙被王维的反诘说得讪讪的,随即方才讷讷说道:“可阿兄既然与杜十九郎交好,又对解头势在必取,何不请他暂缓一年?阿兄年长,他却年少好几岁;他是京兆府人,阿兄却是好不容易方才得以寄籍京兆府参加考试;杜氏关中大族,阿兄虽为太原王氏,可自祖上就迁出了太原……”
见王维神色倏然冷了下来,他立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兄长的傲气他从小就是知道的,刚刚他脱口而出几未深思的话,难道不是说杜士仪若参加京兆府解试,兴许会把自己的兄长名次压下来?然而,还不等他咽下一口唾沫,想方设法补救刚刚的言语之失,就只听王维淡淡说道:“你只瞧见他如今声名鹊起,崔氏垂青,豪门贵第延为佳客,可你怎就知晓人家不曾历经艰辛?就犹如阿兄我在两京一样是公卿贵第昂首直入,可其中苦楚便只有自己心里有数。”
“阿兄……”
“府试之前还有长安万年二县的县试,而京兆府和同华二州的解试向来为天下名士趋之若鹜,又不只杜十九郎一人!若你再说这种话,那长安你也不用去了!”
接下来这一路上,一行人日行夜宿,每日前行不过七八十里,走得不疾不徐。这一程都是平坦官道,最最好走,然而,因为队伍中有个吃不得苦的崔小胖子,常常借故停下歇息也就罢了,到了旅舍还要挑拣房间和酒食,甚至有时候还打骂婢仆指桑骂槐,杜士仪一时不胜其烦。
这一日傍晚,一行人终于入了桃林县。这座县城占地并不算大,名声在陕州却是不小,因南有古函谷关,城外又有武德年间所置桃源宫,又地处长安到洛阳的要道,来往此间的文人墨客很不少。因而,当杜士仪一行连寻了三家旅舍却全都得到了客满的答复时,已经精疲力竭的崔小胖子终于暴跳如雷。
“杜十九郎,你这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就算真的一间空屋子也没有,多给他们钱,让他们腾出屋子来!我就不信砸下钱也没人搬!”
这小家伙这一路上每日间总有几次诸如此类的找碴举动,杜士仪终于只觉得耐心殆尽,冷冷看了他一眼便沉声说道:“若是你不怕败了崔氏和你阿爷的名声,大可让人背几贯钱到那些旅舍去挨个房间用钱砸门,让人给你腾屋子!”
“你……”
崔小胖子从小最崇拜的就是崔俭玄这个兄长,当初其到登封县来,他还觉得很高兴,可不想转瞬间崔俭玄就被杜士仪拐去悬练峰卢氏草堂了,他一两个月都难得见一次。这次父亲崔韪之赴任之前把他和崔十七娘留在永丰里崔宅,虽则是因叔祖母过世,崔俭玄方才不再回嵩山,可他还是暗自有些庆幸,又能跟着这位阿兄,可谁知道舅舅前时让表兄吊唁的时候还没说什么,过了个年却竟然来信要接他去长安,而且偏偏还是让杜士仪送!
面皮青紫的崔小胖子终于发了狠,气咻咻地说道:“好,好,没错,我就会以钱砸人!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要是今夜你们找不到宿头,可别再来找我!来人,我们走!”
第一百零六章分道扬镳
外间的争吵,牛车车厢里的崔十七娘听得清清楚楚。尽管身为姊姊,但崔二十五郎学了崔俭玄那我行我素,却没学着他对于一双姊妹的又敬又怕,因而她竟是丝毫管束不了他。此时此刻,她急得汗都出来了,可只能坐在那儿心急如焚,脑袋里却一片空白。而杜十三娘这些日子和她相处多了,知道崔十七娘那羞涩腼腆的脾气固然有几分是天生使然,更多的却是因为崔韪之的正妻王夫人重男轻女,因而崔十七娘方才成了这光景。
还不等她开口相劝,陡然之间就只见车帘一掀,紧跟着就只见崔二十五郎脸色发黑地站在那儿,二话不说就一把拽住了崔十七娘的手。眼见崔十七娘已经完全懵了,杜十三娘发现他背后,自己的兄长正引马而立面色冷冽,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突然一把就拽住了崔十七娘的另一只手,旋即沉声喝道:“住手,二十五郎,你这是要干什么?临行之际赵国夫人将你和十七娘托付给阿兄,你莫非忘了不成?”
杜十三娘在崔宅那段日子,便犹如崔五娘的影子同进同出,并没有多少存在感,崔小胖子虽则记得她,却没有多少印象,根本没想到她此刻不但拉住了崔十七娘,而且疾言厉色地训斥了上来,那样子像极了一贯严厉不留情面的崔五娘。他恼怒地哼了一声抽回手,继而色厉内荏地嚷嚷道:“阿姊,你自己说,是跟着他们,还是随我走?”
崔十七娘本来就呆了,听了这话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我……二十五郎……哎……”
杜十三娘趁机用力将她拉了回来,又扶着她坐好,这才看着崔小胖子说道:“十七娘自然是听长辈的安排和我等同行。前头那几家旅舍没有空房,另外再找就是了,就是实在没有,借宿民宅也未尝不可!不过就是一夜舒适与否,难道还能比崔家的令名更重要?”
“你……”
刚刚被杜士仪噎了个半死,这会儿又被自己根本瞧不上眼的杜十三娘一通话噎了个半死,崔小胖子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眼见崔十七娘面露苦色丝毫不动,转过身来就气冲冲地跃上马背,扫了一眼四下的崔家从者后大叫一声道:“我最后问你们一次,是跟他们走,还是跟我走?”
崔家家丁和随行婢仆从者们顿时面面相觑,然而,除却崔小胖子一直形影不离的那个壮硕保镖,还有两个犹犹豫豫挪了过去的从者,其他人你眼看我眼好一阵子,竟是全都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时候,这位崔二十五郎终于再难以忍受,一言不发一拨马头,又在马股上重重抽了一鞭子,竟是撂下众人独个疾驰了出去。眼见得那壮硕保镖慌忙上马跟上,那两个从者都是崔韪之的家仆,哪敢丢了少主人,自然一句话来不及说便撒腿追了上去。
见此情景,王维顿时眉头大皱,他策马到面如寒霜的杜士仪身侧,正想劝解他不要争一时之气,却只听杜士仪对随行那些崔氏家丁喝道:“去两个马术最好的追上去,查清楚崔二十五郎究竟在哪落脚,然后一个在附近盯着,一个尽快回来报我。咱们去桃林县廨的客舍!”
此话一出,其他人顿时都为之恍然大悟。那家丁之中掌总的立时拨了两个机灵的骑马去追,而其他人跟着杜士仪一路问路寻到了桃林县廨,一问之下,果然根本无需禀报内中那些管事的官员,掌管县廨馆舍的差役听说是崔泰之崔谔之兄弟的亲戚,杜士仪又令人送上了二百钱,他立时便笑着答应了。
过往官员住驿馆,而官员家眷亲属等等,一般固然是住旅舍,但若实在没有办法,官府的馆舍要借住一晚上自然是可行的。以崔泰之崔谔之兄弟的官职,只要对人恭谦客气,出手再大方些,府廨总能腾出几间屋子来。可这种事情,历练阅历不足,又气昏了头的崔二十五郎怎么会想得到?至于杜士仪一路上一直不愿意往那些州县官廨去,不过是怕麻烦而已!
大约是因为天子回了长安,来往于长安洛阳两地的官员以及贵介子弟也渐渐少了,这官廨馆舍竟腾出了整整一个小院子。虽则因为婢仆众多还是稍稍拥挤了一些,但众人已经心满意足,唯有崔十七娘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一进屋子便忍不住拉着杜十三娘的手道:“十三娘,阿弟只是一时发脾气,他就带着那么几个人去,万一有个闪失,阿爷阿娘会急死的,求求你去对杜十九郎说一说,之前二十五郎的过错,我给他赔不是……”
“十七娘。”
不等崔十七娘把话说完,杜十三娘便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见其那颤抖的身子仿佛稍稍平静了一些,她这才尽量用平和的语调开口说道:“阿兄的为人,从来就不是记仇的,否则他又怎会叫人去打探二十五郎去了哪儿?而且要是他真的撒手不管,跟着你们出来的那些从者婢仆,又不是心里没打算的人,早就去追崔二十五郎了。你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弟弟,不但我知道,阿兄也当然知道。可是,这一路你看看二十五郎都干了些什么?”
见崔十七娘渐渐不做声了,杜十三娘方才掰着手指头算道:“每日行路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叫苦连天,坐马车嫌气闷,骑马嫌双股磨得慌,投宿旅舍定要挑选最好的屋子和酒食,这也就罢了,对那些不曾犯过错的婢仆非打即骂,这不是逼那些忠心耿耿的仆从生出怨尤之心?你就他这一个弟弟,可他这种吃不起苦受不起累,又动辄迁怒于人的性子,将来怎么能够支应门户?还有,他刚刚一言不合就自顾自走了,如此冲动,异日会不会闯出更大的祸?”
站在屋子门前的杜士仪本打算叩门,可听到里头杜十三娘那越来越高的声音,他不知不觉就把手停在了那儿。杜十三娘留在崔宅一年,再见时他仿佛并没有察觉到妹妹有什么改变,可这会儿听到这番劝诫崔十七娘的话,他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这些大道理不是杜十三娘原本能够说出来的,看来这一年多在崔家跟着崔五娘潜移默化之中,他这个妹妹即便不能说是脱胎换骨,可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他转过身来瞧瞧下了两级台阶,下一刻,他就只见一个之前派去追崔俭玄的家丁急匆匆地冲进了院子。不等人开口,他就疾步迎了上去低声喝道:“别嚷嚷,且到外头去说!”
“杜……杜郎君。”到了外头,那家丁顺了一下气息,这才总算连贯地禀报道,“二十五郎带着人又找了两家旅舍,却不料都客满了,用钱都没人腾屋子。我们俩远远听着,似乎是因为长安东市西市今年要举办什么斗宝大会,一时间不少商旅都往那边赶去,所以才这么多人路过桃林县,以至于到处客满。
后来二十五郎大发脾气,又把两个从者骂得狗血淋头,到处拦路人带路找客舍,后来终于找到了路上一个好心人。那人听说二十五郎找不到投宿之处,问过情由,听说二十五郎出自清河崔氏,立时自告奋勇带路,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家客舍。二十五郎身边的崔挺原本还有些犹疑,可听说和咱们所在的桃林县廨在一坊之内,他便释疑了。果然一进旅舍,听说二十五郎是崔家子弟,店主说有空着整个院子,他就带着崔挺和两个从者住进去了。。”
长安两市斗宝大会,所以桃林县的旅舍方才会人满为患?
听说在一坊之内,杜士仪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随即颔首说道:“这样,你继续去那儿盯着。”
知道今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之后,崔家那些家丁仆婢虽则跟着自己,但更多的是因为奉命不敢违,指不定心下有埋怨,于是,他信手解开随身钱囊,抓了一把在那家丁手中,这才嘱咐道:“有什么事随时回来报说。若是夜禁开始,就对人说是清河崔氏家丁,到县廨有急事禀报。”
尽管这入夜之后还要来回跑腿是多出来的麻烦,但杜士仪出手既大方,那家丁又是永丰里崔家的,不是崔韪之的下人,此刻就应声去了。而这时候,杜士仪回屋叫来了田陌,命人去请了刚刚安排他们住进来的那个县廨差役。不一会儿,那差役便殷勤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杜郎君可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要紧事,就是乍到桃林,问问你本县之中可有逸闻趣事。对于那些志怪玄奇,我是最感兴趣的。”
尽管那差役不是胥吏,可在桃林县廨厮混的时间,和当年的吴九差不多,说起这些自然津津有味。而杜士仪一面仿佛饶有兴致地听着,一面还不时追问几句,等到那差役被搔到了痒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方才突然问道:“我从东都启程的时候,曾听人说桃林有巨盗出没,一支商旅被劫,可有这回事?”
那差役不想杜士仪突然问这个,顿时面色微变。然而,想到这一行人道是黄门侍郎崔泰之和赵国公太府卿崔谔之的亲戚,几个年轻男女出自崔杜王三姓,带着大批婢仆家丁,借住客舍出手又大方,十有**是因猎奇方才询问此事,他便释然了,当即满脸堆笑地说道:“杜郎君要问这个,原本某是不好说的。毕竟因为案子至今未曾破获,陕州郭使君几度派人催问,咱们的赵明府正焦头烂额呢。事情是这样的……”
第一百零七章珠玉辉耀动人心
夜深人静宵禁时,桃林县城中的大多数地方都是一片寂静。唯有那些旅舍扎堆的地方,这会儿还传来了丝竹喧闹之声。
为了此次长安东西市三年一度的斗宝大会,不少富商大贾都为之动足了脑筋。须知东西市中凡两三百行,三千余肆,然则内中位置有好坏,生意有好坏,够格巴结得上那些达官显贵的,只有寥寥一些顶尖的。而外人要想在两市之中站稳脚跟,进而把生意做大,这斗宝大会就是最好的选择!
也正因为如此,前些日子有商旅蹊跷被劫,桃林县内其他商旅一度因此而耽搁了行程。现如今一家旅舍之中往往塞了两三拨商旅,为了前路能够安全,他们不得不紧紧抱成一团。别说此前崔小胖子出的价码他们完全不放在眼里,就是再高十倍,比起他们行囊中价值连城的宝贝相比,也不值一提。
于是,这会儿原本气鼓鼓的崔小胖子听着自己所投宿的这家客舍主人说着其中隐情,脸上的怒气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好奇。
“崔郎君,真不是那些商贾有眼不识泰山,不肯腾地方出来,实在是因为都有顾虑。先前那支遭劫的商队也是冲着长安东西市三年一度的斗宝大会去的,从桃林启程时,听说收留了一个四处投宿却也没找着旅舍的一个少年郎,结果出城之后,也不知道在哪儿休息的时候,就被迷倒了,所携财物被劫走众多。说是巨盗,可查来查去连个踪影都没有,那少年郎也随着财物无影无踪,决计是里应外合。陕州郭使君震怒之下命本县明府详查,可人肯定立时跑了,怎么查得着?眼下城里这些商旅预备人多一起上路,免得重蹈覆辙,要我说,那少年巨盗神出鬼没的,未必抓得着。”
崔小胖子倒不在乎什么巨盗,可他听到斗宝二字,一时心中极其心动。他跟着崔韪之在外官任上多年,对长安几乎没什么印象了,而在洛阳也鲜少有溜出去玩的机会。此时此刻,他不禁眼神连闪,最后突然问道:“这么说,那些把旅舍都包下的其他商旅,他们眼下都带着宝贝?”
“就是如此!”那旅舍的店主,一个干瘦的中年人戴瀚连连点头,又添油加醋地说道,“听说有手指头这么大的夜明珠;有西域的火鼠皮袄子,据说最是御寒极品;有玳瑁做的一整套发梳,每把雕工都是巧夺天工……”
尽管出自名门,但崔二十五郎对好东西总有一种天生的热爱,此刻他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突然直截了当地说道,“若是我现在想看看这些宝物呢?”
“这个……”戴瀚仿佛有些为难,搓着双手就说道,“我这旅舍新开不久,没多少人来,并没有什么豪商大贾投宿。若是要去别家,只恐那些商贾敝帚自珍,再加上担心人惦记……”
说到这里,见这位崔二十五郎立时露出了不悦之色,他连忙赔笑道:“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此前崔郎君去各处投宿的时候,虽说想要出钱让人腾房子,可应该不曾报出家名吧?若是知道崔郎君乃是赵国公和崔相公的侄儿,必然会趋之若鹜。毕竟,他们千里迢迢上西京去,可不也是为了博得贵人一眼?”
“你这话还说得差不多!”崔小胖子立时一跃蹦了起来,不由分说地一挥手,“那现在就出发,你既是桃林县人,你带路,到时候就说是我要赏鉴赏鉴他们的宝贝!”
当崔小胖子兴冲冲带着从者和保镖,随那戴瀚出门之际,原本悄悄掩在外头观望的那个崔氏家丁顿时为难了起来。不说这会儿已经夜禁,原本行动就很受限,而且回去报信的人尚未回转,他要是跟上去,回来的人怎么办?就在他眼看人已经走出了老远,把心一横预备先悄悄跟上去,沿途做好记号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响动。扭头见同伴跟来,他立时如释重负,也来不及解释什么,一把拽着人追了上去。
眼看前头几人不知怎的说服了坊中巡夜的武侯,后头的崔氏二家丁就有些苦恼了。两人总不能说自己正在追踪前头少主人,不得不小心翼翼躲了又躲。当戴瀚带着崔二十五郎等人敲开了一家旅舍大门,费了些功夫便进去的时候,两人不禁再次面面相觑。
“刘墨,这可怎么办?”
“这样,等再过一会儿,你谎称是十七娘子派你来找二十五郎的,进去先探一探究竟怎么回事。以二十五郎的性子,虽说不多时必然会轰了你出来,可总能探听些什么。”
“好!”
两人计议停当,等估摸时候差不多了,其中一人便上得前去砰砰砰敲门,不消一会儿,里头果然来了应门的人。虽则盘根究底,但在他拿出了崔氏记认符信之后,很快就进去了。可不过一小会儿,里头便传来了一阵喧然大哗,继而进去的那人就狼狈地被赶了出来。和同伴刘墨会合之后,他东张西望一阵子没入屋舍阴影处,随即压低了声音。
“二十五郎竟是跟着那旅舍店主,到这儿来赏鉴届时参加长安东西市斗宝的那些宝贝,因为两位郎主的关系,他又有清河崔氏子弟的随身玉佩,除却少数人婉拒,不少人都在巴结他,我只瞧见中间有一块通体无暇的于阗美玉琢成的镇纸。”
“我看今夜二十五郎多半会在这儿逗留很久,回不回原本那旅舍还不好说。这样,你先回去禀报了,我在这守着!”
当杜士仪从回来禀报的家丁口中得知,崔小胖子竟是去见那些即将参加长安东西两市斗宝的商贾,讨要人家的珍宝一观,他顿时若有所思皱起了眉头。
先头那差役已经绘声绘色讲过了前时商旅被劫的经过,而且让他最诧异的是,那一行商人报官的时候,曾经哭天抢地向官府陈情,道是藏得最好的几样宝物都给抢走了。包括有装哑巴的人含在口中的明珠,有妇人戴在头上看似灰蒙蒙的珠钗,有脏乎乎包头用的帕子,实则却是西域一种极其奇特的轻薄织物。然而,那一行商旅为了路上买东西方便所带的一个上了锁的钱箱中,整整五贯钱却分毫未动,甚至压在箱底的几锭黄金也还在。
他为此还特意追问了那差役这一行商旅的来龙去脉,最终得知,那一行商人是龟兹大商人呼麦尔的商队,一直往返西域和洛阳做生意,这一次带着几件稀世珍宝前往长安参加斗宝大会,也是为了扬名。如今丢失了贵重财物,自然为此耽误了行程。
乍一听上去,这案子仿佛是那个少年巨盗干的,可下迷药勉强还算容易,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弄清楚贵重东西的藏处?须知这种最大的隐秘,不要说什么半路收留的少年,就算是商队里头那些寻常从者帮工,也都绝不会知情!更何况丢的只是珍宝,而钱箱里的黄金都没动,那巨盗真这么好眼光?
杜士仪一面思量,一面安抚道:“今晚恐怕还要辛苦你们俩在那儿守一守,尤其是留意二十五郎几时进出。”
“是,杜郎君就放心好了。”
这一夜,王家兄弟倒是还睡得踏实,但其他人却都一夜辗转难眠。杜十三娘一直劝着崔十七娘到了半夜,而杜士仪自己躺在床上,心里亦少不得思量崔小胖子缘何会突发奇想,去别的旅舍看什么斗宝大会的宝贝,一时同样半宿未眠。至于崔家的婢仆从者家丁们,则是多数心中惴惴然。当一大清早城中响起晨鼓的时候,不少人都是打着呵欠两眼青黑地爬了起来。然而偏偏这时候,客舍便迎来了前来造访的客人。
来的是县廨的刘县尉,本为明经出身,整整守选七年方才得了这官职。有道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已经四十出头的他分外显得苍老,做事却一丝不苟。再一次确认了一行人的公验,得知其中不在的几个人是主仆四个,一时负气住到别处去了,他在杜士仪和王维王缙脸上打量了好一会儿,随即才笑呵呵地拱手说道:“昨夜一时不知道贵客光临客舍,不想今日结识,二位就要走了。哎,真是巧得很,前一日公孙大家一行才刚从本县路过,只不过是住在桃林驿……”
他絮絮叨叨的客套话杜士仪有些心不在焉,只有天使和公孙大娘一行人竟是比他们的行程早一日他听进去了。想到便是崔小胖子一路各种折腾,昨夜还不知道惹出了什么事,他正觉得有些烦躁,突然瞥见不远处田陌正在使劲打手势。他当下冲着一旁的王维使了个眼色,告罪一声便朝田陌手指的方向走去。到了外头院子里,他就看到昨晚上跑了好几趟的那个家丁站在那儿,正从一旁同伴送来的铜盆中,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泼去。
那家丁用刺骨的凉水泼了脸,一宿没睡冻饿交加的他终于打起了精神,瞥见杜士仪就立时迎上前,气急败坏地说道:“杜郎君!二十五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硬是要和昨夜去过那个旅舍的几拨商旅一块走,这会儿已经启程了!刘墨已经跟上去了,让我回来报信!”
那个该死的小胖子还要使性子使到什么时候!
一想到必定是崔九娘给自己塞了这么一个天大的麻烦,杜士仪登时额头青筋毕露。他本想给那小家伙一个教训,可这会儿要考虑的已经不是这个了,若是在别的地方别的时间点,他和昨晚上一样,让这两个家丁不疾不徐远远跟着,待到了长安把小胖子平安交给他舅舅,不管人家是否会体谅是否会因此愠怒,他也管不着。可他昨晚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最后只觉得这一连串事情更蹊跷了。
“你们去预备马匹,等我的消息去追人。”
说完这话,杜士仪便径直出了院子,却是和昨晚上安排他们住进客舍的那差役险些撞了个满怀。那差役一愣之后连忙赔礼,而杜士仪突然福至心灵,二话不说把人拽到了一边,低声问道:“我问你,那此前遭劫的商旅,可曾经给人看过他们所携的珍宝?”
“这个……”在杜士仪的目光逼视下,那差役只是片刻犹豫便索性实话实说道,“是给人看过。不过,那人是霍国公王大将军的部将,左羽林军的肖校尉,信符都是铁板钉钉,而且还曾经许诺他们,异日向王大将军牵线搭桥,他们自然极其希望能够攀上王大将军这当朝红人,二话不说就把最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给人一一观赏,据说那位肖校尉赞口不绝。”
“那肖校尉是正好路过桃林?”
“他那一行人是从洛阳回长安的,路过桃林时,还曾经是明府的座上客,而且在商队尚未起行之前几天,他就业已带着随从启程往长安去了。”
听了这番话,杜士仪心底的疑惑却更深了。他几乎来不及细想,快步冲回此前见人的屋子,当着那刘县尉的面对王维说道:“王兄,我家十三娘和崔十七娘暂时托付给你和王十五郎了。我得立时带人出去,先把崔二十五郎追回来。”
见王维想都不想便答应了,他又看着那刘县尉道:“刘少府,我眼下急着去追人,可否请刘少府陪我们往城门一趟?”
“这个……”只是片刻的犹豫,那刘县尉想想这又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再说事涉崔家,这等忙帮一帮也不亏,当即点点头道,“好,这事容易!不过,杜郎君也不用太焦急了,你那同伴身上没有公验,如今城门口盘查正紧,应该不会放他出去!”
第一百零八章惊变
有城中不得驰马的规矩,杜士仪带上崔家十余家丁,勉强按捺性子控制马速抵达桃林县城西门的时候,却没有看到预料之中被留在城门的崔小胖子。因身上没有进出关津要道的过所或公验,于是被堵在城门的那个崔氏家丁刘墨三两步冲了过来,满脸急躁地叫道:“杜郎君,我一路远远尾随跟过来的时候,崔郎君那一行四人就已经跟着那些商旅出城去了!可我到城门逼问他们,这些守卒还不肯认,我分明看得清清楚楚!”
那刘县尉原本在杜士仪面前夸下了海口,此刻闻听这话,他顿时脸黑了,当下恼怒地招来了守卒厉声质问。那守卒最初仍然死活不肯承认,待见刘县尉疾言厉色,甚至命人押他回去桃林县廨问罪,他方才慌了神。
毕竟那商队所携货物颇丰,与清单上勘验无误,商队中比公验中多出的人显见出身显贵,他又得了好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少府,某真的不是徇私。某确实在之前一行商旅中发现多出了一个身材微胖的少年郎君,还有其他四个人,可商旅主人说是在本县临时雇的人去长安,因近日去长安的商旅多,中间常有这样的情形,某就一时糊涂放了行,这商队走了半个时辰,此后都是零散出城的人……”
不等他再解释什么,杜士仪便皱眉问道:“队伍中一共多出了五个人,而不是四个人?你可能看得出来那另外四人与那崔郎君是什么关系?”
“这个……”知道这会儿关系到自己会不会因此被问罪,那守卒一时绞尽脑汁回忆先头的情形,好半晌方才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道,“其中三个仿佛是那位崔小郎君的从者仆役,另一个似乎不完全是一路人,眼睛东张西望的,瞧着有些古怪。可那些商旅既然容留了他们,某便没往心里去……”
“你糊涂!”刘县尉想到那一桩州中郭刺史频频移文质询的窃盗大案还没破,险些没给气疯了,“这前头的悬案尚在,你竟敢如此玩忽职守!来人,先把他押回去,等回头再作审问!杜郎君,事不宜迟,此处出城几十里都没有岔道,咱们径直先追上去吧!”
杜士仪没有去看那个连连求饶却被架了下去的守卒,点点头后就跟着那刘县尉疾驰出城,后头的崔氏家丁连忙跟上。尽管已经四十开外,瞧着也老相,可那刘县尉却不但马术却极其精湛,而且频频下路探看路上的痕迹。杜士仪见其每次下马,查看片刻就会上马继续趋前带路,最终忍不住问道:“刘少府都看出了什么?”
刘县尉正要一甩马缰纵马前行,听得这话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是我早年随家父打猎学的追迹本事。道理简单得很,大清早入城货卖菜蔬肉食柴禾的人不少,但急着出城的人却不多,尤其商旅因为此前劫案全都小心翼翼集中了一块出行,这会儿都没出发,所以新鲜的出城印迹应该是前头一拨人留下的。所以,只看是否有大队人通过以及路上的车辙印,便能看出端倪来。刚刚那辙印新鲜,咱们应该追得上!”
从那些微痕迹上便能看得出这些,杜士仪联想初一见面时那刘县尉查看公验,显然谨小慎微,后来说话时又显得热络殷勤,遇事求帮忙却也爽快,他不禁觉得这位老明经是个精于任事又懂得人情世故的人。如此追出城差不多两刻钟,他便看到了前方恰有一支二三十人的商队。当刘县尉带着他这一行追到商队之侧,刘县尉高声示意他们停下的时候,他便用眼睛迅速打量了这一行人一番。
崔小胖子没料想到杜士仪来得这么快,这会儿一见着他,便立时冷哼一声不悦地别过了脑袋,而那保镖崔挺和两个从者则是如释重负。商队中的其他人面对风尘仆仆从后头追上来的他们这一行,主事的两个衣衫稍显华丽的蹙着眉头满脸警惕,而其他人大多都伸手搭在腰间的刀剑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如此一来,起头城门守卒提到过的那人立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趁着刘县尉策马上前质询的时候,他便伸手招了那崔氏家丁刘墨过来,沉声问道:“二十五郎身边那褐衣人你可认识?”
刘墨一宿未眠,又一路跟着疾驰出城,刚刚一停下来便忍不住连打呵欠,这会儿强忍困意闻言凝神看去,随即连忙说道:“仿佛是昨晚上带二十五郎找到那间旅舍的好心人。”
“居然这么巧?”杜士仪挑了挑眉,见面对自己这一行追来的人,那褐衣中年男子仿佛很有些不自在,不但始终回避着他审视的目光,而且频频左顾右盼,他心中疑窦顿时更大了。
说话间,那刘县尉犀利如刀的质问很快就让这一行商队中的两个主事者做声不得。昨夜崔小胖子突然被人带到旅舍求观各家珍宝,他们也不是没有过怀疑,毕竟先前才出现过窃盗大案,可那崔二十五郎身边带着一个身手极其不凡的保镖,两个从者也显见出身大族,自身谈吐见识便显见不是寻常寒微人家出来的,他们就渐渐相信了。把人捎带出城则是因为崔二十五郎还承诺说,等一路抵达京城,便把他们引荐给舅舅,出身太原王氏的户部员外郎王卿兰!
崔小胖子见商队的两个主事被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中年人训斥得狗血淋头,而杜士仪则仿佛是在后头看热闹,他顿时恼将上来,当即大声嚷嚷道:“杜十九,你究竟想干什么!我昨晚上已经说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你以为我那么想管你的事?”杜士仪毫不留情地说道,“要不是赵国夫人非得把你托付给我,吩咐我把你平安送进长安城,你哪怕跑到天边也和我无关!你是自己回去还是我让人押你回去,你自己选吧!”
“你……”崔小胖子简直气炸了肺,恶狠狠地正要反唇相讥,却冷不防杜士仪的目光突然掠过自己,竟看着那商队的两个主事,开口说道,“还有你们,只以为二十五郎是名门子弟便带了他出来,甚至在城门盘查之际作假,可知道其中后果?永徽律疏写得清清楚楚,私度关者,徒一年!城门虽非关津,然如今桃林县并陕州都在大索此前巨盗之际,同样罪不在小!”
这永徽律疏除非是精研律法的法吏,抑或是在县廨中专门和这些打交道的官吏,寻常读书人根本不会涉及。因而刘县尉乍然听得此言,登时忍不住又端详了杜士仪两眼。
能用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倒是博览群书!
崔小胖子顿时一呆,见两个商队主事俱是面如土色,他不禁色厉内荏地叫道:“杜十九,你别胡言乱语吓唬人!”
“吓唬人?这是桃林县廨的刘少府,你问问他这是否吓唬人?那城门口放了你们出来的守卒已经被拿问,你们同样有应得之罪!”
一听杜士仪竟然要这么大张旗鼓,那刘县尉又显然是站在杜士仪一边的,崔小胖子终于懵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从小在家读书是读了,可见识却还少,这小小一件事竟然会发展到这般地步,着实让他预料不及。正在他气急败坏拼命想主意的时候,耳畔又传来了杜士仪一声暴喝。
“还有,你是何人,缘何混入商队?”
商队上下的人正心中惶惶,乍听得这一声,顿时全都往杜士仪看去,见其手指的方向,是那崔二十五郎身侧的一个褐衣男子,他们不禁面面相觑。此人是谁?此人不是今早崔二十五郎前来和他们会合之际,跟在后头的一个低眉顺眼的从者吗?
那一直低着头的褐衣男子浑身巨震,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之际,他却笑容满面地说道:“杜郎君怎会不认得某,某不是崔郎君身边的……”
几乎只是一瞬间,距离崔小胖子只有区区几步的他便一个横跃过去,手中不知何时竟是多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径直往崔小胖子脖颈横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刚刚还在想着如何为人开脱一二的崔小胖子顿时脑际一片空白,连躲闪动弹都忘了。
直到一股巨力一下子把他推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的他方才陡然惊醒,可腿上胳膊上那火辣辣的疼痛却让他完全丧失了动作的本能,只是傻呆呆地看着父亲留给自己的保镖崔挺从自己身后一跃而起,反身就去追那个捂着肩膀仓皇往路旁麦田奔逃的褐衣男子。而地上,那一柄匕首在日光下显得极其刺眼。
刚刚那一幕只有极少数人看清楚了,当杜士仪开口喝破那褐衣男子,其人回答之后暴起突袭之际,杜士仪手中扣着的那枚铜胆已经是犹如离弦之箭一般飞了过去。公冶绝教导的这一手本领他在嵩山时和剑法一样勤加练习,再加上实用的机会多,无论是用来打下树上松果,还是山林中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的山鸡,四处乱蹦的野兔,渐渐都有了相当的准头,一度让崔俭玄打趣他不用练箭术了。即便如此,也亏得那大个保镖崔挺及时抱着崔小胖子就地滚开!
刘县尉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给惊得一时呆若木鸡,片刻醒悟过来方才问道:“杜郎君,此人……”
“我只是不认得崔家从者中有此人,因此略有些怀疑罢了,只没想到他竟会狗急跳墙!”
杜士仪苦笑一声,也不理会那些瞠目结舌的商队中人,跳下马径直来到地上发呆的崔小胖子跟前,伸出手一把将人拽了起来。见其失魂落魄,手肘和腿上的衣衫都已经擦破了,他却仿佛丝毫没看见似的,抬起头来望着崔挺追去的方向。
只希望那是他胡思乱想,兴许那家伙不过寻常盗贼!
第一百零九章要挟,败露!
尽管此刻时候还早,官道上来往的行人车马极少,但倘若二三十人的商队堵在路当中,自然极为不妥。好在刚刚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商队上下全都受惊不小,当杜士仪抽出崔家的三个家丁,命人将他们护送回桃林县城时,这一行人竟然没一个有异议的,对于不许胡言乱语的警告亦是连声答应。把人遣回去之前,他又把昨夜到今早来回奔波的那刘墨和另一个家丁叫了过来,在其耳边低语吩咐了好几句话。
“都记下了?”
“记下了。”刘墨重重点了点头,脸上却有些犹豫地问道,“可万一赶到那客舍却来不及,或是有什么厉害人物,又或者冤枉了人……”
“昨晚上你们两个不是商量着想过不错的办法?现如今也是一样。只要人还在,无论怎么做,你们临机处断,出了什么事我担着!”
有这么一句话,两个家丁自然放了心,重重点头后就双双上马,竟是越过商队疾驰往回城的方向去了。
与此同时,另几个家丁簇拥着受惊过度的崔小胖子,自然少不得笨拙地劝了又劝,可崔小胖子却始终头都不抬。而刘县尉却没有立刻跟着回城,他一直极目远眺追人而去的崔挺,却仿佛丝毫没想到去问杜士仪怎么会怀疑上的此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突然嚷嚷了一声。
“人回来了,人回来了!”
杜士仪本站在一旁沉吟,闻听此言立时举目望去,见崔挺那大块头拖着一个人大步回来,可却突然在远处田间一棵大树旁停下了,依稀可见一站一坐两个人影。发现人没有过来的意思,他只一思量便开口说道:“你们几个留着保护二十五郎,刘少府,咱们过去看看吧!”
话音刚落,他突然只听得一个仿佛是从牙齿间迸出来的声音:“不,我也要过去瞧瞧!我要看看那究竟是什么家伙,竟敢拿我当猴耍!”
回头看了一眼扶着家丁勉强站起来的崔小胖子,见其毫不退让地直视自己,杜士仪便淡淡地说道:“既如此,那你就跟上吧!田埂上不便人多,有崔挺制住他,你我再加上刘县尉就行了,其他的留在原地!”
经过刚刚一事,崔家留下的这五六个家丁对于杜士仪都敬若神明,自然全都躬身应喏。而刘县尉更是没有二话,竟头前第一个从官道下了那田埂。一路来到了那阡陌相连的一棵大树下,见崔挺站在那儿,那褐衣汉子委顿于地已经昏厥了过去。刘县尉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和气地问道:“多亏了壮士将这贼人拿获!虽说理应押回县廨审问,但我实在有些担心路上夜长梦多,不知是否能把人弄醒,让我先问两句?”
明知崔挺是家仆,他却依旧用了这样商量的口吻,而且提出此议,无非是让他们立时能得到一个交待,杜士仪自无异议。而崔挺见杜士仪点头,又看了崔小胖子一眼,见少主人亦是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他当即拿出身侧悬挂的酒葫芦,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随即一口喷在了那褐衣汉子满是青紫淤伤的脸上。这酒葫芦中乃是他特制的药酒,此刻一上脸当即火辣辣烧灼似的疼痛,那褐衣汉子呻吟了两声,随即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看清了面前那几个人,他顿时眼神一闪,竟是非但无所畏惧,反而嘿然冷笑了起来。
刘县尉见人如此桀骜,少不得端起了在外行走的官威来,厉声喝问道:“尔是何人?缘何混入商队,更对崔二十五郎挥刀相向?”
“你一个小小的县尉,也有资格问我?”一改起头的卑微之气,那褐衣汉子竟是突然倨傲了起来,“你若就此放了我,此前种种,我可以一笔勾销。可若是我说出来,你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狂妄!”
刘县尉一时怒发冲冠,当即厉叱道:“大胆狂徒,以为如此胡言乱语就可乱人心不成?你眼下不说,公堂之上拷讯,看你是否招认!”
那褐衣汉子斜睨了杜士仪一眼,想起若非此人喝破,今日商队中那些宝物本应唾手可得,可谁知道不但功败垂成,而且右肩中的那一下仿佛碎了肩胛骨,又吃崔挺一阵拳脚,胸前连肋骨都断了,倘若真的折在这里,下半辈子建功立业飞黄腾达的希望全都化为乌有,他顿时露出了一丝狞笑。
“不用动刑,你既让我招,我招认就是。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左羽林军队正史万兴,奉霍国公王大将军令,在桃林公干!”
此话一出,刘县尉陡然想到此前启程的左羽林卫的那肖校尉一行人,顿时面色大变。而对其怒目以视的崔二十五郎则是再次呆若木鸡,就是始终提防人暴起突袭的崔挺也在心神震荡之下,险些松开了拽着他肩膀的手。
杜士仪虽同样吃了一惊,然而,他面上却若无其事地哂然笑道:“就凭你一句话,便能证明是王大将军部属?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的是,就凭你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意图行刺崔二十五郎,便有应得之罪!”
“崔二十五郎,我不过是借你的名头出城,并不是有意和你过不去,刚刚的事情我愿意向你赔罪!你那六伯父虽为赵国公,可是和王大将军在圣人面前孰轻孰重,你虽然年纪还小,可想必应该清楚!倘若惹上了王大将军,休说他三年服孝期满,圣人还是否记得,就连同你之前刚刚升迁的父亲,也要遭人连累!”
昨日崔小胖子对他炫耀似的提到家中背景,史万兴此刻一股脑儿都撂了出来,见其面色铁青,他随即方才又目视刘县尉道:“至于刘少府你,辛辛苦苦明经及第守选,总不会想触怒你这辈子都得罪不起的人吧?到时候不要说你这区区九品官职,便是身家性命,都难以保住!”
自始至终,史万兴都不曾看上杜士仪一眼。然而,品味着这一句句仿佛能说到人心窝子里的话,再看两个当事人那种又惊又怒却无法决断的表情,杜士仪盯着他那一丛显眼的络腮胡子,目光最终落在了他一只手死死捂着的胸前。
就在其他人一言不发之际,他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径直抓住其衣领往下猛地一撕。随着这重重一下,就只见此人前襟在一声裂帛响声后撕裂了开来,内中一下子掉出了一样东西。眼尖的刘县尉本能俯身捡起那支落到自己面前的珠钗,见上头那些珍珠颗颗圆润闪耀,他想起此前失窃财物中的图样,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的珍宝即使真的是什么王大将军部属,也绝不该会有!答案恐怕只有一个!前头那窃盗案,必然和此人有关!
那史万兴本待用三寸不烂之舌以势压人,逼迫那两个最关键的人答应放走自己,却没有想到杜士仪竟然会突然捅破那一层最要命的窗户纸。他口干舌燥地看着这个屡出奇兵的可恶少年,突然恶狠狠地说道:“你这是死了心要和王大将军作对?”
“第一,你是不是王大将军麾下,口说无凭。第二……”杜士仪顿了一顿,随即淡淡地笑道,“想必王大将军驭下严明,绝不会承认麾下部属竟然会对往长安的商旅行窃盗之事。第三,好教尊驾得知,我已经让人去昨夜崔二十五郎投宿的旅舍,把上下人等全都暂时拘管起来,待刘少府回去便立时详查。”
原本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刘县尉乍然闻听杜士仪这番话,就犹如久旱之人逢甘霖似的,陡然之间清醒了过来。不等他开口,杜士仪便喝道:“而且,案子呈文上去的时候,若你真敢这般攀咬王大将军,自有圣人明察秋毫。就是王大将军,也绝不会放过你!崔挺,打昏了他,咱们得立时回城!”
等到崔挺干脆利落一个手刀把人打晕,杜士仪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然而,他正思量接下来该如何收场,就只听刘县尉开口说道:“接下来的事情,杜郎君和崔郎君可否交给我来料理?当然,二位可以一路跟着看我如何处置,事关重大,我一定会给两位一个交待!”
既然刘县尉开了口,杜士仪沉吟片刻,最终答应了。当回到原地的时候,即便是对那些崔家家丁,杜士仪也绝口不提那史万兴的来路身份,只说是觊觎崔小胖子身上的财物,想要图谋不轨的歹人。面对这种解释,崔小胖子和崔挺主仆二人都一声不吭没有否认,而刘县尉这桃林县的地头蛇亦是附和了如是说法。一时间,众人当即押了昏厥过去的史万兴,急急忙忙赶回了桃林县城。
一行人不急着回县廨,先去昨夜崔小胖子投宿的旅舍,敲开大门后,就只见院子里囫囵捆了好几个人,个个蒙眼堵嘴,几个崔氏家丁正守着。杜士仪得知旅舍中人一个不落都在此地,也没有过其他客人入住,当即示意崔挺先押着史万兴在这儿等候,一时又让刘墨带路,找去了此前那一行商旅所住的旅舍。果不其然,那商旅的两个主事者对于混进史万兴那样一个身份不明暴起行刺的人追悔莫及,虽则恼火崔小胖子惹祸,但碍于他那家世,没一个敢指斥其引狼入室的。
其中一个年长的主事甚至还恭恭敬敬奉上了一个锦盒,赔笑说道:“让崔郎君受了一番惊吓,都是我等之过。这其中是一方羊脂玉镇纸,就算是我等给崔郎君赔罪压惊吧。”
昨夜崔小胖子对那一方羊脂玉狮子镇纸最是爱不释手,倘若此前人家答应送给他,他必定会喜出望外,但这会儿却只能强自挤出了一丝笑容。还不等他拒绝,杜士仪便淡淡地说道:“如此好意,崔郎君心领了。无功不受禄,各位回头上路时,自己小心说话便是。”
等到拉了崔二十五郎出了门,眼见刘县尉有意滞后几步,分明给自己留地儿说话,他方才冷冷说道:“别把失魂落魄放在脸上,事情已经出了,与其想着今后,还是先想想如今来得要紧!”
第一百一十章雷厉风行杀心动
另外两头暂且解决,到了县廨门口,刘县尉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策马转身看着杜士仪和崔小胖子说道:“杜郎君,崔郎君,这桩案子事关重大,你二人都是事主,可否跟着我走一趟去见赵明府?”
倘若从前,崔小胖子必然独断专行,可这会儿他偷瞥了杜士仪一眼,见其毫不犹豫就点了点头,他便有气无力答应了一声,旋即扭头看着身后那几个家丁说道:“我跟着刘少府去见此地赵明府,你们先回客舍,对阿姊和杜娘子说一声。”
桃林县的赵县令今年已经六十出头,跌跌撞撞一辈子方才到如今的位置,因而最推崇的便是黄老之治,任内突然出了这么一桩窃盗官司,他简直是发愁得脑袋都破了。此时此刻,当刘县尉先行进来,报称清河崔氏子弟,赵国公崔谔之和黄门侍郎崔泰之的侄儿崔二十五郎在桃林县境内险些遇刺,他更是头皮一炸,几乎觉得自己要被逼疯了。
“崔二十五郎就在外头,明府可要见一见?”
“见……不,还是不见了,你就说我病了起不得床!”这位赵县令把牙关一咬,随即便哎哟一声揉起了脑袋,最后面带苦色地说道,“我这些天头痛病发作,既是你遇到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你去办吧,想来张县丞陈主簿也必然会同意的。能者多劳,子期,你就替本县多担待一些!”
等到刘县尉从县令私室中出来,他便冲着杜士仪和崔二十五郎嘿然一笑,低声说道:“此事我已经请命,都交了给我,二位且随我先去张县丞和陈主簿那儿,毕竟,既然发生的事情,总得都知会一声,看看他们如何说。”
正如赵县令二话不说就借病头推搪,赵国公和崔尚书的侄儿在桃林县险些遇刺这件事,从主簿到县丞,以及另一位县尉,谁听了都是恨不得躲远远的,因而当刘县尉暗示,会设法劝服崔二十五郎,私下了结这桩案子,他们自是求之不得。毕竟,在陕州郭刺史连番行文勒令追查那桩窃盗大案却无果的情况下,谁也不想再节外生枝。等到这一圈打点完毕,刘县尉领头出了县廨上马之际,又很是诚恳地对身后的杜士仪和崔小胖子欠了欠身。
“杜郎君,崔郎君,虽则我官卑职小,但毕竟在县尉上头呆了几年,接下来审理能否也交给我?”
崔小胖子本就有些心不在焉,这会儿头也不抬就嗯了一声。杜士仪想到刘县尉的精干,也爽快答应道:“既如此,那就有劳刘少府了。”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史万兴立时便苏醒了过来。脸上和各伤处传来的火辣辣疼痛,让他很快醒悟到了自己的处境。然而,环目四顾四周环境,见面前只有一个刘县尉,不见杜士仪和崔二十五郎,那此前三下五除二追上自己,更是把自己打得几乎吐血的那个彪形大汉崔挺也不见踪影,即便此刻他自己被锁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他仍然生出了一丝希望。
那崔小胖子身边姓杜的少年郎好生难缠,倒是这刘县尉能吓唬一二糊弄过去!
“史万兴,那旅舍的店主和酒保等等都已经审过送去县衙下狱了,你就算不吐供词,就凭你怀中的赃物,还有你行刺崔郎君的事,按律是什么罪,不用我说了吧?”见史万兴牙关紧咬只不做声,刘县尉便苦口婆心地劝道,“就算只有那一支珠钗,便是窃盗之中最重的一等,杖一百,徒十年,外加流刑。而谋刺未遂,致伤崔二十五郎,绞。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看见的人众多,事情闹大了,纵使王大将军保你,崔家莫非就会眼睁睁看着自家子弟险些受害?”
“你待想如何?”
听到这么一个回答,呆在门外的杜士仪心中一动,侧耳再听,里头又传来了刘县尉循循善诱的回答:“你既说你是左羽林卫的队正,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也不想一味穷究。所以,这不是县廨监房,而是外头私室。你只消原原本本把事情原委说出来,事后我可以求杜郎君和崔郎君一个情,放了你走。你想想,崔郎君杜郎君名门著姓,兴许不怕王大将军,可我出身寒素,怎会想把事情惹大?”
“刘县尉倒是聪明人。”史万兴见刘县尉不顾地上腌臜,竟是在自己对面盘膝坐了下来,仿佛有些诚意,他思量再三,想想若不狠狠震慑了这个看上去便有些胆小怕事的县尉,自己依旧脱身不得,他便狞笑道,“有什么好说的!此前闹出了窃盗大案的那一拨行商,非要在肖校尉面前露富,肖校尉本就惦记着霍国公家四郎君周岁宴不知道送什么重礼好,引见他们,怎如自己献上绝世珍宝?”
史万兴顿了一顿,又满不在乎地说道:“大伙少不得就在半路上做了一票,至于那什么半道上遇着的少年郎,是我找了个善于鸡鸣狗盗下药的,事成之后早就被斩草除根了。至于那支珠钗,是我分到手的一份!告诉你这些,是让你自己掂量掂量,肖校尉他阿姊是万骑葛大将军的爱妾,他自己也是葛大将军王大将军面前说得上话的!至于我,亦是肖校尉最重用的人!所以,肖校尉因做此事利大,就让我留了下来,看看有没有机会故技重施。至于其他东西,早就敬献到了王大将军葛大将军手中,你以为追得回来?”
这种时候就要拉起虎皮做大旗,他留下来是他找准借口请假探亲,想趁机多做几票,日后有银钱,升迁种种都容易,可谁知道会踢在铁板上!
此话一出,里头的刘县尉阅历丰富还能把持得住,外头的崔小胖子已经面色苍白。见其几乎站都站不稳了,杜士仪便索性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随即低声说道:“好好听着!”
就只听里间刘县尉又开口问道:“那崔郎君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那小胖子?我留在桃林县,原就是想瞧瞧可还有机会,谁知道他自己在快入夜的时候满街乱窜。那旅舍原就是口碑不好,店主酒保又贪财,我在他们那住了两日,他们连我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因生意不佳,我领了人去又给了他们好处,自然我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原是想到那支商队那儿,套出那些好东西的下落,回头我好故技重施,谁知道你们竟然半路杀了出来!
至于行刺,我不过是想挟持他逃脱罢了!好了,我能说的都说了,我奉劝你,与其回去和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商量,还不如自己痛下决断,把我放了!就是在东都,我跟着肖校尉出入权门,那些达官显贵也对咱们客客气气!彼此留个地步,异日你迁官时,我还能给你帮个忙!”
听到这里,刘县尉沉默良久,最后问道:“你说你属北门禁军,可有凭证?”
“我就不信你没搜到我身上那块信符!”
刘县尉自然搜到了,还特意去驿馆比对过存留的信符样子,还特意去打探过肖校尉身边的人,奈何少有人留心到这种细节。此刻问过这么一句,心头已经确认的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突然拍了两下巴掌。随着外头崔挺推门走入,史万兴一下子看清了门口还有杜士仪和崔小胖子,顿时意识到自己上了大当。于是,当崔挺犹如老鹰捉小鸡似的提起了他,几个巴掌把他扇得头昏眼花,他只来得及脱口怒喝了一声。
“姓刘的,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等到崔挺又把人打昏了过去,杜士仪拖着整个人都在发木的崔二十五郎踏进这间阴森昏暗的屋子时,就只见刘县尉气定神闲地回过了头。这位刚刚骗死人不赔命的刘县尉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便若有所思地开口说道:“既然那旅舍的店主和伙计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这事情就好办了。办那几个人一个窝藏歹人,下了监房,来日审问,事情就可以解决了。至于此人,不是我胆小怕事,他此前吐露的恐怕不尽不实,可即便如此,他如此会攀咬,牵动下去说不得有多少麻烦,恐怕不宜再往下追查了。”
崔小胖子咬咬牙正要反驳,可话还没出口,他就忍不住瞥了一旁的杜士仪一眼,见其沉默不语,他便瓮声瓮气地说道:“全凭刘少府处置吧。”
有了这句话,杜士仪又并不多言,刘县尉登时心头大定。把昏迷不醒的史万兴带去县廨素来审案所用的偏厅,他再次去见赵县令,不费吹灰之力便要来了拷讯时必备的签押同判,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来。眼看着自己信赖的心腹从者将一碗药给史万兴灌了下去,他便吩咐将其双手用镣铐紧紧锁住,这才唤来差役罗列左右,又请杜士仪和崔二十五郎一块坐了,最后便又是一碗凉水将史万兴泼醒了过来。
“盗掠商队财物,行刺有资荫的官人,罪证确凿,你可认罪!”
史万兴浑浑噩噩再次听到这一声大喝,脑际终于清醒了过来。然而,他张了张口,却只觉得嗓子沙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时为之大凛。然而,还不等他想出其他办法来,就只见刘县尉一拍惊堂木,竟是厉声喝道:“罪证确凿,却不肯招供,依法该当拷讯!赵明府已立案同判,允准拷讯,来人,上讯杖,先拷讯六十!”
杜士仪不但抄过《永徽律疏》,也曾经研习律法。大唐刑杖三等,笞杖最细,用于杖刑的常行杖居中,用来拷问犯人的讯囚杖最粗,比笞杖的小头粗了一半还多。而且,笞杖打的是腿和臀,而无论常行杖还是拷打犯人的讯囚杖,除了杖腿臀,还需杖背,最是苦楚难当。而相比官廨行杖,最可怕的莫过于均需背受的殿庭行杖,在那种情形下要活下来,或者至少不落个残废,除非厚贿卫士。当然,除却酷吏横行时期,其他时候,那些法外刑具全都是严禁的。
话音刚落,便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差役双手执了一根看上去并不甚粗的讯杖来,到刘县尉面前行过礼后,当即便有左右差役取来刑凳,将史万兴架了上去,双腿绑了个严严实实。随着一声行刑,就只见那讯杖带着一道凌厉的风声,往史万兴的背上杖去。
崔小胖子固然打骂过婢仆,可别说是他了,就连崔家其他人也鲜少动用笞杖之类的刑具,此时此刻耳听那呼呼风声,倏忽之间十余杖下去,史万兴背上臀上腿上便是血肉纷飞,他简直整个人都懵了。而同样是第一次经历这一幕的杜士仪,也不禁觉得呼吸渐渐沉重。显然被药哑了的史万兴最初口中还竭力发出呼呼呵呵的声音,渐渐声息渐弱,尤其是每当那看似细小的讯杖重重落在他的背上,就只见他整张脸都仿佛抽搐在了一起。
好容易捱到了六十讯杖完毕,见史万兴早已经昏迷不醒,刘县尉这才说道:“既不招认,先行看押,二十天后再行拷讯!”
等到送杜士仪和崔小胖子出去时,他便低声说道:“依法拷讯,若仍致死,不论。杜郎君崔郎君若要启程,不妨尽管走便是,这案子我会经办到底。他若先前只是胡言攀附,那尚可饶一条性命,若是真的……二位尽可放心。”
第一百一十一章洗心革面,灞桥...
“阿弟,阿弟!”
崔二十五郎失魂落魄地踏入县廨客舍,早已经等得心急火燎的崔十七娘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臂。然而,连番呼唤之后,见自己的弟弟一点反应都没有,一贯柔弱的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抬起头就冲着后头面沉如水的杜士仪质问道:“杜十九郎,阿弟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你不是带着人去追他的吗?六伯母把我们姊弟托付给你,是因为她说你可靠,可如今阿弟怎会成了这般样子?”
看着崔小胖子那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样子,杜十三娘亦是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当听到崔十七娘的质问,她却一时更加难受。可这一次,完全不明白事情原委如何的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话,只能咬着嘴唇站在那儿。
而面对这番质问,杜士仪眉头一挑,随即便似笑非笑地看着崔小胖子,淡淡地说道:“二十五郎,你自己告诉你阿姊,究竟出了什么事。”
张大了嘴的崔小胖子尝试了好多次,可嘴里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现在,刚刚那可怕的一幕仿佛还在他眼前重现。
想起那个起头曾经凶神恶煞,也曾经趾高气昂的家伙从脊背到臀腿,全都满是鲜血找不到一块好肉,再想到刘县尉的暗示,他的整张脸就完全抽搐在了一起。一瞬间,他终于忍不住阵阵反胃的冲动,突然三步并两步冲到院子中的一棵树下,扶着树干猛烈呕吐了起来。
今天发生的如是种种,实在对惯来养尊处优的他冲击太大了!往日他是打骂过人,可什么时候用过这等凌厉手段!
使劲咬了咬牙,他方才一字一句开口说道:“阿姊,你别错怪人。今天的事情都是我惹出来的,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杜十九郎,我就没命了!”
是惹出兴许会牵连巨大甚至惊动当今天子的官司,还是快刀斩乱麻,刘县尉为众人做了一个鲜明的示范。
和杜士仪对其那精明强干的印象一样,这个四十出头的老明经一整件事情都是亲力亲为经手,竟是异常雷厉风行。讯囚之后第二天,史万兴便死在了狱中,他轻轻松松说动了上头的县令县丞主簿,又打点好了下头经手的差役,一时事情抹得平顺万分。用他的话说,既然那肖校尉深得王毛仲葛福顺信赖,事情到此为止,比非要追回那些被窃之物,闹到天子面前要好得多。
更何况,追回一支之前造册失物之中的珠钗,已经可以足够往上交待了。尽管那失窃的商旅对于只寻回了一样东西大为不满,可时隔多日没了结果,桃林县廨又说人已经潜逃出城,将行文其他州县协查海捕,他们也不得不自认倒霉。
就连夹带崔小胖子一行人出城而险些捅出了大篓子的那个商队,也在刘县尉的严厉训诫下,什么都不敢声张,启程赴长安之际竟是灰溜溜的。至于旅舍主人和酒保等等,以窝藏匪类下监,县衙差役们又得了一笔大好处,崔家忙活了许久的家丁们亦是落了一笔丰厚的赏钱下腰包。当这件事情结束后,一行人复又从桃林县廨启程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十一的事情了。
杜士仪倒是过意不去,也提过请王维和王缙兄弟先启程,可王维虽不过问杜士仪每日拎着崔二十五郎进进出出所为何事,然而县廨闹出的动静这么大,他就想不知道也难,自然笑说无妨。启程之日出城的时候,刘县尉带着几个差役笑容可掬送到了城外,等到离城已经有一段距离,他方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士仪道:“杜十九郎这一次,可是让那桃林县尉得了一桩不小的功劳。”
“任上出了这种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更何况,说不定眼下那位刘少府心里想的是,宁可案子不破暂时倒霉一阵子,也不要碰上我们这一行。”
杜士仪模棱两可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回头望了一眼一直呆在马车中没有出来的崔二十五郎,心里知道这次小胖子该完全老实了。只不过为了这样的成长,代价仿佛有些大。而对于他来说,那看似殷勤而又精明的刘县尉在关键时刻,竟选择了杀人灭口这种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而避免日后生变,他不禁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心悸。
这几年来,他看到的虽有蝗云如盖田野疮痍,但更多的都是盛世大唐风花雪月名士风流的一面,还是第一次见证这阴暗残酷的一面!
兴许是因为此前那一番变故,这一次上路,崔十七娘怎么也不肯乘坐平稳且宽敞的牛车,而是执意和崔二十五郎同乘马车。车厢中,她如同婢女一般给弟弟端茶递水,直到他突然脾气上来,将她手中那个越窑白瓷茶盅拂落在地,继而那圆溜溜的茶盅就这么骨碌碌滚到了车门处,她方才慌忙起身去捡拾,却不料路上突然碰到一个坑洼之处,马车陡然一个剧烈颠簸,她一下子没站稳,人便重重往前跌了出去。
就在她看着那车门板壁,预料到接下来的碰撞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的时候,却只觉得有人使劲拽住了自己的胳膊,随即便两个人摔成了一团。等到马车停下,懵懵懂懂的她看着崔二十五郎按着自己坐好,随即对着外头的驭者就是疾言厉色好一通数落,她顿时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砰的关上了车厢的门,又放下了那一层防沙的纱帘,崔小胖子瞥了崔十七娘一眼,仿佛难以启齿似的轻咳了一声,这才下定决心道:“阿姊,从前都是我不懂事,是我不该乱发脾气由着性子,这才险些闯出难以弥补的大祸来!”
崔十七娘这些天没等到杜士仪的说明,也没等到弟弟的进一步解释,心头七上八下别提多不安了。此刻听弟弟竟是这么说,本以为他一定会在背后说杜士仪无数坏话的她顿时愣住了。好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弟,你不是在说胡话吧?”
“什么胡话!”好容易郑重其事说一句话,可崔十七娘却一副要上来探额头看看自己是否发烧的表情,崔小胖子顿时为之气结。他恼火地弯下腰去捡起了那个越窑茶盅,反反复复查看了好一番,见并没有一丁点的缺口,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随即便抬起头道,“总而言之,眼下我还不如那杜十九,所以我会听他的!阿姊,等到了长安见到舅舅,我让舅舅给咱们找一个好老师,杜十九郎能这么能干,还不是有个好老师的缘故,我也要学他!”
这种幼稚的言论不论是给杜士仪听到,抑或者是给杜十三娘听到,全都会置之一笑,而对于崔十七娘来说,却已经是一贯脾气暴躁不讲理的弟弟做出的最合理发言了。她欣喜地连连点头,随即含笑说道:“阿弟日后必定会比杜十九郎强!”
“那是自然!到时候看他还瞧不起我!”崔小胖子冷哼一声,脸上却又露出了一贯的蛮不讲理。
入了潼关,便是京畿道所辖,离长安就已经渐行渐近了。一路往西,杜士仪一行人过华州、渭南、新丰,沿途又用去数日,这一天申初过后,便只见大路尽头,一条大河纵贯南北,两岸堤上栽柳不计其数。在这样的早春季节,地上绿荫如云,空中柳絮如雪,那白花花的飞雪纷纷扬扬卷着路上行人车马,飘飘洒洒落在人们的头上身上衣上,洒满了黄土地上,就连灞水之中,也飘满了这雪白的春雪。而在这灞桥风雪之中,就只见一座石拱桥犹如弯月一般纵跃水上,桥头四处可见手持柳枝为亲朋送别的各色人等。
“关中八景,这灞桥风雪便名列其中。只这一座是隋时所修的北桥了,先秦时的灞桥早已不可寻。”王维回头冲着杜士仪一笑,见其怔怔看着那漫天柳絮发愣,突然醒悟到杜士仪可不是外地初来西京的士子,而是土生土长的京兆樊川杜曲人,可不用自己解释什么关中八景灞桥名胜。因而,他立时改口说道,“能在早春时节来,方才能看到这般飞雪漫天的风景,说起来咱们真是幸运。”
然而,他这幸运两个字话音刚落,就只听后头车厢中传来了几声响亮的喷嚏。不一会儿,一个家丁就急急忙忙策马冲了过来:“杜郎君,王郎君,二十五郎说,还请赶紧过了灞桥,这飞絮满天,十七娘子有些受不了!”
这飞絮满天的情形虽然煞是好看,但杜士仪自然知道让其沾在头发上衣服上,回头要想去除却得大费一番功夫。与此同时,若是有过敏抑或哮喘的,那就更麻烦了。因而他即便不知道崔十七娘究竟是属于哪种情形,还是立时吩咐迅速起行。一行人从那些送别亲朋的人群中通过,就只听有人开口叹道:“那北门奴前几日又升官了,此次竟是加特进。他那身份学识,自然不奢望当什么宰相,可如此一来,就连朝中宋苏二位相国,论爵位等同,论散官还要在他之下!来日加开府仪同三司,恐怕也就只是时间问题!”
北门奴,加特进……应该便是那王毛仲了,果然圣眷正隆!看来,那刘县尉选择把事情草草了结,竟不是杞人忧天。
第一百一十二章名门夜宿,大风...
车一过灞桥,离开那两侧堤岸的柳树,后头马车中崔十七娘的咳嗽声渐渐就止了。
然而,今早启程之日让人快马加鞭往长安王家送信的家丁却尚未回来,王家派来接崔氏姊弟的人也并未出现。杜士仪原本打算交托了人之后。就先回樊川杜曲的老宅,先不进长安城,可眼下人既没有来,他只能好人做到底,送人送到西。随着长安城越来越近,已经在洛阳一住数月的他自然不像当初那样惊叹感慨,然而,当来到那座明德门城楼下时,那座长安第一门立时挟着一股慑人的气势扑面而来。
明德门五门道,东西近二十丈,每个门道都极深,一眼望去只觉内中分外幽暗,这大白天在最中央的地方竟然还点着熊熊火炬以供照亮进出路途。五门道中,正中的正门紧闭,东西各四门道中,一东一西最边上的两个门道都有四车辙,可供两车并行,西进东出,有条不紊。然而,当杜士仪一行人正要往最西边的那门道行去时,突然只见东门处一行人策马出来,头前一人看到他们这又是牛车马车,又是随行从者家丁浩浩荡荡的一行后,立时嚷嚷了一声。
“四郎君,二十五郎和十七娘子已经到了!”
随着那声音,那边厢的人立时循声望来,继而一骑人排众而出,待到了跟前时便笑着拱了拱手道:“可是杜郎君和二位王郎君?多谢二位一路辛苦,送了我一双表弟表妹到长安来,王戎霆感激不尽。”
王维早听说崔二十五郎和崔十七娘的母亲出自太原王氏,虽并未嫡支主脉,但总比自家这早已是远支的强。所以,若是对方自称太原王四,他这就免不了尴尬。此刻这二十出头年轻男子含笑行礼,又自称其名,隐去了郡望,他顿时对其大生好感,又因为同姓之故多寒暄了几句。而杜士仪听这王戎霆满面歉意地解说,道是接闻报讯的时候家中有事耽搁了,又诚恳道歉,哪里还会再追究什么,最后还是马车中的崔小胖子不耐烦地推开车门跳了下来。
“四表兄,你啰啰嗦嗦还要拖拉到什么时候,都快天黑关城门宵禁了!”
多年不见,这小胖子竟然还是这么不讨人喜欢!
王戎霆有些无可奈何地斜睨了人一眼,这才盛情相邀众人今夜前往光德坊的王宅。这一路耗费时日太多,王维此前在东都和弟弟王缙会合后又呆了太长时间,早先在长安赁的屋子早就暂时退赁了,因而王戎霆以同姓之谊相邀,他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而杜士仪本打算带着杜十三娘先回樊川杜曲,可看看此刻天色着实不早,若老宅那边不能住人,还要在天黑前另外再想办法,他索性也就不客气了。
倒是王戎霆看着小胖子表弟见状一言不发爬上马车,有些纳闷地挑了挑眉。这小家伙从前常常嫌马车气闷,最爱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还特制了一对马镫,如今怎么改性子了?
光德坊位于安化门大街之西,从北第六坊。此刻天色已晚,路上行人因夜禁在即,无不行色匆匆,所幸有王戎霆引路,众人从明德门进城后经朱雀大街一路往北,在延兴门大街转西,再到安化门大街再往北,由光德坊的东侧坊门进了坊。由十字街前往西北隅的王宅时,恰是经过了位于东南隅,占据了一坊四分之一的京兆府廨。此时京兆府廨显然已经过了办事的时辰,门口只余在风中飒飒作响的旗帜,以及一排整整齐齐的下马石和拴马柱,门前两个皂衫汉子站得笔直。而过了这条十字主街,往北拐入了一条十字次街,不多时杜士仪便看到了王宅的门楼。
王家的主人,也就是王戎霆的父亲王卿兰如今官居户部员外郎,从六品上。在中枢官员一贯精简的大唐朝廷,能到这一秩位,纵使世家出身也未必可得,但和崔泰之崔谔之兄弟相比,爵位官职自然就逊色不止一筹,家宅从外看去仿佛显得简朴得多。然而,从那简朴的大门进去,绕过中间那座孤零零庄重肃穆,却算不得极其高大的正堂,从后头进入二门,又跟着王戎霆在几重院子中穿绕了一阵,杜士仪便不禁暗叹一声别有洞天。
北地风格都是轩敞方正为主,王家主人在刚刚其他各处院子格局上也都是照此办理,但迎面的这个院子却大不相同。院子正中是一座池塘,池塘上架设着弯弯曲曲的木桥,中央有山,走过木桥,尽头便是一座别致的小楼,东西两侧则各有廊房。待到近前,杜士仪便发现小楼一层是全立柱无遮无拦,赫然全敞开式,内中但只见摆着坐榻屏风小几等等,打磨光滑上了清漆的木地板仿佛被人刚刚仔仔细细擦过,竟是仿佛能照出人影。冬日尚需围障,但如今春日,恰是最最敞亮。
王戎霆见崔小胖子一见此地便立时眼睛发亮,当即笑道:“知道二十五郎和十七娘要来此小住,阿爷就吩咐过,把你们当初最喜欢的澹然楼腾出来。”
“还是舅舅好!”
一直绷着一张脸的崔小胖子欢呼一声,终于丢掉了旅途中那一次险些丧命的后遗症,当即便快步朝北侧楼梯冲去。然而,他一只脚才刚踏上楼梯,就只听背后传来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这一路上已经听惯了这声音的他本能地站住身子回过头,但见杜士仪仿若无事似的和王戎霆谈笑风生,他顿时恨得牙痒痒的,可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回到了崔十七娘身边。面对这一变故,王戎霆心中顿时更纳罕了。
二楼五间却是做了隔断,东边是书房,西边则是寝室,中间一间用于起居会客。然而,当年崔十七娘和崔小胖子到这儿小住的时候,还是五年前,姊弟尚年少,住在一起自然使得,如今旧地重游,崔十七娘几乎想都不想便开口说道:“阿弟,如今你也大了,这儿就给你一个人住吧。”
崔小胖子本就最喜欢这儿,正要开口答应,却忍不住斜睨了杜士仪一眼。尽管人根本没有朝自己看上一眼,可他还是改口说道:“今天杜十九兄和王十三兄王十五兄是客人,这主楼自然该请他们住,我住在东廊房,阿姊和杜家十三娘子住在西廊房便可。日后这主楼就给阿姊住。”
倘若说先前只是纳闷,那么此时此刻,王戎霆便是货真价实惊异了。这小胖子居然还会客气?杜士仪则是暗地拦住了要谦辞的王家兄弟,冲着他们含笑打了个眼色。
崔十七娘难以置信地看着弟弟,满脸错愕的她好一会儿方才慌忙说道:“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你是我阿姊,这事我说了算!”独断专行做了决定之后,听到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阵的鼓声,崔小胖子方才使劲伸了个懒腰道,“四表兄,都已经晚了,可有东西吃?我都快饿死了!”
“自然有,饿不死你!”王戎霆对崔小胖子实在没法拿出兄长的正经态度来,笑骂了一句后,便对杜士仪和王家兄弟解释道,“眼下只是先把你们带到这儿安顿,然后去寝堂见阿娘,厨下都已经预备好了。”
大唐民风开放,公卿官员之家的贵妇往往并不忌讳见男客,更何况杜士仪是年轻晚辈,又和崔家颇有渊源,王维王缙兄弟又有同姓之谊,王卿兰的夫人郑氏在寝堂见过众人之后,便笑拉了杜十三娘和崔十七娘在身边坐下,随即命人上酒菜。随着几具食案一一在众人面前摆好,她便示意王戎霆亲自上前为杜士仪和王维王缙斟酒,旋即笑着说道:“洛阳到长安凡八百余里,你们这一路过来,听说又遇到了些许事情耽搁,着实是辛苦了。若不介意,便在家里多住几日。”
今晚留宿,是因为各有各的不便,但长住王家这种事,无论杜士仪也好,王维王缙也罢,自然都不可能把这客气当成福气坦然接受。一时杜士仪解释说要携杜十三娘回樊川旧宅,而王维则是谦辞说已经有要赁下的屋子,郑氏也就不再强求。一饭过后,她知道众人一路困顿,命身边最信得过的刘媪送了他们回去,却把王戎霆留了下来。
“我看今日这杜十九郎和王十三郎王十五郎,全都是丰仪出众仪表堂堂之人。王十三郎昔日在京城出入公卿贵第,人皆言是一时俊杰,我还有些将信将疑,今日一见方才知传闻不虚。倒是这杜十九郎从前名声斐然,而后突然说是江郎才尽,不几年却又声名鹊起,真是浮沉难料。”
“那两位王郎君如何不好说,杜十九郎却是已故齐国太夫人看中的人,否则,赵国公也不会特意写了信来,嘱阿爷在来年尚书省都堂省试时照拂一二。须知解试都还没过,何来省试?不过,真没想到二十五郎竟会有畏惧的人。”王戎霆将崔小胖子的几番异样对母亲解说了,又笑道,“我瞧着二十五郎在他面前,比从前老实了不少。”
“他也已经快十三了,总该懂些事。”郑氏对崔二十五郎这外甥的坏脾气也记忆犹新,闻言想了一想,突然记起了更要紧的事,“这都已经宵禁了,你阿爷今日去探望开府仪同三司祁国公,怎的还不回来?不过是因同姓之谊被人拉着不得不去虚应故事,祁国公又并非太原王氏本支,留这么久岂不是太显眼?”
“阿娘说的这道理,阿爷应该不会不知道才对。”王戎霆蹙眉沉思片刻,随即突然喃喃自语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祁国公不是小病,而是重疾!”
注:祁国公王仁皎,玄宗王皇后父。
第一百一十三章近乡情怯
这一夜,杜士仪把寝室让给了王家兄弟,自己则是独眠于澹然楼的东边书房中。尽管是给崔小胖子准备的屋子,但四面书架上到处都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卷,他趁着临睡之前翻了两卷,一时心中痒痒旧癖发作,险些又要秉烛夜抄书,最后还是忍了又忍方才回床睡下。
时而想想此次同来的杨综万和几个石工,还有那重重的一箱子端溪石,时而思量明日便要回樊川故居,杜曲旧地,本应旅途劳顿的他竟是始终精神炯炯难以入眠。而更让他一时没法安心睡着的,还有西边寝室里王家兄弟以为他已经睡着,低低交谈起来的声音。
“阿兄,咱们此次回了长安,你打算住在哪儿?听说平康坊北里诸妓云集,士子众多,若有好诗赋立时便会广为传唱,不如……”
“那种风月之地,说得好听是才名,说得不好听便是风流薄幸名。再说,你阿兄又不是初来长安求取功名的时候了,何必到那种地方扬名?”
“可是……那阿兄此次回来,几位大王那儿总应该投一下帖子拜望……”
“十五郎,这京城中每年四处投递墨卷,希冀博人青睐的士子多了,你知道缘何少有为人所重?真才实学之外,风骨亦是不可或缺。哪怕我就是赁得陋室偏屋,只要一二文会中大放异彩,自然会有人代为扬名,道是王十三郎已经回来了,几位大王自会下帖邀约。你不要因为杜十九郎今年要应京兆府解试便患得患失。他与我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我敬他的人品,他亦敬我的禅心,孰胜孰负,却得解试之后见分晓!”
王维这一次回来,果然是应今年京兆府解试的!
杜士仪知道王维不是京兆府人,此番应试,必属寄籍,这在时下并不奇怪。京兆府和同华二州,素来是科举文华最盛之地,也是全天下举子趋之若鹜的地方,不但乡贡进士人数多,而且若得京兆府前十名等第,最终及第的可能性远超那些穷乡僻壤出身的乡贡进士。
哪怕京城大居不易,也不知道多少人节衣缩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此谋求进身之阶。而如同王维这般,从三年前开始便游于两京公卿贵第,一时名声赫赫,却一直拖到今年方才应试,自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区区京兆府等第,而是奔着第一名解头而去的,难怪王缙会有那样的顾虑!
只是那一句相敬之说,他听着不禁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打了个呵欠便合上了眼睛,再不去听人家的兄弟私语。渐渐的,他便沉沉睡了过去。整整一夜,他甚至仿佛连一个梦都没做,乍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外头已经是天光大亮了。
洗漱过后,杜士仪与王家兄弟一块用了早饭,王戎霆便再次过来了。提到其父王卿兰,王戎霆便满脸歉意地表示父亲一大早上朝去了,恐怕至少要午后方才能回来,临走前请他致歉云云,又让后头僮仆送来三支长方木盒,道是父亲赠予三人的礼物。杜士仪三人谦辞再三,最终方才收下,却是都开口告辞。待到又叫上了杜十三娘,前去郑氏的寝堂辞别,郑氏却又送了杜十三娘一方银泥帔子,笑说正是今年京城流行的式样。
得了别人的礼物,无论杜士仪还是王家兄弟,自然也都预备了回礼。王家兄弟是洛阳冰心坊所制的一盒笺纸,而杜士仪则是一方杜十三娘所绣的尺屏,以及一卷自己亲手抄录的当年玄奘法师所译《般若多罗密多心经》。在洛阳时他便知道两京信佛的公卿士大夫及贵妇众多,他此前书佛经静心兼练字,也不知道抄过多少佛经,昨日又从王戎霆口中得知郑氏信佛,方才送了如此回礼,自然让郑氏很是高兴。
待到杜士仪又和崔家姊弟道了别,听崔小胖子说了些极其言不由衷的临别之词,他方才带着杜十三娘和王家兄弟一块出了内宅。门前两拨随从都早已预备好了,王维和王缙不过僮仆二人,从者三四人,而杜士仪却发现自己那辆当初得自崔韪之的牛车旁边,除了田陌和几个石工之外,竟还有刘墨等崔氏家丁。不等他询问,和他较熟的刘墨便上前深深行礼。
“杜郎君,夫人和五娘子还有十一郎君此前都吩咐过,杜郎君回长安期间,让咱们随侍左右。如今杜郎君要带十三娘子回樊川杜曲探访,咱们自然应该随侍左右。”
杜士仪这才发现,崔韪之派给崔小胖子的人想来都留在了王宅,眼前这些个都是当时跟着自己出城追人的家丁。尽管崔家人这一片完全把他当成自己人地好意让他有些头皮发麻,可他想想如今身边乏人,当即也就不再客气,笑说了一声有劳。
再次对送出门来的王戎霆道别后,他先把杜十三娘和竹影一块先送上了牛车,继而又自己上了马。一前一后两拨人出了光德坊北门,王维便驻马等了杜士仪上前,因笑道:“杜十九郎,今日就先别过了,等你安顿下来,我一定会去樊川杜曲一访友人,想来那时候,绝不会有人不知道你住在哪儿!”
“王兄这是激励我回乡之后务必要扬名?”杜士仪哈哈大笑,就在马上抱手对王维颔首道,“等到家中收拾好了,请王兄和王十五郎一块到家中小聚!今日先别,翌日再会!”
王缙见杜士仪笑着下了邀约,当即点头应道:“杜十九郎,后会有期!”
两拨人就此道别,杜士仪一行往南出城,而王维兄弟则是一路往北。坐在宽敞的牛车中,车又平稳,杜十三娘忍不住端详着阿兄刚刚递给自己,说是王家郎主所赠的长条木盒,颠来倒去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竹影在一旁笑着说道:“娘子若真想知道王家郎主送了什么,何妨打开看看?郎君既然交给娘子,自然是无妨的。”
听了这话,杜十三娘终究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拨开盖子,打开一看,盒中却是躺着一支竹管笔。这竹笔的笔毫隐隐呈紫色,她轻轻用手触碰,只觉得其毫短而硬,再见竹管上隐隐有一个宣字,她顿时轻声喃喃自语道:“竟是宣城紫兔毫……王家郎主这一出手着实大方!幸好我在洛阳时也绣了些东西,阿兄也预备了回礼,否则便要出丑了!”
出长安城安远门,沿往南的通衢大道行出不多远,一行车马就拐上了一条两边绿树如茵的小道。随着那些似曾相识的景象映入眼帘,杜士仪只觉得尘封多年的某些记忆逐渐复苏,一时竟有些心神恍惚。当初乍然成为另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他虽然很快便接受了杜十三娘,但却一直都抗拒着踏上樊川故地。可如今这一回来,那些景象却不仅仅是冲击,还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让他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的亲切感。
京兆杜氏的起源,是因为当年汉宣帝徙高官富资者充实杜陵,建平侯杜延年以两千石迁徙其中。其后虽有不少后代徙居别地,但大多数仍是以杜陵为郡望。如今的杜陵早已衰败不堪,但杜氏群居的樊川却仍然欣欣向荣。
杜曲分南杜北杜,南为杜固,位于潏水南岸,南倚神禾原,北为杜曲,在潏水北岸,北倚少陵原。南杜北杜隔河相望,均为诸杜所居。有道是累世衣冠,无论是南杜还是北杜,衣冠户比比皆是,纵使田间小童也往往能歌善诗,一片风雅氛围。虽则因为山野风光极其出众,因而除却世代居此的杜姓诸家之外,也有不少朝中官员再次建造别业庄墅,但十姓九杜,却是毫不夸张的事实。而杜士仪和杜十三娘的祖宅,便在北杜。
一别三年,就连杜十三娘也忍不住挑高了车帘,贪婪地看着这故乡的景致。当车马经过一户人家前头,她先是愣了一愣,随即高声叫道:“停车,停车!”
“十三娘?”
杜士仪回头才叫了一声,却只见车门突然被人推开,紧跟着,杜十三娘竟是提着裙子自己从高高的牛车上跳了下来。还不等紧随其后的竹影上去扶着她,她已经到了柴扉前用力敲了几下,旋即高声叫道:“大媪,大媪!”
随着这声音,那屋舍里头很快有了动静。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中年妇人一面擦手一面从屋子里出来,看到杜十三娘的一刹那,她仿佛是突然呆滞了,紧跟着方才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竟是疾步冲到了柴扉前,有些慌乱地打开了柴扉,这才紧紧抱着杜十三娘的双臂道:“小娘子,真的是小娘子!可终于回来了,这几年传言什么的都有,奴还以为……还以为……”
她一时激动得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等到目光落在马上的杜士仪身上时,她的声音更是一下子断了。她越过杜十三娘,有些跌跌撞撞地来到杜士仪面前,这才伸手捂着口鼻,一时声音哽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见此情景,杜士仪连忙翻身下了马,却只见妇人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竟是失声痛哭。一时间,路上偶尔过往的其他行人无不侧目。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杜士仪最初很有些不习惯,待见杜十三娘低头拭泪,竹影亦是眼圈红了,他只觉得眼前依稀浮现出一个年轻乳媪的面庞,僵硬的身体也就柔软了下来。樊川故地,还有多少承载着他脑海中那些记忆的故旧?
第一百一十四章人是物已非
尽管最初相见时一度失态,但被杜十三娘称作为大媪的中年妇人冷静下来之后,立时便连连赔罪。她是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二人的乳媪秋娘,却不是杜家的奴婢,杜士仪身患重病的时候,她虽再次有孕在身,却还是帮着照应了好一阵子,直到害喜实在太严重,这才不得不回家休养。后来得知杜十三娘千里迢迢护送兄长去嵩山求医的消息时,她再寻去杜家,兄妹却早已经走了。
此时此刻,她使劲擦了擦眼角,这才含笑说道:“之前就有消息说,郎君和娘子在东都,可一直都不见回来,奴又有些将信将疑,没想到今日终于把你们给盼了回来。三年没回来,恐怕郎君和娘子都未必记得回家的路了吧?正好奴眼下闲着也是闲着,奴来带路。”
杜十三娘从前常常溜到秋娘家里来玩耍,刚刚也是路过这熟悉的屋宅,一下子没忍住,这会儿秋娘如此自告奋勇一说,她立时喜笑颜开地挽着其臂膀说道:“哪里会不认得!不过,大媪你要带路,那就再好不过了。阿兄,好不好?”
知道这最后一句不是真的求自己的允准,而是小丫头在撒娇,杜士仪自然笑着点了点头。而秋娘谦辞再三,终究拗不过杜十三娘,被硬拽了上车。这一路上,杜士仪只听到背后牛车中叽叽喳喳满是杜十三娘的声音,仿佛想把在外那三年的经历,全都原原本本告诉秋娘。想到刚刚那简朴到几乎简陋的屋宅中,仿佛并没有别人,而记忆之中秋娘有丈夫有儿女,他不禁心中疑窦重生。
尽管有秋娘家里那样的陋宅,但北杜之中,更多的是一座座别业庄墅。即便外间看去仿佛山野乡宅,可从外头经过,但只见豪奴守门,内中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偶尔有车马行出,大多前呼后拥从者众多。这还是如今朝中并无极其出挑的出身京兆杜氏的官员,多数人家都是以门荫出仕,抑或是吃祖上的老本,否则这冠盖如云的景象自然更盛。而车中秋娘的话,也随风飘进了他的耳中。
“这些年杜曲之中宗族繁衍,人是越来越多了,听说上一次朱坡文会,除却咱们杜曲,杜村、瓜洲村、杜家湾、朱坡,一时各支杜氏散居樊川的都派了人去,俊杰云集。听说杜郎君拜入了当世大隐卢公门下,朱坡杜老府君高兴得不得了,还当着大家的面盛赞杜郎君是有福之人,否极泰来……”
有了秋娘的引路,自然比之前纯凭杜士仪那点往昔记忆,以及杜十三娘的印象找地方容易得多。牛车在那些历经数百上千年形成的路上走了许久,终于停在了一座宅院跟前。和此前那些或小巧玲珑,或大气恢弘的别业山第相比,这座宅院外墙瞧着还有几分整齐肃穆,然而大门紧闭门前空无一人,隐隐之中便透出了难以言明的萧索意味。
秋娘敏捷地钻出车厢跳下牛车,打量了一眼这座自己曾经受雇呆过许久的老宅,这才黯然叹了一口气道:“这外墙听说是当年郎君和娘子离开之后,朱坡杜老府君命人重新修葺的,修葺好了之后就吩咐锁上了门,不许人出入,这好几年了,内中十有**没法住人。因郎君和娘子一去就是这许久,最初音讯全无,还有人打过这片宅地的主意,打算买了去造别业,后来东都传来讯息后方才一时消停了。”
自己兄妹不在,叔父杜孚在外为官,杜士仪深知秋娘所言虽甚为可恶,但却是人之常情,因而也没放在心上。此时此刻,面对那重重的铁将军把门,他便招手叫了刘墨上来,又指着那一把挂锁道:“你们可有办法把这锁给我取下?”
尽管刘墨等人没有一个是开锁高手,但胜在人多力量大,一群人乒乒乓乓折腾了好一阵子,那把最初纹丝不动坚挺异常的大锁,终于咣当一声掉落在地。然而,就在刘墨松了一口大气,伸手猛然一推那两扇大门之际,随着那嘎吱嘎吱的难听声响,一众人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大喝。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杜氏屋宅!”
随着这一声暴喝,七八个骑马男子便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头前一人膀大腰圆,腰胯长刀,脊背挺得笔直,下颌髭须乌黑,竟是一条昂藏大汉。就在他一打手势,吩咐随从上前围住杜士仪一行人的时候,突然只见牛车中一个年轻少女探出头来,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
“十三兄!”
这一声十三兄,杜士仪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一个人影。然而,那杜十三虽然常来家中蹭饭,亦是五大三粗的魁梧人,可只比他年长五岁,白净面皮,哪里像如今此人这般面庞带着几分黑亮油光,还有一丛让人辨不清楚年龄的髭须?
“十三娘,哎呀,真的是十三娘?”那髭须汉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从马背上一跃落地之后,三步并两步来到了牛车跟前,盯着杜十三娘先端详了片刻,随即便转向了杜士仪。这一次,他几乎没有犹疑便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在杜士仪肩膀上使劲一拍,竟是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十九郎,竟然一声不吭就回来了。幸好十三娘这一声十三兄叫得快,否则我直接先让人把你们都给先拿下再问话!真是的,到了自己家门前竟然先撬锁,你就不知道来找我?”
杜十三郎杜士翰和杜士仪是同一个曾祖父,然而,和他那满是书卷气的名字不同,人却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竟是长安有名的游侠儿。他自顾自说了这一大堆话,也不管杜士仪什么反应,便径直伸出手把那大门推得更大了一些,待反客为主地先踏了进去,他便站住了。直到杜士仪和杜十三娘都跟了进来,他方才开口说道:“杜老府君就是让人修了墙挡着那些觊觎的人,其余屋舍还都没有修缮。风吹日晒雨淋,一时半会根本住不得。”
杜十三娘看着那两侧廊房只余下残垣断壁,只剩下那一座孤零零矗立在正中,却也已经呈现出倾颓之势的正堂,想起那一场几乎让她崩溃到绝望的大火,一时忍不住死死拽住了杜士仪的胳膊。而置身于这个劫后余生的院子里,杜士仪也沉默得一言不发,许久方才说道:“到后头看看吧。”
“别看,别看了阿兄!”杜十三娘慌忙出声阻止,见杜士仪却仍执意往前走,她只得松开手闪身挡在了杜士仪跟前,“阿兄,你难道忘了,那火便是从后头寝堂开始着的,后头比前头更加不像样子……”
“没事,难道你还怕阿兄我因为去看上一眼,又成了从前那没出息的样子?”
杜士仪笑着按了按杜十三娘的肩膀,复又大步往前走去。待到绕过那座仿佛摇摇欲坠的正堂,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焦黑的废墟。杜十三娘所说的寝堂他完全分辨不出在哪儿,只能看见在那些焦黑的瓦砾中间,竟是有无数杂草野花在这春日顽强地抽出鲜亮的嫩芽绿叶,绽放开五彩的花朵。而与此同时,那一夜在火场中的各种记忆凌乱地在眼前闪过,最后他不得不伸出右手拇指和中指使劲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把那一丝躁动压了下去。
“阿兄,阿兄?”
听到耳边那个熟悉的声音,杜士仪侧过头,见杜十三娘还是满脸担忧,他便苦笑着一摊手道:“看来,昨晚上先在长安城过上一夜是对的,否则大晚上找到这儿来,恐怕咱们就得露宿在外头了。”
说完这话,见杜士翰也跟了进来,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十三兄,照你之前那话,这儿还没人进来过?”
“当然没人进来过。”杜士翰极其肯定地点了点头,又拍着胸脯说道,“这几年都是我亲自带人巡查。而且砌外墙的时候,我让人安设了线和铃铛,如此四邻听到动静就会知道。只不过没想到今儿个,碰到个砸锁的,我还以为是哪儿来的笨贼呢!对了,十九郎,你此次回来,是不是奔着今岁乡贡来的?”
杜士仪顿时眉头一挑道:“十三兄怎么知道?”
“还真是?”杜士翰讶异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便有些苦恼地抓了抓自己下颌的髭须,“今年京兆府解试听说实在是热闹,不说其他的,光是咱们京兆杜氏,便有七八个打算应考。今年的京兆府解试,主持的是万年县县尉郭荃郭少府,杜老府君那儿听说有好几位长辈去求过,希望他和郭荃打个招呼。毕竟,郭少府当初受过老府君的恩惠。这要是再加上你……”
“杜郎君!”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声唤,紧跟着,便是刘墨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外间来了一行人,道是朱坡杜老府君派来的。听说杜郎君和十三娘子回来,请前往朱坡山第一见!”
第一百一十五章朱坡京兆公
杜十三口中的杜老府君,便是已经致仕的京兆公杜思温。人称京兆公的缘故,不但因为杜思温出自京兆杜氏,而且因为他在开元初天子设京兆尹之后,当过一任京兆尹,即便时间不过年余,而后就致仕回乡居住,但终究是京兆杜氏这二十年来仕至三品,本有可能成为宰相的第一人。杜思温膝下四男三女,都已经为人父母了,儿子们或由门荫,或由明经出仕,而女儿们亦是各自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尤其是杜思温少女杜氏为嗣韩王妃,在天家的那些王妃当中,也算是一等一的贤惠能干。
而且杜思温平易近人,犹喜晚辈群聚的场面,自从隐退朱坡庄墅之后,常常开文会遍召杜氏族人才俊,就连京兆府其他各大姓以及游学京城的士子,也往往不请自来,故而寻常饮宴也为一时盛会。
尽管今日杜思温只请了杜士仪,但杜士翰定要热心地随着一块去,杜十三娘一来没其他地方可去,二来更不放心兄长,三来也想拜见这位长辈,至于田陌竹影并杨综万几个石工,再加上崔氏那些家丁,带着那满是行李的车马都随了去,竟不下二十人。只有秋娘一再辞以要回家,杜士仪拗不过,本要派个家丁送她回去,却也最终被拒绝了。面对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杜思温派来相请的使者却没有半分异色,相见之后只在前头默默引路。
一路上眼见得杜士翰言谈举止之间,对自己是真心的热情关切,杜士仪渐渐也就抛开了原本那些生疏,渐渐和人谈笑风生了起来。当提到杜士翰的那一丛髭须时,他却得到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答案。
“这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从前谁看着我都以为是贵介公子,敬我的身份,不是敬我的武艺,实在太没意思!所以,我就索性蓄了这一丛髭须,果然看上去就年长了十岁,别人瞧着我也就存着十分敬意!”说到这里,杜士翰还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自己腰中佩戴的宝剑,嘿然笑道,“十九郎既是回来了,若是碰到什么麻烦尽管找我!只要是能用拳头和剑解决的事,没有我不能帮忙的!”
如此好意,杜士仪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当即笑着点头道:“那今后就要倚仗十三兄了!”
朱坡本名朱博村,因汉哀帝时丞相朱博故里而得名,久而久之,人称朱坡而非朱博。朱坡不在樊川杜曲,却在韦曲东南少陵原南畔。其地去杜公祠三里,在华严寺北,下瞰樊川,每日华严寺钟磬之音,不绝于耳,樊川美景,尽入眼底。此地最是庄墅林立,从武后年间开始,便有不少公卿贵族于此建别业庄墅,山中景致最好的那些地方,常可见山第林立,锦衣如云。
而杜思温的山第,便在朱坡一座山丘的半山腰。
到了这里,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都得把车马停在山下的车马下院,然后从登山步道上山。当然,年老体弱抑或是位尊者,可以坐步辇,只今日所有人自然没有连这几步路都走不动的。尤其是杜士仪在嵩山时把登山当成了家常便饭,一路拾级而上从从容容,一旁的杜士翰原本还担心他大病愈后是否会有什么后遗症,此刻终于完全放下了心来,竟笑呵呵地伸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好!十九郎,从前你才高八斗,就是那身体太让人忧心了,如今一去三年,归来竟是体魄强健……说起来,你现在也爱上佩剑了?是好看还是真的会用,赶明儿我们比试比试……”
“十三兄!”
听到背后那一声重重的咳嗽,杜士翰慌忙回头,见是杜十三娘鼓着双颊瞪自己,他一时间又忆起了从前那个一丁点大却最护着兄长的小丫头。想到当初正是杜十三娘千里迢迢送了杜士仪去嵩山,他不禁有些赧颜地举手说道:“算我说错了话……十三娘,当初要不是我之前正好去了甘凉一带游历,本该是我护送你们去嵩山求医的,说起来……”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杜十三娘轻轻咬住了嘴唇,随即便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灿烂而明媚的笑容,“若没有这一行,我怎么知道诚心能够感动冥君,给阿兄又添了寿元?”
“咦?”
这当年用来搪塞了无数人的鬼话,如今再被杜十三娘拿出来忽悠人,杜士仪着实有些不自然。他轻咳了一声便突然开口说道:“我昨日傍晚才刚刚抵达长安,在城内借住了一晚上方才回家来,十三兄你赶到还可说是我在家门口闹出来的动静不小,被你这巡查的逮住了,杜老府君怎会知道我回来了?”
“杜老府君毕竟是当过一任京兆尹,只要用心,长安城中的动静哪里有不知道的!”
杜士翰想也不想便随口说道,可话音刚落,就只听山路一侧的岔道上,传来了一个声若洪钟的笑骂:“杜十三,你这背后非议人的毛病可是越来越重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杜士仪自然立时朝那声音来处的方向看去,不多时,就只见一个葛袍布鞋的老者缓步走来。相比他见过的那些清癯老者,老者的身材微微有些发福,面色红润,双眸神光湛然,但头发却已经白了大半,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童。
走到呆若木鸡的杜士翰跟前,他还笑呵呵地伸出手来在其面前晃了一晃,等到杜士翰忙不迭弯腰行礼,他方才转向了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俩,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十九郎,十三娘,三年未归,不认得我了?”
“老叔公……”杜十三娘一下子眼泪滚滚而出,竟是不顾山路腌臜,就这么径直下拜道,“当日若不是老叔公借了驭者和车马从者给我,又替我致信登封县,使人腾了嵩阳观旁草屋给我,我……”
话还没说完,她就只觉得一双手稳稳托住了自己的胳膊。抬头见杜思温笑呵呵看着自己,她不禁不好意思地抽了抽鼻子,这才破涕为笑道:“好在如今阿兄已经痊愈,才学更胜当年,而且打熬得好筋骨!”
“这后一句才是你想说的吧?”杜思温放开了手,这才头也不回地说道,“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十九郎,如今三年后重归樊川,可有所得否?”
重回樊川,那旧日记忆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涌了上来,再加上那些记忆之中熟悉,实际上却极其陌生的人一个个冒了出来,杜士仪心中总有些不习惯,可此刻这老者却让他想到了授业恩师卢鸿。要知道,杜十三娘虽称人一声老叔公,但论及亲缘却已经很远了,往上追溯五代都连不上关系,可就是这杜思温,当年携他出入公卿贵第,使他年少而声名远扬,可以说是比叔父杜孚更亲近的人,因而,他一愣之后立时长揖。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杜十九此番能够回乡,确实深有所得。不到万死一生,不知生命可贵;不见万千风景,不知天下之大;不见天台山司马宗主,不见嵩山卢师,不知世间真名士,更不得志趣相投的友人……而最重要的是,若不是这一场病,我竟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只能倚靠我这阿兄的妹妹。所以,多谢老叔公当年借了车马驭者和从者,不但慷慨资助,而且致信帮忙,使我能够重见天日。”
杜思温顿时笑看着杜十三娘:“十三娘,你家的阿兄从前好归好,就是有些书呆,却不如眼下这般明事理!我还以为你怪我让十三娘一个人带着你去嵩山求医,着实太狠心了呢!”
“老叔公言重了,只因同姓之谊便慨然相助至此,晚辈已经感激不尽。”
就算是家中亲戚,帮忙也是好意,而不是义务,更何况杜思温只是同姓之中的尊长!这点是非之心,杜士仪自然能够分得清楚。
“哈哈哈!”杜思温转身抚掌大笑,随即便颔首说道:“好了好了,不要在门外说话,一块进来!”
尽管在长安城中还有一座宅邸,但如今杜思温多数时间都住在这朱坡山第,那座宅子则留给了儿孙们住。今日引着杜家这三个小辈一路而入,他便径直领着他们沿着一段依山而建的小路,到了一座刚刚好建在山崖突出位置的亭子,吩咐小童铺下地席,这才示意三人坐下说话。此时此刻,自有婢女捧来各色瓷碟,上头但只见时鲜水果若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盘樱桃。
“今年禁苑的樱桃成熟得早,所以樱桃宴还没开,各家公卿就都已经分着了。这一盘还是八娘令人送来的。”杜思温一面说,一面一手托起了那一只小巧玲珑,大约只盛了十几枚樱桃的白瓷碟子,对杜士仪笑道,“十九郎,明岁樱桃宴,尔有意否?”
“有意。”
杜士仪言简意赅地答了两个字,随即方才欠了欠身道:“请老叔公赐教。”
见杜士翰和杜十三娘俱是不出声,杜思温便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颌胡须,淡淡地说道:“已故齐国太夫人娘家的家务事,我不想置评。当年大势险恶,恩怨本就难断,更何况她之后也尽力弥补,杜家那几个晚辈确实过分了。杜文若杜六郎从东都回来之后,添油加醋说了不少于你不利的话,所以他们家的宗长有人前来见我,少不得也指摘了你好些不是。今年杜氏应解试的人不少,而每年京兆府取解,争的素来是前十,是等第。因为只有荣登等第,甚至一举夺得解头,进士科春榜题名的希望才最大。而这么多年来,从来就没有同郡望同姓子弟,一年之中同登京兆府等第的!”
说到这里,杜思温顿了一顿,这才徐徐说道:“万年县试,这些应试晚辈的长辈,都纷纷来见我,希望我和郭荃打个招呼,我已经一概都推了。至于京兆府试,更不是我一个早就不在其位的昔日京兆尹能够干预的。”
杜士仪顿时心头敞亮。杜思温是在告诉他,杜氏之中于今岁解试势在必得的人很不少,各房长辈都在拼命运作争取,就是他本房宗族亦然。因而杜思温为表公允,不得不袖手旁观,所以他只有靠自己!
“老叔公所言,我明白了!”
“不,你还不明白!”杜思温一时目光炯炯,却是盯着杜士仪,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樊川杜曲虽是你的故乡,但眼下你住回这儿却不适宜。且不说此地距离长安还有二十里,进进出出殊为不便,就是杜氏族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时半会也是理不顺的。不是崔家派人护送你回来的吗,想必应该提过让你借住平康坊崔宅,你不妨就住在那儿。”
杜思温说到最后,竟是霍然站起身来,目光炯炯有神:“和岁举一样,解试那两关,无论是县试还是府试,门第声望一样都不可或缺!我暂时帮不了你什么,而京兆杜氏各支都有自己的子弟,如今各存私心,对你无利有害。既然如此,清河崔氏的名头一样能在你行卷干谒时有所助益!只不过,人人都是行卷干谒,如何出彩,你需得另想办法。十九郎,你叔父据说在洛阳买了一处宅子,可这故里却是多年没回来看看了,你只能先靠自己。”
见杜士仪默然点头,杜士翰面带不忿,而杜十三娘则是满脸黯然,杜思温方才继续说道:“若遇到事情,你尽管让人捎信回来。解试和岁举我无能为力,但其他事情还能够帮得上你。对了……”
他说着便一扬手叫来小童低声嘱咐了几句,人退下之后好一会儿,便捧着一样东西呈到了杜士仪面前。杜士仪结果一瞧,却见是一块打磨光滑,写着京兆杜思温敬拜的名刺。
“这名刺你收着,关键时刻求见人时用得上。”
留下杜家三兄妹用过午饭,承诺应试者乡里具保这一条自会吩咐人办妥,又让管家送了他们出去,杜思温方才又来到了刚刚那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整条大道的山亭之中,眼看着杜士仪那一行人渐渐下山,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苦笑。
京兆杜氏,自汉以来便是名门望族,当初杜如晦更是辅佐太宗皇帝创一世伟业,青史垂名。但这些年来,杜氏在朝仕宦的尽管仍然不少,但出色人物却是乏善可陈。只看因为杜士仪还没回来,别人就开始担心京兆府解试等第没有同郡望同姓的先例,便足可见一斑!只可惜,杜十九不是他的嫡亲儿孙,他不能名正言顺胳膊肘往里拐,否则日后族中有事,他就更没有立场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