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迟到了许多年02

百家信实习员工在董氏上海分部洗脑,哦不培训时曾一再受到谆谆教诲——企业与个人荣辱观,价值观,道德观要保持高度一致。何蓉就是标杆人物。

她继续恨骂道:“企宣部炒外汇的那几头白眼狼,一听说接了国外订单,即刻抛售手上外币,还戏称蒙总是铁公鸡风向标。”

“人民币今年一直在升。市道如此。”

何蓉叉着腰,活灵活现地学大董先生在越洋电话里的语气:“总部哪里管这些?劈头就骂蒙总:‘不要解释,不要找理由!凡事找个借口就能解决?你,你,你不要做这个总经理了,你做梦去吧!’”

大董先生一激动就有口吃毛病,可见确实气极。

“更何况多张订单都是蒙总使尽浑身解数,不惜以本伤人,从求是科技手上抢来。”何蓉提起楚求是这三个字简直咬牙切齿,“这年头,小赚即赔。楚求是明摆以退为进,设计蒙总。”

楚求是本来是百家信销售主管,原总经理闻柏桢的亲信,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闻柏桢离职,蒙金超上位,楚求是的地位变得十分尴尬,索性和蒙金超闹了一场,拉走不少客户出来单干。

“为表清白,蒙先生主动提出百家信应该开源节流——哎呀,真该打,我说漏嘴。好吧,只告诉你一个呀,有初姐。”

何蓉是一员八婆,勇猛无双。她若说“我只告诉你一人”,那大可放心不需保密,因为这事估计早已传开。

“听说总部聘了雷再晖过来做事。”何蓉神秘道,“你知道雷再晖吧?”

啊,是令所有职场白领都闻风丧胆的骨灰级人力资源顾问雷再晖。

谁没有听说过雷再晖的大名?他有名到了去哪个企业做顾问,哪个企业的工作效率就会飙升的地步。

据说在有些公司,如果手下不听话,总管只用威胁“再不好好工作,我便请雷再晖来做事”,效果立竿见影。

有人说他正当壮年,有人说他垂垂老矣。有人说他出身于下岗工人家庭,面目可憎,仇恨社会;有人说他是多国混血,风度翩翩,十分绅士。有人说他精算牌司法牌建筑牌潜水牌电工牌,应有尽有;有人说他高中辍读,全靠自学。有人说他阴鹜大伤,妻离子散;有人说他家庭美满,儿孙满堂。总之他出道十年,还在一团迷雾中。

当然,见过他的人都领了大信封。你总不能去问一个垂头丧气的人,炒鱿鱼请你吃的雷再晖,到底属哪类传说?

你的牙医长得再帅,想必你也希望和他永不相见。

“哦,就是那个传说中,”钟有初故作正经,掰着手指一样样数,“可止小儿多动、挑食、夜啼、尿床的雷再晖?”

何蓉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手里却有条不紊,显是受过良好文秘训练。这份功劳,应当记在她的师父钟有初头上。

“可不就是他!他已经为总部制定一套瘦身计划,甩除不少赘肉。前不久才出了秘一级MEMO,我在梁安妮那里看了两眼——说是大董先生要退下去,小董先生仍在外放中。总部裁员百分之十七。营销和企宣两部合并,两个部长又都是元老级人物,闹得不可开交。”

钟有初讶道:“不是吧?金融风暴已过很久,怎么现在开始顶不住。”

“近两年在风投那一块蚀得厉害——梁安妮说的。去年回总部,她和小董先生出过海。”

“雷再晖刚出道时就已经风传要请他来为公司瘦身。以前……”钟有初顿一声,继续道,“年年都恐吓员工说寄资料给他。年年喊狼狼不来。管他来不来?做好自己的工作就万物生平。”

正说闲话时,丁时英从外面回来接手,赶她们两个去吃饭。

“年轻人吃饭要定时定点。长命功夫长命做。”

丁时英今年三十六,打扮得却像四十六。常年挽一个大髻在脑后,暗喻自己一个头两个大。又常年皱紧眉头,暗喻自己很纠结。

“时英姐,公司是不是真要请雷再晖来做事?”

丁时英不以为意道:“行啦!年年喊狼狼不来。管他来不来?最重要做好自己的工作,万物生平。”

“嚯!刚才有初姐也这样说。”

丁时英便抬头望了钟有初一眼,对何蓉道:“这是老话了。我在百家信用影印机的时候,你还背着书包上学呢!”

钟有初对丁时英笑一笑:“我们俩在这里老生常谈,她们已经听不懂。”

钟有初入职时是丁时英带她,至今八年。八年里出了多少跌宕起伏的事?丁时英已经记不起自己八年前恨嫁的心情,而这妖女还是当初刚入公司的模样。

只有一次她在聚会上喝多了两杯,坐在昏暗的包厢里,用那有些斜视的左眼,轻佻,嘲弄,怜悯地看着自己的师傅:“时英姐,人人都说你和蒙金超有一腿……依我看,不见得呢。你的困境,只怕比做小三更惨。为什么说到职场女人可怜,总觉得是被一个情字套牢?真浅薄。”

她原来神清目明!那为何又非要做这低眉顺眼套中人的假象?凡此种种,令人心生隔阂。

“做好自己的工作——我总嫌这话老套,但打了这几年的工,愈发觉得受用无穷。”何蓉老气横秋道。

这曾是闻柏桢的口头禅。

闻柏桢在百家信做老大的时候,常穿各色针织毛衫办公,墨绿,藏青,浅灰,砖红,杏黄,内衬万能白衬衫;现在蒙金超做老大,每天打红色领结,穿黑色双排扣西装,挺胸收腹。闻柏桢长了一张清秀窄脸,眼睛细长,猿臂蜂腰,就连拿文件从办公室走出来叫人影印的姿态也很认真;蒙金超眼泡总是肿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苍蝇会跌跤。闻柏桢说话语速较慢,声调偏沉,发音特别,只说一遍就具有强大的压迫力,每个人都能听懂兼做到;蒙金超说到激动时声调会不自觉升高,像一根尖锐的铁丝,串着两三个无意义英文单词,例如“我办公室的view一定要很好看,要有fantastic 的sunset”——当然后来西晒的厉害,又换了房间。闻柏桢笑时会先略低一低头,唇角微微一挑——批评也淡淡的,嘲讽也淡淡的,鼓励也淡淡的,称赞也淡淡的;蒙金超无论什么情况笑起来都是一嘴的四环素牙争先恐后往外龅,好像和你很热络。闻柏桢在时,百家信的产品曾远销至英国的世界博览会,受过特别行政长官表彰;蒙金超天天和销售部开会,业绩也没有上升迹象。业界都叫闻柏桢闻狐,业界都叫蒙金超懵懂。闻柏桢过生日,全公司自发凑钱买一件竖条纹彩虹色的名牌马海毛针织毛衫给他;蒙金超过生日,梁安妮直接扣全体员工当月工资的百分之五做派对用途。

一朝天子一朝臣。闻柏桢的高级秘书是钟有初,蒙金超的高级秘书是梁安妮。

“我们去吃饭咯。”

钟有初和何蓉都是带饭一族,比在外面吃便宜又卫生。两人去茶水间热饭,看见桌上放着一碟吃剩下的肥肉。

何蓉使劲嗅两下:“一定是席总管又带自家熏的腊肉来佐餐。又酸又辣,闻着就有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