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集 第六章 伤口
如梦?如幻?
那似是一场悠远而绵长的梦境,可是却没有半分的喜悦,因为到了尽头,才发现原来是一场噩梦。
鬼厉的身体动了一下,苍白的脸上伤心的神色似乎又深了几分。片刻之后,随着一声带着痛楚的呻吟,他缓缓醒了过来。
眼前有光,淡蓝色的光华,在身子周围轻轻浮沉萦绕着。
四周有声音,是风雨之声,风吹雨打,风雨萧萧。
靠在鬼厉胸口的小灰突然直起了身子,看着鬼厉。
冷风再一次吹过。
鬼厉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他看到了陆雪琪的目光,那张和他一样苍白的脸庞,这风雨之夜里,惟一陪伴他的人。
鬼厉的嘴角,轻轻颤动了一下。
胸口的疼痛已经减轻了许多,鬼厉向着胸口看了一眼,只见胸口缠着七八片大小不一的白色布带,看去都是从衣物上临时撕扯下来的,而此刻他的神志渐渐清醒,很快便察觉了自己胸口伤处的断骨,都已经一一被接好了。只是田不易那一掌威力委实是非同小可,他全身气脉都被震伤,虽然有陆雪琪事后施救,但也只怕要养伤多日才能复原了。
一念及此,他下意识地转眼看去,很快就看到了那个养育他长大的恩师。鬼厉没有说话,他似乎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风雨之中,田不易的脸庞上溅满了水珠,默默地躺在肮脏的泥泞之中。
有谁知道,他死后会如此?
喉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沙哑喊声,鬼厉的身子从陆雪琪的怀间滚了下来,落在了泥泞之中,然后挣扎着向田不易的遗体爬了过去。陆雪琪吃了一惊,本能地向前拉住了他。可是她的手碰触到鬼厉身体的时候,却听到鬼厉低低地说了一句:
“别拉我。”
陆雪琪木然呆立,缓缓收回了伸出的手。她的目光望着鬼厉,一直跟随着他,看着鬼厉离开了天琊的光环,一步一步吃力地向着田不易的身体爬了过去。风雨无情,凛冽而来,很快打湿了他的身体,一路之上,混浊的泥浆溅满了他的身躯。
猴子小灰跟在鬼厉身旁,看着主人的模样,似乎也有些着急,不时跳到鬼厉身边,伸出双手想要拉他一把,可是鬼厉相比于小灰身躯太大,小灰一时也使不上劲,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吱吱吱吱”叫了几声。
终于,鬼厉爬到了田不易的的身旁,触手处,早已冰凉。鬼厉牙齿紧紧咬着,身躯也微微颤抖。他的目光,细细打量着面前的田不易,像是多年的游子归来,却终究只剩下了绝望。
从他脸上,滴下了水珠,落在田不易已经僵硬的脸上。
风雨愈发大了。
他的目光,慢慢落在了田不易的胸膛,虽然是曾经整理过的衣衫,然而那巨大可怕的伤口,仍然触目惊心。鬼厉像是整个人都被刺了一下,身子都僵住了。
然后,他缓缓转身,向后望去。
身后,是陆雪琪孤单而凄然的身影。风雨中,她默默地迎着鬼厉看来的目光,脸色毫无血色,缩在了衣袖里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在她的肌肤之中。
那一瞬间的对望,不知又是怎样的心酸?
鬼厉脸上的表情,渐渐茫然,连最初的痛楚伤心,也渐渐消失,只有茫然。也就这么茫然地转过了头去,重新看着田不易,风雨吹来,田不易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溅上了地上的几点泥浆。
鬼厉慢慢的伸出手去,抹掉了田不易脸上的雨水。当他触及田不易脸上冰冷的肌肤的时候,他的手却像是被火烫了一般,本能地向后一缩,然后才再次伸出,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擦去了田不易脸上的泥浆与雨水。
然后,他支起身子,爬近恩师的身躯,用自己的胸膛,为田不易遮挡这漫天风雨,不再让这凄风苦雨,碰触到他的身子。
陆雪琪默默看着他做的一切,没有阻止,在她美丽的脸上,只剩下了凄凉。
“我少年时,家破人亡……”鬼厉的声音,突然从风雨之中传了过来,他说得很慢,就像每一个字,都在他心间翻滚了无数次,才慢慢吐露出来。
陆雪琪悄悄走近了他,而鬼厉的身子保持不动,依然还在为田不易遮挡风雨。
“是师父他带我回了大竹峰,教我养我,他老人家的恩情,我一辈子也还不了。”
鬼厉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为伤后疲累,有些支撑不住。陆雪琪脸色变了变,伸手前去扶他,可是她的手才碰到鬼厉的身子,鬼厉却向一旁稍稍移开了一些,避开了她。
陆雪琪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鬼厉吃力地抱起了田不易的身躯,将他的头脸深深抱在自己的怀中,同时他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痛楚之意,口中只是低低自语着。
陆雪琪站在他的身旁,在风雨之中,仍然将他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鬼厉只是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话:
“我一辈子,也还不了了……一辈子,也还不了了……”
陆雪琪的唇,微微颤抖着,她的目光,掠过了田不易的脸庞,有谁知道,就在这同样一个晚上,这个人也曾经微笑着和她说话,对她许下过诺言,让她在曾经的绝望中,看到了希望的微光。
那一剑,那一个伤口……
伤了的人,却又何止一个!
她凄然而笑,转过身去,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摇晃了几下,秀眉皱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点点滴滴,落在她胸口衣裳、也落在了大地之上,只是风雨无情,不消多少时候,便被这雨水侵蚀不见了。
她抬头望天,冰凉的雨滴落在了她脸上,那苍穹如墨,漆黑一片。
不是快天亮了吗?
可是为什么,这世间天地,直到这个时候,除了这寂寥的风风雨雨,剩下的,只有漆黑一片呢?
陆雪琪眼角有泪,在那风雨之中,悄然滑落。
第二十三集第07~08章
第七章回家
雨散云收,黑暗的夜终于过去,天际透出第一道微光,悄悄洒向人世间。
青云山大竹峰上,还是一片宁静。弟子们虽然勤奋,但也不会这么早起身。守静堂外,飞檐瓦片间,还有昨晚留下的残露,化作水滴,断断续续地滑落下来。远方的竹林还是与往日一般的青翠,遥遥望去,这个时候竹林中还有弥漫的山雾,如薄纱一般,轻轻飘动。
守静堂的大门也和平日里一样,依然是大开着门的,门槛背后,青砖之上黄幔舒卷在柱子一旁,供奉着三清神像案前的长灯明火,在晨光中静静燃烧着。
微带着寒意的晨风,从远方吹了过来,掠过屋宇楼阁,在守静堂这里轻轻打了个转,又吹向更远的地方。在风中,传来了几声清脆悦耳的鸟鸣,这是清晨里唯一的声音。
这是一幅十分安宁的画面,道家仙境,不知有多少清晨都是这样度过,不沾有丝毫的尘世俗气。但在这样一个早晨,却与往日有了不同,多了一道不和谐的异常。
一个全身湿透的身影,跪伏在守静堂的门口,头颅深深埋在臂弯之间,贴着地面。他跪伏的周围土地,都已经被从他身上滴落的水珠淋湿了,而从他身上、衣物上,仍然还不断有水珠渗出、滑落。
而在这个人的身前六尺开外,守静堂门口青砖石阶之上,田不易的遗体安静地躺在守静堂的门口。虽然没有了生命,但田不易看去显得十分安详,脸上并没有痛苦之色,似乎死亡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田不易的双手,合拢放在胸腹之间,身上的衣物也都被细心地整理过了,整齐地穿在身上。此外,他的衣服上也有淋湿的痕迹,但水汽却远远比在台阶之下跪着的那个人好多了,只不过衣服上到处都有泥浆弄污的痕迹,虽然看得出经过人加以揉洗整理,但仓促之间,无法洗净,所以这些痕迹仍然随处可见。
不过,想来他也不会在意这个吧。
晨风依然还在吹着,轻拂过青云山大竹峰的山头,吹过了守静堂的飞檐青瓦,吹在了守静堂前。像是感觉到了风中的寒意,鬼厉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他的身体看去还是虚弱,只是,他却还是一动不动地跪着,对着守静堂的大门,将头深深埋下。
这里有他熟悉的一切,楼阁殿宇,石阶神像,甚至于他跪伏之地上的泥土,和泥土中散发出来的淡淡气息,都是他记忆深处不能有片刻遗忘的片断。不知有多少次,他曾梦想过回到当年,重回这片山峰土地,而如今,他回来了,却是心若死灰。
在鬼厉跪伏的身影背后,走过长长的一片空地,视线所及的地方,便是那个张小凡曾经的乐园——厨房。十年过去了,两块木板做成的厨房的门,好像还是没有改变,只是多了几道伤痕,掉了少许木块,显得更加沧桑了。
厨房的门是虚掩着的,但很快被一只毛茸茸的手推开了,伴随着几声细微的“吱吱”声,猴子小灰大来了门,轻轻跳了进来,
甚至这厨房中的摆设,看来都没有改变过,吃饭的桌椅,煮饭、炒菜的灶台锅碗,都还在原来的地方。小灰的眼睛转了转,熟练地跳上了房子中间的桌子,然后向右边看去。
果然,在厨房桌子的右边,靠着墙壁的地方,有一大堆的干燥茅草堆在一起,上面一个黄色的身影,正在酣睡,口鼻之中还不时发出“哧哧”的几声,正是那只与小灰从小玩到大的大黄。
小灰蹲在桌子上,尾巴卷了起来,却没有立刻跳上前去,好好和离别许久的好友拥抱。它只是抓了抓脑袋,转过头向着厨房门外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大黄,似乎有点犹豫不决。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耷拉着耳朵酣睡的大黄,眼睛仍然那么闭着,但两只耳朵突然竖了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然后脑袋动了动,张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趴在不远处桌子上的熟悉身影,大黄吃了一惊,但立刻来了精神,睡意全无,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对着小灰“汪汪”叫了两声,三两步跃了过来,后脚着地,两只前脚趴在了桌沿,眼中满是兴奋之意,尾巴摇晃个不停。
小灰咧嘴笑了起来,似乎也被大黄的情绪感染,一把将大黄的狗头抱在怀里,抚摸着大黄油光鲜亮的皮毛。大黄不住用脑袋顶着小灰,然后伸出舌头舔小灰的脸
小灰“吱吱”笑了起来,翻身跳下了桌子,大黄也回过身来,打闹了一阵之后,小灰像是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伸出手拍了拍大黄的脑袋,然后向着厨房外边指了一下。
大黄看了看小灰,不大理解小灰的意思。小灰“吱吱吱吱”又叫了几声,跳到了大黄的背上,大黄四脚迈开,跑出了厨房,四下张望,很快就望见了守静堂那里有一个跪着的人影。
而那个身影,分明也是它所熟悉的。
大黄不由得兴奋起来,冲着那个身影“汪汪汪”连叫了几声,迈开步子就大步跑了过去,一路之上尾巴摇晃个不停。很快地,它就跑过了那片空地,接近了鬼厉,只是就在中国时候,大黄的脚步突然窒了一下,却是停了下来。
它的目光越过了对着守静堂大门跪伏这个的鬼厉的身影,望见了平静躺在守静堂外石阶上的田不易的遗体。
小灰悄无声息到从大黄的背上滑了下来,跑到鬼厉的身边,摸了摸脑袋,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蹲坐在了地上,紧靠着鬼厉的身体。
大黄慢慢走了过去,迈上石阶,来到田不易的身旁。它先是注视田不易的面容良久,然后轻轻嗅了嗅田不易的身子,接着又嗅了嗅田不易身体的其他地方。它的尾巴在这么做的时候,一直对着田不易轻轻摇晃着,最后,大黄转过头来,似乎还是有些困惑的样子,走到田不易的头旁,轻轻用脑袋去蹭田不易的脸,口中发出了低低的“呜呜”声。
田不易没有任何的反应。
大黄呆了很久,却没有预想中的狂吠与长嚎。它最后一次无力地蹭了蹭田不易的脸庞还是没有反应,像是放弃了一般,这只黄狗默默地在田不易身前趴了下来,它的双眼还是盯着田不易,像是希望田不易突然会醒来一样,它把头放在前脚上,耷拉下了耳朵,依偎在主人没有生气、冰凉的身旁。
清晨的风,带着昨夜的寒气,悄悄吹过。石阶之下,鬼厉的身子又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又再次陷入了静止状态,一动不动地跪伏着。
这带着寒意的清晨,时光还在悄悄流逝。
“啊!”
一声轻呼,苏茹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云鬓微乱,花容憔悴,她慢慢从桌子上支起了身子,昨夜,她便是在这张桌子上,悄然睡去。
合上的窗扉松开了些,从那缝隙中透进了清晨的一道光亮,照进了屋子中见,苏茹怔怔地看着那些光亮许久,待心情慢慢平静了,才略微苦笑了一下,转过眼来,将桌子上摆放着的一面小圆镜拉了过来。
镜子中,出现了她美丽的容颜,纵然因为思念和熬夜,显得有些憔悴,但从她面上散发出来的风姿,却依旧令人动心。
容颜还未老,心呢?
她端详了镜中自己的模样许久,叹息了一声,将小圆镜压在了桌上,然后起身走到了窗前,一伸手,“吱呀”一声,将窗扉完全打开了。
清晨的光亮顿时涌进了这个屋子,驱赶走了所有的阴暗,让人心情为之一震。苏茹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迎着窗外,慢慢伸了个懒腰。
晨风吹在脸上的感觉,还带着一些隐约的寒意。
她开门走了出去。
看着这天色还早,想必那些弟子们都没有起床吧,也罢,就让他们多睡一会儿,稍候还要吩咐他们下山去寻找不易,估计也有的他们累了。
苏茹心中这么想着,信步向着守静堂前殿走去。
弯曲的回廊在脚下慢慢延伸,回廊之外,修竹在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不知怎么,苏茹在这样一个清晨,却发现了自己平日里忽视了的很多东西。
回廊栏杆上的漆,年深日久,斑驳剥落,很多地方都掉落了。记得上一次刷新守静堂,还是自己和田不易新婚的时候,不知不觉地,这个回廊竟也陪着自己度过了无数岁月,而自己提升农田从这里经过,竟没有发觉。等田不易回来了,一定要让他找个时间重新粉刷一次。
还有栏杆外头竹林中最粗的那枝修竹,依稀还可以望见刻在竹身上的两柄小剑,那是当初自己新婚喜悦之下,刻在了青竹之上,希望可以双剑合璧,同修仙道。记得那个时候,田不易还曾经笑话刻得难看,自己假装发怒,登时将他急了半死,哄了半天才饶过了他。
当年情景,如今犹历历在目,苏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心情好了起来。她深深吸了一下清晨这略带着甜味的空气,继续走去。随后,她又想到,大黄是不易从小养大的狗,他走了这么多日,也不知道徒弟们有没有把它照顾好,要是不小心饿瘦了些,不易回来又该要抱怨人了吧。
苏茹微笑着摇了摇头,决定趁着现在还早,去一下厨房看看大黄。她这么一路走来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守静堂前殿之上。
“当!”
清晨里第一声的钟鼎之声,远远从远方传来,那是青云门晨起的信号,也是唤醒这新的一天的声音。这钟鼎之声低沉而厚重,回荡在群山里,久久不散。
苏茹的心,似乎也随着这声音,猛地跳了一下。
守静堂前,有身影或跪或躺,而一向爱睡懒觉的大黄,不知怎么今日却起得这么早,而且乖乖地趴在守静堂门口石阶之上,无精打采的样子。
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大黄耷拉的耳朵动了动,脑袋转了过来,向着守静堂里看了一眼。那晨光还未完全照亮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女子,正呆呆地望着这一切。
苏茹的心,不知为何跳得越来越快,甚至像是要爆炸开来一样,令她有喘不过来气的感觉。那个静静躺在守静堂石阶上的身影,熟悉得像是刻在她魂魄深处,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影子。
可是她此刻,却在心中千百次地祈求,自己错了,自己看错了……
她面色白得像纸一样,脚上如灌了铅,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嘴唇也在微微颤抖。趴在田不易身旁的大黄,看着苏茹缓缓走来的身影,尾巴对着她轻轻摇晃了一下,却又重新把头埋在地上,一双眼默默注视着躺在眼前饿主人。
走近了,终于还是近到了无法再逃避的地方。田不易那张熟悉的脸庞映入在苏茹的眼帘里,他仿佛是睡着了,安静地睡着了。
苏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个踉跄,竟是跌倒在地。幸好她道行深厚,勉强稳住了身子,饶是如此,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双脚无力,走到了田不易的身子旁边,跌坐了下来。
颤抖的手,慢慢抚过田不易的身躯、衣衫,经过田不易胸膛的时候,苏茹的手停顿了一下,抖得更加厉害了,然后,她眼角缓缓流下了两行清泪,一滴一滴,落在了田不易的脸庞之上。
在她身旁,大黄发出了“呜呜”的哀鸣声,把头凑了过来,在她的腿边,轻轻摩擦。
她缓缓抬头,望着石阶之下跪着的那个身影,还有在那个身影一旁的灰毛猴子,半晌之后,她低低地,带着哽咽,道:“你是……小凡?”
鬼厉的身子抖了一下,没有抬头,相反的,他的头颅反而埋得更低了,甚至已经紧紧贴在了粗糙的地上。泥土磨砺着他的肌肤,开始他仿佛毫无知觉,过了一会,才听到他发抖的声音。
“是……弟子……,师……娘。”
苏茹凄然一笑,道:“你不必如此,起来说话吧。”
鬼厉跪伏在地,没有抬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不敢再看苏茹一眼,低声道:“弟子最该万死,没……没能保护师父周全……”他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说的每一个字,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惩罚。
苏茹慢慢地将田不易的上半身抬起,拥抱在自己怀中。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不知是不是因为感觉到了田不易身上的冰冷,还是想着,要将这冰冷的身躯,用自己的温暖去焐热。
“你起来吧。”她的声音听起来空洞而凄凉,在鬼厉记忆中,从没用记得苏茹曾如此无力、无助的语气,而这个发现,只能令他更加的痛苦,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脸在沙土中慢慢移动,好让那面上痛楚,可以分散就快要炸开来的心。
“你不起来,又怎么告诉我事情经过呢?”苏茹淡淡地说着,目光却只望着怀中早已没有知觉的那个身体,像是此时此刻,她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东西了。
大黄向前爬了两步,用头轻轻蹭了蹭田不易的身子,哀鸣声低低不绝。
鬼厉的身子停顿了一会,慢慢直了起来,抬起头,看向苏茹。那个端庄美丽的女子,即使是在这心死的时刻,仿佛也不曾失去她的风姿。晨风中,她微微起伏的秀发,飘在她的鬓边,伴随着她将白皙的脸颊贴在田不易的脸庞之上。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家了……”
这是鬼厉听到苏茹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胸口猛然间气血激荡,血气如汹涌浪涛一般翻滚起来,跟着眼前一黑,就像是脑海中一直绷得死死的、紧无可紧的一个弦,瞬间断裂了开去。
他“扑通”一声,像一面木板摔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在他迷迷糊糊就要失去知觉的前一刻,眼前黑糊糊的一片,感觉像是全身都被火烧了一般炙热无比,但身体里面,却冷得像冰块一样。而远处隐隐约约团传来了几声大喊,那喊声中带着惊恐与痛楚,片刻之后便化作了一片哭泣之声。
纷乱的脚步四处响起,但都是向着一个方向而来。
“师娘!师娘……”
这无声的呐喊,是鬼厉脑海中最后也是唯一闪过的念头,然后,他便再也没有知觉了。
第八章亲人
这一睡,也不知熟睡了多久,只是在沉眠之中,却感觉到周围都是熟悉的味道,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过这种安心的感觉了所以也深深地沉入梦乡,似乎不愿醒来,只是在梦的深处,却总有股刺痛的感觉,一直萦绕着不肯散去,时时刺着心间。
长出了一口气,鬼厉悠悠醒来。眼前置身的这个房间,他恍如做梦一般,默默地望去。还是少年时候,他便是在这里住着,然后长大,这里的桌椅床铺、门扉窗户,几乎都是刻在了他的心间。
靠着床铺的墙上,那个偌大的“道”字还挂在墙壁之上,只是颜色、字迹,都有些褪色了,但那一笔一画,看去仍如自己当年初见时候,那样的苍劲有力。
窗户上的木框发出了一声轻响,开了一条缝隙,灰毛猴子小灰从外面跳了进来,一眼看到鬼厉已经醒来,半坐在床铺之上,不由得高兴起来,咧嘴笑个不停,几下就跳到了床上。
鬼厉心中一阵跳动,这情景,仿佛就像是多年前一样的,若不是自己身上的伤势,还有小灰头上开启的灵目,他真有南柯一梦的错觉。
只是,那终究是不可能的。
小灰对着鬼厉“吱吱吱吱”地叫着。鬼厉低头看去,只见小灰双手抓着好些个野果,想来是从外头摘的,此刻仿佛要拿给主人分享。鬼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吃。小灰也不多让,便转过身呼地一下跳到了房子中间的桌子上,蹲坐下来,然后张口大嚼了起来。
鬼厉默默地望着这房中的一切,最后目光落到小灰进来时半打开的窗户上。从窗外进来了一小片光亮,看不清楚外面的事物。可是鬼厉不用看也知道,在窗户之外是一个小小的庭院,那里有一棵苍松,青青草坪,还有一条石子铺成的小道,在院子一侧,还有一个半圆的拱门。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早已被他镂刻在记忆深处,再也抹不去了。
空气清新得好像略带甜味,就连屋外那个小小庭院里,也似乎传来青草的芬芳。
恍惚中,他有回家的感觉,可是片刻之后,心底一阵刺痛,却唤醒了他。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鬼厉的目光,转向了那扇门。脚步声很快就到了门口,但是在那扇虚掩的门前,门外的人却似乎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推开门扉。鬼厉注视着那扇门。
片刻之后,门终于被推开了。
一个高大而稳重的身影,站在了门口,几乎是在同时,那人也望见了醒来的鬼厉。他们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却都没有立刻说话。在他们的目光中,一时间都有太多的复杂情绪,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才让原本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声。
猴子小灰坐在桌子上,口一张吐出了一个野果的果核,然后向着门口处看了一眼,“吱吱”叫了几声,又埋头吃它的野果去了。
站在门口的男子叹了口气,嘴角似乎也露出了一丝苦笑,摇了摇头,走了进来,对着鬼厉深深看了一眼,道:“这么多年不见了,我是该叫你老七,还是叫你小师弟呢?”
鬼厉的嘴唇动了动,末了,他望着面前的这个男子,低低地叫了一句:“大师兄……”
大竹峰上的一切,仍旧像记忆中那样的安静,一片静悄悄的,也不知其他的人都去了哪里。
宋大仁默默地望着面前的这个人,曾几何时,他曾经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师弟,是大竹峰田不易恩师座下最不成器的七弟子。而如今,时移事异,物是人非。
十年了,这却还是初次相见。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宋大仁坐在鬼厉的+对面,这么问道。
鬼厉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十年了,回首间光阴如水,不知不觉已走过了这许久的路,只是,却又如何说得上一个“好”字!
宋大仁端详着他,曾经的那个少年张小凡,如今看去还有着当初的轮廓,只是容颜之上,终究还是多了沧桑的味道,而不知何时,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但如今道行也比自己高了许多的人,他的鬓角,却已经隐隐有白发出现了。
宋大仁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淡淡道:“你现在身子怎样了?”
鬼厉低头看了看伤口,只见胸口处原先的那些碎布,此刻都已经换做了整齐干净的绷带,显然是大竹峰的这些师兄替自己重新包扎过的。而胸口间的伤处显然还隐隐作痛,但比起昏厥之前已经好上许多了。他默然片刻,道:“我没什么大碍了,多谢师兄挂念。”
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看宋大仁,道:“我……已经反出了青云,你们还认我这个师弟吗?”
宋大仁笑了笑,虽然笑意中带着几分苦涩,道:“师娘都跟我们说过了,师父他老人家生前的时候……”说到这生前二字,宋大仁眼眶一红,声音明显哽咽起来,鬼厉听在耳中,身子也是微微一颤。
宋大仁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师父他老人家生前,曾经多次告诉师娘,说自己从未亲口将你赶出大竹峰,而且他老人家也从未想过十年前你有什么错了。所以师娘吩咐我们,今时今日,只要你自己还愿意的话,便还是我们青云山大竹峰的老七……小师弟……”
鬼厉慢慢低下了头,身子微微颤抖着,左手放在床铺褥子上,紧紧抓成了一团,右手则捂住了脸,悄悄擦去眼角渗出的泪水。
房间里,一时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当看到鬼厉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时,宋大仁低沉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
“如果你身体没什么大碍了,便随我去守静堂吧,师娘在那里为师父……守灵,她想见你。”
“……是”走出了拱门,看到的便是那个熟悉的环形回廊,宋大仁一声不吭地前面走着,宽厚的肩膀背部,就像一座小山。
鬼厉默默地跟在他的背后,不禁又想起了少年时,当自己初次来到大竹峰的时候,便是一路跟随着宋大仁,慢慢融进了大竹峰的世界。
回首往事,恍然如梦。
他的目光,悄悄落在宋大仁的腰间,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宋大仁腰间已经多了一条白布,自然是为了恩师田不易去世,戴孝致哀了。
他脸色黯然,合上了眼。
走出了那条回廊,便远远望见了守静堂,只是与平日里一片清净不同的是,今日的守静堂却飘出了烟尘香火,同时隐隐传来哽咽哭声。
宋大仁默默向着守静堂走了过去,走了两步,他忽有所觉,回头看了看,却发现鬼厉怔怔站在原地,望着守静堂,却没有迈开脚步跟上。
“怎么了?”
鬼厉的脸色看去十分苍白,不知怎么,他望着那个烟火飘荡传来哭声的守静堂,心中竟有了几分畏惧,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不敢去面对将要伤心的家长。
宋大仁似乎看出了什么,叹了口气,道:“走吧。”说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鬼厉的身子动了动,看了宋大仁一眼,默默点了点头,迈步走了上去。越走近守静堂,烟火的气息就越是浓烈,而哽咽哭泣的声音也越发得清晰,但其中虽然有鬼厉记忆中熟悉的声音,却没有女子的哭声,没有苏茹的,也没有他原本预料的那位已经嫁作人妇的师姐田灵儿。
终于,在宋大仁的带领下,他再一次站在了守静堂的大门入口。
八道目光视线,瞬间转了过来,停在他的身上。鬼厉的身子隐隐有些发抖,他的目光一个人一个人地望了过去。
吴大义、郑大礼、何大智、吕大信、杜必书!
这些熟悉的面孔,此刻都一一呈现在鬼厉的眼前,多年之前,他们曾是这世上他最可亲切的亲人。是他最可信赖的师兄。
他们的腰间都和宋大仁一样,绑着戴孝的白布,他们的脸上都有悲伤之意,有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守静堂内,放着一个铁皮大锅,里面燃烧着火焰,站在旁边的师兄们,缓缓将手中的纸钱放入火焰之中。
烟火缭绕,烟雾弥漫。
鬼厉怔怔望去,在那烟雾之后,田不易安静地躺在一张灵床之上,身上被弄脏的衣服,已经换成了一套干净的,整齐地穿在身上,看去似乎他的容貌精神,也安详了许多,师娘苏茹此刻坐在田不易的遗体身旁,伸出手握住了田不易的手,紧紧相握。
她的神情很悲伤,但是却没有流一滴眼泪,在她的鬓角发间,插着一朵白色的小花,那是清晨里还微带露水的野花,淡雅美丽,带着几分忧伤。她只是紧紧握着丈夫的手,凝视着田不易的脸庞。而他的女儿田灵儿,却没有在这守静堂中出现。
而那只从小被田不易养大的大黄,此刻无声无息地趴在灵床旁边的地上,头也无精打采地伏在地面,完全失去了平日里跳脱的性子。
鬼厉的目光落在了田不易身上之后,就再移动不开了。他脚步沉重,慢慢地一步一步挪了过去。宋大仁默不作声地走到旁边,拿了一根麻绳回来,递给鬼厉。鬼厉看了看他,眼中掠过一丝感激之色,点了点头,接过了麻绳,低声道:“多谢。”
宋大仁向苏茹处看了一眼,道:“你过去师娘那里吧。”说完,他默默走回到同门师弟们的中间,向着田不易的遗体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当他的头抬起时,眼眶又有点红了,转过身从跪在自己身旁吴大义手中接过一叠纸钱,开始慢慢丢到火里。
鬼厉看了手中的麻绳好久,然后将绳子绑在了腰间,灰白色的绳子在腰间缠绕着,带着几许悲哀,却又仿佛将他的心,重新绑在了这里。
他默然前行,走到了灵床之前,跪了下去,向着田不易的遗体叩拜了三个响头,随后,转向苏茹跪伏在地。
“弟子……”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了下来,过了良久,才听到他用低沉的声调,重新开口道:“弟子张……小凡,拜见师娘。”
身后,宋大仁等六位大竹峰弟子向这里看来,面上表情都是有些复杂,但更多的,仍然还是那种血浓于水的欢喜与亲切。
就算是苏茹面上,也一样露出淡淡一丝欣慰,她望着鬼厉,点了点头,随后面上掠过一丝伤痛之色,看向田不易,低声道:“不易,你听到了吗,这是老七啊,他回来给你叩头了。”
鬼厉跪伏在苏茹脚下,口不能言。
身后,传来了哽咽之声。
烟雾缭绕,徐徐飘荡,守静堂中变得有些恍惚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主人不在了,连这作殿堂看去也显得空荡荡的,丝毫没有因为人多而变得喧闹。
半晌过后,宋大仁擦去眼角的泪水,走上前来,来到苏茹身边,低声道:“师娘,师父的后事请您示下,要一一通知各脉的师长前辈,我还打算赶去龙首峰一趟知会灵儿师妹,让她……”
“此事不急!”苏茹突然打断了宋大仁的话,淡淡地道。
宋大仁吃了一惊,在他身后的众弟子,包括鬼厉在内,也一时都怔住了,守静堂中,一时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宋大仁才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道:“师娘,师父过世,弟子们都明白师娘伤心,只是这后事……却是不能拖啊。”
苏茹脸色淡淡不变,非但如此,她甚至连看也没看宋大仁一眼,在她眼中,除了刚才望了那个刚回来的老七一眼,便只有田不易的身影了。
宋大仁面上露出尴尬之色,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对,回头看了看那些跪在地上烧纸钱的师弟们,但众人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个时候,苏茹却开口叫了一声:
“大仁。”
宋大仁急忙应道:“是,师娘,您有什么吩咐?”
苏茹道:“你和其他人暂且出去,没有我的交换,不准进来。”
宋大仁呆了一下,退后了几步,旁边几个师弟都是看了过来,宋大仁皱眉不语,站在他身旁平日最是机灵的何大智冲着他微微摇头,脸上有焦虑之色,宋大仁看在眼中,眉头只是皱得更紧了。
他与这些师弟们在一起的日子不知有多久了,何大智心中担忧什么,他自然清楚明白得很。他是这些弟子中跟随田不易与苏茹时日最久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师父师娘之间的伉俪情深,这要是在他们这些人不在的时候,师娘一个想不开的话,岂非……
一念及此,宋大仁脸吓得都白了,这脚步也无论如何也迈不动了。便在这时,苏茹瞪了他们几人一眼,微怒道:“你们干什么,莫非你们师父一死,你们都不将我这个师娘的话放在眼里了吗?”
“扑通!扑通!”
一连几声,除了原本就跪在苏茹面前的鬼厉外,宋大仁等大竹峰弟子都跪了下来,伏地叩头,宋大仁口中连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苏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疲倦之色,似乎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轻轻挥了挥手,道:“你们出去吧。”
宋大仁等人不敢再违抗师娘的意思,当下一个个苦着脸向后退去,但是心头那块大石却是沉甸甸的,不知该如何是好。鬼厉向着苏茹轻轻拜了几拜,也缓缓向后退去,不了他才退了几步,苏茹忽然道:
“老七,你留下来,我有话问你。”
鬼厉一怔,停下了脚步,但身后宋大仁等人却是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只要有人在师娘身边,想来就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当下只听脚步声声,不多时,宋大仁等六人都已经退出了守静堂。
守静堂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燃烧的火焰吞噬着纸钱,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音。
鬼厉默默站在原地,低头不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苏茹叹了口气,道:“你师父这个人,向来是嘴硬心软的。十年前那场变故,他一直耿耿于怀,虽然他没有开口对我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心里其实是觉得很有些对不住你的。”鬼厉眼圈一红,用力摇头,急道:“不是,是弟子不肖,辜负师恩,是弟子对不住师父……”话说到后面,已是哽咽了起来。
苏茹的嘴角轻轻颤抖了一下,听到面前鬼厉略带哭音的话语,似乎她也被勾起了心底伤痛,只是她眼中虽然痛楚,却终究还是强忍住,没有掉泪。她默默望着田不易的脸庞,幽幽道:“在你师父心里,从来就没当你是一位赶出门墙的弟子,你明白吗?”
鬼厉垂头低声道:“是。”
苏茹道:“既然如今你也认回了他这个师父,你且过去,给他烧些纸钱,权且当做你尽了几分孝心,想必不易他也会高兴的吧……”
鬼厉牙关紧咬,向着田不易遗体跪了下去,拜了三拜,眼中有泪,然后起身走到了大锅旁,跪了下去。铁锅中的火焰已经低了很多,想来是因为宋大仁等人都走了出去,没有人添加纸钱的缘故。鬼厉向旁边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堆放着好几叠厚厚的纸钱,都是没有开封的新品。
大竹峰上都是修道中人,几百年只怕也用不上一回纸钱,这些东西想必都是宋大仁临时置办后事、去山下购置上来的。想到此处,鬼厉心中又是一酸,默默伸手拿过一叠,解了封条,将纸钱一一化作灰烬。
苏茹坐在田不易身旁,默默地望着那起伏不定、翻滚不休的火焰,那火光倒映在铁锅旁的鬼厉脸上折射出忽明忽暗的光线。
她忽然开口问道:“你师父过世的时候,你就在他身边吗?”
鬼厉身子微微一震,随后将身子转了过来,仍是跪在铁锅旁边,同时面对着苏茹,低声道:“是。”
苏茹深深看着鬼厉,道:“昨日你昏厥之后,我替你治伤换药,却发现你胸口重伤之处,体内竟有一道你师父独有的赤焰剑气,伤你经脉最重的,也是因为此故,这是怎么回事?”
鬼厉心头猛然一跳,不知不觉手间微微出汗,片刻之后,他低声道:“弟子这一次受伤,的确乃是师父下的重手,可是……”
他说到这里,一时茫然,竟不知从何说起,那一夜变故陡生,曲折诡异,饶是他已经久历人间纷争动乱,却也不禁是为之惊心动魄,更何况其中更有他一生最是敬爱之师长殒命,更加是难以言述了。苏茹哼了一声,凤目生威,冷然道:“你给我从实道来。”
鬼厉一时竟不敢与苏茹对视,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才徐徐说起,将那晚从自己回到草庙村废墟遇神秘人物,一路追逐到河阳城外废弃义庄,一直到后来田不易亡故,缓缓向苏茹说了一遍。
苏茹面色越听越是苍白,尤其是听到最后田不易最后亡故的那一段后,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只一双手紧紧地抓着田不易的手掌,像是生怕丈夫再一次离开一样。
末了,鬼厉低声道:“事情经过便是如此,弟子万不敢欺瞒师娘。”
苏茹目光移向田不易,深深望着那张熟悉而安详的脸,或许,在丈夫的心中,他并没有多少的悔意吧,在他心里,本就是觉得这些是自己应该做的事吧!
她深深呼吸,挺直了身躯,虽然她心里其实真的很想就这般躺下去,和丈夫躺在一起,再也不管什么了,只是,她知道还不到时候。
“你真的看清了……”苏茹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的飘忽。
鬼厉一时没听明白,道:“师娘,您的意思是?”
苏茹脸色苍白,低声道:“那个神秘人,真的是掌教真人……道玄师兄?”
鬼厉深深吸气,断然道:“弟子亲眼所见,那人便是化作飞灰,弟子也不会看错的。”
苏茹默默点头,过了片刻,她徐徐又问道:“以你刚才所言,不易他最后心智大乱时,将你击倒,乃是小竹峰的陆雪琪杀了他吗?”
鬼厉身躯大震,片刻之间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但到了最后,他仍旧是一咬牙关,道:“是!”
苏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鬼厉,似在出神。然而在她目光之下,鬼厉面上的神情剧烈变幻,如煎熬一般,半晌之后,他才低声道:“那……陆雪琪她,她其实是为了救我,不,是弟子……”忽地,他面上神情一肃,跪伏在地,低声道:“师娘,千错万错都是弟子的错,那陆雪琪她……”
苏茹叹了口气,道:“我记得青云门中弟子,这些年来,你不是和她最是要好吗,就算你入了魔道听说她仍是对你挂念不已,为了你几次逆了水月师姐的意思,更是回绝了焚香谷云易岚谷主的提亲,不是吗?”
鬼厉跪伏在地,心中乱成一团,腹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当日那场大变之晚,虽然他明知陆雪琪多半是为了救他才不得不出手,然而田不易终究是养育他长大成人的恩师,更是他一生敬爱之人,而就是在他眼前,那一把天琊神剑生生贯穿了恩师的胸膛……之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深心痛楚之时,将陆雪琪拒之千里之外。
南疆动乱之后,曾有的短暂拥抱,却在这造化弄人之下,鸿沟更深更巨,真不知苍天为何这般残忍了!
此番在苏茹面前,虽然鬼厉曾有过如此复杂心态,却不能坐视苏茹对陆雪琪有所误会。然而他更深深明白,师娘对待师父一片深情,比之自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连自己都难以接受的事,却又如何能要求师娘宽宏大量呢?
鬼厉怔怔无言,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事实如刀锋般尖锐无情,每一个接近的人,似乎都要被它所伤害!
只是此刻苏茹的面色,却没有鬼厉想像的那般决绝,相反地,在最初的悲伤过后,她面上却慢慢有了思索之色。片刻之后,苏茹对鬼厉道:“我记得刚才你说过,不易临终之前,神志曾短暂回复,认出了你,是吗?”
鬼厉点了点头,道:“是。”
苏茹道:“那他可对你说了什么话?”
鬼厉凝神思索了片刻,低声道:“师父醒来之后,对我说了两句话。”
苏茹追问道:“他说了什么?”
鬼厉道:“师父说的第一句比较怪,只是重复地说了三个字:不怪她、不怪她。第二句是交代弟子,在师父过世之后,将他老人家的遗体带回大竹峰交给师娘,并转告师娘……”
苏茹面色一变,道:“他要你对我说什么?”
鬼厉低声道:“师父临终的时候要弟子转告师娘,请师娘节哀,不要……不要做傻事。”
苏茹怔怔无言,眼眶中泪光盈盈,身子晃了又晃,看去全身无力,摇摇欲坠,已是伤心欲绝的模样。鬼厉心中痛楚担忧,却又不敢上前,只能跪伏在地,叩头道:“师娘节哀!”
半晌之后,才听到苏茹略微平静下来的声音,低低道:“我没事了,你起来吧。”
鬼厉这才站了起来,抬头看去,苏茹的脸色已是平静了下来,但眼中伤心之色,仍是显而易见。
守静堂中,又是一片沉寂,鬼厉默默向着旁边铁锅中添了几张纸钱,这时,苏茹忽然开口道:“你心里是不是也对陆雪琪出手杀了你师父,有所不满和怨恨?”
鬼厉吃了一惊,不知师娘问的这一句究竟是何意思,一时答不出来。但苏茹乃是聪明至极的人物,加上世事早已看穿,只看可鬼厉面上的神情,便已大半了然于胸。
她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不易临终前还要对你说的‘不怪她’三字,是什么意思?”
鬼厉一怔,道:“什么?”
苏茹微微苦笑,道:“如我所料不错,只怕不易他是心甘情愿要那位陆雪琪陆姑娘杀他的。”
鬼厉大吃一惊,道:“师娘,您这话……”
苏茹长叹一声,道:“罢了。往事不堪回首,却终究挥散不去,我们上一代的秘密,总不能牵扯你们这些小辈了。”她默默回头,看着田不易,只见田不易脸上安详平和,看去像睡着了一般,她低低地道:“不易,你也一定是想让我把那个秘密,告诉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