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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44

岳不群又惊又怒,长剑挥出,击在令狐冲的剑鞘之上。这

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令狐冲只觉全身一热,腾腾腾连退

三步,一交坐倒。那剑鞘连着鞘中长剑,都断成了三四截,掉

在地下,便在此时,白光一闪,空中那柄长剑落将下来,插

在土中,直没至柄。施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三人只瞧得目

为之眩,尽皆呆了。岳不群抢到令狐冲面前,伸出右掌,拍

拍连声,接连打了他两个耳光,怒声喝道:“小畜生,干甚么

来着?”

令狐冲头晕脑胀,身子晃了晃,跪倒在地,道:“师父、

师娘,弟子该死。”岳不群恼怒已极,喝道:“这半年之中,你

在思过崖上思甚么过?练甚么功?”令狐冲道:“弟……弟子

没……没练甚么功?”岳不群厉声又问:“你对付师娘这一招,

却是如何胡思乱想而来的?”令狐冲嗫嚅道:“弟子……弟子

想也没想,眼见危急,随手……随手便使了出来。”岳不群叹

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没想,随手使出,正因如此,我才这等

恼怒。你可知自己已经走上了邪路,眼见使会难以自拔么?”

令狐冲俯首道:“请师父指点。”

岳夫人过了良久,这才心神宁定,只见令狐冲给丈夫击

打之后,双颊高高肿起,全成青紫之色,怜惜之情,油然而

生,说道:“你起来罢!这中间的关键所在,你本来不知。”转

头向丈夫道:“师哥,冲儿资质太过聪明,这半年中不见到咱

二人,自行练功,以致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远,及时纠

正,也尚未晚。”岳不群点点头,向令狐冲道:“起来。”

令狐冲站起身来,瞧着地下断成了三截的长剑和剑鞘,心

头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师父和师娘都说自己练功走上了邪路。

岳不群向施戴子等人招了招手,道:“你们都过来。”施

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三人齐声应道:“是。”走到他身前。

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缓缓的道:“二十五年之前,本门功

夫本来分为正邪两途。”令狐冲等都是大为奇怪,均想:“华

山派武功便是华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么以前

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起过。”岳灵珊道:“爹爹,咱们所练的,当

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这个自然,难道明知是旁

门左道功夫,还会去练?只不过左道的一支,却自认是正宗,

说咱们一支才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门左道的

一支终于烟消云散,二十五年来,不复存在于这世上了。”岳

灵珊道:“怪不得我从来没听见过。爹爹,这旁门左道的一支

既已消灭,那也不用理会了。”

岳不群道:“你知道甚么?所谓旁门左道,也并非真的邪

魔外道,那还是本门功夫,只是练功的着重点不同。我传授

你们功夫,最先教甚么?”说着眼光盯在令狐冲脸上。

令狐冲道:“最先传授运气的口诀,从练气功开始。”岳

不群道:“是啊。华山一派功夫,要点是在一个‘气’字,气

功一成,不论使拳脚也好,动刀剑也好,便都无往而不利,这

是本门练功正途。可是本门前辈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却认为

本门武功要点在‘剑’,剑术一成,纵然内功平平,也能克敌

致胜。正邪之间的分歧,主要便在于此。”

岳灵珊道:“爹爹,女儿有句话说,你可不能着恼。”岳

不群道:“甚么话?”岳灵珊道:“我想本门武功,气功固然要

紧,剑术可也不能轻视。单是气功厉害,倘若剑术练不到家,

也显不出本门功夫的威风。”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谁说剑

术不要紧了?要点在于主从不同。到底是气功为主。”岳灵珊

道:“最好是气功剑术,两者都是主。”岳不群怒道:“单是这

句话,便已近魔道。两者都为主,那便是说两者都不是主。所

谓‘纲举目张’,甚么是纲,甚么是目,务须分得清清楚楚。

当年本门正邪之辨,曾闹得天覆地翻。你这句话如在三十年

前说了出来,只怕过不了半天,便已身首异处了。”

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说错一句话,便要叫人身首异

处,哪有这么强凶霸道的?”岳不群道:“我在少年之时,本

门气剑两宗之争胜败未决。你这句话如果在当时公然说了出

来,气宗固然要杀你,剑宗也要杀你。你说气功与剑术两者

并重,不分轩轾,气宗自然认为你抬高了剑宗的身分,剑宗

则说你混淆纲目,一般的大逆不道。”岳灵珊道:“谁对谁错,

那有甚么好争的?一加比试,岂不就是非立判!”

岳不群叹了口气,缓缓的道:“三十多年前,咱们气宗是

少数,剑宗中的师伯、师叔占了大多数。再者,剑宗功夫易

于速成,见效极快。大家都练十年,定是剑宗占上风;各练

二十年,那是各擅胜场,难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后,练气

宗功夫的才渐渐的越来越强;到得三十年时,练剑宗功夫的

便再也不能望气宗之项背了。然而要到二十余年之后,才真

正分出高下,这二十余年中双方争斗之烈,可想而知。”

岳灵珊道:“到得后来,剑宗一支认错服输,是不是?”

岳不群摇头不语,过了半晌,才道:“他们死硬到底,始

终不肯服输,虽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剑时一败涂地,却大多数

……大多数横剑自尽。剩下不死的则悄然归隐,再也不在武

林中露面了。”

令狐冲、岳灵珊等都“啊”的一声,轻轻惊呼。岳灵珊

道:“大家是同门师兄弟,比剑胜败,打甚么紧!又何必如此

看不开?”

岳不群道:“武学要旨的根本,那也不是师兄弟比剑的小

事。当年五岳剑派争夺盟主之位,说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

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内争激烈,玉女峰上大比剑,死了

二十几位前辈高手,剑宗固然大败,气宗的高手却也损折不

少,这才将盟主之席给嵩山派夺了去。推寻祸首,实是由于

气剑之争而起。”令狐冲等都连连点头。

岳不群道:“本派不当五岳剑派的盟主,那也罢了;华山

派威名受损,那也罢了;最关重大的,是派中师兄弟内哄,自

相残杀。同门师兄弟本来亲如骨肉,结果你杀我,我杀你,惨

酷不堪。今日回思当年华山上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余

悸。”说着眼光转向岳夫人。

岳夫人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想是回忆起本派高手相互屠

戮的往事,不自禁的害怕。

岳不群缓缓解开衣衫,袒裸胸膛。岳灵珊惊呼一声:“啊

哟,爹爹,你……你……”只见他胸口横过一条两尺来长的

伤疤。自左肩斜伸右胸,伤疤虽然愈合已久,仍作淡红之色,

想见当年受伤极重,只怕差一点便送了性命。令狐冲和岳灵

珊都是自幼伴着岳不群长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这

样一条伤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钮扣,说道:“当日玉女

峰大比剑,我给本门师叔斩上了一剑,昏晕在地。他只道我

已经死了,没再加理会。倘若他随手补上一剑,嘿嘿!”

岳灵珊笑道:“爹爹固然没有了,今日我岳灵珊更加不知

道在哪里。”

岳不群笑了笑,脸色随即十分郑重,说道:“这是本门的

大机密,谁也不许泄漏出去。别派人士,虽然都知华山派在

一日之间伤折了二十余位高手,但谁也不知真正的原因。我

们只说是猝遇瘟疫侵袭,决不能将这件贻羞门户的大事让旁

人知晓。其中的前因后果,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们,实因

此事关涉太大。冲儿倘若沿着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

那便是‘剑重于气’的局面,实是危险万分,不但毁了你自

己,毁了当年无数前辈用性命换来的本门正宗武学,连华山

派也给你毁了。”

令狐冲只听得全身冷汗,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错,请师

父、师娘重重责罚。”岳不群喟然道:“本来嘛,你原是无心

之过,不知者不罪。但想当年剑宗的诸位师伯、师叔们,也

都是存着一番好心,要以绝顶武学,光大本门,只不过一经

误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后来便难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给

你当头棒喝,以你的资质性子,极易走上剑宗那条抄近路、求

速成的邪途。”令狐冲应道:“是!”

岳夫人道:“冲儿,你适才用剑鞘夺我长剑这一招,是怎

生想出来的?”令狐冲惭愧无地,道:“弟子只求挡过师娘这

凌厉之极的一击,没想到……没想到……”

岳夫人道:“这就是了。气宗与剑宗的高下,此刻你已必

然明白。你这一招固然巧妙,但一碰到你师父的上乘气功,再

巧的招数也是无能为力。当年玉女峰上大比剑,剑宗的高手

剑气千幻,剑招万变,但你师祖凭着练得了紫霞功,以拙胜

巧,以静制动,尽败剑宗的十余位高手,奠定本门正宗武学

千载不拔的根基。今日师父的教诲,大家须得深思体会。本

门功夫以气为体,以剑为用;气是主,剑为从;气是纲,剑

是目。练气倘若不成,剑术再强,总归无用。”令狐冲、施戴

子、陆大有、岳灵珊一齐躬身受教。

岳不群道:“冲儿,我本想今日传你紫霞功的入门口诀,

然后带你下山,去杀了田伯光那恶贼,这件事眼下可得搁一

搁了。这两个月中,你好好修习我以前传你的练气功夫,将

那些旁门左道、古灵精怪的剑法尽数忘记,待我再行考核,瞧

你是否真有进益。”说到这里,突然声色俱厉的道:“倘若你

执迷不悟,继续走剑宗的邪路,嘿嘿,重则取你性命,轻则

废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门墙,那时再来苦苦哀求,却是晚了。

可莫怪我事先没跟你说明白!”

令狐冲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说道:“是,弟子决计不敢。”

岳不群转向女儿道:“珊儿,你和大有二人,也都是性急

鬼,我教训你大师哥这番话,你二人也当记住了。”陆大有道:

“是。”岳灵珊道:“我和六师哥虽然性急,却没大师哥这般聪

明,自己创不出剑招,爹爹尽可放心。”岳不群哼了一声,道:

“自己创不出剑招?你和冲儿不是创了一套冲灵剑法么?”

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满脸通红。令狐冲道:“弟子胡闹。”

岳灵珊笑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甚么也不

懂,和大师哥闹着玩的。爹爹怎么也知道了呢?”岳不群道:

“我门下弟子要自创剑法,自立门户,做掌门人的倘若蒙然不

知,岂不糊涂。”岳灵珊拉着父亲袖子,笑道:“爹爹,你还

在取笑人家!”令狐冲见师父的语气神色之中绝无丝毫说笑之

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凛。

岳不群站起身来,说道:“本门功夫练到深处,飞花摘叶,

俱能伤人。旁人只道华山派以剑术见长,那未免小觑咱们了。”

说着左手衣袖一卷,劲力到处,陆大有腰间的长剑从鞘中跃

出。岳不群右手袖子跟着拂出,掠上剑身,喀喇一声响,长

剑断为两截。令狐冲等无不骇然。岳夫人瞧着丈夫的眼光之

中,尽是倾慕敬佩之意。

岳不群道:“走罢!”与夫人首先下崖,岳灵珊、施戴子

跟随其后。

令狐冲瞧着地下的两柄断剑,心中又惊又喜,寻思:“原

来本门武学如此厉害,任何一招剑法在师父手底下施展出来,

又有谁能破解得了?”又想:“后洞石壁上刻了种种图形,注

明五岳剑法的绝招尽数可破。但五岳剑派却得享大名至今,始

终巍然存于武林,原来各剑派都有上乘气功为根基,剑招上

倘若附以浑厚内力,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破去了。这道理本也

寻常,只是我想得钻入了牛角尖,竟尔忽略了,其实同是一

招‘有凤来仪’,在林师弟剑下使出来,又或是在师父剑下使

出来,岂能一概而论?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师弟的‘有凤

来仪’,却破不了师父的‘有凤来仪’。”

想通了这一节,数月来的烦恼一扫而空,虽然今日师父

未以“紫霞功”相授,更没有出言将岳灵珊许配,他却绝无

沮丧之意,反因对本门武功回复信心而大为欣慰,只是想到

这半月来痴心妄想,以为师父、师娘要将女儿许配于己,不

由得面红耳赤,暗自惭愧。

次日傍晚,陆大有送饭上崖,说道:“大师哥,师父、师

娘今日一早上陕北去啦。”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上陕北?怎

地不去长安?”陆大有道:“田伯光那厮在延安府又做了几件

案子,原来这恶贼不在长安啦。”

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师娘出马,田伯光定

然伏诛;内心深处,却不禁微有惋惜之感,觉得田伯光好淫

贪色,为祸世间,自是死有余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与

自己两度交手,磊落豪迈,也不失男儿汉的本色,只可惜专

做坏事,成为武林中的公敌。

此后两日之中,令狐冲练习气功,别说不再去看石壁上

的图形,连心中每一忆及,也立即将那念头逐走,避之唯恐

不速,常想:“幸好师父及时喝阻,我才不致误入歧途,成为

本门的罪人,当真危险之极。”

这日傍晚,吃过饭后,打坐了一个多更次,忽听得远远

有人走上崖来,脚步迅捷,来人武功着实不低,他心中一凛:

“这人不是本门中人,他上崖来干甚么?莫非是那蒙面青袍人

吗?”忙奔入后洞,拾起一柄本门的长剑,悬在腰间,再回到

前洞。

片刻之间,那人已然上崖,大声道:“令狐兄,故人来访。”

声音甚是熟悉,竟然便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令狐冲一惊,

心想:“师父、师娘正下山追杀你,你却如此大胆,上华山来

干甚么?”当即走到洞口,笑道:“田兄远道过访,当真意想

不到。”

只见田伯光肩头挑着副担子,放下担子,从两只竹箩中

各取出一只大坛子,笑道:“听说令狐兄在华山顶上坐牢,嘴

里一定淡出鸟来,小弟在长安谪仙酒楼的地窖之中,取得两

坛一百三十年的陈酒,来和令狐兄喝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