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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剑62

相揖而别,和众公差怏怏的走了。

归途之中,青青大骂那恶丐无礼,说下次若再撞见,定

要叫他吃点苦头。正走之间,只见迎面走来一批锦衣卫衙门

的兵丁,押着一大群犯人。群犯有的是满头白发的老人,有

的却是还在怀抱的婴儿,都是老弱妇孺。众兵丁如狼似虎,吆

喝斥骂。一名少妇求道:“总爷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门饭

的。我们又没犯甚么事,只不过京城出了飞贼,累得大家这

样惨。”一个兵士在她脸蛋上摸了一把,笑道:“不是这飞贼,

咱们会有缘份见面么?”袁承志和青青瞧得甚是恼怒,知道犯

人都是京城捕快的家属。公差捕快残害良民,作孽多端,受

些追逼,也冤不了他们,但无辜妇孺横遭累害,心中却感不

忍。

又走一阵,忽见一群捕快用铁链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经过,

口里大叫:“捉到飞贼啦,捉到飞贼啦!”许多百姓在街旁瞧

着,个个摇头叹息。袁承志和青青挤近去一看,所谓飞贼,原

来都是些蓬头垢面的穷人,想是捕快为了塞责,胡乱捉来顶

替,不由得大怒。

回到寓所,洪胜海正在屋外探头探脑,见了两人,大喜

道:“好啦,回来啦!”袁承志忙问:“怎么?”洪胜海道:“程

老夫子给人打伤了,专等相公回来施救。”

袁承志吃了一惊,心想程青竹武功了得,怎会给人打伤?

忙随洪胜海走到程青竹房中,只见他躺在床上,脸上灰扑扑

的一层黑气。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都坐在床边,个个

忧形于色。众人见到袁承志,满脸愁容之中,登时透出了喜

色。

袁承志见程青竹双目紧闭,呼吸细微,心下也自惶急,忙

问:“程老夫子伤在哪里?”沙天广把程青竹轻轻扶起,解开

上衣。

袁承志大吃一惊,只见他右边整个肩膀已全成黑色,便

似用浓墨涂过一般,黑气向上蔓延,盖满了整张脸孔,直到

发心,向下延到腰间。肩头黑色最浓处有五个爪痕深入肉里。

袁承志问道:“甚么毒物伤的?”沙广天道:“程老夫子勉

强支持着回来,已说不出话了。也不知是中了甚么毒。”袁承

志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取出冰蟾,将蟾嘴对准伤口。

伸手按于蟾背,潜运内力,吸收毒气,只见通体雪白的冰蟾

渐渐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南道:“把冰蟾浸在烧酒里,

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烧酒,将冰蟾放入酒中,

果然缕缕黑水从蟾口中吐出,待得一碗烧酒变得墨汁相似,冰

蟾却又纯净雪白。这般吸毒浸毒,直浸了四碗烧酒,程青竹

身上黑气方始褪尽。

程青竹睡了一晚,袁承志次日去看望时,他已能坐起身

来道谢。袁承志摇手命他不要说话,请了一位北京城里的名

医来,开几帖解毒清血的药吃了。调养到第三日上,程青竹

已有力气说话,才详述中毒的经过。

他道:“那天傍晚,我从禁宫门前经过,忽听人声喧哗,

似乎有人吵骂打架。走近去看,见地下泼了一大滩豆花,一

个大汉抓住了个小个子,不住发拳殴打。一问旁人,才知那

个小个子是卖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大汉,弄脏了他衣服。我

见那小个子可怜,上前相劝。那大汉不可理喻,定要小个子

赔钱。一问也不过一两银子,我就伸手到袋里拿钱,心想代

他出了这两银子算啦。唉,哪知一时好事,意中了奸人的圈

套。我右手刚伸入袋,那两人突然一人一边,拉住了我的手

臂………”

青青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程青竹道:“我立知

不妙,双膀一沉,想甩脱二人再问情由,哪知右肩斗然间奇

痛入骨。这一下来得好不突兀,我事先毫没防到,当下奋力

反手扣住那大汉脉门,举起他身子,往小个子的头顶碰去,同

时猛力往前直窜,回过身来,才看清在背后偷袭我的是个黑

衣老乞婆。这乞婆的形相丑恶可怕之极,满脸都是凹凹凸凸

的伤疤,双眼上翻,赫赫冷笑,举起十只尖利的爪子,又向

我猛扑过来。”

程青竹说到这里,心有余悸,脸上不禁露出惊恐的神色。

青青呀的一声惊叫,连沙天广、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声。

程青竹道:“那时我又惊又怒,退后一步,待要发掌反击,

不料右臂竟已动弹不得,全然不听使唤。这老乞婆磔磔怪笑,

直逼过来。我急中生智,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脸上泼了

过去。她双手在脸上乱抹,我乘机发了两支青竹镖,打中了

她胸口,总也教她受个好的。这时我再也支持不住,回头往

家里狂奔,后来的事便不知道了。”

沙天广道:“这老乞婆跟你有梁子么?”程青竹道:“我从

来没见过她。我们青竹帮跟江南江北的丐帮,素来河水不犯

井水。”青青道:“难道她看错了人?”程青竹道:“照说不会。

她第一次伤我之后,我回过头来,她已看清楚了我面貌,仍

要再下毒手。”胡桂南道:“她手爪上不知道喂了甚么毒药,毒

性这般厉害?”沙天广道:“她手爪上定是戴了钢套子,否则

这般厉害的毒药,自己又怎受得了?”

众人议论纷纷,猜不透那乞婆的来路。程青竹更是气愤,

不住口的咒骂。

沙天广道:“程兄你安心休养,我们去给你探访,有了消

息之后,包你出这口恶气。”当下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

洪胜海等人在北京城里四下访查。一连三天,犹如石沉大海,

哪里查得到半点端倪?

这天早晨,独眼神龙单铁生又来拜访,由沙天广接见。单

铁生忧容满脸,说起户部库银又失了三千两。沙天广唯唯否

否,后来随口说起那老乞婆的事,单铁生却留上了心。

次日一早,单铁生兴冲冲的跑来,对沙天广道:“沙爷,

那老乞婆的行踪,兄弟已访到了一点消息,最好请袁相公一

起出来,大家商酌。”沙天广进去说了。青青道:“哼,他是

卖好,还是要胁?”袁承志道:“两者都是,这就去见见他。”

众人一齐出来。单铁生道:“兄弟听说那乞婆中了程爷的

青竹镖,心想她定要用大批地骨皮、川乌颜、蛇藏子、鲮鱼

甲这几味药解伤,于是派人在各家大药材店守着,有人来买

这些药,就悄悄跟去。只见这老乞婆受伤多日,倘若药材已

经买足,这条计策就不灵了。总算运气不错,做公的盘问各

处药材店,得到了线索。这件事实在古怪!”程青竹道:“甚

么古怪?”单铁生道:“她藏身的所在,你道是在哪里?原来

是诚王爷的别府!诚王爷是当今皇上的叔父,宗室贵胄,怎

会跟这些江湖人物打交道?因此兄弟也不敢确定。”众人一听,

都大为惊诧。袁承志道:“你带我们到这别府去瞧瞧再说。”单

铁生答应了。

程青竹未曾痊愈,右臂提不起来,听从袁承志劝告,在

屋里候讯。袁承志怕敌人乘机前来寻仇,命洪胜海留守保护。

出城七八里,远远望见一列黑色围墙。单铁生道:“那就

是了。”袁承志疑心大起,暗想:“这明明是红衣童子进去的

所在。莫非单铁生查到了大盗落脚的地方,故意引我们来,好

做他帮手?要真是王公的别府,哪有起造得如此古怪的?”寻

思这几日来尽遇到诡秘怪异之事,倒要小心在意。

这时沙天广也想起了袁承志日前所说的无门大宅,问单

铁生道:“这座宅子没门,不知人怎样进去?”单铁生道:“总

是另有秘门吧。王爷的别府,旁人也不敢多问。”

袁承志决心静以待变,不出主意,且看单铁生怎样,仰

头观赏天上变幻不定的白云。

忽听得鸡声咯咯,两只大公鸡振翅从墙内飞了出来。跟

着跃出两名蓝衫童子,身手甚是便捷,数扑之下,便捉住了

公鸡,向袁承志等望了几眼,又跃入围墙。

青青道:“这样大的公鸡倒也少见,每只怕有八九斤吧?”

胡桂南道:“公鸡再大,也飞不到那么高,有人从墙里掷出来

的。那两个童儿假装捉鸡,其实是在察看咱们的动静。”沙天

广道:“嗯,那两个童儿武功也已很有根底,这地方真有点儿

邪门……”

话未说完,突然轧轧声响,围墙上露出洞门,一个人走

了出来。这人穿一件天蓝色锦缎皮袍,十分光鲜,袍上却用

杂色绸缎打了许多补钉,就如戏台上化子所穿的全新百衲衣

一般。待得走近,袁承志、青青和单铁生都是一惊,原来就

是那日在雪地捉蛇的乞丐。

这人怪眼一翻,向袁承志道:“日前相公赐我美酒,尚未

回报。今日难得大驾光临,请到里面,让我作个东道如何?”

袁承志道:“好极,好极,只是骚扰不当!”那人也不答话,左

手一伸,肃客入内。

袁承志当先进去,见那围墙用厚厚的青石砌成,铁门厚

达数寸,外面漆得与围墙同色,铁门与围墙交界处造得细致

严密,是以便如没门一般。众人每走进一层围墙,铁门就在

身后悄无声息的关上。走入红墙后,那人请众人到花厅坐下,

家丁端出菜肴,筛上酒来。

众人见菜肴丰盛,然而每一盘中皆是大红大绿之物,色

彩鲜明,形状特异,似乎都是些蛇虫之类,哪里敢下箸去?那

人哈哈大笑,说道:“请,请!”伸筷从碗中夹起一条东西,只

见红头黑身,赫然是条蜈蚣。众人尽皆大惊。那人仰头张口,

把一条大蜈蚣津津有味的吃了下去。青青一阵恶心,险些呕

了出来,忙掉头不看。

那人见把对方吓倒,得意之极,对单铁生道:“你是衙门

的鹰爪孙,想是要库银来着。哼,你可知我是谁?”单铁生道:

“恕小人眼拙,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哈哈大笑,喝一口酒,又吃了一条不知甚么虫,笑

道:“在下姓齐名云璈,无名小卒,老兄也不会知道。”单铁

生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说道:“啊,原来阁下是锦衣毒丐。

在下久闻大名。”

袁承志从没听过锦衣毒丐的名字,见单铁生如此震动,想

必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然而日前见他斗蛇,也不见得有甚

么了不起。又听单铁生恭恭敬敬的说道:“贵教向在两广云贵

行道,一直无缘拜见。”齐云璈道:“是啊,我们到京师来,也

不过几个月。”单铁生道:“在下久已不吃公门饭,这次齐英

雄们来到京城,弟兄们消息不灵,礼貌不周,在下这里谢过。”

说着连连作揖。齐云璈自顾饮酒吃菜,并不回礼。袁承志心

想:“公门捕快欺压百姓之时,如狼似虎,见了硬手,却如此

低声下气。且看这事如何了结。”

单铁生道:“弟兄们胡涂得紧,得罪了齐英雄还一直不知

道。只要齐英雄吩咐下来,我们做得到的,无有不遵。”齐云

璈道:“到今天为止,我们一共取了库银四万五千两,这数目

实在太小,实在太小!预计取足十万两,也可以罢手啦!”单

铁生道:“户部傅尚书跟五城兵马周指挥使知道之后,定会来

向诚王爷赔罪。我们做下人的只好请老哥赏口饭吃!”

齐云璈怪眼一翻,森然道:“你既知银子是在诚王爷别府,

难道还想活着走出去吗?”

此言一出,人人为之色变。忽然间厅外传来一阵尖锐的

哨子声,声音惨厉难听之极,各人都不觉打个寒噤,寒毛直

竖。青青握住袁承志的手,惊道:“那是甚么?”

齐云璈立即站起,叫道:“教主升座。大家去听凭发落,

瞧各人的造化吧!”单铁生惊道:“贵教教主也到了北京?”齐

云璈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径自入内。

单铁生道:“情势紧逼,咱们快走!要是五毒教教主真的

到了,大家死了连骨头也剩不下一根。”袁承志还想看个究竟,

但觉青青的手微微发抖,周围情势又确是阴森森的十分可怖,

说道:“好,大伙儿先退出去再说。”众人刚要转身,突然砰

的一声,背后一块不知是铁板还是大石落了下来,花厅中登

时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众人大吃一惊,又听得一阵惨厉的怪响,似是恶鸟齐鸣,

又如毒虫合啼,众人听了,当真是不寒而栗。突然间眼前一

亮,对面射来一道耀眼光芒。白光中两名黑衣童子走进厅来,

微微躬身,说道:“教主宣召!”

袁承志心想,不知有甚么古怪,前去看个明白再说,当

下挽了青青的手,跟着黑衣童子首先走了出去,众人跟随在

后。转弯抹角的走了好一阵,经过一条极长的甬道,来到一

座殿堂。殿上居中设了一张大椅,椅上罩了朱红色的锦披,两

旁各站着四个童子。黑衣童子上殿分站两旁,每一边都是分

穿红、黄、蓝、白、黑五色锦衣的五名童子,那两名身穿红

衣的就是目前盗库银的童子,这时那两童垂首低眉,见到众

人毫不理会。

只听殿后钟声当当,走出一群人来,高高矮矮,有男有

女,分站椅子两旁,每边八人,共是一十六取。锦衣毒丐站

在左首第二。右手第二人钩鼻深目,满脸伤疤,赫然是个相

貌凶恶的老乞婆。

袁承志心想:“这必是伤害程老夫子的乞婆子。”低声问

单铁生:“他们在捣甚么鬼?”单铁生脸色苍白,声音发颤,低

声道:“那是云南五毒教啊,这一回咱们死定了。”袁承志道:

“五毒教是甚么东西?”单铁生急道:“啊哟,袁相公,五毒教

是杀人不眨眼的邪教,教主何铁手,你没听见过吗?”袁承志

摇摇头。

单铁生道:“乘他们教主还没出来,咱们快逃吧。”袁承

志道:“瞧一下再说!”

单铁生心中怕极,决定单独逃走,突然叫道:“在下失陪

了!”话未说完,已拔起身子,向墙头窜去。站在左手第三的

高个子身形一晃,追了过去,跃起身来,伸手抓住单铁生左

踝。单铁生身子一弓,右掌往他头上直劈下去。那高个子举

手一挡,啦的一声,两人都震下地来。高个子冷笑一声,回

班站立。

单铁生只觉左脚和右掌均为兵刃所伤,剧痛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