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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101

迟玄托着一个盘子上前跪下,盘中铺着一

块黄绫,上放铁盒。太后拿起铁盒,揭开盒盖,拿出一个小

小的卷轴来。乾隆侧头看去,见卷轴外是雍王亲笔所书“遗

诏”两字,旁边注着一行字道:“国家有变,着八旗亲王会同

开拆。”乾隆登时脸色大变,心想原来父皇早就防到日后机密

泄漏,如自己敢于变更祖宗遗规,甚至反满兴汉,遗诏中必

定命八旗亲王废他而另立新君。他随即镇定,说道:“先帝深

远谋虑,明见百世。儿子只要及得上先帝万一,太后就不必

再为儿子操心了。”

太后把遗诏交给和亲王,道:“你把先皇遗诏恭送到雍和

宫绥成殿,派一百名亲兵日夜看守。”顿了一顿,又道:“就

是有今上御旨,也不能离开一步。”和亲王领了慈旨,把遗诏

送到雍和宫去了。雍和宫在北京西北安定门内,本是雍正未

登位时的贝勒府。雍正死后,乾隆追念父皇,将之扩建成为

一座喇嘛庙。

太后布置已毕,这才安心,打了个呵欠,叹道:“这万世

的基业,可要好好看着啊!”

乾隆送太后出殿,忙召侍卫询问。白振禀道:“陈公子已

送娘娘回宫,娘娘在宝月楼候驾。”乾隆大喜,急速出殿,走

到门口,回头问道:“路上有甚么事吗?”白振道:“奴才等曾

遇见红花会的许多头脑,幸亏陈公子拦阻,没出甚么事。”

乾隆到了宝月楼上,果见香香公主面壁而坐,喜道:“长

城好玩么?”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心想:“待我安排大事之后

再来问你。”走到邻室,命召福康安进宫。

不多时,福康安匆匆赶到。乾隆命他率领骁骑营军士到

雍和宫各殿埋伏,密嘱了好一阵子,福康安领旨去了。乾隆

又命白振率领众侍卫在雍和宫内外埋伏,安排已定,说道:

“明儿晚我在雍和宫大殿赐宴,你召陈公子、红花会所有的头

脑和党羽齐来领宴。”白振听了这话,才知是要把红花会一网

打尽,心想那定是有一场大厮杀了,磕了头正要走出,乾隆

忽道:“慢着!”白振回过头来,乾隆道:“召雍和宫大喇嘛呼

音克!”

待呼音克进来磕见,乾隆问道:“你来京里有几年了?”呼

音克道:“臣服待皇上已二十一年了。”乾隆道:“你想不想回

西藏去啊?”呼音克磕头不答。乾隆又道:“西藏有达赖和班

禅两个活佛,干么没第三个?”呼音克道:“回皇上,这是向

来的规矩,自从国师……”乾隆拦住了他的话头,说道:“要

是我封你做第三个活佛,去管一块地方,没人敢违旨吧?”呼

音克喜从天降,连连磕头,说道:“圣皇降恩,臣粉身难报。”

乾隆道:“现下我叫你做一件事。你回去召集亲信喇嘛,预备

了硝磺油柴引火之物,等他传讯给你时,”说着向白振一指,

又道:“你就放火烧宫,从雍和宫大殿和绥成殿烧起。”

呼音克大吃一惊,磕头道:“这是先皇的府邸,先皇遗物

很多,臣不敢……”乾隆厉声道:“你敢违旨么?”呼音克吓

得遍体冷汗,颤声道:“臣……臣……臣遵旨办理。”乾隆道:

“这事只要泄漏半点风声,我把你雍和宫八百名喇嘛杀得一个

不剩。”隔了一会,温言道:“绥成殿有旗兵看守,可要小心

了,到时可把这些兵将一起烧在里面。事成之后,你就是第

三位活佛了。去吧!”手一挥,呼音克又惊又喜,谢了恩和白

振一同退出。

乾隆布置已毕,暗想这一下一箭双雕,把红花会和太后

的势力一鼓而灭,就可安安稳稳做太平皇帝了,心头十分舒

畅,见案头放着一张琴,走过去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史

明五弄”,弹不数句,铿铿锵锵,琴音中竟充满了杀伐之声,

弹到一半,铮的一声,第七根弦忽然断了。乾隆一怔,哈哈

大笑,推琴而起,走到内室来。

香香公主倚在窗边望月,听得脚步声,寒光一闪,又拔

出了短剑。

乾隆眉头一皱,远离坐下,道:“陈公子和你到长城去,

是叫你来刺杀我吗?”香香公主道:“他是劝我从你。”乾隆道:

“你不听他的话?”香香公主道:“他的话我总是听的。”乾隆

又喜又妒,道:“那么你为甚么带着剑?把剑给我吧!”香香

公主道:“不,要等你做了好皇帝。”乾隆心想:“原来你要如

此挟制于我。”一时之间,愤怒、妒忌、色欲、恼恨,百感交

集,强笑道:“我现今就是好皇帝。”

香香公主道:“哼,刚才我听你弹琴,你要杀人,要杀很

多人,你……你是恶极了。”乾隆一惊,心想原来自己的心事

竟在琴韵中泄漏了出来,灵机一动,说道:“不错,我是要杀

人。你那陈公子刚才已给我抓住了。你从了我,我瞧在你面

上,可以放他。要是不从,嘿嘿,你知道我要杀很多人。”香

香公主大惊,颤声道:“你要杀死自己亲弟弟?”乾隆铁青了

脸道:“他甚么都对你说了?”香香公主道:“我不信你抓得住

他。他比你能干得多。”乾隆道:“能干?哼,就算今天还没

抓住,明天呢?”香香公主不语,暗自沉吟。

乾隆又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好皇帝也罢,恶

皇帝也罢,你总是永远见不着他了。”香香公主急道:“你答

应他做好皇帝的,怎么又反悔?”乾隆厉声道:“我爱怎样就

怎样,谁管得了我?”他刚才受太后挟制,满腔愤怒,不由得

流露了出来。

霎时之间,香香公主便似胸口给人重重打了一拳,想道:

“原来皇帝是骗他的,早知这样,我何必回来?”一时悔恨达

于极点,险些晕倒。

乾隆见她脸上突然间全无血色,自悔适才神态太过粗暴,

说道:“只要你好好服侍我,我自然也不难为他,还会给他大

官做,教他一世荣华富贵。”

香香公主一生之中,从没给人如此厉害的欺骗过,她本

来还只见到皇帝的凶狠,这时才知道恶人还能这么奸险,心

想:“皇帝这么坏,定要想法子害他。他虽然本事比皇帝大,

可是不知道亲哥哥会存心害他的啊。我一定须得让他明白,好

教他不会上了皇帝的当。可是怎么去通知他呢?”乾隆见她皱

眉沉思,稚气的脸上多了一层凝重的风姿,绝世美艳之中,重

增华瞻,不觉瞧得呆了。

香香公主想道:“宫里全是皇帝的手下人,谁能给我送信?

事情紧急,只有这么办。”说道:“那么你答应不害他?”乾隆

大喜,随口道:“不害他,不害他!”香香公主见他说得没半

分诚意,心中恨极,一个纯朴的少女在皇宫中住得多日,也

已学会了怎样对付敌人,于是不动声色的道:“我明天一早要

到清真礼拜堂去,向真神祈祷之后,才能从你。”乾隆大喜,

笑道:“好,明天可不能再赖了。”又道:“宫里也有清真礼拜

堂,我特地给你起的。再过得几天,等一切布置就绪,以后

你就不用再出宫去做礼拜了。”

香香公主见他笑嘻嘻的下楼,找到纸笔,写了一封信给

陈家洛,警告他皇帝有加害之心,反满兴汉之想全成虚幻,请

他即速设法相救,一同逃出宫去,写毕,用一张白纸将信包

住,白纸上用回文写道:“请速送交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她

想回人个个对她爹爹和姊姊十分尊敬,对自己也极崇仰,在

礼拜堂中只要俟机交给任何一个回人,谁都会设法送到。

她写了信后,心神一宽,想到皇帝背盟为恶,反使自己

与情郎有重聚的机会,陈家洛无所不能,要救自己出宫,自

非难事,想到此处,心头登觉甜蜜无比,整日劳顿之后,靠

在床上便睡着了。

朦胧间听得宫中钟声响动,睁开眼来,天已微明,忙起

身梳洗。服侍她的宫女知她不许别人近身,只是在旁边瞧着,

见她神采焕发,都代她欢喜。香香公主把书信暗藏在袖,走

下楼来。抬轿的太监已在楼下侍候,众侍卫前后拥卫,将她

送到了西长安街清真寺门口。

香香公主下了轿,望到伊斯兰教礼拜堂的圆顶,心中又

是欢喜又是难受,俯首走进教堂,只见左右各有一人和她并

排而行。她抬起头来,见是两个回人,心中一喜,正要把捏

在手里的书信递过去,和右面那人目光一接,不禁迟疑,缓

缓缩回了手。那人虽是回人装束,可是面目神情,全不是她

族人模样,又向左边那人一望,也似有异。她低声问道:“你

们是皇帝派来看守我的吗?”她说的是回语,那两人果然不懂,

都随意点了点头。

她一阵失望,转过身来,只见身后又跟着八名回人装束

的皇宫侍卫,真正回人都被隔得远远地。她快步向寺中教长

走近,说道:“这信无论如何请你送去。”那教长一愕,香香

公主将信塞入他手中。突然间一名侍卫抢上前来,从教长手

中将信夺了去,在他胸口重重一推。教长一个踉跄,险些跌

倒。众人愕然相顾,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教长怒道:“你们干甚么?”那侍卫在他耳边低声喝道:

“别多管闲事!我们是宫里当差的。”那教长一吓,不敢多言,

便领着众人俯伏礼拜。

香香公主也跪了下来,泪如泉涌,心中悲苦已极,这时

只剩下一个念头:“怎地向他示警,教他提防?就是要我死,

也得让他知道提防。”

“就是要我死!”这念头如同闪电般掠过脑中:“我在这里

死了,消息就会传出去,他就会知道。不错,再没旁的法子!”

但立即想到了《可兰经》第四章中的话:“你们不要自杀。阿

拉确是怜悯你们的。谁为了过份和不义而犯了这严禁,我要

把谁投入火窟。”穆罕默德的话在她耳中如雷震般响着:“自

杀的人,永堕火窟,不得脱离。”她并不怕死,相信死了之后

可以升上乐园,将来会永远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可兰经》上

这样说:“他们在乐园里将享有纯洁的配偶,他们得永居其

中。”可是如果自杀了,那就是无穷无尽的受苦!

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全身冷得厉害,但

听众人喃喃诵经,教长正在大声讲着乐园中的永恒和喜悦,讲

着堕入火窟的灵魂是多么悲惨。对于一个虔信宗教的人,再

没比灵魂永远沉沦更可怕的了,可是她没有其他法子。爱情

胜过了最大的恐惧。她低声道:“至神至圣的阿拉,我不是不

信你会怜悯我,但是除了用我身上的鲜血之外,没有别的法

子可以教他逃避危难。”于是从衣袖中摸出短剑,在身子下面

的砖块上划了“不可相信皇帝”几个字,轻轻叫了两声:“大

哥!”将短剑刺进了那世上最纯洁最美丽的胸膛。

红花会群雄这日在厅上议事,蒋四根刚从广东回来,正

与众人谈论南方各地英豪近况,忽报白振来拜,陈家洛单独

接见。白振传达皇上旨意,说当晚在雍和宫赐宴,命红花会

众位香主一齐赴宴,皇上亲自与会,因怕太后和满洲亲贵疑

虑,是以特地在宫外相会。陈家洛领旨谢恩,心想喀丝丽定

是勉为其难,从了皇帝,是以他对兴汉大业加倍热心起来,心

中说不出的又喜又悲,送别白振后与群雄说了。众人听得皇

帝信守盟约,行将建立不世奇功,都很兴奋。无尘、陆菲青、

赵半山、文泰来等人吃过满清官员不少苦头,对乾隆的话本

来不大相信,这时见大事进行顺利,都说究竟皇帝是汉人,又

是总舵主的亲兄弟,果然大不相同。只是陈家洛为了兴复大

业,割舍对香香公主之情,都为他难过。

陈家洛怕自己一人心中伤痛,冷了大家的豪兴,当下强

打精神,和群雄纵论世事,后来谈到了武艺。无尘说道:“总

舵主,你这次在回部学到了精妙武功,露几手给大家瞧瞧怎

样?”陈家洛道:“好,我正要向各位印证请教,只怕有许多

精微之处没悟出来。”向余鱼同道:“十四弟,请你吹笛。”余

鱼同道:“好!”

李沅芷笑吟吟的奔进内室,把金笛取了出来。骆冰笑道:

“好啊,把人家的宝贝儿也收起来啦。”李沅芷脸一红不作声。

自那日李沅芷被张召重击断左臂,一路上余鱼同对她细

加呵护,由怜生爱,由感生情,这才是一片真心相待。李沅

芷一往情深的痴念,终于有美满收场,自是芳心大慰。

两人这一日谈到那天在甘凉道上客店中初会的情景,李

沅芷说很羡慕他用金笛点倒公差的本事,抱怨师父不肯传她

点穴功夫。余鱼同笑道:“陆师叔虽然年老,总不便在你身上

指点,也不能让你摸他。穴道认不准,怎么教?等将来咱俩

成了夫妻,我再教你吧。”李沅芷笑道:“那么我倒错怪师父

了。”余鱼同笑道:“要我传你点穴功夫,那也可以,但你得

磕头拜师。”李沅芷笑道:“呸,你想么?”从那日起,余鱼同

就把使笛打穴的入门功夫先教会了她。李沅芷把笛子借来练

习,因此这些日子来那枝金笛一直在她身边。

陈家洛随着笛声舞动掌法,群雄围观参详。无尘笑道:

“总舵主,你用这掌法竟打倒了张召重,我用剑给你过过招怎

样?”说着仗剑下场。陈家洛道:“好,来吧!”挥拳向他肩头

拍去。无尘一剑斜刺,不理陈家洛的手掌攻到、径攻对方腰

眼。陈家洛侧身绕过,笛声中攻他后心。无尘更不回头,倒

转剑尖,向后便刺,部位时机,无不恰到好处,正是追魂夺

命剑中的绝招“望乡回顾”。陈家洛身子一侧,翻掌拿他手腕。

无尘明知这一剑刺不中,但没患到他反攻如此迅捷,脚下一

点,向前窜出三步,手腕一抖,长剑又已递出。旁观群雄,齐

声叫好。两人虽是印证武功,却也丝毫不让,单剑斜走,双

掌齐飞,打得紧凑异常。

正斗到酣处,忽然胡同外传来一阵漫长凄凉的歌声。群

雄也不在意,却听那歌声越来越近,似是成千人齐声唱和,悲

切异常,令人闻之堕泪。

心砚久在大漠,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