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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33

”东方耳道:“兄台琴

韵平野壮阔,大漠风光,尽入弦中,闻兄妙奏,真如读辛稼轩

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

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听过何止

数十次,但从未得若兄台琴引,如此气象万千。”陈家洛见他果

是知音,心中也甚欢喜。

东方耳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请教。不过初识尊

范,交浅言深,似觉冒昧。”陈家洛道:“但问不妨。”东方耳道:

“听兄琴韵中隐隐有金戈之声,似胸中藏有十万甲兵。但观兄

相貌又似贵介公子,温文尔雅,决非统兵大将。是以颇为不

解。”陈家洛笑道:“小弟一介书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令人

汗颜。”

那东方耳对陈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问:“兄台谅必

出身世家,不知尊大人现居何官?兄台有何功名?”陈家洛道:

“先严已不幸谢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禄,与我无缘。”东方

耳道:“聆兄吐属,大才磐磐,难道是学政无目,以致兄台科场

失利吗?”陈家洛道:“那倒不是。”东方耳道:“此间浙江巡抚,

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驾去见他一见,或有际遇,也未可知。”

陈家洛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谢。只是小弟无意为官。”东方耳

道:“然则兄台就此终身埋没不成?”陈家洛道:“与其残民以

逞,不如曳尾于泥涂耳。”东方耳一听此言,不觉面容变色。

两名蓝衣壮汉见他脸色有异,都走上一步。东方耳稍稍一

顿,呵呵笑道:“兄台高人雅致,胸襟自非我辈俗人所及。”

两人互相打量,都觉对方甚为奇特,然而在疑虑之中又不

禁有亲厚之情。东方耳道:“兄台自回疆远来江南,途中见闻必

多。”陈家洛道:“神州万里,山川形胜自是目不暇给。只是适逢

黄河水灾,哀鸿遍野,小弟也无心赏玩风景。”东方耳道:“听说

灾民在兰封抢了西征大军的军粮,兄台途中可有所闻?”陈家

洛一怔,心道:“此人消息怎么如此灵通?我们劫粮后赶来江

南,昼夜奔驰,途中丝毫没有耽搁,怎么他倒知道了?”说道:

“事情是有的,灾民无衣无食,为民父母者不加怜恤,他们为求

活命,铤而走险,也是情有可原。”

东方耳又是一顿,轻描淡写的道:“听说事情不单如此,这

件事是红花会鼓动灾民,犯上作乱。”陈家洛故作不知,问道:

“红花会是甚么呀?”东方耳道:“那是江湖上一个造反谋叛的

帮会,兄台没听到过吗?”陈家洛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间,世事

是一窍不通。说来惭愧,这样大名鼎鼎的一个帮会,小弟今日

还是初闻。”他微微一顿,说道:“朝廷得讯之后,对红花会定要

严加惩办的了。”东方耳道:“那还用说?谅这种人也不足成为

大患。”陈家洛不动声色,问道:“兄台何所据而云然?”东方耳

道:“方今圣天子在位,朝政修明。当道只要派遣一二异才,红

花会举手间就可剿灭。”陈家洛道:“小弟不明朝政,如有荒唐

之言,请勿见笑。据弟愚见,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饭袋之辈,未

必能办甚么大事呢!”此言一出,东方耳与他身旁的老者壮汉

又各变色。

东方耳道:“兄台这未免是书生之见了。且不说朝中名将

能吏,济济多士,即是兄弟身边这几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

兄台是文人,否则可令他们施展一二,兄台如懂武功,便知兄

弟之言不谬了。”陈家洛道:“小弟虽无缚鸡之力,但自读太史

公‘游侠列传’后,生平最佩服英雄侠士,不知兄台是哪一派宗

主?这几位都是贵派的子弟吗?可否请他们各显绝技,令小弟

开开眼界?”东方耳向那两个壮汉道:“那么你们拿点玩艺儿出

来,请这位陆爷指教。”陈家洛手一拱道:“请!”心想:“只要他

们一出手,就知是甚么宗派。”

一个壮汉走上一步,说道:“树上这鹊儿聒噪讨厌,我打了

下来,叫人耳根清静。”手一挥,一枝袖箭向树上喜鹊射去,哪

知袖箭将到喜鹊身旁,忽然一偏,竟没打中。

东方耳见那人竟没射中,颇为诧异,那壮汉更是羞得面红

过耳,手一扬,又是一箭向树上射去。这次各人看得清清楚楚,

袖箭将射到喜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泥块,在箭杆上一撞,

又把箭碰歪了。东方耳身旁那枯瘦老者见心砚右手微摆,知道

是他作怪,说道:“这位小弟弟原来功夫如此了得,咱们亲近亲

近。”五指有如钢爪铁钩,向他手上抓去。

陈家洛暗吃一惊,见这老者竟是嵩阳派的大力鹰爪功,手

掌伸出,势道不快,却竟微挟风声,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

已是数一数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长,亦必是武林中前辈高人,

怎地甘为东方耳的佣仆?”心念微动,手中折扇一挥,张了开

来,刚挡在老者与心砚之间。那老者手爪疾缩,主人对此人既

以友道相待,毁了他的东西便是大大不敬,一面打量陈家洛,

看他是否会武。但见他折扇轻摇,漫不在意,似乎刚才这一下

只是碰巧。

东方耳道:“尊纪小小年纪,居然武艺高强,此僮兄台从何

处得来?”陈家洛道:“他并不会武,只是自幼投虫射雀,准头不

错而已。”东方耳见他言不由衷,也不再问,看着他手中折扇,

说道:“兄台手中折扇是何人墨宝,可否相借一观?”陈家洛把

折扇递了过去。

东方耳接来一看,见是前朝词人纳兰性德所书的一阕《金

缕曲》,词旨峻崎,笔力俊雅,说道:“纳兰容若以相国公子,余

力发为词章,逸气直追坡老美成,国朝一人而已。观此书法摹

拟褚河南,出入黄庭内景经间。此扇词书可称双璧,然非兄台

高士,亦不足以配用,不知兄台从何处得来?”陈家洛道:“小弟

在书肆间偶以十金购得。”东方耳道:“即十倍之,以百金购此

一扇,亦觉价廉。此类文物多属世家相传,兄台竟能在书肆中

轻易购得,真可谓不世奇遇矣!”说罢呵呵大笑。陈家洛知他不

信,也不理会,微微一哂。

东方耳又道:“纳兰公子绝世才华,自是人中英彦,但你瞧

他词中这一句:‘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

问,冷笑置之而已。’未免自恃才调,过于冷傲。少年不寿,词中

已见端倪。”说罢双目盯住陈家洛,意思是说少年人恃才傲物,

未必有甚么好下场。陈家洛笑道:“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

能几?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这又是纳兰之词。

东方耳见他一派狂生气概,不住摇头,但又不舍得就此作别,

想再试一试他的胸襟气度,随手翻过扇子,见反面并无书画,

说道:“此扇小弟极为喜爱,斗胆求兄见赐,不知可否?”陈家洛

道:“兄台既然见爱,将去不妨。”东方耳指着空白的一面道:

“此面还求兄台挥毫一书,以为他日之思。兄台寓所何在?小

弟明日差人来取如何?”陈家洛道:“既蒙不嫌鄙陋,小弟现在

就写便是。”命心砚打开包裹,取出笔砚,略加思索,在扇面上

题诗一绝,诗云:

“携书弹剑走黄沙,瀚海天山处处家,大漠西风飞翠羽,江

南八月看桂花。”

那会鹰爪功的老者见他随身携带笔砚,文思敏捷,才不疑

他身有武功。东方耳称谢,接过扇子,说道:“小弟也有一物相

赠。”双手捧着那具古琴,放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宝剑赠于烈

士,此琴理属兄台。”

陈家洛知道此琴是希世珍物,今日与此人初次相见,即便

举以相赠,不知是何用意,但他是相府子弟,珍宝见得多了,也

不以为意,拱手致谢,命心砚抱在手里。

东方耳笑道:“兄台从回疆来到江南,就只为赏桂花不

成?”陈家洛道:“有一位朋友有点急事,要小弟来帮忙料理一

下。”东方耳道:“观兄脸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否贵友之事尚未

了结?”陈家洛道:“正是。”东方耳道:“不知贵友有何为难之

处。小弟朋友甚多,或可稍尽绵力。”陈家洛道:“大概数日之

后,也可办妥了。兄台美意,十分感谢。”

两人谈了半天,仍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东方耳道:“他日

如有用得着小弟处,可持此琴赴北京找我。现下我等一同下出

去如何?”陈家洛道:“好。”两人携手下山。

到了灵隐,忽然迎面来了数人,当先一人面如冠玉,身穿

锦袍,相貌和陈家洛十分相似,年纪也差不多,秀美犹有过之,

只是英爽之气远为不及。两人一朝相,都惊呆了。

东方耳笑道:“陆兄,这人可与你相像么?他是我的内侄。

康儿,过来拜见陆世叔。”那人过来行礼。陈家洛不敢以长辈自

居,连忙还礼。

忽听得远处一个女人声音惊叫一声,陈家洛回头一看,见

周绮和她的父母及徐天宏刚从灵隐寺出来,想是她突然见到

两个陈家洛,不胜惊奇。陈家洛只当不见,转过头去。徐天宏

低声向周绮道:“别往那边瞧。”

东方耳道:“陆兄,你我一见如故,后会有期,今日就此别

过。”两人拱手而别。数十名蓝衫壮汉在东方耳前后卫护。

陈家洛转过头来,微微点头。徐天宏会意,对周仲英道:

“义父,总舵主差我去办事,你与义母、妹子多玩一会。”周绮老

大不高兴,一声不响。徐天宏远远跟在那些壮汉后面,直跟进

城去。

到得傍晚,徐天宏回来禀告:“那人在湖上玩了半天,后来

到巡抚衙门里去了。”陈家洛说了刚才之事,两人一琢磨,料想

这东方耳必是官府中人,而且来头一定极大,如非京中出来密

察暗访的钦差大臣,便是亲王贝勒之类的皇亲宗室,瞧他相貌

不似旗人,恐怕多半是钦差。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居然甘为

他用,那么此人必非庸官俗吏了。陈家洛道:“莫非此人之来,

与四哥有关?我今晚想去亲自探察一下。”徐天宏道:“是,最好

请哪一位哥哥同去,有个照应。”陈家洛道:“请赵三哥去吧,他

也是浙江人,熟悉杭州情形。”

二更时分,陈家洛与赵半山收拾起行,施展轻功,向抚衙

奔去。两人在屋瓦上悄没声息的一掠而过。陈家洛心道:“久

闻太极门武功是内家秘奥,赵三哥的轻功果然了得,闲时倒要

向他请教请教。”赵半山心中也暗暗佩服:“总舵主拳法精妙,

与铁胆周老英雄比武时已经见过,哪知他轻功也如此不凡,不

知他师父天池怪侠在十年之间,如何调教出来。”

不一刻将近抚台衙门,两人同时发觉前面房上有人,当即

伏低,但见两个人影在屋顶来回巡逻。赵半山等他们背转身,

手一扬,一枚铁莲子向数丈外一株树上打去。那两人听见树枝

响动,飞身过来查看。陈家洛和赵半山乘机矮身,窜进抚衙。

当下躲在屋角暗处,过了一会没见动静,才慢慢探头,一

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原来下面明晃晃地,火把照耀,如同白

昼。数百名兵丁弓上弦,刀出鞘,严密戒备,几名武将绕着屋子

走来走去。可是说也奇怪,这许多兵将却大气不出,走动时足

尖轻轻落地,竟不发出脚步声音。虽有数百人聚集,却是静悄

悄地,只听得墙角蟋蟀唧唧鸣叫,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火把上竹

片爆裂之声。

陈家洛见无法进去,向赵半山打个手势,一齐退了出来,

避过屋顶巡哨,落在墙边,低声商量对策。陈家洛道:“咱们不

必打草惊蛇,回去另想法子。”赵半山道:“是。”正要飞身上屋,

忽然抚台衙门边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名武官,后面跟着四

名旗兵,那五人沿街走去,走了数十丈又折回来,原来也是在

巡逻。两人见这派势,心中暗暗惊异。

等那五人又回头向外,陈家洛低声道:“打倒他们。”赵半

山会意,窜出数步,发出三枚钱镖,三名旗兵登时倒地。陈家洛

跟着两颗围棋子,打中那武官和另一名旗兵穴道。两人纵身过

去,将五人提到暗处,剥下旗兵号衣,自己换上了,将官兵抛在

墙角。

两人又乘屋顶巡哨转身,跳入围墙,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

样走进院子,里面成千名官兵来来往往,怎分辨得清已有外敌

混入?更进内院,只见院内来往巡卫的都是高职武官,不是总

兵便是副将,只是人数远比外面为少。两人找到空隙,一缩身,

窜入屋檐之下,攀住椽子,屏息不动,待得数名武官转过身来,

早已藏好。隔了半晌,陈家洛见行藏未被发觉,双脚勾住屋梁,

挂下身子,舐湿窗子,张眼内望。赵半山守在他身后卫护,眼观

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敌人。他二人当真是艺高人胆大,于如此

戒备森严之下窥敌,实是险到了极处。

陈家洛见里面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厅上站着五六个人,

都是身穿公服的大官,一人背向而坐,看不见他相貌,只见这

几个大官恭恭敬敬的,目不邪视。

这时外面又走进一个官员,向坐着那人三跪九叩首的行

起大礼来。陈家洛大吃一惊,心想:“这是参见皇帝的仪节,难

道皇帝微服到了杭州不成?”正疑惑间,只听那官说道:“臣浙

江布政司尹章垓叩见皇上。”陈家洛听得清清楚楚,心道:“果

然是当今乾隆皇帝,怪不得这样大势派。”

只听皇帝哼了一声,沉声说道:“你好大胆子!”尹章垓除

下朝冠,连连叩头,不敢作声。皇帝隔了半晌,说道:“我派兵征

讨回疆,听说你很不以为然。”陈家洛又是一惊,心道:“怎么这

皇帝的声音好熟?”

尹章垓一面叩头,一面说道:“臣该死,臣不敢。”皇帝道:

“我要浙江赶运粮米十万石,供应军需,你为甚么胆敢违旨?”

尹章垓道:“臣万死不敢,实因今年浙江歉收,百姓很苦,一时

之间征调不及。”皇帝道:“百姓很苦,哼,你倒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