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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26章

普天成打电话给乔若瑄,想让她近期回来一趟。那天于川庆一句话,还是点醒了他,不能跟路波省长把距离拉得太开。他想让乔若瑄回来,两人一同去路波省长家。他把礼物都准备好了,一幅从朋友那儿弄的字画,还有两罐经他重新包装后的茶叶。电话通着,乔若瑄不接,再打,乔若瑄竟关了机。

普天成觉得反常,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王静育说,乔若瑄去了北京。

“啥时去的?”普天成好不惊讶。

“上周五,估计也该回来了。”王静育说。

“她去北京做什么?”

王静育笑笑,没正面回答,只说是:“不是一般的事吧。”

这女人,真是疯了!普天成坚信,乔若瑄去北京,绝不是公干,一定是找他父亲的老关系去了。瀚林书记迟迟不将调整班子的信息透露给他,普天成料定跟乔若瑄有关。有时候瀚林书记也有点拿乔若瑄没办法,说轻了,她不听,说重了,她就去北京。反正那些关系瀚林书记能找,她也能找,有时候她去了,人家反而更亲热一些。

看来乔若瑄是孤注一掷,非要在广怀干下去了。

普天成又问广怀最近的情况,特别是杜汉武书记最近的表现。王静育笑着说:“乔市长刚走,杜书记也走了,也是去北京。”

“怎么都往北京跑?”普天成猛就来了气。

“都是这次调整闹的,省里迟迟不出方案,下面的人哪能安下心来?不只是广怀如此,我听说其他市也差不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乱弹琴!”普天成愤而将电话挂了。过了半天,又觉不该跟王静育发脾气。王静育几次打电话想到省城来,都被他严厉拒绝。现在想一想,杜汉武和乔若瑄都不能安下心来,王静育就能安下来?

这不是个好兆头啊!莫名的,普天成就替这次调整担起忧来。上面捂着的本意就是不让下面乱活动,但事实恰恰相反,你把盖子捂得越紧,下面越没底,就越想活动。省里吃不到定心丸,索性就去北京,反正现在关系千丝万缕,一个看似很平常的人冷不丁背后就跳出一个大关系,何况杜汉武他们。活动是会带来负面作用的,扯起的秧越多,处理起来就越乱,到时也就越被动。不知道这些问题瀚林书记想到没?

星期三上午,普天成刚进办公室,瀚林书记的电话就到了,让他去一趟十二楼。普天成一阵欣喜,心想,瀚林书记最算要跟他交底了。谁知到了十二楼,瀚林书记却拿出一份材料,口气不太友好地冲他说:“这是余大主任写的材料,你拿回去看看。”普天成一看,正是上次瀚林书记交待给余诗伦的那项工作,有关党风党性教育的。便说:“余大主任写的东西,一定错不了,行,我拿回去学习学习。”

“这项工作不能再拖了,下周一以前,要把相关文件发下去,另外,你们准备一下,在省里几家媒体做些宣传,要让这次活动再掀高潮。党风党性教育,轻视不得,一定要让这次活动深入持久地开展下去。下一步,要把重点放到治理整顿上来,一边造声势,一边集中整顿,目前我们的各级班子,不和谐因素太多了,有的同志思想滑坡严重,自己对自己要求不严,跟组织公开唱反调。更有甚者,违法乱纪,给党和人民脸上抹黑,对此现象,我们要高度重视。对那些害群之马,绝不能姑息迁就,该处理的一定要严肃处理。”

瀚林书记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完这番话的,普天成听得心里一紧一紧,瀚林书记无疑是在暗示他,一场更大的风暴要来了。等瀚林书记说完,他对下一步工作,也有了一个大致判断。看来,班子所以迟迟不调整,是另有原因。

“知道了,我马上安排。”说完,普天成又等了一会儿,不见瀚林书记有跟他交底的意思,只好告辞出来。回到办公室,又将瀚林书记的话咀嚼一番,感觉能从这番话里悟出点什么了,才低头看余诗伦写的材料。

普天成完全高估了余诗伦,如果他判断得没错,瀚林书记一定在后悔,怎么能把此人安排到这个位置上来呢?政研室主任说重要,重要不到哪里,说不重要,那也不符合实际。如今工作不只是怎么干,更重要的,在于怎么总结,怎么宣传。特别到了省里这一级,政研室的工作就不仅仅是总结或宣传,更多的,要形成思想,形成理论体系。一个没有理论体系的省委书记算不得称职的省委书记,一个没有思想的省委书记是没有份量的省委书记。省委书记的思想或理论体系来自哪里,正是来自政研室这帮笔杆子们。

可余诗伦写的这是什么材料啊,普天成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感觉在读中学生作文,不是说文笔多差,余诗伦的文笔很好,好得都能写诗了,如果让他当一个诗刊的主编,绝对能胜任。可是瀚林书记要得是诗么?普天成想不明白,余诗伦在党校工作多年,就算没写过这方面材料,总也读过一些社论吧,至少每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他是要看的吧,领导讲话或署名文章也应该看过一些吧,怎么就?

他豪情万丈,谈了一大堆存在的问题,细一看,全是个人牢骚。什么大吃二喝,什么走马观花,什么瞒天过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等等,很像是一个书生在骂街,又像一个正经人评论模特走秀,不是露得多了就是穿得少了。普天成在官场混迹了这么多年,这样的文章还是头一次看到,新鲜倒是新鲜,但差点没酸掉他大牙。

瀚林书记也有走眼的时候啊,看来,谁也不是圣人。又一想,可能推举余诗伦的那人对余诗伦太不了解,等于是卖了瀚林书记一当。

这样的材料是万万不能拿出去的,怪不得瀚林书记给他的时候,是那样一副尊容。普天成这阵想起来,忍不住就想发笑。这些日子,碍着瀚林书记面子,普天成对余诗伦是又客气又尊重,在省委给足了他面子,看来,面子有时候也不是乱给的,会害人。

他将余诗伦的材料扔到一边,现在他明白瀚林书记的意思了,瀚林书记等于是把皮球又踢到了他怀里。幸亏,那次会议开完后,他就连夜将材料整理了出来,这也是他的工作习惯,只是考虑到瀚林书记将此项工作交付了余诗伦,他才没把写好的材料拿出来。普天成决定晚上再润色一番,把瀚林书记刚才那番话的中心思想贯彻进去,明天一早拿上去。

到了晚上,普天成关掉手机,沏上一杯浓茶,开始润色那份材料。普天成这一生,大半时间就是在书桌上度过的,父亲对他的期望,是当一位科学家,但普天成对数学不感兴趣,自己也觉得成不了科学家。年轻时候的梦想,是当一位作家,再后来,梦想发生转变,他迷恋于哲学,想当一位哲学家,或者去大学当一名哲学教授,传播他的思想。但阴差阳错,他走了仕途,这一走,他的人生就成了另一番样子。最初他是靠笔杆子起家,给人当秘书。他迷恋文字,尽管官场文字十分枯燥,有些甚至是空话套话,但普天成总能从中找到乐趣,把空话套话写成十分有意义的话。瀚林书记正是看中他这一点,说他天生就是一个阴谋家,这从文字的气息里就能看出来。普天成知道瀚林书记不是在嘲讽他,瀚林书记尽管比他大几岁,但两人大学是错前错后上的,瀚林书记在大学学的是政治学,普天成读的则是哲学,那时两人常常就中国的政治特色进行辩论,瀚林书记沉稳老练,说话不露破绽,普天成则喜欢设一些圈套,让瀚林书记钻进去。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军区大院里的两个玩伴,如今成了政治场上一对联盟。人生变化,真是说不清啊。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普天成听到客厅里有奇怪的声音,细一听像是哭声,他走出来,果真见卢小卉坐在沙发上哭鼻子,这丫头,三天笑两天哭的,搞什么鬼?普天成问了一句,卢小卉哭得越发凶了,小肩膀一抽一抽,两只眼睛已经红肿。下午吃饭她还好好的,没什么反常,怎么?

普天成坐在沙发对面,认真问:“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我这个家,不允许哭哭啼啼。”

卢小卉止住了哭声,怯怯望住普天成。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妈病又犯了,这次怕治不好。”半天后卢小卉说。

“不是下午都没事么,怎么?”普天成有几分惊讶。

“我弟弟刚打来电话,说昨天住了院,我妈得的是乳腺癌,弟弟说医院已经确诊了。”

原来是这样。普天成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发出尖锐的痛。卢小卉家的情况他算是了解一些,一个让人同情的家庭,现在她母亲又查出是癌,真是不幸啊,怪不得她那么伤心。“你把眼泪擦了吧,哭解决不了问题,明天你回家,母亲生病,你这做女儿的应该在身边照顾。”过了一会他说。

“我不回去。”卢小卉突然说。

“……”普天成有点惊讶,诧诧地盯住卢小卉。

“我弟弟考公务员,成绩明明比别人高,可是录取时没他,我爸听了很伤心。家里这个样子,我更不能回去,我一直瞒着家里,说自己在省城找到了好工作,现在回去,我没脸见爸妈。”

原来是这样啊。普天成长叹一声,心里忽然就对卢小卉多了一层同情。她弟弟的事,之前也跟他说过,说是参加了县里的公务员考试,成绩好像是第二,接下来要参加面试。普天成也只是听了听,并没在意。

“一次考不上不要紧,还有下次嘛,要紧的还是你母亲,实在不行,可以接到省城来治。”普天成安慰说。

“家里没有钱,就指望我打工挣钱呢。”卢小卉又哭了起来。

普天成就不好说什么了,钱,钱,钱,走到哪里也脱不了这个字。他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一咬牙道:“这样吧,你明天回去,如果县里条件差,就把你母亲接到省城来,医院我替你安排,钱嘛,暂时先由普叔给你垫上。”

卢小卉还是哭,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哭了一阵,呜呜咽咽说:“普叔已经给了我那么多钱,我哪能还拿您的钱。明天我就去卖血,我妈要是救不下,我也不活了……”

“你这什么话,谁让你卖血了!”普天成猛就生了气。他是听不得卖血两个字的,过敏。他在龟山当县长时,真就遇上过这么一件事,女儿为了救病重的父亲,隔一天就去卖血,去时拼命喝凉水,医院条件差,血源又紧张,也没察觉,等发现不对劲时,十七岁的女儿已不行了,过量抽血引发后遗症,没活一个月就死了。这事对他冲击很大,以后每每听到这两个字,他的心总会发出痉挛,仿佛别人从他身上抽走了很多血。

普天成一阵安慰,卢小卉总算是不哭了,肿着一双眼说:“我听普叔的,可……”

“啥也别说了,就这么办吧。”

安顿好卢小卉,普天成再次来到书房,可心再也静不下来。卢小卉家的遭遇深深刺激了他,母亲患癌,无钱医治,指望着儿女能撑得起这个家,儿子却又被潜规则潜了。一个农民,供个大学生不容易啊,据卢小卉说,她弟弟四年大学,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父亲迫不得已,到小煤窑背煤,差点砸死在煤巷里。那个地方山大沟深,经济条件十分差,考学是惟一出路。可是考了学呢?数以万计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毕业那天便是失业那天。公务员考试成了独木桥,多少人挤在这座桥上,可最终结果呢?

这天晚上,普天成想了很多问题,最后竟把自己想得无法入睡。肥胖,高血压,失眠,是官场中人三大怕,其中尤以失眠最可怕。普天成吃过失眠的苦,吉东那些年,他是天天睡不着觉,头痛欲裂,四肢乏困,就是睡不着。后来经一位老中医细心调理,算是好点了,可是失眠还是像贼一样,出其不意袭击他。他起身,来到书房,打开一瓶药酒,这药酒也是老中医告诉他的一个秘方,睡前少喝一点,可以帮他放松,有助于睡眠。普天成倒了一大杯,喝下去,站在窗前,凝望住黑夜。深邃的黑夜像是藏着巨大的秘密,让人永远也猜不透,普天成喜欢在黑夜里思索,黑夜能把人的心掏空,也能让人的灵魂彻底处在无争无欲的干净状态。

普天成睡觉时,已经凌晨两点了。不知是累了的缘故,还是药酒的效力,总之,这次躺下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似乎闻到一股幽香,带着百合的味道,还有淡淡的却很真实的枙子花香。梦中的他使劲嗅了几口,翻过身去。但那股香还在,越来越清晰,似乎还挟裹着别的一股什么味儿,跟着,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怀里蠕动,软绵绵温乎乎的,一种类似于头发的东西撩得他浑身奇痒。等他意识到不是梦时,猛地翻起身,拉开了灯。

普天成惊恐地发现,床上竟然多了一个人,而且是卢小卉。卢小卉也像是喝了酒,脸颊泛着红,一双醉眼朦朦胧胧。

“你在做什么?!”普天成惊叫一声,低头的一瞬,突然发现卢小卉什么也没穿,娇小玲珑的身子一丝不挂,完全呈现在他眼前,特别是少女那一对结实的乳房。他慌忙关了灯:“出去,你给我出去!”

卢小卉这次倒没慌,而是,而是一把抱住了他,紧紧地将她玉女一般的身子贴在了他怀里:“叔,我没法报答你,你要了我吧……”

“胡闹!”普天成像被烫着了一般,也顾不上羞耻,光着身子跳下床来,一边穿衣一边斥道:“你马上起来,回你房间去!”

“叔……”卢小卉还不甘心,还在做努力。为了能让自己走出这一步,她喝了将近一瓶红酒,这阵,酒精正在燃烧她呢。

“我不是你叔,你走,马上离开这个家!”

卢小卉醒了。酒意去了一大半,瞬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像溜进房间的一只小耗子,在猫歇斯底里的叫喊下,委屈而又害羞地走了。她美丽而饱满的身子在这间缺少女人的屋子里划了一个伤心的弧。

普天成则像是刚从大难中逃离出来,惊魂难定。过了大约有二十分钟,他整整衣服,走出卧室,冲卢小卉那边喊:“你穿好衣服,出来。”

不一会儿,卢小卉出来了,穿戴得十分整齐,头低着,两只手勾一起,样子十分可怜。

“你坐下。”普天成说。

卢小卉没敢坐,也不敢抬起头来,脸上除了怕,再就是羞耻。

“是不是王静育让你这样做的?”普天成的声音听上去很可怕。

卢小卉打个激灵,连忙摇摇头:“叔,不管王叔的事,是我……”

“少叫我叔!”普天成喝了一声。

卢小卉吓得不知所措了。

“那我问你,是不是乔若瑄让你做的?”普天成自己也奇怪,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但事情太突兀,他不能不多想。

“不是的,叔,您千万别乱猜,是我,我不争气,我……”卢小卉知道自己说不清,索性放声恸哭起来。

卢小卉一哭,普天成就缺了招数,内心讲,他是不愿伤害这个女孩子的,他伤害的人已太多,说他恶贯满盈也不为过,他知道上帝终有一天会惩罚他,但他不想再背上什么债。

“到底怎么回事?”他递给卢小卉一张纸巾,声音温和了一点。

卢小卉起先什么不肯讲,只是一个劲地哭,后来让普天成问急了,才说:“我想让叔给我弟弟找个工作,他没工作,我妈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这话不能好好说嘛,为什么要这样?!”普天成还是觉得卢小卉没讲实话,总觉这是王静育或乔若瑄设的一个计,至于为什么要设计给他,一时半会他还来不及细想。

“我弟弟说,顶了他的人是县长的侄子,其他录取上的,也都是送了礼的,我家没钱送,弟是我们家的希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伤心……”

说到这儿,普天成相信了。对一件事的相信,有时候也不需要理由,对方的痛有足够的说服力让你去相信它。

普天成再次拿出一张纸巾,这次他没递给卢小卉,而是把卢小卉轻轻揽了过来,替她抹了泪。

“你是个好孩子,叔相信你,但这种蠢事,以后绝不许再做!”

卢小卉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默默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你马上来一趟,把卢小卉带回去。”

“怎么了,秘书长,小卉没做错什么吧?”

“让你带回去你就带回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王静育一听普天成说话的口气不对,不敢多嘴了,说他下午就到。

“对了,家里茶几上有点钱,你去了以后,代我到医院看看她母亲,市里如果能帮上忙,就替她母亲找家好一点的医院。”

“我知道了,秘书长请放心,我一定按您的批示办。”

等他再次回到家里时,就发现,人去楼空的家里好像真少了什么,让人压抑得要死。他在客厅里站了很久,又来到卢小卉睡过的屋子。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电脑原又搬回到原来的地方,就连一根头发也没留下。

她把所有的痕迹都消除了。他这么想着,忽然有些伤心,也觉得自己有点残忍。毕竟,那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啊。

后来他发现,卢小卉居然没拿钱,桌上放了五千块钱,算是自己一点心意吧。这个倔强的孩子居然没拿。普天成像被什么咬了一口,抓起电话就骂王静育:“让你拿钱你为什么没拿?”

“是小卉不让拿,这孩子,怎么才几天,就变了个人?”王静育委屈地说。

普天成生怕再说下去,说出一些胡话乱话来,只好狠着心把电话压了。

3

瀚林书记很快看完了普天成写的材料,他大发感慨:“天成啊,海东第一笔,真是非你莫属啊。”普天成谦虚道:“哪有那么多第一笔,书记是在批评我吧。”

“我批评你做什么,我在想,真该让你办一期培训班,好好把这些笔杆子们培训一下。再不培训,这帮人都成老爷了。”

“培训是党校的事,瀚林书记不会让我到党校去吧?”普天成借机想把话题往调整班子上引。哪知瀚林书记不上当,他说:“你这个建议倒不错,应该让党校办一期这个班,你还甭说,现在海东缺的就是像你这样的笔杆子。”

“那我这就这就安排?”

“这事不用你操心了,交给宣传部去做。你马上安排下去,这份材料以办公厅名义下发,另外,你跟中央几家媒体联系一下,看能不能争取上个头条。”

“上头条应该没问题吧,《党风建设》的主编是我老朋友,我今天就跟他联系。”

说完材料的事,瀚林书记话题一转,问:“听说若瑄去了北京?”

普天成笑笑:“啥事也瞒不过书记,她这次去北京,连我也没告诉,我还是下面人说的。”

“若瑄是对我有意见,跑北京告我的状去了,昨天晚上,老首长还打电话教训我呢。”

“不会吧,她哪敢告书记的状。”

瀚林书记长叹一声:“你这个夫人啊,跟小时候一点都不像了,我们几个中,数她变化最大。”

瀚林书记一提小时候,普天成的脸色就不那么自然了,仿佛,他又听到那脆嘀嘀的声音:“瀚林哥哥,瀚林哥哥……”瀚林书记意犹未尽,又说了一些关于小时候的事,还顺带问了一句郑斌源,普天成把郑斌源最近的情况如实告诉了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沉默良久,道:“我始终想不通,应该把他当人才呢还是把他当蠢材,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让人惋惜啊。”

“老郑性格比较固执,做事喜欢钻牛角尖,再者,他是知识分子,跟我不同,书记还是多原谅他吧。”

“我原谅顶什么用,让他到轻工研究所去,组织部找他谈话,他居然说,要到政府来养老,说前半辈子卖给企业了,后半辈子不能太亏。这种混帐话,他也说得出口。”

普天成脸一白,组织部找郑斌源谈话的事,郑斌源谈话的事,郑斌源没告诉他,他怕这件事黄了,忙说:“书记给组织部做做工作吧,得找个地方把他安置了,要不然,他下半辈子真成问题。”

瀚林书记苦笑道:“别人是争抢,他呢,两腿蹬住不往前迈,天成啊,你说得对,我们也得替他下半辈子着想,这样吧,抽空你再跟他谈谈,我让组织部抽时间再找他谈一次,实在不行,就直接下文。”

“行,我抓紧跟他谈。”普天成说着,拿出余诗伦写的那份材料,请示道:“这个怎么办?”

瀚林书记看了一眼:“直接退给他吧。”

普天成只好拿着材料,回到了办公室。真要把材料退给余诗伦,普天成反倒为难起来,这等于是在打击余诗伦。余诗伦这些日子指不定有多心潮澎湃,他了解这种人,心气高傲不说,还很自负。按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太把自己当碟菜了。这种人你还不好开导他,更不能说他写得不行,普天成想了想,抓起电话,打给政研室,接电话的是位女同志,普天成记起她姓杨,就说:“杨秘书么,我是普天成,麻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多时,杨秘书进来了,普天成拿出材料说:“这份材料你拿回去,让政研室的同志们多学习。”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就低下头处理起了文件。杨秘书拿着材料走了,普天成原以为这件事就可以这么掩盖过去,谁知第二天一上班,余诗伦就理直气壮进来了,开口就问:“请部秘书长,我这材料哪里有问题?”

普天成装作糊涂:“谁说有问题了,你怎么能这么理解?”

“是我这么理解还是秘书长你这么理解,昨天全政研室的同志都在议论这材料。”

“议论是好事,证明大家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嘛。”

“我不这么认为。”余诗伦声音很高地说。

“余主任怎么认为?”

“我认为有人故意,是想在政研室同志前贬低我。”

普天成有些不悦了,带点脾气说:“余主任,我是让大家学习和探讨,不是在贬低谁,有这么贬低别人的吗?”

“有,别人我不敢说,你普大秘书长,就很难说。”

这话明显是在挑衅,普天成压住心中的火:“既然余主任这么想,那就让政研室把材料拿回来。”

“那材料我是写给瀚林书记的,不是写给哪个秘书长的!”余诗伦越说越离谱,他简直就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跟这种人生气,实在划不着。“行,你就直接呈给瀚林书记吧。”

“我呈了,可有人楞说我写的像诗,像革命口号。”

普天成哭笑不得,他想,这话一定是政研室哪位宝贝说的,了不得,连这文章像诗都能看出来,应该培养。他转向余诗伦:“余主任,替材料把关是秘书长的职责,如果余主任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环节,我劝你还是多学习一下。”

“学习,你以为我没有学习?”余诗伦激动得不能自己了,高声辩道:“我就看不惯你们写的那一套,帮八股,套话空话,大话虚话,没一句实的,有问题不敢碰,有错误不敢点出来,冠冕堂皇,上上下下一个口径,一点自己的思想都没有!”

“够了!”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李源闻声进来了,一看是余诗伦,就知道怎么回声,劝了几句,将余诗伦推了出去。回头跟普天成说:“你跟他吵什么,这人毛病不少,甭跟他一般见识。”

“是我跟他一般见识吗?”

“不是不是,我了解他,这人典型的书呆子,真不知道书记怎么把他给调了进来,我们遭罪啊,摊上这种木头脑子。”李源说了半天好话,算是把普天成肚子里的火说没了。想想也是,跟余诗伦这种人,发什么火呢?思想,你以为你写的那就叫思想?还自己的思想,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人配有思想,如果谁都想有思想,这世界还不得乱套?海东省也只能瀚林书记一个人有思想,就连路波省长,怕都不敢说有思想,你一个余诗伦,就跑来跟我谈思想?还说这材料是用心写的,花了不少心血。哼,材料是用心写的?是用脑子写的!

心里骂完了,火也就泄了,望住李源说:“你我遇着高人了,以后,有苦头吃。”

李源也是忧心忡忡,毕竟,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怎么着也不舒服啊。那天他看见余诗伦在超然书记办公室里高谈阔论,好像在说这次班子调整的事,超然书记明明知道这事不该在办公室公开谈论,还是故意把话题抛出来,让余诗伦豪情万丈地在那儿表演。他摇摇头,走开了。普天成说余诗伦是个书呆子,李源看来,此人简直就一二百五!

大华海东终于要开工了,消息传来,令人无比振奋。周国平让普天成协助搞一下开工庆典仪式,说这是一项大事情,不能马虎,得把省里的力量都调动起来,特别是像普天成这样的力量。普天成并不感觉周国平在挖苦他,只是他不想参与到此项工作中去,就道:“让李源协助吧,我出面不大好。”周国平没想到普天成会拒绝,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马超然,一定是因他而起。马超然最近跟普天成的矛盾,周国平也听说了一些,当然,他听说的远不至这一点,马超然在背后搞小动作,周国平早已有所警觉,只是从未表露出来。有天跟马超然在同一桌上吃饭,接待建设部几位司长,马超然别有用心讲了一个段子,周国平明明知道马超然在影射他,却笑得前仰后合,还奉承道:“经典,真经典,超然副书记讲的段子,就是跟人不一样。”他毫无戒备和防范的姿态让马超然也禁不住恍惚,此人,真的如人们所说,只是一杆枪么?周国平在大华海东项目上采取一系列果断措施,让人们对他刮目相看,有人说他太过激,讨好瀚林书记讨好得过了头。也有人说他只不过一杆枪,只管往外发子弹,子弹却是瀚林书记装的,打谁,怎么打,由不得他。这些话听多了,马超然也失去判断力,感到越来越看不懂海东的格局了。普天成婉言相拒,周国平心里还是有些痛快,但他又不能勉强,毕竟普天成是省委这边的,不归他调配,只道:“秘书长如果觉得不方便,那就不参加了,不过,你可得把好点子传授给李源。”普天成笑说:“哪有什么不方便,省长不是在批评我吧?”周国平说:“批评谁也不敢批评你秘书长,我是心虚啊,你不参与进来,我这心里就没底。”普天成道:“放心吧,有川庆跟李秘书长两员大将,你还担心什么?”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比国平副省长还没谱。接完电话,普天成把李源叫来,两人就开工仪式各项工作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该注意的事项,一一拿笔列出,最后又把对策和防范措施都考实了一遍。普天成再三叮嘱李源,这个项目虽然不是海东最大,却是省里最付出心血的,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跟李源交了底,普天成还不放心,他寻思着,该找郑斌源谈谈,一毛三毛职工虽说拿到了超乎预期的补偿,能安置的职工,省市两级也都想办法做了安置,总体讲情绪是稳定了,但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在开工仪式上再玩什么新的花样,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哪怕一丁点儿的疏漏,都能引来大乱,这方面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下午下班,普天成正想着是不是到郑斌源家去一趟,从他那里再掏点实话,郑斌源的电话却到了。

“想曹操曹操就到啊。”普天成接通电话,乐呵呵说了一句。

“你会想我?”郑斌源带着怪诞的口气说。

“想,天天在想,我不想你想谁啊。”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看来,我这背运,都是你带来的。”郑斌源说。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在哪儿,我请你吃饭。”

“在你家楼门口。”

“你跑我家做什么?”普天成有点惊讶。

“蹭饭吃啊,难道我连蹭一顿饭的资格都没有?”郑斌源慢条斯理。

“我都不知道上哪去蹭呢,家里冷灰死灶,哪有饭吃,你往外走,我马上到。”

“不想到外面,就让你家保姆做。”

“你给我雇的保姆啊,小卉走了。”一说小卉,普天成的心又黯然起来,小姑娘回去有些日子了,也不知她母亲的病情怎样?王静育这王八蛋,把人带走连个话也没有。车子很快到了家属区大门口,郑斌源就站在大门边,形容枯槁,感觉像个上访的。普天成叹了一声,男人要是没了老婆,心气神一半就没了。又一想,这话也不太对,自己虽然有老婆,可跟没有差不多,乔大市长从来不过问他的生活,衣食住行完全靠他自理。

郑斌源上了车,普天成让司机往白云宾馆开,掏出电话,给白玉双发了条短信,让她准备一包间,他跟客人马上到。到了地方,白玉双已等在门口,看见郑斌源,眉头皱了皱,郑斌源也没好气地瞪了白玉双一眼。但凡跟普天成有来往的女人,郑斌源都冷眼相对,怎么也友好不起来,似乎,他是乔大市长的保护神。到了包间,白玉双忙着端茶递烟,隔空将目光扫到郑斌源脸上,她是第一次见普天成同如此邋踏的男人一块吃饭,心里充满好奇。郑斌源被白玉双望得难受,没好气地说:“你这里没有服务员啊?”普天成知道他是难堪了,说:“玉双你忙你的,叫服务员来就行了。”白玉双知趣地走了,普天成挖苦道:“你还知道脸红?”

郑斌源不服气地说:“我脸红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四处撒网,天天捕鱼。”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道:“你就不能打扮整洁一点,看看你的样子,叫化子差不多。”

“换了马甲就能成绅士?伪君子!”

“你骂谁呢?”

“骂该骂的人。”

“真成疯狗了,见谁都咬,懒得跟你说。”

“我还想得狂犬病呢,咬死这个世界。”

“那你去咬啊,一针疫苗下去,你就完蛋。”

“最好给我打一针失明剂,让我双眼瞎掉,眼不见为净。”

两人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行了,郑大所长,光抱怨不顶用,还是想想哪天去上任吧,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连吃饭都成问题。”

“那地方我不去!”

“想到国务院啊,就你这样子去了,天安门广场都到不了,得让人家当盲流抓回来。”

“然后把我关进疯人院,这样你们就心安了。”

“这倒是个办法,哪天跟民政部门说说。”

“天下狠不过你普教父,真想不通,乔大市长怎么看上你这么一个……”郑斌源差点说出无赖两个字。

“我也纳闷呢,以前我想不通赵潞离开你的原因,现在我明白了,她怕自己也疯掉。”

“少提她,闹心!”

“闹心你还惦着人家?最近联系没,要不要我再做一次媒人?”

“还是管好你自己吧,眼睛太花了会出问题,为女人翻船,会笑死对手的。”

“笑不死你就行,是不是又瞅上啥地方了?”普天成不想斗嘴,没意思,虽不伤和气,却伤气氛。他今天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是掌握一毛三毛职工的真实动态,二是把郑斌源的工作敲定下来。

“我想到大华海东去,前提是必须担任总经理。”郑斌源出乎意料地说。

“你疯了啊,别人躲还来不及,你想自投落网?”

郑斌源反看住普天成,冷笑道:“你怕了是不,不是你跟姓秋的一直想把我拉进泥潭么,我现在成全你们。”

普天成不语了,他相信,郑斌源这番话,绝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他去大华海东,一定是另有所图!

“这不行,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让你去大华,是大华需要你这样的帅才,现在情况不一样,你去了,不但帮不了大华,反而会弄得乌烟瘴气。”

“我如果非要去呢?”郑斌源不听劝,反而较了劲。

普天成也不客气:“郑斌源同志,我明确告诉你,你去不了大华,大华是外资企业,不是以前的一毛,你想去就想去,你也太把自己当菜了吧?”

郑斌源的脸色暗了,刚才他还趾高气扬,普天成一番话,立马就让他气短许多。他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不在自己手里掌握。普天成说得对,不是他想去大华就能去得了大华,他算老几啊,充其量失败者一个,下岗职工!半天,他徒然叹口气:“看来,我只有服从你们的安排了。”

“没人强迫你,组织部的红头文件也不是发不出去。你哪怕街上摆小摊,也没人阻挡你。”

郑斌源再也不敢斗嘴了,斗志似乎在瞬间失去,最近他经历了太多,那些原来拿他当救星的一毛职工,因为突然拿到了更多的钱,不但不对他领情,反倒转过来埋怨他,说是他把事件搞砸了,政府本来就是向着职工的。这倒也是小事,郑斌源本来就没打算让谁知情,他是为某种正义而战。但罗恬的死,让他顿然明白,正义其实是个很虚无的东西,你越是追寻它,它离你反而越远。很多东西交织在一起,就让原自负的郑斌源心虚,他再坚持下去,有意思么?或者,他这种坚持,有意义么?

普天成这些话,等于是从另一个方向点醒了他,他不得不承认,普天成是现实的,但也是正确的,至少在这个势利和麻木堆积起来的世界里,普天成的话就成了真理。

成了真理啊。

郑斌源再次望住普天成,希望普天成把话说完。普天成却突然话峰一转,再次提起了赵潞:“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还有赵潞?”

郑斌源这次没说闹心,而是忧伤地收回目光,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问这个干什么?”

“瀚林书记交给我的任务。”普天成如实做了回答。

瀚林书记?郑斌源就更搞不懂了,普天成,宋瀚林,这两个被自己诅咒过千遍万遍的人,两个权力的持有者,海东政坛的总导演和总策划,怎么会有心情想起赵潞,怎么会有心情来关心他?想着想着,脑子里蓦然就闪出一张脸来,等他看清时,竟是妻子赵潞恨铁不成钢的脸!

赵潞在他身边的时候,没少提醒他,也没少讽刺他。让他跟着普天成学,几乎是赵潞的一个梦想。

“我真想不通,你们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天上地下!”

“看看人家普天成,跟瀚林书记跟得多紧,哪像你,鞭子赶你都赶不到跟前。”

“你清高,你正直,你是救世主,全世界都昏睡着,就你郑斌源清醒。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的清醒是小儿科,学学人家普天成吧,人家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郑斌源奋力摇头,想把这些话驱开,想让这些声音离他远点。他不能妥协,绝不能!可是,可是,他的坚持还有意义吗,谁还在乎他妥协不妥协?他再次想到罗恬,那个傻里傻气的女人,一开始也坚持过,也愤恨过,结果呢,她死了,这个世界连一声叹息都不肯赠给她!

吃过这顿饭,普天成心里踏实了不少,郑斌源不但保证,绝对不会再有职工闹事,同时也答应他,愿意到轻工研究所去上班。至于赵潞,郑斌源没多说什么,不过普天成已从他的痛苦里看到,郑斌源这辈子,是不会让别的女人钻进他的心的。一个情种!

人是会变的,这是普天成面对这个世界时素来就持有的想法,没有人会一顽到底,也没有谁真的会拿一生的时间去证明一个错误。是的,普天成到现在还认为,郑斌源这一生所有的坚持,都是错误。人不能活在假想的理想里,也不能盲目地为自己设置一个所谓的崇高目标,生活不是写作文,生活的全部含义,就在于怎么一点点地把你的目标理想还有抱负变成现实。秋天收不到果子,你还敢说自己的春天和夏天是多么的富有激情?是的,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不是思想,也不是主义,那是圣人们的事,对平凡者而言,留下的,是你创造的那一点点果实。

从政如此,经商如此,婚姻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