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
队少年僧众手持禅杖戒刀,在年长僧侣率领下分守各处要地,
但寡不敌众,势难挡住二万蒙古精兵的冲击。待见元军退去,
群雄纷纷议论,才明白为甚么前朝尽多武功高强的英雄豪杰
之士,却将大好江山沦亡在鞑子手中。
张无忌将宋青书轻轻放在地下,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
回头想招呼周芷若过来,却不见人,问道:“宋夫人呢?”众
人适才忙于抵御元军,谁都没留心周芷若到了何处。峨嵋群
弟子这时对明教也消了几分敌意,均说没见到掌门人。张无
忌怕宋青书在混乱中又受损伤,解开裹在他身上的白布察看。
他身上裹了三层白布,待得第二层解开,呛啷啷几声响,
跌出四件断折了的兵刃。
张无忌吃了一惊,叫道:“屠龙刀,倚天剑!”群雄纷纷
围了上来,但见屠龙刀和倚天剑两柄神兵利刃都已断成了两
截。
张无忌提起半截屠龙刀来,入手仍是颇为沉重,霎时间
百感交集,自己父母为此刀而丧命,近二十余年来江湖上纷
扰不休,皆是为了此刀。群雄聚集少林,主旨也是为了这柄
宝刀。怎想到宝刀出现,竟已断折无用。他举起断刀,只见
断截之处中空;可藏物事,那倚天剑也是如此。刀剑中均是
空空如也,如果曾藏过甚么物事,却也早给人取去了。
杨逍叹道:“周姑娘一身惊人武功,原来是从此刀剑中而
来。”
张无忌看到断刀断剑的模样,心下恍然,原来小岛上当
晚刀剑齐失,却是周芷若取了去。不知她使下甚么手脚,放
逐赵敏、害死殷离,再以刀剑互斫,两柄天下最锋锐的利器
就此两败俱伤。她取出藏在刀剑中的武功秘笈,暗中修练。
他越想越是明白:“是了,当时在小岛之上,我以九阳神
功替她驱毒,她体内竟有怪异内力,隐隐与我相抗,越到后
来,这股怪异内力越强,显是她修习的内功日有进境。唉!她
为了急于求成,不及好好扎扎下内功根基,以致所习均是可
以速成的阴毒功夫终究达不到上乘武学的巅蜂境界。她虽然
打败了俞二伯与殷六叔,但其实只是凭了怪异之极的招数,占
了出其不意之利,便如当日我败在总教风云三使手下一般。芷
若的真正武功,毕竟与俞殷二位相差甚远,日后倘再交手,她
非死在武当诸侠手下不可……”
他正自沉吟,锐金旗掌旗吴劲草上前说道:“启禀教主,
属下是铁匠出身,学过铸造刀剑之法待属下试试,不知是否
能将这宝刀、宝剑接续完好。”杨逍喜道:“吴旗使铸剑之术
天下无双,教主不妨命他一试。”张无忌点头道:“这两柄利
器如此断了,确也可惜。吴旗使试试也好。”
吴劲草向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说道:“铸刀铸剑,关键在于
火候,须得辛兄相助一臂之力。看这模样,鞑子一时不会攻
山,咱哥儿俩便即动手如何?”辛然笑道:“生柴烧火,却是
兄弟的拿手本事。”
于是二人指挥属下,搭起一座高炉,炉口火孔口径不到
一尺。吴劲草将屠龙刀的半截刀头牢牢砌在炉中,断截处对
准火孔。烈火旗诸般燃料均是现成,顷刻间便生起一炉熊熊
大火。吴劲草右臂已断,只剩下一条左臂。他身旁放着十余
件兵刃,目不转睛的望着炉火,每见炉火变色,便将兵刃放
入炉中试探火力,待见炉火自青变白,当下左手提起钢钳,钳
起半截屠龙刀,和刀头的半截并在一起,在火焰中熔烧。他
上身脱得赤条条地,火星溅在身上,恍如不觉,直是全神贯
注,心不旁鹜。张无忌心想:“铸造刀剑虽是小道,其中却也
有大学问、大本领在。若是寻常铁匠,单是这等炎热已便抵
受不住。”
忽听得啪啪两声,拉扯风箱的两名烈火旗教众晕倒在地。
辛然和烈火旗掌旗副使抢上前去,拖开晕倒的两人,亲自拉
扯风箱鼓风。这两人内功修为均颇不弱,这一使劲鼓风,炉
火直窜上来,火焰高达丈许,蔚为奇观。
过得半枝香时分,吴劲草突然叫道:“啊哟!”纵身后跃,
满脸沮丧之色。众人吃了一惊,看他手中时,只见一柄铁钳
已然熔得扭曲不成模样,屠龙刀却是毫无动静。吴劲草摇头
道:“属下无能。这屠龙宝刀果是名不虚传。”
辛然和烈火旗副使暂停扯风,退在一旁。二人全身衣裤
汗湿,便似从水中爬起来一般。
赵敏忽道:“无忌哥哥,那些圣火令不是连屠龙刀也砍不
动么?”张无忌道:“啊,是了!”六枚圣火令中一枚已交于说
不得下山调兵,尚有五枚,他从怀中取出,交给吴劲草道:
“刀剑不能复原,那也罢了。圣火令是本教至宝,可不能损毁。”
吴劲草道:“是!”躬身接过,见五枚圣火令非金非铁,坚硬
无比,在手中掂了掂斤两,低头沉思。
张无忌道:“若无把握,不必冒险。”吴劲草不答,隔了
一会,才从沉思中醒转,说道:“属下多有不是,请教主原宥。
这圣火令乃用白金玄铁混和金刚砂等物铸就,烈火决不能熔。
属下大是疑惑,不知当年如何铸成,真乃匪夷所思,一时想
出了神。”
赵敏向张无忌横了一眼,抿嘴笑道:“日后教主要去波斯,
去会见一位要紧人物,那时你可随同前去,向他们的高手匠
人请教。”张无忌忸怩道:“我去波斯干甚么?”赵敏微笑道:
“大家心照不宣。”又向吴劲草道:“你瞧,圣火令上还刻得有
花纹文字,以屠龙刀、倚天剑之利,尚且不能损它分毫,这
些花纹文字又用甚么家伙刻上去的?”
吴劲草道:“要刻花纹文字,却倒不难。那是在圣火令上
遍涂白蜡,在蜡上雕以花纹文字,然后注以烈性酸液,以数
月功夫,慢慢腐蚀。待得刮去白蜡,花纹文字便刻成了。小
人所不懂的乃是熔铸之法。”辛然叫道:“喂,到底干不干啊?”
吴劲草向张无忌道:“教主放心,辛兄弟的烈火虽然厉害,却
损不了圣火令分毫。”
辛然心中却有些惴惴,道:“我尽力搧火,若是烧坏了本
教圣物,我可吃罪不起。”吴劲草微笑道:“量你也没这等能
耐,一切由我担代。”于是将两枚圣火令夹住半截屠龙刀,然
后取过一把新钢钳,挟住两枚圣火令,将宝刀放入炉火再烧。
烈焰越冲越高,直烧了大半个时辰,眼看吴劲草、辛然、
烈火旗副使三人在烈火烤炙之下,越来越是神情委顿,渐渐
要支持不住。
铁冠道人张中向周颠使个眼色,左手轮挥,两人抢上接
替辛然与烈火旗副使,用力扯动风箱。张周二人的内力比之
那二人可又高得多了,炉中笔直一条白色火焰腾空而起。
吴劲草突然喝道:“顾兄弟,动手!”锐金旗掌旗副使手
持利刃,奔到炉旁,白光一闪,挺刀便向吴劲草胸口刺去。旁
观群雄无不失色,齐声惊呼。吴劲草赤裸裸的胸膛上鲜血射
出,一滴滴的落在屠龙刀上,血液遇热,立化青烟袅袅冒起。
吴劲草大叫:“成了!”退了数步,一交坐在地下,右手中握
着一柄黑沉沉的大刀,那屠龙刀的两段刀身已镶在一起。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铸造刀剑的大匠每逢铸器不成,往
往滴血刃内,古时干将莫邪夫妇甚至自身跳入炉内,才铸成
无上利器。吴劲草此举,可说是古代大匠的遗风了。
张无忌忙扶起吴劲草,察看他伤口,见这一刀入肉甚浅,
并无大碍,当下将金创药替他敷上,包扎了伤口,说道:“吴
兄何必如此?此刀能否续上,无足轻重,却让吴兄吃了这许
多苦。”吴劲草道:“皮肉小伤,算得甚么?倒让教主操心了。”
站起身来,提起屠龙刀一看,只见接续处天衣无缝,只隐隐
有一条血痕,不禁十分得意。
张无忌看那两枚入炉烧过的圣火令果然丝毫无损,接过
屠龙刀来,往两根从元兵手中抢来的长矛上砍去,嗤的一声
轻响,双矛应手而断,端的是削铁如泥。
群雄大声欢呼,均赞:“好刀!好刀!”
吴劲草捧过两截倚天剑,想起锐金旗前掌旗使庄铮以及
本旗的数十名兄弟均是命丧此剑之下,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说道:“教主,此剑杀了我庄大哥,杀了我不少好兄弟,吴劲
草恨此剑入骨,不能为它接续。愿领教主罪责。”说着泪如雨
下。
张无忌道:“这是吴大哥的义气,何罪之有?”拿起两截
断剑,走到峨嵋派静玄身前,说道:“此剑原是贵派之物,便
请师太收管,转交周……交给宋夫人。”
静玄一言不发,将两截断剑接了过去。
张无忌拿着那柄屠龙刀,微一沉吟,向空闻道:“方丈,
此刀是我义父得来,现下我义父皈依三宝,身属少林,此刀
该当由少林派执掌。”
空闻双手乱摇,说道:“此刀已数易其主,最后是张教主
从千军万马中抢来,人人亲眼得见,又是贵教吴大哥接续复
原。何况今日天下英雄共推张教主为尊,论才论德,论渊源,
论名位,此刀自当由张教主掌管,那是天经地义的了。”
群雄齐声附和,均说:“众望所归,张教主不必推辞。”
张无忌只得收下,心想:“若得凭此宝刀而号令天下武林
豪杰,共驱胡虏,原是眼前的大事。”只听得群雄纷纷说道: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下面本来还
有“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两句,但众人看到倚天剑断折
后不能接续,这两句谁也无人再提了。明教锐金旗下诸人与
那倚天剑实有切齿大恨,今日眼见屠龙刀复原如初,倚天剑
却成了两截断剑,无不称快。
众人忙了半天,肚中都饿了。明教五行旗及少林寺的半
数僧侣分守各处要道,余人由僧众接进寺里吃斋。
堪堪天色将晚,张无忌跃上一株高树,向山下瞭望,只
见元兵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山下,炊烟四起,正自埋锅造
饭。他跃下树来,对韦一笑道:“韦兄,天黑之后,你去探察
敌情,瞧他们是否会在夜中突袭。”韦一笑接令而去。
杨逍道:“教主,我看鞑子在前山受挫,今日多半已不会
再攻,倒要防备他们自后山偷袭。”张无忌道:“不错。请杨
左使积范右使在此坐镇,我到那边山峰上瞧瞧去。”赵敏道:
“我也去!”
两人上得曾经囚禁谢逊的山峰来,眺望后山,不见动静。
张无忌抚摸三株断折的松树,望了望黑沉沉的地牢入口,想
起今日这番剧战,实是凶险之极,突然心中一动:“义父叫我
看看地牢中的石壁,险些忘了。”说道:“敏妹,你在上面守
着,我下去瞧瞧。”跳入石穴,取出火摺打着了火。其时石穴
中积水已退,但兀自湿漉漉地。
只见四面石壁上各刻着一幅图画,均系以尖石划成,笔
划甚简,神韵却颇为生动。东首第一幅画上绘着三个女子。一
个卧在地下。另一个跪着在照料。第三个女子的右手伸在那
跪着的女子怀中。旁边写着“取药”二字。
南首第二幅图画有一艘海船,一个女子将另一个女子抛
向船上,写着“放逐”二字。张无忌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心
道:“原来果真如此。芷若乘着敏妹在照料我表妹之时,从她
怀中偷了十香软筋散出来,下在饮食之中,再将敏妹掷上波
斯人的海船,逼着他们远驶。她干么不乾脆将敏妹杀了?嗯,
倘若留下了敏妹的尸身,不能灭迹,那就无法嫁祸于她。如
此说来,表妹被害,自也是她下的毒手了。”
在这幅图的左下角,又画着两个男子,一个睡得甚沉,另
一个满头长发,侧耳倾听。张无忌暗暗心惊:“原来芷若干这
伤天害理之事,义父一一听在耳中。他老人家好大的涵养,在
岛上竟不露半点声色。是了,那时我和义父服了十香软筋散
后功力尽失,性命皆在芷若掌握之中。无怪义父当时一口咬
定是敏妹所为,显得愤慨无比。他知我胡涂老实,若是跟我
说了,我言语举止之中定会泄漏机密。”但见图上溅满了鲜血,
正是日间谢逊与成昆在此血战时所遗下一滩滩血渍,更显得
图中的情景凄厉可怖。
再看西首第三幅图,绘的是谢逊端坐,周芷若在他身后
出手袭击,外面涌进一群丐帮帮众,情景正与赵敏在大都
“游皇城”的戏文中命人所扮一模一样。
待再要去看第四幅图时,手中火摺燃尽,倏地熄灭。他
叫道:“敏妹,你下来,拿火摺给我。”赵敏点着火摺,跳入
地牢,一见到那几幅图画,便即了然。
第四幅图中绘着几名汉子抬着谢逊行走,远处有个少女
在树后窥探。这四幅图画笔法甚佳,但除了谢逊自己之外,旁
人的面貌却极模糊,分辨不出这少女是谁。张无忌微一沉吟,
已明其理:“义父失明之时,连我也还没出世,他只认得我和
敏妹、芷若、表妹等人的声音,却不知我们的相貌如何,图
中自然画不出来。”指着那少女道:“这个是你呢,还是周姑
娘?”赵敏道:“是我。成昆到丐帮去将谢大侠劫了出来,命
人送来少林寺囚禁,他自己却一路上留下明教的记号,引得
你大兜圈子。我数度想劫夺谢大侠,都没成功,终于让你做
不成新郎,真是万分的过意不去。”
张无忌心中那才是万分的过意不去,怔怔的望着她,只
见她容颜憔悴,双颊瘦削,体会到这几个月来她所受的折磨
当真非人所堪,心下好生怜惜,伸臂抱住了她,颤声道:“敏
妹,是……是我对你不起。”他这么一抱,火摺登时熄了,地
牢中又是黑漆一团。他又道:“若不是你聪明机灵,胡涂透顶
的张无忌要是将你杀了,那便是如何是好?”
赵敏笑道:“你舍得杀我么?那时你认定我是凶手,可是
见到我时怎么又不杀?”
张无忌一呆,叹道:“敏妹,我对你实是情之所钟,不能
自已。倘若我表妹真的是你所杀,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这
些日子来真相逐步大白,我虽为芷若惋惜,却也忍不住心下
窃喜。”赵敏听他说得诚恳,倚在他的怀里。良久良久,两人
都不说话,仰起头来,但见一弯新月斜挂东首,四下里寂静
无声。
赵敏轻轻的道:“无忌哥哥,我和你初次相遇绿柳山庄,
后来一起跌入地牢,这情景不跟今天差不多么?”张无忌嗤的
一声笑,伸手抓住她左脚,脱下了她鞋子。赵敏笑道:“一个
大男人,却来欺侮弱女子。”张无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
诡计多端,比十个男子汉还要厉害。”赵敏笑道:“多承张大
教主夸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两人说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这几句对答,正是当年
两人在绿柳山庄的地牢中所说。只是当日两人说这几句话时
满怀敌意,今夕却是柔情无限。
张无忌笑道:“你怕不怕我再搔你的脚底?”赵敏笑道:
“不怕!”张无忌伸手握住了她脚,忽听得西北角上隐隐有呼
叱之声,侧耳倾听,远处有劲风互击,显是有人斗殴,便道:
“咱们瞧瞧去!”携了赵敏之手,跃出石穴,循声望去,只见
三个人影正向西疾驰,身法迅速异常,均是一流高手。
张无忌伸手搂住赵敏腰间,展开轻功,疾追下去,远远
眺见前面一人奔逃,后面两人快步追逐。他脚下越来越快,追
出里许,月光下已见到后面二人是两个老者,正是鹿杖客和
鹤笔翁。只见鹤笔翁左手一扬,一枝鹤嘴笔向前面那人掷去。
那人回剑挡格,当的一声响,将鹤嘴笔掠起,抛向空中。就
这么缓得一缓,鹿杖客已跃到那人身旁,鹿杖刺出。
那人斜身闪避,拍出一掌,月光照射在她脸上,只见她
脸色苍白,长发散乱,正是周芷若。张无忌吃了一惊,忙带
同赵敏隐身树后。
鹤笔翁接住空中掉下的鹤嘴笔,绕到周芷若左首,和鹿
杖客成左右合击之势。
周芷若咬牙道:“两个老鬼苦苦追我,到底干甚么?”鹿
杖客道:“今日明教张无忌夺得屠龙刀、倚天剑,我们亲眼看
见,刀剑中的武功秘笈却已不在,自是在宋夫人身上了。”张
无忌一惊:“我夺刀救人之时,原来这两个老家伙早已躲在一
旁,居然没发觉。”只听周芷若道:“武功秘笈倒是有的,我
练成之后早已毁去。”鹿杖客冷笑道:“‘练成’二字,谈何
容易?这屠龙刀、倚天剑号称武林至尊,其中所藏秘笈岂同
泛泛?宋夫人武功虽然出类拔萃,却未必已到登峰造极的地
步,否则的话,一举手便可将我师兄弟二人杀了,却又何必
奔逃?”周芷若道:“我说毁了,便是毁了,谁有空跟你多说。
少陪了!”
鹿杖客和鹤笔翁齐声喝道:“且慢!”鹿杖、鹤笔同时扬
起,攻向周芷若两侧。
周芷若长剑挥动,月光下如银蛇狂舞。玄冥二老一杖双
笔,联手进攻。
张无忌先前只见到周芷若使鞭的功夫,这时见她剑招神
光离合,在二大高手夹击下竟是有守有攻,偶尔虚实变幻,巧
招忽生。
再斗数十合,周芷若剑招愈来愈奇,十招中倒有七招是
极凌厉的攻势。张无忌知她急谋脱身,但这般打法加速运用
内力,若是偶一疏神,那便立遭凶险,他心下关切,悄悄从
树后出来,走近了几步。
蓦地里周芷若一声呼叱,向鹿杖客急刺三剑。鹿杖客闪
身相避。便在此时,鹤笔翁双笔脱手,向她背心猛掷过去,双
笔在空中当的一声互撞,分袭她后脑与后腰要害。
周芷若听着身后兵刃掷到,缩身闪避,却没料到双笔在
空中互相碰撞之后,竟会忽地变向。她让开了袭向脑门的一
笔,另一枝袭向腰间的鹤嘴笔却说甚么也避不开了。
张无忌纵身急跃,伸手抓住了那枝鹤嘴笔,横掌挡开鹤
笔翁拍来的一掌。
周芷若惊惶失措之下,鹿杖客轻飘飘一掌拍出,正中她
小腹。那是非同小可的“玄冥神掌”,周芷若气息立闭,登时
便晕了过去。
张无忌大惊,掷去手中鹤嘴笔,反手横抱周芷若,斜跃
丈余,喝道:“玄冥二老,竟这等不要脸么?”
鹿杖客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谁胆敢前来横加插手,
原来是张大教主。我们郡主娘娘在哪里?你将她拐带到哪儿
去啦?”
赵敏从树后闪身出来,将周芷若接抱过去,笑吟吟的道:
“鹿先生,你整日价神魂颠倒的牵记我,也不怕我爹爹着恼
么?”
鹿杖客怒道:“你这小妖女,挑拨离间我师兄弟之情。我
师兄弟与你父早已恩断义绝,汝阳王着不着恼,干我何事?”
张无忌见鹿杖客下毒手打伤周芷若,又言语对赵敏无礼,
更想起幼时中了他二人的“玄冥神掌”,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旧恨新仇,霎时间都涌上心头,说道:“敏妹,你且退后,这
两个老家伙我见了便心头有气,今日要好好的跟他们打上一
架。”
二老见他空手,便即放下兵刃,凝神以待。
张无忌喝道:“看招!”一招“揽雀尾”,双掌推出。这一
招使的是太极拳法,去势甚缓,掌力却暗蓄九阳神功。太极
拳在后世虽属寻常,但其时张三丰初创未久,武林中极为少
见。鹿杖客从未见过这等轻柔无力的掌势,不知中间有何诡
计,他对张无忌甚为忌惮,不敢便接,斜身闪开。张无忌转
过身来,“白蛇吐言”,左掌拍向鹤笔翁,右掌微颤,吞吐不
定。鹤笔翁左手食指往他掌心虚点,右掌斜下,拍向张无忌
小腹。
张无忌曾与玄冥二老数度交手,知道他二人本来已非自
己对手,最近自己与渡厄等三僧三度剧斗,武功又深了一层,
要击败二人可说绰绰有余。只是二人毕竟修为非同小可,却
也不敢轻忽,当下展开太极拳法,圈圈连环,九阳神功从一
个个或正或斜的圆圈中透将出来。
玄冥二老渐感阳气炽烈,自己玄冥神掌中发出的阴寒之
气,往往被对方逼了回来。
斗到百余合时,张无忌偶一转身,只见地下两个黑影微
微颤动,正是月光照射在赵敏与周芷若身上的影子,心中一
凛,侧目望去,见赵敏不住摇晃,似有抱不住周芷若之势,暗
道:“不好!芷若中了鹿老儿一掌玄冥神掌,只怕抵受不住。
她练的本是阴寒功夫,再加上这玄冥神掌中天下阴毒之最的
寒气,寒上加寒,看来敏妹也禁受不住了。”当下手上加劲,
猛向鹿杖客压去。
鹿杖客见他拳法斗变,便即猜知他心意,侧身闪过,叫
道:“师弟,跟他游斗。那姓周的女子身上寒毒发作,别让他
抽手解救。”鹤笔翁道:“正是!”跃出圈子,拾起鹤嘴双笔,
“通天彻地”,上下交征的砸来。
张无忌微微一哂:“有无兵刃,还不是一样!”呼的一掌
拍去,劲风压得鹤笔翁气也喘不过来。鹿杖客反手抄起鹿杖,
挑向张无忌腰胁。
张无忌连变数路拳法,使出学自少林神僧空性的“龙爪
擒拿手”三十六式来,“抚琴式”、“鼓瑟式”、“捕风式”、“抱
残式”,攻势凌厉之极。
鹿杖客叫道:“这龙爪功练得很好啊,待会儿用来在地下
挖坑,倒也不错。”鹤笔翁道:“师哥,在地下挖坑干甚么?”
鹿杖客笑道:“那周姑娘死定了,挖坑埋人啊!”他一说话,心
神微分,张无忌飞起一脚,踢在他左腿之上。鹿杖客一个踉
跄,随即站定,将一根鹿杖舞得风雨不透。
张无忌回头又望赵敏与周芷若一眼,只见她二人颤抖得
更是厉害了,问道:“敏妹,怎样?”赵敏道:“糟糕!冷得紧!”
张无忌吃了一惊,微一思索,已明其理,本来周芷若身中玄
冥神掌,阴寒纵然厉害,也只她一人身受,这时连赵敏也冷
了起来,想必是赵敏好心,伸掌助周芷若运功抗御。她二人
功力相差甚远,周芷若的内功又十分怪异,以致赵敏救人不
得,反受其累。张无忌双拳大开大阖,只盼尽速击退二老。但
二老离得远远地,忽前忽后,只是拖延,不跟他正面为敌。
张无忌心下焦躁,叫道:“敏妹,你将周姑娘放在地下,
别抱着她。”赵敏道:“我……我放不下。”张无忌奇道:“怎
么?”赵敏道:“她……她背心……粘住了我手掌。”说话时牙
关打战。身子摇摇欲坠。张无忌一惊更甚。
只听得鹿杖客说道:“张教主,这周姑娘心好狠,她正在
将体内寒毒传到郡主娘娘身上,郡主娘娘快要死了。咱们来
立个约,好不好?”张无忌道:“立甚么约?”鹿杖客道:“咱
们两下罢斗,我得周姑娘身上的两本书,你救郡主。”
张无忌哼了一声,心想:“这玄冥二老武功已如此了得,
若再练成芷若的阴毒武功,此后作恶,再也无人制得了。”百
忙中回头一看,只见赵敏本来皓如美玉般的双颊上已罩上了
一片青色,满脸上神色痛苦难当。张无忌退后两步,左手抓
住了她右掌,体内九阳真气便即从手掌上源源传去。
鹿杖客叫道:“上前急攻!”玄冥二老一杖双笔便疾风暴
雨般猛袭而来。
张无忌一大半真力用以解救赵周二女,身子既不能移动,
又只剩下一掌迎敌,霎时间凶险万分。嗤的一声响,左腿裤
脚被鹤嘴笔划破一条长缝,腿上鲜血淋漓。
赵敏本来被周芷若的阴寒之气逼得几欲冻僵,似乎全身
血液都要凝结,得九阳真气一冲,渐觉暖和。但张无忌单掌
抵御玄冥二老,左支右绌,传向赵敏的九阳真气减弱。赵敏
全身又格格寒战。
鹿杖客呼呼呼三杖,杖上鹿角直戳向张无忌眼睛。张无
忌举掌运力拍出,将鹿头杖逼开。鹤笔翁着地滚进,左手笔
一招“从心所欲”,点向腰间。张无忌无可趋避,只得施展挪
移乾坤心法,要将他一笔之力卸开,但鹤笔翁这一笔力道沉
重,是否能够卸开实无把握。忽听得当的一声响,腰间一震,
却不感到疼痛,原来鹤笔翁这一笔正好点在他腰间悬着的屠
龙刀之上。张无忌平素临敌不使兵刃,和渡厄等三僧相斗也
只以圣火令当铁尺使,但从来不使刀剑,是以屠龙刀虽然挂
在腰间,却一直没想到拔出御敌。
鹤笔翁这笔一点,登时提醒了他,当下大喝一声,左腿
踢出,将鹤笔翁逼得退开三步,回手拔刀,正好鹿杖再度刺
到。张无忌屠龙刀挥出,嗤的一声轻响,鹿杖上的鹿头落地。
鹿杖客大吃一惊,叫道:“啊哟!”鹤笔翁双笔卷到,张无忌
宝刀扬处,嗤嗤两声,一对鹤嘴笔又断为四截。屠龙刀盘旋
飞舞,化成一团白光。
玄冥二老再也不敢抢近,张无忌体内的九阳真气便尽数
传到了赵敏身上。这一全力发挥,周芷若所中的玄冥寒毒立
时便驱赶殆尽。但阴阳二气在人体内交感,此强彼弱,彼强
则此弱,玄冥寒毒一尽,九阳真气便去抵销她所练的九阴内
力。
周芷若取得藏在倚天剑中的“九阴真经”后,生怕谢逊
和张无忌知觉,只是晚间偷练,而时日迫促,无法从扎根基
的功夫中循序渐进,因此内力不深,所习均为真经中落于下
乘的阴毒武功,她中了“玄冥神掌”后,本想将阴寒之气转
入赵敏体内,待得张无忌出手相援,只觉全身暖洋洋地十分
舒适,正感气力渐长,想要离开赵敏的手掌,一挣之下,竟
似被一股极强的粘力吸住了,挣之不脱,自知适才赵敏的手
掌被她背心粘住,此刻她背心反被赵敏手掌粘住,均是内力
强弱有别之故,不禁大惊。
张无忌驱寒毒,但觉自己的九阳真气送将出去,赵敏手
上总是传来一股寒气与之相抗,他只道玄冥神掌的寒毒尚未
驱尽,不住的加力施为,哪想到他每送一分九阳真气过去,便
消去了周芷若苦苦练得的一分九阴真气。周芷若暗暗叫苦,却
又声张不得,自知只要一张口说话,立时狂喷鲜血,真气泄
尽而亡。
赵敏体内融和舒畅,笑道:“无忌哥哥,我好啦,你专心
去对付玄冥二老罢!”张无忌道:“好!”内力回收。
周芷若如遇大赦,脱了粘力,自知这么一来,所中玄冥
神掌的寒毒虽已驱尽,但自身的九阴内力却也损耗极重,眼
见张无忌舞动屠龙刀专心攻敌,当即伸出五指,挥手疾往赵
敏顶门插落。
赵敏大叫一声:“啊哟!”只觉天灵盖上一阵剧痛,只道
此番再也没命了,却听得喀喇一声响,周芷若痛哼一声,急
奔而去。
张无忌吃了一惊,忙回头问道:“怎么啦?”赵敏伸手一
摸脑门,只吓得魂飞天外,说不出话来。张无忌只道她已为
“九阴白骨爪”所伤,一般的魂飞天外,右手舞刀挡住二老,
左手去摸她头顶,只觉着手处湿腻腻地,虽已出血,幸未破
骨穿洞,心中一大块石这才落地,安慰她道:“皮肉之伤,并
不碍事!”心道:“奇怪,奇怪!”却不知周芷若出手袭击之时,
他输至赵敏体内的九阳真气尚未退尽,而周芷若自己却已内
力大损,以弱攻强,非但伤对方不得,反而震痛自己手指。
张无忌这一分心,玄冥二老又攻了过来。这时他手中有
了天下第一锋锐的利刃,自觉仗此利器,胜人不武,反手将
宝刀交于赵敏,内息极迅速的流转一周,凝神专志,左手牵
引,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将鹤笔翁拍来的一掌转移了方向。
这一牵一引中贯注了九阳神功,使的是乾坤大挪移第七层最
高深的功夫。这层功夫最耗心血内力,丝毫疏忽不得,稍有
运用不善,自己便会走火入魔,因此适才分心助赵周二女驱
除寒毒之时,虽然情势危急,却不敢使用。玄冥二老是顶尖
高手,如以第五六层的挪移乾坤功夫对付,却又奈何二人不
得。
这一拨之下,鹤笔翁右掌拍出,波的一响,正中鹿杖客
肩头。鹿杖客吃了一惊,怒道:“师弟,你干甚么?”鹤笔翁
武功极精,心思却颇迟钝,一件事须得思索良久,方明其理,
这一下事出仓卒,自己也莫名其妙,愕然难答,但知定是张
无忌捣鬼,心想只有加紧攻击敌人,方能向师兄致歉,于是
运劲右腿,飞脚踢出。张无忌左手拂去,粘引之下,这一脚
又踢向鹿杖客小腹丹田。鹿杖客惊怒之下,喝道:“你疯了么?”
赵敏叫道:“不错,鹤先生,快将你这犯上作乱、好色贪
淫的师兄擒住,我爹爹重重有赏。”张无忌心下暗笑:“这挑
拨离间之计果然甚妙。”他本想以挪移乾坤之法引得鹤笔翁去
打鹿杖客,再引鹿杖客去打鹤笔翁,这时听了赵敏之言,当
下只是牵引拨动鹤笔翁的拳脚,对付鹿杖客时却是太极拳的
招数,叫道:“鹤先生,不用担心,你我二人合力,定能宰了
这头淫鹿。汝阳王已封你为……封你为……”一时却想不到
合适的官职。
赵敏叫道:“鹤先生,你封官的官诰,便在这儿。”说着
从怀中取出一束纸片一扬,读道:“嗯,是大元护国扬威大将
军,快加把劲啊。”
张无忌右掌拍出,将鹿杖客逼向左侧,正好鹤笔翁的左
掌被他引得自左而右的击到,成为左右夹攻之局。鹿杖客和
鹤笔翁数十年来亲厚胜于同胞,原不信他会出卖自己,但此
刻眼见鹤笔翁接连五招,都是攻向自己要害,拳脚之中又是
积蕴全力,直欲制自己死命,哪里还有半分情谊?他愤慨异
常,喝道:“你贪图富贵,全不顾念义气么?”
鹤笔翁急道:“我……我是……”赵敏接口道:“不错,你
这是迫不得已,为了要做护国扬威大将军,得罪师兄,那也
是无话可说了。”张无忌右手加了十成力,凝神牵带,鹤笔翁
一掌拍将过去,砰的一声响,重重击在鹿杖客肩头。鹿杖客
大怒,反手一掌,将鹤笔翁左边牙齿打落数枚。鹤笔翁年纪
已老,口中就只剩下左边这几枚牙齿,向来十分珍惜,这一
来不禁也激发了怒气,喝道:“师哥,你也太不分好歹,又不
是我故意打你。”
鹿杖客怒道:“是谁先动手了?”他见闻虽博,却不知世
间竟有挪移乾坤第七层神功的偌大威力,以鹤笔翁如此武功
修为,即令张无忌能胜他杀他,却决计不能用借力打力的法
门来倒转他掌力,是以丝毫没疑心到是张无忌从中作怪。
鹤笔翁急欲表明心迹,骂道:“贼小子,你捣鬼!”赵敏
叫道:“是啊,不用再叫他师哥,骂他‘贼小子’便了。”张
无忌左掌压住了鹿杖客掌力,右手一引,鹤笔翁一掌击上了
鹿杖客右颊,登时高高肿起。张无忌见鹿杖客愤怒欲狂,红
了双眼,掌力源源催动,知道离间之计已成,喝道:“鹤先生,
这淫鹿交与你了。”左足一点,纵身跃开,携了赵敏的手便走。
只见玄冥二老你一拳,我一脚,斗得激烈异常。赵敏道:“鹤
先生,你擒住你师哥后,屠龙刀中的武功秘笈可以借你观看
一月。快立大功,良机莫失。”
鹿杖客更是怒气勃发,下手毫不容情。他二人艺出同门,
武功半斤八两,这一场恶战,也不知斗到何时方休。
两人回到少林寺中,张无忌察看赵敏头顶伤痕无碍,忽
然想起一事,道:“敏妹,你身上凑巧带着纸张,这一来不由
得鹿杖客不信。”
赵敏笑吟吟的从怀中取出两束薄薄的纸片,在他面前一
扬,笑道:“你猜这是甚么?”
张无忌笑道:“你叫我猜的东西,反正我定是一辈子也猜
不出的,也懒得费神了。”
赵敏将两束纸片放在他手里。张无忌就烛光一看,只见
这些纸片其实非纸,乃是薄如蝉翼的绢片,密密麻麻的写满
了细如蝇头的工整小楷。第一束上开头写着“武穆遗书”四
字,内文均是行军打仗、布阵用兵的精义要诀。再看第二束
时,见开头四字是:“九阴真经”,内文尽是诸般神奇怪异的
武功,翻到最后,“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等赫然在内。
他心中一凛,说道:“你……你是从周姑娘身上取来的?”
赵敏笑道:“当她不能动弹之时,我焉有不顺手牵羊之理?
这些阴毒功夫我可不想学,但取来毁了,胜于留在她手中害
人。”
张无忌随手翻阅九阴真经,读了几页,只觉文义深奥,一
时难解,然决非阴毒下流的武学,说道:“这经上所载武功,
其实极是精深,依法修练,一二十年之后,相信成就非同小
可,若是只求速成,学得一些皮毛,那就害人害己了。”顿了
一顿,又道:“那位身穿黄衫的姊姊,武功与周姑娘明明是一
条路子,然而招数正大光明,醇正之极,似乎便也是从这九
阴真经中而来。”
赵敏道:“她说甚么‘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侣,
绝迹江湖’,这四句话是甚么意思?”张无忌摇头道:“日后咱
们见到太师父,请教他老人家,或许能明白其中缘由。”
两人闲谈几句,见山下军情并无变化,当即分别安寝。
四十不识张郎是张郎
次晨张无忌一早起身,跃上高树瞭望,见山下敌军旌旗
招展,人马奔腾,营中号角声此起彼落,显是调兵遣将,十
分忙碌。张无忌道:“敏妹!”赵敏应道:“嗯,怎么?”张无
忌微迟疑,道:“没甚么,我随口叫你一声。”他本想与赵敏
商议打退元兵之法,以她之足智多谋,定有妙策,但转念一
想:“她是朝廷郡主,背叛父兄而跟随于我,再要她定计去杀
自己蒙古族人,未免强人所难。”是以话到口边,又忍住了不
说。赵敏鉴貌辨色,已知其意,叹了口气,说道:“无忌哥哥,
你能体谅我的苦衷,我也不用多说了。”
张无忌回入室中,徬徨无策,随手取出赵敏昨晚取来的
那两束纸片,看了几页“九阴真经”,又再翻阅“武穆遗书”,
披览了几章,无意中看到“兵困牛头山”五个小字,心中一
动,仔细看下去,却是岳飞叙述当年如何为金兵大军包围、如
何从间道脱困、如何突出奇兵、如何内外夹攻而大获全胜,种
种方略,记叙详明。
张无忌拍案大叫:“天助我也!”掩住兵书,静静思索,这
少室山上的情势,虽与岳飞当年被困牛头山时的情景大不相
同,然用其遗意,未始不能出奇制胜。他越想越是钦服,暗
想岳武穆果是天纵奇才,如此险着,常人哪里想得到,又想
用兵之道便如武功一般,若是未得高人指点,高下巧拙,相
去实不可以道里计。他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绘画图形,虽
觉行险,却未始不能侥幸得逞,心想以寡敌众,终不能以堂
堂正正之阵取胜。当下心意已决,来到大雄宝殿,请空闻方
丈召集群雄。
片刻间各路英雄齐到殿中。张无忌居中一站,说道:“此
刻鞑子兵马聚集山下,料想不久便会大举攻山。咱们虽然昨
日小胜,挫了鞑子的锐气,但鞑子若是不顾性命的蜂拥而上,
究属难以抵挡。在下不才,蒙众位英雄推举,暂充主帅。今
日敌忾同仇,请各位暂听在下号令。”群雄齐道:“但有所命,
自当凛遵,不敢有违。”张无忌道:“好!吴旗使听令!”
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踏上一步,躬身道:“属下听令。”心
想:“教主发令,第一个便差遣到我,实是我莫大荣幸。不论
命我所作之事如何艰危,务须舍命以赴。”张无忌说道:“命
你率领本旗兄弟,执掌军法,哪一位英雄好汉不遵号令,锐
金旗长矛短斧齐往他身上招呼。纵然是本教耆宿、武林长辈,
俱无例外。”吴劲草大声道:“得令!”抽出了怀中一面小小白
旗,捧在手中。吴劲草本人的武功声望,在江湖上未臻一流
之境,旁人对他原不如何重视。但自那日广场上五行旗大显
神威,群雄均知他手中这面白旗所到之处,跟着而来的便是
五百枝羽箭、五百根标枪、五百柄短斧,任你本领通天,霎
时之间也是成为一团肉酱,是以见他白旗展动,心中都是一
凛。
原来张无忌翻阅《武穆遗书》,见第一章便说:“治军之
道,严令为先。”他知这些江湖豪士向来人人自负,各行其是,
个别武功虽强,聚在一起却是乌合之众,若非申令部勒,令
人人遵从指挥,决不能与蒙古精兵相抗,因此第一件事便命
锐金旗监令执法。
张无忌指着殿前的一堵照壁,说道:“众位英雄,凡是轻
功高强,能一跃而上此堵照壁的,请一献身手。”群雄中登时
有不少人脸现不满之色,心道:“这是甚么当口,却叫我们来
干这无关紧要的纵高窜低?”有些前辈高手更觉他小觑了人,
大是不愉。
张松溪排众而出,说道:“我能跃上。”跃上照壁,轻轻
从另一面翻下,武当派梯云纵轻功名闻天下,以张松溪的能
耐,要跃过这堵照壁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毫不卖弄,只
老老实实的遵令跃过。
接着俞莲舟、殷梨亭、杨逍、范遥、韦一笑、殷野王等
高手一一遵行,只见群雄如穿花蝴蝶,接二连三的跃过墙去,
有的炫耀轻功,更在半空中演出诸般花式,跃到西百余人,余
下便再无人试。这堵照壁着实不低,若非轻功了得,却也不
易一跃而上。群雄武功修为不同,往往擅于拳脚兵刃的,轻
功便甚平常,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无不有自知之明,决不肯当
众自暴其短。
张无忌见这四百余人之中,少林派僧众占了八九十人,心
想:“少林是武林中第一大门派,果然名不虚传。单以轻功一
项而论,好手便远较别派为多。”于是传令道:“俞二伯、张
四伯、殷六叔,请你们三位带同擅长轻功的众位英雄,虚张
声势,假装寺中人众尽数逃走,引得敌军来追,一到后山,即
便如此如此。”武当派俞张殷三侠齐声接令。张无忌一一分派,
何者埋伏,何者断后,何者攻坚,何者侧击,俱各详细安排。
杨逍等见他设计巧妙,而布阵迎敌,又如此井井有条,若
有预谋,无不惊讶,却不知他乃是袭用岳武穆遗法,只是因
地形有异、部属不同,而略加更改而已。
张无忌分派已毕,最后说道:“空闻方丈、空智神僧两位,
请率同峨嵋派诸位,救护死伤。”周芷若既不在山上,峨嵋派
无人为首,张无忌自觉与峨嵋派嫌隙甚深,不便指挥,因此
请空闻、空智这两位德高望重的神僧率领,料想峨嵋群弟子
不致抗命。他号令一下,峨嵋派的男女弟子果然默然接令,并
无异言。
张无忌朗声说道:“今日中原志士,齐心合力,共与鞑子
周旋。少林派执掌钟鼓的诸位师父,便请擂鼓鸣钟。”群雄轰
然欢呼,抽刀拔剑,意气昂扬。
烈火旗将寺中积储的柴草都搬了出来,堆在寺前,发火
燃烧,片刻间烟焰冲天而起。厚土旗在各处佛殿顶上铺以泥
沙,烈火旗再在泥沙上堆柴浇油,点燃火头,如此纵火,不
致延烧殿身,从山下远远望将上来,却见数百间寺院到处有
熊熊大火冒上。
山下元军先听得钟鼓响动,已自戒备,待见山上火起,都
道:“不好,蛮子放火烧寺,定要逃走。”
俞莲舟率领一百五十余名轻功卓越的好汉,从少室山的
左侧奔了下去。奔不到山腰,元军已大声鼓噪,列队追来。群
雄四散乱走,好教元军羽箭无法丛集射发。第二批由张松溪
率领,第三批由殷梨亭率领。每人背上各负一个大包袱,包
中藏的不是木板,便是衣被。在元军看来,果是弃寺逃命的
狼狈情状,羽箭射中包袱,却伤不到人。元军于烟雾之中看
不清人数多寡,当下分兵一万追赶,余下一个万人队留在原
地防变。
张无忌向杨逍道:“杨左使,鞑子将军颇能用兵,并不全
军追逐。这倒麻烦了。”杨逍道:“是,此事确实可忧。”
只听得山下号角响起,元军两个千人队分从左右攻上山
来,山坡崎岖,蒙古小马却驰骋如飞,长矛铁甲,军容甚盛。
待元军先锋攻到半山亭边,张无忌一挥手,烈火旗人众从两
侧抢开,伏在草中。待敌军二千人马又前进百余丈,辛然一
声呼哨,喷筒中石油射出,烈火忽发,都往马匹身上烧去。群
马悲嘶惊叫,一大半滚下山去,登时大乱。
元军军纪严明,前队虽败,后队毫不为动,号令之下,三
个千人队弃去马匹,步攻而前。烈火旗再喷火焰,又烧死烧
伤了数百人,余人仍是奋勇而上。洪水旗掌旗使唐洋挥动黑
旗,毒水喷出,跟着厚土旗掷出毒砂,将元兵打得七零八落。
虽有数百人攻上山峰,尽被锐金、巨木二旗歼灭。
猛听得山下擂鼓声急,五个千人队人众竖起巨大盾牌,列
成横队,如一道铁墙般缓缓推前。这么一来,烈火、毒水、毒
砂等均已无所施其技,即令巨木旗以巨木上前撞击,看来也
只能撞开几个缺口,无济于事。
空闻方丈眼见事急,说道:“张教主,请各位迅速退去,
保存我中原武林的元气。今日虽败,日后更可卷土重来。”
正惶急间,忽听得山下金鼓大振,一枚火箭冲天而起,跟
着杀声四起。杨逍大喜,说道:“教主,咱们的援兵来啦!”从
山顶下望,瞧不见山下情景,但烟尘腾空,人喧马嘶,援军
显是来得甚众。
张无忌高声叫道:“援军已到,大伙儿冲啊!”山上群雄
各挺兵刃,冲杀下去。张无忌又叫:“各位英雄,先杀官,后
杀兵。”群雄纷纷呐喊:“先杀官,后杀兵!”
蒙古军每十名士兵为一十人队,由什长率领,其上为百
人队,千人队,万人队,层层统属,临阵时如心使臂,如臂
使手,如手使指。张无忌传令专拣元军官长杀戮,若是两军
对垒,列阵攻战,此法难行,但此刻元军在山坡上散战,元
兵虽精,官长武功终究不及中原英侠,几名千夫长、百夫长
登时被杀。一支蒙古精兵乱成了一团。
张无忌等冲到山腰,只见山下旌旗招展,南首旗上一个
“徐”字,北首旗上一个“常”字,知道是徐达与常遇春到了。
徐常二人本在淮泗,此时恰在豫南,得到布袋和尚说不得传
讯,获悉教主被围少室山,尽起部属,星夜来援。其时豫南
鄂北一带,明教义军与元军混战经年,双方所占地域犬牙交
错,说来便来,甚是近便,不到两日,便已赶到。徐达与常
遇春所率教众都是久经战阵之士,兼之人数众多,逼迫元军
西退。
另一路元军万人队追赶假装弃寺逃走的群豪,直追向西
方山谷。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率同数百名轻功卓越的好
汉,边斗边退,逃入谷中。元军万夫长见山谷三边均是峭壁,
地势凶险,但眼见敌人为数不多,谷中纵有埋伏,也尽能对
付得了,于是挥军紧追入谷。俞莲舟等奔到悬崖之下,崖上
早有数十条长索垂下,各人攀援而上。那万夫长眼见中计,急
令退军,不料谷口烈火、毒砂、羽箭、毒水纷纷射来,巨木
旗将一段段巨木堆起,封住了谷口。
便在此时,元军第二路败兵又到,见前无去路,便漫山
遍野的四散奔逃。张无忌和徐达先后赶到,均叫:“可惜!”若
是事先联络妥善,将元军第二个万人队一齐驱入谷中,便可
一鼓而歼。张无忌既没料到元军只分兵一半追赶,又不知援
军会来得如此神速。毕竟指挥战阵,非其所长,“武穆遗书”
上所传战法虽佳,但即学即用,终究难以尽会,若不是徐达、
常遇春及时赶到,少林寺固然劫数难逃,而困入谷中的第一
个元军万人队,也终于会给友军救出。
当下徐达号令部队搬土运石,再在谷口加封,一队队弓
箭手攀到崖顶,居高临下的向谷中发箭。元军身处绝地,无
力还手,唯有找寻山石隐身躲藏。
不久常遇春率队赶到,与张无忌会见,久别重逢,均是
不胜之喜。常遇春大叫:“搬开土石,咱们冲进去将众鞑子杀
个干净。”徐达笑道:“谷中无水无米,不出七八日,鞑子渴
的渴死,饿的饿死,何劳你我兄弟动手?”常遇春笑道:“总
是亲手杀的干脆。”他年纪虽较徐达为长,但平时素服徐达智
谋,又见张无忌附和徐达之言,当下也不再说。
徐常二人久经战阵,每一号令均妥善扼要。张无忌自知
远为不及,即请徐常二人指挥,搜杀溃散的元兵。
这一晚少室山下欢声雷动,明教义军和各路英雄庆功祝
捷。群雄连日在少林寺中吃的都是素斋,口中早已淡得难过,
这时大酒大肉,开怀饱啖。
席间张无忌问起常遇春身子如何,是否遵照他所开药方
调理。常遇春哈哈大笑,说道:“教主,你不必担心,老常体
健如牛,一餐要吃三斤肉,六大碗饭。打起仗来,三日三夜
不睡觉也不当他一回事。”言下之意,自是说不必服甚么药。
张无忌想起胡青牛昔日的言语,谆谆劝他须当服药保重。常
遇春唯唯答应,心下却大不以为然。
徐达满斟了一杯酒,奉给张无忌,说道:“恭贺教主,请
尽此杯!”张无忌接过饮了。徐达说道:“属下平日钦佩教主
肝胆照人,武功绝伦,不料用兵竟亦如此神妙,实是本教之
福,苍生之幸。”张无忌哈哈大笑,说道:“徐大哥,你不用
恭维我了。今日大胜,一来是徐常二位大哥来得神速,二来
是靠了岳武穆的遗教。小弟实无半分功劳。”徐达奇道:“怎
地是岳武穆的遗教?还盼教主明示。”
张无忌从怀中取出一束薄薄的黄纸,正是原来藏于屠龙
刀中的《武穆遗书》,翻到“兵困牛头山”那一节,递了过去。
徐达双手接过,细细读了一遍,不禁又惊又佩,叹道:“武穆
用兵如神,实非后人所及。若是岳武穆今日尚在世间,率领
中原豪杰,何愁不把鞑子逐回漠北。”说着恭恭敬敬将遗书交
回。
张无忌却不接过,说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
天下,莫敢不从’,这十六个字的真义,我今日方知。所谓
‘武林至尊’,不在宝刀本身,而在刀中所藏的遗书。以此兵
法临敌,定能战必胜,攻必克,最终自是‘号令天下,莫敢
不从’了。否则单凭一柄宝刀,又岂真能号令天下?徐大哥,
这部兵书转赠于你,望你克承岳武穆遗志,还我河山,直捣
黄龙。”
徐达大吃一惊,忙道:“属下何德何能,怎敢受教主如此
厚赐?”张无忌道:“徐大哥不必推辞。我为天下苍生而授此
兵书于你。”徐达捧着兵书,双手颤抖。张无忌道:“武林传
言之中,尚有两句言道:‘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倚天剑眼
下断为两截,但日后终能接上。剑中所藏,乃是一部厉害之
极的武功秘笈。我体会这几句话的真意,兵书是驱赶鞑子之
用,但若有人一旦手掌大权,竟然作威作福,以暴易暴,世
间百姓受其荼毒,那么终有一位英雄手执倚天长剑,来取暴
君首级。统领百万雄兵之人纵然权倾天下,也未必便能当倚
天剑之一击。徐大哥,这番话请你记下了。”
徐达汗流浃背,不敢再辞,说道:“属下谨遵教主令旨。”
将《武穆遗书》供在桌上,对着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又
拜谢张无忌赠书之德。
此后徐达果然用兵如神,连败元军,最后统兵北伐,直
将蒙古人赶至塞外,威震漠北,建立一代功业。
自此中原英雄倾心归附明教,张无忌号令到处,无不凛
遵。明教数百年来一直为人所不齿,被目为妖魔淫邪,经此
一番天翻地覆的大变,竟成为中原群雄之首,克成大汉子孙
中兴的大业。其后朱元璋虽起异心,迭施奸谋而登帝位,但
助他打下江山的都是明教中人,是以国号不得不称一个
“明”字。明朝自洪武元年戊申至崇祯十七年甲申,二百七十
七年的天下,均从明教而来。
群雄欢饮达旦,尽醉方休。到得午后,群雄纷纷向空闻、
空智告辞。
张无忌见峨嵋派弟子七零八落,心下恻然,又见宋青书
躺在担架之上,不知生死如何,便走近前去,向静慧说道:
“我瞧瞧宋大哥的伤势。”静慧冷冷的道:“猫哭耗子,也不用
假慈悲了。”
周颠便在左近,忍不住骂道:“我教主顾念你掌门人的旧
日情分,才给这姓宋的治伤。其实这等欺师叛父之徒,人人
均得而杀之,你这恶尼姑罗唆甚么?”
静慧待要反唇相稽,但见周颠容貌丑陋,神色凶恶,只
怕他蛮不讲理,当真动起手来,不免要吃眼前亏,只得强忍
怒气,冷笑道:“我峨嵋派掌门人世代相传,都是冰清玉洁的
女子。周掌门若非守身如玉的黄花闺女,焉能做本派掌门?哼,
宋青书这种奸人留在本派,可污了周掌门的名头。李师侄、龙
师侄,将这家伙送回给武当派去罢!”抬着宋青书的两名峨嵋
弟子齐声答应,将担架抬到俞莲舟身前,放下便走。
众人都吃了一惊。俞莲舟道:“甚……甚么?他不是你掌
门人的丈夫么?”
静慧恨恨的道:“哼,我掌门人怎能将这种人瞧在眼中?
她气不过张无忌这小子变心逃婚,在天下英雄之前羞辱本派,
才骗得这小子来冒充甚么丈夫。哪知……哼哼,早知如此,我
掌门人又何必负此丑名?眼下她……她……”
张无忌枉一旁听得呆了,忍不住上前问道:“你说宋夫人
……她……她其实不是宋夫人?”静慧转过了头,恨恨的道:
“我不跟你说话。”
便在此时,躺在担架上的宋青书身子动了一动,呻吟道:
“杀了……杀了张无忌么?”静慧冷笑道:“别做梦啦!死到临
头,还想得挺美。”
殷梨亭见静慧气鼓鼓的,说话始终不得明白,低声向峨
嵋派另一名女弟子贝锦仪问道:“贝师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锦仪当年与纪晓芙甚是交好,听他问起,沉吟半晌,道:
“静慧师姊,殷六侠也不是外人,小妹跟他说了,好不好?”静
慧道:“甚么外人不外人的?不是外人要说,是外人更加要说。
咱们周掌门清清白白,跟这姓宋的奸徒没半丝瓜葛。你们亲
眼得见掌门人臂上的守宫砂。此事须得让普天下武林同道众
所周知,免得坏了我峨嵋派百年来的规矩……”
殷梨亭心想:“这静慧师太脑筋不大清楚,说话有点儿颠
三倒四。”向贝锦仪道:“贝师妹,既是如此,便盼详示。我
这宋师侄如何投身贵派,与贵派掌门人到底有何干系,小兄
日后得须向家师禀告。此事关涉贵我两派,总要不伤了双方
和气才好。”
贝锦仪叹了口气,道:“以这位宋少侠人品武功,本来是
武林中少见的人物,只是一念情痴,堕入了业障。我掌门人
似乎答允过他,待得杀了张无忌,洗雪弃婚之辱,便即下嫁
于他。因此他甘心投入本派,向我掌门人讨教奇妙武功。前
日英雄大会之上,掌门人突然声称自己是‘宋夫人’,说是这
宋少侠的妻子,当时本派弟子人人十分惊异。当日掌门人威
震群雄,慑服各派……”
周颠插嘴道:“是我们教主故意相让的,有甚么大气好
吹!”
贝锦仪不去理他,续道:“本派弟子虽都十分高兴,但到
得晚间,众人还是问她‘宋夫人’这三字的由来。掌门人露
出左臂,森然道:‘大伙儿都来瞧瞧!’咱们人人亲眼见到,她
臂上一粒守宫砂殷红如昔,果然是位知礼守身的处子。掌门
人说道:‘我自称宋夫人,乃一时权宜之计。只是要气气张无
忌那个子,叫他心神不定,比武时便能乘机胜他。这小子武
功卓越,我确是及不上他。为了本派的声名,我自己的声名
何足道哉?’”
她这番话朗然说来,有意要让旁边许多人都听得明白,又
道:“本派男女弟子,若非出家修道,原本不禁娶嫁,只是自
创派祖师郭祖师以来,凡是最高深的功夫,只传授守身如玉
的处女。每个女弟子拜师之时,师父均在咱们臂上点下守宫
砂。每年逢到郭祖师诞辰,先师均要检视,当年纪师姊……
就是这样……”她说到这里,含糊其词,不再说了。
殷梨亭等却均已了然,知道贝锦仪本想说当年纪晓芙为
杨逍所诱失身,守宫砂消失,这才给灭绝师太发觉。殷梨亭
与杨不悔婚后夫妻情爱甚笃,可是此时想起纪晓芙来,心下
不禁怃然,忍不住向杨逍瞥了一眼,只见他热泪盈眶,转过
了头去。
贝锦仪道:“殷六侠,我掌门人存心要气一气明教张教主,
偏巧这位宋少侠又对我掌门人痴缠不休,以致中间生出许多
事来。只盼宋少侠身子复原,殷六侠再向张真人和宋大侠美
言几句,以免贵我两派之间生下嫌隙。”
殷梨亭点头道:“自当如此。我这师侄忤逆犯上,死不足
惜,实是敝派门户之羞,我倒盼他早些死了干净。”他心肠本
软,但想到宋青书害死莫声谷的罪行,实是痛恨无比。
正说话间,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喊,似乎是周
芷若的声音,呼声突兀骇惧,显是遇上了甚么凶险无比的变
故。
众人突然之间,都不由得毛骨悚然,此刻在光天化日之
下,前后左右都站满了人,然而这一声惊呼,却如斗然有恶
鬼出现一般。众人不约而同的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张无忌、
静慧、贝锦仪等都快步迎上。
张无忌生怕周芷若遇上了厉害敌人,发足急奔,几个起
落,已穿过树林,只见一个青影狂奔而来,正是周芷若。他
忙迎将上去,问道:“芷若,怎么啦?”周芷若脸色恐怖之极,
叫道:“鬼,鬼,有鬼追我!”纵身扑入张无忌怀中,兀自瑟
瑟发抖。
张无忌见她吓得失魂落魄,当下轻拍她肩膀,安慰道:
“别怕,别怕!不会有鬼的。你瞧见了甚么?”只见她上衣已
被荆棘扯得稀烂,脸上手上都有不少血痕,左臂半只衣袖也
已扯落,露出一条雪藕般的白臂,上臂正中一点,如珊瑚,如
红玉,正是处女的守宫砂。
张无忌精通医药,知道处子臂上点了这守宫砂后,若非
嫁人或是失身,终身不退。他先前听了静慧和贝锦仪的言语,
尚自将信将疑,此刻亲眼得见,更无半分怀疑,霎时之间,心
中转了无数念头:“嫁宋青书为室云云,果然全无其事。她为
甚么要骗我?为甚么存心气我?难道当真是为了那‘当世武
功第一’的名号?还是想试试我心中对她是否尚有情意?”转
念又想:“张无忌啊张无忌,周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大仇人,
她是处女也好,是人家的妻室也好,跟你又有甚么相干?”但
见周芷若实在怕得厉害,不忍便推开她。
周芷若伏在张无忌怀中,感到他胸膛上壮实的肌肉,闻
到他身上男性的气息,渐渐镇定,说道:“无忌哥哥,是你么?”
张无忌道:“是我!你见到了甚么?干么怕成这样?”
周芷若突然又惊惶起来,哇的一声,热泪迸流,靠在他
肩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
这时杨逍、韦一笑、静慧、殷梨亭等众人均已赶到,突
然看到这等情景,相互使个眼色,都悄悄的退了回去。在明
教、武当派、峨嵋群侠心中,均盼周芷若与张无忌言归于好,
结为夫妇。各人于赵敏的昔日怨仇固难释然,又总觉赵敏是
蒙古贵女,张无忌若娶她为妻,只怕有碍兴复大业。
周芷若哭了一阵,忽道:“无忌哥哥,有人追来么?”张
无忌道:“没有!是谁追你?是玄冥二老么?”周芷若道:“不!
不是!你瞧清楚了,真的没人……不,不是人……没甚么东
西追来么?”张无忌微笑道:“青天白日之下,有甚么看不清
楚的。”他声转温柔,说道:“芷若,你连日使力过度,实在
累狠了,想必头晕眼花,看错了甚么。”周芷若道:“不会,决
计不会的。我见了它三次,接连三次。”话声颤抖,兀有余悸。
张无忌道:“见到三次甚么?”
周芷若扶着他肩头,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回头望了一眼。
望这一眼似是使了极大力气,立即又转眼向着张无忌,见到
他温柔关怀的神色,心中一酸,全身乏力,软倒在地,说道:
“无忌哥哥,我……我都是骗你的,倚天剑和屠龙刀是我盗的
……殷……殷姑娘是我杀……杀的,谢大侠是我下手点的穴
道。我……我没嫁宋青书。我心中实在……实在自始至终,便
只有一个你。”
张无忌叹道:“这些事情,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你又
何苦如此?”
周芷若哭道:“你却不知道我师父在万安寺的高塔之上,
跟我说了些甚么。她将屠龙刀与倚大剑中的秘密说与我知晓,
要我立誓盗到宝刀宝剑,光大峨嵋一派。要我立下毒誓,假
意与你相好,却不许我对你真的动情……”
张无忌轻抚她手臂,想起当年亲眼见到灭绝师太发掌击
毙纪晓芙,见她在大漠中立誓歼灭明教,又见她手持倚天剑
乱杀锐金旗旗下教众,直至后来大都万安寺塔下,她宁可身
死,也不愿受自己援手,可以想见她对明教怨毒之深,痛恨
之切。周芷若既承她衣钵,受她遗命,种种阴狠毒辣的行径,
自必均是出于师父所嘱。他本性原是极易原谅旁人的过失,向
来不善记仇,又想到她幼时汉水舟中喂饭服侍之德,那日光
明顶上恶斗何太冲夫妇及华山派高矮二老,若不是她从旁指
点,说不定自己当时便已死于非命;又想起她的所作所为虽
然阴毒狡猾,但实是出于对自己的深情,这时她楚楚娇弱,伏
在自己怀中,不禁顿生怜惜之心,柔声道:“芷若,你到底见
到了甚么,竟这等害怕?”
周芷若霍地跃起,说道:“我不说。是那冤魂缠上了我,
我自己作恶多端,原是当有此报。我今日一切跟你说明白了,
我……我已命不久长……”说着掩面疾走,向山下奔去。
张无忌茫无头绪,心想:“甚么冤魂缠上了她?难道是丐
帮帮众复仇,装神弄鬼的来吓她么?”慢慢在后跟去。只见她
走入峨嵋派群弟子之中,贝锦仪取过一件外衣给她披上。周
芷若低声吩咐甚么,群弟子一齐躬身。
这时山下群雄又走掉了一大批,空闻、空智二人忙着送
别。杨逍、范遥等人都聚到张无忌身旁。张无忌道:“咱们也
好走了。”
只见周芷若走到空闻跟前,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空闻
脸色大变,怔了一怔,随即摇头,意似不信。周芷若再说了
几句话,忽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喃喃祷祝甚么。空闻神
色庄严,口诵佛号。
周颠道:“教主,此事你非得阻止不可,不阻止不行。”张
无忌道:“阻止甚么?”周颠道:“周姑娘要出家做和尚。她……
她身入空门,你可糟了。”杨逍冷笑道:“周姑娘就算出家,也
只做尼姑,不会做和尚,哪有拜少林僧为师之理?”周颠用力
在自己额头上击了一记,说道:“对,对!我一时胡涂了。那
么周姑娘求空闻大师干甚么?一个少林派掌门,一个峨嵋派
掌门,分庭抗礼,不用跪下啊。”
只见周芷若站起身来,脸上略有宽慰之色。张无忌叹道:
“别人的闲事,咱们不用多管了。”回头说道:“敏妹,咱们该
得走了。”哪知这一回头,却不见赵敏。
这些日来,赵敏伴在他的身旁,形影不离,张无忌微微
一惊,问道:“赵姑娘呢?”心中暗叫:“不妙,莫要芷若伏在
我的怀中之时,给敏妹看到了,只道我旧情不断,竟尔舍我
而去?”忙打发人寻觅。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说道:“启禀教主,
属下见赵姑娘下山去了!”张无忌好生难过:“敏妹不顾一切
的随我,经历了多少患难,我岂可负她?”当即向杨逍道:
“杨兄,此间事务,请你代我料理,我先走一步。”于是向空
闻、空智告别,又别过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等人,向周
芷若道:“芷若,好生保重,后会有期。”
周芷若低目垂眉,并不回答,只微微点了点头,数滴珠
泪,落入尘土。
张无忌展开轻功,向山下疾驰。山道上一列数里,都是
从少林寺归去的各路英雄,他不愿逐一招呼,从各人身旁一
晃即过,却始终不见赵敏的踪迹。一口气追出三十余里,天
色将晚,道上人迹渐稀,忽想:“敏妹工于计谋,她既有心避
开我,多半不从大路行走。否则以我脚程之快,早就赶上了。
莫非她躲在少室山中,待我走后,她再背道而行?”一时心急
如焚,顾不得饥渴,在群山丛中又兜了转来,时时跃上树巅
高坡,四下眺望。空山寂寂,唯见归鸦。
他直绕到少室山后,仍不见赵敏,心想:“不论如何,我
对你此心不渝,纵然是天涯海角,终究也要找到你。”这么一
想,心下便即坦然,见东北角山坳里两株大槐树并肩耸立,当
下跃上树去,找到一根横伸的枝干,展身卧倒。劳累整日,多
经变故,这一躺下,不久便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梦寐间忽听得数十丈外有轻轻的脚步之声,当
即惊觉。其时一轮明月已斜至西天,月光下见山坡上一人飘
行极快,正向南行。那人背影纤细,一搦瘦腰,是个身材苗
条的女子。
他大喜之下,一声“敏妹”险些儿便叫出口来,但立即
觉察不对,那女子身形比赵敏略高,轻功身法更大不相同,脚
步轻灵胜于赵敏,飘忽处却又不及周芷若。他好奇心起:“这
少女深宵独行,不知为了何事?”本来此事与他毫不相干,更
不愿去窥探人家姑娘的私事,但不禁想到:“说不定能从这少
女身上找到敏妹。倘若她与敏妹全然无关,我悄悄走开便是
了,原也无碍。还是别轻易放过任何线索为是。”于是扶着树
干,轻轻溜下。
他生怕被那少女发觉,不敢近蹑,心想深宵跟踪一个不
相识的少女,难免有轻薄之嫌。只见她穿一身黑衣,正是往
少林寺去,心道:“她即使跟敏妹无关,所图谋的也必是武林
中之事。若她意欲不利于少林,这件闲事我也得插手管上一
管。”停步倾听,四下更无旁人,知那少女并无后援。
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那少女始终没回头一次。张无忌
觉得她背影隐隐有些眼熟,似乎从前曾经见过,心想:“是武
青婴姑娘么?是峨嵋派哪一位女弟子么?”又行数里,少林寺
已然在望。那少女转过山坡,便到了寺旁。她放慢脚步,在
树木山石间躲躲闪闪,显是生怕给人发见踪迹。
忽听得清磬数声,从少林寺大殿中传出,跟着梵唱声起,
数百名僧人一齐诵经。张无忌大奇:“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
还在念经,且是这许多僧人,难道在做甚么大法事么?”
那少女行止更加闪缩,又前行数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
忽听得脚步声轻响,那少女在草丛中伏下,跟着四名少林僧
手提戒刀禅杖,巡视过来。那少女待四僧走过,这才长身,纵
身一跃,已到了殿外长窗之旁。这一纵跃飘如飞絮,已是武
林中一流的轻功。张无忌见她双手没带兵刃,孤身一人,不
像是到少林寺来生事的模样,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否
相识,于是弯腰从她身后绕过,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他自
知此时处境十分尴尬,若被少林寺中僧人知觉,以他身分,竟
然深夜来寺窥探,对方纵然佯作不知,也是大损颜面,是以
加倍小心,一步一动,轻捷有如猫鼠。
这时殿中诵经声又起,他凑眼窗缝看去,见大殿上数百
名僧人排列整齐,一行行的坐在蒲团之上,各人身披黄袍,外
罩大红金线袈裟,有的手执法器,有的合十低诵,正在做超
度亡魂的法事。他登即省悟:“这次英雄大会伤了不少人,元
军攻山,双方阵亡更众。寺中僧侣连夜为死者超度,愿他们
往生极乐。”见空闻大师站在供桌前亲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却
是个少女。张无忌一见,微微一惊,这少女正是周芷若。虽
只见到她侧面,亦已看出她神色怔忡不定,秀眉深蹙,若有
深忧,心道:“是了。日间芷若在空闻大师面前跪倒,原来是
求他做法事,想必是她深深忏悔自己所作所为,她爪下剑底,
伤的无辜太多。”凝目向供桌上瞧去,只见中间一块灵牌之上
写的赫然是“女侠殷离之灵位”七字。
张无忌一阵神伤,想起表妹身世之惨,对自己之一往情
深,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来。
钟磬木鱼中,周芷若盈盈下拜,口唇微动,低声祷祝。张
无忌运起神功,凝神倾听,依稀听到:“殷姑娘……你在天之
灵,好生安息……别来扰我……”他手扶墙壁,思潮起伏:
“表妹命丧于她剑底,固然命苦,但芷若内心深受折磨,所受
痛苦,未必比表妹更少。”脑海中突然隐隐涌起了当日在光明
顶上听到明教教众所诵的几句歌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周芷若缓缓站起身来,微一侧身,脸向东首,突然脸色
大变,叫道:“你……你……你又来了!”声音尖锐,压住了
满殿钟磬之声。
张无忌顺着她目光瞧去,只见长窗上糊的窗纸不知何时
破了,破孔中露出一张少女的脸来,满脸都是一条条伤痕。张
无忌吓得身子发颤,忍不住一声惊呼。
那少女脸上虽是伤痕斑斑,又无昔日的凹凸浮肿,却清
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离!
他待要上前招呼,只是一双脚一时不听使唤,竟然僵住
了不能移动。只见那张脸突然隐去,大殿中砰的一声,周芷
若往后摔倒。
张无忌这时再也顾不得少林派生嫌,大声叫道:“蛛儿,
蛛儿,是你么?”却无人回答。他微一定神,飞身往来路追去,
只见冷月斜悬,满地树影,那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向。他虽素
来不信鬼神,但身当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心中
发毛,站定了脚步,自声自语:“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
熟,原来是蛛儿。难道她鬼魂知道少林高僧为她超度,特来
领经么?难道她死得冤屈,真的是阴魂不散?”
少林群僧听得声响,早有数人抢将出来察看,见到是张
无忌,都不禁呆了。一名年长僧人上前行礼,说道:“不知张
教主夤夜降临,未曾迎迓,伏乞恕罪。”张无忌拱手道:“不
敢!”闪身便进殿中,只见周芷若双目紧闭,脸上无半点血色,
兀自未醒。他抢上前去,在她人中用力捏了几下,再在她背
上推拿数过。
周芷若悠悠醒转,一见张无忌,纵体入怀,搂住了他,叫
道:“有鬼,有鬼!”张无忌道:“此事好生奇怪,你别害怕。
眼前这许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冤孽。”周芷若向来端庄稳重,
这时实是怕得狠了,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听他这么
说,脸上一红,忙放开了他,站了起来,但兀自不住发抖,抓
着他手掌,死也不敢放脱。
张无忌和空闻见过了礼,说起适才有人在外窥探之事。空
闻和群僧都没见到,但窗纸新裂,破孔俱在。
周芷若道:“无忌哥……张教主,我见到的,确然是她。”
张无忌点了点头。周芷若颤声道:“你……你……见到的是
谁?”张无忌道:“是殷姑娘,我的表妹殷离。”周芷若低低一
声惊呼,又晕了过去。这一次张无忌拉着她手,是以她并没
摔倒,略一昏晕,便即醒转。张无忌道:“我见到了表妹,可
是……她是人,不是鬼!”周芷若颤声道:“她不是鬼?”张无
忌道:“我一路跟着她到少林寺来。她行走如常,决非鬼魂。”
这几句话只是安慰周芷若,在他内心,可实难以确定。
周芷若问道:“你当真见她行走如常,确非鬼魂?”
张无忌回想一路跟随那黑衣少女来到少林寺,又见她躲
在长窗之外向殿中窥探,一举一动,全是一个身怀武功的姑
娘,毫无特异之态,向空闻道:“方丈,在下有一事不明,要
向方丈请教。人死之后,是否真有鬼魂?”
空闻沉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实所难言。”张无忌道:
“然则方丈何以虔诚行法,超度幽魂?”空闻道:“善哉,善哉!
幽魂不须超度。人死业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佛家行法,
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张无忌登时领悟,
拱手道:“多谢指点。在下深夜滋扰,至为不安,万望方丈恕
罪。”空闻微笑道:“教主乃敝派的大恩人,数度拯救,使少
林派得免于难,何必客气。”
当下张无忌与群僧作别,向周芷若道:“咱们走罢!”周
芷若脸有迟疑之色,不敢离开佛殿。张无忌也不便强劝,拱
手道:“既是如此,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走出殿门。
周芷若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叫道:“无忌哥哥,你还见我
不见?我……和你一起去。”纵身奔到他身旁,和他并肩出了
寺门。
二人离少林寺既远,周芷若便靠到张无忌身边,拉住了
他手。张无忌知她害怕,握着她软滑柔腻的手掌,身畔幽香
阵阵,心中不能无感。
二人默不作声的走了一阵,周芷若悠悠叹了一口长气,说
道:“无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汉水之中相逢,得蒙张真
人搭救,若是早知日后要受这么多苦楚,我当时便死在汉水
之中,倒也干净得多。”
张无忌不答,心中又想起了明教徒所唱的那首歌,忍不
住轻轻哼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周芷若听着歌词,握着他的手微微颤动。
周芷若低声道:“张真人送我去峨嵋派,自是为了我好,
但如他老人家收留我在武当山上,让我归入武当门下,今日
一切又是大不相同。唉,恩师对我何尝不好?可是……可是
她逼我罚那些毒誓,要我痛恨明教,要我恨你害你,可是我
心中……实在……”
张无忌听她说得真诚,颇为感动,知她确有许多难处,种
种狠毒之事,大都是奉了灭绝师太的遗命而为,眼见她怕得
厉害,对她怜惜之情又深了一层。
山道上晚风习习,送来阵阵花香,其时正当初夏,良夜
露清,耳听着一个美貌少女吐露深情,张无忌不能不怦然心
动,何况当时在小岛替她逼毒时曾有肌肤之亲,过去她既于
己有恩,又有婚姻之约,不由得心中迷惘。
周芷若道:“无忌哥哥,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成亲,
为甚么赵姑娘一叫你,你便随她而去?你心中真的十分爱她
么?”张无忌道:“我正要将这件事跟你说知。咱们坐下来说。”
说着指了指路旁的一块大石。
周芷若道:“不,我此刻心烦意乱,听不下去,走一会静
静心再说。”张无忌点点头,任由她携着手,信步所之。周芷
若带着他走向一条小路,行了四五里路,说道:“好了,你跟
我说罢。”走到一丛灌木前的一块山石边,两人并肩坐下。
张无忌于是将赵敏手中握着谢逊一束金发、引得他非走
不可的诸般事情一一说了。周芷若听毕,半晌不语。张无忌
道:“芷若,你怪我么?”周芷若哽咽道:“我做了这许多错事,
只怪我自己,还能怪你么?”张无忌轻抚她肩头,柔声道:
“世间事阴差阳错,原难逆料,你也不用太过伤心。”
周芷若仰起头来,说道:“无忌哥哥,我有句话问你,你
须得真心答我,不能有丝毫隐瞒。”张无忌道:“好,我不会
瞒你。”周芷若道:“我知道这世上曾有四个女子真心爱你。一
个是去了波斯的小昭,一个是赵姑娘,另一个是……她
……”她心中要说“殷姑娘”,但始终不敢说出口来,顿了一
顿,道:“倘若我们四个姑娘,这会儿都好好的活在世上,都
在你身边。你心中真正爱的是哪一个?”
张无忌心中一阵迷乱,道:“这个……嗯……这个……”
当日张无忌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四人同时乘船
出海之时,确是不止一次想起:“这四位姑娘个个对我情深爱
重,我如何自处才好?不论我和哪一个成亲,定会大伤其余
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内心深处,我最爱的是哪一个呢?”他始
终徬徨难决,便只得逃避,一时想:“鞑子尚未逐出,河山未
得光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尽想这些儿女私情作甚么?”
一时又想:“我身为明教教主,一言一动,与本教及武林兴衰
都有关连。我自信一生品行无亏,但若耽于女色,莫要惹得
天下英雄耻笑,坏了本教的名声。”过一时又想:“我妈妈临
终之时,一再嘱咐于我,美丽的女子最会骗人,要我这一生
千万小心提防,妈妈的遗言岂可不谨放心头?”
其实他多方辩解,不过是自欺而已,当真专心致志的爱
了哪一个姑娘,未必便有碍光复大业,更未必会坏了明教的
名声,只是他觉得这个很好,那个也好,于是便不敢多想。他
武功虽强,性格其实颇为优柔寡断,万事之来,往往顺其自
然,当不得已处,雅不愿拂逆旁人之意,宁可舍己从人。习
乾坤大挪移心法是从小昭之请;任明教教主既是迫于形势,亦
是殷天正、殷野王等动之以情;与周芷若订婚是奉谢逊之命;
不与周芷若拜堂又是为赵敏所迫。当日金花婆婆与殷离若非
以武力强胁,而是婉言求他同去金花鸟,他多半便就去了。
有时他内心深处,不免也想:“要是我能和这四位姑娘终
身一起厮守,大家和和睦睦,岂不逍遥快乐?”其时乃是元末,
不论文士商贾、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实是寻常之极,单只一
妻的反倒罕有。只是明教源自波斯,向来诸教众节俭刻苦,除
妻子外少有侍妾。张无忌生性谦和,深觉不论和哪一位姑娘
匹配,在自己都是莫大的福泽,倘若再娶姬妾,未免太也对
不起人,因此这样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从来不敢多想,偶
尔念及,往往便即自责:“为人须当自足,我竟心存此念,那
不是太过卑鄙可耻么?”
后来小昭去了波斯,殷离逝世,又认定殷离是赵敏所害,
那么顺理成章,自是要与周芷若成婚。不料变生不测,大起
波折,其后真相逐步揭露,周赵二女原来善恶颠倒,幸好自
己并未与周芷若成婚,铸成大错。赵敏更公然与父兄决裂,则
此事已不为难。万不料赵敏突然不告而别,而周芷若又有此
一问。
周芷若见他沉吟不答,说道:“我问你的乃是虚幻之事。
小昭当了波斯明教的处女教主,我又……又杀害了殷姑娘。四
个女子之中,只剩下了赵姑娘。我只是问你,倘若我们四人
都好端端的在你身边,你便如何?”
张无忌道:“芷若,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
一直难决,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爱的是谁。”周芷若问道:
“是谁?是……是赵姑娘么?”
张无忌道:“不错。我今日寻她不见,恨不得自己死了才
好。要是从此不能见她,我性命也是活不久长。小昭离我而
去,我自是十分伤心。我表妹逝世,我更是难过。你……你
后来这样,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然而,芷若,我不能瞒
你,要是我这一生再不能见到赵姑娘,我是宁可死了的好。这
样的心意,我以前对旁人从未有过。”
他初时对殷离、周芷若、小昭、赵敏四女似是不分轩轾,
但今日赵敏这一走,他才突然发觉,原来赵敏在他心中所占
位置,毕竟与其余三女不同。
周芷若听他这般说,轻声道:“那日在大都,我见你到那
小酒店去和她相会,便知你内心情爱之所系。只是我还痴心
妄想,若是与你……与你成亲之后,便……便可以拉得你回
心转意,实在……实在……那是是万万不能的。”
张无忌歉然道:“芷若,我对你一向敬重,对殷家表妹心
生感激,对小昭是意存怜惜,但对赵姑娘却是……却是铭心
刻骨的相爱。”
周芷若喃喃道:“铭心刻骨的相爱,铭心刻骨的相爱。”顿
了一顿,低声道:“无忌哥哥……我对你可也是铭心刻骨的相
爱。你……你竟然不知道么?”
张无忌大是感动,握着她手,柔声道:“芷若,我是知道
的。你对我这番心意,今生今世,我不知要如何报答你才好。
我……我真的对你不起。”
周芷若道:“你没对我不起,你一直待我很好,难道我不
知道么?我问你:倘若赵姑娘此番不别而行,你永远找不到
她了,倘若她给奸人害死了,倘若她对你变心,你……你便
如何?”
张无忌心中已难过了很久,听她这么说,再也忍耐不住,
流下泪来,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总而言之,上天下地,
我也非寻着她不可。”
周芷若叹了口气,道:“她不会对你变心的,你要寻着她,
那也很容易。”
张无忌又惊又喜,站了起来,道:“她在哪里?芷若,你
快说。”
周芷若一对妙目凝视着张无忌,见他脸上大喜若狂的神
情,轻轻的道:“你对于我永远不会这么关心。你要知道赵姑
娘的所在,须得答允我一件事,否则你永远找她不到的了。”
张无忌道:“你要我答允甚么事?”
周芷若道:“这件事我现下还没想起,日后想到了再跟你
说。总之这事不违侠义之道,不碍光复大业,也于明教及你
自己的名声无损,只是做起来未必容易。”
张无忌一呆,心想:“当日敏妹要我做三件事,也说甚么
不违侠义之道,迄今为止,她只要我做过两件事。那两件事
可真不易办,怎么芷若也学起她的样来?”
周芷若道:“你不答允,自然也由得你。不过大丈夫言而
有信,要是答允了我,事到临头,可不能推委抵赖。”
张无忌沉吟道:“你说此事不违侠义之道,不碍光复大业,
也于明教及我自己的名声无损?”周芷若道:“不错!”张无忌
道:“好,当真不违侠义之道,无损于光复大业,我便答允你
了。”周芷若道:“咱们击掌为誓。”伸出手掌,要与他互击。
张无忌情知跟她击掌立誓之后,便是在自己身上套了一
道沉重之极的枷锁,这个周姑娘外表温柔斯文,但心计之工,
行事之辣,丝毫不在赵敏之下,一时提起了手掌,拍不下去。
周芷若微笑道:“你只须答允我这件事,我教你顷刻之间,
便见到你的心上人。”张无忌胸口一热,再也不计其他,便和
她击掌三下。周芷若笑道:“你瞧这里是谁。”伸手拨开了身
后的树丛。只见一丛树叶之后坐着一个少女,脸上似笑非笑,
却不是赵敏是谁?
张无忌惊喜交集,大叫一声:“敏妹!”
忽听得身后数丈之外,一个女子声音“咦”的一声,似
乎突然见到赵敏现身,忍不住惊呼了出来。这一声惊呼声音
甚轻,但张无忌已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呆之下,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缓缓伸出手掌去拉
赵敏的手,双掌相接,只觉她手掌颇为僵直,登时省悟,只
道她日间不别而行,到处找她不到,原来却是被周芷若擒住
了,点了她穴道,藏在这里,周芷若故意带他到这里来说这
一番话,自是句句要赵敏听见。倘若自己不忍令周芷若伤心,
随口讨好,对她说些情浓言语,甚至搂住她亲热一番,可又
堕入了她计中,那时赵敏可当真非走不可了。言念及此,不
由得暗叫:“惭愧!”背上出了一身冷汗,顺手一搭赵敏的脉
搏,察觉气血运行如常,并未受伤。
月光之下,只见她眉间眼角,笑意盈盈,说不尽的娇媚
可爱,想是他适才与周芷若这番对答,都教她一一听在耳中。
她虽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听到他背后吐露心曲,对自
己竟是如此铭心刻骨的相爱,情意恳切,自是禁不住心花怒
放。
周芷若弯下腰来,在张无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张无
忌低声回答一句。周芷若怒喝:“张无忌,你竟全然没将我放
在眼里,你仔细瞧瞧,赵姑娘中毒之后,还活得成么?”
张无忌惊道:“她……她中了毒!是你下的毒么?”俯身
察看,刚翻开赵敏左边的眼睛,只觉背心一麻,已被点中穴
道。张无忌“啊哟”一声,身子摇晃。周芷若出手如风,纤
指运劲,又点了他左肩、腰胁、后心一共五处大穴。
张无忌仰天便倒,只见青光一闪,周芷若拔出长剑,抵
住了他胸口,喝道:“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便取了你的性命。
反正殷离的冤魂缠上了我。我终究是活不成了,咱们一起同
归于尽。”说着提起长剑,便往他胸口刺了下去。
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且慢!周芷若,殷离
并没死!”
周芷若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黑衣女子从草丛中疾奔而出,
伸指戳来。周芷若斜身闪开,那女子回过头来,月光侧照,只
见她脸容俏丽,淡淡的布着几条血痕。张无忌看得明白,这
女子正是他表妹殷离,只是脸上浮肿尽褪,虽有纵横血痕,却
不掩其美,依稀便是当年蝴蝶谷中、金花婆婆身畔那个清秀
绝俗的小姑娘。
周芷若退后两步,左掌护胸,右手中长剑的剑尖指住张
无忌胸口,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一剑先刺死了他。”殷
离不敢再动,急道:“你……你做的恶事还不够多么?”
周芷若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殷离道:“我自然是人。”
张无忌突然大叫一声:“蛛儿!”一跃而起,抱住了殷离,
叫道:“蛛儿……你……你想得我好苦!”这一下出其不意,殷
离吓得尖叫一声,被张无忌围住了双臂,动弹不得。
周芷若嘻嘻一笑,说道:“若非如此,你还是不肯出来。”
回身去解开了赵敏的穴道,替她推血过宫,按摩筋脉。赵敏
被她制住了大半日,冷清清的抛在这里,心下好不恼怒,幸
好后来听到张无忌吐露心事,这才转怒为喜。只是突然之间
又多了一个殷离出来,却更平添了无数心事,正是旧恨甫去,
新愁转生。
殷离嗔道:“你拉拉扯扯的干甚么?赵姑娘、周姑娘都在
这儿,成甚么样子?”赵敏道:“哼,要是我和周姑娘都不在
这儿,那就成样子了?”张无忌道:“我见你死后还魂,欢喜
无尽,表妹,你到底……到底是怎样的?”
殷离拉着他手臂,将他脸孔转到月光下,凝视半晌,突
然抓住他的左耳,用力一扭。张无忌痛叫:“啊哟!你干甚么?”
殷离道:“你这千刀万剐的丑八怪!你……你将我活埋在土中,
教我吃了多少苦头。”说着在他胸口连捶三拳,砰砰有声。张
无忌不敢运九阳神功相抗,忍痛受了她这三拳,笑道:“蛛儿,
我的的确确以为你已经……已经死了,累我伤心得痛哭了几
场。你没死,那好极啦,当真是老天爷有眼。”
殷离怒道:“老天爷有眼,你这丑八怪便没眼。你连人家
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才不信呢。你是嫌我的脸肿得难看,没
等我断气,便将我埋在土中,你这没良心的、狠心短命的死
鬼!”她一连串的咒骂,神情语态,一如往昔。
张无忌笑嘻嘻的听着,搔头道:“你骂得是,骂得很是。
当时我真胡涂,见到你满脸鲜血,没了呼吸,心又不跳了,只
道已是无救……”殷离跳将起来,伸手又去扭他右耳。张无
忌嘻嘻一笑,闪身避开,作揖道:“好蛛儿,你饶了我罢!”
殷离道:“我才不饶你呢!那日我不知怎样醒了过来,上
下四周冷冰冰的,都是石块。你既要活埋我,干么又在我身
上堆了些树枝石头?为甚么不在我身上堆满泥土,我透不过
气来,不就真的死了?”张无忌道:“谢天谢地,幸好我在你
身上先堆了些树枝石头。”忍不住向周芷若斜睨一眼。殷离怒
道:“这人坏透啦,我不许你看她。”张无忌道:“为甚么?”殷
离道:“她是杀死我的凶手,你还理她作甚?”赵敏插口道:
“你既没死,她便不是杀你的凶手。”殷离道:“我已死过了一
次,她就作过了一次凶手!”
张无忌劝道:“好蛛儿,你脱险归来,我们都欢喜得紧。
你安安静静的坐下来,跟我们说说这番死里逃生的经过。”殷
离道:“甚么我们不我们的。我来问你,你说‘我们’这两个
字,到底哪几个人才是‘我们’?”
张无忌笑道:“这里只有四个人,那自然是我和周姑娘、
赵姑娘了。”殷离冷笑道:“哼!我没死,你或许还有几分真
心欢喜,可是周姑娘和赵姑娘呢?她们也都欢喜么?”
周芷若道:“殷姑娘,那日我起下歹心,伤害于你,事后
不但深自痛悔,连梦魂之中也是不安,否则今日突然在树林
中见到你,也不会吓成这个样子了。此刻见你平安无恙,免
了我的罪孽,老天在上,我确是欢喜无限。”殷离侧着头想了
片刻,点头道:“那也有几分道理。我本想找你算帐,既是如
此,那就罢了。”
周芷若双膝跪倒,呜咽道:“我……我当真太也对你不
起。”
殷离向来性子执拗,但眼见周芷若服输,心下登时软了,
忙扶起她,说道:“周姊姊,过去的事,谁也别放在心上,反
正我也没死。”拉着她手,并肩坐下。殷离掠了掠头发,又道:
“你在我脸上划了这几剑,也不是全无好处。我本来脸上浮肿,
中剑后毒血流尽,浮肿倒慢慢消了。”周芷若心下歉仄无已,
不知说甚么好。
张无忌道:“我和义父、芷若后来在岛上住了很久。蛛儿,
你从墓中出来后,怎会不见到我们?”
殷离怒道:“我是不愿见你。你和周姑娘这般卿卿我我,
听得我好不生气。哼!‘我此后只有加倍疼你爱你!我二人夫
妇一体,我怎会给你气受?’”她学着张无忌的口气说了这几
句话后,又学着周芷若的口气道:“要是我做错甚么,你会打
我、骂我、杀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