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假意用包
头巾擦汗,擦的却是泪水。
杜百当站起身来,挑了担柴,左手一挥,便走出了山亭,
他虽听不见两人的对答,也知老妻触景生情,怀念起了亡儿,
说不定露出破绽,给那两个僧人瞧破了机关。
张无忌走将过去,在易三娘柴担上取下两捆干柴,放在
自己柴担之上,道:“妈,咱们走罢。”易三娘见他如此体贴,
心想:“我那孩子今日若在世上,比这少年年纪大得多了,我
孙儿也抱了几个啦。”一时怔怔的不能移步,眼见张无忌挑担
走出山亭,这才跟着走出,心情激动之下,脚下不禁有些蹒
跚。张无忌回过身来,伸手相扶,心想:“要是我妈妈此刻尚
在人世,我能这么扶她一把……”
一名僧人道:“这少年倒是孝顺,可算难得。”另一名僧
人道:“婆婆,你这柴是挑到寺里去卖的么?这几日方丈下了
法旨,不让外人进寺,你别去罢。”
易三娘好生失望,心想:“少林寺果然防范周密,那是不
易混进去了。”杜百当走出数丈后,见他二人不即跟来,便停
步相候。
另一名僧人道:“这一家乡下人母慈子孝,咱们就行个方
便。师弟,你带他们从后门进香积厨去,监寺若是知道了,便
说是来惯卖柴的乡人,料也无妨。”那僧人道:“是,监寺不
让外人入寺,那是防备闲杂人等。这些忠厚老实的乡人,何
必断了他们生计?”于是领着杜氏夫妇和张无忌,转到后门进
寺,将三担干柴挑到厨房,自有管香积厨的僧人算了柴钱。
易三娘道:“我们有上好的大白菜,我叫阿牛明儿送几斤
来,那是不用钱的,送给师傅们尝新。”引她来的那僧人笑道:
“从明儿起,你不能再来了。监寺知道,怪罪下来,我们可担
代不起。”
管香积厨的僧人向张无忌打量了几眼,忽道:“端阳前后,
寺中要多上千余位客人,挑水劈柴,说甚么也忙不过来。这
个兄弟倒生得健旺,你来帮忙两个月,算五钱银子一个月的
工钱给你如何?”
易三娘大喜,忙道:“那再好也没有了,阿牛在家里也没
甚么要紧事做,就在寺里听师傅们差遣打杂,赚几两银子帮
补帮补,也是好的。”
张无忌一想不妥:“少林寺中不少人识得我,偶尔来厨房
走走,那还罢了,在寺中一住两月,非给人认了出来不可。”
说道:“妈,我媳妇儿……”
易三娘心想这等天赐良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忙道:
“你媳妇儿好好在家中,还怕你妈亏待了她吗?你在这儿,听
师傅们话,不可偷懒,妈和你媳妇过得几天,便来探你。这
么大的小子,离开妈一天也不成,你还要妈喂奶把尿不成?”
说着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眼光中充满慈爱之色。
那管香积厨的僧人已烦恼多日,料想端阳大会前后,天
下英雄聚会,这饭菜茶水实是难以对付。监寺虽已增拨了不
少人手到香积厨来先行习练,但这些和尚不是习于参禅清修,
便是钻研武功,厨房的粗笨杂务谁都不肯去干,被监寺委派
到了那是无可奈何,但在厨房中大模大样,瞪眼的多,做事
的少。此时倒还罢了,一待宾客云集,那就糟糕之极。他见
张无忌诚朴勤恳,一心一意想留他下来,不住的劝说。
张无忌心想:“我日间只在厨房,料来也见不到寺中高手,
晚上相机寻访义父下落,倒也方便。”但仍是故意装着踌躇,
待那引他入寺的僧人也从旁相劝,这才勉强答应,说道:“师
父,最好你一个月给我六钱银子,我五钱银子给我妈,一钱
银子给我媳妇买花布……”管香积厨的僧人呵呵笑道:“咱们
一言为定,六钱就是六钱。”
易三娘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同了杜百当慢慢下山。张无
忌追将出去,道:“妈,我媳妇儿请你多照看。”易三娘道:
“我理会得,你放心便是。”
张无忌在厨房中劈柴搬炭、烧火挑水,忙了个不亦乐乎,
他故意在搬炭之时满脸涂得黑黑地,再加上头发蓬松,水缸
中一照,当真是谁也认不出来了。当晚他便与众火工一起睡
在香积厨旁的小屋之中。他知少林寺中卧虎藏龙,往往火工
之中也有身怀绝技之人,是以处处小心,连话也不敢多说半
句。
如此过了七八日,易三娘带着赵敏来探望了他两次。他
做事勤力,从早到晚,甚么粗工都做,管香积厨的僧人固然
欢喜,旁的火工也均与他相处和睦。他不敢探问,只是竖起
耳朵,从各人闲谈之中寻找线索,心想定然有人送饭去给义
父,只须着落在送饭的人身上,便可访到义父被囚的所在,哪
知耐心等了数日,竟瞧不出半点端倪,听不到丝毫讯息。
到得第九日晚间,他睡到半夜,忽听得半里外隐隐有呼
喝之声,于是悄悄起来,见四下无人知觉,便即展开轻功,循
声赶去,听声音来自寺左的树林之中,纵身跃上一株大树,查
明树后草中无人隐伏,这才从此树跃至彼树,逐渐移近。
这时林中兵刃相交,已有数人斗在一起。他隐身树后,但
见刀光纵横,剑影闪动,六个人分成两边相斗。那三个使剑
的便是青海三剑,布开正反五行的“假三才阵”,守得甚是紧
密,在旁相攻的是三个僧人,各使戒刀,破阵直进。拆了二
三十招,噗的一声响,青海三剑中一人中刀倒地。假三才阵
一破,余下二人更加不是对手,更拆数招,一人“啊”的一
声惨呼,被砍毙命,听声音是那矮胖子马法通。余下一人右
臂带伤,兀自死战。一名僧人低声喝道:“且住!”三把戒刀
将他团团围住,却不再攻。
一个苍老的声音厉声道:“你青海玉真观和我少林派向来
无怨无仇,何故夤夜来犯?”青海三剑中余下那人乃是邵鹤,
惨然道:“我师兄弟三人既然败阵,只怨自己学艺不精,更有
甚么好问?”那苍老的声音冷笑道:“你们是为谢逊而来,还
是为了想得屠龙刀?嘿嘿,没听说谢逊曾杀过玉真观中人,谅
必是为了宝刀啦。只凭这么点儿玩艺,就想来闯荡少林寺么?
少林寺领袖武林千余年,没想到竟给人如此小看了。”
邵鹤乘他说得高兴,刷的一剑,中锋直进。那僧人急忙
闪避,终于慢了一步,剑中左肩。旁边二僧双刀齐下,邵鹤
登时身首异处。
三名僧人一言不发,提起青海三剑的尸身,快步便向寺
中走去。张无忌正想跟随前去瞧个究竟,忽听得右前方长草
之中有人轻轻呼吸,暗道:“好险!原来尚有埋伏。”当下静
伏不动,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得草中有人轻轻击掌二下,远
处有人击掌相应,只见前后左右六名僧人长身而起,或持禅
杖,或挺刀剑,散作扇形回入寺中。
张无忌待那六僧走远,才回到小屋,同睡的众火工兀自
沉睡不醒。他心下暗叹:“若非亲眼得见,怎知在这片刻之间,
三条好汉已死于非命。”自经此役,他知少林寺防范周密,迥
非寻常,更多加了一分小心。
又过数日,已是四月中旬,天气渐热,离端阳节一天近
似一天。他想:“我在香积厨中干这粗活,终难探知义父的所
在,今晚须得冒险往各处查察。”这晚他睡到三更时分,悄悄
出来,纵身上了屋顶,躲在屋脊之石,身形甫定,便见两条
人影自南而北,轻飘飘掠过,僧袍鼓风,戒刀映月,正是寺
中的巡查僧人。
待二僧过去,向前纵了数丈,瓦面上脚步声响,又有二
僧纵跃而过,但见群僧此来彼去,穿梭相似,巡查严密无比,
只怕皇宫内院也有所不及。他见了这等情景,料知若再前往,
定被发觉,只得废然而返。
挨过三日,这一晚雷声大作,下起大雨来。张无忌大喜,
暗道:“天助我也!”但见那雨越下越大,四下里一片漆黑,他
闪身走向前殿,心想:“罗汉堂、达摩堂、般若院、方丈精舍
四处,最是少林寺的根本要地,我逐一探将过去。”只是少林
寺中屋宇重重,实不知何处是罗汉堂、何处是般若院。他躲
躲闪闪的信步而行,来到一片竹林,见前面一间小舍,窗中
透出灯光。这时他全身早已湿透,黄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手
上,一滴滴的反弹出去。他欺到小舍的窗下,只听得里面有
人说话,正是方丈空闻大师的声音。
只听他说道:“为了这金毛狮王,一月来少林寺已杀了二
十三人,多造杀孽,实非我佛慈悲之意。明教光明左使杨逍、
右使范遥、白眉魔王殷天正、青翼蝠王韦一笑,先后遣使来
寺,求我放过了谢逊……”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下喜慰:“原
来我外公和杨左使等已得讯息,曾派人来过。”只听空闻续道:
“本寺虽加推托,但明教岂肯就此罢休?那张教主武功出神入
化,始终不见现身,只怕暗中更有图谋。我和空智师弟等蒙
他相救,欠过人家的恩情,倘若他亲自来求,我等如何对答?
此事当真难处。师弟、师侄,你二位有何高见?”
一个苍老阴沉的声音轻轻咳嗽一声,张无忌听在耳里,心
头大震,立知便是改名圆真的成昆。这人张无忌从未和他对
面交谈,但当日光明顶上隔看布袋听他述说往事,隔着岩石
听他呼喝,他的口音却听得熟了,在这一瞬之间,心头蓦地
里想起了小昭,只感到一阵甜蜜,一阵酸楚。
只听圆真说道:“谢逊由三位太师叔看守,自是万无一失。
此次英雄大会关涉我少林派千百年的兴衰荣辱,魔教的一些
小恩小怨,方丈师叔也不必挂怀。何况万安寺之事,是魔教
暗中勾结了朝廷来和六大门派为难,方丈师叔难道不知么?”
空闻奇道:“怎地是明教勾结朝廷?”圆真道:“明教张教
主本要和峨嵋派掌门人周姑娘结亲,成婚之日,汝阳王的郡
主娘娘突然携同那姓张的小子出走,此事轰传江湖,方丈师
叔必有所闻。”空闻道:“不错,听说过这回事。”
圆真道:“那郡主娘娘手下,有一个得力部属,叫做苦头
陀,两位师叔在万安寺中想必会过。”空智在万安寺高塔之中,
被赵敏勒逼显示武功,曾大受苦头陀的折辱,当时内力全失,
无可反抗,此时犹有余愤,说道:“哼,此间大事一了,我倒
要再上大都,找这苦头陀会会。”圆真道:“两位师叔可知这
头陀是谁?”空智道:“这苦头陀所知甚博,似乎各家各派的
武功均有涉猎,却看不出他的门道来。”圆真道:“苦头陀便
是魔教的光明右使范遥。”空闻和空智齐声道:“此话当真?”
语中甚是惊诧。圆真道:“圆真焉敢欺瞒师叔?端阳节他若胆
敢前来本寺,两位师叔一见便知。”
空智沉吟道:“如此说来,张无忌和那郡主确是暗中勾结,
由郡主出面擒了六大门派中的首领人物,再由张无忌卖好救
人。”圆真道:“十有八九,便是如此。”空闻却道:“我见那
张教主忠厚侠义,似乎不是这等样人,咱们可不能错怪了好
人。”圆真道:“方丈师叔明鉴,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
谢逊是张无忌的义父,又是魔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魔教自
会不顾一切的图谋相救,到得屠狮大会之中,一切自有分晓。”
接着三人商议如何接待宾客、如何抵挡敌人劫夺谢逊,又
盘算各门派中有那些好手。圆真力图挑动各派互斗,待得数
败俱伤之后,少林派再出而收卞庄刺虎之利,压服各派,名
正言顺的掌管屠龙刀,杀了谢逊祭奠空见。空闻力持郑重,既
不愿多伤人命,得罪武林同道,又似乎对明教不敢轻侮。
空智却似意在两可,说道:“第一要紧之事,说来说去,
还是如何迫使谢逊在端阳节前吐露屠龙刀所在,否则这次屠
狮大会变得无声无息,反而折了本派的威望。”空闻道:“师
弟所言极是。咱们须得在会中扬刀立威,说道这武林至尊的
屠龙宝刀已归本派掌管,那时本派号令天下,那就莫敢不从
了。”空智道:“好,就是如此。圆真,你再设法去跟谢逊谈
谈,劝他交出宝刀,咱们便饶他一命。”圆真道:“是!谨遵
两位师叔吩咐。”脚步之声轻响,圆真走了出来。
张无忌心下大喜,但知这三位少林僧武功极高,只要稍
有响动,立时便被查觉,若是三人一齐出手,自己只怕难以
取胜,最多不过是自谋脱身,要救义父,却是千难万难了。当
下屏息不动。
只见圆真瘦长的身形向北而行,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急
雨打在伞上淅沥作响。张无忌待他走出十数丈,这才轻轻移
步,跟随其后。
三十六夭矫三松郁青苍
大雨之下,寺顶和各处的巡查都松了许多。张无忌以墙
角、树干为掩蔽,一路追蹑。只见圆真跃出寺后围墙,他想:
“原来义父囚在寺外,难怪寺中不见丝毫形迹。”他不敢公然
跃墙而出,贴身墙边,慢慢游上,到得墙顶,待墙外巡查的
僧人走过,这才跃下。
一条条雨线之中,但见圆真的伞顶已在寺北百丈之外,折
回向左,走向一座小山峰,跟着便迅速异常的攀上峰去。圆
真此时已年逾七十,身手仍是矫捷异常,只见他上山时雨伞
绝不晃动,冉冉上升,宛如有人以长索将他吊上去一般。
张无忌快步走近山脚,正要上峰,忽见山道旁中白光微
闪,有人执着兵刃埋伏。他急忙停步,只过得片刻,见树丛
中先后窜出四人,三前一后,齐向峰顶奔去。遥见山峰之巅
唯有几株苍松,并无房屋,不知谢逊囚在何处,见四下更无
旁人,当下跟着上峰。
前面这四人轻功甚是了得,他加快脚步,追到离四人只
不过二十来丈。黑暗中依稀看得出其中一个是女子,三个男
子身穿俗家装束,寻思:“这四人多半也是来向我义父为难的,
让他们先和圆真斗个你死我活,我且不忙插手。”将到峰顶,
那四人奔得更加快了。他突然认出了其中二人身形:“啊,那
是昆仑派的何太冲、班淑娴夫妇。”
猛听得圆真一声长啸,倏地转过身来,疾冲下山。张无
忌立即隐入道旁草丛,伏地爬行,向左移了数丈,只听得兵
刃相交,铿然声响,圆真已和来人动上了手。从兵刃撞击的
声音听来,乃是二人对付圆真一人,心下一动:“尚有二人不
上前围攻,那是向峰顶找我义父去了。”当下从乱草丛中急攀
上山。
到得峰顶,只见光秃秃地一片平地,更无房舍,只有三
株高松,作品字形排列,枝干插向天空,夭矫若龙,暗暗奇
怪:“难道义父并非囚在此处?”
听得右首草丛中簌簌声响,有人爬动,跟着便听得班淑
娴道:“急速动手,两个师弟未必绊得住那少林僧。”何太冲
道:“不错。”两人长身而起,扑向三株松树。张无忌生怕谢
逊便在近处,不敢有丝毫大意,跟着便在草丛中爬行向前。
突然之间,只听得何太冲“嘿”的一声,似已受伤,他
抬头一看,见何太冲身处三株松树之间,长剑挥舞,已与人
动上了手,却不见对敌之人,只偶尔传出啪啪啪几下闷响,似
是长剑与甚么古怪的兵刃相撞。他心下大奇,更爬前几步,凝
目看时,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斜对面两株松树的树干中都凹入一洞,恰容一人,每
一株树的凹洞中均坐着一个老僧,手舞黑色长索,攻向何太
冲夫妇。一株松树背向张无忌,树前也有黑索挥出,料想树
中亦必有个老僧。黑夜之中,三根长索通体黝黑无光,舞动
之时瞧不见半点影子。何太冲夫妇急舞长剑,严密守御,只
因瞧不见敌人兵刃来路,绝无反击的余地。这三根长索似缓
实急,却又无半点风声,滂沱大雨之下,黑夜孤峰之上,三
条长索如鬼似魅,说不尽的诡异。
何氏夫妇连声叫嚷,急欲脱出这品字形的三面包围,但
每次向外冲击,总是被长索挡了回来。张无忌暗暗惊讶,见
黑索挥动时无声无息,使索者的内力返照空明,功力精纯,不
露棱角,非自己所能及,心下骇异:“圆真说道,我义父由他
三位太师叔看守,看来便是这三位老僧了,功力当真深厚之
极!”
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何太冲背脊中索,从圈子中
直摔出来,眼见得是不活了。班淑娴又惊又悲,一个疏神,三
索齐下,只打得她脑浆迸裂,四肢齐折,不成人形。跟着一
根黑索一抖,将班淑娴的尸身从圈子中抛出。
圆真边斗边走,退上峰来,叫道:“相好的,有种的便到
这里领死。”和他对敌的那两个壮汉都是昆仑派中的健者,圆
真以武功论原是不输,但难以一举格杀二人,最多伤得一人,
余下一人不免会脱身逃走,当下引得二人追向松树之间。
二人离松树尚有数丈,蓦地见到何太冲的尸身,一齐停
步,不提防两根长索从脑后无声无息的圈到,各自绕住了一
人的腰间,双索齐抖,将二人从百余丈高的山峰上抛了下去。
两人在山下撞得早已毙命,但身在半空时发出的惨呼,兀自
缠绕数峰之间,回声不绝。
张无忌见三名老僧在片刻间连毙昆仑派四位高手,举重
若轻,游刃有余,武功之高,实是生平罕见,比之鹿杖客和
鹤笔翁似乎犹有过之,纵不如太师父张三丰之深不可测,却
也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少林派中居然尚有这等元老,只怕
连太师父和杨逍也均不知,他心中怦怦乱跳,伏在草丛中一
动也不敢动。
只见圆真接连两腿,将何太冲和班淑娴的尸身踢入了深
谷之中。尸身堕下,过了好一阵才传上两响郁闷的声音。张
无忌暗想:“何太冲对我以怨报德,今日又想来害我义父,劫
夺宝刀,人品低下,但武功了得,实是武学中的一派宗匠,不
意落得如此下场。”
只听得圆真恭恭敬敬的道:“三位太师叔神功盖世,举手
之间便毙了昆仑派的四大高手,圆真钦仰无已,难以言宣。”
一名老僧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圆真又道:“圆真奉方丈师叔
之命,谨来向三位师叔请安,并有几句话要对那囚徒言讲。”
一个枯槁的声音道:“空见师侄德高艺深,我三人最为眷
爱,原期他发扬少林一派武学,不幸命丧此奸人之手。我三
人坐关数十年,早已不闻尘务,这次为了空见师侄才到这山
峰来。这奸人既是死有余辜,一刀杀了便是,何必诸多罗唆,
扰我三人清修?”
圆真躬身道:“太师叔吩咐得是。只因方丈师叔言道:我
恩师虽是为此奸人谋害,但我恩师何等功夫,岂是这奸人一
人之力所能加害?将他囚在此间,烦劳三位太师叔坐守,一
来引得这奸人的同党来救,好将当年害我恩师的仇人逐一除
去,不使漏网。二来要他交出屠龙宝刀,以免该刀落入别派
手中,篡窃武林至尊的名头,折了本派千百年的威望。”
张无忌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切齿,心道:“圆真这恶贼
当真是千刀万剐,难抵其罪,一番花言巧语,请出这三位数
十年不问世事的高僧来,好假他三人之手,屠戮武林中的高
手。”只听得一名老僧哼了一声,道:“你跟他讲罢。”
此时大雨兀自未止,雷声隆隆不绝。圆真走到三株松树
之间,跪在地下,对着地面说道:“谢逊,你想清楚了吗?只
须你说出收藏屠龙刀的所在,我立时便放你走路。”
张无忌大为奇怪:“怎地他对着地面说话,难道此处有一
地牢,我义父囚在其中?”
忽听得一个声音清越的老僧怒道:“圆真,出家人不打诳
语,你何以骗他?他若说出藏刀的所在,难道你当真便放了
他么?”圆真道:“太师叔明鉴:弟子心想,恩师之仇虽深,但
两者相权,还是以本派威望为重。只须他说出藏刀之处,本
派得了宝刀,放他走路便是。三年之后,弟子再去找他为恩
师报仇。”那老僧道:“这也罢了。武林中信义为先,言出如
箭,纵对大奸大恶,少林弟子也不能失信于人。”圆真道:
“谨奉太师叔教诲。”
张无忌心想:“这三位少林僧不但武功卓绝,且是有德的
高僧,只是堕入了圆真的奸计而不自觉。”只听圆真又向地下
喝道:“谢逊,我太师叔的话,你可听见了么?三位老人家答
应放你逃走。”
忽听得地底下传上来一个声音道:“成昆,你还有脸来跟
我说话么?”
张无忌听到这声音雄浑苍凉,正是义父的口音,登时心
中大震,恨不得立时扑上前去,击毙成昆,将谢逊救出,但
只要自己一现身,三位少林高僧的黑索便招呼过来,即使成
昆不出手,自己也非三僧联手之敌,当下强自克制,寻思:
“待那圆真恶僧走后,我上前拜见三僧,说明这中间的原委曲
折。他三位佛法精湛,不能不明是非。”
只听得圆真叹道:“谢逊,你我年纪都大了,一切陈年旧
事,又何必苦苦挂在心头?最多也不过二十年,你我同归黄
土。我有过亏待你之处,也有过对你不错的日子。从前的事,
一笔勾销了罢。”谢逊听他絮絮而语,并不理睬,待他停口,
便道:“成昆,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么?”圆真反复说了半天,谢
逊总是这句话:“成昆,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么?”
圆真冷冷的道:“我且容你多想三天。三天之后,若再不
说出屠龙刀的所在,你也料想得到我会用甚么手段对付你。”
说着站起身来,向三僧礼拜,走下山去。
张无忌待他走远,正欲长身向三僧诉说,突觉身周气流
略有异状,这一下袭击事先竟无半点朕兆,一惊之下,立即
着地滚开,只觉两条长物从脸上横掠而过,相距不逾半尺,去
势奇急,却是绝无劲风,正是两条黑索。他只滚出丈余,又
是一条黑索向胸口点到,那黑索化成一条笔直的兵刃,如长
矛,如杆棒,疾刺而至,同时另外两条黑索也从身后缠来。
他先前见昆仑派四大高手转瞬间便命丧三条黑索之下,
便知这三件奇异兵刃厉害之极,此刻身当其难,更是心惊。他
左手一翻,抓住当胸点来的那条黑索,正想从旁甩去,突觉
那条长索一抖,一股排山倒海的内劲向胸口撞到,这内劲只
要中得实了,当场便得肋骨断折,五脏齐碎。便在这电光石
火般的一刹那间,他右手后挥,拨开了从身后袭至的两条黑
索,左手乾坤大挪移心法混着九阳神功,一提一送,身随劲
起,嗖的一声,身子直冲上天。
正在此时,天空中白光耀眼,三四道闪电齐亮,只听得
两位高僧都“嗯”的一声,似对他的武功颇感惊异。这几道
闪电照亮了他身形,三位高僧抬头上望,见这身具绝顶神功
的高手竟是个面目污秽的乡下少年,更是惊讶。三条黑索便
如三条张牙舞爪的墨龙相似,急升而上,分从三面扑到。张
无忌借着电光,一瞥间已看清三僧容貌。坐在东北角那僧脸
色漆黑,有似生铁;西北角那僧枯黄如槁木;正南方那僧却
是脸色惨白如纸。三僧均是面颊深陷,瘦得全无肌肉,黄脸
僧人眇了一目。三个老僧五道目光映着闪电,更显得烁然有
神。
眼见三根黑索便将卷上身来,他左拨右带,一卷一缠,借
着三人的劲力,已将三根黑索卷在一起,这一招手势,却是
张三丰所传的武当派太极心法,劲成浑圆,三根黑索上所带
的内劲立时被牵引得绞成了一团。只听得轰隆几声猛响,几
个霹雳连续而至,这天地雷震之威,直是惊心动魄。张无忌
在半空中翻了个箭斗,左足在一株松树的枝干上一勾,身子
已然定住,于轰轰雷震中朗声说道:“后学晚辈,明教教主张
无忌,拜见三位高僧。”说着左足站在松干,右足凌空,躬身
行礼。松树的枝干随着他这一拜之势犹似波浪般上下起伏,张
无忌稳稳站住,身形飘逸。他虽躬身行礼,但居高临下,不
落半点下风。
三位高僧一觉黑索被他内劲带得相互缠绕,反手一抖,三
索便即分开。
三僧适才三招九式,每一式中都隐藏数十招变化,数十
下杀手,岂知对方竟将这三招九式一一化开,尽管化解时每
一式都险到了极处,稍有毫厘之差,便是筋折骨断、丧生殒
命之祸,却仍显得挥洒自若、履险如夷。三高僧一生之中从
未遇到过如此高强敌手,无不骇然。他们却不知张无忌化解
这三招九式,实已竭尽生平全力,正借着松树枝干的高低起
伏,暗自调匀丹田中已乱成一团的真气。
张无忌适才所使武功,包括了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太
极拳三大神功,而最后半空中一个筋斗,却是圣火令上所刻
的心法。三位少林高僧虽然身怀绝技,但坐关数十年,不闻
世事,于他这四门功夫竟一门也没见过,只隐约觉得他内劲
和少林九阳功似是一路,但雄浑精微之处,又远较少林派神
功为胜。待得听他自行通名,竟是明教教主,三僧心中的钦
佩和惊讶之情,登时化为满腔怒火。
那脸色惨白的老僧森然道:“老衲还道何方高人降临,却
原来是魔教的大魔头到了。老衲师兄弟三人坐关数十年,不
但不理俗务,连本寺大事也素来不加闻问。不意今日得与魔
教主相逢,实是生平之幸。”
张无忌听他左一句“魔头”,右一句“魔教”,显是对本
教恶感极深,不由得大是踌躇,不知如何开口申述才是。只
听那黄脸眇目的老僧说道:“魔教教主是阳顶天啊!怎么是阁
下?”张无忌道:“阳教主逝世已近三十年了。”那黄脸老僧
“啊”的一声,不再说话,一声惊呼之中,似是蕴藏着无限伤
心失望。
张无忌心想:“他听得阳教主逝世,极是难过,想来当年
和阳教主定是交情甚深。义父是阳教主的旧部,我且动以故
人之情,再说出阳教主为圆真气死的原由,且看如何?”便道:
“大师想必识得阳教主了?”
黄脸老僧道:“自然识得。老衲若非识得大英雄阳顶天,
何致成为独眼之人?我师兄弟三人,又何必坐这三十余年的
枯禅?”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其中所含的沉痛和怨毒却
显然既深且巨。张无忌暗叫:“糟糕,糟糕。”从他言语中听
来,这老僧的一只眼睛便是坏在阳顶天手中,而他师兄弟三
人枯禅一坐三十余年,痛下苦功,就是为了要报此仇怨。这
时听得大仇人已死,自不免大失所望了。
黄脸老僧忽然一声清啸,说道:“张教主,老衲法名渡厄,
这位白脸师弟,法名渡劫,这位黑脸师弟,法名渡难。阳顶
天既死,我三人的深仇大怨,只好着落在现任教主身上。我
们师侄空见、空性二人又都死在贵教手下。你既然来到此地,
自是有恃无恐。数十年来恩恩怨怨,咱们武功上作一了断便
是。”
张无忌道:“晚辈与贵派并无梁子,此来志在营救义父金
毛狮王谢大侠。空见神僧虽为我义父失手误伤,这中间颇有
曲折。至于空性神僧之死,与敝派却是全无瓜葛。三位不可
但听一面之辞,须得明辨是非才好。”
白脸老僧渡劫道:“依你说来,空性为何人所害?”张无
忌皱眉道:“据晚辈所知,空性神僧是死于朝廷汝阳王府的武
士手下。”渡劫道:“汝阳王府的众武士为何人率领?”张无忌
道:“汝阳王之女,汉名赵敏。”渡劫道:“我听圆真言道,此
女已然和贵教联手作了一路,她叛君叛父,投诚明教,此言
是真是假?”他辞锋咄咄逼人,一步紧于一步。张无忌只得道:
“不错,她……她现下……现下已弃暗投明。”
渡劫朗声道:“杀空见的,是魔教的金毛狮王谢逊;杀空
性的,是魔教的赵敏。这个赵敏更攻破少林寺,将我合寺弟
子鼓擒去,最不可恕者,竟在本寺十六尊罗汉像上刻以侮辱
之言。再加上我师兄的一只眼珠,我三人合起来一百年的枯
禅。张教主,这笔帐不跟你算,却跟谁算去?”
张无忌长叹一声,心想自己既承认收容赵敏,她以往的
过恶,只有一古脑儿的承揽在自己身上,一瞬之间,深深明
白了父亲因爱妻昔年罪业而终至自刎的心情,至于阳教主和
义父当年结下的仇怨,时至今日,渡劫之言不错:我若不担
当,谁来担当?
他身子挺直,劲贯足尖,那条起伏不已的枝干突然定住,
纹丝不动,朗声说道:“三位老禅师既如此说,晚辈无可逃责,
一切罪愆,便由晚辈一人承当便是。但我义父伤及空见神僧,
内中实有无数苦衷,还请三位老禅师恕过。”
渡厄道:“你凭着甚么,敢来替谢逊说情?难道我师兄弟
三人,便杀你不得么?”张无忌心想事已至此,只有奋力一拚,
便道:“晚辈以一敌三,万万不是三位的对手,请那一位老禅
师赐教?”渡劫道:“我们单打独斗,并无胜你把握。这等血
海深仇,也不能讲究江湖规矩了。好魔头,下来领死罢。阿
弥陀佛!”他一宣佛号,渡厄、渡难二僧齐声道:“我佛慈悲!”
三根黑索倏地飞起,疾向他身上卷来。
张无忌身子一沉,从三条黑索间窜了下来,双足尚未着
地,半空中身形已变,向渡难扑了过去。渡难左掌一立,猛
地翻出,一股劲风向他小腹击去。张无忌转身卸劲,以乾坤
大挪移心法将掌力化开,便在此时,渡厄和渡劫的两根黑索
同时卷到。张无忌滴溜溜转了半个圈子。渡劫左掌猛挥,无
声无息的打了过来。张无忌在三株松树之间见招拆招,蓦地
里一掌劈出,将数百颗黄豆大的雨点挟着一股劲风向渡厄飞
了过去。渡厄侧头避让,还是有数十颗打在脸上,竟是隐隐
生痛,他喝了一声:“好小子!”黑索抖动,转成两个圆圈,从
半空中往张无忌头顶盖下。张无忌身如飞箭,避过索圈,疾
向渡劫攻去。
他越斗越是心惊,只觉身周气流在三条黑索和三股掌风
激荡之下,竟似渐渐凝聚成胶一般。他自习成武功以来,从
未遇到过如此高强的对手。三僧不但招数精巧,内劲更是雄
厚无比。张无忌初时七成守御,尚有三成攻势,斗到二百余
招时,渐感体内真气不纯,唯有只守不攻,以图自保。
他的九阳神功本来用之不尽,愈使愈强,但这时每一招
均须耗费极大内力,竟然渐感后劲不继,这又是他自练成神
功以来从未经历过之事。更拆数十招,寻思:“再斗下去只有
徒自送命。今日且自脱身,待去约得外公、杨左使、范右使、
韦蝠王,咱们五人合力,定可胜得三僧,那时再来营救义父。”
当下向渡厄急攻三招,待要抢出圈子,不料三条黑索所组成
的圈子已如铜墙铁壁相似,他数次冲击,均被挡回,已然无
法脱身。
他心下大惊:“原来三僧联手,有如一体,这等心意相通
的功夫,世间当真有人能做到么?”他哪知渡厄、渡劫、渡难
三僧坐这三十余年的枯禅,最大的功夫便是用在“心意相
通”之上,一人动念,其余二人立即意会,此般心灵感应说
来甚是玄妙,但三人在斗室中相对三十余年,专心致志以练
感应,心意有如一体,亦非奇事。他又想:“这样看来,纵然
我约得外公等数位高手同来,亦未能攻破他三人心意相通所
组成的坚壁。难道我义父终于无法救出,我今日要命丧此地?”
他心中一急,精神略散,肩头登时被渡劫五指扫中,痛
入骨髓,心道:“我死不足惜,义父的冤屈却须申雪。义父一
生高傲,既是落入人手,决不肯以一言半语为自己辩解。”当
下朗声说道:“三位老禅师,晚辈今日被困,性命难保,大丈
夫死则死耳,何足道哉?有一事却须言明……”呼呼两声,两
条黑索分从左右袭到,张无忌左拨右带,化开来劲,续道:
“那圆真俗家姓名,叫做成昆,外号混元霹雳手,乃是我义父
谢逊的业师……”
三位少林高僧见他手上拆招化劲,同时吐声说话,这等
内功修为实非自己所能,不由得更增忌惮。三僧认定明教是
无恶不作的魔教,这教主武功越高,为害世人越大,眼见他
身陷重围,无法脱困,正好乘机除去,实是无量功德,当下
一言不发,黑索和掌力加紧施为。
张无忌继续说道:“三位老禅师须当知晓,这成昆的师妹,
乃是明教教主阳顶天的夫人。成昆一直对师妹有情,因情生
妒,终于和明教结下了深仇大恨……”当下手上化解三僧来
招,嘴里原原本本的述说成昆如何处心积虑要摧毁明教、如
何与杨夫人私通幽会以致激死阳顶天、如何假醉图奸谢逊之
妻,杀其全家,如何逼得谢逊乱杀武林人士,如何拜空见神
僧为师,诱使空见身受谢逊一十三拳、如何失信不出,使空
见饮恨而终。
渡厄等三僧越听越是心惊,这些事情似乎件件匪夷所思,
但事事入情入理,无不若合符节。渡厄手上的黑索首先缓了
下来。
张无忌又道:“晚辈不知阳教主如何与渡厄大师结仇,只
怕其中有奸人挑拨是非,此人多半便是这圆真了。渡厄大师
不妨回思往事,印证晚辈是否虚言相欺。”渡厄嗯的一声,停
索不发,低头沉吟,说道:“那也有些道理。老衲与阳顶天结
仇,这成昆为我出了大力,后来他意欲拜老衲为师,老衲向
来不收弟子,这才引荐他拜在空见师侄的门下。如此说来,那
是他有意安排的了?”张无忌道:“不特如此,目下他更觊觎
少林寺掌门方丈之位,收罗党羽,阴谋密计,要害空闻神僧
……”
这句话尚未说毕,突然间隆隆声响,左首斜坡上滚落一
块巨大的圆石,冲向三株松树之间。渡厄喝道:“甚么人?”黑
索挥动,啪啪两响,击在圆石之上,只打得石屑私舞。圆石
后突然窜出一条人影,迅速无伦的扑向张无忌,寒光闪动,一
柄短刀刺向他咽喉。
这一下来得突兀之极,张无忌正自全力挡架渡劫、渡难
二僧的黑索和拳掌,全没防到竟会有人忽然偷袭,黑暗中只
觉风声飒然,短刀刃尖已刺到喉边,危急中身子斜刺向旁射
出,嗤的一声响,刀尖已将他胸口衣服划破了一条大缝,只
须有毫厘之差,便是开膛破胸之祸。此人一击不中,借着那
大石掩身,已滚出三僧黑索的圈子。
张无忌暗叫:“好险!”喝道:“成昆恶贼!有种的便跟我
对质,想杀人灭口么?”适才短刀那一刺,他虽未看清人形,
但以对方身法之捷,出手之狠,内劲之强,而武功家数又与
谢逊全是一路,除成昆外更无旁人。少林三僧的三条黑索犹
如三只大手,伸出去卷住了大石,一回一挥,将那重达千斤
的大石抬了起来,直掼出去,成昆却已远远的下山去了。
渡厄道:“当真是圆真么?”渡难道:“确然是他。”渡厄
道:“若非他作贼心虚,何必……”
蓦地里四面八方呼啸连连,扑上七八条人影,当先一人
喝道:“少林和尚枉为佛徒,杀害这许多人命,不怕罪孽么?
大伙儿齐上。”八个人各挺兵刃,向树间三僧攻了上去。
张无忌身在三僧之间,只见这八人中有三人持剑,其余
五人或刀或鞭,个个武学精强,霎时间便和三僧的黑索斗在
一起。他看了一会,见那使剑三人的剑招,和数日前死在少
林僧手下的青海三剑乃是一路,但变化精微,劲力雄浑,远
在青海三剑之上,当是青海派中长辈的佼佼人物,这三人合
力攻击渡厄。另有三人合攻渡难,余下二人则联手对付渡劫。
渡劫的对手虽只二人,但二人的武功却比余人又高出一筹。斗
了半晌,张无忌看出渡劫渐落下风,渡厄却稳占先手,以一
敌三,兀自行有余力。
又拆十余招,渡厄看出渡劫应付维艰,黑索一抖,偷空
向渡劫的两名对手晃去。那二人都是身材魁梧,黑须飘动,身
手极为矫捷,一个使一对判官笔,另一个使打穴橛。渡厄和
渡劫身在数丈之外,已隐然感到他二人兵刃上发出来的劲风,
若被欺近身来,施展短兵刃上的长处,势必更为厉害。青海
派三人剑上受力一轻,慢慢又扳回劣势。这么一来,变成渡
难以一敌三,渡厄、渡劫二僧则是以二敌五,一时相持不下。
张无忌暗暗称奇:“这八人的武功着实了得,实不在何太
冲夫妇之下。除了三个是青海派外,其余五人的门派来历全
然瞧不出来。可见天下之大,草莽间卧虎藏龙,不知隐伏着
多少默默无闻的英雄好汉。”
十一人拆到一百余招时,少林三僧的黑索渐渐收短。黑
索一短,挥动时少耗内力,但攻敌时的灵动却也减了几分。更
斗数十招,三僧的黑索又缩短了六七尺。那两名黑须老人越
斗越近,兵刃上的威力大增,寻瑕抵隙,步步进逼,竭力要
扑到三僧身边。但三僧黑索收短后守御相当严密,三条黑索
组成的圈子上似有无穷弹力,两名黑须老人不住变招抢攻,总
是被索圈弹了出去。这时三僧已联成一气,成为以三敌八之
势。
少林三僧奋力御敌,心下都不禁暗暗叫苦,与这八人相
斗,再久也不致落败,只须黑索再缩短八尺,便组成了“金
刚伏魔圈”,别说八名敌人,便是十六人,三十二人,那也攻
不进来,可是这圈子之中却隐伏着一个心腹之患的强敌,张
无忌若是出手,内外夹攻,立时便取了少林三僧的性命。三
僧见他安坐不动,显在等待良机,要让自己三人和外敌拚到
双方筋疲力竭,他再来收渔人之利。这时三僧的内功已施展
到了淋漓尽致,有心要长啸向山下少林寺求援,却是开口不
得,这当儿只要轻轻吐出一个字,立时气血翻涌,纵非立时
毙命,也必身受内伤,成为废人。三僧心下自责过于托大,当
强敌来攻之初,竟未出声通知本寺人众,否则只要达摩堂或
罗汉堂有几名好手来援,便可克敌取胜。
这情势张无忌自也早已看出,这时要取三僧性命自是举
手之劳,但想大丈夫不可乘人之危,何况三僧只是受了圆真
瞒骗,并无可死之道,而杀了三僧后独力应付外面八敌,亦
是同样的艰难。眼见双方胜负非一时可决,他低下头来,只
见一块大岩石压住地牢之口,只露出一缝,作为谢逊呼吸与
传递食物之用。心想时机稍纵即逝,待得相斗双方分了胜败,
或是少林寺有人来援,便救不了义父,当下跪在石旁,双掌
推住巨石,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劲力到处,巨石缓缓移动。
巨石移开不到一尺,突然间背后风动劲到,渡难挥掌向
他背心拍落。张无忌卸劲借力,啪的一声响,背上衣衫碎了
一大块,在狂风暴雨之中片片作蝴蝶飞舞,但渡难这一掌的
掌力却给他传到了巨石之上,隆隆一响,巨石立时又移开尺
许。掌力虽已卸去,未受内伤,但初受之际,他全身力道正
尽数用来推石,背心上也是剧痛难当。
渡难一掌虚耗,黑索上露出破绽,一名黑须老人立时扑
进索圈,右手点穴橛向渡难左乳下打去。少林三僧的软索擅
于远攻,不利近击,渡难左手出掌,运劲逼开他点穴橛的一
招。黑须老者左手食指疾伸,戳向渡难的“膻中穴”。渡难暗
叫:“不好!”哪料到敌人“一指禅”的点穴功夫竟比打穴橛
尤为厉害,危急之下,只得右手撒索,竖掌封挡,护住胸口,
跟着拇指、食指、中指三指翻出,立时反攻。他虽挡住了敌
人,但黑索离手,那使判官笔的老者当即抢前。少林三僧三
索去其一,“金刚伏魔圈”已被攻破。
突然之间,那条摔在地下的黑索索头昂起,便如一条假
死的毒蛇忽地反噬,呼啸而出,向那使判官笔的老者面门点
去,索头未到,索上所挟劲风已令对方一阵气窒。那老者急
举判官笔挡架,索笔相交,一震之下,双臂酸麻,左手判官
笔险些脱手飞出,右手判官笔被震得击向地下山石,石屑纷
飞,火花四溅。那条黑索展将开来,将青海派三剑又逼得退
出丈许,“金刚伏魔圈”不但回复原状,威力更胜于前。
少林三僧惊喜交集之下,只见黑索的另一端竟是持在张
无忌手中。他并未练过“金刚伏魔圈”的功夫,说到心意相
通、动念便知的配合无间,那是远不及渡难,但内力之刚猛,
却是无与伦比,黑索上所发出的内劲直如排山倒海一般,向
着四面八方逼去。渡厄与渡劫的两条黑索在旁相助,登时逼
得索外七人连连倒退。
渡难专心致志对忖那黑须老者,不论武功和内力修为都
是胜了一筹,他坐在松树穴中,并不起身,十指拍、戳、弹、
勾、点、拂、擒、拿,数招之间,便令那黑须老者迭遇险招。
那老者见同伴七人处境也均不利,当下一声怒吼,从圈中跃
出。
张无忌将黑索往渡难手中一塞,俯身运起乾坤大挪移心
法,又将压在地牢上的巨石推开了尺许,对着露出来的洞穴
叫道:“义父,孩儿无忌救援来迟,你能出来么!”谢逊道:
“我不出来。好孩子,你快快走罢!”张无忌大奇,道:“义父,
你是给人点中了穴道,还是身有铐链?”不等谢逊回答,便即
纵身跃入地牢,噗的一声,水花溅起。原来几个时辰的倾盆
大雨,地牢中已积水齐腰,谢逊半个身子浸在水里。
张无忌心中悲苦,伸手抱着谢逊,在他手足上一摸,并
无铐链等物,再在他几处主要穴道上一加推拿,似也非被人
施了手脚,当下抱着他跃出地牢,坐在巨石之上,张无忌道:
“此时脱身,最好不过。义父,咱们走罢。”说着挽住他手臂,
便欲拔步。
谢逊却坐在石上,动也不动,抱膝说道:“孩子,我生平
最大的罪孽,乃是杀了空见大师。你义父若是落入旁人之手,
自当奋战到底,但今日是囚在少林寺中,我甘心受戮,抵了
空见大师这条性命。”张无忌急道:“你失手伤了空见大师,那
是成昆这恶贼奸计摆布,何况义父你全家血仇未报,岂能死
在成昆手下?”
谢逊叹道:“我这一个多月来,在这地牢中每日听着三位
高僧诵经念佛,听着山下寺中传来的晨钟暮鼓,回思往事,你
义父手上染了这许多无辜之人的鲜血,实是百死难赎。唉,诸
般恶因罪孽,我比成昆作得更多。好孩子,你别管我,自己
快下山去罢。”
张无忌越听越急,大声道:“义父,你不肯走,我可要用
强了。”说着转过身来,抓住谢逊双手,便往自己背上一负。
只听得山道上人声喧哗,有数人大声叫道:“甚么人到少
林寺来撒野?”一阵践水急奔之声,十余人抢上山来。
张无忌持住谢逊双腿,正要起步,突然后心“大椎穴”一
麻,却是被谢逊拿住了穴道,双手无力,只得放开了他,急
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叫道:“义父,你……你何苦如此?”
谢逊道:“好孩子,我所受冤屈,你已对三位高僧分说明
白。我所做的罪孽,却须由我自己身受报应。你再不去,我
的仇怨又有谁来代我清算?”
张无忌心中一凛,但见十余名少林僧各执禅杖戒刀,向
那八人攻了上去。乒乒乓乓交手数合,那持判官笔的黑须老
者情知再斗下去,今日难逃公道,只是功败垂成,被一名无
名少年坏了大事,实是大大的不忿,朗声喝道:“请问松间少
年高姓大名,河间郝密、卜泰,愿知是哪一位高人横加干预。”
渡厄黑索一扬,说道:“明教张教主,天下第一高手,河间双
煞怎地不知?”持判官笔的郝密“噫”的一声,双笔一扬,纵
出圈子。其余七人跟着退了出去。少林僧众待要拦阻,但那
八人武功了得,并肩一冲,一齐下山去了。
渡厄等三僧对谢逊与张无忌对答之言,尽数听在耳里,又
想到适才他就算不是乘人之危,只须袖手旁观,两不相助,当
卜泰破了“金刚伏魔圈”攻到身边之时,以河间双煞下手之
辣,此刻三僧早已不在人世。三僧放下黑索,站起身来,向
张无忌合十为礼,齐声道:“多感张教主大德。”张无忌急忙
还礼,说道:“份所当为,何足挂齿?”
渡厄道:“今日之事,老衲原当让谢逊随同张教主而去,
适才张教主真要救人,老衲须是无力阻拦。只是老衲师兄弟
三人奉本寺方丈法旨看守谢逊,佛前立下重誓,若非我三人
性命不在,决不能放谢逊脱身。此事关涉本派千百年的荣辱,
还请张教主见谅。”
张无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渡厄又道:“老衲丧眼之仇,今日便算揭过了。张教主要
救谢逊,可请随时驾临,只须破了老衲师兄弟三人的‘金刚
伏魔圈’,立时可陪狮王同去。张教主可多约帮手,车轮战也
好,一涌而上也好,我师兄弟只是三人应战。于张教主再度
驾临之前,老衲三人自当维护谢逊周全,决不容圆真辱他一
言半语、伤他一毫一发。”
张无忌向谢逊望了一眼,黑暗中只见到他巨大的身影,长
发披肩,低首而立,似乎心中深自忏悔昔日罪愆,无复当年
神威凛凛的雄风。张无忌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寻思:“今日是
打不过他们的了,义父又不肯走,只有约了外公、杨左使、范
右使他们再来斗过。这三条黑索组成的劲圈便如铜墙铁壁相
似,适才若不是渡难大师在我背上打了一掌,那卜泰便万万
攻不进来。下次纵有外公和左右光明使相助,是否能够破得,
实未可知。唉,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便道:“既是
如此,自当再来领教三位大师的高招。”回身抱着谢逊的腰,
说道:“义父,孩儿走了。”
谢逊点点头,抚摸他的头发,说道:“你不必再来救我,
我是决意不走的了。好孩子,盼你事事逢凶化吉,不负你爹
娘和我的期望。你当学你爹爹,不可学你义父。”
张无忌道:“爹爹和义父都是英雄好汉,一般是光明磊落
的大丈夫,都是孩儿的好榜样。”说着躬身一拜,身形晃处,
已自出了三株松树围成的圈子,向少林寺三僧一举手,展开
轻功,倏忽不见,但听他清啸之声,片刻间已在里许之外。
山峰畔少林僧众相顾骇然,早闻明教张教主武功卓绝,却
没想到神妙至斯。
张无忌既见形迹已露,索性显一手功夫,好教少林僧众
心生忌惮,善待谢逊。他这一声清啸鼓足了中气,绵绵不绝,
在大雷雨中飞扬而出,有若一条长龙行经空际。他足下施展
全力,越奔越快,啸声也是越来越响。少林寺中千余僧众齐
在梦中惊醒,直至啸声渐去渐远,方始纷纷议论。空闻、空
智等知是张无忌到了,均是平增一番忧虑。
张无忌奔出数里,突然道旁一株柳树后有声叫道:“喂!”
一人跃了出来,正是赵敏。
张无忌停啸止步,伸手挽住了她,见她全身被大雨淋湿
了,发上脸上,水珠不断流下。赵敏问道:“跟少林寺的秃头
们动过手了?”张无忌道:“是。”赵敏道:“谢大侠怎样了?有
没见到?”张无忌挽着她手臂,在大雨中缓步而行,将适才情
事简略的说了。
赵敏沉吟道:“你有没问他如何失手遭擒?”张无忌道:
“我只想着怎地救他脱险,没空问到这些闲事。”赵敏叹了口
气,不再作声。张无忌道:“你不高兴么?”赵敏道:“在你是
闲事,在我就是要紧事。好啦,等救出了谢大侠,再问也不
迟。我只怕……”张无忌道:“怕甚么?你担心咱们救不了义
父?”赵敏道:“明教比少林派强得多,要救谢大侠,终究是
办得到的。我就怕谢大侠决心一死以殉空见神僧。”张无忌也
是担心着这件事,问道:“你说会么?”赵敏道:“但愿不会。”
二人一路说话,来到杜氏夫妇屋前。赵敏笑道:“你行迹
已露,不能再瞒他二人了。”
张无忌见茅舍之门半掩,便伸手推开,摇了摇身子,抖
去些水湿,踏步进去,忽然间闻到一阵血腥气。他心下一惊,
左手反掌将赵敏推到门外,黑暗中突然有人伸手抓来。这一
抓无声无息,快捷无伦,待得惊觉,手指已触到面颊。张无
忌此时已不及闪避,左足疾飞,径踢那人胸口,那人反手一
勾,肘锤打向他腿上环跳穴,招数狠辣已极。张无忌只须缩
腿一让,敌人左手就挖去了他一对眼珠,当即提手虚抓,他
料敌奇准,这么一抓,刚好将敌人左手拿在掌中,便在此时,
环跳穴上一麻,立足不定,右腿跪倒。
他正要乘势扭断敌人的手腕,只觉所握住的手掌温软柔
滑,乃是女子之手,心中一动,没下重手,提起那人往外甩
去,噗的一声,右肩剧痛,已中了一刀。
那人一跃出屋,挥掌向赵敏脸上拍去。张无忌知道赵敏
决然挡不了,非当场毙命不可,忍痛纵起,也是挥掌拍出,双
掌相交。那人身子一晃,脚下踉跄,借着这对掌之力,纵出
数丈之外,便在黑暗中隐没不见。
赵敏惊问:“是谁?”张无忌“嘿”了一声,怀中火摺已
被大雨淋湿,打不了火,生怕右肩上敌人的短刀有毒,不即
拔出,道:“你点亮了灯。”
赵敏到厨下取出火刀火石,点亮油灯,见到他肩头的短
刀,大吃一惊。张无忌见刃锋上并未喂毒,笑道:“一些外伤,
不相干。”当即便拔出刀来,转头只见杜百当和易三娘缩身在
屋角之中,当下顾不得止住伤口流血,抢上看时,二人已死
去多时。
赵敏惊道:“我出去时,他二人尚自好好地。”张无忌点
点头,等赵敏替他裹好伤口,拿起短刀看时,正是杜氏夫妇
所使的兵刃,只见屋中梁上、柱上、桌上、地下,插满了短
刀,显是敌人曾与杜氏夫妇一番剧斗,将他夫妇的短刀一一
打得出手,这才动手加害。赵敏骇然道:“这人武功厉害得很
啊。”
适才摸黑相斗,张无忌若非动念得快,料到那人要来抓
自己的眼珠,不但此时已成了瞎子,多半自己与赵敏都已尸
横就地。再看杜百当夫妇的尸身时,只见胸口数十根肋骨根
根断成数截,连背后的肋骨也是如此,显是为一门极阴狠、极
厉害的掌力所伤。他数经大敌,多历凶险,但回思适才暗室
中这三下兔起鹘落般的交手,不禁越想越惊。今晚两场恶斗,
第一场以一敌三,历时甚久,但惊心动魄之处,远不如第二
场瞬息间的三招两式。
赵敏又问:“那是谁?”张无忌摇头不答。赵敏突然间明
白了,眼中流露出恐惧神色,呆了半晌,扑向张无忌怀中,吓
得哭了出来。
两人心下均知,若不是赵敏听到张无忌啸声,大雨中奔
出去迎接,因而逃过大难,那么此刻死在屋角中的已不是两
人而是三人了。
张无忌轻拍她的背脊,柔声安慰。赵敏道:“那人要杀的
是我,先把杜氏夫妇杀了,躲在这里对我暗算,决不是想伤
你。”张无忌道:“这几日中,你千万不可离开我身边。”沉吟
片刻,又道:“不到一年之间,何以内力武功进展如此迅速?
当世除我之外,只怕无人能护得你周全。”
次日清晨,张无忌拿了杜百当锄地的锄头,挖了个深坑,
将杜氏夫妇埋了,与赵敏一齐跪下来拜了几拜,想起易三娘
对待自己二人亲厚慈爱,都不禁伤感。
忽听得少林寺里钟声当当不绝,远远传来,声音甚是紧
急,接着东面一道青色烟花直冲上天,南方红色、西方白色、
北方黑色,数里外更升起黄色烟火。五道烟火将少林寺围在
中间。张无忌叫道:“明教五行旗齐到,正面跟少林派干起来
啦,咱们快去。”匆匆与赵敏换了衣服,洗去手脸的污泥,快
步向少林寺奔去。
只行出数里,便见一队白衣的明教教众手执黄色小旗,向
山上行去。
张无忌叫道:“颜旗使在么?”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听到叫
声,回头见是教主,大喜之下忙上前行礼参见。旗下教众欢
声雷动,一齐拜伏。
颜垣禀告:明教群豪得悉谢逊下落后,商议之下,均觉
如等到端阳节天下英雄群聚少林之时再来讨人,就得与举世
群雄为敌,眼下既无法禀明教主,只得权宜为计,于端阳节
前十日由杨逍、范遥率领,尽集教中高手,来少林寺要人。料
想大动干戈,多半难免,那倒也罢了,只是到处寻不着教主,
不免有群龙无首之感。
教众吹起号角,报知教主到来。过不多时,杨逍、范遥、
殷天正、韦一笑、殷野王、周颠、彭莹玉、说不得、铁冠道
人等人先后从各处到来,锐金、巨木、洪水、烈火四旗教众
则分四面围住了少林寺。各人相见,尽皆大喜。杨逍与范遥
谢过擅专之罪。
张无忌道:“各位不须过谦,大家齐心合力来救谢法王,
原是本教兄弟大伙儿的义气。本人心下感激,有何怪罪?”当
下将自己混入少林寺、昨晚已和渡厄等三僧动手的事简略说
了。众人听说一切都出于成昆的奸谋,无不气愤。周颠和铁
冠道人更破口大骂。张无忌道:“今日本教以堂堂之师,向少
林方丈要人,最好别伤了和气。万不得已动手,咱们第一是
救谢法王,第二是捉拿成昆,此外不可滥伤无辜。”众人齐声
应诺。
张无忌向赵敏道:“敏妹,最好你乔装一下,别让少林寺
僧众认出身分,以免多生事端。”当日她掳了少林众僧囚在大
都,与少林派已结下极深的怨仇。赵敏笑道:“颜大哥,我扮
作你旗下的一名兄弟罢!”颜垣当即命本旗一名兄弟除下外
袍,让赵敏披上。赵敏奔入山后树林,匆匆改扮,搽黑了面
颊,从树林中出来时,已变成一个面目狰狞的黑瘦汉子。
号角吹动,明教群豪列队上山。少林寺中早已接到明教
拜山的帖子,空智禅师率领僧众在山亭中迎候。空智听了圆
真之言,深信少林僧众被赵敏用计擒往大都囚禁,削断手指,
逼授武功,乃是明教与汝阳王暗中勾结安排的奸计,后来张
无忌出手相救,更是假意卖好,另有阴谋,是以神色阴沉,合
十行了一礼,甚么话也不说。
张无忌抱拳道:“敝教有事向贵派奉恳,专诚上山拜见方
丈神僧。”空智点了点头,说道:“请!”引着明教群豪走向山
门。
空闻方丈率领达摩堂、罗汉堂、般若堂、戒律院各处首
座高僧,在山门外迎接,请群豪到大雄宝殿分宾主坐下,小
沙弥送上清茶。
空闻和张无忌、杨逍、殷天正等人寒暄了几句,便即默
然。张无忌说道:“方丈神僧,我们无事不登三宝殿,特来求
恳方丈瞧在武林一脉,开释敝教谢法王,大恩大德,日后必
当补报。”空闻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本,戒嗔戒杀,
原不该跟谢法王为难。不过老衲师兄空见命丧谢施主之手。张
教主是一教之主,也当明白武林中的规矩。”
张无忌道:“此中另有缘故,可也怪不得谢法王。”于是
将空见甘愿受拳以化解武林中一场大冤孽的经过说了。空闻
等只听得一半,便即口宣佛号,一齐恭恭敬敬的站起。空闻
目中含泪,颤声道:“善哉,善哉!空见师兄以大愿力行此大
善举,功德非小。”群僧低声念经,对空见之仁侠高义,无不
敬佩。明教群豪也一齐站起,致钦仰之意。
张无忌详细说毕当日经过,又道:“谢法王失手伤了空见
神僧,至感后悔,但事后细细回想,此事的罪魁祸首,实是
贵寺的圆真大师。”他见圆真不在殿上,说道:“请圆真大师
出来,当面对质,分辨是非。”
周颠插口道:“是啊,在光明顶上这秃驴装假死,却又活
了过来,鬼鬼祟祟,是甚么好东西?快叫他滚出来。”那日他
在光明顶上吃了圆真大亏后,一直记恨。张无忌忙道:“周先
生不可在方丈大师之前无礼。”周颠道:“我是骂圆真那秃驴,
又不是骂方丈那秃……”这“秃”字一出口,知道不对,急
忙伸手按住自己的嘴巴。
空智听周颠出言无礼,更增恼怒,说道:“然则我空性师
弟之死,张教主却又如何解释?”张无忌道:“空性神僧豪爽
侠义,在下当日在光明顶上有缘拜会,极是钦佩。空性大师
曾和在下相约,日后相互切磋武学。岂知不幸身遭大难,在
下深为悼惜。此是奸人暗算,实与敝教无涉。”空智冷笑道:
“张教主倒推得忒煞干净。然则汝阳王郡主与明教联手之事,
那也是假的了?”张无忌脸上一红,道:“郡主与她父兄不洽,
投身敝教。郡主往日对贵寺诸多不敬之处,在下自当命她上
山拜佛,郑重谢罪。”空智喝道:“张教主花言巧语,于事何
补?你身为一教之主,信口胡言,岂不令天下英雄耻笑?”
张无忌想到杀空性、擒众僧之事,确是赵敏大大的不该,
虽与明教无涉,但她目下却是托身于己,可不能推委不理,正
为难间,铁冠道人厉声说道:“空智大师,我教主敬你是前辈
高僧,给足了你面子,你可须知自重。我教主守信重义,岂
能说一句假话?你辱我教主,便是辱我明教百万之众。纵我
教主宽洪大量,不予计较,我们做部属的却不能善罢甘休。”
此时明教教众在淮泗、豫鄂一带攻城掠地,招兵买马,说是
“百万之众”,确非浮夸之言。
空智冷笑道:“百万之众便怎地?莫非要将少林寺踏为平
地?魔教辱我少林,原非自今日始。我们失手被擒,囚于万
安寺中,只能怪自己粗心大意,自来邪正不两立,那也没有
甚么。你们来到我少林寺,在十六尊罗汉像的背上刻了十六
个大字,嘿嘿,‘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
好威风,好煞气!”
这十六个字,乃是当日赵敏手下武士将少林僧众擒去之
后,以利刃刻在十六尊罗汉的背上。范遥一待众人出寺,便
即飞身回到罗汉堂中,将十六尊罗汉像移转,仍是背心向壁,
以免赵敏嫁祸于明教的阴谋得逞。后来杨逍等发觉,看过后
仍将罗汉像移正,没料想还是给少林僧众知悉了。张无忌口
才不佳,又想到这是赵敏胡闹,内心有愧,不禁无言可答。
杨逍却道:“空智大师的话,可让我们不懂了。敝教张教
主是武当弟子张五侠的公子,江湖上尽人皆知。我们就算再
狂妄万倍,也决不敢辱及教主的先人。张教主自己,又怎会
刻甚么‘再灭武当’的字样?方丈大师与空智大师乃有德高
僧,岂能于其中这小小道理也不明白?在下相信决无其事。”
这几句话振振有辞,立时令空智为之语塞。
空闻方丈修为日久,心性慈和,且终究以大局为重,心
知明教势大,若是双方当真动上了手,只怕传之千百年的少
林古刹不免要在自己手中毁去,便道:“各位空言争论,于事
无益,请随老衲前赴罗汉堂,瞻仰罗汉法像,谁是谁非,便
知端的。”张无忌心想:“一进罗汉堂,真相便当场揭穿。”当
下踌躇不答。杨逍却道:“如此甚好。”张无忌不明其意,但
见赵敏混在厚土旗众之中,并未进寺,料想不致为少林僧众
发觉,倒也不甚担忧。
当下知客僧在前领路,一行人众,行向罗汉堂来。空闻
向罗汉像下拜,说道:“弟子惊动罗汉尊者法像,尚请原宥。”
拜罢,吩咐六名弟子恭移法身。六名弟子依言上前,合十默
祝几句,然后三人一边,分列两旁,将第一尊罗汉像转了过
来。
只见那罗汉像背上已削得坦平,涂上了金漆,原来那个
大大的“先”字,早已没半点痕迹。这一来,不但空闻、空
智等大吃一惊,张无忌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少林群弟子一齐动手,将其余各尊罗汉像一一转过,背
上却哪里有一笔半划?霎时之间,群僧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来他们曾看得清清楚楚,每尊罗汉像背上都刻得有个大字,拼
起来是“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等十
六字,却何以会突然不见?罗汉像背上金漆甚新,显是刚涂
上去的,但少林寺近数月来守卫何等严密,要铲去这十六尊
罗汉像背上所刻字迹,再涂上金漆,着实不是易事,寺中僧
众怎能全无知觉?
张无忌转过头来,见韦一笑和范遥正相视而笑,心下恍
然,那自是本教兄弟们作下了手脚,心想:“干这事的人神通
广大,好生了得。”
杨逍见群僧惊愕万状,便道:“贵寺福泽深厚,功德无量,
十六位尊者金身完好无缺。料想正如空智大师所云,先前曾
遭奸人损毁,但十六位阿罗汉显灵,佛法无边,立即自行补
起,实乃可喜可贺。”说着便向罗汉像跪拜下去。张无忌等跟
着一齐拜倒。
空闻、空智等虽不信罗汉显灵、佛法无边云云的鬼话,但
料定是明教暗中做了手脚,不论怎样,总是向本寺补过致歉,
各人心中存着的气恼不由得均消解了三分,而对众魔头神出
鬼没的手段,却又有三分佩服,三分惊惧。
空闻道:“罗汉像既已完好如初,此事不必再提。”挥手
命群弟子推罗汉像转身,又道:“昨晚张教主降临,已与老衲
三位师叔朝过相。听说渡厄师叔和张教主订下了约会,只须
张教主破得我三位师叔的‘金刚伏魔圈’,任凭将谢施主带
走。”张无忌道:“不错,渡厄大师确有此言。但在下深佩三
位高僧武功高深,自知不是敌手,昨晚已折在三位高僧手下,
败军之将,何敢言勇?”空闻道:“阿弥陀佛,张教主言重了。
昨晚胜负未分,更兼教主仁侠为怀,出手相助,三位师叔深
感高义。”
杨逍、范遥等听张无忌说过渡厄等三僧武功精妙,均盼
一见。殷天正道:“既是少林众高僧执意于武学上一见高低,
教主,咱们不自量力,只好领教少林派的绝学。好在咱们是
为相救谢兄弟而来,实逼处此,无可奈何,并非胆敢到领袖
武林的少林寺来撒野。”
张无忌对外公之言向来极是尊重,又想除此之外,也别
无善法,便道:“弟兄们听到在下颂扬三位高僧神功盖世,都
说三位高僧坐关数十年,武林中谁也不知,今日大伙儿有幸
拜见,实是生平之幸。”空智举手道:“请!”领着群豪走向寺
后山峰。
明教洪水旗下教众在掌旗使唐洋率领之下,列阵布在山
峰脚边,声势甚壮。空闻等视若无睹,径行上峰。空闻、空
智合十走向松树之旁,躬身禀报。
渡厄道:“阳顶天的仇怨已于昨晚化解,罗汉像的事今日
也揭过了,好得很,好得很。张教主,你们几位上来动手?”
杨逍等见三僧身形矮小瘦削,嵌在松树干中,便像是三具僵
尸人干,但几句话却说得山谷鸣响,显是内力深厚之极,不
由得耸然动容。
张无忌寻思:“昨晚我孤身一人,斗他三人不过,咱们今
日人多,倘若一涌而上,一来施展不开,二来倚多为胜,也
折了本教的威风。多了不好,少了不成,咱们三个对他三个,
最是公平。”便道:“昨晚在下见识到三位高僧神功,衷心钦
佩,原不敢再在三位面前出丑。但谢法王跟在下有父子之恩,
与众兄弟有朋友之义,我们纵然不自量力,却也非救他不可。
在下想请两位教中兄弟相助,以三对三,平手领教。”
渡厄淡淡的道:“张教主不必过谦。贵教倘若再有一位武
功和教主不相伯仲的,那么只须两位联手,便能杀了我们三
个老秃。但若老衲所料不错,如教主这等身手之人,举世再
无第二位,那么还是人多一些,一齐上来的好。”
周颠、铁冠道人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想这老秃驴
好生狂妄,竟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只是语气之中总算自承
不及张教主,说举世无人能与教主平手,倒还算客气。周颠
张嘴欲语,说不得手快,伸掌挡在他口前。
张无忌道:“敝教虽是旁门左道,不足与贵派名门抗衡,
但数百年的基业,也有一些人才。在下因缘时会,暂代教主
之职,其实论到才识武功,敝教中胜于在下者,又岂少了?韦
蝠王,请你将这份名帖呈上三位高僧。”说着取出一张名帖,
上面自张无忌、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以下,书就此
次拜山群豪的姓名。
韦一笑知道教主要自己显示一下当世无双的轻功,好教
少林群僧不敢小觑了明教中的人物,当下躬身应诺,接过名
帖,身子并未站直,竟不转身,便即反弹而出,犹如一溜轻
烟,相隔十余丈间,便飘到了三株松树之间,双掌一翻,将
名帖送交渡厄。
渡厄等三僧见他一晃之间,便即到了自己跟前,轻功之
佳,实是从所未见,何况他是倒退反弹,那更是匪夷所思,不
由得赞道:“好轻功!”
少林群僧个个是识货的,登时采声雷动。明教群豪虽均
知韦一笑轻功了得,但这般倒退反弹的身手,却也是初次见
到,不过各人不便称赞自家人,尽管心中佩服,却都默不作
声。只有周颠一人鼓掌大赞。
渡厄微微欠身,伸手接过名帖,他右手五根手指一搭到
名帖,韦一笑全身一麻,宛似受到雷震,胸口发热,身子几
欲软倒。他大惊之下,急忙运功支撑。渡厄已将名帖取了过
去,从名帖上传来的这一股内劲也即消失。韦一笑脸色一变,
暗想这眇目老僧的内劲当真是深不可测,不敢多所逗留,斜
身一让,从一片长草上滑了过来,回到张无忌身旁。这一手
“草上飞”的轻功虽非特异,但练到这般犹如凌虚飘行,那也
是神乎其技的了。
空闻、空智等均想:“此人轻功造诣如此地步,固是得了
高人传授,但也出于天赋,看来他是生就异禀,旁人纵是苦
练,也决计到不了这等境界。”
渡厄说道:“张教主说贵教由三人下场,除了教主与这位
韦蝠王外,还有哪一位前来指教?”张无忌道:“韦蝠王已领
教过大师的内劲神功,在下想请明教左右光明使者相助。”渡
厄心中一动:“这少年好锐利的眼光,适才我隔帖传劲,只是
一瞬间之事,居然被他看了出来。甚么左右光明使者,难道
比这姓韦的武功更高么?”他坐关年久,于杨逍的名头竟然没
听见过,至于范遥,则长年来隐姓埋名,旁人原也不知。
杨范二人听得教主提及自己名字,当即踏前一步,躬身
道:“谨遵教主号令。”张无忌道:“三位高僧使的是软兵刃,
咱们用甚么兵刃好?”张、杨、范三人平时临敌均是空手,今
日面对劲敌,可不能托大不用兵刃,三人一法通,万法通,甚
么兵刃都能使用,张无忌此言,乃是就着二人方便。杨逍道:
“听由教主吩咐便是。”
张无忌微一沉吟,心想:“昨晚河间双煞以短攻长,倒也
颇占便宜。”便从怀中取出六枚圣火令来,将四枚分给了杨范
二人,说道:“咱们上少林寺拜山,不敢携带兵器,这是本教
镇教之宝,大家对付着使罢。”杨范二人躬身接过,请示方略。
空智突然大声道:“苦头陀,咱们在万安寺中结下的梁子,
岂能就此揭过?来来来,待老衲先领教你的高招。老衲今日
没服十香软筋散,各人手下见真章罢。”他被囚万安寺的怨气
未曾发泄,今日见到范遥,一直尽力抑制心下怒火,此刻再
也忍耐不住了。
范遥淡淡一笑,说道:“在下奉教主号令,向三位高僧领
教,大师要报昔日之仇,待此事过后,再行奉陪。”空智从身
旁弟子手中接过长剑,喝道:“你不自量力,要和我三位师叔
动手,不死也必重伤。我这仇是报不了啦。”范遥笑道:“我
死在令师叔手下,也是一样。”空智冷笑道:“明教之中,既
除阁下之外更无别位高手,那也罢了。”
他这句话原是激将之计,明教群豪岂有不知?但觉若是
咽了这口气下去,倒教少林派将本教瞧得小了。以位望而论,
范遥之下便是白眉鹰王殷天正。张无忌觉得外公年迈,不便
请他出手,便想请舅父殷野王出马。殷天正已踏上一步,说
道:“教主,属下殷天正讨令。”张无忌道:“外公年迈,便请
舅舅……”殷天正道:“我年纪再大,也大不过这三位高僧。
少林派有硕德耆宿,我明教便无老将么?”
张无忌知外公武功深湛,不在杨逍、范遥之下,比舅舅
高出甚多,若是由他出战,当多几分把握,说道:“好,范右
使留些力气,待会向空智神僧领教,便请外公相助孩儿。”
殷天正道:“遵命!”从范遥手中接过了圣火双令。
空闻方丈朗声道:“三位师叔,这位殷老英雄人称白眉鹰
王,当年自创天鹰教,独力与六大门派相抗衡,真是了不起
的英雄好汉。这位杨先生,内功外功俱臻化境,是明教中的
第一流人物,昆仑、峨嵋两派的高手,曾有不少败在他的手
下。”
渡劫干笑数声,说道:“幸会,幸会!且看少林门下弟子,
却又身手如何?”三僧黑索一抖,犹似三条墨龙一般,围成了
三层圈子。
张无忌昨晚与三僧动手时伸手不见五指,全凭黑索上的
劲气辨认敌方兵刃来路,此时方当午初,艳阳照空,连三僧
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瞧得清清楚楚。他倒转圣火令,抱拳躬身,
说道:“得罪了!”侧身便攻了上去。杨逍飞身向左。殷天正
大喝一声,右手举起圣火令往渡难的黑索上击落。“当呜”一
响,索令相击。这两件奇形兵刃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也十
分古怪。两人手臂都是一震,心道:“好厉害!”均知是遇到
了生平罕逢的劲敌。
张无忌寻思:“三僧黑索结圈,招数严密,我等虽三人联
手,也决非三五百招之内所能攻破,且耗费三僧的内劲,徐
寻破绽。”眼见黑索缠到,便以圣火令与之硬碰硬的对攻。
斗到一顿饭时分,张无忌等三人已将索圈压得缩小了丈
许圆径。然而三僧的索圈压小,抗力越强,三人每攻前一步,
便比前要多花几倍力气。杨逍与殷天正越斗越是骇异,起初
尚是以三敌三的局面,到得半个时辰之后,杨殷二人渐渐支
持不住,成为二人合斗渡难。张无忌却是一人对付渡厄、渡
劫二僧。
殷天正走的全是刚猛路子。杨逍却是忽柔忽刚,变化无
方。这六人之中,以杨逍的武功最为好看,两枚圣火令在他
手中盘旋飞舞,忽而成剑,忽而为刀,忽而作短枪刺、打、缠、
拍,忽而当判官笔点、戳、捺、挑,更有时左手匕首,右手
水刺,忽地又变成右手钢鞭,左手铁尺,百忙中尚自双令互
击,发出哑哑之声以扰乱敌人心神。相斗未及四百招,已连
变了二十二般兵刃,每般兵刃均是两套招式,一共四十四套
招式。
空智于少林派七十二绝艺得其十一,范遥自负于天下武
学无所不窥,但此刻见杨逍神技一至于斯,都不由得暗自叹
服。周颠与杨逍素有嫌隙,曾数次和他争斗,此刻越看越是
惭愧:“杨逍这龟儿子原来一直让着我。先前我只道他武功只
比我稍高,每次动手,总是碰巧运气好,这才胜我一招半式。
岂知我周颠跟他龟儿子差着这么老大一橛。”
但不论杨逍如何变招,渡难一条黑索分敌二人,仍是丝
毫不落下风。众人只见殷天正头上白雾升起,知他内力已发
挥到了极致,一件白布长袍慢慢鼓起,衣内充满了气流。他
每踏出一步,脚底便是一个足印,斗到将近一个时辰,三株
松树外已被他踏出了一圈足印。
陡然之间,殷天正将右手圣火令交于左手,将渡难的黑
索一压,右手一招劈空掌便向他击了过去。渡难左手一起,五
指虚抓,握成空拳,也是一掌劈出。
空闻、空智等一齐“噫”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惊讶佩
服之情。原来渡难还他这一掌,乃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之一
的“须弥山掌”。这门掌力极难练成,那是不必说了,纵然练
成了,每次出掌,也须坐马运气,凝神良久,始能将内劲聚
于丹田,哪知渡难要出掌便出掌,一动念间就将“须弥山
掌”拍了出来,跟着黑索一抖,又向杨逍扑击而至。
但渡难以“须弥山掌”与殷天正对掌,黑索上的劲力便
弱了一大半。他当下以巧补弱,使得黑索滚动飞舞,宛若灵
蛇乱颤,杨逍的两根圣火令也是变化无穷。旁观众人大半去
瞧他二人相斗。殷天正凝神提气,一掌掌的拍出,忽而跨前
两步,忽而又倒退两步。那边张无忌以一敌二,三人的招式
都是平淡无奇,所有拚斗都在内劲上施展。这般拚斗比之殷
天正斗力和杨逍斗巧,其实更加凶险,只要内劲被对方一逼
上岔路,纵非立时气绝死亡,也当走火入魔,发疯瘫痪,均
属寻常。只是这等比拚,只有身历其境的局中人方知甘苦,旁
观者武功再高,也无法从他三人的招式中辨认出来。
眼见太阳由偏东而当头直射,更渐渐偏西。空闻、空智、
范遥、韦一笑等高手这时已看出了双方胜负之机。但见殷天
正头顶的白气越来越浓,而渡劫坐在其中的那棵大松树枝干
上的针叶不住摇晃颤动,可知渡厄和渡劫二僧功力究有高下,
斗到此时,渡劫背靠松树,须得借助大树之力,方能与张无
忌的九阳神功相抗。倘若殷天正支持不住,那便是明教输了,
若是渡劫先一步难以抵挡,则是少林派落败。
出手相斗的六人更加明白这中间的关键所在。殷天正与
渡难比拚掌力,拚到三十余掌之后,已自知终非敌手,心想:
“我们今日之事,以救谢兄弟为重。我一个人的胜负荣辱,何
足道哉?何况输在少林派前辈高人手下,也不能说是损了我
白眉鹰王的威名。”当下拚得一掌,便向后退出半步,拚到十
余掌后,已退到丈许之外。哪知“须弥山掌”乃少林派七十
二绝艺之一,渡难在这掌法上浸淫数十载,威力实是非同小
可,殷天正退一步,渡难的掌力跟着进击一步,劲力竟不以
路程拉远而稍衰。
杨逍寻思:“这少林僧果真了得,我圣火令上招数再变,
终究也奈何不了他。殷白眉独受内劲,时候长了只怕支持不
住。”两枚圣火令一合,想要挟住黑索,跟他也来个硬碰硬的
斗力,以分殷天正重担。不料圣火令刚要挟到黑索,渡难手
腕一抖,黑索索头直昂上来,撞向杨逍面门。杨逍心念如电,
圣火令脱手,向渡难胸口急掷过去,双掌一翻,已抓住索头,
一招“倒曳九牛尾”,猛力向外急拉。
渡难见他兵刃出手,当作暗器般打来,劲道猛极,左手
上肘一沉,压向飞袭左胸的圣火令,却见另一枚突然间中道
转向,呼的一声,斜刺射向渡劫。原来这六人之中,以杨逍
最工心计,他这两枚圣火令攻渡难的是虚,攻渡劫的那枚之
上方用上了全身内劲。
渡劫正与张无忌全力相抗,眼见渡难对付杨殷二人已稳
占上风,哪想得到杨逍竟会忽出奇招,以此怪异的手法偷袭,
一惊之下,圣火令已到面门。渡劫心神微乱,轻轻伸起两指,
将那枚圣火令挟了下来。但其时他与张无忌全神贯注的比拚
内劲,哪容得这么心神一分,霎时之间,他存身其内的大松
树摇晃不止,树上松针纷纷下堕,便如半空中下了一阵急雨。
张无忌一觉对方破绽大露,这乾坤大挪移心法最擅于寻瑕抵
隙,对方百计防护,尚且不稳,何况自呈虚弱?他手指上五
股劲气,登时丝丝作响,疾攻过去。片刻间啪啪有声,渡劫
那棵松树上一根根小枝也震得落了下来。
渡厄眼见势危,霍地站起,身形一晃,已到了渡劫身旁,
伸出左手,搭在他的肩头。渡劫得师兄渡厄相助,方得重行
稳住。
那边厢渡难与殷天正、杨逍也已到了各以真力相拚、生
死决于俄顷的地步。杨逍拉着黑索一端,向外扯夺,殷天正
却以破山碎碑的雄浑掌力,不绝向渡难抵压过去。两大高手
一拉一推,两股劲力恰恰相反,渡难身处其间,虽然吃力万
分,却仍不现败象。
旁观的明教群豪和少林僧众眼见这等情景,知道这场拚
斗下来,不仅分出胜败而已,六大高手之中只怕有半数要命
丧当场。偌大一座山峰之上,刹时间竟无半点声息,群雄泰
半汗湿衣背,没一个不是提心吊胆,为己方的人担忧。
便在这万籁俱寂之际,忽听得三株松树之间的地底下,一
个低沉的声音说起话来:“杨左使、殷大哥、无忌孩儿,我谢
逊双手染满血迹,早已死有余辜。今日你们为救我而来,与
少林寺三位高僧争斗,若是双方再有损伤,谢逊更是罪上加
罪。无忌孩儿,你快快率同本教兄弟,退出少林寺去。否则
我立时自绝经脉,以免多增罪孽。”正是谢逊以“狮子吼”神
功在地牢中说话。当年他在王盘山岛上,用狮子吼震死震昏
各帮各派无数豪士,此刻虽非以此神功伤人,但众人耳鼓仍
是震得嗡嗡作响,相顾失色。
张无忌知道义父言出如山,决不肯为了一己脱困,致令
旁人再有损伤,眼前情势,倘若力拚到底,自己虽可无恙,但
外公、杨逍、渡劫、渡难四人必定不免,正踌躇间,只听谢
逊大声喝道:“无忌,你还不去么?”
张无忌道:“是!谨遵义父吩咐。”他退后一步,朗声说
道:“三位高僧武功果然神妙之至,今日明教无法攻破,他日
再行领教。外公、杨左使,咱们收手罢!”说着劲气一收,将
渡厄、渡劫二僧黑索所发出的内劲一弹而回。
杨逍与殷天正听到他的号令,苦于正与渡难全力相拚,无
法收手,若是收回内劲,立时便被渡难的劲气所伤,渡难此
刻也是欲罢不能。张无忌走到殷天正之前,双掌挥出,接过
了渡难与殷天正分从左右袭来的掌力,跟着伸出圣火令,搭
在渡难的黑索中端。黑索正被杨逍与渡难拉得如绷紧了的弓
弦一般。张无忌的圣火令一搭上,乾坤大挪移的神功登时将
两端传来的猛劲化解了。黑索软软垂下,落在地下,杨逍手
快,一把抢起。
渡难脸色一变,正欲发话,杨逍双手捧着黑索,走近几
步,说道:“奉还大师兵刃。”渡劫已知他的心意,将身旁的
两枚圣火令拾了起来,交还给他。
自经适才这一战,三位少林高僧已收起先前的狂傲之心,
知道拚将下去势必两败俱伤,己方三人实无法占得上风。渡
厄说道:“老衲闭关数十年,重得见识当世贤豪,至感欣幸。
张教主,贵教英才济济,阁下更是出类拔萃,唯望以此大好
身手多为苍生造福,少作伤天害理之事。”张无忌躬身道:
“多谢大师指教,敝教不敢胡作非为。”渡厄道:“我师兄弟三
人,在此恭候张教主大驾三度莅临。”张无忌道:“不敢,然
而自当再来领教。谢法王是在下义父,恩同亲生。”渡厄长叹
一声,闭目不语。
张无忌率同杨逍诸人,拱手与空闻、空智等人作别,走
下山去。彭莹玉传出讯号,撤回五行旗人众。巨木旗和厚土
旗教众于离寺五里外倚山搭了十余座木棚,以供众人住宿。
张无忌闷闷不乐,心想本教之中,无人的武功能比杨逍
与外公更高,就算换上范遥与韦一笑,那也不过和今日的局
面相若,天下哪里更去找一两位胜于他们的高手,来破这
“金刚伏魔圈”?彭莹玉猜中他的心事,说道:“教主,你怎地
忘了张真人?”
张无忌踌躇道:“倘若我太师父肯下山相助,和我二人联
手,破这‘金刚伏魔圈’定可办到。但此举大伤少林、武当
两派的和气,太师父未必肯允。再则太师父一百多岁的年纪,
武学修为虽已炉火纯青,究竟年纪衰迈,若有失闪,如何是
好?”
突然之间,殷天正站起身来,哈哈笑道:“张真人如肯下
山,定然马到成功,妙极,妙极!”干笑几声,张大了口,声
音忽然哑了。
群豪见他笑容满脸,直挺挺的站着,都觉奇怪。杨逍道:
“殷兄,你想张真人能下山出手么?”他连问两次,殷天正只
是不答,身子也一动不动。张无忌吃了一惊,伸手一搭他的
脉搏,不料心脉早停,竟已气绝身亡。原来他当日在光明顶
独斗六大派群豪,苦苦支撑,真元已受了大损,适才苦战渡
难,又耗竭了全部力气,加之年事已高,竟然油尽灯枯。
张无忌抱着他的尸身,哭了出来。殷野王抢了上来,更
是呼天抢地的大哭。群豪念及同教的义气,无不怆然泪下。讯
息传出,明教中有许多教众原属天鹰教旗下,登时哭声震动
山谷。
这数日间,群豪忙着料理殷天正的丧事。各门派、各帮
会的武林人物也络绎上山。这些人仰慕殷天正的威名,都到
木棚中他灵前弔祭。空闻、空智等已亲自前来祭过,随后又
派了三十六名僧人,为殷天正做法事超度。但三十六名僧人
只念了几句经,便给殷野王手执哭丧棒轰了出去。周颠更在
一旁大骂:“少林秃驴,假仁假义。”
张无忌忧心如捣,和杨逍、彭莹玉、赵敏等商议数次,始
终不得善法。赵敏曾想设法将“十香软筋散”下在渡厄三僧
的饮食之中,又说要去召鹿杖客、鹤笔翁二人来和张无忌联
手,但张无忌和杨逍等均觉不妥。
三十七天下英雄莫能当
弹指间端阳正日已到,张无忌率领明教群豪,来到少林
寺中。少林寺前殿后殿、左厢右厢,到处都挤满了各路英雄
好汉。各路武林人物之中,有的与谢逊有仇,处心积虑的要
杀之报仇雪恨;有的觊觎屠龙刀,痴心妄想夺得宝刀,成为
武林至尊;有的是相互间有私人恩怨,要乘机作一了断;大
多数却是为瞧热闹而来。少林寺中派出百余名知客僧接待,引
着在寺中各处休息。
武当派只到了俞莲舟和殷梨亭二人。张无忌上前拜见,请
问张三丰安好。俞莲舟悄声问道:“你可曾听到青书与陈友谅
的讯息?”张无忌将别来情由简略说了,得知陈宋二人并未上
武当滋扰,这次宋远桥、张松溪二人所以不至,便是为了在
山上护师保观,以防奸谋。俞莲舟又说起宋远桥自亲耳听到
独子的逆谋之后,伤心愁急,茶饭不思,身子几乎瘦了一半,
却又瞒着师尊,不敢说起此事,恐贻师父之忧。张无忌道:
“但盼宋师哥迷途知返,即速悔悟,和宋大师伯父子团圆。”俞
莲舟道:“话虽如此,但这逆贼害死莫七弟,可决计饶他不得。”
说着恨恨不已。
此后一个时辰中,各路英雄越聚越多,那日攻打金刚伏
魔圈的河间双煞、青海派诸剑客也都到了。华山派、崆峒派、
昆仑派均有高手赴会,只峨嵋派无人上山。
张无忌既盼能见到周芷若,向她解释那日不得已之情,然
而想像到她的脸色目光,心下惴惴,深自惶惭。明教群豪聚
在西厢的一座偏殿之中,并不和各路英雄交谈,盖明教怨家
太多,仇人见面,只怕大会未开,先已和四方怨家打了个落
花流水。
午时将届,寺中知客僧肃请群雄来到山右的一片大广场
上。那本是寺僧种菜的数百亩菜园,这时已然压平,搭起了
数十座大木棚。群豪随着知客僧引导入座。各门派帮会中人
数众多的自占一棚,人数较少的则合坐一棚。
彭莹玉将场上杰出之士的来历,一一禀告张无忌知晓。群
豪毕集,洵是盛会,许多向来极少在江湖上行走的山林隐逸,
这时也纷纷现身。彭莹玉点查之下,场上不计明教,已有四
千六百余人。张无忌、杨逍等见与会人众,多半是敌非友,均
感忧虑。
众宾客坐定后,少林群僧分批出来,按着圆、慧、法、相、
庄各字辈,与群雄见礼,最后是空智神僧,身后跟着达摩堂
九老僧。
空智走到广场正中,合十行礼,口宣佛号,说道:“今日
得蒙天下英雄赏脸降临,少林派至感光宠。只是敝寺方丈师
兄突患急病,无缘得会俊贤,命老衲郑重致歉。”
张无忌微觉奇怪:“那日空闻大师到外公灵前吊祭,脸上
绝无病容,精神矍烁,他这等内功深厚之人,怎能突然害病?
难道是受了伤?”四下打量,不见圆真和陈友谅,心想:“那
晚我向渡厄等三位高僧揭破圆真的奸谋,不知寺中是否已予
处置?空闻大师忽地称病,是否与此事有关?”
南宋末年,郭靖、黄蓉夫妇曾先后在大胜关及襄阳邀集
天下豪杰,共商抗御蒙古人入侵的大计,此后将近百年,直
至今日方始再有英雄大会,原是江湖上第一等的盛事,但主
持者忽然患病,群雄不由得均感扫兴。
只听空智又道:“金毛狮王谢逊为祸武林,罪孽深重,幸
而得为敝寺所擒。少林派不敢自专,恭请各位望重武林之士,
共商处置之策。”他本来生得愁眉苦脸,这时说话更是没精打
采,说毕便即合十退下。
东南角上站起一人,身形魁梧,一把黑白相间的胡须随
风飞舞,四顾群雄,双目炯炯有神,形相甚是威严。彭莹玉
告知张无忌,这人是山东老拳师夏青。只听他声若洪钟,说
道:“这谢逊作恶多端,贵派竟能擒来,造福武林,实非浅鲜。
空闻、空智两位神僧太过谦抑,这等恶人,立时一刀杀却,也
就是了,何必再问旁人?今日既是天下英雄聚会,咱们此会
便叫作屠狮大会。将这谢逊凌迟处死,每人吃他一口肉,饮
他一口血,替无辜死在他手下的朋友们报仇,岂不痛快?”他
的亲兄长为谢逊所杀,数十年来只是想找谢逊报仇。此言一
出,四周便有数百人随声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