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
还不至于全然忘本。”
陈友谅道:“启禀帮主:兄弟听了宋兄弟之见,倒有一计
在此,可制得那小淫贼服服帖帖,令魔教上下尽数听令于本
帮。”史火龙喜道:“陈兄弟竟然有此妙计,请快快说来。”陈
友谅道:“此间耳目众多,虽然都是自家兄弟,仍恐泄漏了机
密。”
大殿中语声稍停,只听得脚步声响,有十余人走出殿去,
想是只剩下丐帮中职份最高的几名首领。陈友谅道:“此事千
万不能泄露半点风声,宋兄弟,两位龙头大哥,咱们前后搜
查一遍,且看是否有人偷听。”只听得嗖嗖两声,掌棒龙头和
掌钵龙头已上屋顶,陈友谅和宋青书在殿前殿后仔细搜查,连
各座神像之后、帷幕之旁、匾额之内,到处都察看过了。张
无忌暗服赵敏心思机敏,大殿中除了这巨鼓以外,确无其他
更好的藏身处所。
四人查察已毕,重回殿中。陈友谅低声道:“这事还须着
落在宋兄弟的身上。”宋青书奇道:“我?”陈友谅道:“不错,
掌钵龙头大哥,请你配几份‘五毒失心散’,交由宋兄弟带上
武当山去,暗中下在张真人和武当诸侠的饮食之中。咱们在
山下接应,得手之后,将张真人和武当诸侠一鼓擒来,那时
以此要胁,何愁张无忌这小贼不听命于本帮?”
史火龙首先鼓掌叫道:“妙计,妙计!”执法长老也道:
“此计不错。本帮的五毒失心散十分厉害,要在张无忌的饮食
之中下毒,他魔教防范周密,只怕难得其便。宋兄弟是武当
子弟,要去擒拿武当派的人嘛,所谓家贼难防,当真是神不
知,鬼不觉,手到擒来。”
宋青书踌躇道:“这个……这个……要兄弟去毒害家父,
那是万万不可。”陈友谅道:“这五毒失心散是本帮的灵药,不
过令人暂时神智迷糊,并不伤身。令尊宋大侠仁侠重义,我
们素来十分敬仰的,决不致伤他老人家一根毫毛。”
宋青书仍是不肯答应,说道:“兄弟投效本帮,事先未得
太师父与家父允可,日后他们知道了,势必重责,兄弟已不
知如何辩解才好。不过本帮向来是侠义道,与武当派的宗旨
并无差别,因此也不算是大罪。但要兄弟去干这等不孝犯上
之事,兄弟决计不敢应承。”
陈友谅道:“兄弟,你这可想不通了。自来成大事者不拘
小节,古人大义灭亲,向来都是有的,何况咱们的宗旨是在
对付魔教,擒拿武当诸侠,只不过是箝制张无忌那小淫贼的
一个方策而已。当年六大派围剿魔教,武当派不也出了大力
吗?”宋青书道:“兄弟倘若做了此事,一来良心不安,二来
在江湖上被万人唾骂,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陈友谅道:“适才我为甚么要八袋长老他们都退出殿去?
为何要上下前后仔细搜查?就是怕此事泄露出去啊。宋兄弟,
你下药之后,自己也可假作昏迷,我们将你缚住,和你太师
父、尊大人,以及众师叔关在一起,谁也不会疑心于你。除
了咱们此间七人之外,世上更有何人得知?我们只有佩服你
是个能够担当大事的英雄好汉,谁会笑你?”
宋青书沉吟半晌,嗫嚅道:“帮主和陈大哥有命,小弟原
不敢辞,再说小弟新投本帮,自当乘机立功,纵然赴汤蹈火,
也当尽心竭力。只是人生于世,孝义为本,要小弟去算计家
父,那说甚么也不能奉命。”
丐帮中向来于“孝”之一字极为尊崇,群丐听他如此说,
均感不便再行相强。
陈友谅忽地冷笑一声,说道:“以下犯上,那是我辈武林
中人的大忌,不用宋兄弟说,这个我也明白。但不知莫七侠
和宋兄弟如何称呼?是他辈份高,还是你辈份高?”
宋青书不语,隔了良久,忽道:“好,既然帮主和众位有
命,小弟遵从号令就是。但各位须得应承,既不能损伤家父
半分,也不能丝毫折辱于他。否则小弟宁可身败名裂,也决
计不能干此不孝勾当。”
史火龙、陈友谅等尽皆大喜。陈友谅道:“这个自是应承
得。宋兄弟跟我们兄弟相称,宋大侠便是大伙儿的尊长。宋
兄弟就算不提此言,我们自也会对他老人家尽子侄之礼。”
张无忌心下起疑:“宋师哥一直不肯答允,何以陈友谅一
提莫七叔,宋师哥便不敢再行推辞,此中定有蹊跷。看来只
有当面问过莫七叔,方知端详。”
只听执法长老和陈友谅等低声商议,于张三丰、宋远桥
等人中毒之后,丐帮群豪怎生上山接应。每逢陈友谅如何说,
史火龙总是道:“甚好,妙计!”
掌钵龙头道:“此时方当隆冬,五毒蛰伏土下,小弟须得
赴长白山脚挖掘,多则一月,少则二十日,当可合成五毒失
心散。从冰雪之下掘出来的五毒毒性不显,服食时不易知觉,
对付第一流的高手,倒是这等毒物最好。”
执法长老道:“陈兄弟、宋兄弟两位,陪同掌钵龙头赴长
白山配药,咱们先行南下。一个月后在老河口聚齐。今日是
十二月初八,准定年后正月初八相会便了”又道:“那韩林儿
落在咱们手中,甚是有用,请掌棒龙头加意看守,以防魔教
截夺。咱们分批而行,免入敌人的耳目。”
当下众人纷纷向帮主告辞,掌钵龙头和陈友谅、宋青书
三人先向北行。片刻之间,弥勒庙前前后后的丐帮人众散了
个干净。
三十二冤蒙不白愁欲狂
张无忌听得群丐去远,庙中再无半点声响,于是从鼓中
跃了出来。赵敏跟着跃出,理一理身上衣衫,似喜似嗔地横
了他一眼。张无忌怒道:“哼,亏你还有脸来见我?”赵敏俏
脸一沉,道:“怎么啦?我甚么地方得罪张大教主啦?”
张无忌脸上如罩严霜,喝道:“你要盗那倚天剑和屠龙刀,
我不怪你!你将我抛在荒岛之上,我也不怪你!可是殷姑娘
已然身受重伤,你何以还要再下毒手!似你这等狠毒的女子,
当真天下少见。”说到此处,悲愤难抑,跨上一步,左右开弓,
便是四记耳光。赵敏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如何闪避得了?啪
啪啪啪四声响过,两边脸颊登时红肿。
赵敏又痛又怒,珠泪滚滚而下,哽咽道:“你说我盗了倚
天剑和屠龙刀,是谁见来?谁说我对殷姑娘下了毒手,你叫
她来跟我对质。”
张无忌愈加愤怒,大声道:“好!我叫你到阴间去跟她对
质。”左手圈出,右手回扣,已叉住了她项颈,双手使劲。赵
敏呼吸不得,伸指戳向他胸口,但这一指如中败絮,指上劲
力消失得无影无踪。霎时之间,她满脸紫胀,晕了过去。
张无忌记着殷离之仇,本待将她扼死,但见了她这等神
情,忽地心软,放松了双手。赵敏往后便倒,咚的一声,后
脑撞在大殿的青石板上。
过了好一阵,赵敏才悠悠醒转,只见张无忌双目凝望着
自己,满脸担心的神色,见她睁眼,这才吁了一口气。赵敏
问道:“你说殷姑娘过世了么?”张无忌怒气又生,喝道:“给
你这么斩了十七八剑,她……她难道还活得成么?”
赵敏颤声道:“谁……谁说我斩了她十七八剑?是周姑娘
说的,是不是?”张无忌道:“周姑娘决不在背后说旁人坏话,
她没亲见,不会诬陷于你。”赵敏道:“那么是殷姑娘自己说
的了?”张无忌大声道:“殷姑娘早不能言语了。那荒岛之上,
只有咱们五人,难道是义父斩的?是我斩的?是殷姑娘自己
斩的?哼,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怕我跟我表妹结为夫妇,是
以下此毒手。我跟你说,她死也好,活也好,我都当她是我
妻子。”
赵敏低头不语,沉思半晌,又问:“你怎地回到中原来啦?”
张无忌冷笑道:“那倒多蒙你的好心了,你派水师到岛上来迎
接我们,幸好我义父不似我这等老实无用,我们才不堕入你
的奸计。你派了炮船候在海边,要开炮轰沉我们座船,这番
心计却是白用了。”
赵敏抚着红肿炙热的面颊,怔怔的瞧着他,过了一会,眼
光中渐渐露出怜爱的神色,长长叹了口气。
张无忌生怕自己心动,屈服于她美色和柔情的引诱之下,
将头转了开去,突然一顿足,说道:“我曾立誓为表妹报仇,
算我懦弱无用,今日下不了手。你作恶多端,终须有日再撞
在我的手里!”说着大踏步便走出庙门。
他走出十余丈,赵敏追了出来,叫道:“张无忌,你往哪
里去?”张无忌道:“跟你有甚么相干?”赵敏道:“我有话要
问谢大侠和周姑娘,请你带我去见他二人。”张无忌道:“我
义父下手不容情,你这不是去送死?”赵敏冷笑道:“你义父
心狠手辣,可不似你这等胡涂。再说,谢大侠杀了我,你是
报了表妹之仇,岂不是正好偿了你的心愿?”张无忌道:“我
胡涂甚么?我不愿你去见我义父。”
赵敏微笑道:“张无忌,你这胡涂小子,你心中实在舍不
得我,不肯让我去给谢大侠杀了,是也不是?”张无忌给她说
中了心事,脸上一红,喝道:“你别罗唆!我让你多行不义必
自毙。你最好离得我远远的,别叫我管不住自己,送了你性
命。”
赵敏缓缓走近,说道:“我这几句话非问清楚谢大侠和周
姑娘不可,我不敢在背后说旁人坏话,当面却须说个明白。”
张无忌起了好奇之心,问道:“你有甚么话问他们?”赵敏道:
“待会你自然知道。我不怕冒险,你反而害怕么?”
张无忌略一迟疑,道:“这是你自己要去的,我义父若下
毒手,我须救不得你。”赵敏道:“不用你为我担心。”张无忌
怒道:“为你担心?哼!我巴不得你死了才好。”赵敏笑道:
“那你快动手啊。”
张无忌呸了一声,不去理她,快步向镇甸走去。赵敏跟
在后面。两人将到镇甸,张无忌停步转身。说道:“赵姑娘,
我曾答应过你,要给你做三件事。第一件是为你找屠龙刀,这
件事算是做到了。还有两件事未办。你见我义父,那是非死
不可。你还是走罢,待我替你办了那两件了,再去会我义父
不迟。”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你在给自己找个不杀我的原因,
我知道你实在舍不得我。”张无忌怒道:“就算是我不忍心,那
又怎样?”赵敏道:“我很喜欢啊。我一直不知你是否真心待
我,现下可知道了。”张无忌叹了口气,道:“赵姑娘,我求
求你,你自个儿走罢。”赵敏摇头道:“我一定要见谢大侠。”
张无忌拗她不过,只得走进客店,到了谢逊房门之外,在
门上敲了两下,叫道:“义父!”口中叫门,身子挡在赵敏之
前,叫了两声,房中无人回答。张无忌一推门,房门却关着,
他心下起疑,暗想以义父耳音之灵,自己到了门边,他便在
睡梦之中也必惊醒,若说出外,何以这房门却又闩了?当下
手上微微使劲,拍的一声,门闩崩断,房门开处,只见谢逊
果不在内。但见一扇窗子开着一半,想是他从窗中去了。
他走到周芷若房外,叫了两声:“芷若!”不听应声,推
门进去,见周芷若也不在内,炕上衣包却仍端端正正的放着。
张无忌惊疑不定:“莫非遇上了敌人?”叫店伴来一问,那
店伴说不见他二人出去,也没听到甚么争吵打架的声音。张
无忌心下稍慰:“多半是他二人听到甚么响动,追寻敌踪去
了。”又想谢逊双目虽盲,然武功之强,当世已少有敌手,何
况有一个精细谨慎的周芷若随行,当不致出甚么岔子。他从
谢逊窗中跃了出去,四下察看,并无异状,又回到房中。
赵敏道:“你见谢大侠不在,为甚么反而欣慰?”张无忌
道:“又来胡说八道,我几时欣慰了?”赵敏微笑道:“难道我
不会瞧你的脸色么?你一推开房门,怔了一怔,绷起的脸皮
便放松了。”张无忌不去睬她,自行斜倚在炕上。
赵敏笑吟吟的坐在椅中,说道:“我知道你怕谢大侠杀我,
幸好他不在,倒免得你为难。我知道你真是不舍得我。”张无
忌怒道:“不舍得你便怎样?”赵敏笑道:“我欢喜极了。”张
无忌恨恨的道:“那你为甚么几次三番的来害我?你倒舍得
我?”
赵敏突然间粉脸飞红,轻声道:“不错,从前我确想杀你,
但自从绿杨庄上一会之后,我若再起害你之心,我敏敏特穆
尔天诛地灭,死后永沦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张无忌听她起誓的言语甚是郑重,便道:“那为甚么你为
了一刀一剑,竟将我抛在荒岛之上?”赵敏道:“你既认定如
此,我是百口难辩,只有等谢大侠、周姑娘回来,咱们四人
对质明白。”张无忌道:“你满口花言巧语,只骗得我一人,须
骗不得我义父和周姑娘。”
赵敏笑道:“为甚么你就甘心受我欺骗?因为你心中喜欢
我,是不是?”张无忌忿忿的道:“是便怎样?”赵敏道:“我
很开心啊。”
张无忌见她笑语如花,令人瞧着忍不住动心,而她给自
己重重打了四个耳光后,脸颊兀自红肿,瞧了又不禁怜惜,便
转过了头不去看她。
赵敏道:“在庙里耽了半日,肚里好饿。”叫店伴进来,取
出一小锭黄金,命他快去备一席上等酒菜。店伴连声答应,水
果点心流水价送将上来,不一会送上酒菜。
张无忌道:“咱们等义父回来一起吃。”赵敏道:“谢大侠
一到,我性命不保,还是先吃个饱,待会儿做个饱鬼的好。”
张无忌见她话虽如此说,神情举止之间却似一切有恃无恐的
模样。赵敏又道:“我这里金子有的是,待会可叫店伴另整酒
席。”张无忌冷冷的道:“我可不敢再跟你一起饮食,谁知你
几时又下十香软筋散。”
赵敏脸一沉,说道:“你不吃就不吃。免得我毒死了你。”
说罢自己吃了起来。
张无忌叫厨房里送了几张面饼来,离得她远远的,自行
坐在炕上大嚼。赵敏席上炙羊烤鸡、炸肉脍鱼,菜肴极是丰
盛。她吃了一会,忽然泪水一点点的滴在饭碗之中,勉强又
吃了几口,抛下筷子,伏在桌上抽抽噎噎的哭泣。
她哭了半晌,抹干眼泪,似乎心中轻快了许多,望望窗
外,说道:“再过一个时辰,天就黑了,那韩林儿不知解向何
处,若是失了他的踪迹,倒是不易相救。”张无忌心中一凛,
站起身来,道:“正是,我还是先去救了韩兄弟回来。”赵敏
道:“也不怕丑,人家又不是跟你说话,谁要你接口?”
张无忌见她忽嗔忽羞,忽喜忽愁,不由得心下又是恨,又
是爱,当真不知如何才好,匆匆将半块面饼三口吃完,便走
出去。赵敏道:“我和你同去。”张无忌道:“我不要你跟着我。”
赵敏道:“为甚么?”张无忌道:“你是害死我表妹的凶手,我
岂能和仇人同行?”赵敏道:“好,你独自去罢!”
张无忌出了房门,忽又回身,问道:“你在这里干么?”
赵敏道:“我在这儿等你义父回来,跟他说知你救韩林儿
去了。”张无忌道:“我义父嫉恶如仇,焉能饶你性命?”赵敏
叹了口气,道:“那也是我命苦,有甚么法子?”张无忌沉吟
半刻,道:“你还是避一避的好,等我回来再说。”赵敏摇头
道:“我也没甚么地方好避。”张无忌道:“好罢!你跟我一起
去救韩林儿,再一起回来对质。”
赵敏笑道:“这是你要我陪你去的,可不是我死缠着你,
非跟你去不可。”张无忌道:“你是我命中的魔星,撞到了你,
算是我倒霉。”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你等我片刻。”顺手带上了门。
过了好一会,赵敏打开房门,却已换上了女装,貂皮斗
篷,大红锦衣,装束极是华丽,张无忌没想到她随身包裹之
中竟带着如此贵重的衣饰,心想:“此女诡计多端,行事在在
出人意表。”赵敏道:“你呆呆的瞧着我干么?我这衣服好看
么?”张无忌道:“颜如桃李,心似蛇蝎。”
赵敏哈哈大笑,说道:“多谢张大教主给了我这八字考语。
张教主,你也去换一套好看的衣衫罢。”张无忌愠道:“我从
小穿得破破烂烂,你若嫌我衣衫褴褛,尽可不必和我同行。”
赵敏道:“你别多心。我只是想瞧瞧你穿了一身好看的衣衫之
后,是怎生一副模样。你在这儿稍待,我去给你买衣。反正
那些花子走的是入关大道,咱们脚下快一些,不怕追不上。”
也不等他回答,已翩然出门。
张无忌坐在炕上,心下自责,自己总是不能刚硬,给这
小女子玩弄于掌股之上,明明是她害死了我表妹,仍是这般
对她有说有笑,张无忌啊张无忌,你算是甚么男子汉大丈夫?
有甚么脸来做明教教主、号令群雄?
久等赵敏不归,眼见天色已黑,心想:“我干么定要等她?
不如独个儿去将韩林儿救了。”转念又想:倘若她买了衣衫回
来,正好撞上谢逊,被他立时一掌击在天灵盖上,脑浆迸裂,
死于非命,衣衫冠履散了一地,想到这等情状,不自禁的心
悸。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只是胡思乱想,直到脚步细
碎、清香袭人,赵敏捧了两个包裹,走进房来。
张无忌道:“等了你这么久!不用换了,快去追敌人罢。”
赵敏微笑道:“已等了这许多时候,也不争在这更衣的片刻。
我已买了两匹坐骑,连夜可以赶路。”说着解开包裹,将衣裤
鞋袜一件件取将出来,说道:“小地方没好东西买,将就着穿,
咱们到了大都,再买过貂皮袍子。”张无忌心中一凛,正色道:
“赵姑娘,你想要我贪图富贵,归附朝廷,可乘早死了这条心。
我张无忌是堂堂大汉子孙,便是裂土封王,也决不能投降蒙
古。”
赵敏叹了口气,说道:“张大教主,你瞧这是蒙古衣衫呢,
还是汉人服色?”说着将一件灰鼠皮袍提了起来。张无忌见她
所购衣衫都是汉人装束,便点了点头。赵敏转了个身,说道:
“你瞧我这模样是蒙古的郡主呢,还是寻常汉家女子?”
张无忌心中怦然一动,先前只觉她衣饰华贵,没想到蒙
汉之分,此时经她提醒,才想到她全然是汉人姑娘的打扮。只
见她双颊晕红,眼中水汪汪的脉脉含情,他突然之间,明白
了她的用意,说道:“你……你……”
赵敏低声道:“你心中舍不得我,我甚么都够了。管他甚
么元人汉人,我才不在乎呢。你是汉人,我也是汉人。你是
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你心中想的尽是甚么军国大事、华
夷之分,甚么兴亡盛衰、权势威名,无忌哥哥,我心中想的,
可就只一个你。你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对我都完全一样。”
张无忌心下感动,听到她这番柔情无限的言语,不禁意
乱情迷,隔了片晌,才道:“你害死我表妹,是为了怕我娶她
为妻么?”
赵敏大声道:“殷姑娘不是我害的。你信也罢,不信也罢,
我便是这句话。”
张无忌叹了口气,道:“赵姑娘,你对我一番情意,我人
非木石,岂有不感激的?但到了今日这步田地,你又何必再
来骗我?”
赵敏道:“我从前自以为聪明伶俐,事事可占上风,哪知
世事难料。无忌哥哥,今天咱们不走了,你在这儿等谢大侠,
我到周姑娘的房中等她。”张无忌奇道:“为甚么?”赵敏道:
“你不用问为甚么。韩林儿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担保一定救他
出来便是。”说着翩然出门,走到周芷若房中,关上了房门。
张无忌一时捉摸不到她用意何在,斜倚炕上,苦苦思索,
突然想起:“莫非她已料想到我和芷若已有婚姻之约,因此害
了我表妹一人不够,又想用计再害芷若?莫非那玄冥二老离
开弥勒佛庙之后,便到这客店中来算计我义父和芷若?”一想
到玄冥二老,登时好生惊恐,鹿杖客和鹤笔翁武功实在太强,
谢逊纵然眼睛不盲,也未必敌得过任何一人。
他跳起身来,走到赵敏房外,说道:“赵姑娘,你手下的
玄冥二老哪里去了?”赵敏隔着房门道:“他二人多半以为我
脱身回去关内,向南追下去了。”张无忌道:“你此话可真?”
赵敏冷笑道:“你既不信我的话,又何必问我?”张无忌无言
可对,呆立门外。赵敏道:“假若我跟你说,我派了玄冥二老,
来这客店中害死了谢大侠和你心爱的周姑娘,你信是不信?”
这两句话正触中了张无忌心中最惊恐的念头,立即飞足
踢开房门,额头青筋暴露,颤声道:“你……你……”
赵敏见他这等模样,心下也害怕起来,后悔适才说了这
几句言语,忙道:“我是吓吓你的,决没那回事,你可别当真。”
张无忌凝视着她,缓缓说道:“你不怕到客店中来见我义
父,口口声声要跟他们对质,是不是你明知他二人现下已不
在人世了?”说着走上两步,和她相距不过三尺,只须手起一
掌,立即便能毙她于掌底。
赵敏凝视着他双眼,正色道:“张无忌,我跟你说,世上
之事,除非亲眼目睹,不可妄听人言,更不可自己胡思乱想。
你要杀我,便可动手,待会见到你义父回来,你心中却又怎
样?”
张无忌定了定神,暗自有些惭愧,说道:“只要我义父平
安无事,自是上上大吉。我义父的生死安危,不许你拿来说
笑。”赵敏点头道:“我不该说这些话,是我的不是,你别见
怪。”张无忌听她柔声认错,心下倒也软了,微微一笑,说道:
“我也忒以莽撞,得罪了你。”说着回到了谢逊房中。
但这晚等了一夜,直到次晨天明,仍不见谢逊和周芷若
回来。张无忌更加担心起来,胡乱用了些早点,便和赵敏商
量,到底他二人到了何处。赵敏皱眉道:“这也当真奇了。咱
们不如追上史火龙等一干人,设法探听。”张无忌点头道:
“也只有如此。”当下两人结算店帐出房,交代掌柜,如谢逊、
周芷若回来,请他们在店中等候。
店伴牵过两匹栗色的骏马来。张无忌见双驹毛色光润,腿
高躯壮,乃是极名贵的良驹,不禁喝了声采,料想是她率领
追踪丐帮之时带了来的,昨日出去买衣,便去牵了来。赵敏
微微一笑,翻身上了马背。两骑并肩出镇,向南疾驰。旁人
但见双骏如龙,马上男女衣饰华贵,相貌俊美,还道是官宦
人家的少年夫妻并骑出游。
两人驰了一日,这天行了二百余里,途中宿了一宵,次
晨又再赶道。
将到中午时分,朔风阵阵从身后吹来,天上阴沉沉地,灰
云便如压在头顶一般,又驰出二十余里,鹅毛般的雪花便大
片大片飘将下来。一路上张无忌和赵敏极少交谈,眼见雪越
下越大,他仍是一言不发的纵马前行。这一日途中所经,尽
是荒凉的山径,到得傍晚,雪深近尺,两匹马虽然神骏,却
也支持不住了。
他见天色越来越黑,纵身站在马鞍之上,四下眺望,不
见房屋人烟,心下好生踌躇,说道:“赵姑娘,你瞧怎生是好?
若再赶路,两匹牲口只怕挨不起。”赵敏冷笑道:“你只知牲
口挨不起,却不理人的死活。”张无忌心感歉仄,暗想:“我
身有九阳神功,不知疲累寒冷,急于救人,却没去顾她。”
又行一阵,忽听得忽喇一声响,一只獐子从道左窜了出
来,奔入了山中。张无忌道:“我去捉来做晚餐。”身随声起,
跃离马鞍,跟着那獐子在雪中留下的足迹,直追了下去。
转过一个山坡,暮霭朦胧之中,见那獐子钻向一个山洞。
他一提气,如箭般追了过去,没等獐子进洞,已一把抓住它
后颈。那獐子回头往他手腕上咬去。他五指使劲,喀喇一声,
已将獐子颈骨扭断。见那山洞虽不宽大,但勉强可供二人容
身,当下提着獐子,回到赵敏身旁,说道:“那边有个山洞,
我们暂且过一晚再说,你说如何?”
赵敏点了点头,忽然脸上一红,转过头去,提缰纵马便
行。
张无忌将两匹马牵到坡上两株大松树下躲雪,找了些枯
枝,在洞口生起火来,山洞倒颇干净,并无兽粪秽迹,向里
望去,黑黝黝的不见尽处,于是将獐子剖剥了,用雪擦洗干
净,在火堆上烤了起来。赵敏除下貂裘,铺在洞中地下。火
光熊熊,烘得山洞温暖如春。
张无忌偶一回头,只见火光一明一暗,映得她俏脸倍增
明艳。两人相视而嘻,一日来的疲累饥寒,尽化于一笑之中。
獐子烤熟后,两人各撕一条后腿吃了。张无忌在火堆中
加些枯柴,斜倚在山洞壁上,说道:“睡了罢?”赵敏嫣然微
笑,靠在另一边石壁上,合上了眼睛。张无忌鼻中闻到她身
上阵阵幽香,只见她双颊晕红,真想凑过嘴去一吻,但随即
克制绮念,闭目睡去。
睡到中夜,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马蹄之声,张无忌一惊
而起,侧耳听去,共是四匹马自南向北而来,见洞外大雪兀
自不停,心想:“深夜大雪,冒寒赶路,定有十二分的急事。”
蹄声来到近处,忽然停住,过了一会,蹄声渐近,竟是走向
这山洞而来。张无忌一凛:“这山洞僻处山后,若非那獐子引
路,我决计寻觅不到,怎么有人跟踪而至?”随即省悟:“是
了,咱们在雪地里留下了足迹,虽然下了半夜大雪,仍未能
尽数掩去。”
这时赵敏也已醒觉,低声道:“来者或是敌人,咱们且避
一避,瞧是甚么人。”说着抄起洞外白雪,掩熄了火堆。
这时马蹄声已然止歇,但听得四人踏雪而来,顷刻间已
到了洞外十余丈处。张无忌低声道:“这四人身法好快,竟是
极强的高手。”若是出外觅地躲藏,非给那四人发觉不可。正
没计较处,赵敏拉着他手掌,走向里洞。那山洞越向里越是
狭窄,但竟然甚深,进得一丈有余,便转过弯去,忽听得洞
外一人说道:“这里有个山洞。”
张无忌听得话声好熟,正是四师叔张松溪,甫惊喜间,又
听得另一人道:“马蹄印和脚印正是到这山洞来的。”却是殷
梨亭。
张无忌正要出声招呼,赵敏伸过手来,按住了他嘴,在
他耳边低声道:“你跟我在这里,给他们见了,多不好意思。”
张无忌一想不错,自己和赵敏虽是光明磊落,但一对少年男
女同宿山洞,给众师伯叔见了,他们怎信得过自己并无苟且
之事?何况赵敏是元室郡主,曾将张松溪、殷梨亭等擒在万
安寺中,颇加折辱,此时仇人相见,极是不便,心想:“我还
是待张四叔、殷六叔他们出洞后,再单身赶去厮见,以免尴
尬。”
只听得俞莲舟的声音道:“咦!这里有烧过松柴的痕迹,
嗯,还有獐子的毛皮血渍。”另一人道:“我一直心中不定,但
愿七弟平安无事才好。”那是宋远桥的声音。
张无忌听得宋俞张殷四位师叔伯一齐出马,前来找寻莫
声谷,听他们话中之意,似乎七师叔遇上了强敌,心下也有
些挂虑。
只听张松溪笑道:“大师哥爱护七弟,还道他仍是当年少
不更事的小师弟,其实近年来莫七侠威名赫赫,早非昔比,就
算遇上强敌,七弟一人也必对付得了。”殷梨亭道:“我倒不
担心七弟,只担心无忌这孩子不知身在何处。他现下是明教
教主,树大招风,不少人要算计于他。他武功虽高,可惜为
人太过忠厚,不知江湖上风波险恶,只怕堕入奸人的术中。”
张无忌好生感动,暗想众位师叔伯待我恩情深重,时时
记挂着我。赵敏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是奸人,此刻你
已堕入我的术中,你可知道么?”
只听得宋远桥道:“七弟到北路寻觅无忌,似乎已找得了
甚么线索,只是他在天津客店中匆匆留下的那八个字,却叫
人猜想不透。”张松溪道:“‘门户有变,亟须清理。’咱们武
当门下,难道还会出甚么败类不成?莫非无忌这孩子……”说
到这里,便停了话头,语音中似暗藏深忧。殷梨亭道:“无忌
这孩子决不会做甚么败坏门户之事,那是我信得过的。”张松
溪道:“我是怕赵敏这妖女太过奸诈恶毒,无忌少年大血气方
刚,惑于美色,别要似他爹爹一般,闹得身败名裂……”四
人不再言语,都长叹了一声。
接着听得火石打火,松柴毕剥声响,生起火来。火光映
到后洞,虽经了一层转折,张无忌仍可隐约见到赵敏的脸色,
只见她似怨似怒,想是听了张松溪的话后甚是气恼。张无忌
心中却惕然而惊:“张四叔的话倒也有理。我妈妈并没做甚坏
事,已累得我爹爹如此。这赵姑娘杀我表妹、辱我太师父及
众位师伯叔,如何是我妈妈之比?”想到此处,心中怦怦而跳,
暗想:“若给他们发见我和赵姑娘在此,那便倾黄河之水也洗
不清了。”
只听得宋远桥忽然颤声道:“四弟,我心中一直藏着一个
疑窦,不便出口,若是没将出来,不免对不起咱们故世了的
五弟。”张松溪缓缓的道:“大哥是否担心无忌会对七弟忽下
毒手?”宋远桥不答。张无忌虽不见他身形,猜想他定是缓缓
点了点头。
只听张松溪道:“无忌这孩儿本性淳厚,按理说是决计不
会的。我只担心七弟脾气太过莽撞,若是逼得无忌急了,令
他难于两全,再加上赵敏那妖女安排奸计,从中挑拨是非,那
就……那就……唉,人心叵测,世事难于逆料,自来英雄难
过美人关,只盼无忌在大关头能把持得定才好。”殷梨亭道:
“大哥,四哥,你们说这些空话,不是杞人忧天么?七弟未必
会遇上甚么凶险。”宋远桥道:“可是我见到七弟这柄随身的
长剑,总是忍不住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俞莲舟道:“这件
事确也费解,咱们练武之人,随身兵刃不会随手乱放,何况
此剑是师父所赐,当真是剑在人在,剑亡人……”说到这个
“人”字,蓦地住口,下面这个“亡”字硬生生忍口不言。
张无忌听说莫声谷抛下了师赐长剑,而四位师伯叔颇有
疑己之意,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气苦。过了一会,隐隐闻到
内洞中有股香气,还夹杂着野兽的骚气,似乎内洞甚深,不
是此刻藏有野兽,便是曾有野兽住过。他生怕给宋远桥等发
觉,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拉着赵敏之手,轻轻再向内行,为
防撞到凸出的山石,左手伸在身前。只走了三步,转了个弯,
忽然左手碰到一件软绵绵之物,似乎是个人体。
张无忌大吃一惊,心念如电:“不论此人是友是敌,只须
稍出微声,大师伯们立时知觉。”左手直挥而下,连点他胸腹
间五处要穴,随即扣住他的手腕。触手之处,一片冰冷,那
人竟是气绝已久。张无忌借着些微光亮,凝目往那人脸上瞧
去,隐隐约约之间,竟觉这死尸便是七师叔莫声谷。他惊惶
之下,顾不得是否会被宋远桥等人发见,抱着尸体向外走了
几步。光亮渐强,看得清清楚楚,却不是莫声谷是谁?但见
他脸上全无血色,双目未闭,越发显得怕人,他又惊又悲,一
时之间竟自呆了。
他这么几步一走,宋远桥等已听到声音。俞莲舟喝道:
“里面有人!”寒光闪动,武当四侠一齐抽出长剑。
张无忌暗暗叫苦:“我抱着莫七叔的尸身,藏身此处,这
弑叔的罪名,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了。”想起莫声谷对自己的
种种好处,斗然见他惨遭丧命,心下又是万分悲痛,霎时间
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却没想到宋远桥等进来之时,如何
为自己洗刷。
赵敏的心思可比他转得快得多了,纵身而出,舞动长剑,
直闯了出去,刷刷刷刷四剑,俱是峨嵋派拚命的招数,分向
武当四侠刺去。四侠举剑挡架,赵敏早已闯出洞口,飞身跃
上四侠乘来的一匹坐骑,反手剑格开宋远桥刺来的一剑,伸
足在马腹上猛踢,那马吃痛,疾驰而去。
赵敏方庆脱险,突然背上一痛,眼前金星乱舞,气也透
不过来,却是吃了俞莲舟一招飞掌。只听得武当四侠展开轻
功,急追而来。她心中只想:“我逃得越远,他越能出洞脱身。
否则这不白之冤,如何能够洗脱?好在这四人都追了来,没
想到洞中尚有别人。”但觉背心剧痛,难熬难当,伸剑在马臀
上一刺。那马长声嘶鸣,直窜了出去。
张无忌见赵敏闯出,一怔之间,才明白她是使调虎离山
之计,好救自己脱身,当下抱着莫声谷的尸身,奔出洞来。耳
听得赵敏与武当四侠是向东而去,于是向西疾行。奔出二里
有余,在一块大岩石后将尸身藏好,再回到大路之旁,纵上
一株大树,良久良久,心中仍是怦怦乱跳,想到莫声谷惨死,
又是泪流难止,心想:“我武当派直是多难如此,不知杀害七
师叔的凶手是谁?七师叔背上肋骨断裂,中的是内家掌力。”
过了小半个时辰,听得三骑马自东而来,雪光反映下,看
到宋远桥和俞莲舟各乘一马,殷梨亭和张松溪两人共骑。只
听俞莲舟道:“这妖女吃了我一掌,连人带马摔入了深谷,料
来难以活命。”张松溪道:“今日才报了万安寺被囚之辱,出
了胸中恶气。只是她竟会躲在这山洞之中,世事奇幻,委实
出人意表。”殷梨亭道:“四哥,你猜她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在
洞里干甚么?”张松溪道:“那就难猜了。杀了妖女,没有甚
么,只有找到了七弟,咱们才真的高兴。”四人渐行渐远,以
后的话便听不到了。
张无忌待宋远桥等四人去远,忙纵下树来,循着马蹄在
雪中留下的印痕,向东追去,心下说不出的焦急难受,暗想:
“她虽狡诈,这次却确是舍命救我。倘若她竟因此送了性命,
我……我……”越奔越快,片刻间已驰出四五里地,来到一
处悬崖边上。雪地里但见一大滩殷红的血渍,地下足印杂乱,
悬崖边上崩坏了一大片山石,显是赵敏骑马逃到此处,慌不
择路,连人带马一起摔了下去。
张无忌叫道:“赵姑娘,赵姑娘!”连叫四五声,始终不
听到应声。他更是忧急,向悬崖下望去,见是一个深谷,黑
夜中没法见到谷底如何。悬崖陡峭笔立,并无容足之处。
他吸一口气,双足伸下,面朝崖壁,便向下滑去。滑下
三四丈后,去势越来越快,当即十指运劲,卷入崖边结成了
厚冰的雪中,待身子稍停,又再滑下。如此五六次,才到谷
底,着足处却软软的,急忙跃开,原来是踏在马肚皮上,只
见赵敏身未离鞍,双手仍是牢牢的抱着马颈。
张无忌伸手探她鼻息,尚有细微呼吸,人却已晕了过去。
他稍稍放心。谷中阴暗,一冬积雪未融,积雪深及腰间。料
想赵敏身未离鞍,摔下的力道都由那马承受了去,坐骑登时
震死,她却只是昏晕。张无忌搭她脉搏,知道虽然受伤不轻,
性命当可无碍,于是将她抱在怀里,四掌相抵,运功给她疗
伤。
赵敏所受这一掌是武当派本门功夫,疗伤不难,不到半
个时辰,她已悠悠醒转。张无忌将九阳真气源源送入她的体
内。又过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明,赵敏哇的一声,吐出了一
大口瘀血,低声道:“他们都去了?没见到你罢?”
张无忌听她最关心的乃是自己是否会蒙上不白之冤,好
生感激,说道:“没见到我。你……你可受了苦啦。”他口中
说话,真气传送仍是丝毫不停。
赵敏闭上了眼,虽然四肢没半点力气,胸腹之间甚感温
暖舒畅。九阳真气在她体内又运走数转,她回过头来,笑道:
“你歇歇罢,我好得多啦。”张无忌双臂环抱,围住了她腰,将
右颊贴住她的左颊,说道:“你救了我的声名,那比救我十次
性命,更加令我感激。”赵敏格格一笑,说道:“我是个奸诈
恶毒的小妖女,声名是不在乎的,倒是性命要紧。”
便在此时,忽听悬崖上有人朗声怒道:“该死的妖女,果
然未死,你何以害死莫七侠,快快招来。”却是俞莲舟的声音。
张无忌大吃一惊,不知四位师伯叔怎地去而复回。赵敏
道:“你转过头去,不可让他们见到你脸。”
张松溪喝道:“贼妖女,你不回答,大石便砸将下来了。”
赵敏仰头朝上,果见宋远桥等四人都捧着一块大石,只
须顺手往下一摔,她和张无忌都是性命难保。她在张无忌耳
边低声说道:“你先撕下皮裘,蒙在脸上,抱着我逃走罢。”张
无忌依言撕下皮袍的一条衣襟,蒙在脸上,在脑后打了个结,
又将皮帽低低压在额上,只露出了双眼。
武当四侠追赶赵敏,将她逼入谷底,但这四人行侠江湖,
久经历练,料想赵敏以郡主之尊,不致孤身而无护卫。四人
假意骑马远去,行出数里之后,将马系在道旁树上,又悄悄
回来搜索。四侠先回山洞,点了火把,深入洞里,见到两只
死了的香獐,已被什么野兽咬得血肉模糊,体香兀自未散。四
人再搜出洞来,终于见到张无忌所留的足印,一路寻去,却
发见了莫声谷的尸体,但见他手足都已被野兽咬坏。四侠悲
愤莫名,殷梨亭已是哭倒在地。
俞莲舟拭泪道:“赵敏这妖女武功虽然不弱,但凭她一人,
决计害不了七弟。六弟且莫悲伤,咱们须当寻访到所有的凶
手,一一杀了给七弟报仇。”
张松溪道:“咱们隐伏在山洞之侧,到得天明,妖女的手
下必会寻来。”他足智争谋,宋远桥等向来对他言听计从,当
下强止悲声,各在山洞两侧寻觅岩石,藏身守候。
到得天明,却不见有赵敏手下人寻来,四侠再到赵敏堕
崖处察看,隐隐听到说话之声,向下望去,只见一个锦衣男
子抱着赵敏,原来这妖女竟然未死。四侠要逼问莫声谷的死
因,不愿便用石头掷死二人。这雪谷形若深井,四周峭壁,唯
有西北角上有一条狭窄的出路。张松溪喝道:“兀那元狗,快
从这边上来,若再延搁,大石块砸将下来了。”
张无忌听得四师伯误认自己为蒙古人,想是自己衣饰华
贵,又是跟随着赵敏之故,但见四下里并无可以隐伏躲避之
处,四侠若砸下大石,自己虽可跳跃闪避,赵敏却是性命难
保,眼下只有依言上去,走得一步算一步了,于是抱着赵敏
从那窄缝中慢慢爬将上来。他故意显得武功低微,走几步便
滑跌一下。这条窄缝本来极难攀援,他更加意做作,大声喘
气,十分狼狈,搞了半个时辰,摔了十七八交,才攀到了平
地。
他一出雪谷,本想立即抱了赵敏夺路而逃,凭着自己轻
功,手中虽然抱了一人,四侠多半仍然追赶不上。但张松溪
极是机灵,瞧出他上山之时的狼狈神态有些做作,早已通知
了三个师兄弟,四人分布四角,张无忌一步踏上,四柄长剑
的剑尖已离他身子不及半尺。
宋远桥恨恨的道:“贼鞑子,你用毛皮蒙住了鬼脸,便逃
得了性命么?武当派莫七侠是谁下手害死的,好好招来!若
有半句虚言,我将你这狗鞑子千刀万剐,开肚破膛。”他本来
恬淡冲和,但眼见莫声谷死得如此惨法,忍不住口出恶声,那
是数十年来极为罕有之事。
赵敏叹了口气,说道:“押鲁不花将军,事已如此,你就
对他们说了罢!”跟着凑嘴在张无忌耳边,低着声道:“用圣
火令武功。”
张无忌本来决不愿对四位师伯叔动武,但形格势禁,处
境实是尴尬之极,一咬牙,蓦地里举起赵敏的身子向殷梨亭
抛了过去,粗着嗓子胡胡大呼,在半空中翻个空心筋斗,伸
臂向张松溪抓到。殷梨亭顺手接住了赵敏,一呆之下,便点
了她穴道,将她摔开。
在这瞬息之间,张无忌已使开圣火令上的怪异武功,拳
打宋远桥,脚踢俞莲舟,一个头槌向张松溪撞到,反手却已
夺下了殷梨亭手中长剑。这几下兔起鹘落,既快且怪。武当
四侠武功精强,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但给他这接连七
八下怪招一阵乱打,登时手忙脚乱,均感难以自保。
那日在灵蛇岛上,以张无忌武功之高,遇上波斯明教流
云三使的圣火令招数,也是抵敌不住,何况此时他已学全六
枚圣火令上的功夫,比之流云三使高出何止数倍?这圣火令
上所载,本非极深邃的上乘功夫,只是诡异古怪,令人捉摸
不定,若在庸手单独使来,亦非武当派内家正宗武功之敌。但
张无忌以九阳神功为根基,以挪移乾坤心法为脉络,加之对
武当派武功尽数了然于胸,一招一式,无不攻向四侠的空隙
之处。斗到二十余招时,那圣火令功夫越来越奇幻莫测。
赵敏躺在雪中,大声叫道:“押鲁不花将军,他们汉人蛮
子自以为了得,咱们蒙古这门祖传摔跤神技,今日叫他们尝
尝滋味。”
张松溪叫道:“以太极拳自保,这门鞑子拳招古怪得紧。”
四人立时拳法一变,使开太极拳法,将门户守得严密无比。
张无忌突然间坐倒在地,双拳猛捶自己胸膛。
武当四侠生平不知遭逢过多少强敌,见识过多少怪招,张
无忌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已算得是武学中奇峰突起的功夫了,
但这鞑子坐在地下自捶胸膛,不但见所未见,连听也没听见
过。四侠本已收起长剑,各使太极拳守紧门户,此时一怔之
下,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三柄长剑又刺向张无忌身前。殷
梨亭的长剑已被张无忌夺去掷开,但他身边尚携着莫声谷的
佩剑,跟着也拔出来刺了过去。
张无忌突然横腿疾扫,卷起地下大片积雪,猛向四侠洒
了过去。这一招圣火令上的怪招,本来是山中老人霍山杀人
越货之用。他于未曾创教立派之时,惯常在波斯沙漠中打劫
行商,见有商队远远行来,便坐地捶胸,呼天抢地的哭号,众
行商自必过去探问。他突然间踢起飞沙,迷住众商眼目,立
即长刀疾刺,顷刻间使数十行商血染黄沙,尸横大漠,实是
一招极阴毒的手法。张无忌以此招踢飞积雪,功效与踢沙相
同。
武当四侠在霎时之间,但觉飞雪扑面,双眼不能见物,四
人应变奇速,立时后跃。但张无忌出手更快,抱住俞莲奇双
腿着地一滚,顺手已点了他三处大穴,跟着一个筋斗,身在
半空,落下时右腿的膝盖在殷梨亭头顶一跪,竟然撞中了他
顶门“五处”和“承光”两穴。殷梨亭一阵晕眩,摔倒在地。
宋远桥飞步来救,张无忌向后一坐,撞入他的怀中。宋远桥
回剑不及,左手撤了剑诀,挥掌拍出,掌力未吐,胸口已是
一麻,被他双肘撞中了穴道。
张松溪心下大骇,眼见四人中只剩下自己一人,无论如
何非此人敌手,但同门义重,决计不能独自逃命,挺起长剑,
刷刷刷三剑,向张无忌刺了过来。
张无忌见他身当危难,可是步法沉稳,剑招丝毫不乱,这
三剑来得凌厉,但每一剑仍是严守武当家法,心下暗暗喝采:
“若不是我学到了这一门古怪功夫,要抵挡四位师伯叔的联手
进攻,大非易事。”蓦地里脑袋乱摆,划着一个个圈子,张松
溪不为所动,不去瞧他摇头晃脑的装模作样,嗤的一声,长
剑破空,直往他胸口刺来。张无忌一低头,将脑袋往剑尖上
迎去,忽地卧倒,向前扑出,张松溪小腹和左腿上四处穴道
被点,摔倒在地。
张无忌所点这四处穴道只能制住下肢,正要往他背心
“中枢”穴补上一指,猛听得张松溪大声惨呼,双眼翻白,上
身一阵痉挛,直挺挺的死了过去。张无忌这一下只吓得魂不
附体,心想适才所点穴道并非重手,别说不会致命,连轻伤
也不致于,难道四师伯身有隐疾,陡然间遇此打击,因而发
作么?他背上刹那间出了一阵冷汗,忙伸手去探张松溪的鼻
息。
突然之间,张松溪左手一探,已拉下了他脸上蒙着的衣
襟。两人面面相觑,都是呆了。
过了好半晌,张松溪才道:“好无忌,原来……原来……
是你,可不枉了咱们如此待你。”他说话声音已然哽咽,满脸
愤怒,眼泪却已涔涔而下,说不出是气恼还是伤心。原来他
自知不敌,但想至死不见敌人面目,不知武当四侠丧在何人
手中,当真死不瞑目,是以先装假死,拉下了他蒙在脸上的
皮裘。
张无忌一来老实,二来对四师伯关心过甚,竟尔没有防
备。他此刻心境,真比身受凌迟还要难过,失魂落魄,登时
全然胡涂了,只道:“四师伯,不是我,不是我……七师叔不
是我……不是我害的……”
张松溪哈哈惨笑,说道:“很好,很好,你快快将我们一
起杀了。大哥、二哥、六弟,你们都瞧清楚了,这狗鞑子不
是旁人,竟是咱们钟爱的无忌孩儿。”
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三人身子不能动弹,一齐怔怔
的瞪着张无忌。
张无忌神智迷乱,便想拾起地下长剑,往颈中一抹。
赵敏忽然叫道:“张无忌,大丈夫忍得一时冤屈,打甚么
紧,天下没有不能水落石出之事。你务须找到杀害莫七侠的
真凶,为他报仇,才不枉了武当诸侠疼爱你一场。”
张无忌心中一凛,深觉此言有理,说道:“咱们此刻该当
如何?”说着走到她身前,在她背心和腰间诸穴上推宫过血,
解开了她被点的穴道。赵敏柔声安慰道:“你别气苦!你明教
中有这许多高手,我手上也不乏才智之士,定能擒获真凶。”
张松溪叫道:“张无忌,你若还有丝毫良心,快快将我们
四人杀了。我见不得你跟这妖女卿卿我我的丑模样。”
张无忌脸色铁青,实是没了主意。赵敏道:“咱们当先去
救韩林儿,再回去找你义父,一路上探访害你莫七叔的真凶,
探访害你表妹的凶手。”张无忌一呆,道:“甚……甚么?”赵
敏冷冷的道:“莫七侠是你杀的么?为甚么你四位师伯叔认定
是你?殷离是我杀的么?为甚么你认定是我?难道只可以你
去冤枉旁人,却不容旁人冤枉于你?”
这几句话如雷轰电震一般,直钻入张无忌的耳中,他此
刻亲身经历,方知世事往往难以测度,深切体会到了身蒙不
白之冤的苦处,心中只想:“难道赵姑娘她……她……竟然和
我一样,也是给人冤枉了么?”
赵敏道:“你点了四位师伯叔的穴道,他们能自行撞开
么?”张无忌摇头道:“这是圣火令上的奇门功夫,师伯叔们
不能自行撞解,但过得十二个时辰后,自会解开。”赵敏道:
“嗯,咱们将他们四位送到山洞之中,即便离去。在真凶找到
之前,你是不能再跟他们相见的了。”张无忌道:“那山洞中
有野兽的,有獐子出入来去,莫七叔的尸身,就给野兽咬坏
了。”赵敏叹道:“瞧你方寸大乱,甚么也想不起来。只须有
一位上身能够活动,手中有剑,甚么野兽能侵犯得他们?”
张无忌只道:“不错,不错。”当下将武当四侠抱起,放
在一块大岩石后以避风雪。四侠骂不绝口。张无忌眼中含泪,
并不置答。
赵敏道:“四位是武林高人,却如此不明事理。莫七侠倘
若是张无忌所害,他此刻一剑将你们杀了灭口,有何难处?他
忍心杀得莫七侠,难道便不忍心加害你们四位?你们若再口
出恶言,我赵敏每人给你们一个耳光。我是奸诈恶毒的妖女,
说得出便做得到。当日在万安寺中,我瞧在张公子的份上,对
各位礼敬有加。少林、昆仑、峨嵋、华山、崆峒五派高手,人
人被我截去了手指。但我对武当诸侠可有半分礼数不周之处
么?”
宋远桥等面面相觑,虽然仍是认定张无忌害死了莫声谷,
但生怕赵敏当真出手打人,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被这小妖女
打上几记耳光,那可是生平奇耻,当下便住口不骂了。
赵敏微微一笑,向张无忌道:“你去牵咱们的坐骑来,驮
四位去山洞。”张无忌犹豫道:“还是我来抱罢。”赵敏心念一
动,已知他的心意,冷笑道:“你武功再高,能同时抱得了四
个人么?你怕自己一走开,我便加害你四位师伯叔。你始终
是不相信我。好,我去牵坐骑,你在这里守着罢。”张无忌给
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但确是不敢将四位师伯叔的性命,
交托在这个性情难以捉摸的少女手中,便道:“劳驾你去牵牲
口,我在这里守着四位师伯叔。你伤势怎样,走路不碍吗?”
赵敏冷笑道:“你再殷勤好心,旁人还是不信你的。你的
赤心热肠,人家只当你是狼心狗肺。”说着转身便去牵马。
张无忌咀嚼着她这几句话,只觉她说的似是师伯叔疑心
自己,却也是说自己疑心于她;目送着她缓步而行,脚步蹒
跚,显是伤后步履艰难,心中又是怜惜,又是过意不去。
眼见赵敏走没多远,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大路从
北而来,一前二后,共是三乘。
赵敏听到蹄声,当即奔回,说道:“有人来了!”张无忌
向她招了招手。赵敏奔到大石之后,伏在他身旁,眼见俞莲
舟的身子有一半露在石外,便将他拉到石后。
俞莲舟怒目而视,喝道:“别碰我!”赵敏冷笑道:“我偏
要拉你,瞧你有甚么法子?”张无忌喝道:“赵姑娘,不得对
我师伯无礼。”赵敏伸了伸舌头,向俞莲舟装个鬼脸。
便在此时,一乘马已奔到不远之处,其后又有两乘马如
飞追来,等距约有二三十丈。第一乘马越奔越近,张无忌低
声道:“是宋青书宋大哥!”赵敏道:“快阻住他。”张无忌奇
道:“干甚么?”赵敏道:“别多问,弥勒庙中的话你忘了么?”
张无忌心念一动,拾起地下一粒冰块,弹了出去。嗤的
一声,冰块破空而去,正中宋青书坐骑的前腿。那马一痛,跪
倒在地。
宋青书一跃而起,想拉坐骑站起,但那马一摔之下,左
腿已然折断。宋青书见后面追骑渐近,忙向这边奔来,张无
忌又是一粒坚冰弹去,撞中他右腿穴道。赵敏伸出手指,接
连四下,点了武当四侠的哑穴,及时制止宋远桥的呼唤。只
听得宋青书“啊”的一声叫,滚倒在雪地之中。
这么接连两次阻挡,后面两骑已然奔到,却是丐帮的陈
友谅和掌钵龙头。张无忌暗自奇怪:“他三人同去长白山寻觅
毒物配药,怎么一逃二追,到了这里?”跟着又想:“是了。想
是宋大哥天良发现,不肯做此不孝不义之事,幸好撞在我的
手里,正好相救。”
陈友谅和掌钵龙头翻身下马,只道宋青书的坐骑久驰之
下,气力不加,以致马失前蹄,宋青书也因此堕马受伤,但
想他武功不弱,纵然受伤,也必轻微,两人纵身而近,兵刃
出手,指住他身子。
张无忌指上又扣了一粒冰块,正要向陈友谅弹去,赵敏
碰他臂膀,摇了摇手。张无忌转头瞧她。赵敏张开左掌,放
在自己耳边,再指指宋青书,意思说且听他们说些甚么。
只听得掌钵龙头怒道:“姓宋的,你黑夜中悄悄逃走,意
欲何为?是否想去通风报信,说与你父亲知道?”他手挥一柄
紫金八卦刀,在宋青书头顶晃来晃去,作势便要砍落。
宋远桥听得那八卦刀虚砍的劈风之声,挂念爱儿安危,大
是着急。张无忌偶一回头,见到他眼中焦虑的神色霎时间变
作了求恳,便点了点头,示意:“你放心,我决不让宋大哥身
受损伤。”心想:“父母爱子之恩当真天高地厚。大师伯对我
如此恼怒,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但一知宋大哥遭逢危难,立
时便向我求情。但若是大师伯自身遭难,他是英雄肝胆,决
计不屑有丝毫示弱求恳之意。”刹那之间,又想到宋青书有人
关怀爱惜,自己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只听宋青书道:“我不是去向爹爹报信。”掌钵龙头道:
“帮主派你跟我去长白山采药,那么你何以不告而别?”宋青
书道:“你也是父母所生,你们逼我去加害自己父亲,心又何
忍?我决不能作此禽兽勾当。”掌钵龙头厉声道:“你是决意
违背帮主号令了?叛帮之人该当如何处置,你知道么?”
宋青书道:“我是天下罪人,本就不想活了。这几天我只
须一合眼,便见莫七叔来向我索命。他冤魂不散,缠上了我
啦。掌钵龙头,你一刀将我砍死罢,我多谢你成全了我。”掌
钵龙头高举八卦刀,喝道:“好!我便成全了你!”
陈友谅插口道:“龙头大哥,宋兄弟既然不肯,杀他也是
无益,咱们由他去罢。”掌钵龙头奇道:“你说就此放了他?”
陈友谅道:“不错。他亲手害死他师叔莫声谷,自有他本派中
人杀他,这种不义之徒的恶血,没的污了咱们侠义道的兵刃。”
张无忌当日在弥勒庙中,曾听陈友谅和宋青书说到莫声
谷,有甚么“以下犯上”之言,当时也曾疑心宋青书得罪了
师叔,但万万料不到莫声谷竟会是死在他的手中。宋远桥等
四人虽然目光被岩石遮住,但宋青书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入耳
中,无不大为震惊。唯有赵敏事先已料到三分,嘴角边微带
不屑之态。
只听宋青书颤声道:“陈大哥,你曾发下重誓,决不泄漏
此事的机密,只要你不说,我爹爹怎会知道?”陈友谅淡淡一
笑,道:“你只记得我的誓言,却不记得你自己发过的毒誓。
你说自今而后,唯我所命。是你先毁约呢,还是我不守诺言?”
宋青书沉吟半晌,说道:“你要我在太师父和爹爹的饮食
之中下毒,我是宁死不为,你快一剑将我杀了罢。”陈友谅道:
“宋兄弟,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又不是要你弑父灭
祖,只不过下些蒙药,令他们昏迷一阵。在弥勒庙中,你不
是早已答应了吗?”宋青书道:“不,不!我只答应下蒙药,但
掌钵龙头捉的是剧毒的蝮蛇、蜈蚣,那是杀人的毒药,决非
寻常蒙汗药物。”
陈友谅悠悠闲闲的收起长剑,说道:“峨嵋派的周姑娘美
若天人,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了,你竟甘心任她落入张无忌
那小子的手中,当真奇怪。宋兄弟,那日深宵之中,你去偷
窥峨嵋诸女的卧室,给你七师叔撞见,一路追了你下来,致
有石冈比武、以侄弑叔之事。那为的是甚么?还不是为了这
位温柔美貌的周姑娘?事情已经做下来了,一不做,二不休,
马入夹道,还能回头么?我瞧你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可惜
啊可惜!”
宋青书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怒道:“陈友谅,你花言巧
语,逼迫于我。那一晚我给莫七叔追上了,敌他不过,我败
坏武当派门风,死在他的手下,也就一了百了,谁要你出手
相助?我是中了你的诡计,以致身败名裂,难以自拔。”
陈友谅笑道:“很好,很好!莫声谷背上所中这一掌‘震
天铁掌’,是你打的,还是我陈友谅打的?那是你武当派的功
夫罢?我可不会。那晚我出手救你性命,又保你名声,倒是
我干错了?宋兄弟,你我相交一场,过去之事不必再提。你
弑叔之事,我自当守口如瓶,决不泄露片言只字,山远水长,
咱们后会有期。”
宋青书颤声问道:“陈……陈大哥,你……你要如何对付
我?”言语中充满疑虑之意。陈友谅笑道:“要如何对付你?甚
么也没有。我给你瞧一样物事,这是甚么?”
张无忌和赵敏躲在岩石之后,都想探头上来张望一下,瞧
陈友谅取了甚么东西出来,但终于强自忍住。
只听宋青书“啊”的一声惊呼,颤声道:“这……这是峨
嵋派掌门的铁指环,那是周姑娘之物啊,你……你从何处得
来?”
张无忌心下也是一凛,暗想:“我和芷若分手之时,明明
见她戴着那枚掌门铁指环,如何会落入陈友谅手中?多半是
他假造的膺物,用来骗人。”
但听陈友谅轻轻一笑,说道:“你瞧仔细了,这是真的还
是假的。”隔了片刻,宋青书道:“我在西域向灭绝师太讨教
武功,见过她手上这枚指环,看来倒是真的。”只听得当的一
声响,金铁相撞,陈友谅道:“若是假造的膺物,这一剑该将
它断为两半了。你瞧瞧,指环内‘留贻襄女’这四个字,不
会是假的罢?这是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的遗物玄铁指环。”宋
青书道:“陈大哥,你……你从何处得来?周姑娘她……她呢?”
陈友谅又是一笑,说道:“掌钵龙头,咱们走罢,丐帮中
从此没了这人。”脚步声响,两人转身便行。
宋青书叫道:“陈大哥,你回来。周姑娘是落入你手中了
么?她此刻是死是活?”
陈友谅走了回来,微笑道:“不错,周姑娘是在我手中,
这般美貌的佳人,世上男子汉没一个见了不动心的。我至今
未有家室,要是我向帮主求恳,将周姑娘配我为妻,谅来帮
主也必允准。”宋青书喉头咕哝了一声,似乎塞住了说不出话
来。
陈友谅又道:“本来嘛,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宋兄弟为了
这位周姑娘,闯下了天大的祸事,陈友谅岂能为美色而坏了
兄弟间义气?但你既成了叛帮的罪人,咱们恩断义绝,甚么
也谈不上了,是不是?”宋青书又咕哝了几声。
张无忌眼角一瞥宋远桥,只见他脸颊上两道泪水正流将
下来,显是心中悲痛已极。
忽听得宋青书道:“陈大哥,龙头大哥,是我做兄弟的一
时胡涂,请你两位原宥,我这里给你们赔罪啦。”
陈友谅哈哈大笑,说道:“是啊,是啊,那才是咱们的好
兄弟呢。我拍胸膛给你担保,只须你去将这蒙汗药带到武当
山上,悄悄下在各人的茶水之中,你令尊大人性命决然无忧,
美佳人周芷若必成你的妻房。咱们不过要挟制张三丰张真人
和武当诸侠,逼迫张无忌听奉号令。倘若害死了张真人和令
尊,张无忌只有来找丐帮报仇,对咱们又有甚么好处?”宋青
书道:“这话不错。”陈友谅又道:“等到丐帮箝制住明教,驱
除鞑子,得了天下,咱们帮主登了龙位,你我都是开国功臣,
封妻荫子,那不必说了,连令尊大人都要沾你的光呢。”宋青
书苦笑道:“我爹爹淡泊名利,我只盼他老人家不杀我,便已
心满意足了。”
陈友谅笑道:“除非令尊是神仙,能知过去未来,否则怎
能知道其中的过节?宋兄弟,你的脚摔伤了么?来,咱们共
乘一骑,到前面镇上再买脚力。”
宋青书道:“我走得匆忙,小腿在冰块上撞了一下,也真
倒霉,刚好撞正了‘筑宾穴’,天下事真有这般巧法。”他当
时只顶到掌钵龙头和陈友谅在后追赶,万没想到前面岩后竟
会有人暗算,只道是自己不小心,刚好将穴道撞正了冰块尖
角。
陈友谅笑道:“这哪里是倒霉?这是宋兄弟艳福齐天,命
中该有佳人为妻。若非这么一撞,咱们追你不上,你执迷不
悟起来,自己固然闹得身败名裂,也坏了咱们大事。从此这
位香喷喷、娇滴滴的周姑娘跟陈友谅一世,那不是彩凤随鸦,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么?”
宋青书“哼”了一声,道:“陈大哥,不是做兄弟的不识
好歹,信不过你……”陈友谅不等他说完,插口道:“你要见
一见周姑娘,是不是?那容易之至。此刻帮主和众位长老都
在卢龙,周姑娘也随大伙在一起。咱们同到卢龙去相会便是。
等武当山的大事一了,做哥哥的立时给你办喜事,叫你称心
如愿,一辈子感激陈友谅大哥,哈哈,哈哈!”
宋青书道:“好,那么咱们便上卢龙去。陈大哥,周姑娘
怎地会……会跟着本帮?”
陈友谅笑道:“那是龙头大哥的功劳了。那日掌棒龙头和
掌钵龙头在酒楼上喝酒,见有三个面生人装作本帮弟子,混
在其中,后来命人一查,其中一位竟然是那位千娇百媚的周
姑娘。掌钵龙头便派人去将她请了来。你放心,周姑娘平安
大吉,毫发不伤。”
张无忌暗暗叫苦:“原来那日在酒接之上,毕竟还是让他
们瞧了出来。倘若义父并非失明,他老人家定能瞧出其中蹊
跷。唉,我和芷若却始终不觉。但不知义父也平安否?”
可是陈友谅说话中,却一句不提谢逊,只听他道:“周姑
娘和你成了亲,峨嵋、武当两派都要听丐帮号令,再加上明
教,声势何等浩大?只须打垮蒙古人,这花花江山吗,嘿嘿,
可要换个主儿啦。”他说这几句话时志得意满,不但似乎丐帮
已得了天下,而且他陈友谅已然身登大宝,稳坐龙庭。掌钵
龙头和宋青书都跟着他嘿、嘿嘿的干笑数声。
陈友谅道:“咱们走罢。宋兄弟,莫七侠是死在这附近的,
他藏尸的山洞似乎离此不远,是不是?你逃到这里,忽然马
失前蹄,难道是莫七侠阴魂显圣么?哈哈,哈哈!”宋青书不
再答话。三人走向马旁,上马而去。
张无忌待三人去远,忙替宋远桥等四人解开穴道,拜伏
在地,连连磕头,说道:“师伯、师叔,侄儿身处嫌疑之地,
难以自辩,多有得罪,请师伯师叔重重责罚。”
宋远桥一声长叹,双目含泪,仰天不语。
俞莲舟忙扶起张无忌,说道:“先前我们都错怪了你,是
我们的不是。咱们亲如骨肉,这一切不必多说了。真想不到
青书……唉,若非咱们亲耳听见,又有谁能够相信?”
宋远桥抽出长剑,说道:“原来七弟撞见青书这小畜生
……这小畜生……私窥峨嵋女侠寝居,这才追下来清理门户。
三位师弟,无忌孩儿,咱们这便追赶前去,让我亲手宰了这
畜生。”说着展开轻功,疾向宋青书追了下去。
张松溪叫道:“大哥请回,一切从长计议。”宋远桥浑不
理会,只是提剑飞奔。
张无忌发足追赶,几个起落,已拦在宋远桥身前,躬身
道:“大师伯,四师伯有话跟你说。宋大哥一时受人之愚,日
后自必自悟,大师伯要责罚于他,也不忙在一时。”
宋远桥哽咽道:“七弟……七弟……做哥哥的对你不起。”
霎时间想起当年张翠山为了对不起俞岱岩而自杀,此刻才深
深体会到当时五弟的心情,回过长剑,便往自己脖子抹去。
张无忌大惊,施展挪移乾坤手法,夹手将他长剑夺过,但
剑尖终于在他项颈上一带,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这时俞莲舟等也已追到。张松溪劝道:“大哥,青书做出
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武当门中人人容他不得。但清理门户
事小,兴复江山事大,咱们可不能因小失大。”宋远桥圆睁双
眼,怒道:“你……你说清理门户之事还小了?我……我生下
这等忤逆儿子……”张松溪道:“听那陈友谅之言,丐帮还想
假手青书,谋害我等恩师,挟制武林诸大门派,图谋江山。恩
师的安危是本门第一大事,天下武林和苍生的祸福,更是第
一等的大事。青书这孩儿多行不义,迟早必遭报应。咱们还
是商量大事要紧。”宋远桥听他言之有理,恨恨的还剑入鞘,
说道:“我方寸已乱,便听四弟说罢。”殷梨亭取出金创药来,
替他包扎颈中伤处。
张松溪道:“丐帮既谋对恩师不利,此刻恩师尚自毫不知
情,咱们须得连日连夜赶回武当。这陈友谅虽说要假手于青
书,但此等奸徒诡计百出,说不定提早下手,咱们眼前第一
要务是维护恩师金躯。恩师年事已高,若再有假少林僧报讯
之事,我辈做弟子的万死莫赎。”说着向站在远处的赵敏瞪了
一眼,对她派人谋害张三丰之事犹有余愤。
宋远桥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不错,不错。我急
于追杀逆子,竟将恩师的安危置于脑后,真是该死,轻重倒
置,实是气得胡涂了。”连叫:“快走,快走!”
张松溪向张无忌道:“无忌,搭救周姑娘之事,便由你去
办。事完之后,盼来武当一叙。”张无忌道:“遵奉师伯吩咐。”
张松溪低声道:“这赵姑娘豺狼之性,你可要千万小心。宋青
书是前车之鉴,好男儿大丈夫,决不可为美色所误。”张无忌
红着脸点了点头。
当下武当四侠和张无忌将莫声谷的尸身葬在大石之后,
五人跪拜后痛哭了一场。宋远桥等四人先行离去。
赵敏慢慢走到张无忌身前,说道:“你四师伯叫你小心,
别受我这妖女迷惑,宋青书是前车之鉴,是也不是?”张无忌
脸上一红,忸怩道:“你怎知道?你有顺风耳么?”赵敏哼了
一声,道:“我说啊,宋大侠他们事后追想,定然不怪宋青书
枭獍心,反而会怪周姊姊红颜祸水,毁了一位武当少侠。”张
无忌心想说不定会得如此,但口中却道:“宋师伯他们都是明
理君子,焉能胡乱怪人?”
赵敏冷笑道:“越是自以为是君子的,越会胡乱怪人。”她
顿了一顿,笑道:“快去救你的周姑娘罢,别要落在宋青书手
里,你可糟糕了。”
张无忌又是脸一红,道:“我为甚么糟糕?”
三十三箫长琴短衣流黄
张无忌去牵了坐骑,和赵敏并骑直奔关内。心想义父如
确是落入丐帮之手,丐帮要以他来挟制明教,眼前当不致对
他有所伤害,只是屈辱难免;但芷若冰清玉洁,遇上了陈友
谅之险毒、宋青书之无耻,若遇逼迫,惟有一死。言念及此,
恨不得插翅飞到卢龙。但赵敏身上有伤,却又决计不能无眠
无休的赶路。
当晚两人在一家小客店中宿歇。张无忌躺在炕上,越想
越是担心,走到赵敏窗外,但听她呼吸调匀,正自香梦沉酣。
他到柜台上取过笔砚,撕下一页帐簿,草草留书,说道事在
紧急,决意连夜赶路,事成之后,当谋良晤,嘱她小心养伤,
缓缓而归。将那页帐簿用石砚压在桌上,跃出窗外,向南疾
奔而去。
次晨购买马匹,一路不住换马,连日连夜的赶路,不数
日间已到了卢龙。但如此快追,中途并未遇上陈友谅和宋青
书,想是他晚上赶路之时,陈宋二人和掌钵龙头正在客店之
中睡觉,是以错过。
卢龙是河北重镇,唐代为节度使驻节之地,经宋金之际
数度用兵,大受摧破,元气迄自未复,但仍是人烟稠密。张
无忌走遍卢龙大街小巷、茶楼酒馆,说也奇怪,竟一个乞儿
也遇不到,他心下反喜:“如此一个大城,街上竟无化子,此
事大非寻常。陈友谅说丐帮在此聚会,当非虚言,想是城中
大大小小的化子都参见帮主去了。只须寻访到他们聚会之所,
便能探听到义父和芷若是否真被丐帮擒去。”他在城中庙宇、
祠堂、废园、旷场到处察看,找不到端倪,又到近郊各处村
庄踏勘,仍是不见任何异状。
到得傍晚,他越寻越是焦躁,不由得思念起赵敏的好处
来:“若是她在身旁,我决不致这般束手无策。”只得到一家
客店中去借宿,用过晚饭后小睡片刻,挨到二更时分,飞身
上屋,且看四下里有何动静。
游目四顾,一片宁静,更无半点江湖人物聚会迹象,正
烦恼间,忽见东南角上一座高楼上兀自亮着火光,心想:“此
家若非官宦,便是富绅,和丐帮自拉扯不上半点干系……”念
头尚未转完,遥遥似乎望见人影一闪,有人从楼窗中跃了出
来,只是相隔甚远,看不清楚,心道:“莫非有绿林豪客到这
大户人家去做案?左右无事,便去瞧瞧。”
当下展开轻功,奔到了那巨宅之旁,纵身翻过围墙,只
听得有人说道:“陈长老也忒煞多事,明明言定正月初八大伙
在老河口聚集,却又急足快报,传下讯来,要咱们在此等候。
他又不是帮主,说甚么便得怎么,当真岂有此理。”声音洪亮,
语带气愤,说的却显然是丐帮中事。张无忌一听之下,心中
大喜。
声音从大厅中传出,张无忌悄悄掩近,只听丐帮帮主史
火龙的声音说道:“陈长老是挺了不起的,那个他奶奶的金毛
狮王谢逊,江湖上这许多人寻觅了二十多年,谁也抓不到一
根狮毛的屁影子来闻闻,陈长老却将他手到擒来,别说本帮
无人可及,武林之中,又有哪一人能够办到……”张无忌又
惊又喜,心想义父下落已知,丐帮中并无如何了不起的高手,
相救义父当非难事,凑眼到长窗缝边,向里张望。
只见史火龙居中而坐,传功、执法二长老、掌棒龙头及
三名八袋长老坐在下首,另有一个衣饰华丽的中年胖子,衣
饰形貌活脱是个富绅,背上却也负着六只布袋。张无忌暗暗
点头:“是了,原来卢龙有一个大财主是丐帮弟子。叫化子在
大财主屋里聚会,那确是谁也想不到的了。”
只听史火龙接着道:“陈长老既然传来急讯,要咱们在卢
龙相候,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图谋大事,他奶奶的,这个……
这个,务当小心谨慎。”掌棒龙头道:“帮主明鉴:江湖上群
豪寻觅谢逊,为的是要夺取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现下这把
宝刀既不在谢逊之手,不论怎么软骗硬吓,他始终不肯吐露
宝刀的所在。咱们徒然得到了一个瞎子,除了请他喝酒吃饭,
又有何用?依兄弟说,不如狠狠的给他上些刑罚,瞧他说是
不说。”史火龙摇手道:“不妥,不妥,用硬功夫说不定反而
坏事。咱们等陈长老到后,再行从长计议。”掌棒龙头脸露不
平之色,似怪帮主甚么事都听陈友谅的主张。
史火花取出一封信来,交给掌棒龙头,说道:“冯兄弟,
你立刻动身前赴濠州,将我这封信交给韩山童,说他儿子在
我们这里,平安无事,只须韩山童投诚本帮,我自会对他儿
子另眼相看。”掌棒龙头道:“这送信的小事,似乎不必由兄
弟亲自走这一趟罢?”史火龙脸色微沉,说道:“这半年来韩
山童等一伙闹得好生兴旺。听说他手下他妈的甚么朱元璋、徐
达、常遇春,打起仗来都很有点儿臭本事。这次要冯兄弟亲
自出马,一来是要说得韩山童归附本帮,服服帖帖,又须察
看他自己和手下那些大将有甚么打算,二来探听这一路明教
人马有他妈的甚么希奇古怪。冯兄弟肩上的担子非轻,怎能
说是小事?”掌棒龙头不敢再说甚么,便道:“谨遵帮主吩咐。”
接过书信,向史火龙行礼,出厅而去。
张无忌再听下去,只听他们尽说些日后明教、少林、武
当、峨嵋各派归附之后,丐帮将如何兴盛威风。这史火龙的
野心似反不及陈友谅之大,言中之意,只须丐帮独霸江湖,称
雄武林,便已心满意足,却没想要得江山、做皇帝,粗言秽
语,说来鄙俗不堪。他听了一会,心感厌烦,寻思:“看来义
父和芷若便是囚在此处,我先去救了出来,再将这些大言不
惭的叫化子好好惩诫一番。”右足一点,轻轻跃上一株高树,
四下张望,见高楼下有十来名丐帮弟子,手执兵刃,来往巡
逻,料想便是囚禁谢逊和周芷若之所。
他溜下树来,掩近高楼,躲在一座假山之后,待两名巡
逻的丐帮弟子转身行开,便即窜到楼底,纵身而上。但见楼
上灯烛明亮,他伏身窗外,倾听房内动静。听了片刻,楼房
内竟是半点声息也无。他好生奇怪:“怎么一个人也没有?难
道竟有高手暗伏在此,能长时闭住呼吸?”又过一会,仍是听
不到呼吸之声,探身向窗缝中张望,只见桌上一对大蜡烛已
点去了大半截,室中却无人影。
楼上并排三房,眼见东厢房中无人,又到西厢房窗外窥
看。房中灯光明亮,桌上杯盘狼藉,放着七八人的碗筷,杯
中残酒未乾,菜肴初动,却一人也无,似乎这些人吃喝未久,
便即离房他去。中间房却黑洞洞地并无灯光。他轻推房门,里
面上着门闩,他低声叫道:“义父,你在这儿么?”不听得应
声。
张无忌心想:“看来义父不在此处,但丐帮人众如此严密
戒备,却是为何?难道有意的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吗?”突然
闻到一阵血腥气,从中间房传了出来。他心头一惊,左手按
在门上,内力微震,格的一声轻响,门闩从中断截。他立即
闪身进房,接住了两截断折的门闩,以免掉落地下,发出声
响。
他只跨出一步,脚下便是一绊,相触处软绵绵地,似是
人身,俯身摸去,却是个尸体。这人气息早绝,脸上兀自微
温,显是死去未久。摸索此人头颅,小头尖腮,并非谢逊,当
即放心。跨出一步,又踏到了两人的尸身。他伸指在西边板
壁上戮出两个小孔,烛光从孔中透了过来。只见地下横七竖
八的躺满了尸体,尽是丐帮弟子,显然都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他提起一尸,撕开衣衫,但见那人胸口拳印宛然,肋骨齐断,
拳力威猛非凡。
张无忌大喜:“原来义父大展神威,击毙看守人众,杀出
去了。”在房中四下察看,果见墙角上用尖利之物刻着个火焰
的图形,正是明教的记号,又见窗闩折断,窗户虚掩,心想:
“是了,适才我见这楼上有黑影一闪,便是义父脱身而去了,
只不知义父如何会被丐帮所擒?想是他老人家目不见物,难
以提防丐帮的诡计。他们若非用蒙汗药物,便是用绊马索、倒
钩、渔网之类物事擒他。”
他心中喜悦不胜,走出房外,缩身门边,向下张望,见
众丐兀自来回巡逻,对楼上变故全不知情,寻思:“义父离去
未久,快去追上了他,咱爷儿俩回转身来,闹他个天翻地覆,
方教群丐知我明教手段。”思念及此,豪气勃发,适才见那黑
影从西方而去,当下纵身跃起,在一株高树上一点,跃出围
墙,提气向西疾奔。
沿着大路追出数里,来到一处岔道,四下一寻,见一块
岩石后画着个火焰记号,指向西南的小路。张无忌大喜,心
想义父行踪已明,立时便可会见。明教中诸般联络指引的暗
号,他曾听杨逍详细说过,又见这火焰记号虽只寥寥数划,但
勾划苍劲,若非谢逊这等文武全才之士,明教中没几人能画
得出来。
此时他更无怀疑,沿着小路追了下去,直追到沙河驿,天
已黎明,在饭店中胡乱买了些馒头面饼充饥,更向西行,到
了棒子镇上。只见街角墙脚下绘着个火焰记号,指向一所破
祠堂,他心中大喜,料想义父定是藏身其间,走进门去,只
听得一阵呼幺喝六之声,大厅上围着一群泼皮和破落户子弟
正自赌博,却是个赌场。
赌场庄头见张无忌衣饰华贵,只道是位大豪客来了,忙
笑吟吟的迎将上来,说道:“公子爷快来掷两手,你手气好,
杀他三个通庄。”转头向众赌客道:“快让位给公子爷,大伙
儿端定银子输钱,好让公子爷双手捧回府去啊!”
张无忌眉头一皱,见众赌客中并无江湖人物,提声叫道:
“义父,义父,你老人家在这儿吗?”隔了一会,不听有人回
答,他又叫了几声。
一个泼皮见他不来赌博,却来大呼小叫的扰局,当即应
道:“乖孩儿,我老人家就在这儿,你快快来掷骰子啊。”众
泼皮哄堂大笑。
张无忌问那庄头:“你可曾见到一位黄头发、高身材的大
爷进来,是一位双目失明的大爷?”那庄头见他不来赌博,却
是来寻人,心中登时淡了,笑道:“笑话奇谈,天下竟有瞎子
来赌骰子的?这瞎子是失心疯的吗?”
张无忌追寻义父不见,心中已没好气,听这庄头和那泼
皮出言不逊,辱及义父,踏上两步,一手一个,将那庄头和
泼皮抓了起来,轻轻一送,将两人掷上了屋顶。这两人虽未
受伤,却已吓得杀猪般的大叫起来。张无忌推开众人,拿起
赌台上两锭大银,说道:“公子爷把银子捧回府去了。”揣在
怀内,大踏步走出祠堂。众泼皮惊吓得呆了,谁敢来追?
他续向西行,不久又见到了火焰记号。傍晚时分到了丰
润,那是冀北的大城,依着记号所指,寻到一处粉墙黑门之
外。但见门上铜环擦得晶亮,墙内梅花半开,是家幽雅精洁
的人家。他拿起门环,轻敲三下。不久脚步细碎,黑门呀的
一声开了,鼻中先闻到一阵浓香,应门的是个身穿粉红皮袄
的小鬟,抿嘴一笑,说道:“公子爷这久不来啦,姐姐想得你
好苦,快进来喝茶。”说着又是一笑,向他抛了个媚眼。
张无忌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道:“你怎识得我?
你姊姊是谁?”那小鬟笑道:“你明知故问,快来罢,别让我
姊姊牵肚挂肠啦。”伸手握住了他右手,引着他进内。
张无忌大奇:“怎地她跟我一见如故?”转念一想:“啊,
是了,想必芷若寄身此间,知我日内必定循着记号寻来,命
这小鬟日夜应门。唉,多日不见,芷若原是牵肚挂肠,想得
我苦。”他心中一阵温馨,便随着那小鬟,经过一条鹅卵石铺
的小径,穿过一处院落,来到一间厢房之中。只听得檐间一
只鹦哥尖起嗓子叫道:“情哥哥来啦,姊姊,情哥哥来啦。”张
无忌脸上一红,心想:“连鹦哥儿也知道了。”
只见房中椅上都铺着锦垫,炭火熊熊,烘得一室皆春,几
上点着一炉香。那小鬟转身出去,不久托着一只盘子进来,盘
中六色果子细点,一壶清茶。那小鬟款款的斟了茶,递在张
无忌手中,却在他手腕上轻轻捏了把。张无忌眉头一皱,心
想:“这丫头怎地如此轻狂?”碍着周芷若面子,却也不好说
她,问道:“谢老爷呢?周姑娘在哪里?”
那小鬟笑道:“你问谢老爷干么?喝乾醋么?我姊姊就来
啦,瞧你这急色儿的模样,你啊,好没良心,到我们这儿,心
上却又牵记着甚么周姑娘、王姑娘的。”张无忌一怔,说道:
“你满口胡言乱语,瞎扯些甚么?”
那小鬟又是抿嘴一笑,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只听得环
珮丁冬,帷子掀开,那小鬟扶了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子进来。
只见她肤色白腻,眉毛弯弯,颇具姿色,右嘴角上点着一粒
风流痣,眼波盈盈,欲语先笑,体态婀娜,袅袅婷婷的迎了
上来。张无忌只觉浓香袭人,心下甚不自在。只听那女子道:
“相公贵姓?今儿有闲来坐坐,小女子真是好大的面子。”一
面说,左手便搭到了他肩头。
张无忌满脸通红,急忙避开,说道:“贱姓张。有一位谢
老爷子和一位姓周的姑娘,可是在这儿么?”那女子笑道:
“这儿是梨香院啊,你要找周纤纤,该上碧桃居去。你给哪一
个小妮子迷得失了魂,上梨香院来找周纤纤了?嘻嘻!”
张无忌恍然大悟,原来此处竟是所妓院,说道:“对不起。”
闪身便即出门。那小鬟追了出来,叫道:“公子爷,我家姐姐
哪一点比不上周纤纤?你便片刻儿也坐不得?”张无忌连连摇
手,摸出一锭从赌场抢来的银子往地下一掷,飞步出门。
这么一闹,心神半晌不得宁定,眼见天色将黑,夜晚间
只怕错过了路旁的火焰记号,便向一家客店借宿,心头思潮
起伏:“义父怎地又去赌场,又去妓院?他老人家此举,到底
含着甚么深意?”睡到中夜,突然间惊醒:“义父双目失明,怎
能一路上清清楚楚的留下这许多记号?难道是芷若从旁指引?
还是敌人故意假冒本教的记号,戏弄于我?甚至是引我入伏?
哼,便是龙潭虎穴,好歹也要闯他一闯。”
次晨起身,在丰润城外又找到了火焰记号,仍是指向西
方。午后到了玉田,见那记号指向一家大户人家。这家门外
悬灯结彩,正做喜事,灯笼上写着“之子于归”的红字,看
来是女儿出嫁,锣鼓吹打,贺客盈门。张无忌这次学了乖,不
再直入打听谢逊的下落,混在贺客群中察看,未见异状,便
即出来找寻记号,果在一株大树旁又找到了。
火焰记号引着他自玉田而至三河,更折而向南,直至香
河。此时他已然想到:“多半是丐帮发见了我的踪迹,使调虎
离山之计将我远远引开,以便放手干那阴毒勾当。”他虽然焦
急,却又不敢不顺记号而行,只怕记号确是谢逊和周芷若所
留。“倘若他们正给厉害敌人追击,奔逃之际,沿路留下记号,
只盼我赶去救援,我若自作聪明,径返卢龙,义父和芷若竟
尔因此遇难,那可如何是好?事已至此,只有跟着这火焰记
号,追他个水落石出。”
自香河而宝城,再向大白庄、潘庄,已是趋向东南,再
到宁河,自此那火焰记号便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了。他在
宁河细细查察,不见有丝毫异状,心想:“果然是丐帮将我引
到了这里,教我白白的奔驰数日。”
当下买了匹坐骑,重回卢龙,在估衣店买了件白色长袍,
借了朱笔,在白袍上画了个极大的火焰,决意堂堂正正的以
明教教主身分,硬闯丐帮总堂。
他换上白袍,大踏步走到那财主巨宅门前,只见两扇巨
大的朱门紧紧闭着,门上碗口大的铜钉闪闪发光。他双掌推
出,砰的一声,两扇大门飞了起来,向院子中跌了进去,乒
乒乓乓一阵响亮,两只大金鱼缸打得粉碎。
这数日之中,他既挂念义父和周芷若的安危,又连遭戏
弄,在冀北大绕圈子,心中郁怒难宣,这时回到丐帮总舵,决
意大闹一场。他劈破大门,大踏步走了进去,舌绽春雷,喝
道:“丐帮众人听了,快叫史火龙出来见我。”
院子中站着丐帮的十多名四五袋弟子,见两扇大门陡然
飞起,已是大吃一惊,又见一个白衣少年闯进,登时有七八
人同声呼喝,迎上拦住,纷纷叫道:“甚么人?干甚么?”
张无忌双臂一振,那七八名丐帮弟子砰砰连声,直摔出
去,只撞得一排长窗尽皆稀烂。他穿过大厅,砰的一掌,又
撞飞了中门,见中厅上摆着一桌筵席,史火龙居中而坐。一
干丐帮首领听得大门口喧哗之声,正派人出来查询。张无忌
来得好快,半路上迎住那匆匆出来查问的七袋弟子,劈胸抓
住,便向史火龙掷去。
那财主模样的主人坐在下首,眼见那七袋弟子向席上飞
来,伸臂往那人身上抱去,一抱抱个正着,但觉一股劲力排
山倒海般撞到,脚下急使“千斤坠”,要待稳住身形,不料登
登登连退七八步,背心靠上了大柱,这才停住,双手一松,将
那七袋弟子抛在地下,一口气喘不过来,全身瘫软,倒在柱
边。群丐见此情景,无不骇然。
便在此时,张无忌“咦”的一声,惊喜交加,见圆桌左
首坐着个女少,赫然便是周芷若。她身旁坐着的却是宋青书。
周芷若惊呼一声:“无忌哥哥!”站起身来,身子一晃,便委
顿在地。张无忌吃了一惊,抢上前去俯身抱起。他身子尚未
挺直,背上拍的一声,砰的一响,已被宋青书击了一掌,再
被另外一名丐帮高手打了一拳。
张无忌此时九阳神功早已运遍全身,这一掌一拳打在背
上,掌力拳力尽数卸去。他抱起周芷若,纵身跃回院子,问
道:“义父呢?”周芷若颤声道:“我……我……”张无忌问道:
“他老人家可好吗?”周芷若道:“我给他们点中了穴道……”
张无忌只是关心谢逊,又问:“义父呢?”周芷若道:“不知道
啊,我给他们擒来此处,一直不知义父他老人家的下落。”张
无忌在她腿关节上推拿了几下,将她放在地下。哪知周芷若
被点中穴道的手法甚是特异,他这两下推拿竟不奏效。她双
足着地,却无法站直,两膝一弯,便即坐倒。
群丐纷纷离座,走到阶前。史火龙抱拳道:“阁下便是明
教张教主了?”张无忌心想他是一帮之主,倒不可失了礼数,
当下抱拳还礼,说道:“不敢。在下擅闯贵帮总舵,还乞史帮
主恕过无礼之罪。”史火龙道:“张教主近年来名震江湖,在
下如雷……这个贯耳,今日见到老兄身手,果然厉害得紧,嘿
嘿,佩服,佩服”张无忌道:“在下来得鲁莽,倒教史帮主见
笑了。我义父金毛狮王在哪里?请他老人家出来相见。”
史火龙脸上一红,随即哈哈一笑,说道:“张教主年纪轻
轻,说话却如此阴损。我们一番好意,请谢狮王来……来那
个……喝一杯酒,哪知谢狮王不告而别,还下重手伤了敝帮
八名弟子,他奶奶的,这笔帐不知如何算法?却要请张教主
来打打算盘了。”
张无忌一怔,心想:“那八名丐帮弟子果是我义父以重手
拳所杀。看来他老人家确已不在此间,但到了何处呢?”便道:
“这位周姑娘呢?贵帮又为甚么将她囚禁在此?”史火龙一怔,
道:“这个……”陈友谅插口道:“人道明教张无忌武功虽强,
却是个蛮不讲理的小魔头……哈哈……”张无忌沉着脸道:
“怎样?”陈友谅道:“今日一见,嘿嘿,果然是树的影儿,人
的名儿,半点也不错。”张无忌道:“我怎么蛮不讲理了?”
陈友谅道:“这位周姑娘乃峨嵋派掌门,名门正派的首脑
人物,跟贵教旁门左道之士又有甚么干系?这位宋青书兄弟
是武当派后起之秀。他和周姑娘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当真
是门当户对,一双两好。他二人双双路过此间,丐帮邀他二
位作客,共饮一杯,何以明教教主竟来横加干预?真是好笑
啊好笑!”群丐随声附和,哈哈大笑。
张无忌道:“若说周姑娘是你们客人,何以你们又点了她
的穴道?”
陈友谅道:“周姑娘一直好好的在此饮酒,谈笑自若,谁
说是点了她的穴道?丐帮和峨嵋派渊源极深,世代交好。峨
嵋派创派师祖郭女侠,是敝帮上代黄帮主的亲生女儿。敝帮
上代耶律帮主是郭女侠的亲姊夫。武林中若非乳臭小儿的无
知之辈,这些史实总该知晓。我们丐帮岂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