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空之声,比之强弓发硬弩
更加厉害。当他先前抱起殷离之时,抹去了唇上粘着的胡子,
金花婆婆已看清楚他面目,哪料得这少年的内力竟如此深厚,
不敢伸手去接,急忙伏地而避。三朵金花贴着她背心掠过,将
她布衫后心撕去了三条大缝,只吓得她心中乱跳,头也不回
的去了。
张无忌伸手抱起殷离,忽听得赵敏一声痛哼,弯下了腰,
双手按住小腹,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只见她手上满是鲜
血,手指缝中尚不住有血渗出,原来适才这一招“天地同
寿”,毕竟还是刺伤了小腹。张无忌大惊失色,忙问:“伤得
重么?”只听得妙风使在尖针阵中欢呼:“找到了,找到了!”
赵敏道:“别管我!快走,快走!”
张无忌伸臂将她抱起,疾往山下奔去。赵敏道:“到船上!
开船逃走。”张无忌应道:“是!”一手抱着殷离,一手抱着赵
敏,急驰下山。谢逊跟在身后,暗自惊异:“这少年恁地了得,
手中抱着二人,仍是奔行如此迅速。”张无忌心乱如麻,手中
这两个少女只要有一个伤重不救,都是毕生大恨,幸好觉到
二人身子温暖,并无逐渐冷去之象。
波斯三使找到圣火令后,随后追来,但这三人的轻功固
然不及张无忌,比之谢逊也大为不如。张无忌将到船边,高
声叫道:“绍敏郡主有令:众水手张帆起锚,急速预备开航!”
待得他和谢逊跃上船头,风帆已然升起。
那艄公须得赵敏亲口号令,上前请示。赵敏失血过多,只
低声道:“听……听张公子号令……便是……”那艄公转舵开
船,待得波斯三使追到岸边,海船离岸早已数十丈了。
张无忌将赵敏和殷离并排在船舱之中,小昭在旁相助,解
开二人衣衫,露出伤口。张无忌检视二人伤势,见赵敏小腹
上剑伤深约半寸,流血虽多,性命决可无碍。殷离那三朵金
花却都中在要害,金花婆婆下手极重,是否能救,实在难说,
当下给二人敷药包扎。殷离早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赵敏
泪水盈盈,张无忌问她觉得如何,她只是咬牙不答。
谢逊道:“曾少侠,谢某隔世为人,此番不意回到中土,
尚能结识你这位义气深重的朋友,实是意外之喜。”
张无忌扶他坐在舱中椅上,伏地便拜,哭道:“义父,孩
儿无忌不孝,没能早日前来相接,累义父受尽辛苦。”谢逊大
吃一惊,道:“你……你说甚么?”张无忌道:“孩儿便是张无
忌。”谢逊如何能信,只道:“你……你说甚么?”
张无忌道:“拳学之道在凝神,意在力先方制胜……”滔
滔不绝的背了下去,每一句都是谢逊在冰火岛上所授予他的
武功要诀。背得二十余句后,谢逊惊喜交集,抓住他的双臂,
道:“你……你当真便是我那无忌孩儿?”
张无忌站起身来,搂住了他,将别来情由,拣要紧的说
了一些,自己已任明教教主之事却暂且不说,以免义父叙教
中尊卑,反向自己行礼。谢逊如在梦中,此时不由得他不信,
只是翻来覆去的说道:“老天爷开眼,老天爷开眼!”
猛听得后梢上众水手叫道:“敌船追来啦!”
张无忌奔到后梢望时,只见远远一艘大船五帆齐张,乘
风追至。黑夜之中瞧不见敌船船身,那五道白帆却是十分触
目。张无忌望了一会,见敌船帆多身轻,越逼越近,心下焦
急,不知如何是好,暗想只有让波斯三使上船,跟他们在船
舱之中相斗,当可借着船舱狭窄之便,使三人不易联手、于
是将赵敏和殷离移在一旁,到甲板上提了两只大铁锚来,放
在舱中,作为障碍,逼令波斯三使各自为战。
布置方定,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船身猛烈一侧,跟着
半空中海水倾泻,直泼进舱来。后梢水手高声大叫:“敌船开
炮!敌船开炮!”这一炮打在船侧,幸好并未击中。
赵敏向张无忌招了招手,低声道:“咱们也有炮!”
这一言提醒了张无忌,当即奔上甲板,指挥众水手搬开
炮上的掩蔽之物,在大炮中装上火药铁弹,点烧药绳,砰的
一声,炮还轰了过去。但这些水手都是赵敏手下的武士所乔
装,武功不弱,发炮海战却是一窍不通,这一炮轰将出去,落
在两船之间,水柱激起数丈,敌船却晃也不晃。但这么一来,
敌船见此间有炮,便不敢十分逼近。过不多时,敌船又是一
炮轰来,正中船头,船上登时起火。
张无忌忙指挥水手提水救火,忽见上层舱中又冒出一个
火头来,他双手各提一大桶水,踢开舱门,直泼进去,将火
头浇灭了。烟雾中只见一个女子横卧榻上,正是周芷若,全
身都已湿透,张无忌抛下水桶,抢进房去,忙问:“周姑娘,
你没事么?”
周芷若满头满脸都是水,模样甚是狼狈,危急万分之中,
见到他突然出现,惊异无比。她双手一动,呛啷啷一声响,原
来手脚均被金花婆婆用铐镣铁链锁着。张无忌奔到下层舱中
取过倚天剑来,削断铐镣。
周芷若道:“张教主,你……你怎么会到这里?”张无忌
还未回答、船身突然间激烈一震。她足下一软,直扑在张无
忌怀里。张无忌忙伸手扶住,窗外火光照耀,只见她苍白的
脸上飞起两片红晕,再点缀着一点点水珠,清雅秀丽,有若
晓露水仙。张无忌定了定神,说道:“咱们到下面船舱去。”
两人刚走出舱门,只觉座船不住的团团打转,原来适才
间敌船一炮打来,将船舵打得粉碎,连舵手也堕海而死。
那艄公急了,亲自去装火药发炮,只盼一炮将敌船打沉,
不住在炮筒中装填火药,用铁棍捣得实实的,绞高炮口,点
燃了药绳。蓦地里红光一闪,震天价一声大响,钢铁飞舞、大
炮登时震得粉碎,艄公和大炮旁的众水手个个炸得血肉横飞。
只因艄公一味求炮力威猛,火药装得多了数倍,反将大炮炸
碎了。
张无忌和周芷若刚走上甲极,但见船上到处是火,转眼
即沉,一瞥眼见左舷边缚着一条小船,叫道:“周姑娘,你跳
进小船去……”这时小昭抱着殷离,谢逊抱着赵敏,先后从
下层舱中出来。原来适才这么一炸,船底裂了一个大洞,海
水立时涌了进来。
张无忌待谢逊、小昭坐进小船,挥剑割断绑缚的绳索,拍
的一响,小船掉入了海中。张无忌轻轻一跃,跳入小船,抢
过双桨,用力划动。
这时那战船烧得正旺,照得海面上一片通红。张无忌全
力扳浆,心想只须将小船划到火光照不到处,波斯三使没见
到小船,必以为众人数尽葬身大海,就此不再追赶。谢逊抄
起一条船板帮着划水。小船在海面迅速滑行,顷刻间出了火
光圈外。只听那大战船轰隆轰隆猛响,船上装着的火药不住
爆炸。波斯船不敢靠近,远远停着监视。赵敏携来的武士中
有些识得水性,泅水游向敌船求救,都被波斯船上人众发箭
射死在海中。
张无忌和谢逊片刻也不敢停手,若在陆地被波斯三使追
及,尚可决一死战。这时在茫茫大海之中,敌船只须一炮轰
来,就算打在小船数丈以外,波浪激荡,小船也非翻不可,好
在二人都内力悠长,直划了半夜,也不疲累。
到得天明,但见满天乌云,四下里都是灰蒙蒙的浓雾。张
无忌喜道:“这大雾来得真好,只须再有半日,敌人无论如何
也找咱们不到的了。”
不料到得下午,狂风忽作,大雨如注。小船被风吹得向
南飘浮。其时正当隆冬,各人身上衣衫尽湿,张无忌和谢逊
内力深厚,还不怎样,周芷若和小昭被北风一吹,忍不住牙
关打战。但小船上一无所有,谁也无法可想。这时木桨早已
收起不划,四人除下八只鞋子,不住手的舀起舱中所积雨水
倒入海中。
谢逊终于会到张无忌,心情极是畅快,眼前处境虽险,却
毫不在意,骂天叱海,在大雨中高声谈笑。小昭天真烂漫,也
是言笑晏晏。只有周芷若始终默不作声,偶尔和张无忌目光
相接,立即便转头避开。
谢逊说道:“无忌,当年我和你父母一同乘海船出洋,中
途遇到风暴,那可比今日厉害得多了。我们后来上了冰山,以
海豹为食。只不过当日吹的是南风,把我们送到了极北的冰
天雪地之中,今日吹的却是北风。难道老天爷瞧着谢逊不顺
眼,要再将我充军到南极仙翁府上,去再住他二十年么?哈
哈,哈哈!”他大笑一阵,又道:“当年你父母一男一女,郎
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你却带了四个女孩子,那是怎么一
回事啊?哈哈,哈哈!”
周芷若满脸通红,低下了头。小昭却神色自若,说道:
“谢老爷子,我是服侍公子爷的小丫头,不算在内。”赵敏受
伤虽然不轻,却一直醒着,突然说道:“谢老爷子,你再胡说
八道,等我伤势好了,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谢逊伸了伸舌头,笑道:“你这女孩子倒厉害。”他突然
收起笑容,沉吟道:“嗯,昨晚你拚命三招,第一招是昆仑派
的‘玉碎昆冈’,第二招是崆峒派的‘人鬼同途’,第三招是
甚么啊,老头子孤陋寡闻,可听不出来了。”
赵敏暗暗心惊:“怪不得金毛狮王当年名震天下,闹得江
湖上天翻地覆。他双目不能视物,却能猜到我所使的两记绝
招,当真是名不虚传。”便道:“这第三招是武当派的‘天地
同寿’,似乎是新创招数,难怪老爷子不知。”语气甚是恭敬。
谢逊叹道:“你出全力相救无忌,当然很好,可是又何必拚命,
又何必拚命?”赵敏道:“他……他……”说到此处,顿了一
顿,心中迟疑下面这句话是否该说,终于忍不住哽咽道:“他
……谁叫他这般情致缠绵的……抱着……抱着殷姑娘。我是
不想活了!”说完这句话,已是泪下如雨。
四人听这位年轻姑娘竟会当众吐露心事,无不愕然,谁
也没想到赵敏是蒙古女子,要爱便爱,要恨便恨,并不忸怩
作态,本和中土深受礼教陶冶的女子大异,加之扁舟浮海,大
雨淋头,每一刻都能舟覆人亡,当此生死系于一线之际,更
是没了顾忌。
张无忌听了赵敏这句话,不由得心神激荡:“赵姑娘本是
我的大敌,这次我随她远赴海外,主旨乃在迎接义父,哪想
到她对我竟是一往情深如此。”情不自禁,伸过手去握住了她
手,嘴唇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下次无论如何不可以再这样
了。”
赵敏话一出口,便好生后悔,心想女孩儿家口没遮拦,这
种言语如何可以自己说将出来,岂不是教他轻贱于我?忽听
他如此深情款款的叮嘱,不禁又惊又喜,又羞又爱,心下说
不出的甜蜜,自觉昨晚三次出生入死,今日海上飘泊受苦,一
切都不枉了。
大雨下了一阵,渐渐止歇,浓雾却越来越重,蓦地里刷
的一声,一尾三十来斤的大鱼从海中跃将起来。谢逊右手伸
出,五指插入鱼腹,将那鱼抓入船中,众人都是喝一声彩。小
昭拔出长剑,将大鱼剖腹刮鳞,切成一块块地。各人实在饿
了,虽然生鱼腥味极重,只得勉强吃了些。谢逊却是吃得津
津有味,他荒岛上住了二十余年,甚么苦也吃过了,岂在乎
区区生鱼?何况生鱼肉只须多嚼一会,惯了鱼腥气息之后,自
有一股鲜甜的味道。
海上波涛渐渐平静,各人吃鱼后闭上眼睛养神,昨天这
一日一晚的激斗,委实累得心力交疲,周芷若和小昭虽未出
手接战,但所受惊吓也当真不小。大海轻轻晃着小舟,有如
摇篮,舟中六人先后入睡。
这一场好睡,足足有三个多时辰。谢逊年老先醒,耳听
得五个青年男女呼吸声和海上风声轻相应和。赵敏和殷离受
伤之后,气息较促,周芷若却是轻而漫长。张无忌一呼一吸
之际,若断若续,竟无明显分界,谢逊暗暗惊异:“这孩子内
力之深,实是我生平从所未遇。”小昭的呼吸一时快,一时慢,
所练显是一门极特异的内功,谢逊眉头一皱,想起一事,心
道:“这可奇了,难道这孩子竟是……”
忽听得殷离喝道:“张无忌,你这小子,干么不跟我上灵
蛇岛去?”张无忌、赵敏、周芷若、小昭等被她这么一喝,都
惊醒了。只听她又道:“我独个儿在岛上寂寞孤单……你干么
不肯来陪我?我这么苦苦的想念你,你……你在阴世,可也
知道吗?”
张无忌伸手摸她的额头,着手火烫,知她重伤后发烧,说
起胡话来了。他虽医术精湛,但小舟中无草无药,实是束手
无策,只得撕下一块衣襟,浸湿了水,贴在她额头。
殷离胡话不止,忽然大声惊喊:“爹爹,你……你别杀妈
妈,别杀妈妈!二娘是我杀的,你只管杀我好了,跟妈妈毫
不相干……妈妈死啦,妈妈死啦!是我害死了妈妈!呜呜呜
呜……”哭得十分伤心。张无忌柔声道:“蛛儿,蛛儿,你醒
醒。你爹不在这儿,不用害怕。”殷离怒道:“是爹爹不好,我
才不怕他呢!他为甚么娶二娘、三娘?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妻
子难道不够么?爹爹,你三心两意,喜新弃旧,娶了一个女
人又娶一个,害得我妈好苦,害得我好苦!你不是我爹爹,你
是负心男儿,是大恶人!”
张无忌惕然心惊,只吓得面青唇白。原来他适才间刚做
了一个好梦,梦见自己娶了赵敏,又娶了周芷若。殷离浮肿
的相貌也变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在白天从来
不敢转的念头,在睡梦中忽然都成为事实,只觉得四个姑娘
人人都好,自己都舍不得和她们分离。他安慰殷离之时,脑
海中依稀还存留着梦中带来的温馨甜意。
这时他听到殷离斥骂父亲,忆及昔日她说过的话,她因
不忿母亲受欺,杀死了父亲的爱妾,自己母亲因此自刎,以
致舅父殷野王要手刃亲生女儿。这件惨不忍闻的伦常大变,皆
因殷野王用情不专、多娶妻妾之故。他向赵敏瞧了一眼,情
不自禁的又向周芷若瞧了一眼,想起适才的绮梦,深感羞惭。
只听殷离咕里咕噜的说了些呓语,忽然苦苦哀求起来:
“无忌,求你跟我去啊,跟我去罢。你在我手背上这么狠狠的
咬了一口,可是我一点也不恨你。我会一生一世的服侍你、体
贴你,当你是我的主人。你别嫌我相貌丑陋,只要你喜欢,我
宁愿散了全身武功,弃去千蛛剧毒,跟我初见你时一模一样
……”这番话说得十分的娇柔婉转,张无忌哪想到这表妹行
事任性,喜怒不定,怪僻乖张,内心竟是这般的温柔。只听
她又道:“无忌,我到处找你,走遍了天涯海角,听不到你的
讯息,后来才知你已在西域堕崖身亡,我伤心得真不想活了。
我在西域遇到了一个少年曾阿牛,他武功既高,人品又好,他
说过要娶我为妻。”
赵敏、周芷若、小昭三人都知道曾阿牛便是张无忌的化
名,一齐向他瞧去。
张无忌满脸通红,狼狈之极,在这三个少女异样的目光
注视之下,真恨不得跳入大海,待殷离清醒之后这才上来。
只听殷离喃喃又道:“那个阿牛哥哥对我说:‘姑娘,我
诚心诚意,愿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我不配。’他说:‘从今
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
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
保护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乐,忘去了从前的苦处。’无忌,
这个阿牛哥哥的人品可比你好得多啦,他的武功比甚么峨嵋
的灭绝师太都强。可是我心中已有了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小鬼,
便没答应跟他。你短命死了,我便给你守一辈子的活寡。无
忌,你说,阿离待你好不好啊?当年你不睬我,而今心里可
后悔不后悔啊?”
张无忌初时听她复述自己对她所说的言语,只觉十分尴
尬,但后来越听越是感动,禁不住泪水涔涔而下。这时浓雾
早已消散,一弯新月照在舱中,殷离侧过了身子,只见到她
苗条的背影。
只听她又轻声说道:“无忌,你在幽冥之中,寂寞么?孤
单么?我跟婆婆到北海冰火岛上去找到了你的义父,再要到
武当上去扫祭你父母的坟墓,然后到西域你丧生的雪峰上跳
将下去,伴你在一起。不过那要等到婆婆百年之后,我不能
先来陪你,撇下她孤零零的在世上受苦。婆婆待我很好,若
不是她救我,我早给爹爹杀了。我为了你义父,背叛婆婆,她
一定恨我得紧,我可仍要待她很好。无忌,你说是不是呢?”
这些话便如和张无忌相对商量一般。在她心中,张无忌早已
是阴世为鬼,这般和一个鬼魅温柔软语,海上月明,静夜孤
舟,听来凄迷万状。
她接下去的说话却又是东一言,西一语的不成连贯,有
时惊叫,有时怒骂,每一句却都吐露了心中无穷无尽的愁苦。
这般乱叫乱喊了一阵,终于声音渐低,慢慢又睡着了。
五人相对不语,各自想着各人的心事,波涛轻轻打着小
舟,只觉清风明月,万古常存,人生忧患,亦复如是,永无
断绝。
忽然之间,一声声极轻柔、极缥缈的歌声散在海上:“到
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
滔逝水。”却是殷离在睡梦中低声唱着小曲。
张无忌心头一凛,记得在光明顶上秘道之中,出口被成
昆堵死,无法脱身,小昭也曾唱过这个曲子,不禁向小昭望
去。月光下只见小昭正自痴痴的瞧着自己。
三十东西永隔如参商
殷离唱了这几句小曲,接着又唱起歌来,这一回的歌声
却是说不出的诡异,和中土曲子浑不相同,细辨歌声,辞意
也和小昭所唱的相同:“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
所终!”她翻翻覆覆唱着这两句曲子,越唱越低,终于歌声随
着水声风声,消没无踪。
各人想到生死无常,一人飘飘入世,实如江河流水,不
知来自何处,不论你如何英雄豪杰,到头来终于不免一死,飘
飘出世,又如清风之不知吹向何处。张无忌只觉掌里赵敏的
纤指寒冷如冰,微微颤动。
谢逊忽道:“这首波斯小曲,是韩夫人教她的,二十余年
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光明顶上也曾听到过一次。唉,想不到
韩夫人绝情如此,竟会对这孩子痛下毒手。”
赵敏问道:“老爷子,韩夫人怎么会唱波斯小曲,这是明
教的歌儿么?”
谢逊道:“明教传自波斯,这首波斯曲子跟明教有些渊源,
却不是明教的歌儿。这曲子是两百多年前波斯一位最著名的
诗人峨默做的,据说波斯人个个会唱。当日我听韩夫人唱了
这歌,颇受感触,问起此歌来历,她曾详细说给我听。
“其时波斯大哲野芒设帐授徒,门下有三个杰出的弟子:
峨默长于文学,尼若牟擅于政事,霍山武功精强。三人意气
相投,相互誓约,他年祸福与共,富贵不忘。后来尼若牟青
云得意,做到教主的首相。他两个旧友前来投奔,尼若牟请
于教主,授了霍山的官职。峨默不愿居官,只求一笔年金,以
便静居研习天文历数,饮酒吟诗。尼苦牟一一依从,相待甚
厚。
“不料霍山雄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阴谋叛变。事败后
结党据山,成为威震天下的一个宗派首领。该派专以杀人为
务,名为依斯美良派,当十字军之时,西域提起‘山中老
人’霍山之名,无不心惊色变。其时西域各国君王丧生于
‘山中老人’手下者不计其数。韩夫人言道,极西海外有一大
国,叫做英格兰,该国国王爱德华得罪了山中老人,被他遣
入行刺。国王身中毒刃,幸得王后舍身救夫,吸去伤口中毒
液,国王方得不死。霍山不顾旧日恩义,更遣人刺杀波斯首
相尼若牟。首相临死时口吟峨默诗句,便是这两句‘来如流
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了。韩夫人又道,后来
‘山中老人’一派武功为波斯明教中人习得。波斯三使武功诡
异古怪,料想便出于这山中老人。”
赵敏道:“老爷子,这个韩夫人的性儿,倒像那山中老人
你待她仁至义尽,她却阴谋加害于你。”谢逊叹道:“世人以
怨报德,原是寻常得紧,岂足深怪?”
赵敏低头沉吟半晌,说道:“韩夫人位列明教四王之首,
武功却不见得高于老爷子啊。昨晚与波斯三使动手之际,她
何以又不使千蛛万毒手的毒招?”谢逊道:“千蛛万毒手?韩
夫人不会使啊。似她这等绝色美人,爱惜容颜过于性命,怎
肯练这门功夫?”
张无忌、赵敏、周芷若等都是一怔,心想金花婆婆相貌
丑陋,从她目前的模样瞧来,即使再年轻三四十岁,也决计
谈不上“绝色美人”四字,鼻低唇厚、四方脸蛋、耳大招风,
这面型是决计改变不来的,赵敏笑道:“老爷子,我瞧金花婆
婆美不到哪里去啊”
谢逊道:“甚么?紫衫龙王美若天仙,二十余年前乃是武
林中第一美人,就算此时年事已高,当年风姿仍当仿佛留存
……唉,我是再也见不到了。”
赵敏听他说得郑重,隐约觉得其中颇有蹊跷,这个丑陋
佝偻的病妪,居然是当年武林中的第一美人,说甚么也令人
难以置信,问道:“老爷子,你名震江湖,武功之高,那是不
消说的了。白眉鹰王自创教宗,与六大门派分庭抗礼,角逐
争雄逾二十年。青翼蝠王神出鬼没,那日在万安寺中威吓于
我,要毁我容貌,此后思之,常有余悸。金花婆婆武功虽高,
机谋虽深,但要位列三位之上,未免不称,却不知是何缘故?”
谢逊道:“那是殷二哥、韦四弟和我三人心甘情愿让她
的。”
赵敏道:“为甚么?”突然格格一笑,说道:“只因为她是
天下第一美人,英雄难过美人关,三位大英雄都甘心拜服于
石榴裙下么?”她是番邦女子,不拘尊卑之礼,心中想到,便
肆无忌惮的跟谢逊开起玩笑来。
谢逊竟不着恼,叹道:“甘心拜服于石榴裙下的,岂止三
人而已?其时教内教外,盼获黛绮丝之青睐者,便说一百人,
只怕也说得少了。”赵敏道:“黛绮丝?那便是韩夫人么?这
名字好怪?”谢逊道:“她来自波斯,这是波斯名字。”
张无忌、赵敏、周芷若都吃了一惊,齐声道:“她是波斯
人么?”
谢逊奇道:“难道你们都瞧不出来?她是中国和波斯女子
的混种,头发和眼珠都是黑的,但高鼻深目,肤白如雪,和
中原女子大异,一眼便能分辨。”
赵敏道:“不,不!她是塌鼻头,眯着一对小眼,跟你所
说的全然不同。张公子,你说是不是?”张无忌道:“是啊。难
道她也像苦头陀一样,故意自毁容貌?”
谢逊问道:“苦头陀是谁?”张无忌道:“便是明教的光明
右使范遥。”当下将范遥自毁容貌、到汝阳王府去卧底之事简
略说了。谢逊叹道:“范兄此举,苦心孤诣,大有功于本教,
实非常人所能。唉,这一半也可说是出于韩夫人之所激啊。”
赵敏道:“老爷子,你别卖关子了,从头至尾说给我们听
罢。”
谢逊“嗯”了一声,仰头向天,出神了半晌,缓缓说道:
“二十余年前,那时明教在阳教主统领之下,好生兴旺。这日
光明顶上突然来了三个波斯胡人,手持波斯总教教主手书,谒
见阳教主。信中言道,波斯总教有一位净善使者,原是中华
人氏,到波斯后久居其地,入了明教,颇建功勋,娶了波斯
女子为妻,生有一女。这位净善使者于一年前逝世,临死时
心怀故土,遗命要女儿回归中华。总教教主尊重其意,遣人
将他女儿送来光明顶上。盼中土明教善予照拂。阳教主自是
一口答应,请那女子进来。那少女一进厅堂,登时满堂生辉,
但见她容色照人,明艳不可方物。当她向阳教主盈盈下拜之
际,大厅上左右光明使、三法王、五散人、五行旗使,无不
震动。护送她来的三个波斯人在光明顶上留了一宵,翌日便
即拜别。这位波斯艳女黛绮丝便在光明顶上住了下来。”
赵敏笑道:“老爷子,那时你对这位波斯艳女便深深钟情
了,是不是?不用害羞,老老实实的说出来罢。”谢逊摇头道:
“不!那时我正当新婚,和妻子极是恩爱,妻子又怀了孕。我
怎会另生他念?”赵敏“哦”了一声,暗悔失言,她知谢逊的
妻儿均为成昆所杀,这时无意间提起,不免引起他伤心,忙
道:“对啦,对啦!怪不得韩夫人说,当年她嫁与银叶先生,
光明顶上人人反对,只有阳教主和你仍然待她很好。想来阳
教主的夫人不但是位美人儿,而且为人厉害,将丈夫收得服
服帖帖。”
谢逊道:“阳教主慷慨豪侠,黛绮丝的年纪尽可做得他女
儿。何况波斯总教教主托他照拂,阳教主持她自是仁至义尽,
决无他念。阳教主夫人是我师父成昆的师妹,是我师姑。阳
教主对夫人是十分爱重的。”成昆杀他全家,虽然在他心底仇
恨愈久愈深,但提到成昆的名字之时,却只淡淡的一言带过,
便与说到一个常人无异。
赵敏道:“苦头陀范遥据说年轻时是个美男子,他对黛绮
丝定是十分倾心的了?”
谢逊点头道:“那是一见钟情,终于成为铭心刻骨的相思。
其实何止范兄如此,见到黛绮丝之美色而不动心的男子只怕
很少。不过明教教规严峻,人人以礼自持,就有谁对黛绮丝
致思慕之忱的,也都是未婚男子。哪知黛绮丝对任何男子都
是冷若冰霜,丝毫不假辞色,不论是谁对她稍露情意,便被
她痛斥一顿,令那人羞愧无地,难以下台。我师姑阳夫人有
意撮合,想要她与范遥结为夫妻。黛绮丝一口拒绝,说到后
来,她竟当众横剑自誓,说道她是决计不嫁人的,如要逼她
婚嫁,她宁死不屈。这么一来,众人的心也都冷了。
“过了半年,有一天海外灵蛇岛来了一人,自称姓韩,名
叫千叶,是阳教主当年仇人的儿子,上光明顶来是为父报仇。
众人见这姓韩的青年貌不惊人,居然敢独上光明顶,来向阳
教主挑战,无不哈哈大笑。但阳教主却神色郑重,接以大宾
之礼,大排筵席的款待。宴后向众兄弟说起情由,原来阳教
主当年和他父亲一言不合动手,以一掌‘大九天手’击得他
父亲重伤,跪在地下,站不起身。当时他父亲言道,日后必
报此仇,只是知道自己武功已无法再进。将来不是叫儿子来,
便是叫女儿来。阳教主道: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他必奉让
三招。那人道:招是不须让的,但如何比武,却要他子女选
定。阳教主当时便答允了。事过十余年,阳教主早没将这事
放在心上,哪知这姓韩的竟然遣他儿子到来。
“众人都想: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此人竟敢孤身上光明
顶来,必有惊人的艺业,但阳教主武功之高,几已说得上当
世无敌,除了武当派张三丰真人,谁也未必胜得他一招半式。
这姓韩的能有多大年纪,便有三个五个同时齐上,阳教主也
不会放在心上。所担心的只是不知他要出甚么为难的题目。
“第二天,那韩千叶当众说明昔日约言,先把言语挤住阳
教主,令他无从食言,然后说了题目出来。他竟是要和阳教
主同入光明顶的碧水寒潭之中一决胜负。
“他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惊得呆了。碧水寒潭冰冷澈骨,
纵在盛暑,也向来无人敢下。何况其时正当隆冬?阳教主武
功虽高,却不识水性,这一下到碧水寒潭之中,不用比武,冻
也冻死了,淹也淹死了。当时圣火厅中,群雄齐声斥责。”
张无忌道:“这件事当真为难得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
马难追。阳教主当年曾答允过那姓韩的,比武的方法由他子
女选择,这韩千叶前辈选定水战,按理说阳教主无法推托。”
赵敏反握他手掌,捏了一捏,轻轻笑道:“是啊,大丈夫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明教教主何等身分,岂能食言而肥,失
信于天下?答允了人家的事,总当做到。”
她这话说的是张无忌。再提一下二人之间的誓约,谢逊
却哪里知道,说道:“正是如此,当日韩千叶朗声说道:‘在
下孤身上得光明顶来,原没盼望能活着下山。众位英雄豪杰
尽可将在下乱刀分尸,除了明教之外,江湖上谁也不会知晓。
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杀了区区一人,有何足道?各位要杀,
上来动手便是。’众人一听,倒不能再说甚么了。
“阳教主沉吟半晌,说道:‘韩兄弟,在下当年确与令尊
有约。好汉子光明磊落,这场比武是在下输了。你要如何处
置,悉听尊便。’韩千叶手腕一翻,亮出一柄晶光灿烂的匕首,
对准自己心脏,说道:‘这匕首是先父遗物,在下只求阳教主
向这匕首磕上三个响头。’群雄一听,无不愤怒,堂堂明教教
主,岂能受此屈辱?但阳教主既然认输,按照江湖规矩,不
能不由对方处置。眼前情势已十分明白,韩千叶此番拚死而
来,受了阳教主这三个头后,他势必立即以匕首往自己心口
一插,以免死于明教群豪手下。
“霎时之间,大厅中竟无半点声息。光明左右使逍遥二仙、
白眉鹰王殷二哥、彭莹玉和尚等人,平素均是足智多谋,但
当此难题,却也都一筹莫展。韩千叶此举,明明是要逼死阳
教主,以雪父亲当年重伤跪地之辱,然后自杀。
“便在这紧迫万分之际,黛绮丝忽然越众而前,向阳教主
道:‘爹爹,他人生了个好儿子,你难道便没生个好女儿?这
位韩爷为他父亲报仇,女儿就代爹爹接他招数。上一代归上
一代,下一代归下一代,不可乱了辈份。’众人都是一愕:
‘怎么她叫阳教主作爹爹?’但即会意:‘她冒充教主的女儿。
要解此困厄。’均想:‘瞧她这般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模样,不
知是否会武?就算会武,也必不高,至于入碧水寒潭水战,更
加不必谈起。’
“阳教主尚未回答,韩千叶已冷笑道:‘姑娘要代父接招,
亦无不可。倘若姑娘输了,在下仍要阳教主向先父的匕首磕
三个头。’他眼见黛绮丝既美且弱,哪里将她放在眼下?黛绮
丝道:‘倘若尊驾输了呢?’韩千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黛绮丝道:‘好!咱们便去碧水寒潭!’说着当先便行。阳教
主忙摇手道:‘不可!此事不用你牵涉在内。’黛绮丝道:‘爹
爹,你不用操心。’跟着便盈盈拜了下去。这一拜,便算拜了
阳教主为义父。
“阳教主见她显是满有把握,而除此以外,实在亦无他法,
只得听她主张。当下众人一齐来到山阴的碧水寒潭。其时北
风正烈,只到潭边一站,已然寒气逼人,内力稍差的便已觉
得不大受用。潭水早已结成厚冰,望下去碧沉沉地,深不见
底。
“阳教主心想不该要黛绮丝为他送命,昂然道:‘乖女儿,
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我来接韩兄的高招。’说着除下外袍,
取出一柄单刀,他是决意往潭中一跳,从此不再起来了。黛
绮丝微微一笑,说道:‘爹爹,女儿从小在海边长大,精熟水
性。’说着抽出长剑,飞身跃入潭中,站在冰上,剑尖在冰上
划了个径长两尺的圆圈,左足踏上,擦的一声轻响,已踏陷
那块圆冰,身子沉入了潭中。”
其时海上寒风北来,拂动各人的衣衫。谢逊说道:“当时
碧水寒潭之畔的情景,今日回想,便如是昨天刚过的事一般。
黛绮丝那日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衫,她在冰上这么一站,当
真胜如凌波仙子,突然间无声无息的破冰入潭,旁观群豪,无
不惊异。那韩千叶见到她入水的身手,脸上狂傲之色登时收
起,手执匕首,跟着跃入了潭中。
“那碧水寒潭色作深绿,从上边望不到二人相斗的情形,
但见潭水不住晃动。过了一会,晃动渐停,但不久潭水又激
荡起来。明教群豪都极为担心,眼见他二人下潭已久,在水
底岂能长久停留?又过一会,突然一缕殷红的鲜血从绿油油
的潭水中渗将上来。众人更是忧急,不知是不是黛绮丝受了
伤。蓦地里忽喇一声响,韩千叶从冰洞中跳了上来,不住的
喘息。众人见他先上,一齐大惊,齐问:‘黛绮丝呢?黛绮丝
呢?’只见他空着双手,他那柄匕首却插在他右胸,两边脸颊
上各划着一条长长的伤痕。
“众人正惊异闹,黛绮丝犹似飞鱼出水,从潭中跃上,长
剑护身,在半空中轻飘飘的转了个圈子,这才落在冰上。群
雄欢声大作。阳教主上前握住了她手,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谁
都料想不到,这样千娇百媚的一个姑娘,水底功夫竟这般了
得。黛绮丝向韩千叶瞧了一眼,说道:‘爹爹,这人水性不差,
念他为父报仇的孝心,对教主无礼之罪,便饶过了罢?’阳教
主自然答允,命神医胡青牛替他疗伤。
“当晚光明顶上大排筵席,人人都说黛绮丝是明教的大功
臣,若非她挺身出来解围,阳教主一世英名付于流水。当下
安排职司,阳夫人赠了她个‘紫衫龙王’的美号,和鹰王、狮
王、蝠王三王并列。我们三王心甘情愿让她位列四王之首。她
此日这场大功,可将三王过去的功绩都盖下去了。后来我们
三个护教法王和她兄妹相称,她便叫我‘谢三哥’。
“不料碧水寒潭这一战,结局竟大出各人意料之外。韩千
叶虽然败了,不知如何,竟然赢得了黛绮丝的芳心。想是她
每日前去探伤,病榻之畔,因怜生爱,从歉种情,等到韩千
叶伤愈,黛绮丝忽然禀明教主,要嫁与此人。
“各人听到这个讯息,有的伤心失望,有的愤恨填膺。这
韩千叶当日逼得本教自教主以下人人狼狈万状,本教的护教
法王岂能嫁与此人?有些脾气粗暴的兄弟当面便出言侮辱。黛
绮丝性子刚烈,仗剑站在厅口,朗声说道:‘从今而后,韩千
叶已是我的夫君。哪一位侮辱韩郎,便来试试紫衫龙王长剑!’
众人见事已如此,只有恨恨而散。
“她与韩千叶成婚,众兄弟中倒有一大半没去喝喜酒。只
有阳教主和我感激她这场解围之德,出力助她排解,使她平
安成婚,没出甚么岔子。但韩千叶想入明教,终以反对的人
太多,阳教主也不便过拂众意。事过不久,阳教主夫妇突然
同时失踪,光明顶上人心惶惶。众人四下追寻之际,有一晚
光明右使范遥竟见韩夫人黛绮丝从秘道之中出来。”
张无忌一凛,道:“她从秘道中出来?”
谢逊道:“不错。明教教规极严,这秘道只有教主一人方
能去得。范遥惊怒之下,上前责问。韩夫人道:‘我已犯了本
教重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当晚群豪大会,韩夫人仍然
只是这几句话。问她入秘道去干甚么,她说她不愿撒谎,却
也不原吐露真相;问她阳教主去了何处,她说一概不知,至
于私入秘道之事,一人作事一身当,多说无益。按理她不是
自刎,便当自断一肢,但一来范遥旧情不忘,竭力替她遮掩,
二来我在旁说情,群豪才议定罚她禁闭十年,以思己过。哪
知黛绮丝说道:‘阳教主不在此处,谁也管不着我。’”
张无忌问道:“义父,韩夫人私进秘道却是为何?”
谢逊道:“此事说来话长,教中只我一人得知。当时大家
疑心多半与阳教主夫妇失踪之事有关,但我力证绝无牵连。光
明顶圣火厅中,群豪说得僵了,终于韩夫人破门出教,说道
自今而后,再与中土明教没有干系。她是最先例出明教之人,
即日与韩千叶飘然下峰,不知所踪。
“此后教中众兄弟寻觅教主不得,过了数年,为争教主之
位,事情越来越糟。白眉殷二哥竟又下了光明顶,自创天鹰
一教。我苦苦相劝,他坚执不听,哥儿俩竟致翻脸。二十余
年前王盘山天鹰教扬刀立威,金毛狮王赶去踢他场子,一来
冲着屠龙宝刀,二来也为了出一口当年的恶气,存心要给殷
二哥下不了台,让他知道离开明教之后,未必能成甚么气候。
唉,今日思之,却也未免太过意气用事了!”
他长长一声叹息之中,蕴藏着无尽辛酸往事,无数江湖
风波。
各人沉默半晌。赵敏说道:“老爷子,后来金花银叶,威
震江湖,怎地明教中人都认她不出?那银叶先生自必是韩千
叶了,他又怎生中毒毙命?”
谢逊道:“这中间的经过情形,我便毫不知情。想是他夫
妇在江湖上行走之时,尽量避开了明教中人。”张无忌说道:
“不错。金花婆婆从来不与明教中人朝相。六大派围攻明教之
时,她虽到了光明顶上,却不上峰赴援。”
赵敏沉吟道:“可是紫衫龙王姿容绝世,怎能变得如此丑
陋?那又不是脸上有甚么毁损。”谢逊道:“猜想她必是用甚
么巧妙法儿改易了面容。韩夫人一生行事怪僻,其实内心有
说不出的苦处。她毕生在逃避波斯总教来人的追寻,哪知到
头来还是无法逃过。”
张无忌和赵敏齐问:“波斯总教何事寻她?”
谢逊道:“这是韩夫人最大的秘密,本是不该说的。但我
盼望你们回灵蛇岛去救她,却是非说不可了。”赵敏惊道:
“咱们再回灵蛇岛去?斗得过那波斯三使么?”
谢逊不答,自行叙述往事:“数百年来,中土明教的教主
例由男子出任,波斯总教的教主却向来是女子,且是不出嫁
的处女。总教经典中郑重规定,由圣处女任教主,以维护明
教的神圣贞洁。每位教主接任之后,便即选定教中高职人士
的三个女儿,称为‘圣女’。此三圣女领职立誓,游行四方,
为明教立功积德。教主逝世之后,教中长老聚会,汇论三圣
女功德高下,选定立功最大的圣女继任教主。但若此三位圣
女中有谁失却贞操,便当处以焚身之罚,纵然逃至天涯海角,
教中也必遣人追拿,以维圣教贞善……”
他说到这里,赵敏失声道:“难道那韩夫人便是总教三圣
女之一?”
谢逊点头道:“正是!当范遥发见她私入秘道之前,其实
我已先行发觉。韩夫人当我是知己,便将事实真相一一告知。
她在碧水寒潭中与韩千叶相斗,水中肌肤相接,竟然情不自
禁,日后病榻相慰,终成冤孽。她知总教总有一日会遣人前
来追查,只盼为总教立一大功,以赎罪愆。她偷入秘道,为
的是找寻‘乾坤大挪移’的武功心法,此心法总教失落日久,
中土明教却尚有留存。总教遣她前来光明顶,其意便在于此。”
张无忌“啊”的一声,隐隐约约觉得有甚么事情颇为不
妥,但到底何事,一时却想不明白。只听谢逊道:“韩夫人数
次偷入秘道,始终找不到这武功心法。我知悉后郑重告诫,此
事犯我教中大规,实难宽容……”赵敏插嘴道:“啊,我知道
啦。韩夫人破门出教,为的是要继续偷入秘道,她既不是中
土明教中人,再入秘道便不受拘束了。”
谢逊道:“赵姑娘聪明得紧。但光明顶是本教根本重地,
岂容外人任意来去?当时我也猜到了她的用意,韩夫人下山
之后,我亲自守住秘道口,韩夫人曾私自上山三次,每次都
见到我,这才死了这条心。”
谢逊思索片刻,问道:“那波斯三使的服色,和中土明教
可有甚么不同么?”张无忌道:“他们都身穿白袍,袍角上也
绣有红色火焰……嗯,白袍上滚着黑边,这是唯一的小小不
同。”谢逊一拍船舷,说道:“是了。总教教主逝世。西域之
人以黑色为丧服,白袍上镶以黑边,那是服丧。他们要选立
新教主,是以万里迢迢的来到中土,追查韩夫人的下落。”
张无忌道:“韩夫人既是来自波斯,必当知晓波斯三使的
怪异武功,怎地不到一招,便给他们制住?”赵敏笑道:“你
笨死啦。韩夫人是假装的。她要掩饰自己身分,自不能露出
懂得波斯派武功。依我猜想,谢老爷子倘若听从波斯三使的
言语,下手杀她。韩夫人当有脱身之计。”谢逊摇头道:“她
不肯显示自己身分,那是不错。但说被波斯三使打中穴道之
后立即能够脱身,却也未必。她宁可被我一刀杀死,不愿遭
那烈火焚身之苦。”
赵敏道:“我说中土明教是邪教,哪知波斯明教更加邪得
可以。为甚么定要处女来做教主?为甚么要将失贞的圣女烧
死?”谢逊斥道:“小姑娘胡说八道。每个教派都有历代相传
的规矩仪典。和尚尼姑不能婚嫁,不可吃荤,那也不是规矩
么?甚么邪不邪的?”
突然间格格声响,殷离牙关互击,不住寒颤。张无忌一
摸她额头,却仍十分烫手,显是寒热交攻,病势极重,说道:
“义父,孩儿也想回灵蛇岛去。殷姑娘伤势不轻,非觅药救治
不可。咱们尽力而为,便救不得韩夫人,也当救了殷姑娘。”
谢逊道:“不错。这位殷姑娘对你如此情意深重,焉能不救?
周姑娘、赵姑娘,你两位意下如何?
赵敏道:“殷姑娘的伤是要紧的,我的伤是不要紧的。不
回灵蛇岛去那怎么成?”
周芷若淡淡的道:“老爷子说回去,人家便回去。”
张无忌道:“须待大雾敢尽,见到星辰,始辨方向。义父,
那流云使连翻两个空心筋斗,却能以圣火令伤我,那是甚么
缘故?”当下两人研讨波斯三使武功的家数,赵敏所学甚博,
偶尔也参酌所见,但谈论半天,始终猜不到三人联手功夫的
要旨所在。
海上大雾,直至阳光出来方散。张无忌道:“咱们自北方
向着东南而来,现下该当阵西北划去才是。”他和谢逊、周芷
若、小昭四人轮流划船。海上操舟,冲涛破浪实非易事,好
在张无忌和谢逊固然内力深厚,周芷若和小昭也有相当修为,
扳桨划船,只当是锻炼武功。
一连数日,一叶孤舟,不停的向西北划去。
这儿日中,谢逊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波斯三使怪异的
武功,除了向张无忌询问几句之外,甚么话也不说。到得第
六天傍晚,谢逊忽然仔细盘问周芷若所学的峨嵋派功夫,周
芷若据实以答。两人一问一答,直谈到深夜。谢逊神情之间,
甚是失望,说道:“少林、武当、峨嵋三派武功,均和九阳真
经有关,和无忌所学一般,都偏于阳刚一路。倘若张三丰真
人在此,以他阳刚阴柔无所不包的博大武学而与无忌联手,那
么阴阳配合,当可击败波斯三使。但远水救不了近火,韩夫
人如落入波斯三使手中,那便如何是好?”
周芷若忽然问道:“老爷子,听说百年前武林之中,有些
高人精通九阴真经,可有这件事么?”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曾听太师父说起过“九阴真经”之名,
知道峨嵋派创派祖师郭襄女侠之父郭靖、神雕大侠杨过等人,
都会九阴真经上的武功,但经中功夫太过艰难,郭襄虽是郭
靖的亲生女儿,却也未能学得,听周芷若问起,心想:“难道
她峨嵋派的创教祖师,毕竟也传下了一些‘九阴真经’上的
功夫么?”
谢逊道:“故老相传是这么说,但谁也不知真假。听前辈
们说得神乎其技,当今如果真有谁学得这门武功,和无忌联
手应敌,波斯三使自是应手而除。”
周芷若“嗯”的一声,便不再问。
赵敏问道:“周姑娘,你峨嵋派有人会这门武功么?”周
芷若道:“峨嵋派若有人具此神功。先师也不会丧身于万安寺
中了。”灭绝师太所以逝世,根源出于赵敏,周芷若对她痛恨
已极,日日夜夜风雨同舟,却从来跟她不交一语。此刻赵敏
正面相询,便顶撞了她一句。她性格温文,这般说话,已是
生平对人最不客气的言语了。赵敏却不生气,只笑了一笑。
张无忌不住手的扳浆,忽然望着远处叫道:“瞧,瞧!那
边有火光。”
各人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西北角上海天相接之处,微
有火光闪动。谢逊虽无法瞧见,心下却和众人一般的惊喜,抄
起木桨,用力划船。
那火光望去不远,其实在大海之上,相隔有数十里之遥。
两人划了大半天,才渐渐接近。张无忌见火光所起之处群山
耸立,正是灵蛇岛,说道:“咱们回来啦!”谢逊猛地里“啊
哟”一声,叫了起来,说道:“为甚么灵蛇岛火光烛天?难道
他们要焚烧韩夫人么?”
只听得咕咚一声,小昭摔倒在船头之上。张无忌吃了一
惊,纵身过去扶起,但见她双目紧闭,已然晕去,忙拿捏她
人中穴道将她救醒,问道:“小昭,你怎么啦?”小昭双目含
泪,说道:“我听说要将人活活烧死,我……我……心里害怕。”
张无忌安慰道:“这是谢老爷的猜测,未必真是如此。就算韩
夫人落入了他们手中,咱们立时赶去,多半还能赶得及相救。”
小昭抓住他手,求恳道:“公子,我求求你,你一定要救韩夫
人的性命。”张无忌道:“咱们大伙儿尽力而为。”说着回到船
尾,提起木桨,鼓动内劲,划得比前更快了。小昭抓起木桨,
虽是双手发颤,却奋力划水。
赵敏忽道:“张公子,有两件事我想了很久,始终不能明
白,要请你指教。”张无忌听她忽然客气起来,奇道:“甚么
事?”赵敏道:“那日在绿柳庄外,我遣人攻打令外祖、杨左
使各位,是这位小昭姑娘调派人马抵挡。当真是强将手下无
弱兵,明教教主手下一个小小丫鬟,居然也有这等能耐,真
是奇了……”谢逊插口问道:“甚么明教教主?”
赵敏笑道:“老爷子,这时候跟你说了罢,你那位义儿公
子,乃是堂堂明教教主,你反倒是他的属下。”谢逊将信将疑,
一时说不出话来。赵敏便将张无忌如何出任教主之事简略说
了一些,但许多细节她也不知。张无忌被谢逊问得紧了,无
法再瞒,只得说了六大派如何围攻光明顶、自己如何在秘道
中获得乾坤大挪移心法等情。
谢逊大喜,站起身来,便在船舱之中拜倒,说道:“属下
金毛狮王谢逊,参见教主。”
张无忌忙跪倒还礼,说道:“义父不必多礼。阳教主遗命,
请义父暂摄教主职位。孩儿正苦于不克负荷重任,天幸义父
无恙归来,实是本教之福。咱们回到中土之后,教主之位,原
是要请义父接任的。”谢逊黯然道:“你义父虽得归来,但双
目已瞎,‘无恙’两字,是说不上的了。明教的首领,岂能由
失明之人担任?赵姑娘,你心中有哪两件事不明白?”
赵敏道:“我想请问小昭姑娘,那些奇门八卦、阴阳五行
之术,是谁教的?你小小年纪,怎地会了这一身出奇的本事?”
小昭道:“这是我家传武功,不值郡主娘娘一笑。”赵敏
又问:“令尊是谁?女儿如此了得,父母必是名闻天下的高手。”
小昭道:“家父埋名隐姓,何劳郡主动问?难道你想削我几根
指头,逼问我的武功么?”她小小年纪,口头上对赵敏竟丝毫
不让,提到削指之事,更显然意欲挑起周芷若敌忾同仇之心。
赵敏笑了笑,转头向张无忌道:“张公子,那晚咱们在大
都小酒店中第二次叙会,苦头陀范遥前来向我作别,他见到
小昭姑娘之时,说了两句甚么话?”张无忌早将这件事忘了,
听她提起,想了一会,才道:“苦大师好像是说,小昭的相貌
很像一个他相识之人。”赵敏道:“不错。你猜苦大师说小昭
姑娘像谁?”张无忌道:“我怎猜得到?”
说话之间,小船离灵蛇岛更加近了,只见岛西一排排的
停了大船,每张白帆上都绘了个大大的红花火焰,帆上都悬
挂黑色飘带。
张无忌皱眉道:“波斯总教劳师动众,派来的人可不少
啊。”赵敏道:“咱们划到岛后,拣个隐僻的所在登陆,别让
他们发见了。”张无忌点头道:“是!”
刚划出三四丈,突然间大船上号角呜呜,跟着砰砰两声,
两枚炮弹打将过来,一枚落在船左,一枚落在船右,激起两
条水柱,小船剧晃,几乎便要翻转。大船上有人叫道:“来船
快划过来,如若不听将令,立时轰沉。”
张无忌暗暗叫苦,心知适才这两炮敌船志在示威,故意
打在小船两侧,现下相距如此之近,敌人瞄准极易,当真一
炮轰在船中,六人无一得免,只得划动小船,慢慢靠过去。
三艘敌船的炮口缓缓转动,对准小船。待小船靠近,大
船上放下绳梯。张无忌道:“咱们上去,相机夺船。”谢逊摸
到绳梯,第一个爬上大船。周芷若一言不发,俯身抱起殷离,
从绳梯攀上船去。跟着便是小昭。张无忌抱了赵敏,最后一
个攀上。只见船上一干人个个黄发碧眼,身材高大,均是波
斯胡人,那流云使等三使却不在其内。
一个会说中国话的波斯人问道:“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
甚么?”赵敏道:“我们飘洋遇险,座船沉没,多蒙相救。”那
波斯人将信将疑,转头向坐在甲板正中椅上的首领说了几句
波斯话。那首领向手下叽哩咕噜的吩咐几句。
小昭突然纵身而起,发掌便向那首领击去。那首领一惊,
闪身避过,抓起坐椅,便向小昭砸来。张无忌没料到小昭这
么快便即动手,身形一侧,欺上三尺,伸指将那首领点倒,船
上数十名波斯人登时大乱,纷纷抽出兵刃,围了上来。这些
人虽然均有武功,但与风云三使相去可就极远。张无忌右手
扶着殷离,左手东点一指,西拍一掌。谢逊使开屠龙刀,周
芷若挥动长剑,再加上小昭身形灵动,片刻之间,已将船上
数十名波斯人料理了。十余人被砍翻在甲板之上。七八人堕
人海中,余下尽数被点中了穴道。
霎时之间,海旁呼喊声、号角声乱成一片。其余波斯船
只靠了过来,船上人众便欲涌上相斗。张无忌提起那波斯首
领,跃上横桁,朗声叫道:“谁敢上来,我便将此人一掌劈死。”
只听得各船上众人大声呼喊,张无忌虽一句也听不懂,但见
无人跃上船来,想来所擒之人颇有身分,对方心存顾忌,一
时不敢来攻。
张无忌跃回甲板,刚放下那个首领,蓦地里背后铮的一
声响,一件兵刃砸了过来,急忙侧身相避,反脚踢出,迎面
一根圣火令击到,左侧又有一根横掠而至。张无忌暗暗叫苦,
心想风云三使来得好快,叫道:“大家退入船舱。”提起那个
首领,往一根圣火令上迎去。
辉月使急忙收令,但收招急促,下盘露出空隙,张无忌
一腿扫去,险些踢中了她小腿。流云、妙风两使自旁急攻,迫
使张无忌这一腿未能踢实。拆到第九招上,妙风使左手圣火
令斜击甩上,招数怪异无比,堪堪便要点中张无忌小腹。张
无忌将那波斯首领的身子一沉。妙风使这一招便得古怪,张
无忌这一下却也是极其巧妙,只听得拍的一声响,这一记圣
火令正好打在那波斯人的左颊之上。风云三使齐声惊呼,脸
色大变,同时向后跃开,交谈了几句波斯话,突然躬身向张
无忌手中的波斯人行礼,神色极是恭敬,跟着便即退回。
忽听得号角声此起彼落,一艘大船缓缓驶到,船头上插
了十二面绣金大旗。船头上设着十二张虎皮交椅,有一张空
着,其余十一张均有人乘坐。那大船驶到近处,便停住了。赵
敏见空着的那张虎皮交椅排在第六。心念一动。说道:“咱们
抓到的此人和大船上那十一人服色相同,看来是他们十二个
人首领之一,他位居第六。”谢逊道:“十二个大首领?嗯,总
教十二宝树王齐来中土,非同小可。”赵敏问道:“甚么十二
宝树王?”
谢逊道:“波斯总教教主座下,共有十二位大经师,称为
十二宝树王,身分地位相当于中土明教的四大护救法王。这
十二宝树王第一大圣,二者智慧,三者常胜,四者掌火,五
者勤修,六者平等,七者信心,八者镇恶,九者正直,十者
功德,十一齐心。十二俱明。只是十二宝树王以精研教义、精
运经典为主,听说并不一定武功高强。这人位列第六,那么
是平等宝树王了。”
张无忌在桅杆边坐下,将平等王横放在膝盖之上,这人
既在波斯总教中地位极高,自己一干人脱险求生,势非着落
在他身上不可,俯首见他左颊高高肿起,幸好非致命之伤。想
是妙风使一令击出,已知不对,急忙收力,加之这人也有相
当内功,颇有抵御之劲。
周芷若和小昭收拾甲板上的众波斯人,将已死的尸首搬
入后舱,未死的一一排齐。只见十余艘波斯大船四下围住,各
船上的大炮对准了张无忌等人的座船,每一艘船船舷上都站
满了波斯人,火把照耀下刀剑闪烁。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
人,张无忌暗暗心惊,别说各船开炮轰击,这成千成百人一
涌而上,自己便有三头六臂。也是难以抵挡,纵能仗着绝顶
武功脱困,但无论如何不能保护得旁人周全,殷离和赵敏身
上有伤,更是危险。
只听得一名波斯人以中国话朗声说道:“金毛狮王听了,
我总教十二宝树王俱在此间,你得罪总教之罪,诸宝树王宽
于赦免。你速速将船上诸位总教教友献出,自行开船去罢。”
谢逊笑道:“谢某又不是三岁小儿,我们一放俘虏,你们船上
的大炮还不轰将过来吗?”那人怒道:“你就算不放,我们的
大炮便不能轰吗?”
谢逊沉吟道:“我有三个条件,贵方答应了,我们便恭送
这里的总教教友上岸。”那人道:“甚么条件?”谢逊道:“第
一,此后总教和中土明教相亲相敬,互不干扰。”那人道:
“嗯,第二呢?”谢逊道:“你们放黛绮丝过船,免了她的失贞
之罪,此后不再追究。”那人怒道:“此事万万不可。黛绮丝
犯了总教大规,当遭焚身之刑,跟你们中土明教有甚么相干?
第三件是甚么?”谢逊道:“你第二件事也不能答应,何况再
说第三件?”那人道:“好!这第二事就算允了,第三件还妨
说来所听。”
谢逊道:“这第三件吗?那可易办之至。你们派一艘小船,
跟在我们的座船之后。驶出五十里后,我们见你们不派大船
追来,便将俘虏放入小船,任由你们携走。”
那人大怒,喝道:“胡说九道!胡说九道!”
谢逊等都是一怔,不知他说些甚么,赵敏笑道:“此人学
说中国话,可学得稀松平常。他以为胡说八道多一道,那便
更加荒唐了。”谢逊和张无忌一想不错,虽然眼前局势紧迫,
却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位在“胡说八道”上加了一道的人物,乃是诸宝树王
中位居末座的俱明宝树王。他听得谢逊等嘻笑,更是恼怒,一
声唿哨,和位列第十一的齐心宝树王纵身跃上船来。
张无忌上前去,左掌往齐心王胸口推去。齐心王竟不挡
架,伸左手往他头顶抓下。张无忌眼看自己这一掌要先打到
他身上,哪知俱明王从斜刺里双掌推到,接过了他这一掌,齐
心王的手指却直抓下来。张无忌向前急冲一步,方得避过,才
知他二人攻守联手,便如是个四手四腿之人一般。三人迅如
奔雷闪电般拆了七八招。
张无忌心下暗惊,这二人比之风云三使稍有不及,但武
功仍是十分怪异,明明和乾坤大挪移的心法极为相似,可是
一到使用出来,总是大为变形,全然无法捉摸,然以招数凌
厉巧妙而言,却又远不及乾坤大挪移。似乎这二人都是疯子,
偶尔学到了一些挪移乾坤的武功,学得既不到家,又是神智
昏乱,胡踢瞎打,常人反倒不易抵御。但两人联守之紧密,和
风云三使如出一辙。张无忌勉力抵御,只战了个平手,预计
再拆二三十招,方可占到上风。
便在此时,风云三使齐声呼啸,又攻上船来,同时趋向
平等王,只盼将他抢回,以折免失手击了他一令之罪。谢逊
举起平等王左右挥舞,划成一个个极大的圈子。风云三使这
次如何敢贸然欺前?左趋右闪,想找寻空隙攻上。
蓦地里俱明王闷哼一声,中腿摔倒。张无忌俯身待要擒
拿,流云使和辉月使双令齐到,妙风使已抱起俱明王跃回己
船。这时齐心王和云月二使联手,配合已不如风云三使严谨,
接战数合,眼见难以取胜,三人几声唿哨,便即跃回。
张无忌定了定神,说道:“这一干人似乎学过挪移乾坤之
术,偏又学得不像,当真难以对付。”谢逊道:“本教的乾坤
大挪移心法本是源于波斯。但数百年前传入中上之后,波斯
本国反而失传,他们所留存的,据黛绮丝说只是些不三不四
的皮毛,因此才派她到光明顶来,想偷回心法。”张无忌道:
“他们武功的根基甚是肤浅,果然只是些皮毛,但运用之际却
又十分巧妙。显然中间另有一个重大的关键所在,我没揣摩
得透。嗯,那挪移乾坤的第七层功夫之中,有一些我没练成,
难道便是为此么?”说着坐着甲板之上,抱头苦思。谢逊等均
不出声,生怕扰乱他的思路。
忽然间小昭“啊哟”一声惊呼,张无忌抬起头来,只见
风云三使押着一人,走到了十一宝树王之前。那人佝偻着身
子,手撑拐杖,正是金花婆婆。坐在第二张椅中的智慧宝树
王向她喝问数语,金花婆婆侧着头,大声道:“你说甚么?我
不懂。”智慧王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左手一探,已揭下了金
花婆婆顶上满头白发,露出乌丝如云。金花婆婆头一侧,向
左避让,智慧王右手倏出,竟在她脸上揭下了一层面皮下来。
张无忌等看得清楚,智慧王所揭下的乃是一张人皮面具,
刹那之间,金花婆婆变成了一个肤如凝脂、杏眼桃腮的美艳
妇人,容光照人,端丽难言。
黛绮丝被他揭穿了本来面目,索性将拐杖一抛,只是冷
笑。智慧王说了几句话,她便以波斯话对答。二人一问一答,
但见十一位宝树王的神色越来越是严重。
赵敏忽问:“小昭姑娘,他们说些甚么?”小昭流泪道:
“你很聪明,你甚么都知道,却干么事先不阻止谢老爷子别
说?”赵敏奇道:“阻止他别说甚么?”
小昭道:“他们本来不知金花婆婆是谁,后来知道她是紫
衫龙王了,但决计想不到紫衫龙王便是圣女黛绮丝。婆婆一
番苦心,只盼能将他们骗倒。谢老爷子所提的第二个条款,却
要他们释放圣女黛绮丝,虽是好心,可就瞒不过智慧宝树王
了。谢老爷子目不见物,自不知金花婆婆装得多像,任谁也
能瞒过。赵姑娘,你却瞧得清清楚楚,难道便想不到么?”
其实赵敏听了谢逊在海上所说的故事,心中先入为主,认
定金花婆婆便是波斯明教的圣女黛绮丝,一时可没想到在波
斯诸人眼中,她的真面目却并未揭破。她待要反唇相稽,但
听小昭语音十分悲苦,隐隐已料到她和金花婆婆之间必有极
不寻常的关连,不忍再出重言,只道:“小昭妹子,我确是没
想到。若是有意加害金花婆婆,教我不得好死。”
谢逊更是歉仄,当下一句话也不说,心中打定了主意,宁
可自己性命不在,也得相救黛绮丝出险。
小昭泣道:“他们责备金花婆婆,说她既嫁人,又叛教,
要……要烧死她。”张无忌道:“小昭,你别着急,一有可乘
之机,我便冲过去救婆婆出来。”他叫惯了婆婆,其实此时瞧
紫衫龙王的本来面目,虽已中年,但风姿嫣然,实不减于赵
敏、周芷若等人,倒似是小昭的大姊姊。小昭道:“不,不!
十一个宝树王,再加风云三使,你斗他们不过的,不过枉自
送了性命。他们这时在商量如何夺回平等王。”
赵敏恨恨的道:“哼!这平等王便活着回去,脸上印着这
几行字,丑也丑死啦。”张无忌问道:“甚么脸上印着字?”赵
敏道:“那黄胡子使者的圣火令一下子打中了他左颊……啊,
小昭!”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小昭妹子,你识波斯字么?”
小昭道:“识得。”赵敏道:“你快瞧瞧,这平等王脸上印着的
是甚么字。”
小昭搬起平等王上身,侧过他的头来,只见他左颊高高
肿起,三行波斯文深印肉里。原来每根圣火令上都刻得有文
字,妙风使误击平等王,竟将圣火令上的文字印在他的肌肉
上了。只是圣火令着肉处不过两寸宽、三寸长,所印文字残
缺不全。
小昭跟随张无忌连入光明顶秘道,曾将乾坤大挪移心法
背诵几遍,虽然未得张无忌吩咐,自己未曾习练,但这武功
的法门却记得极熟,其时张无忌在秘道中练至第七层心法时
遇有疑难,跳过费解之处不练,小昭曾一一记诵,这时看了
平等王脸上的文字,不禁脱口而呼:“那也是乾坤大挪移心
法!”
张无忌奇道:“你说是乾坤大挪移心法?”小昭道:“不,
不是!我初时一见,以为是了,却又不是。译成中国话,意
思是这样:‘应左则前,须右乃后,三虚七实,无中生有’……
甚么‘天方地圆……’下面的看不到了。”
这几句寥寥十余字的言语,张无忌乍然听闻,犹如满天
乌云之中,骤然间见到电光闪了几闪,虽然电光过后,四下
里仍是一团漆黑,但这几下电闪,已让他在五里浓雾之中看
到了出路,口中喃喃念道:“应左则前,须右乃后……”竭力
想将这几句口诀和所习乾坤大挪移的武功配合起来,隐隐约
约的似乎想到了,但似是而非,终究不对。
忽听得小昭叫道:“公子,留神!他们已传下号令:风云
三使要来向你进攻,勤修王、镇恶王、功德王三王来抢平等
王。”
谢逊当即将平等王身子横举在胸口,把屠龙刀抛给张无
忌,说道:“你用刀猛砍便是。”赵敏也将倚天剑变给了周芷
若,此刻同舟共济,并肩迎敌要紧。
张无忌接过屠龙刀,心不在焉的往腰间一插,口中仍在
念诵:“三虚七实,无中生有……”赵敏急道:“小呆子,这
当儿可不是参详武功的时候,快预备迎敌要紧。”
一言甫毕,勤修、镇恶、功德三王已纵身过来,伸掌向
谢逊攻去。他三人生怕伤了平等王,是以不用兵刃,只使拳
掌,只要有一人抓住了平等王的身子,便可出力抢夺。周芷
若守在谢逊身旁,每逢势急,挺剑便向平等王身上刺去。勤
修王、镇恶王等不得不出掌向周芷若相攻,以免她手中利剑
刺中了平等王。
那边厢张无忌又和风云三使斗在一起。他四头数欢交手,
各自吃过对方的苦头,谁也不敢大意。数合之后,辉月使一
令打来,依照武学的道理,这一招必须打在张无忌左肩,哪
知圣火令在半途古古怪怪的转了个弯,拍的一响,竟打中在
他后颈。
张无忌一阵剧痛,心头却登时雪亮,大叫:“应左则后,
应左则后,对了,对了!”顷刻间已然省悟,风云三使所会的,
只不过是挪移乾坤第一层中的入门功夫,但圣火令上另刻得
有诡异的变化用法,以致平添奇幻。他心念一转之间,小昭
所说的四句口诀已全然明白,只是“天方地圆”甚么的还无
法参悟,心想须得看齐圣火令上的刻字,方能通晓波斯派武
功的精要。
他突然间一声清啸,双手擒拿而出,“三虚七实”,已将
辉月使手中的两枚圣火令夺了过来,“无中生有”,又将流云
使的两枚圣火令夺到。两人一呆之际,张无忌已将四枚圣火
令揣入怀中,双手分别抓住两人后领,将两人掷出。
波斯群胡呐喊叫嚷声中,妙风使纵身逃回己船。此时张
无忌明白了对方武功的窍诀,虽然所解的仍极有限,但妙风
使的武功在他眼中已全无神秘之可言,右手一探,已抓住他
左脚,硬生生将他在半空中拉了回来,挟手夺下圣火令,举
起他身子便往镇恶王头顶砸落。三王大惊,打个手势,便即
跃回。张无忌点了妙风使穴道,掷在脚边。
他这下取胜,来得突兀之至,顷刻之间便自下风转为上
风,赵敏等无不惊喜,齐问原由。张无忌笑道:“若非阴差阳
错,平等王脸上吃了这一家伙,那可糟糕得紧了。小昭,你
快将这六根圣火令上的字译给我听,快,快!”
各人瞧这六枚圣火令时,但见非金非玉,质地坚硬无比,
六令长短大小各不相同,似透明,非透明,令中隐隐似有火
焰飞腾,实则是令质映光,颜色变幻。每一枚令上刻得有不
少波斯文字,别说参透其中深义,便是译解一遍,也得不少
时光。
但张无忌心知欲脱眼前之困,非探明波斯派武功的总源
不可,向周芷若道:“周姑娘,请你以倚天剑架在平等王颈中。
义父,请你以屠龙刀架在妙风使颈中,尽量拖延时刻。”
谢逊和周芷若点头答应。
小昭拿起六枚圣火令,见最短的那一枚上文字最少,又
是黑黝黝的最不起眼,便将其上文字一句句的译解出来。张
无忌听了一遍,却一句也不懂,苦苦思索,丝毫不明其意,不
由得大急。
赵敏道:“小昭妹子,你还是先解打过平等王的那根圣火
令。”这一言提醒了小昭,忙核对圣火令上的文字,见是次长
的那一根,当即译解其意,这一次张无忌却懂了十之七八。待
得一根解完,再解最长那一根时,张无忌只听得几句,喜道:
“小昭,这六枚圣火令上的文字,越长的越浅。这一根上说的
都是入门功夫。”
原来这六枚圣火令乃当年波斯“山中老人”霍山所铸,刻
着他毕生武功精要。六枚圣火令和明教同时传入中土,向为
中土明教教主的令符,年深日久之后,中土明教已无人识得
波斯文字。数十年前,圣火令为丐帮中人夺去,辗转为波斯
商贾所得,复又流入波斯明教。波斯总教钻研其上文字,数
十年间,教中职份较高之辈人人武功陡进。只是其上所记武
功博大精深,便是修为最高的大圣宝树王,也只学得三四成
而已。
至于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是波斯明教的护教神功,但这
门奇妙的武功却不是常人所能修习。波斯明教的教主规定又
须由处女担任,百年间接连出了几个庸庸碌碌的女教主,心
法传下来的便十分有限,反倒是中土明教尚留得全份。波斯
明教以不到一成的旧传乾坤大挪移武功。和两三成新得的圣
火令武功相结合,变出一门古怪奇诡的功夫出来。
张无忌盘膝坐在船头,小昭将圣火令上的文字,一句句
的译与他听。这圣火令中所包含的武功原来奇妙无比,但一
法通,万法通,诸般深奥的学问到了极处,本是殊途同归。张
无忌深明九阳神功、挪移乾坤、以及武当派太极拳的拳理,圣
火令上的武功虽奇,究不过是旁门左道之学而达于巅峰而已,
说到宏广精深。远远不及上述三门武学。张无忌听小昭译完
六枚圣火令上的文字,仓卒问只记得了七八成,所明白的又
只五六成,但仅此而言,宝树诸王和风云三便所显示的功夫,
在他眼中已是了如指掌,不值一哂。
时光一刻一刻的过去,他全心全意浸润于武学的钻研之
中,无暇顾及身外之务,但赵敏和周芷若等却焦急万状,眼
见黛绮丝手脚之上都加上了铐镣;眼见十一宝树王聚头密议;
眼见十一王脱下长袍,换上软甲;眼见十一王的左右呈上十
一件奇形怪状的兵器;眼见前后左右一艘艘船上排满了波斯
胡人;眼见这些胡人弯弓搭箭,将箭头对准了自身;眼见十
名波斯人手执斧凿,跳入水中,只待首领令下,便来凿沉己
方的座船。
只听得居中而坐的大圣宝树王大喝一声,四面大船上鼓
动雷响,号角齐鸣。
张无忌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十一位宝树王各披灿
烂生光的金甲,手执兵刃,跳上船来。谢逊和周芷若分执刀
剑,架在平等王和妙风使的颈中。十一王见此情景,跳上船
头之后,却也不敢便此逼近,环成半月形,虎视眈眈,伺机
而动。周芷若、赵敏等见这十一王形象狰狞。身材高大,心
下都甚是害怕。
智慧王以中国话说道:“尔等快快送出我方教友,便可饶
尔等不死。这几个教友在吾人眼中,犹如猪狗一般,尔等用
刀架在彼人颈中,又有何用?尔等有胆,尽可将彼人杀了。波
斯圣教之中,此等人成千成万,杀之一两个有何足惜?”
赵敏说道:“尔等不必口出大言,欺骗吾人。吾人知悉,
这二人一个乃平等宝树王,一个乃妙风使。在尔等明教之中,
地位甚高者。尔等说彼人犹如猪狗一般,尔言差矣,大大之
差矣!”那智慧王所说的中国话是从书本上学来,“尔等”“彼
人”云云,大为不伦不类。赵敏模仿他的声调用语,谢逊等
听了,虽然身处危境,却也忍不住微笑。
智慧王眉头一皱,说道:“圣教之中,共有三百六十位宝
树王,平等王排名第三百五十九。吾人有使者一千二百人,这
妙风使武功平常,毫无用处,尔等快快将彼人杀了。”
赵敏道:“很好,很好!手执刀剑的朋友,快快将这两个
无用之人杀了。”谢逊道:“遵命!”举起屠龙刀,呼的一声便
向平等王头顶横劈过去。
众人惊呼声中,屠龙刀从他头顶掠过,距头盖不到半寸,
大片头发切削下来,被海风一吹,飘浮空中。谢逊手臂一提,
左一刀、右一刀、向平等王两肩砍落。眼看每一刀均要切掉
他的一条臂膀,但刀锋将要及身,便手腕微偏,将他双臂衣
袖切下了一片。这三下硬砍猛劈,部位竟如此准确,别说是
盲眼之人,便双目完好,也极为难能。
平等王死里逃生,吓得几欲晕去。十一宝树王、风云三
使目瞪口呆,挢舌不下。
赵敏说道:“尔等已见识了中土明教的武功。这位金毛狮
王,在中土明教中排名第三千五百零九。尔等倘若恃众取胜,
中土明教日后必去波斯报仇,扫荡尔等总坛,尔等必定抵挡
不住,还是及早两家言和的为是。”
智慧王明知赵敏所言不实,但一时却也无计可施。那大
圣宝树王忽然说了几句话。小昭叫道:“张公子,他们要凿船。”
张无忌心中一凛,倘若座船沉了,诸人不识水性,非束
手成擒不可,身形一晃,已欺到了大圣王的身前。智慧王喝
道:“尔干甚么?”两旁功德王和掌火王手中的一鞭一锤同时
砸将下来。此时张无忌早已熟识波斯派的武功,不躲不闪,双
手伸出,已抓住了两王咽喉。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功德王的
铁鞭和掌火王的八角锤相互撞击。火花飞溅,两人已被他抓
住咽喉要穴,横拖倒曳的拉了过来。混乱之中张无忌连环踢
出四腿,两脚踢飞了齐心王和镇恶王手中的大砍刀,又两脚
将勤修王和俱明王踢入水中。
只见一个身形高瘦的宝树王扑将过来,双手各执短剑,刺
向张无忌胸口。
张无忌又飞起一脚,踢他手腕。那人双手突然交叉,刺
向张无忌小腹。这一招变得灵动之极,张无忌急忙跃起,方
始避过。原来此人是常胜宝树王,于波斯总教十二王中武功
第一。张无忌捏闭了功德王和掌火王的穴道,将两王抛入船
舱,猱身而上,和常胜王手中双剑搏击。此人虽然同是十二
王之一,但武功之强,与余王大不相同。张无忌攻三招,守
三招,三进三退。暗暗喝彩:“好一个了得的波斯胡人!”
他明白了圣火令上的武功心法之后,未经练习,便遭逢
强敌,当下一面记忆思索,一面和常胜王搏斗。最初十余招
间,仗着内力深厚、招数巧妙,保持个不胜不败之局,到得
二十余招后,圣火令上的秘诀用在乾坤大挪移功夫上,越来
越得心应手。常胜王号称“常胜”,生平从未遇过对手,此刻
却被对方克制得缚手缚脚,那是从所未有之事,又是惊异,又
是害怕。斗到三十余招,张无忌踏上一步,忽地在甲板上一
坐,已抱住了常胜王小腿。这招怪异的法门原为圣火令上所
记,但已是极高深的功夫,常胜王虽然知道,却从不敢用。张
无忌一抱之下,十指扣住他小腿上的“中都”“筑宾”两穴,
都是中土武功的拿穴之法。常胜王只觉下半身酸麻难动,长
叹一声,束手就擒。
张无忌忽起爱才之念,说道:“尔武功甚佳。余保全尔的
英名,快快回去罢。”说着双手放开。常胜王又是感激,又是
羞愧,跃回座船。
大圣王见常胜王苦战落败,功德王和掌火王又失陷敌手,
就算将敌人座船凿沉,投鼠忌器,平等王等四人非丧命不可,
当下一声号令,呼召众人,回归已方座船。
赵敏朗声说道:“尔等快快将黛绮丝送上船来,答应金毛
狮王的三个条件。”
余下九名宝树王低声商议了一阵,智慧王道:“要答应尔
等条款,也无不可。这位年轻公子的武功明明是吾人波斯一
派,彼从何处学得。吾人有点不明不白。”
赵敏忍住了笑,庄容说道:“尔等本来不明不白,不清不
楚,不干不净,不三不四。这位年轻公子是本教光明使座下
的第八位弟子。他的七位师兄,七位师弟不久便到,那时候
彼等七上八落,尔等便不亦乐乎、呜呼哀哉了。”
智慧王本极聪明,但华语艰深,赵敏的话他只懂得个六
七成,情知她在大吹法螺,微一沉吟,便道:“好!将黛绮丝
送过船去。”
两名波斯教徒架起黛绮丝,送到张无忌船头。周芷若长
剑一振,叮叮两声,登时将她手上的铐镣切断了。那两名波
斯教徒见此剑如此锋利,吓得打个寒战,急忙跃回船去。
智慧王道:“尔等快快开船,回归中土。吾人只派小船,
跟随尔等之后。”
张无忌抱拳说道:“中土明教源出波斯,尔我情若兄弟,
今日一场误会,敬盼各位不可介意,日后请上光明顶来,双
方杯酒言欢。得罪之处,兄弟这里谢过了。”
智慧王哈哈笑道:“尔武功甚佳,吾人极是佩服。学而时
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七上八落,不
亦乐乎?”
张无忌等起初听他掉了两句书包,心想此人居然知道孔
子之言,倒是不易,不料接下去竟是学着赵敏说过的两句话,
忍不住都大笑起来。赵敏道:“尔的话说得很好,人之异于波
斯人者,几希!祝尔等多福多寿,来格来飨,祸延先考,无
疾而终。”
智慧王懂得“多福多寿”四字的意思,料想下面的也均
是祝祷之辞,笑吟吟的连声说道:“多谢,多谢!”
张无忌心想赵敏说得高兴起来,不知还有多少刁钻古怪
的话要说,身居虎狼之群,夜长梦多,还是及早脱离险境为
是,当下拔起铁锚,转过船舵,扯起风帆,将船缓缓驶了出
去。四周船上的波斯人见他起锚扯帆,一个人做了十余名水
手之事,神力惊人,尽皆喝采。
只见一艘小船抛了一条缆索过来,张无忌将那缆索缚在
后梢,拖了小船渐渐远去。小船中着坐二人,一男一女,正
是流云使和辉月使。
张无忌掌着船舵,向西行驶,见波斯各艘大船并不追来,
驶出数里,远眺灵蛇岛旁诸船已小不逾尺,仍然停着不动,这
才放心。
当下要小昭过来掌舵,到舱中察看殷离伤势,见她兀自
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虽然未见好转,病情却也并没更恶,心
想待会在这波斯大船之中,或可寻到药物。
黛绮丝站在船头眼望大海,听到张无忌走上甲板,却不
回头。张无忌见她背影曼妙,秀发飘拂,后颈肤若白玉,谢
逊说她当年乃武林中第一美人,此言当真不虚,遥想光明顶
上,碧水潭畔,紫衫如花,长剑胜雪,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
豪杰。
航到傍晚,算来离灵蛇岛已近百里,向东望去,海面上
并无片帆只影,波斯总教显是在要胁之下,不敢追来。张无
忌道:“义父,咱们可放了他们么?”谢逊道:“好罢!他们便
是要追,也追不上了。”张无忌解开平等、功德、掌火三王及
妙风使的穴道,连声致歉,放他们跃入拖在船梢的小船中。
妙风使道:“这圣火六令是吾人掌管,失落后其罪非小,
也请一并交还。”谢逊道:“圣火令是中土明教主令符,今日
物归原主,如何能再让你们携去。”妙风使絮絮不休,坚要讨
还。
张无忌心想今日须得折服其心,免得日后更多后患,说
道:“我们便交还于你,你本领太低,还是无法保有。与其被
外人夺去,还是存在明教手中的好。”妙风使道:“外人怎能
随便夺去?”张无忌道:“你若不信,那就试试。”将六根圣火
令交了给他。妙风使大喜,刚说得一声:“多谢!”张无忌左
手轻勾,右手一引,已将六根圣火令一齐夺了过来。
妙风使大吃一惊,怒道:“我尚未拿稳,这个不算。”张
无忌笑道:“再试一次,那也不妨。”又将圣火令还了给他。
妙风使先将四枚圣火令揣入怀中,手中执了两根。见张
无忌出手来夺,左手一令往他手腕上砸将下来。张无忌手腕
一翻,已抓住他右臂,拉着他手臂迎将上去,双令交击,铮
的一声响,震得人心旌摇动。张无忌浑厚的内力从他手臂上
传将过去,这一击之下,妙风使两臂酸痛,全身乏力,便如
瘫痪,撤手将圣火令抛在甲板之上。
张无忌先从他怀中取出四枚圣火令,又拾起甲板上的两
枚,说道:“如何?是否再要试一次?”妙风使脸如死灰,喃
喃的道:“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魔鬼!”举步待要跃入
小船,但一个踉跄,软瘫跌倒。流云使跃将上来,抱了他过
去。
小船上扯起风帆。功德王拉住船缆,双手一拉,拍的一
响,船缆崩断,大小二船登时分开。张无忌抱拳说道:“多多
得罪,还祈各位见谅。”功德王等人眼中充满了怨毒之意,掉
头不答。
大船乘风西去,两船渐距渐远。忽听得黛绮丝叱道:“贼
子敢尔!”纵身而起,跃入海中,张无忌吃了一惊,急忙转舵。
只见一股血水从海中涌了上来,跟着不远处又涌上一股血水,
顷刻间共有六股血水涌上。忽喇一响,黛绮丝从水中钻出,口
中咬着一柄短刀,右手抓住一个波斯人的头发,踏水而来。张
无忌忙转舵将船迎去。但那船船身太大,顾得了转舵,顾不
得落帆,一时在海中慢慢打转。紫衫龙王在海中捷若游鱼,不
多时游到船旁,左手在船边铁锚的锚爪上一借力,身子飞起,
连着那波斯人一起上了甲板。
众人心下了然,知道波斯人暗藏祸心,待功德王等一干
人过了小船,扯起风帆作为遮掩,暗放熟识水性之人潜到大
船之旁,意图凿沉张无忌等的座船。亏得紫衫龙王见到船旁
潜水人吐气的水泡,跃入海中,杀了六人,还擒得一名活口。
正待审问那潜水波斯人,蓦地里船尾轰隆一声巨响,黑
烟弥漫。船身震荡,如中炮击,后梢上木片纷飞。张无忌等
只感一阵炙热,忙一齐伏低。
黛绮丝叫道:“好奸恶!”抢到后梢,只见船尾炸了一个
大洞,船舵已飞得不知去向,破洞中海水滚滚涌入。黛绮丝
用波斯话向那被擒的波斯人问了几句,手一起掌,将他天灵
盖击得粉碎,踢入海中,说道:“我只发觉他们凿船,没料到
他们竟在船尾绑上了炸药。”这时功德王等人所乘的小船早已
去得远了,黛绮丝水性再好,也已无法追上。
众人黯然相对,束手无策。赵敏向张无忌凄然望一眼,心
想:“敌船不久便即追上,我等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那
大海船船身甚大,一时三刻之间却也不易沉没。
忽然之间,黛绮丝几哩咕噜的向小昭说起波斯话来,小
昭也以波斯话回答,两人一问一答,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只
见小昭向张无忌瞧了一眼,双颊晕红,甚是腼腆。黛绮丝却
厉声追问。两人说了半天,似乎在争辩甚么,后来黛绮丝似
乎在力劝小昭答应甚么,小昭只是摇头不允,忽向张无忌瞧
了一眼,叹了口气,说了两句话。黛绮丝伸手搂住了小昭,不
住吻她。两人一齐泪流满面。小昭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黛
绮丝却柔声安慰。
张无忌、赵敏、周芷若三人面面相觑,全然不解。赵敏
在张无忌耳边低声道:“你瞧,她二人相貌好像!”张无忌一
凛,只见黛绮丝和小昭都是清秀绝俗的瓜子脸,高鼻雪肤,秋
波流慧,眉目之间当真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小昭的容貌之中,
波斯胡人的气息只余下淡淡影子,黛绮丝却一见便知不是中
土人氏。他立时想起苦头陀范遥在大都小酒店中对小昭所说
的那两句话:“真像,真像!”原来所谓“真像”,乃是说小昭
的相貌真像紫衫龙王。那么小昭是黛绮丝的妹妹么?是她的
女儿么?
张无忌跟着又想起杨逍、杨不悔父女对小昭的加意提防,
每当问到杨逍何以对小昭这么一个小姑娘竟然如此忌惮,似
当大敌,他却又语焉不详。这时方始明白,原来杨逍也已瞧
出小昭的容貌和紫衫龙王颇为相似,只是并无其他佐证,又
见张无忌对她加意回护,是以不便明言。至于小昭故意扭嘴
歪鼻,苦心装成丑女模样,其用意更是昭然若揭了。
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了一事:“小昭混上光明顶去干甚么?
她怎么知晓秘道的入口?那定是紫衫龙王要她去的,用意显
是在盗取乾坤大挪移心法。她作我小婢,相伴几已两年,我
从来对她不加防备,这份心法她先已看过,此后要再抄录一
通,当真易如探囊取物。啊哟!我只道她是个天真烂漫的小
姑娘,哪料到她如此工于心计。我这两年来如在梦中,一直
堕在她的彀中而丝毫不觉。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一生轻信,时
受人愚,竟连这小小丫头也将我玩弄于掌股之上。”想到这里,
不禁大是气恼。
便在此时,小昭的眼光向他望了过来。张无忌见她眼色
中柔情无限,实非作伪,心下又怦然一动,想起光明顶上对
战六大派时,她曾舍身相护自己,两年来她细心烫贴的服侍,
决不能是事事相欺,莫非冤枉了她?正自迟疑,船身剧烈一
震,又沉下了一大截。
黛绮丝道:“张教主,你们各位不必惊慌。待会波斯人的
船只到来,我和小昭自有应付之方。紫衫龙王虽是女流之辈,
也知一人作事一身当,决不致连累各位。张教主和谢三哥待
我义重如山。黛绮丝这里谢过了。”说着盈盈拜倒。张无忌和
谢逊急忙还礼,均想:“这些波斯人行事歹毒,待会定当将你
抓去烧死,也不会放过了咱们。”
座船渐渐下沉。舱中进水。张无忌抱起殷离,周芷若抱
起赵敏,各人爬上桅杆。
小昭忽向东方一指,哭出声来。各人向她手指之处望去,
只见远处海面上帆影点点。过不多时,帆影渐大,正是十余
艘波斯大船鼓风追来。
张无忌心想:“倘若我是黛绮丝,与其身遭火焚之苦。还
不如跳在海中,自尽而死。”然见她神色泰然,毫不惊惧,不
禁佩服:“她身居四大法王之首,果非寻常。想当年鹰王、狮
王、蝠王都已是成名的年长豪杰,她以一个妙龄少女,位居
三王之上,也不能仅因一日之功而得,自当另有过人之处。”
眼见波斯群船渐渐驶近,又想:“我得罪诸宝树王不小,既然
落入他们手中,也不盼望再能活命。只是如何想个法儿,护
得义父和赵姑娘、周姑娘、表妹她们周全。小昭,小昭,唉,
宁可你对我不义,不可我待你不仁。”
只见十余艘波斯大船渐渐驶近,船上炮口一齐对准了沉
船的桅杆,驶到离沉船二十余丈处,便即落帆下锚。
只听得智慧王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叫道:“尔等降不降
了?”张无忌朗声道:“中土义士,宁死不屈,岂有降理?是
好汉子便武功上决一强弱。”智慧王笑道:“大丈夫斗智不斗
力哉,快快束手待擒焉!”
黛绮丝突然朗声说了几句波斯话,辞气极是严正。智慧
王一怔,也答以几句波斯话。两人一问一答,说了十几句话,
那大圣王也接嘴相询。又说了几句,大船放下一艘小船,八
名水手划桨,驶了过来。
黛绮丝说道:“张教主,我和小昭先行过去,请你们稍待
片刻。”
谢逊厉声道:“韩夫人,中土明教待你不薄。本教的安危
兴衰,系于无忌一人之身。你若出卖我们,谢某命不足惜。要
是损及无忌毫发,谢某纵为厉鬼,也决不饶你。”
黛绮丝冷笑道:“你义儿是心肝宝贝,我女儿便是瓦石泥
尘么?”说着挽了小昭之手,轻轻一跃,落入了小船。八名水
手挥桨如飞,划向波斯大舰去了。
各人听了她这两句话,都是一怔。赵敏道:“小昭果然是
她女儿。”
远远望见黛绮丝和小昭上了大船,站在船头,和诸宝树
王说话,自己座船却不住下沉,桅杆一寸一寸的低下。
谢逊叹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忌孩儿,我识错了
韩夫人,你识错了小昭。无忌,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暂忍
一时之辱,再行俟机逃脱。你肩头挑着重担,中原千万百姓,
均盼我明教高举义旗,驱除鞑子,一当时机到来,你自行脱
身,决不可顾及旁人。你是一教之主,这中间的轻重大小,可
要分辨清楚了。”张无忌沉吟未答。赵敏呸了一声,道:“自
己性命不保了,还甚么鞑子不鞑子的。你说蒙古人好呢,还
是波斯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