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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02

口认输,忽听得铁链拖地之声,叮当而来。

只见觉远挑着一对大铁桶走到跟前,后面随着一个长身

少年。觉远左手扶着铁扁担,右手单掌向天鸣行礼,说道:

“谨奉老方丈呼召。”天鸣道:“这位何居士有话要跟你说。”

觉远回过身来,一看何足道,却不相识,说道:“小僧觉

远,居士有何吩咐?”

何足道画好棋局,棋兴勃发,说道:“这句话慢慢再说不

迟。哪一位大和尚先跟在下对弈一局?”他倒不是有意炫示功

夫,只是生平对琴剑棋都是爱到发痴,兴之所到,连天塌下

来都是置之度外,既想到弈棋,便只求有人对局,早忘了比

试武功之事。

天鸣禅师道:“何居士划石为局,如此神功,老衲生平未

见,敝寺僧众甘拜下风。”

觉远听了天鸣之言,再看了看石板上的大棋局,才知此

人竟是来寺显示武功,当下挑着那担大铁桶,吸了一口气,将

毕生所练功力都下沉双腿,在那棋局的界线上一步步的走了

过去。

只见他脚上铁链拖过,石板上便现出一条五寸来宽的印

痕,何足道所划的界线登时抹去。众僧一见,忍不住大声喝

彩。天鸣、无色、无相等更是惊喜交集,哪想得到这个痴痴

呆呆的老僧竟有这等深厚内功,和他同居一寺数十年,却没

瞧出半点端倪。天鸣等自知一人内力再强,欲在石极上踏出

印痕,也决无可能,只因觉远挑了一对大铁桶,桶中装满了

水,总共何止四百余斤之重,这几百斤巨力从他肩头传到脚

上的铁链,向前拖曳,便如一把大凿子在石板上敲凿一般,这

才能铲去何足道所划的界线,倘若觉远空身而行,那便万万

不能了。但虽有力可借,终究也是罕见的神功。

何足道不待他铲完纵横一共三十八的界线,大声喝道:

“大和尚,你好深厚的内功,在下可不及你!”

觉远铲到此时,丹田中真气虽愈来愈盛,但两腿终是血

肉之物,早已大感酸痛,听他这么一喝,当即止步,微笑吟

道:“一枰袖手将置之,何暇为渠分黑白?”

何足道道:“不错!这局棋不用下,我已然输了。我领教

领教你的剑法。”说着刷的一声响,从背负的瑶琴底下抽出一

柄长剑,剑尖指向自己胸口,剑柄斜斜向外,这一招起手式

怪异之极,竟似回剑自戕一般,天下剑法之中,从未见有如

此不通的一招。

觉远道:“老僧只知念经打坐,晒书扫地,武功一道可一

窍不通。”

何足道却哪里肯信?嘿嘿冷笑,纵身近前,长剑斗然弯

弯弹出,剑尖直刺觉远胸口,出招之快真乃为任何剑法所不

及。原来这一招不是直刺,却是先聚内力,然后蓄劲弹出。但

觉远的内功实已到随心所欲、收发自如的境界。何足道此剑

虽快,觉远的心念却动得更快,意到手到,身意合一,他右

手一收,扁担上的大铁桶登时荡了过来,挡在身前,当的一

声,剑尖刺在铁桶之上。剑身柔韧,弯成了个弧形。何足道

急收长剑,随手挥出,觉远左手的铁桶横过,又挡开了。

何足道心想:“你武功再高,这对铁桶总是笨重之极,焉

能挡得住我的快攻?倘若你空手对招,我反而有三分忌惮。”

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剑声嗡嗡,有若龙吟,叫道:“大和尚,

可小心了!”长剑颤处,前后左右,瞬息之间攻出了四四一十

六招。

但听得当当当当一十六下响过,何足道这一十六手“迅

雷剑”竟尽数刺在铁桶之上。旁观众人见觉远手忙脚乱,左

支右绌,显得狼狈之极,果是不会半分武功,但何足道这一

十六下神妙无方的剑招,却全给觉远以极笨拙、极可笑的姿

式以铁桶挡开了。

无色、无相等都不禁担心,齐叫:“何居士剑下留情!”郭

襄也道:“休下杀手!”

众人都瞧出觉远不会武功,但何足道身在战局中,竭尽

全力施展,竟尔奈何不了对方半分,哪会想到他其实从未学

过武功,所以能挡住剑招,全仗他在不知不觉中练成了上乘

内功所致。何足道快击无功,斗然间大喝一声,寒光闪动,挺

剑向觉远小腹上直刺过去。觉远叫声:“啊哟!”百忙中双手

一合,当的一声巨响,两只铁桶竟将长剑硬生生的挟住了。何

足道使劲回夺,哪里动得半毫?他应变奇速,右手撤剑,双

手齐推,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直扑觉远面门。

这时觉远已分不出手去抵挡,眼见情势十分危急,张君

宝师徒情深,纵身扑上,使出杨过昔年所教那招“四通八

达”,挥掌斜击何足道肩头。便在此时,觉远的劲力已传到铁

桶之中,两道水柱从桶中飞出,也扑向何足道的面门。掌力

和水柱一撞,水花四溅,泼得两人满身是水,何足道这双掌

力便就此卸去。

何足道正自全力与觉远比拚,顾不得再抵挡张君宝这一

掌,噗的一下,肩头中掌。岂知张君宝小小年纪,掌法既奇,

内力竟也大为深厚,何足道立足不定,向左斜退三步。

觉远叫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何居士饶了老僧罢!

这几剑直刺得我心惊肉跳。”说着伸袖抹去脸上水珠,急忙避

在一边。

何足道怒道:“少林寺卧虎藏龙之地,果真非同小可,连

一个小小少年竟也有这等身手。好小子,咱们来比划比划,你

只须接得我十招,何足道终身不履中土。”

无色、无相等均知张君宝只是藏经阁中一个打杂小厮,从

未练过功夫,刚才不知如何阴差阳错的推了他一掌,若要当

真动武,别说十招,只怕一招便会丧生于他掌底。无相昂然

道:“何居士此言差矣!你号称昆仑三圣,武学震古铄今,如

何能和这烹茶扫地的小厮动手?若不嫌弃,便由老僧接你十

招。”

何足道摇头道:“这一掌之辱,岂能便此罢休?小子,看

招!”说着呼的一掌,便向张君宝胸口打去。这一拳去势奇快,

他和张君宝站得又近,无色、无相等便欲救援,却哪里来得

及?

众人刚自暗暗叫苦,却见张君宝两足足跟不动,足尖左

磨,身子随之右转,成右引左箭步,轻轻巧巧的便卸开了他

这一拳,跟着左掌握拳护腰,右掌切击而出,正是少林派基

本拳法的一招“右穿花手”。这一招气凝如山,掌势之出,有

若长江大河,委实是名家耆宿的风范,哪里是一个少年人的

身手?

何足道自肩上受了他一掌,早知道这少年的内力远在潘

天耕等三人之上,但自忖十招之内定能将他击败,见这招

“右穿花手”虽是少林拳的入门功夫,但发掌转身之际,劲力

雄浑,身形沉稳,当真无懈可击,忍不住喝了声彩:“好拳法!”

无相心念一动,向无色微笑道:“恭喜师兄暗中收了个得

意弟子!”无色摇头道:“不是……”但见张君宝“拗步拉

弓”、“单凤朝阳”、“二郎担衫”,连续三招,法度之严,劲力

之强,实不下于少林派的一流高手。

天鸣、无色、无相以及心禅七老见张君宝这几招少林拳

打得如此出色,无不相顾骇然。无相道:“他拳法如此法度严

谨也还罢了,这等内劲……”

说话之际,何足道已出了第六招,心想:“我连这黄口少

年尚且对付不了,竟敢到少林寺来留简挑战,岂不教天下英

雄笑掉了牙齿?”突然滴溜溜的转身,一招“天山雪飘”,掌

影飞舞,霎时之间将张君宝四面八方都裹住了。

张君宝除了在华山绝顶受过杨过指点四招之外,从未有

武师和他讲解武功,陡然间见到这般奇幻百端、变化莫测的

上乘掌法,哪里能够拆解?危急之中,身腰左转成寒鸡势,双

掌举过额角,左手虎口与右手虎口遥遥相对,却是少林拳中

的一招“双圈手”。这一招凝重如山,敌招不解自解。不论何

足道从哪一方位进袭,全在他“双圈手”笼罩之下。

猛听得达摩堂、罗汉堂众弟子轰雷也似的喝一声彩,尽

对张君宝这一招衷心钦佩,赞他竟以少林拳中最平淡无奇的

拳招,化解了最繁复的敌招。

喝彩声中,何足道一声清啸,呼的一拳,向张君宝当胸

猛击过去。这一拳竟然也是自巧转拙,却是劲力非凡。张君

宝应以一招“偏花七星”,双切掌推出。拳拳相交,只听得砰

的一声,何足道身子一晃,张君宝向后退了三步。何足道

“哼”的一声,拳法不变,却抢上了两步,发拳猛硬击狠打。

张君宝仍以一招“偏花七星”,双切掌向前平推。砰的一声大

响,张君宝这次退出五步。何足道身子向前一撞,脸上变色,

喝道:“只剩下一招了,你全力接着。”踏上三步,坐稳马步,

一拳缓缓击出。

这时少林寺前数百人声息全无,人人皆知这一拳是何足

道一生英名之所系,自是竭尽了全力。

张君宝第三次再使“偏花七星”,这番拳掌相交,竟然无

声无息,两人微一凝持,各催动内力相抗。说到武功家数,何

足道比之张君宝何止胜过百倍?但一经比拚内力,张君宝曾

自“九阳真经”学得心法,内力绵绵密密,浑厚充溢。顷刻

之间,何足道便知并无胜他把握,当即纵身跃起,让张君宝

的拳力尽皆落空,反掌在他背上轻轻一推。张君宝仆跌在地,

一时站不起来。

何足道右手一挥,苦笑道:“何足道啊何足道,当真是狂

得可以。”向天鸣禅师一揖到地,说道:“少林寺武功扬名千

载,果然非同小可,今日令狂生大开眼界,方知盛名之下,实

无虚士。佩服,佩服!”说着转过身来,足尖一点,已飘身在

数丈之外。

他停了脚步,回头对觉远道:“觉远大师,那人叫我转告

一句话,说道‘经书是在油中’。”话声甫歇,他足尖连点数

下,远远的去了,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张君宝慢慢爬起,额头脸上尽是泥尘。他虽被何足道打

倒,但众高手皆知何足道只是取巧,飘然远去,话中之意已

说明不敌少林寺的神功。

心禅七老中一个精瘦骨立的老僧突然说道:“这个弟子的

武功是谁所授?”他说话声音极是尖锐,有若寒夜枭鸣,各人

听在耳里,都是不自禁的打个寒噤。天鸣、无色、无相等心

中均早存有这个疑问,一齐望着觉远和张君宝。觉远师徒却

呆呆站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天鸣道:“觉远内功虽精,未学

拳法。那少年的少林拳,却是何人所授?”

达摩堂和罗汉堂众弟子均想,万料不到今日本寺遭逢危

难,竟是由这个小厮出头赶走强敌,老方丈定有大大的赏赐,

而授他内功拳法的师父,也自必盛蒙荣宠。

那老僧见张君宝呆立不动,斗然间双眉竖起,满脸杀气,

厉声道:“我在问你,你的罗汉拳是谁教的?”

张君宝从怀中取出郭襄所赠的那对铁罗汉,说道:“弟子

照着这两个铁罗汉所使的套子,自己学上几手,实在是无人

传授弟子武功。”

那老僧踏上一步,声音放低,说道:“你再明明白白的说

一遍:你的罗汉拳并非本寺哪一位师父所授,乃是自己学的。”

他语音虽低,话中威吓之意却又大增。

张君宝心中坦然,自忖并未做过甚么坏事,虽见那老僧

神态咄咄逼人,却也不惧。朗声道:“弟子只在藏经阁中扫地

烹茶,服侍觉远师父,本寺并没哪一位师父教过弟子武功。这

罗汉拳是弟子自己学的,想是使得不对,还请老师父指点。”

那老僧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狠狠盯着张君宝,良久良

久,一动也不动。

觉远知道这位心禅堂的老僧辈分甚高,乃是方丈天鸣禅

师的师叔,见他对张君宝如此声色俱厉,大为不解,但见他

眼色之中充满了怨毒,脑海中忽地一闪,疾似电光石火般,想

起了不知哪一年在藏经阁上偶然看到过一本小书。

那是薄薄的一册手抄本,书中记载着本寺的一桩门户大

事:

距此七十余年之间,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禅师,乃是天

鸣禅师的师祖。这一年中秋,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达摩堂大

校,由方丈及达摩堂、罗汉堂两位首座考较合寺弟子武功,查

察在过去一年中有何进境。众弟子献技已罢,达摩堂首座苦

智禅师升座品评。

突然间一个带发头陀越众而出,大声说道,苦智禅师的

话狗屁不通,根本不知武功为何物,竟然妄居达摩堂首席之

位,甚是可耻。众僧大惊之下,看这人时,却是香积厨中灶

下烧火的一个火工头陀。达摩堂诸弟子自是不等师父开言,早

已齐声呵叱。

那火工头陀喝道:“师父狗屁不通,弟子们更加不通狗

屁。”说着涌身往掌中一站。众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动手,都被

他三拳两脚便击败了。本来达摩堂中过招,同门较艺,自是

点到即止,人人手下留情。这火工头陀却出手极是狠辣,他

连败达摩堂九大弟子,九个僧人不是断臂便是折腿,无不身

受重伤。

首座苦智禅师又惊又怒,见这火工头陀所学全是少林派

本门拳招,并非别家门派的高手混进寺来捣乱,当下强忍怒

气,问他的武功是何人所传。

那火工头陀说道:“无人传过我武功,是我自己学的。”

原来这头陀在灶下烧火。监管香积厨的僧人性子极是暴

躁,动不动提拳便打,他身有武功,出手自重。那火工头陀

三年间给打得接连吐血三次,积怨之下,暗中便去偷学武功。

少林寺弟子人人会武,要偷学拳招,机会良多。他既苦心孤

诣,又有过人之智,二十余年间竟练成了极上乘的武功。但

他深藏不露,仍是不声不响的在灶下烧火,那监厨僧人拔拳

相殴,他也总不还手,只是内功已精,再也不会受伤了。这

火工头陀生性阴鸷,直到自忖武功已胜过合寺僧众,这才在

中秋大校之日出来显露身手。数十年来的郁积,使他恨上了

全寺的僧侣,一出手竟然毫不容情。

苦智禅师问明原委,冷笑三声,说道:“你这份苦心,委

实可敬!”当下离座而起,伸手和他较量。苦智禅师是少林寺

高手,但一来年事已高,那火工头陀正当壮年,二来苦智手

下容情,火工头陀使的却是招招杀手,因此竟斗到五百合外,

苦智方稳操胜券。两人拆到一招“大缠丝”时,四条手臂扭

在一起,苦智双手却俱已按上对方胸口死穴,内力一发,火

工头陀立时毙命,已然无拆解余地。苦智爱惜他潜心自习,居

然有此造诣,不忍就此伤了他性命,双掌一分,喝道:“退开

罢!”

岂知那火工头陀会错了意,只道对方使的是“神掌八

打”中的一招。这“神掌八打”是少林武功中绝学之一,他

曾见达摩堂的大弟子使过,双掌劈出,打断一条木桩,劲力

非同小可。火工头陀武功虽强,毕竟全是偷学,未得名师指

点,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只是暗中窥看,时日虽久,又岂

能学得全了?苦智这一招其实是“分解掌”,借力卸力,双方

一齐退开,乃是停手罢斗之意。火工头陀却错看成“神掌八

打”中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却没如

此容易。”飞身扑上,双拳齐击。

这双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苦智禅师一惊之下,

急忙回掌相抵,其势却已不及,但听得喀喇喇数声,左臂臂

骨和胸前四根肋骨登时断裂。

旁观众僧惊惶变色,一齐抢上救护,只见苦智气若游丝,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内脏已被震得重伤。再看火工头陀

时,早已在混乱中逃得不知去向。当晚苦智便即伤重逝世。合

寺悲戚之际,那火工头陀又偷进寺,将监管香积厨和平素和

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打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几

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寻遍了江南江北,丝毫不得踪迹。

寺中高辈僧侣更为此事大起争执,互责互咎。罗汉堂首

座苦慧禅师一怒而远走西域,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潘天耕、

方天劳、卫天望等三人,便是苦慧禅师的再传弟子。

经此一役,少林寺的武学竟尔中衰数十年。自此定下寺

规,凡是不得师授而自行偷学武功,发现后重则处死,轻则

挑断全身筋脉,使之成为废人。数十年来,因寺中防范严密,

再也无人偷学武功,这条寺规众僧也渐渐淡忘了。

这心禅堂的老僧正是当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师惨死

的情景,数十年来深印心头,此时见张君宝又是不得师传而

偷学武功,触动前事,自是悲愤交集。

觉远在藏经阁中管书,无书不读,猛地里记起这桩旧事,

霎时间满背全是冷汗,叫道:“老方丈,这……这须怪不得君

宝……”

一言未毕,只听得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喝道:“达摩堂众

弟子一齐上前,把这小厮拿下了。”达摩堂十八弟子登时抢出,

将觉远和张君宝四面八方团团围住。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

连郭襄也围在中间。

那心禅堂的老僧厉声高喝:“罗汉堂众弟子,何以不并力

上前!”罗汉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应了声:“是!”又

在达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围了三个圈子。

张君宝手足无措,还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乃是犯了

寺规。说道:“师父,我……我……”

觉远十年来和这徒儿相依为命,情若父子,情知张君宝

只要一被擒住,就算侥幸不死,也必成了废人。但听得无相

禅师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达摩堂十八弟子齐宣佛

号,踏步而上。觉远不暇思索,蓦地里转了个圈子,两只大

铁桶舞了开来,一般劲风逼得众僧不能上前,跟着挥桶一抖,

铁桶中清水都泼了出来,侧过双桶,左边铁桶兜起郭襄,右

边铁桶兜起张君宝。他连转七八个圈子,那对大铁桶给他浑

厚无比的内力使将开来,犹如流星锤一般,这股千斤之力,天

下谁能挡得?达摩堂众弟子纷纷闪避。

觉远健步如飞,挑着张君宝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众僧

人呐喊追赶,只听得铁链拖地之声渐去渐远,追出七八里后,

铁链声半点也听不到了。

少林寺的寺规极严,达摩堂首座既然下令擒拿张君宝,众

僧人虽见追赶不上,还是鼓勇疾追。时候一长,各僧脚力便

分出了高下,轻功稍逊的渐渐落后。追到天黑,领头的只剩

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现了几条岔路,也不知觉远逃到了

何方,此时便是追及,单是五僧,也决非觉远和张君宝之敌,

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寺复命。

觉远一担挑了两人,直奔出数十里外,方才止步,只见

所到处是一座深山之中。暮霭四合,归鸦阵阵,觉远内力虽

强,这一阵舍命急驰,却也已筋疲力竭,一时之间,再也无

力将铁桶卸下肩来。

张君宝与郭襄从桶中跃出,各人托起一只铁桶,从他肩

头放下。张君宝道:“师父,你歇一歇,我去寻些吃的。”但

眼见四下里长草齐膝,在这荒野山地,哪里有甚吃的,张君

宝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草莓来。三人胡乱吃了,倚石休

息。

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除了你和无色

禅师,都有点儿古里古怪。”觉远“嗯”了一声,并不答话。

郭襄道:“那个昆仑三圣何足道来到少林寺,寺中无人能敌,

全仗你师徒二人将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誉。他们不

来谢你,反而恶狠狠的要捉拿张兄弟,这般不分是非黑白,当

真好没来由。”

觉远叹了口气,道:“这事须也怪不得老方丈和无相师兄,

少林寺有一条寺规……”说到这里,一口气提不上来,咳嗽

不止。郭襄轻轻替他捶背,说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儿,明

儿慢慢再说不迟。”觉远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也真的累

啦。”

张君宝拾些枯柴,生了个火,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

服。三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听得觉远喃喃自语,似在念经,当即

从朦胧中醒来,只听他念道:“……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

之意已入彼骨里。两手支撑,一气贯通。左重则左虚,而右

已去,右重则右虚。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凛:“他念的

并不是甚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佛经啊。甚么左重左

虚、右重右虚,倒似是武学拳经。”

只听他顿一顿,又念道:“……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

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病于腰腿求之……”郭襄听到

“其病于腰腿求之”这句话,心下更无疑惑,知他念的自是武

学要旨,暗想:“这位大和尚全然不会武功,只是读书成痴,

凡是书中所载,无不视为天经地义。昔年在华山绝顶初次和

他相逢,曾听他言道,达摩老祖在亲笔所抄的楞伽经行缝之

间又写着一部九阳真经,他只道这是强身健体之术,便依照

经中所示修习。他师徒俩不经旁人传授,不知不觉间竟达到

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潇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

反而使潇湘子身受重伤,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

必能够。今日他师徒俩令何足道悄然败退,自又是这部九阳

真经之功。他口中喃喃念诵的,莫非便是此经?”

她想到此处,生怕岔乱了觉远的神思,悄悄坐起,倾听

经文,暗自记忆,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阳真经,奥妙精

微,自非片刻之间能解。我且记着,明儿再请他指教不迟。”

只听他念道:“……先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己,从身能从心,

由己仍从人。由己则滞,从人则活。能从人,手上便有方寸,

秤彼劲之大小,分厘不错;权彼来之长短,毫发无差。前进

后退,处处恰合,工弥久而技弥精……”

郭襄听到这里,不自禁的摇头,心中说道:“不对不对。

爹爹和妈妈常说,临敌之际,须当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这

大和尚可说错了。”只听觉远又念道:“彼不动,己不动,彼

微动,己已动。劲似宽而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

……”

郭襄越听越感迷惘,她自幼学的武功全是讲究先发制人、

后发制于人,处处抢快,着着争先。觉远这时所说的拳经功

诀,却说甚么“由己则滞,从人则活”实与她平素所学大相

径庭,心想:“临敌动手之时,双方性命相搏,倘若我竟舍己

从人,敌人要我东便东、要我西便西,那不是听由挨打么?”

便这么一迟疑,觉远说的话便溜了过去,竟是听而不闻,

月光之下,忽见张君宝盘膝而坐,也在凝神倾听,郭襄心道:

“不管他说的对与不对,我只管记着便是了。这大和尚震伤潇

湘子、气走何足道,乃是我亲眼目睹。他所说的武功法门,总

是大有道理的。”于是又用心暗记。

觉远随口背诵,断断续续,有时却又夹着几段楞伽经的

经文,说到佛祖在楞伽岛上登山说法的事。原来那九阳真经

夹书在楞伽经的字旁行间,觉远读书又有点泥古不化,随口

背诵之际,竟连楞伽经也背了出来。那楞伽经本是天竺文字,

觉远背的却是译文,更加缠夹不清。郭襄听着,愈是摸不着

头脑,幸好她生来聪颖,觉远所念经文虽然颠三倒四,却也

能记得了二三成。

冰轮西斜,人影渐长,觉远念经的声音渐渐低沉,口齿

也有些模糊不清。郭襄劝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

一忽儿。”

觉远却似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念道:“……力从人借,气

由脊发。胡能气由脊发?气向下沉,由两肩收入脊骨,注于

腰间,此气之由上而下也,谓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两

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谓之开。合便是收,开

便是放。能懂得开合,便知阴阳……”他越念声音越低,终

于寂然无声,似已沉沉睡去。

郭襄和张君宝不敢惊动,只是默记他念过的经文。

斗转星移,月落西山,蓦地里乌云四合,漆黑一片。又

过一顿饭时分,东方渐明,只见觉远闭目垂眉,静坐不动,脸

上微露笑容。

张君宝一回头,突见大树后人影一闪,依稀见到黄色袈

裟的一角。他吃了一惊,喝道:“是谁?”只见一个身材瘦长

的老僧从树后转了出来,正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

郭襄又惊又喜,说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还是

追了来?难道非擒他们师徒归寺不可么?”无色道:“善哉,善

哉!老僧尚分是非,岂是拘泥陈年旧规之人?老僧到此已有

半夜,若要动手,也不等到此时了。觉远师弟,无相师弟率

领达摩堂弟子正向东追寻,你们快快往西去罢!”却见觉远垂

首闭目,兀自不醒。

张君宝上前说道:“师父醒来,罗汉堂首座跟你说话。”觉

远仍是不动。张君宝惊慌起来,伸手摸他额头,触手冰冷,原

来早已圆寂多时了。张君宝大悲,伏地叫道:“师父,师父!”

却那里叫他得醒?

无色禅师合十行礼,说偈道:“诸方无云翳,四面皆清明,

微风吹香气,众山静无声。今日大欢喜,舍却危脆身。无嗔

亦无忧,宁不当欣庆?”说罢,飘然而去。

张君宝大哭一场,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泪。少林寺僧众圆

寂,尽皆火化,当下两人捡些枯柴,将觉远的法身焚化了。

郭襄道:“张兄弟,少林寺僧众尚自放你不过,你诸多小

心在意。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张君宝垂泪道:“郭姑

娘,你到哪里去?我又到哪里去?”

郭襄听他问自己到哪里,心中一酸,说道:“我天涯海角,

行踪无定,自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张兄弟,你年纪小,又

无江湖上的阅历。少林寺的僧众正在四处追捕于你,这样罢。”

从腕上褪下一只金丝镯儿,递了给他,道:“你拿这镯儿到襄

阳去见爹爹妈妈,他们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妈跟前,少

林寺的僧众再狠,也不能来难为你。”

张君宝含泪接了镯儿。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妈妈说,

我身子很好,请他们不用记挂。我爹爹最喜欢少年英雄,见

你这等人才,说不定会收了你做徒儿。我弟弟忠厚老实,一

定跟你很说得来。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一个不对,说话便

不给人留脸面,但你只须顺着她些儿,也就是了。”说着转身

而去。

张君宝但觉天地茫茫,竟无安身之处,在师父的火葬堆

前呆立了半日,这才举步。走出十余丈,忽又回身,挑起师

父所留的那对大铁桶,摇摇晃晃的缓步而行。荒山野岭之间,

一个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西去,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孤单寂

寞。

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内,离襄阳已不很远。少林寺僧

却始终没追上他。原来无色禅师暗中眷顾,故意将僧众引向

东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离越远。

这日午后,来到一座大山之前,但见郁郁苍苍,林木茂

密,山势甚是雄伟。一问过路的乡人,得知此山名叫武当山。

他在山脚下倚石休息,忽见一男一女两个乡民从身旁山

道上经过,两人并肩而行,神态甚是亲密,显是一对少年夫

妻。那妇人唠唠叨叨,不住的责备丈夫。那男子却低下了头,

只不作声。

但听那妇人说道:“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

却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没来由的自己讨这场羞辱。咱们又不

是少了手脚,自己干活儿自己吃饭,青菜萝卜,粗茶淡饭,何

等逍遥自在?偏是你全身没根硬骨头,当真枉为生于世间了。”

那男子“嗯、嗯”数声。那妇人又道:“常言道得好:除死无

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那男子给妻子这一顿数说,不

敢回一句嘴,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之色。

那妇人这番话,句句都打进了张君宝心里:“你一个男子

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没来由的自己讨这场羞辱……

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他望着这

对乡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来覆去,尽是想着那

农妇这几句当头棒喝般的言语。只见那汉子挺了挺腰板,不

知说了几句甚么话,夫妻俩大声笑了起来,似乎那男子已决

意自立,因此夫妻俩同感欢悦。

张君宝又想:“郭姑娘说道,她姊姊脾气不好,说话不留

情面,要我顺着她些儿。我好好一个男子汉,又何必向人低

声下气,委曲求全?这对乡下夫妇尚能发奋图强,我张君宝

何必寄人篱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决,当下挑了铁桶,便上武当山去,找

了一个岩穴,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孜孜不歇的修习觉远所

授的九阳真经。

数年之后,便即悟到:“达摩祖师是天竺人,就算会写我

中华文字,也必文理粗疏。这部九阳真经文字佳妙,外国人

决计写不出,定是后世中土人士所作。多半便是少林寺中的

僧侣,假托达摩祖师之名,写在天竺文字的楞伽经夹缝之中。”

这番道理,却非拘泥不化,尽信经书中文字的觉远所能领悟。

只不过并无任何佐证,张君宝其时年岁尚轻,也不敢断定自

己的推测必对。

他得觉远传授甚久,于这部九阳真经已记了十之五六,十

余年间竟然内力大进,其后多读道藏,于道家练气之术更深

有心得。某一日在山间闲游,仰望浮云,俯视流水,张君宝

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里豁然贯通,领会了

武功中以柔克刚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长笑。

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宗

师。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冲虚圆通之道和九阳真经中所载

的内功相发明,创出了辉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当一派武功。

后来北游宝鸣,见到三峰挺秀,卓立云海,于武学又有

所悟,乃自号三丰,那便是中国武学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张三

丰。

三 宝刀百炼生玄光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

边终于也见到了白发。

这一年是元顺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余年。

其时正当暮春三月,江南海隅,一个三十来岁的蓝衫壮

士,脚穿草鞋,迈开大步,正自沿着大道赶路,眼见天色向

晚,一路上虽然桃红柳绿,春色正浓,他却也无心赏玩,心

中默默计算:“今日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还有一十四天,须

得道上丝毫没有耽搁,方能及时赶到武当山,祝贺恩师他老

人家九十岁大寿。”

这壮士姓俞名岱岩,乃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的第三名弟子。

这年年初奉师命前赴福建诛杀一个戕害良民、无恶不作的剧

盗。那剧盗听到风声,立时潜藏隐匿,俞岱岩费了两个多月

时光,才找到他的秘密巢穴,上门挑战,使出师传玄虚刀法,

在第十一招上将他杀了。本来预计十日可完的事,却耗了两

个多月,屈指算来,距师父九十大寿的日子已经颇为逼促,因

此上急急自福建赶回,这日已到浙东钱塘江之南。

他迈着大步急行一阵,路径渐窄,靠右近海一面,常见

一片片光滑如镜的平地,往往七八丈见方,便是水磨的桌面

也无此平整滑溜。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见闻实不在少,但

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情状,一问土人,不由得哑然失笑,原

来那便是盐田。当地盐民引海水灌入盐田,晒干以后,刮下

含盐泥土,化成卤水,再逐步晒成盐粒。俞岱岩心道:“我吃

了三十年盐,却不知一盐之成,如此辛苦。”

正行之间,忽见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余人挑了担子,急

步而来。俞岱岩一瞥之间,便留上了神,但见这二十余人一

色的青布短衫裤,头戴斗笠,担子中装的显然都是海盐。他

知当政者暴虐,收取盐税极重,因之虽是滨海之区,寻常百

姓也吃不起官盐,只有向私盐贩子购买私盐。这批人行动剽

悍,身形壮实,看来似是一帮盐枭,奇的是每人肩头挑的扁

担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无弹性,便似一条条铁扁担。各人

虽都挑着二百来斤的重物,但行路甚是迅速。俞岱岩心想:

“这帮盐枭个个都有武功。听说江南海沙派贩卖私盐,声势极

大,派中不乏武学名家,但二十余个好手聚在一起挑盐贩卖,

决无是理。”若在平时,便要去探视究竟,这时念着师父的九

十岁大寿,不能因多管闲事而再有耽误,当下放开脚步赶路。

傍晚时分来到余姚县的庵东镇。由此过钱塘江,便到临

安,再折向西北行,经江西、湖南省才到湖北武当。晚间无

船渡江,只得在庵东镇上找家小客店宿了。

用过晚饭,洗了脚刚要上床,忽听得店堂中一阵喧哗,一

群人过来投宿。听那些人说的是浙东乡音,但中气充沛,显

然是会家子,探头向门外一瞧,便是途中所遇那群盐枭。俞

岱岩也不在意,盘膝坐在床上,练了三遍行功,便即着枕入

睡。

睡到中夜,忽听得邻房中喀喀轻响,俞岱岩登时便醒了。

只听得一人低声道:“大家悄悄走罢,莫惊动了邻房那客人,

多生事端。”余人轻轻推开房门,走到了院子中。俞岱岩从窗

缝中向外张望,只见那群盐枭挑着担子出门,想起那人那句

话:“莫惊动了邻房那个客人,多生事端。”暗想:“这群私枭

鬼鬼祟祟,显是要去干甚么歹事,既教我撞见了,可不能不

管。若能阻止他们伤天害理,救得一两个好人,便是误了恩

师的千秋寿诞,他老人家也必喜欢。”将藏着兵刃暗器的布囊

往背上一缚,穿窗而出,跃出墙外。

耳听得脚步声往东北方而去,他展开轻身功夫,悄悄追

去。当晚乌云满天,星月无光,沉沉黑夜之中,隐约见那二

十余名盐枭挑着担子,在田塍上飞步而行,心想:“私枭黑夜

赶路,事属寻常。但这干人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当,别

说偷盗富室,就是抢劫仓库,官兵又哪里阻挡得住,何必偷

偷摸摸的贩卖私盐,赚此微利?料来其中必有别情。”

不到半个时辰,那帮私枭已奔出二十余里,俞岱岩轻功

了得,脚下无声无息,那帮私枭又似有要事在身,贪赶路程,

竟不回顾,因此并没发觉。这时已行到海旁,波涛冲击岩石,

轰轰之声不绝。

正行之间,忽听得领头的一人一声低哨,众人都站定了

脚步。领头的人低声喝问:“是谁?”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声音

说道:“三点水旁的朋友么?”领头那人道:“不错。阁下是谁?”

俞岱岩心下嘀咕:“三点水旁的朋友,那是甚么?”一转念,登

时省悟:“嗯,果然是海沙派,‘海沙派’这三个字都是水旁

的。”那嘶哑的声音道:“屠龙刀的事,我劝你们别插手啦。”

领头那人道:“尊驾也是为屠龙刀而来?”语音中颇有惊怒之

意。那嗓子嘶哑的人一声冷笑,黑夜中但听他“嘿嘿嘿”几

声,却不答话。

俞岱岩隐身于海旁岩石之后,绕到前面,只见一个身材

高瘦的男子拦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只见他穿一

袭白袍,夜行人而身穿白衣,则显然于自己武功颇为自负。

只听海沙派的领头人道:“这屠龙刀已归本派,既给宵小

盗去,自当索回。”那白袍客又是“嘿嘿嘿”三声冷笑,仍是

大模大样的拦在路中。那领头人身后一人厉声喝道:“快些让

开,恶狗拦路,你不是自己找死……”他话声未毕,突然

“啊”的一声惨叫,往后便倒。众人一惊,但见黑暗中白袍晃

了几晃,拦路恶客已然不见。

海沙派众私枭瞧那跌倒的同伴时,但见他蜷成一团,早

已气绝。各人又惊又怒,有几人放下担子向白袍客去路急追,

但那人奔行如飞,黑暗之中哪里还寻得到他的踪影。

俞岱岩心道:“这白袍客出手好快,这一抓是少林派的

‘大力金钢抓’,但黑暗之中,却不大瞧得清楚。听这人的口

音腔调,显是来自西北塞外。江南海沙派结下的仇家可远得

很哪!”他缩身在岩石之中,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给海沙派的

帮众发见了,没来由的招惹祸端。只听那领头人道:“将老四

的尸首放在一旁,回头再来收拾,将来总查究得出。”众人答

应了,挑上担子,又向前飞奔。

俞岱岩待他们去远,走近尸身察看,但见那人喉头穿了

两个小孔,鲜血兀自不住流出,伤口显是以手指抓出,他觉

此事大是蹊跷,当下加快脚步,再跟踪那帮盐枭。

一行人又奔出数里,那领头人一声呼哨,二十余人四下

散开,向东北一座大屋慢慢逼近。俞岱岩心想:“他们说的甚

么屠龙刀,难道便是在这屋中么?”只见那大屋的烟囱中一柱

浓烟冲天而起,久聚不散。众盐枭放下了担子,各人拿起一

只木杓,在萝筐中抄起甚么东西,四下撒播。俞岱岩见所撒

之物如粉如雪,显然便是海盐,心道:“在地下撒盐干甚么?

当真古怪,日后说给师兄弟们知道,他们定是不信。”

但见他们撒盐时出手既轻且慢,似乎生怕将盐粒溅到身

上,俞岱岩登时恍然,知道盐上含有剧毒,这批人用毒盐围

屋,当是对屋中人阴谋毒害。暗想:“我固不知双方谁是谁非,

但这批人如此捣鬼,太不光明。无论如何须得通知屋中之人,

好教他不致为宵小所害。”眼见海沙派众盐枭尚在屋前撒盐,

于是兜个大圈子绕到屋后,轻轻跳进围墙。

大屋前后五进,共有三四十间,屋内黑沉沉的没一处灯

火。俞岱岩心想:“浓烟从中间一进屋中冒出,该处想必有人。”

抬头认明浓烟喷出之处,快步走去,只听得厅中传出火焰猛

烈燃烧的毕剥之声。他转过一道照壁,跨步进了正厅,突然

光亮耀眼,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只见厅心一只岩石砌成的大

炉子,火焰升腾,炉旁分站三人,分拉三只大风箱,向炉中

搧火。炉中横架着一柄四尺来长、乌沉沉的单刀。

那三人都是六十来岁老者,一色的青布袍子,满头满脸

都是灰土,袍子上点点斑斑,到处是火星溅开来烧出的破洞。

只见那三人同时鼓风,火焰升起来五尺高,绕着单刀,嗤嗤

声响。俞岱岩站立之处和那炉子相距数丈,已然热得厉害,炉

中之热,可想而知,但见火焰由红转青,由青转白,那柄单

刀却始终黑黝黝地,竟没起半点暗红之色。

便在此时,屋顶上忽有个嘶哑的声音叫道:“损毁宝刀,

伤天害理,快住手!”

俞岱岩一听,知道途中所遇的那个白袍客到了。那三个

鼓风炼刀的老者却恍若不闻,只是鼓风更急。但听得屋顶

“嘿嘿嘿”三声冷笑,檐前一声响,那白袍客已闪身而进。

这时厅中炉火正旺,俞岱岩瞧得清楚,见这白袍客四十

左右年纪,脸色惨白,隐隐透出一股青气,他双手空空,冷

然说道:“长白三禽,你们想得屠龙宝刀,那也罢了,却何以

胆敢用炉火损毁这等宝物?”说着踏步上前。

三名老者中西首一人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往白袍客脸

上抓去。白袍客侧首避过,抢上一步。东首那位老者见他逼

近身来,提起炉子旁的大铁锤,呼的一声,向他头顶猛击下

去。白袍客身子微侧,铁锤击空,砰的一声响,火星四溅,原

来地下铺的不是寻常青砖,却是坚硬异常的花冈石。西首老

者自旁夹攻,双手犹如鸡爪,上下飞舞,攻势凌厉。

俞岱岩见那白袍客的武功根基无疑是少林一派,但出手

阴狠歹毒,与少林派刚猛正大的名门手法殊不相同。斗了数

合,那使铁锤的老者大声喝道:“阁下是谁?便要此宝刀,也

得留个万儿。”白袍客冷笑三声,只不答话。猛地里一个转身,

两手抓出,喀喀两响,西首老者双腕齐折,东首老者铁锤脱

手。大铁锤向上疾飞,穿破屋顶,直堕入院中,响声猛恶之

极。这老者当即俯身提起一柄火钳,便向炉中去挟那单刀。

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着暗器,俟机伤敌,只是白袍客

转身迅速,一直没找着空子,这时眼见东首老者用火钳去挟

宝刀,突然伸手入炉,抢先抓住刀柄,提了出来,一握住刀

柄,一股白烟冒起,各人鼻中闻到一阵焦臭,他手掌心登时

烧焦。但他兀自不放,提着单刀向后急跃,跟着一个踉跄,便

要跌倒。他左手伸上,托住了刀背,这才站定身子,似乎那

刀太过沉重,单手提不起一般,但这么一来,左手手掌心也

烧得嗤嗤声响。

余人皆尽骇然,一呆之下,但见那老者双手捧着单刀,向

外狂奔。

白袍客冷笑道:“有这等便宜事?”手臂一长,已抓住了

他背心。那老者顺手回掠,将宝刀挥了过来。刀锋未到,便

已热气扑面,白袍客的鬓发眉毛都卷曲起来。他不敢挡架,手

上劲力一送,将老者连人带刀掷向洪炉。

俞岱岩本觉得这干人个个凶狠悍恶,事不关己,也就不

必出手。斯时见老者命在顷刻,只要一入炉中,立时化成焦

炭,终究救命要紧,当即纵身高跃,一转一折,在半空中伸

下手来,抓住那老者的发髻一提,轻轻巧巧的落在一旁。

白袍客和长白三禽早见他站在一旁,一直无暇理会,突

然见他显示了这手上乘轻功,尽皆吃惊。白袍客长眉上扬,问

道:“这一手便是闻名天下的‘梯云纵’么?”

俞岱岩听他叫出了自己这路轻功的名目,先是微微一惊,

跟着不自禁的暗感得意:“我武当派功夫名扬天下,声威远

播。”说道:“不敢请教尊驾贵姓大名?在下这点儿微末功夫,

何足道哉?”

那白袍客道:“很好很好,武当派的轻功果然是有两下

子。”口气甚是傲慢。

俞岱岩心头有气,却不发作,说道:“尊驾途中一举手而

毙海沙派高手,这份功夫神出鬼没,更令人莫测高深。”

那人心头一凛,暗想:“这事居然叫你看见了,我却没瞧

见你啊。不知你这小子当时躲在何处?”淡淡的道:“不错,我

这门武功,旁人原是不易领会,别说阁下,便是武当派掌门

人张老头儿,也未必懂得。”

俞岱岩听那白袍客辱及恩师,这口气如何忍得下去?可

是武当派弟子自来讲究修心养性的功夫,心想:“他有意挑衅,

不知存着甚么心?此人功夫怪异,不必为了几句无礼的言语

为本门多树强敌。”当下微微一笑,说道:“天下武学无穷无

尽,正派邪道,千千万万,武当派所学原只沧海一栗。如尊

驾这等功夫,似少林而非少林,只怕本师多半不识。”这句话

虽说得客气,骨子中含义,却是说武当派实不屑懂得这些旁

门左道的武功。那人听到他“似少林而非少林”那七字,脸

色立变。

他二人言语针锋相对。那南首老者赤手握着一柄烧得炽

热的单刀,皮肉焦烂,几已烧到骨骼,东首西首两个老者躬

身蓄势,均想俟机夺刀。突然间呼的一声响,南首那老者挥

动单刀,向外急闯。他这一刀在身前挥动,不是向着何人而

砍,但俞岱岩正站在他身前,首当其冲。他没料到自己救了

这老者的性命,此人竟会忽施反噬,急忙跃起,避过刀锋。

那老者双手握住刀柄,发疯般乱砍乱挥,冲了出去。白

袍客和其余两个老者忌惮刀势凌厉,不敢硬挡,连声呼叱,随

后追去。那提刀老者跌跌撞撞的冲出了大门,突然间脚下一

个踉跄,向前仆跌,跟着一声惨呼,似乎突然身受重伤。

白袍客和另外两个老者一齐纵身过去,同时伸手去抢单

刀,但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似乎猛地里被甚么奇蛇毒虫所

咬中一般。那白袍客只打个跌,跟着便跃起身来,急向外奔,

那三个老者却在地下不住翻滚,竟尔不能站起。

俞岱岩见了这等惨状,正要跃出去救人,突然一凛,想

起海沙派在屋外撒盐的情景,此时屋周均是毒盐,自己也无

法出去了,游目四顾,见大门内侧左右各放着一张长凳,当

即伸手抓起,将两凳竖直,一跃而上,双脚分别勾着一只长

凳,便似踩高跷一般踏着双凳走了出去。但见三个老者长声

惨叫,不停的滚来滚去。俞岱岩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长

臂抓起了那怀抱单刀的老者后心,脚踩高跷,向东急行。

这一下大出海沙派众人意料之外,眼见便可得手,却斜

刺里杀出个人来将宝刀抢走,众人纷纷涌出,大声呼叱,钢

镖袖箭,十余般兵器齐向俞岱岩后心射去。

俞岱岩双足使劲,在两张长凳上一蹬,向前窜出丈许,暗

器尽皆落空。他脚上勾了长凳,双足便似加长了四尺,只跨

出四五步,早将海沙派诸人远远抛在后面,耳听得各人大呼

追来,俞岱岩提着那老者纵身跃起,双足向后反踢,两张长

凳飞了出去。但听得砰砰两响,跟着三四人大声呼叫,显是

为长凳击中。就这么阻得一阻,俞岱岩已奔出十余丈外,手

中虽提着一人,却越奔越远,海沙派诸人再也追不上了。

俞岱岩急赶一阵,耳听得潮声澎湃,后面无人追来,问

道:“你怎样了?”那老者哼了一声,并不回答,跟着呻吟一

下。俞岱岩寻思:“他身上沾满毒盐,先给他洗去要紧。”于

是走到海边,将他在浅水处浸了下去。海水碰上他手中烫热

的单刀,嗤嗤声响,白烟冒起。那老者半昏半醒,在海水中

浸了一阵,爬不起来。俞岱岩正要伸手去拉他,忽然一个大

浪打来,将那老者冲上了沙滩。

俞岱岩道:“现下你已脱险,在下身有要事,不能相陪,

咱们便此别过。”那老者撑起身来,说道:“你……怎地……

不抢这把宝刀?”俞岱岩一笑,道:“宝刀纵好,又不是我的,

我怎能横加抢夺?”那老者心下大奇,不能相信,道:“你……

你到底有何诡计,要怎样炮制我?”俞岱岩道:“我跟你无怨

无仇,炮制你干么?我今夜路过此处,见你中毒受伤,因此

出手相救。”那老者摇了摇头,厉声道:“我命在你手,要杀

便杀。若想用甚么毒辣手段加害,我便是死了,也必化成厉

鬼,放你不过。”

俞岱岩知他受伤后神智不清,也不去跟他一般见识,只

是微微一笑,正要举步走开,海中又是一个大浪打上海滩。那

老者呻吟一声,伏在海水之中,只是发颤。

俞岱岩心想,救人须救彻,这老者中毒不轻,我若于此

时舍他而去,他还得葬身海底,于是伸手抓住他背心,提着

他走上一个小丘,四下眺望,见东北角一块突出的山岩之上

有一间屋子,瞧模样似是一所庙宇,当下抱着那老者奔了过

去,凝目看屋前扁额,隐约可见是“海神庙”三字。推门进

去,见这海神庙极是简陋,满地尘土,庙中也无庙祝。

于是将那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垫上,他怀中火折已被

海水打湿,当下在神台上摸索,找到火绒火石,燃点了半截

蜡烛,看那老者时,只见他满面青紫,显是中毒已深,从怀

中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来,说道:“你服了这粒解毒丹药。”

那老者本来紧闭双目,听他这么说,睁眼说道:“我不吃

你害人的毒药。”

俞岱岩脾气再好,这时也忍不住了,长眉一挑,说道:

“你道我是谁?武当门下岂能干害人之事?这是一粒解毒丹药,

只是你身中剧毒,这丹药也未必能够解救,但至少可延你三

日之命。你还是将这把刀送去给海沙派,换得他们的本门解

药救命罢。”

那老者斗然间站起身来,厉声道:“谁想要我的屠龙刀,

那是万万不能。”俞岱岩道:“你性命也没有了,空有宝刀何

用?”那老者颤声道:“我宁可不要性命,屠龙刀总是我的。”

说着将刀牢牢抱着,脸颊贴着刀锋,当真是说不出的爱惜,一

面却将那粒“天心解毒丹”吞入了肚中。

俞岱岩好奇心起,想要问一问这刀到底有甚么好处,但

见这老者双眼之中充满着贪婪凶狠的神色,宛似饥兽要择人

而噬,不禁大感厌恶,转身便出。忽听得那老者厉声喝道:

“站住!你要到哪里去?”俞岱岩笑道:“我到哪里去,你又管

得着么?”说着扬长便走。

没行得几步,忽听那老者放声大哭,俞岱岩转过头来,问

道:“你哭甚么了?”那老者道:“我千辛万苦的得到了屠龙宝

刀,但转眼间性命不保,要这宝刀何用?”俞岱岩“嗯”了一

声,道:“你除了以此刀去换海沙派的独门解药,再无别法。”

那老者哭道:“可是我舍不得啊,我舍不得啊。”这神态在可

怖之中带着三分滑稽。

俞岱岩想笑,却笑不出来,隔了一会,说道:“武学之士,

全凭本身功夫克敌制胜,仗义行道,显名声于天下后世。宝

刀宝剑只是身外之物,得不足喜,失不足悲,老丈何必为此

烦恼?”

那老者怒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

不从!’这话你听见过么?”

俞岱岩哑然失笑,道:“这几句话我自然听见过,下面还

有两句呢,甚么‘倚天不出,谁与争锋?’那说的是几十年前

武林中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又不是真的说甚么宝刀。”那老

者问道:“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俞岱岩道:“那是当年神雕大侠杨过杀死蒙古皇帝蒙哥,

大大为我汉人出了一口胸中恶气。自此杨大侠有甚么号令,天

下英雄‘莫敢不从’。‘龙’便是蒙古皇帝,‘屠龙’便是杀死

蒙古皇帝。难道世间还真有龙之一物么?”

那老者冷笑道:“我问你,当年杨过大侠使甚么兵刃?”俞

岱岩一怔,道:“我曾听师父说,杨大侠断了一臂,平时不用

兵刃。”那老者道:“是啊,杨大侠怎生杀死蒙古皇帝的?”俞

岱岩道:“他投掷石子打死蒙哥,此事天下皆知。”那老者大

是得意,道:“杨大侠平时不用兵刃,杀蒙古皇帝用的又是石

子,那么‘宝刀屠龙’四字从何说起?”

这一下问得俞岱岩无言可答,隔了片刻,才道:“那多半

是武林中说得顺口而已,总不能说‘石头屠龙’啊,那岂不

难听?”那老者冷笑道:“强辞夺理,强辞夺理!我再问你,

‘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两句话,却又作何解释?”

俞岱岩沉吟道:“我不知道。‘倚天’也许是一个人罢?听

说杨大侠的武功学自他的妻子,那么‘倚天’或许便是他夫

人的名字,又或是死守襄阳的郭靖郭大侠。”

那老者道:“是吗?我料你说不上来了,只好这么一阵胡

扯。我跟你说,‘屠龙’是一把刀,便是这把屠龙刀,‘倚

天’却是一把剑,叫做倚天剑。这六句话的意思是说,武林

中至尊之物,是屠龙刀,谁得了这把刀,不管发施甚么号令,

天下英雄好汉都要听令而行。只要倚天剑不出,屠龙刀便是

最厉害的神兵利器了。”

俞岱岩将信将疑,道:“你将刀给我瞧瞧,到底有甚么神

奇?”那老者紧紧抱住单刀,冷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想骗我的宝刀。”他中毒之后,本已神疲力衰,全仗服了俞岱

岩的一粒解毒丹药,这才振奋了起来,这时一使劲,却又呻

吟不止。俞岱岩笑道:“不给瞧便不给瞧,你虽得了屠龙宝刀,

却号令得动谁?难道我见你怀里抱着这样一把刀,便非听你

的话不可吗?当真是笑话奇谈。你本来好端端地,却去信了

这些荒诞不经的鬼话,到头来枉自送了性命,还是执迷不悟。

你既号令我不得,便可知这刀其实无甚奇处。”

那老者呆了半晌,做声不得,隔了良久,才道:“老弟,

咱们来订个约,你救我性命,我将宝刀的好处分一半给你。”

俞岱岩仰天大笑,说道:“老丈,你可把我武当派瞧得忒

也小了。扶危济困,乃是我辈分内之事,岂难道是贪图报答?

你身上沾了毒盐,我却不知盐中放的是甚么毒药,你只有去

求海沙派解救。”那老者道:“我这把屠龙刀,是从海沙派手

中盗出来的,他们恨我切骨,岂肯救我?”俞岱岩道:“你既

将刀交还,怨仇即解,他们何必伤你性命?”

那老者道:“我瞧你武功甚强,大有本事到海沙派去将解

药盗来,救我性命。”俞岱岩道:“一来我身有要事,不能耽

搁;二来你去偷盗人家宝刀,是你的不是,我怎能颠倒是非?

老丈,你快快去找海沙派的人罢!再有耽搁,毒性发作起来,

那便来不及了。”

那老者见他又是举步欲行,忙道:“好罢,我再问你一句

话,你提着我身子之时,可觉到有甚么异样?”俞岱岩道:

“我确有些儿奇怪,你身子瘦瘦小小,却有二百来斤重,不知

是甚么缘故,又没见你身上负有甚么重物。”

那老者将屠龙刀放在地下,道:“你再提一下我的身子。”

俞岱岩抓住他肩头向上一提,手中登时轻了,只不过八十来

斤,心下恍然:“原来这小小一柄单刀,竟有一百多斤之重,

确是有点古怪,不同凡品。”将老者放下,说道:“这把刀倒

是很重。”

那老者忙又将屠龙刀牢牢抱住,说道:“岂仅沉重而已。

老弟,你尊姓俞还是姓张?”俞岱岩道:“敝姓俞,草字岱岩,

老丈何以得知?”那老者道:“武当派张真人收有七位弟子,武

当七侠中宋大侠有四十来岁,殷莫两位还不到二十岁,余下

的二三两侠姓俞,四五两侠姓张,武林中谁人不知。原来是

俞三侠,怪不得这么高的功夫。武当七侠威震天下,今日一

见,果然名不虚传。”俞岱岩年纪虽然不大,却也是老江湖了,

听他这般当面谄谀,知他不过有求于己,心中反生厌恶之感,

说道:“老丈尊姓大名?”

那老者道:“小老儿姓德,单名一个成字,辽东道上的朋

友们送我一个外号,叫作海东青。”那海东青是生于辽东的一

种大鹰,凶狠鸷恶,捕食小兽,是关外著名的猛禽。

俞岱岩拱手道:“久仰,久仰。”抬头看了看天色。德成

知他急欲动身,若非动以大利,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说道:

“你不懂得那‘号令天下,谁敢不从’这八个字的含义,只道

是谁捧着屠龙刀,只须张口发令,人人便得听从。不对,不

对,这可全盘想错了。”

他刚说到这里,俞岱岩脸上微微变色,右手伸出一挥,噗

的一声轻响,搧灭了神台上的蜡烛,低声道:“有人来啦!”德

成内功修为远不如他,却没听见有何异声,正迟疑间,只听

得远处几声呼哨,有人相互传呼,奔向庙来。德成惊道:“敌

人追来啦,咱们快从庙后退走。”俞岱岩道:“庙后也有人来。”

德成道:“不会罢……”俞岱岩道:“德老丈,来的是海沙派

人众,你正好向他们讨取解药。在下可不愿赶这淌浑水了。”

德成伸出左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颤声道:“俞三侠,

你万万不能舍我而去,你万万不能……”俞岱岩只觉他五根

手指其寒如冰,紧紧嵌入了自己手腕肉里,当下手腕一翻,使

半招“九转丹成”,转了个圈子,登时将他五指甩落。

这时只听得一路脚步之声,直奔到庙外,跟着砰的一响,

有人伸足踢开了庙门,接着刷刷声响,有甚么细碎物事从黑

暗中掷了进来,俞岱岩身子一缩,纵到了海神菩萨的神像后

面。但听得德成“啊”的一声低哼,跟着刷刷数声,暗器打

中了他身上,接着又落在地下。那些暗器一阵接着一阵,毫

不停留的撒进来。俞岱岩心想:“这是海沙派的毒盐。”接着

听得屋顶上喀啦、喀啦几声,有人跃上屋顶揭开瓦片,又向

下投掷毒盐。

俞岱岩曾眼见那白袍客和长白三禽身受毒盐之害,那白

袍客武功着实了得,但一沾毒盐,立即惨呼逃走,可见此物

极是厉害。毒盐在小庙中瀰空飞扬,心知再过片刻,非沾上

不可,情急之下,数拳击破神像背心,缩着身子溜进了神像

肚腹之中,登时便如穿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土外衣,毒盐虽多,

却已奈何他不得。

只听得庙外海沙派人众大声商议起来:“点子不出声,多

半是晕倒了。”“那年轻的点子手脚好硬,再等一回,何必性

急?”“就怕他溜了,不在神庙里。”只听得有人喝道:“喂,吃

横梁的点子,乖乖出来投降罢。”

正乱间,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十余匹快马急驰而来。蹄

声中有人朗声叫道:“日月光照,鹰王展翅。”

庙外海沙派人众立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有人颤声道:

“是天……天鹰教,大伙儿快走……”话犹未毕,马蹄声已止

在庙外。海沙派有人悄声道:“走不了啦!”

只听得脚步声响,有数人走进庙来。俞岱岩藏身神像腹

中,却也感到有点光亮,想是来人持有火把灯笼。过了一会,

有人问道:“大家知道我们是谁了?”海沙派中数人同声答道:

“是,是,各位是天鹰教的朋友。”那人道:“这位是天鹰教天

市堂李堂主。他老人家等闲也不出来,今儿算你们运气好,见

到他老人家一面。李堂主问你们,屠龙刀在哪里,好好献了

出来,李堂主大发慈悲,你们的性命便都饶了。”

只听海沙派中一人道:“是他……他盗去了的,我们正要

追回来,李……堂主……”

天鹰教那人道:“喂,那屠龙刀呢?”这句话显然是对着

德成说的了,德成却不答话,跟着噗的一声响,有人倒在地

下。几个人叫了起来:“啊哟!”

天鹰教那人道:“这人死了,搜他身边。”

但听得衣衫悉率之声,又有人体翻转之声。天鹰教那人

道:“禀报堂主,这人身边无甚异物。”海沙派中领头的人颤

声道:“李堂……堂主,这宝刀明明是……是他盗去的,我们

决不敢隐瞒……”听他声音,显是在李堂主威吓的眼光之下,

惊得心胆俱裂。

俞岱岩心想:“那把刀德成明明握在手中,怎地会不见

了?”

只听天鹰教那人道:“你们说这刀是他盗去的,怎会不见?

定是你们暗中藏了起来。这样罢,谁先把真相说了出来,李

堂主饶他不死。你们这群人中,只留下一人不死,谁先说,谁

便活命。”庙中寂静一片,隔了半晌,海沙派的首领说道:

“李堂主,我们当真不知,是天鹰教要的物事,我们决不敢留

……”李堂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他那下属说道:“谁先禀

报真相,就留谁活命。”过了一会儿,海沙派中无一人说话。

突然一人叫道:“我们前来夺刀,还没进庙,你们就到了。

是你们天鹰教先进海神庙,我们怎能得刀?你既然一定不信,

左右是个死,今日跟你拚了。这又不是天鹰教的东西,这般

强横霸道,瞧你们……”一句话没说完,蓦地止歇,料是送

了性命。

只听另一人颤声道:“适才有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救了

这老儿出来,那汉子轻功甚是了得,这会儿却已不知去向,那

宝刀定是给他抢去了。”

李堂主道:“各人身上查一查!”数人齐声答应。只听得

殿中悉率声响,料是天鹰教的人在众盐枭身上搜检。李堂主

道:“多半便是那汉子取了去。走罢!”但听脚步声响,天鹰

教人众出了庙门,接着蹄声向东北方渐渐远去。

俞岱岩不愿卷入这桩没来由的纠纷之中,要待海沙派人

众走了之后这才出来,但等了良久,庙中了无声息,海沙派

人众似乎突然间不知去向。他从神像后探头出来一望,只见

二十余名盐枭好端端的站着,只是一动不动,想是都给点了

穴道。

他从神像腹中跃了出来,这时地下遗下的火把兀自点燃,

照得庙中甚是明亮,只见海沙派众人脸色阴暗可怖,暗想:

“那天鹰教不知是甚么教派,怎地没听说过?这些海沙派的人

众本来也都不是好相与的。一遇上天鹰教却便缚手缚脚。当

真是恶人尚有恶人磨了。”伸手到身旁那人的“华盖穴”上一

推,想替他解开穴道。

哪知触手僵硬,竟是推之不动,再一探他鼻息,早已没

了呼吸,原来已被点中了死穴。他逐一探察,只见海沙派二

十余条大汉均已死于非命,只一人委顿在地,不住喘气,自

是最后那个说话之人,得蒙留下性命。俞岱岩惊疑不定:“天

鹰教下毒手之时,竟没发出丝毫声息,这门手法好不阴毒怪

异。”扶起那没死的海沙派盐枭来,问道:“天鹰教是甚么教

派?他们教主是谁?”一连问了几句,那人只翻白眼,神色痴

痴呆呆。俞岱岩一搭他手腕,只觉脉息紊乱,看来性命虽然

留下,却已给人使重手震断了几处经脉,成了白痴。

这时他不惊反怒,心想:“何物天鹰派,下手竟这般毒辣

残酷?”但想对方武功甚高,自己孤身一人,实非其敌,该当

先赶回武当山请示师父,查明天鹰教的来历再说。

但见庙中白茫茫一片,犹似堆絮积雪,到处都是毒盐,心

想:“迟早会有不知情由的百姓闯了进来,非遭祸殃不可。毒

盐和尸首收拾为难,不如放一把火烧了这海神庙,以免后患。”

当下将那给震断了经脉之人拉到庙外,回进庙内,只见二十

余具尸首僵立殿上,模样甚是诡异,却见神台边一尸俯伏,背

上老大一滩血渍。俞岱岩微觉奇怪,抓住那尸体后领,想提

起来察看,突然上身向前微微一俯,只觉这人身子重得出奇,

但瞧他也只是寻常身材,并非魁梧奇伟之辈,却何以如此沉

重?

提起他身子仔细看时,见他背上长长一条大伤口,伸手

到伤口中一探,着手冰凉,掏出一把刀来,那刀沉甸甸的至

少有一百来斤重,正是不少人拚了性命争夺的那把屠龙刀。一

凝思间,已知其理:德成临死时连人带刀扑将下来,砍入海

沙派一名盐枭的后心。此刀既极沉重,又是锋锐无比,一跌

之下,直没入体。大鹰教教众搜索各人身边时,竟未发觉。

俞岱岩拄刀而立,四顾茫然,寻思:“此刀是否真属武林

至宝,那也难说得很,看起来该算不祥之物,海东青德成和

海沙派这许多盐枭都为它枉送了性命。眼下只有拿去呈给师

父,请他老人家发落。”于是拾起地下火把,往神幔上点火,

眼见火头蔓延,便即出庙。

他将屠龙刀拂拭干净,在熊熊大火之旁细看。但见那刀

乌沉沉的,非金非铁,不知是何物所制,先前长白三禽鼓起

烈火锻炼,但此刀竟丝毫无损,实是异物,又想:“此刀如此

沉重,临敌交手之时如何施展得开?关王爷神力过人,他的

青龙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将刀包入包袱,向德成的葬身处

默祝:“德老丈,我决非贪图此刀。但此刀乃天下异物,如落

入恶人手中,助纣为虐,势必贻祸人间。我师父一秉至公,他

老人家必有妥善处置。”

他将包袱负在背上,迈开步子,向北疾行。不到半个时

辰,已至江边,星月微光照映水面,点点闪闪,宛似满江繁

星,放眼而望,四下里并无船只。沿江东下,又走一顿饭时

分,只见前面灯火闪烁,有艘渔船在离岸数丈之处捕鱼。俞

岱岩叫道:“打渔的大哥,费心送我过江,当有酬谢。”只是

那渔船相距过远,船上的渔人似乎没听见他的叫声,毫不理

睬。俞岱岩吸了一口气,纵声而呼,叫声远远传了出去。

过不多时,只见上流一艘小船顺流而下,驶向岸边,船

上艄公叫道:“客官可是要过江么?”俞岱岩喜道:“正是,相

烦艄公大哥方便。”那艄公道:“请上来罢。”俞岱岩纵身上船,

船头登时向下一沉。那艄公吃了一惊,说道:“这般沉重。客

官,你带着甚么?”俞岱岩笑道:“没甚么,是我身子蠢重,开

船罢!”

那船张起风帆,顺风顺水,斜向东北过江,行驶甚速。航

出里许,忽听远处雷声隐隐,轰轰之声大作。俞岱岩道:“艄

公,要下大雨了罢?”那艄公笑道:“这是钱塘江的夜潮,顺

着潮水一送,转眼便到对岸,比甚么都快。”

俞岱岩放眼东望,只见天边一道白线滚滚而至。潮声愈

来愈响,当真是如千军万马一般。江浪汹涌,远处一道水墙

疾推而前,心想:“天地间竟有如斯壮观,今日大开眼界,也

不枉辛苦一遭。”正瞧之际,只见一艘帆船乘浪冲至,白帆上

绘着一只黑色的大鹰,展开双翅,似乎要迎面扑来。他想起

“天鹰教”三字,心下暗自戒备。

突然之间,那艄公猛地跃起,跳入江心,霎时间不见了

踪影。小船无人掌舵,给潮水一冲,登时打起圈了来,俞岱

岩忙抢到后梢去把舵,便在此时,那黑鹰帆船砰的一声,撞

正小船。帆船的船头包以坚铁,一撞之下,小船船头登时破

了一个大洞,潮水猛涌进来。俞岱岩又惊又怒:“你天鹰教好

奸!原来这艄公是你们的人,赚我来此。”眼见小船已不能乘

坐,纵身高跃,落向帆船的船头。

这时刚好一个大浪涌到,将帆船一抛,凭空上升丈余。俞

岱岩身在半空,帆船上升,他变成落到了船底,危急中提一

口真气,左掌拍向船边。一借力,双臂急振,施展“梯云

纵”轻功,跟着又上窜丈余,终于落上了帆船船头。

但见舱门紧团,不见有人。俞岱岩叫道:“是天鹰教的朋

友吗?”他连说两遍,船中无人答话。他伸手去推舱门,触手

冰凉,那舱门竟是钢铁铸成,一推之下,丝毫不动。俞岱岩

劲贯双臂,大喝一声,双掌推出,喀喇一响,铁门仍是不开,

但铁门与船舱边相接的铰链却给他掌力震落了。铁门摇晃了

几下,只须再加一掌,便能击开。

只听得舱中一人说道:“武当派梯云纵轻功,震山掌掌力,

果然名下无虚。俞三侠,请你把背上的屠龙刀留下,我们送

你过江。”话虽说得客气,语意腔调却十分傲慢,便似发号施

令一般。俞岱岩寻思:“不知他如何知道我的姓名。”

那人又道:“俞三侠,你心中奇怪,何以我们知道你的大

名,是不是?其实一点也不希奇,这梯云纵轻功和震山掌掌

力,除了武当高手,又有谁能使得这般出神入化?俞三侠来

到江南,我们天鹰教身为地主,沿途没接待招呼,还得多多

担代啊。”俞岱岩倒觉不易回答,便道:“尊驾高姓大名,便

请现身相见。”那人道:“天鹰教跟贵派无亲无故,没怨没仇,

还是不见的好。请俞三侠将屠龙刀放在船头,我们这便送你

过江。”

俞岱岩气往上冲,说道:“这屠龙刀是贵教之物吗?”那

人道:“这倒不是。此刀是武林至尊,天下武学之士,哪一个

不想据而有之。”俞岱岩道:“这便是了,此刀既落入在下手

中,须得交到武当山上,听凭师尊发落,在下可作不得主。”

那人细声细语说了几句话,声音低微,如蚊子叫一般,俞岱

岩听不清楚,问道:“你说甚么?”

舱里那人又细声细气的说了几句话,声音更加低了。俞

岱岩只听到甚么“俞三侠……屠龙刀……”几个字,他走上

两步,问道:“你说甚么?”这时一个浪头打来,将帆船直抛

了上去,俞岱岩胸腹间和大腿之上,似乎同时被蚊子叮了一

口。其时正当春初,本来不该有蚊蚋,但他也不在意,朗声

说道:“贵教为了一刀,杀人不少,海神庙中遗尸数十,未免

下手太过毒辣。”

舱中那人道:“天鹰教下手向来分别轻重,对恶人下手重,

对好人下手轻。俞三侠名震江湖,我们也不能害你性命,你

将屠龙刀留下,在下便奉上蚊须针的解药。”

俞岱岩听到“蚊须针”三字,一震之下,忙伸手到胸腹

间适才被蚊子咬过的处所一按,只觉微微麻痒,明明是蚊虫

叮后的感觉,转念一想,登时省悟:“他适才说话声音故意模

糊细微,引我走近,乘机发这细小的暗器。”想起海沙派众盐

枭对天鹰教如此畏若蛇蝎,这暗器定是歹毒无比,眼下只有

先擒住他,再逼他取出解药救治,当下低哼一声,左掌护面,

右掌护胸,纵身便往船舱中冲了进去。

人未落地,黑暗中劲风扑面,舱中人挥掌拍出。俞岱岩

右掌击出,盛怒之下,这一掌使了十成力。两人双掌相交,砰

的一声,舱中人向后飞出,喀喇喇声响,撞毁不少桌椅等物。

俞岱岩但觉掌中一阵剧痛。原来适才交了这掌,又已着了道

儿,对方掌心暗藏尖刺利器,双掌一交,几根尖刺同时穿入

他掌中。对方虽在他沉重掌力下受伤不轻,但黑暗中不知敌

人多寡,不敢冒险径自抢上擒人,又即跃回船头。

只听那人咳嗽了几下,说道:“俞三侠掌力惊人,果是不

凡,佩服啊佩服。不过在下这掌心七星钉也另有一功,咱们

倒成了半斤八两,两败俱伤。”

俞岱岩急忙取几颗“天心解毒丹”服下,一抖包裹,取

出屠龙宝刀,双手持柄,呼的一声,横扫过去,但听得擦的

一下轻响,登时将铁门斩成了两截,这刀果然是锋锐绝伦。他

横七竖八的连斩七八刀,铁铸的船舱遇着宝刀,便似纸糊草

扎一般。舱中那人纵身跃向后梢,叫道:“你连中二毒,还发

甚么威?”俞岱岩舞刀追上,拦腰斩去。

那人见来势凶猛,顺手提起一只铁锚一挡,擦的一声轻

响,铁锚从中断截。那人向旁跃开,叫道:“要性命还是要宝

刀?”俞岱岩道:“好!你给我解药,我给你宝刀。”这时他腿

上中了蚊须针之处渐渐麻痒,料知“天心解毒丹”解不了这

毒,这把屠龙刀他是无意中得来,本不如何重视,于是将刀

掷在舱里。

那人大喜,俯身拾起,不住的拂拭摩挲,爱惜无比。那

人背着月光,面貌瞧不清楚,但见他只是看刀,却不去取解

药。俞岱岩觉得掌中疼痛加剧,说道:“解药呢?”那人哈哈

大笑,似乎听到了滑稽之极的说话。俞岱岩怒道:“我问你要

解药,有甚么好笑?”

那人伸出左手食指,指着他脸,笑道:“嘻嘻!你这人怎

地这般傻,不等我给解药,却将宝刀给了我?”俞岱岩怒道:

“男儿一言,快马一鞭,我答应以刀换药,难道还抵赖不成?

先给迟给不是一般?”那人笑道:“你手中有刀,我终是忌你

三分。便说你打我不过,将刀往江中一抛,未必再捞得到。现

下宝刀既入我手,你还想我给解药么?”

俞岱岩一听,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自忖武当派和

天鹰教无怨无仇,这人武功不低,也当是颇有身分之人,既

取了屠龙刀,怎能说过的话不算话?他向来行事稳重,原不

致轻易上当,只是此番一上来便失了先机,孤身陷于敌舟,料

想对方既有备而来,舟中自必另行伏有帮手,又兼身中二毒,

急欲换取解药,竟尔低估了对方的奸诈凶狡,当下沉住了气,

哼了一声,问道:“尊驾高姓大名?”

那人笑道:“在下只是天鹰教中一个无名小卒,武当派要

找天鹰教报仇,自有本教教主和众位堂主接着。再说,俞三

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贵教张三丰祖师便真有通天彻地之能,

也未必能知俞三侠是死于何人之手。”他这般说,竟如当俞岱

岩已然死了一般。

俞岱岩只觉得手掌心似有千万只蚂蚁同时咬噬,痛痒难

当,当即伸手抓住了半截断锚,心想:“我今日便是不活,也

当和你拚个同归于尽。”

但听那人唠唠叨叨,正自说得高兴,俞岱岩猛地里一声

大喝,纵起身来,左手挥起断锚,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

门胸口,同时击了过去。

那人“啊哟”一声,横挥屠龙刀想来挡截,百忙中却没

想到那刀沉重异常,他顺手一挥,只挥出半尺,手腕忽地一

沉。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动此刀,只是运力之际没估量到这

兵刃竟如此沉重,力道用得不足,那刀直堕下去,砍向他膝

盖。那人吃了一惊,臂上使力,待要将刀挺举起来,只觉劲

风扑面,半截断锚直击过来。这一下威猛凌厉。决难抵挡,当

下双足使劲,一个筋斗,倒翻入江。

那人虽然避开了断锚的横扫,但俞岱岩右手那一掌却终

于没有让过,这一掌正按在他小腹之上,但觉五脏六腑一齐

翻转,扑通一声跌入潮水之中,已是人事不知。

俞岱岩吁了一口长气,见他虽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

那屠龙刀不放,冷笑一声,心道:“你便是抢得了宝刀,终于

葬身江底。”

蓦地里白影闪动,一道白练斜入江心,卷住那人腰间,连

人带刀一起卷上船来。俞岱岩吃了一惊,顺着白练的来路瞧

去,只见船头站着一个青衫瘦子,双手交替,急速扯动白练。

俞岱岩待欲纵向船头击敌,身上毒性发作,倒在船梢,眼前

一黑,登时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睁开眼来时,首先见到的是一面

镖旗,旗上绣着一尾金色鲤鱼,俞岱岩闭了闭眼,再睁开来

时,仍是见到这面小小的镖旗。这旗插在一只青花碎瓷的花

瓶之中,花绣金光闪闪,旗上的鲤鱼在波浪中腾身跳跃,心

道:“这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镖旗啊。我到底怎么了?”其时

脑子中兀自昏昏沉沉,一片混乱,没法多想,略一凝神,发

觉自己是睡在一张担架之上,前后有人抬着,而所处之地似

乎是在一座大厅。他想转头一瞧左右,岂知项颈僵直,竟然

不能转动。

他大骇之下,想要跃下担架,但手足便似变成了不是自

己的,空自使力,却一动也不能动了,这才想到:“我在钱塘

江上中了七星钉和蚊须针的剧毒。”

只听得两个人在说话。一人声音宏大,说道:“阁下高姓?”

另一人道:“你不用问我姓名,我只问你,这单镖接是不接?”

俞岱岩心道:“这人声音娇嫩,似是女子!”

那声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们龙门镖局难道少了生意,

阁下既然不肯见告姓名,那么请光顾别家镖局去罢。”那女子

声音的人道:“临安府只龙门镖局还像个样子,别家镖局都比

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总镖头出来。”言下颇为无礼。

那声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高兴,说道:“我便是总镖头。在下

另有别事,不能相陪,尊客请便罢。”

那女子声音的人说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锦……”

顿了一顿,才道:“都总镖头,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锦

胸中似略感舒畅,问道:“尊客有甚么差遣?”那姓殷的客人

道:“我得先问你,你是不是承担得下。这单镖非同小可,却

是半分耽误不得。”

都大锦强抑怒气,说道:“我这龙门镖局开设二十年来,

官镖、盐镖,金银珠宝,再大的生意也接过,可从来没出过

半点岔子。”

俞岱岩也听过都大锦的名头,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

子,拳掌单刀,都有相当造诣,尤其一手连珠钢镖,能一口

气连发七七四十九枚钢镖,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个外号,叫

作多臂熊。他这“龙门镖局”在江南一带也是颇有名声。只

是武当、少林两派弟子自来并不亲近,因此虽然闻名,并不

相识。

只听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说道:“我若不知龙门镖局名声

不差,找上门来干么?都总镖头,我有一单镖交给你,可有

三个条款。”都大锦道:“牵扯纠缠的镖我们不接,来历不明

的镖不接,五万两银子以下的镖不接。”他没听对方说三个条

款,自己先说了三个条款。

那姓殷的道:“我这单镖啊,对不起得很,可有点牵扯纠

纷,来历也不大清白,值得多少银子,那也难说得很。我这

三个条款也挺不容易办到。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

第二,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

之内送到。第三,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别说你总镖头性命

不保,叫你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

只听得砰的一声,想是都大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

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龙门镖局来!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

的,身上没三两肉,今日先叫你吃些苦头。”

那姓殷的“嘿嘿”两声冷笑,砰嘭砰嘭几下,将一些沉

重的物事接连抛到了桌上,说道:“这里二千两黄金,是保镖

的费用,你先收下了。”

俞岱岩听了,心下一惊:“二千两黄金,要值好几万两银

子,做镖局的值百抽十,这几万两镖金,不知要辛苦多少年

才挣得起。”

俞岱岩项颈不能转动,眼睁睁的只能望着那面插在瓶中

的跃鲤镖旗,这时大厅中一片静寂,唯见营营青蝇,掠面飞

过。只听得都大锦喘息之声甚是粗重,俞岱岩虽不能见他脸

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着桌上那金光灿烂的二千两黄金,

目瞪口呆,心摇神驰,料想他开设镖局,大批的金银虽然时

时见到,但看来看去,总是别人的财物,这时突然见到有二

千两黄金送到面前,只消一点头,这二千两黄金就是他的,又

怎能不动心?

过了半晌,听得都大锦道:“殷大爷,你要我保甚么镖?”

那姓殷的道:“我先问你。我定下的三个条款,你可能办到?”

都大锦顿了一顿,伸手一拍大腿,道:“殷大爷既出了这等重

酬,我姓都的跟你卖命就是了。殷大爷的宝物几时来?”

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镖,便是躺在担架中的这位爷

台。”

此言一出,都大锦固然“咦”的一声,大为惊讶,而俞

岱岩更是惊奇无比,忍不住叫道:“我……我……”不料他张

大了口,却不出声音,便似人在噩梦之中,不论如何使力,周

身却不听使唤,此时全身俱废,仅余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聋。

只听都大锦问道:“是……是这位爷台?”

那姓殷的道:“不错。你亲自护送,换车换马不换人,日

夜不停的赶道,十天之内送到湖北襄阳府武当山上,交给武

当派掌门祖师张三丰真人。”俞岱岩听到这句话,吁了一口长

气,心中一宽,听都大锦道:“武当派?我们少林弟子,虽和

武当派没甚么梁子,但是……但是,从来没甚么来往……这

个……”

那姓殷的冷冷的道:“这位爷台身上有伤,耽误片刻,万

金莫赎。这单镖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决,甚

么这个那个的?”

都大锦道:“好,冲着殷大爷的面子,我龙门镖局便接下

了。”

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说道:“好!今日三月廿九,到四月

初九,你若不将这位爷台平平安安送上武当山,我叫你龙门

镖局满门鸡犬不留!”但听得嗤嗤声响,十余枚细小的银针激

射而出,钉在那只插着镖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响,瓷瓶裂

成数十片,四散飞迸。

这一手发射暗器的功夫,实是骇人耳目。都大锦“啊

哟”一声惊呼。俞岱岩也是心中一凛。只听那姓殷的喝道:

“走罢!”抬着俞岱岩的人将担架放在地上,一涌而出。

过了半晌,都大锦才定下神来,走到俞岱岩跟前,说道:

“这位爷台高姓大名,可是武当派的么?”俞岱岩只是向他凝

望,无法回答。但见这都总镖头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身材魁

伟,手臂上肌肉虬结,相貌威武,显是一位外家好手。

都大锦又道:“这位殷大爷俊秀文雅,想不到武功如此惊

人,却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连问数声,俞岱岩索性闭

上双眼,不去理他。都大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发射暗器的

好手,“多臂熊”的外号说出来也甚响亮,但这姓殷的少年袖

子一扬,数十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竟将一只大瓷瓶射得粉碎,这

份功夫,实非自己所及。

都大锦主持龙门镖局二十余年,江湖上的奇事也不知见

过多少,但以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来托保一个活人,别说自己

手里从未接过,只怕天下各处的镖行也是闻所未闻。当下收

起黄金,命人抬俞岱岩入房休息,随即召集镖局中各名镖头,

套车赶马,即日上道。

各人饱餐已毕,结束定当,趟子手抱了镖局里的跃鲤镖

旗,走出镖局大门,一展旗子,大声喝道:“龙门鲤三跃,鱼

儿化为龙。”

俞岱岩躺在大车之中,心下大是感慨:“我俞岱岩纵横江

湖,生平没将保镖护院的瞧在眼内,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难,却

要他们护送我上武当山去。”又想:“救我的这位姓殷朋友不

知是谁,听他声音娇嫩,似是个女子,那都总镖头又说他形

貌俊雅,但武功卓绝,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见他一

面,更不能谢他一句。我俞岱岩若能不死,此恩必报。”

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向西赶路,护镖的除了都、祝、史三

个镖头外,另有四个年轻力壮的青年镖师。各人选的都是快

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说,一路上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

停的趱程赶路。

当出临安西门之时,都大锦满腹疑虑,料得到这一路上

不知要有多少场恶斗,哪知道离浙江、过安徽、入鄂省,数

日来竟是太平无事。这一日过了樊城,经太平店、仙人渡、光

化县,渡汉水来到老河口,离武当山已只一日的路程。

次日未到午牌时分,已抵双井子,去武当山已不过数十

里地,一路上虽然赶得辛苦,总算没误了那姓殷的客人所定

的期限,刚好于四月初九抵达武当山。这些日来埋头赶路,大

伙儿人人都担着极重的心事。直到此时,一众镖师方才心中

大宽。

其时正当春末夏初,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畅怀。都大

锦伸马鞭指着隐入云中的天柱峰,说道:“祝三弟,近年来武

当派声势甚盛,虽还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当七侠名头响

亮,在江湖上闯下了极煊赫的万儿。瞧这天柱峰高耸入云,常

言道人杰地灵,那武当派看来当真有几下子。”祝镖头道:

“武当派近年声威虽大,毕竟根基尚浅,跟少林派千余年的道

行相比,那可万万不及了。就凭总镖头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

四十九枚连珠钢镖,武当派中的人便决不能有如此精纯的造

诣。”史镖头接口道:“是啊。江湖上的传言,多半靠不住。武

当七侠的声名响是响的,但真实功夫到底如何,咱们都没见

过。只怕是江湖上一些未见过世面的乡下佬加油添酱,将他

们的本领吹上了天去。”

都大锦微微一笑,他见识可比祝史二人都高得多,心知

武当七侠盛名决非幸致,人家定有惊人艺业,只是他走镖二

十余年,罕逢敌手,对自己的功夫却也十分信得过,听祝史

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场,这些话已不知听了多少遍,仍

是不自禁的得意。

行得一程,山道渐窄,三骑已不能并肩,史镖头勒马退

后几步。祝镖头道:“总镖头,待会见到武当派张三丰老道,

怎生见礼啊?”都大锦道:“大家不同门派,本来都是平辈。只

是张老道快九十岁啦,当今武林之中数他年纪最长。咱们尊

重他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也没甚么。”祝镖头道:

“依我说嘛,咱们躬身说道:‘张真人,晚辈们跟你磕头啦!’

他一定伸手拦住,说道:‘远来是客,不用多礼。’咱们这几

个头便省下啦。”

都大锦微微一笑,心中却是在琢磨大车中躺着那人到底

是甚么来历。这人十天来不言不动,饮食便溺全要镖行的趟

子手照料。都大锦和众镖师谈论了好几次,总是摸不准他的

身分,到底他是武当派的弟子呢?是朋友呢?还是武当派的

仇敌,给人擒住了这般送上山去?都大锦离武当山近一步,心

中的疑虑便深一层,寻思不久便可见到张三丰,这疑团见面

就可剖明,但不知是祸是福,却也不免惴惴。

正沉吟间,忽听得西首山道上马蹄声响,数匹马奔驰而

至。祝镖头纵马冲上去察看。过不多时,只见斜刺里奔来六

乘马,驰到离镖行人众十余丈处,突然勒马,三乘前,三乘

后,拦在当路。都大锦心下嘀咕:“真不成到了武当山下,反

而出事?”低声对史镖头道:“小心保护大车。”拍马迎上前去。

趟子手将跃鲤镖旗一卷一扬,作个敬礼的姿式,叫道:“临安

府龙门镖局道经贵地,礼数不周,请好朋友们原谅。”

都大锦看那拦路的六人时,见两人是黄冠道士,其余四

人是俗家打扮。六人身旁都悬佩刀剑兵刃,个个英气勃勃,精

神饱满。都大锦心念一动:“这六人岂非便是武当七侠中的六

侠?”纵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临安府龙门镖局都大锦,不

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

前边三人中右首的是个高个儿,左颊上生着颗大黑痣,痣

上留着三茎长毛,冷冷的道:“都兄到武当山来干甚么?”都

大锦道:“敝局受人之托,送一位伤者上贵山来。要面见贵派

掌门张真人。”那人道:“送一个伤者?那是谁啊?”

都大锦道:“我们受一个姓殷的客官所嘱,将这位身受重

伤的爷台护送上武当山来。这位爷台是谁,如何受伤,中间

过节,我们一概不知。龙门镖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

客人们的私事,我们向来不加过问。”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干

的又是镖行,行事自然圆滑,这番话把干系推得干干净净,俞

岱岩是武当派的朋友也好,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头上。

那脸生黑痣之人向身旁两个同伴瞧了一眼,问道:“姓殷

的客人?是怎生模样的人物?”都大锦道:“那是一位俊雅秀

美的年轻客官,发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那生黑痣之人问

道:“你跟他动过手了?”都大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

……”一句话没说完,拦在前面的一个秃子抢着问道:“那屠

龙刀呢?是在谁的手中?”

都大锦愕然道:“甚么屠龙刀?便是历来相传那‘武林至

尊,宝刀屠龙’么?”那秃子似乎性子暴躁,不耐烦多讲,突

然翻身落马,抢到大车之前,挑开车帘,向内张望。

都大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