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骑鲨遨游
黄蓉见欧阳锋拖泥带水的将侄儿抱上岸来,一向阴鸷的
脸上竟也笑逐颜开,可是毕竟不向自己与郭靖说一个“谢”字,
当即拉拉郭靖衣袖,一同回到岩洞。
郭靖见她脸有忧色,问道:“你在想甚么?”黄蓉道:“我
在想三件事,好生为难。”郭靖道:“你这样聪明,总有法子。”
黄蓉轻轻一笑,过了一阵,又微微的凝起了眉头。
洪七公道:“第一件事,也就罢了。第二、第三件事,却
当真教人束手无策。”郭靖奇道:“咦,您老人家怎知她想的
是哪三件事?”洪七公道:“我只是猜着蓉儿的心思。那第一
件,必是怎生治好我的伤,这里无医无药,更无内功卓越之
人相助,老叫化听天由命,死活走着瞧罢。第二件,是如何
抵挡欧阳锋的毒手?此人武功实在了得,你们二人万万不是
敌手。第三件,那是怎生回归中土了。蓉儿,你说是不是?”
黄蓉道:“是啊,眼下最紧迫之事,是要想法子制服老毒物,
至不济也得叫他不敢为恶。”洪七公道:“照说,自当是跟他
斗智。老毒物虽然狡猾,但他十分自负,自负则不深思,要
他上当本也不算极难,可是他上当之后,立即有应变脱困的
本事,随之而来的反击,可就厉害得很了。”两人凝神思索。
黄蓉想到对手与爹爹和师父向来难分高下,纵令爹爹在此,也
未必能够胜他,自己如何是他对手?若不能一举便制他死命,
单是要他上几个恶当,终究无济于事。洪七公心神一耗,忽
然胸口作痛,大咳起来。
黄蓉急忙扶他睡倒,突见洞口一个阴影遮住了射进来的
日光,抬起头来,只见欧阳锋横抱着侄儿,嘶声喝道:“你们
都出去,把山洞让给我侄儿养伤。”郭靖大怒,跳了起来,道:
“这里是我师父住的!”欧阳锋冷冷的道:“就是玉皇大帝住着,
也得挪一挪。”郭靖气愤愤的欲待分说,黄蓉一拉他的衣角,
俯身扶起洪七公,走出洞去。
待走到欧阳锋身旁,洪七公睁眼笑道:“好威风,好杀气
啊!”欧阳锋脸上微微一红,这时一出手就可将他立毙于掌下,
但不知怎地,只感到他一股正气,凛然殊不可侮,不由自主
的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说道:“回头就给我们送吃的来!
你们两个小东西若在饮食里弄鬼,小心三条性命。”
三人走下山后,郭靖不住咒骂,黄蓉却沉吟不语。郭靖
道:“师父请在这里歇一下,我去找安身的地方。”
黄蓉扶着洪七公在一株大松树下坐定,只见两只小松鼠
忽溜溜的上了树干,随即又奔了下来,离她数尺,睁着圆圆
的小眼望着两人。黄蓉甚觉有趣,在地上捡起一个松果,伸
出手去。一只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用前足捧住了慢慢走
开,另一只索性爬到洪七公的衣袖之上。黄蓉叹道:“这里准
是从没人来,你瞧小松鼠毫不怕人。”
小松鼠听到她说话声音,又溜上了树枝。黄蓉顺眼仰望,
见松树枝叶茂密,亭亭如盖,树上缠满了绿藤,心念一动,叫
道:“靖哥哥,别找啦,咱们上树”郭靖应声停步,朝那松树
瞧去,果然好个安身所在。两人在另外的树上折下树枝,在
大松树的枝丫间扎了个平台,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胁下,喝
一声:“起!”同时纵起,将洪七公安安稳稳的放上了平台。蓉
蓉笑道:“咱们在枝上做鸟儿,让他们在山洞里做野兽。”
郭靖道:“蓉儿,你说给不给他们送吃的?”黄蓉道:“眼
下想不出妙策,又打过老毒物,只好听话啦。”郭靖闷闷不已。
两人在山后打了一头野羊,生火烤熟了,撕成两半。黄
蓉将半片熟羊丢在地下道:“你撒泡尿在上面。”郭靖笑道:
“他们会知道的。”黄蓉道:“你别管,撒罢!”郭靖红了脸道:
“不成!”黄蓉道:“干么?”郭靖嗫嚅道:“你在旁边,我撒不
出尿。”黄蓉只笑得直打跌。洪七公在树顶上叫道:“抛上来,
我来撒!”郭靖拿了半片熟羊,笑着跃上平台,让洪七公在羊
肉上撒了一泡尿,哈哈大笑,捧着朝山洞走去。
黄蓉叫道:“不,你拿这半片去。”郭靖搔搔头,说道:
“这是干净的呀。”黄蓉道:“不错,是要给他们干净的。”郭
靖可胡涂了,但素来听黄蓉的话,转身换了干净的熟羊。黄
蓉将那半片尿浸熟羊又放在火旁薰烤,自到灌木丛中去采摘
野果。洪七公对此举也是不解,老大纳闷,馋涎欲滴,只想
吃羊,然而那是自己撤过了尿的,只得暂且忍耐。
那野羊烤得好香,欧阳锋不等郭靖走近,已在洞中闻到
香气,迎了出来,夹手夺过,脸露得色,突然一转念,问道:
“还有半片呢?”郭靖向后指了指。欧阳锋大踏步奔到松树之
下,抢过脏羊,将半片干净的熟羊投在地下,冷笑数声,转
身去了。
郭靖知道此时脸上决不可现出异状,但他天性不会作伪,
只得转过了头,一眼也不向欧阳锋瞧,待他走远,又惊又喜
的奔到黄蓉身旁,笑问:“你怎知他一定来换?”黄蓉笑道:
“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老毒物知道咱们必在食物
中弄鬼,不肯上当,我可偏偏让他上个当。”郭靖连声称是,
将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三人吃了起来。
正吃得高兴,郭靖忽道:“蓉儿,你刚才这一着确是妙计,
但也好险。”黄蓉道:“怎么?”郭靖道:“若是老毒物不来掉
换,咱们岂不是得吃师父的尿?”黄蓉坐在一根树丫之上,听
了此言,笑得弯了腰,跌下树来,随即跃上,正色道:“很是,
很是,真的好险。”洪七公叹道:“傻孩子,他若不来掉换,那
脏羊肉你不吃不成么?”郭靖愕然,哈的一声大笑,一个倒栽
葱,也跌到了树下。
欧阳叔侄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臊气,竟然毫不知觉,
还赞黄蓉烤羊手段高明,居然略有咸味。过不多时,天色渐
黑,欧阳克伤处痛楚,大声呻吟。
欧阳锋走到大松树下,叫道:“小丫头,下来!”黄蓉吃
了一惊,料不到他转眼之间就来下手,只得问道:“干甚么?”
欧阳锋道:“我侄儿要茶要水,快服侍他去!”树上三人听了
此言,无不愤怒。欧阳锋喝道:“快来啊,还等甚么?”
郭靖悄声道:“咱们这就跟他拚。”洪七公道:“你们快逃
到后山去,别管我。”这两条路黄蓉早就仔细算过,不论拚斗
逃跑,师父必然丧命,为今之计,唯有委曲求全,于是跃下
树来,说道:“好罢,我瞧瞧他的伤去。”欧阳锋哼了一声,又
喝道:“姓郭的小子,你也给我下来,睡安稳大觉么?好适意。”
郭靖忍气吞声,落下地来。欧阳锋道:“今儿晚上,去给我弄
一百根大木料,少一根打折你一条腿,少两根打折你两条腿!”
黄蓉道:“要木料干么?再说,这黑地里又到哪里弄去?”欧
阳锋骂道:“小丫头多嘴多舌!你快服侍我侄儿去,关你甚么
事?只要你有丝毫不到之处,零碎苦头少不了你的份儿!”黄
蓉向郭靖打个手势,叫他勉力照办,不可鲁莽坏事。
眼见欧阳锋与黄蓉的身影在黑暗之中隐没,郭靖抱头坐
地,气得眼泪几欲夺目而出。洪七公忽道:“我爷爷、爹爹、
我自己幼小之时,都曾在金人手下为奴,这等苦处也算不了
甚么。”郭靖惕然惊觉:“原来恩师昔时为奴,后来竟也练成
了盖世的武功。我今日一时委屈,难道便不能忍耐?”当下取
火点燃一扎松枝,走到后山,展开降龙十八掌手法,将碗口
粗细的树干一根根的震倒。他深知黄蓉机变无双,当日在赵
王府中为群魔围困,尚且脱险,此日纵遇灾厄,想来也必能
自解,当下专心致志的伐起树来。
可是那降龙十八掌最耗劲力,使得久了,任是铁打的身
子也感不支,他不到小半个时辰,已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树,到
第二十二棵上,运气时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见龙在田”,双
掌齐出,那树晃得枝叶直响,树干却只摆了一摆,并未震断,
只感到胸口一麻,原来劲力未透掌心,反激上来,这等情景,
正是师父曾一再告诫的大忌,降龙十八掌刚猛无俦,若是使
力不当,回伤自身的力道也是刚猛无俦。他吃了一惊,忙坐
下凝神调气,用了半个时辰的功,才又出招将那松树震倒,要
待再行动手时,只觉全身疲软,臂酸腿虚。
他知道若是勉力而行,非但难竟事功,甚且必受内伤,荒
岛之上又无刀斧,如何砍伐树木?眼见一百根之数尚差七十
八根,自己这双腿是保不住了,转念一想:“他侄儿被压坏了
双腿,他必恨我手足完好。纵然我今夜凑足百根,他明夜要
我砍伐千根,那又如何完工?斗既斗他不过,荒岛上又无人
援手。”言念及此,不觉叹了一口长气,寻思:“即令此间并
非荒岛,世上又有谁救得了我?洪恩师武功已失,存亡难卜,
蓉儿的爹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和六位恩师均非西毒敌手,除
非……除非我义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里自尽了。”
一想到周伯通,对欧阳锋更增愤慨,心想这位老义兄精
通《九阴真经》,创下了左右互搏的奇技,却被他生生逼死,
“啊!《九阴真经》!左右互搏?”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闪过,宛
如在沉沉长夜之中,斗然间在天边现出了一颗明星。
“我武功固然远不及西毒,但《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学秘
要,左右互搏之术又能使人功夫斗增一倍,待我与蓉儿日夜
苦练,与老毒物一拚便了。只是不论哪一门武功,总非一朝
一夕可成,这便如何是好?”
他站在树林之中苦苦思索,忽想:“何不问师父去?他武
功虽失,心中所知的武学却失不了,必能指点我一条明。”当
即回到树上,将心中所思各节,一一对洪七公说了。
洪七公道:“你将《九阴真经》慢慢念给我听,瞧有甚么
可以速成的厉害功夫。”郭靖当下将真经一句句的背诵出来。
洪七公听到“人徒知枯坐息思为进德之功,殊不知上达之士,
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几句,身子
忽然一颤,“啊”了一声。郭靖忙问:“怎么?”
洪七公不答,把那几句话揣摩了良久,道:“刚才这段你
再念一遍。”郭靖甚是喜欢,心想:“师父必是在这几句话中,
想到了制服老毒物的法门。”当下将这几句话又慢慢的念了一
遍。洪七公点点头道:“是了,一路背下去罢。”
郭靖接着背诵,上卷经文将完时,他背道:“摩罕斯各儿,
品特霍几恩,金切胡斯,哥山泥克……”洪七公奇道:“你说
些甚么?”郭靖道:“那是周大哥教我读熟的经文。”洪七公皱
眉道:“却是些甚么话?”郭靖道:“我不知道,周大哥也不懂。”
洪七公道:“你背罢。”郭靖又念道:“别儿法斯,葛罗乌里
……”一路背完,尽是这般拗舌赘牙的话。洪七公哼道:“原
来真经中还有念咒捉鬼的本事。”他本来想再加一句:“装神
弄鬼,骗人的把戏。”但想到真经博大精奥,这些怪话多半另
有深意,只不过自己不懂而已,这句话已到口边,又缩了回
去。过了半晌,洪七公摇头道:“靖儿,经文中所载的精妙厉
害的功夫很多,但是都非旦夕之间所能练成。”郭靖好生失望。
洪七公道:“你快去将那廿几根木料扎一个木筏,走为上
策。我和蓉儿在这里随机应变,跟老毒物周旋。”郭靖急道:
“不,我怎能离您老人家而去。”洪七公叹道:“西毒忌惮黄老
邪,不会伤害蓉儿,老叫化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罢!”郭
靖悲愤交迸,举手用力在树干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拍得极重,声音传到山谷之中,隐隐的又传了回
来。洪七公一惊,忙问:“靖儿,你刚才打这一掌,使的是甚
么手法?”郭靖道:“怎样?”洪七公道:“怎么你打得如此重
实,树干却没丝毫震动?”郭靖甚感惭愧,道:“我适才用力
震树,手膀酸了,是以没使劲力。”洪七公摇头道:“不是,不
是,你拍这一掌的功夫有点古怪。再拍一下!”
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树,声震林木,那松树仍是略不
颠动,这次他自己也明白了,道:“那是周大哥传给弟子的七
十二路空明拳手法。”洪七公道:“空明拳?没听说过。”郭靖
道:“是啊,周大哥给囚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自行创了这
套拳法,他教了我十六字诀,说是:‘空朦洞松、风通容梦、
冲穷中弄、童庸弓虫’。”洪七公笑道:“甚么东弄窟窿的?”郭
靖道:“这十六字诀,每一字都有道理,‘松’是出拳劲道要
虚;‘虫’是身子柔软如虫;‘朦’是拳招胡里胡涂,不可太
过清楚。弟子演给您老瞧瞧好不好?”洪七公道:“黑夜之中
瞧不见,听来倒着实有点道理。这种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
说给我听就是。”当下郭靖从第一路“空碗盛饭”、第二路
“空屋住人”起,将拳路之变、劲力之用都说给洪七公听了。
周伯通生性顽皮,将每一路拳法都起了个滑稽浅白的名称。
洪七公只听到第十八路,心中已不胜钦佩,便道:“不用
再说了,咱们就跟西毒斗斗。”郭靖道:“用这空明拳么?只
怕弟子火候还不够。”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死里求
生,只好冒险,你身上带着丘处机送你的短剑是么?”
黑夜中寒光一闪,郭靖将短剑拔了出来。洪七公道:“你
有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这短剑去伐树了。”郭靖拿着这柄尺
来长刃薄锋短的短剑,犹豫不语。洪七公道:“我传你的降龙
十八掌是外家的顶峰功夫,那空明拳却是内家武功的精要所
聚。你这柄短剑本可断金削玉,割切树干,那又算得了甚么?
要紧的是,手劲上须守得着‘空’字诀和‘松’字诀。”
郭靖想了半晌,又经洪七公指点解说,终于领悟,纵身
下树,摸着一颗中等大小的杉树,运起空明拳的手劲,轻轻
巧巧,若有若无的举刃一划,短剑刃锋果然深入树干。他随
力所之,转了一圈,那杉木应手而倒。郭靖喜极,用这法子
接连切断了十多棵树,看来不到天明,那一百棵之数就可凑
满了。
正切割间,忽听洪七公叫道:“靖儿上来。”郭靖纵上平
台,喜道:“果真使得,好在一点儿也不费劲。”洪七公道:
“费了劲反而不成,是不是?”郭靖叫道:“是啊,是啊!原来
‘空朦洞松’是这个意思,先前周大哥教了很久,我总是不明
白。”洪七公道:“这功夫用来断树是绰绰有余了,若说与西
毒拚斗,却尚远为不足,须得再练《九阴真经》,方有取胜之
机。咱们怎生想个法子,跟他慢慢的拖。”讲到筹策设计,郭
靖是帮不了忙儿的,只有呆在一旁,让师父去想法子。
过了良久,洪七公摇头道:“我也想不出来,只好明儿叫
蓉儿想。靖儿,我适才听你背诵《九阴真经》,却叫我想起了
一件事,这时候我仔细捉摸,多半没错。你扶我下树,我要
练功夫。”郭靖吓了一跳,道:“不,您伤势没好,怎么能练?”
洪七公道:“真经上言道: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
虽撄而宁。这四句话使我茅塞顿开,咱们下去罢。”郭靖不懂
这几句话的意思,不敢违拗,抱着他轻轻跃下树来。
洪七公定了定神,拉开架子,发出一掌。黑暗之中,郭
靖见他身形向前一撞,似要摔倒,抢上去要扶,洪七公却已
站定,呼呼喘气,说道:“不碍事。”过了片刻,左手又发一
掌。郭靖见他跌跌撞撞,脚步踉跄,显得辛苦异常,数次张
口欲劝,岂知洪七公越练精神越是旺盛,初时发一掌喘息半
晌,到后来身随掌转,足步沉稳,竟是大有进境。一套降龙
十八掌打完,又练了一套伏虎拳。
郭靖待他抱拳收式,大喜叫道:“你伤好啦!”洪七公道:
“抱我上去。”郭靖一手揽住他腰,跃上平台,心中喜不自胜,
连说:“真好,真好!”洪七公叹了口气,说道:“也没甚么好,
这些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郭靖不解。洪七公道:“我受伤
之后,只知运气调养,却没想到我这门外家功夫,愈是动得
厉害,愈是有益。只可惜活动得迟了一些,现下性命虽已无
碍,功夫是难得复原了。”
郭靖欲待出言宽慰,却不知说些甚么话好,过了一会儿,
道:“我再砍树去。”
洪七公忽道:“靖儿,我想到了个吓吓老毒物的计策,你
瞧能不能行?”说着将那计谋说了。郭靖喜道:“准成,准成!”
当即跃下树去安排。
次日一早,欧阳锋来到树下,数点郭靖堆着的木料,只
有九十根,冷笑一声,高声喝道:“小杂种,快滚出来,还有
十根呢?”
黄蓉整夜坐在欧阳克身边照料他的伤势,听他呻吟得甚
是痛苦,心中也不禁微感歉疚,天明后见欧阳锋出洞,也就
跟着出来,听他如此呼喝,颇为郭靖担心。
欧阳锋待了片刻,见松树上并无动静,却听得山后呼呼
风响,似有人在打拳练武,忙循声过去,转过山坡,不禁大
吃一惊。只见洪七公使开招术,正与郭靖打在一起,两人掌
来足往,斗得甚是紧凑。黄蓉见师父不但已能自行走动,甚
且功力也似已经恢复,更是又惊又喜,只听他叫道:“靖儿,
这一招可得小心了!”推出一掌。郭靖举掌相抵,尚未与他手
掌相接,身子已斗然间往后飞出,砰的一声,重重的撞在一
株松树之上。那树虽不甚大,却也有碗口粗细,喀喇一响,竟
被洪七公这一推之力撞得从中折断,倒在地下。
这一撞不打紧,却把欧阳锋惊得目瞪口呆。
黄蓉赞道:“师父,好劈空掌啊!”洪七公叫道:“靖儿,
运气护住身子,莫要被我掌力伤了。”郭靖道:“弟子知道!”
一言甫毕,洪七公掌力又发,喀喇一声,郭靖又撞倒了一株
松树。但见一个发招,一个接劲,片刻之间,洪七公以劈空
掌法接连将郭靖推得撞断了十株大树。黄蓉叫道:“已有十株
啦。”郭靖气喘吁吁,叫道:“弟子转不过气来了。”洪七公一
笑收掌,说道:“这九阴真经的功夫果然神妙,我身受如此重
伤,只道从此功力再也难以恢复,不料今晨依法修练,也居
然成功。”
欧阳锋疑心大起,俯身察看树干折断之处,更是心惊,但
见除了中心圆径寸许的树身之外,边上一圈都是断得光滑异
常,比利锯所锯还要整齐,心道:“那真经上所载的武学,难
道真是如斯神异?看来老叫化的功夫犹胜昔时,他们三人联
手,我岂能抵敌?事不宜迟,我也快去练那经上的功夫。”向
三人横了一眼,飞奔回洞,从怀中取出那郭靖所书、用油纸
油布层层包裹的经文来,埋头用心研读。
洪七公与郭靖眼见欧阳锋走得没了踪影,相对哈哈大笑。
黄蓉喜道:“师父,这真经真是妙极。”洪七公笑着未答,郭
靖抢着道:“蓉儿,咱们是假装的。”于是将此中情由一五一
十的对她说了。
原来郭靖事先以短剑在树干上划了深痕,只留出中间部
分相连,洪七公的掌上其实没半分劲道,都是郭靖背上使力,
将树撞断。欧阳锋万料不到空明拳的劲力能以短剑断树,自
然瞧不破其中的机关。
黄蓉本来笑逐颜开,听了郭靖这番话后,半晌不语,眉
尖微蹙。洪七公笑道:“老叫化能再走动,已是徼天之幸,还
管它甚么真功夫假功夫呢。蓉儿,你怕西毒终究能瞧出破绽,
是不是?”黄蓉点了点头。洪七公道:“老毒物何等眼力,岂
能被咱们长此欺瞒?不过世事难料,眼下空担心也是白饶。我
说,靖儿所念的经文之中,有一章叫甚么‘易筋锻骨篇’的,
听来倒很有意思,左右无事,咱们这就练练。”
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黄蓉却知事态紧急,师父既指
出这一篇,自必大有道理,当下说道:“好,师父快教。”洪
七公命郭靖将那《易筋锻骨篇》念了两遍,依着文中所述,教
两人如法修习,他却去猎兽钓鱼,生火煮食。郭靖与黄蓉来
插手相助,每次均被他阻止。
忽忽七日,郭、黄二人练功固是勇猛精进,欧阳锋在洞
中也是苦读经文,潜心思索。到第八日上,洪七公笑道:“蓉
儿,师父烤的野羊味儿怎么样?”黄蓉笑着扁扁嘴,摇摇头。
洪七公笑道:“我也是食不下咽。你俩第一段功夫已经练成啦,
今儿该当舒散筋骨,否则不免窒气伤身。这样罢,蓉儿弄吃
的,我与靖儿来扎木筏。”郭靖与黄蓉齐道:“扎木筏?”洪七
公道:“是啊,难道咱们在这荒岛上一辈子陪着老毒物?”
郭、黄二人大喜,连声称好,当即动手。郭靖那日伐下
的一百根木料好好堆在一旁,只消以树皮结索,将木料牢牢
缚在一起,那就成了。捆绑之际,郭靖用力一抽,一根粗索
拍的一响就崩断了。他还道绳索结得不牢,换了一条索子,微
一使劲,一条又粗又韧的树皮又是断成两截。郭靖呆在当地,
做声不得。
那边厢黄蓉也是大叫着奔来,双手捧着一头野羊。原来
她出去猎羊,拿着几块石子要掷打羊头,哪知奔了几步,不
知不觉间竟早已追在野羊前面,回过身来,顺手就将野羊抓
住,身法之快,出手之准,全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洪七公笑道:“这么说,那《九阴真经》果然大有道理,
这么多英雄好汉为它送了性命,也还不冤。”黄蓉喜道:“师
父,咱们能去把老毒物痛打一顿了么?”洪七公摇头道:“那
还差得远,至少总还得再练上十年八年的。他的蛤蟆功非同
小可,除了王重阳当年的一阳指外,没别的功夫能够破它。”
黄蓉撅起了嘴道:“那么就算咱们再练十年八年,也未必能胜
他啦。”洪七公道:“这也难说,说不定真经上的功夫,比我
所料的更要厉害呢。”郭靖道:“蓉儿,别性急,咱们练功夫
总是不错。”
又过数日,郭靖与黄蓉练完了易筋锻骨篇上的第二段功
夫,木筏也已扎成。三人用树皮编了一张小帆,清水食物都
已搬到筏上。欧阳锋一直不动声色,冷眼瞧着三人忙忙碌碌。
这一晚一切整顿就绪,只待次日启航。临寝之时,黄蓉
道:“明儿要不要跟他们道别?”郭靖道:“得跟他们订个十年
之约,咱们受了这般欺侮,岂能就此罢手?”黄蓉拍手道:
“正是!求求老天爷,第一保佑两个恶贼回归中土,第二保佑
老毒物命长,活得到十年之后。要不然,师父的功力恢复得
快,一两年内便自己料理了他,那就更好。”
次日天尚未明,洪七公年老醒得早,隐隐约约间听到海
滩上似有响动,忙道:“靖儿,海滩上是甚么声音?”
郭靖翻身下树,快步奔出,向海边望去,不禁高声咒骂,
追了下去。此时黄蓉也已醒了,跟着追去,问道:“靖哥哥,
甚么事?”郭靖遥遥头答道:“两个恶贼上了咱们的筏子。”黄
蓉闻言吃了一惊。待得两人奔到海旁,欧阳锋已将侄儿抱上
木筏,张起轻帆,离岸已有数丈。郭靖大怒,要待跃入海中
追去,黄蓉拉住他的袖子,道:“赶不上啦。”只听得欧阳锋
哈哈大笑,叫道:“多谢你们的木筏!”
郭靖暴跳如雷,发足向身旁的一株紫檀树猛踢。黄蓉灵
机一动,叫道:“有了!”捧起一块大石,靠在紫檀树向海的
一根丫枝上,说道:“你用力扳,咱们发炮。”郭靖大喜,双
足顶住树根,两手握住树根,向后急扳。紫檀木又坚又韧,只
是向后弯转,却不折断。郭靖双手忽松,呼的一响,大石向
海中飞去,落在木筏之旁,激起了丈许水花。黄蓉叫了声:
“可惜!”又装炮弹,这一次瞄得准,正好打在筏上。只是木
筏扎得极为坚牢,受石弹这么一击,并无大碍。两人接着连
发三炮,却都落空跌在水中。
黄蓉见炮轰无效,忽然异想天开,叫道:“快,我来做炮
弹!”郭靖一怔,不明其意。黄蓉道:“你射我入海,我去对
付他们。”郭靖知她水性既高,轻身功夫又极了得,并无危险,
拔出短剑塞在她手中,道:“小心了。”又使力将树枝扳后。
黄蓉跃上树枝坐稳,叫道:“发炮!”郭靖手一放,她的
身子向前急弹而出,笔直飞去,在空中接连翻了两个筋斗,在
离木筏数丈处轻轻入水,姿式美妙异常。欧阳叔侄不禁瞧得
呆了,一时不明白她此举是何用意。
黄蓉在入水之前深深吸了口气,入水后更不浮起,立即
向筏底潜去,只见头顶一黑,知已到了木筏之下。欧阳锋把
木桨在水中四下乱打,却哪里打得着她。黄蓉举起短剑,正
要往结扎木筏的绳索上割去,忽然心念一动,减小手劲,只
在几条主索上轻轻划了几下,将绳索的三股中割断两股,叫
木筏到了汪洋大海之中,受了巨浪冲撞,方才散开。她又复
潜水,片刻间已游出了十余丈外,这才钻出海面,大呼大叫,
假装追赶不及。
欧阳锋狂笑扬帆,过不多时,木筏已远远驶了出去。
待得她走上海滩,洪七公早已赶到,正与郭靖同声痛骂,
却见黄蓉脸有得色,问知端的,不禁齐声喝彩。黄蓉道:“虽
然叫这两个恶贼葬身大海,咱们可得从头干起。”
三人饱餐一顿,精神勃勃的即去伐木扎筏,不数日又已
扎成,眼见东南风急,张起用树皮编织的便帆,离岛西去。
黄蓉望着那荒岛越来越小,叹道:“咱三个险些儿都死在
这岛上,可是今日离去,倒又有点教人舍不得。”郭靖道:
“他日无事,咱们再来重游可好?”黄蓉拍手道:“好,一定来,
那时候你可不许赖。咱们先给这小岛起个名字,师父,你说
叫甚么好?”
洪七公道:“你在岛上用巨岩压那小贼,就叫压鬼岛好
啦。”黄蓉摇头道:“那多不雅。”洪七公道:“你要雅,那乘
早别问老叫化。依我说,老毒物在岛上吃我的尿,不如叫作
吃尿岛。”黄蓉笑着连连摇手,侧头而思,只见天边一片彩霞,
璀灿华艳,正罩在小岛之上,叫道:“就叫作明霞岛罢。”洪
七公摇头道:“不好,不好,那太雅了。”郭靖听着师徒二人
争辩,只是含笑不语。这岛名雅也好,俗也好,他总之是想
不出来的,内心深处,倒觉“压鬼”、“吃尿”的名称,比之
“明霞”甚么的可有趣得多。
顺风航了两日,风向仍是不变。第三日晚间,洪七公与
黄蓉都已睡着,郭靖掌舵守夜,海上风声涛声之中,忽然传
来“救人哪,救人哪!”两声叫喊。那声音有如破钹相击,虽
混杂在风涛呼啸之中,仍是神完气足,听得清清楚楚。洪七
公翻身坐起,低声道:“是老毒物。”只听得叫声又是一响。黄
蓉一把抓住洪七公的手臂,颤声道:“是鬼,是鬼!”
其时六月将尽,天上无月,唯有疏星数点,照着黑漆漆
的一片大海,深夜中传来这几声呼叫,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
洪七公叫道:“是老毒物么?”他内力已失,声音传送不远。郭
靖气运丹田,叫道:“是欧阳世伯么?”只听得欧阳锋在远处
叫道:“是我欧阳锋,救人哪!”黄蓉惊惧未息,道:“不管他
是人是鬼,咱们转舵快走。”
洪七公忽道:“救他!”黄蓉急道:“不,不,我怕。”洪
七公道:“不是鬼。”黄蓉道:“是人也不该救。”洪七公道:
“济人之急,是咱们丐帮的帮规。你我是两代帮主,不能坏了
历代相传的规距。”黄蓉道:“丐帮这条规矩就不对了,欧阳
锋明明是个大坏蛋,做了鬼也是个大坏鬼,不论是人是鬼,都
不该救。”洪七公道:“帮规如此,更改不得。”黄蓉心下愤愤
不平。只听欧阳锋远远叫道:“七兄,你当真见死不救吗?”黄
蓉说道:“有了,靖哥哥,待会儿见到欧阳锋,你先一棍子打
死了他。你不是丐帮的,不用守这条不通的规矩。”洪七公怒
道:“乘人之危,岂是我辈侠义道的行径?”
黄蓉无奈,只得眼巴巴的看着郭靖把着筏舵,循声过去。
沉沉黑夜之中,依稀见到两个人头在水面随着波浪起伏,人
头旁浮着一根大木,想是木筏散后,欧阳叔侄抢住一根筏材,
这才支持至今。黄蓉道:“要他先发个毒誓,今后不得害人,
这才救他。”洪七公叹道:“你不知老毒物的为人,他宁死不
屈,这个誓是不肯发的。靖儿,救人罢!”
郭靖俯身出去,抓住欧阳克后领,提到筏上。洪七公急
于救人,竟尔忘了自己武功已失,伸手相援。欧阳锋抓住他
的手,一借力,便跃到筏上,但这一甩之下,洪七公竟尔扑
通一声掉入了海中。
郭靖与黄蓉大惊,同时跃入海中,将洪七公救了起来。黄
蓉怒责欧阳锋道:“我师父好意救你,你怎地反而将他拉入海
中?”
欧阳锋已知洪七公身上并无功夫,否则适才这么一拉,岂
能将一个武功高明之士拉下筏来?但他在海中浸了数日,已
是筋疲力尽,此时不敢强项,低头说道:“我……我确然不是
故意的,七兄,做兄弟的跟你陪不是了。”洪七公哈哈大笑,
道:“好说,好说,只是老叫化的本事,可就泄了底啦。”
欧阳锋道:“好姑娘,你给些吃的,咱们饿了好几天啦。”
黄蓉道:“这筏上只备三人的粮食清水,分给你们不打紧,咱
们吃甚么啊?”欧阳锋道:“好罢,你只分一点儿给我侄儿,他
腿上伤得厉害,实是顶不住。”黄蓉道:“果真如此,咱们做
个买卖,你的毒蛇伤了我师父,他至今未曾痊愈,你拿解药
出来。”
欧阳锋从怀中摸出两个小瓶,递在她的手里,说道:“姑
娘你瞧,瓶中进了水,解药都给水冲光啦!”黄蓉接过瓶子,
摇了几摇,放在鼻端一嗅,果然瓶中全是海水,说道:“既然
如此,你将解药的方子说出来,咱们一上岸就去配药。”
欧阳锋道:“若要骗你粮食清水,我胡乱说个单方,你也
不知真假,但欧阳锋岂是这等人?实对你说,我这怪蛇是天
下一奇,厉害无比,若给咬中,纵然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不死,
八八六十四日之后,也必落个半身不遂,终身残废。解药的
单方说给你听本亦无妨,只是各种药料不但采集极难,更须
得三载寒暑之功,方能炮制得成,终究是来不及了。这话说
到此处为止,你要我给七兄抵命,那也由你罢。”
黄蓉与郭靖听了这番话,倒也佩服,心想:“此人虽然歹
毒,但在死生之际,始终不失了武学大宗师的身分。”洪七公
道:“蓉儿,他这话不假。一个人命数有定,老叫化也不放在
心上。你给他吃的罢。”黄蓉暗自神伤,知道师父毕竟是好不
了的了,拿出一只烤熟的野羊腿掷给欧阳锋。欧阳锋先撕几
块喂给侄儿吃了,自己才张口大嚼。
黄蓉冷冷的道:“欧阳伯伯,你伤了我师父,二次华山论
剑之时,恭喜你独冠群英啊。”欧阳锋道:“那也未必尽然,天
下还是有一人治得了七兄的伤。”
郭靖与黄蓉同时跳起,那木筏侧了一侧,两人齐声问道:
“当真?”欧阳锋咬着羊腿,道:“只是此人难求,你们师父自
然知晓。”两人眼望师父。洪七公笑道:“明知难求,说他作
甚?”黄蓉拉着他衣袖,求道:“师父,您说,再难的事,咱
们也总要办到。我求爹爹去,他必定有法子。”
欧阳锋轻轻哼了一声。黄蓉道:“你哼甚么?”欧阳锋不
答。洪七公道:“他笑你以为自己爹爹无所不能。可是那人非
同小可,就算是你爹爹,也怎能奈何了他?”黄蓉奇道:“那
人!是谁啊?”洪七公道:“且莫说那人武功高极,即令他手
无缚鸡之力,老叫化也决不做这般损人利己之事。”黄蓉沉吟
道:“武功高极?啊,我知道啦,是南帝段皇爷。师父,求他
治伤,怎么又损人利己了?”洪七公道:“睡罢,别问啦,我
不许你再提这回事,知不知道?”黄蓉不敢再说,她怕欧阳锋
偷取食物,靠在水桶与食物堆上而睡。
次晨醒来,黄蓉见到欧阳叔侄,不禁吓了一跳,只见两
人脸色泛白,全身浮肿,自是在海中连浸数日之故。
木筏航到申牌时分,望见远远有一条黑线,隐隐似是陆
地,郭靖首先叫了起来。再航了一顿饭时分,看得清清楚楚,
果是陆地,此时风平浪静,只是日光灼人,热得难受。
欧阳锋忽地站起,身形微晃,双手齐出,一手一个,登
时将郭靖黄蓉抓住,脚尖起处,又将洪七公身上穴道踢中。郭
黄二人出其不意,被他抓住脉门,登时半身酥麻,齐声惊问:
“干甚么?”欧阳锋一声狞笑,却不答话。
洪七公叹道:“老毒物狂妄自大,一生不肯受人恩惠。咱
们救了他性命,他若不把恩人杀了,心中怎能平安?唉,只
怪我黑夜之中救人心切,忘了这一节,倒累了两个孩子的性
命。”欧阳锋道:“你知道就好啦。再说,《九阴真经》既入我
手,怎可再在这姓郭的小子心中又留下一部,遗患无穷。”洪
七公听他说到《九阴真经》,心念一动,大声道:“努尔七六,
哈瓜儿,宁血契卡,平道儿……”
欧阳锋一怔,听来正是郭靖所写经书中百思不得其解的
怪文,听洪七公如此说,只道他懂得其中含义,心想:“经书
中这一大篇怪文,必是全经关键。我杀了这三人,只怕世上
再无人懂,那我纵得经书,也是枉然。”问道:“那是甚么意
思?”洪七公道:“混花察察,雪根许八吐,米尔米尔……”他
虽听郭靖背过《九阴真经》中这段怪文,但如何能记得?这
时信口胡诌,脸上却是神色肃然。欧阳锋却只道话中含有深
意,凝神思索。
洪七公大喝:“靖儿动手。”郭靖左手反拉,右掌拍出,同
时左脚也已飞起。
他被欧阳锋脚施袭击,抓住了脉门,本已无法反抗,但
是洪七公一番胡言乱语,瞎说八道,欧阳锋果然中计,分神
之际手上微松,郭靖立施反击。他已将经中《易筋锻骨篇》练
到了第二段,虽无新的招数拳法学到,但原来的功力却斗然
间增强了二成,这一拉、一拍、一踢,招数平平无奇,劲力
竟大得异常。欧阳锋一惊之下,筏上狭窄,无可退避,只得
举手格挡,抓住黄蓉的手却仍是不放。
郭靖拳掌齐施,攻势犹似暴风骤雨一般,心知在这木筏
之上,如让欧阳锋援手运起了蛤蟆功来,三人真是死无葬身
之地了。这一阵急攻,倒也把欧阳锋逼得退了半步。黄蓉身
子微侧,横肩向他撞去。欧阳锋暗暗好笑,心想:“小丫头向
我身上撞来,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功力?不反弹你到海中才
怪。”心念甫动,黄蓉肩头已然撞到。欧阳锋不避不挡,并不
理会,突然间胸口微感刺痛,惊觉她原来穿着桃花岛镇岛之
宝的软猬甲,这时他站在筏边,已是半步都不能再退,她甲
上又生满尖刺,无可着手之处,急忙左手放脱她脉门,借势
外甩,将她猛推出去。黄蓉立足不定,眼见要跌入海中,郭
靖回手一把拉住,左手仍向敌人进攻。黄蓉拔出短剑,猱身
而上。
欧阳锋站在筏边,浪花不住溅上他膝弯,但不论郭靖黄
蓉如何进攻,始终不能将他逼入海中。洪七公与欧阳克都是
动弹不得,眼睁睁瞧着这场恶斗,心下只是怦怦乱跳,但见
双方势均力敌,生死间不容发,皆苦恨不能插手相助。
欧阳锋的武功原本远胜郭、黄二人联手,但他在海中浸
了数日,性命倒已去了半条;黄蓉武功虽不甚高,但身披软
猬甲,手持锋锐之极的短剑,这两件攻防利器可也教他大为
顾忌;再加上郭靖的降龙十八掌、七十二路空明拳、左右互
搏、以及最近所练的《九阴真经》《易筋锻骨篇》等合成一起
之后,威力实也非凡,是以三人在筏上斗了个难分难解。
时候一长,欧阳锋的掌法愈厉,郭、黄二人渐感不敌,洪
七公只瞧得暗暗着急。掌影飞舞中欧阳锋左脚踢出,劲风凌
厉,声势惊人,黄蓉不敢拆解,一个筋斗翻入了海中。郭靖
独抗强敌,更是吃力。黄蓉从左边入海,立时从筏底钻过,从
右边跃起,挥短剑向欧阳锋背心刺去。欧阳锋本已得势,这
一来前后受敌,又打成了平手。
黄蓉奋战之际,暗筹对策:“如此斗将下去,我们功力不
及,终须落败,不到海中,总是胜他不了。”心念一动,挥短
剑割断帆索,便帆登时落下,木筏在波浪上起伏摇晃,不再
前行。她退开两步,扯着帆索在洪七公身上绕了几转,再在
木筏的一根主材上绕了几转,牢牢打了两个结。
她一退开,郭靖又感不支,勉力接了三招,第四招已是
招架不住,只得向后退了一步。欧阳锋得理不让人,双掌连
绵而上。郭靖一退再退,以一招“鱼跃于渊”接过了敌掌,下
一掌却又招架不住,再退得一步,左足踏空,他临危不乱,右
足飞起,守住退路,叫敌人不能乘势相逼,然后扑通一声,跃
入海中。
那木筏猛晃两晃,黄蓉借势跃起,也跳入了海中。两人
扳住木筏,一掀一抬,眼见就要将筏子翻过身来。这一翻不
打紧,欧阳克非立时淹毙不可,欧阳锋到了水中,自然也非
郭、黄二人之敌。洪七公却是身子缚在筏上,二人尽可先结
果了西毒,再救师父。
殴阳锋识得此计,提足对准洪七公的脑袋,高声喝道:
“两个小家伙听了,再晃一晃,我就是这么一脚!”
黄蓉一计不成,二计早生,吸口气潜入了筏底,伸短剑
就割系筏的绳索,此时离陆地不远,算计了欧阳叔侄之后,再
抱住大木浮上岸去也自无妨。只听得喀喀数声,木筏已分成
两半。欧阳克在左边一半,欧阳锋与洪七公则在右边一半。欧
阳锋暗暗心惊,探身伸手忙将侄儿提过,弯腰望着水中,只
等黄蓉再割,便一把扭住她揪上筏来。
欧阳锋这副模样,黄蓉在水底瞧得清楚,知道他这一抓
下来定然既准且狠,也真不敢上来再割。僵持良久,黄蓉游
远丈许,出水吸了口气,又潜入水中候机发难。双方凝神俟
隙,倾刻间由极动转到了极静。海上阳光普照,一片宁定,但
在这半边木筏的一上一下之间,却蕴藏着极大杀机。黄蓉心
想:“半边木筏只要再分成两截,在波浪中非滚转倾覆不可。”
欧阳锋心想:“只要她一探头,我隔浪一掌击去,水力就能将
她震死。小丫头一除,留下姓郭的小贼一人就不足为患。”
两人目不转瞬,各自跃跃欲试。欧阳克忽然指着左侧,叫
道:“船,船!”洪七公与郭靖顺着他手指望去,果见一艘龙
头大船扯足了帆,乘风破浪而来。过不多时,欧阳克看到了
船首站着一人,身材高大,披着大红袈裟,似是灵智上人,大
船再驶近了些,定睛看去,果然不错,忙对叔父说了。欧阳
锋气运丹田,高声叫道:“这里是好朋友哪,快过来。”
黄蓉在水底尚未知觉,郭靖却已知不妙,急忙也潜入水
中,一拉黄蓉的手臂,示意又来了敌人。黄蓉在水底难明他
意思,但料来总是事情不对,打个手势,叫他接住欧阳锋的
掌力,自己乘机割筏。郭靖知道自己功力本就远不及敌人,现
今己身在水而敌在筏上,相差更远,这一掌接下来大有性命
之忧,但事已急迫,舍此更无别法,力运双臂,忽地钻上。欧
阳锋“阁”的一声大叫,双掌从水面上拍将下来,郭靖的双
掌也从水底击了上去。海面上水花不起,但水中却两股大力
一交,突然间半截木筏向上猛掀,翻起数尺,喀喀两声,黄
蓉已将系筏的绳索割断。就在此时,大船也已驶到离木筏十
余丈外。
黄蓉一割之后立即潜入水底,待要去刺欧阳锋时,却见
郭靖手足不动,身子慢慢下沉,不禁又惊又悔,忙游过去拉
住他的手臂,游出数丈,钻出海面,但见郭靖双目紧闭,脸
青唇白,已然晕去。
那大船放下舢舨,几名水手扳桨划近木筏,将欧阳叔侄
与洪七公都接了上去。
黄蓉连叫三声:“靖哥哥!”郭靖只是不醒。她想来者虽
是敌船,却也只得上去,当下托住郭靖后脑,游向舢舨。艇
上水手拉了郭靖上去,伸手欲再拉她,黄蓉忽然左手在艇边
一按,身如飞鱼,从水中跃入艇心,几个水手都大吃一惊。
适才水中对掌,郭靖为欧阳锋所激,受到极大震荡,登
时昏晕,待得醒转,只见自己倚在黄蓉怀里,却是在一艘小
艇之中。他呼吸了几口,察知未受内伤,展眉向黄蓉一笑。黄
蓉回报一笑,消了满腔惊惧,这才瞧那大船中是何等人物。
一望之下,心中不禁连珠价叫苦,只见船首高高矮矮的
站了七八个人,正是几月前在燕京赵王府里会见过的武林高
手:身矮足短、目光如电的是千手人屠彭连虎,头顶油光晶
亮的是鬼门龙王沙通天,额角上长了三个瘤子的是三头蛟侯
通海,童颜白发的是参仙老怪梁子翁,身披大红袈裟的是藏
僧大手印灵智上人,另有几个却不相识,心想:“靖哥哥与我
的武功近来大有长进,若与彭连虎等一对一的动手,我纵使
仍然不敌,靖哥哥却是必操胜算。只是老毒物在旁,又有这
许多人聚在一起,今日要想脱险,可是难上加难了。”
大船上诸人听到欧阳锋在木筏上那一声高呼,本已甚为
惊奇,及至见到是郭靖等人,更是大感奇怪。
欧阳锋抱着侄儿,郭靖与黄蓉抱了洪七公,五人分作两
批,先后从小艇跃上大船。一人身穿绣花锦袍,从中舱迎了
出来,与郭靖一照面,两人都是一惊。那人颔下微须,面目
清秀,正是大金国的六王爷赵王完颜洪烈。
原来完颜洪烈在宝应刘氏宗祠中逃脱之后,生怕郭靖追
他寻仇,不敢北归,径行会合了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南下
盗取岳武穆的遗书。
其时蒙古大举伐金,中都燕京被围近月,燕云十六州已
尽属蒙古。大金国势日蹙。完颜洪烈心甚忧急,眼见蒙古兵
剽悍殊甚,金兵虽以十倍之众,每次接战,尽皆溃败,他苦
思无策,不由得将中兴复国大志,全都寄托在那部武穆遗书
之上,心想只要得了这部兵书,自能用兵如神,战无不胜,就
如当年的岳飞一般,蒙古兵纵然精锐,也要望风披靡了。
这次他率众南来,行踪甚是诡秘,只怕被南朝知觉有了
提防,是以改走海道,一心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浙江沿海登
陆,悄悄进入临安将书盗来。当日他遍寻欧阳克不得,虽知
他是一把极得力的高手,但久无消息,也不能单等他一人,只
得径自启程,这时海上相遇,却见他与郭靖为伴,不由得暗
自着急,只怕他已将这大秘密泄漏了出去。
郭靖见了杀父仇人,自是心头火起,虽在强敌环伺之际,
仍是对他怒目而视。这时一人从船舱中匆匆上来,只露了半
面,立即缩身回入。黄蓉眼尖,看到依稀是杨康模样。
欧阳克道:“叔叔,这位就是爱贤若渴的大金国六王爷。”
欧阳锋拱了拱手。完颜洪烈不知欧阳锋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
见他神情傲慢,但瞧在欧阳克面上,拱手为礼。彭连虎、沙
通天等人听得此言,一齐躬身唱喏:“久仰欧阳先生是武林中
的泰山北斗,今日有幸拜见。”欧阳锋微微躬身,还了半礼。
大手印灵智上人素在藏边,不知西毒的名头,只是双手合十,
不作一声。完颜洪烈知道沙通天等个个极为自负,向不服人,
但见了欧阳锋却如此恭敬,显得既敬且畏,复大有谄媚之意,
这等神色从来没在他们脸上见过,立知这个周身水肿、蓬头
赤足的老儿来头不小,当下着实接纳,说了一番敬仰的话。
这些人中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异,郭靖喝了他珍贵之极
的蝮蛇宝血,这时相见,如何不恼?但自己生平最怕的洪七
公却又在其旁,只有心中恼怒,脸上陪笑,上前躬身拜倒,说
道:“小的梁子翁参见洪帮主,您老人家好。”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西毒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
闻的,但均未见过,想不到这当世两大高人竟然同时现身,正
要上前拜见,洪七公哈哈一笑,说道:“老叫化倒了霉啦,给
恶狗咬得半死不活的,还拜见甚么?乘早拿东西来吃是正经。”
众人一怔,均想:“这洪七公躺着动弹不得,原来是身受重伤,
那就不足为惧。”望着欧阳锋,要瞧他眼色行事。
欧阳锋早已想好对付三人的毒计:洪七公必须先行除去,
以免自己以怨报德的劣行被他张扬开来;郭靖则要先问出他
经书上怪文的含义,再行处死;至于黄蓉,侄儿虽然爱她,留
下来却终是极大祸根,但若自己下手杀她,黄药师知道了岂
肯干休,须得想个借刀杀人之计,假手于旁人,眼下三人上
了大船,不怕他们飞上天去,当下向完颜洪烈道:“这三人狡
猾得紧,武功也还过得去,请王爷派人好好看守。”
梁子翁闻言大喜,当即斜身向左窜出,绕过沙通天身侧,
反手来拉郭靖的手腕。郭靖顺腕翻过,拍的一声,梁子翁已
然肩头中掌,这一招“见龙在田”又快又重,梁子翁武功虽
高,竟也被他打得踉踉跄跄的倒退两步。彭连虎和梁子翁一
直在完颜洪烈之前互争雄长,只想压倒对方,都是面和心不
和,见他受挫,均各暗自得意,立时散开,将洪七公等三人
围在垓心,要待梁子翁被打倒之后,再上前动手。
梁子翁适才所以要绕过沙通天,从侧来拉郭靖,为的就
是防备他那招独一无二的“亢龙有悔”,以便不至受他迎面直
击,难以抵挡,不料一别经月,他居然并不使“亢龙有悔”,
只是随手一掌,自己竟尔躲避不开,这一下他脸上如何下得
来?见郭靖并不追击,当即纵身跃起,双拳连发,使出他生
平绝学的“辽东野狐拳法”来,立心要取郭靖性命,既要挣
回适才所失的颜面,又报昔日杀蛇之恨。
当年梁子翁在长白山采参,见到猎犬与野狐在雪中相搏。
那野狐狡诈多端,窜东蹦西,灵动异常,猎犬爪牙虽利,缠
斗多时,仍是无法取胜。他见了野狐的纵跃,心中有悟,当
下人参也不采了,就在深山雪地的茅庐之中,苦思数月,创
出了这套“野狐拳法”。这拳法以“灵、闪、扑、跌”四字诀
为主旨,于对付较己为强之劲敌时最为合用,首先教敌人捉
摸不着自己前进后退、左趋右避的方位,然后俟机进击。这
时他不敢轻敌,使开这路拳法,未攻先闪,跌中藏扑,向郭
靖打去。
这套拳法来势怪异,郭靖从未见过,心想:“蓉儿的落英
神剑掌虚招虽多,终究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这老儿的
拳法却似全是虚招,不知闹的是甚么古怪?”当下依着洪七公
前时所指点的方策,不论敌招如何变化多端,自己只是将降
龙十八掌的掌力发将出去。
两人数招一过,众高手都瞧得暗暗摇头,心想:“梁老怪
总算是一派的掌门,与这后生小子动手,怎么尽是闪避,不
敢发一招实招?”
再拆数招,郭靖的掌力将他越迫越后,眼见就要退入海
中。梁子翁见“野狐掌”不能取胜,要想另换拳法,但被郭
靖掌力笼罩住了,哪里缓得出手来?掌声呼呼之中,只听洪
七公叫道:“下去罢!”郭靖的一招“战龙在野”,左臂横扫。
梁子翁大声惊呼,身不由主的往船舷外跌出。
众人一惊之下,齐向梁子翁跌下处奔过去察看。只听得
海中有人哈哈长笑,梁子翁忽尔飞起,哒的一声,直挺挺的
跌在甲板之上,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来众人惊讶更甚,难道海水竟能将他身子反弹上来?
争着俯首船边向海中观看。只见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儿在海面
上东奔西突,迅捷异常,再凝神看时,原来他骑在一头大鲨
鱼背上,就如陆地驰马一般纵横自如。郭靖又惊又喜,大声
叫道:“周大哥,我在这里啊!”
那骑鲨的老儿正是老顽童周伯通。
周伯通听得郭靖呼叫,大喜欢呼,在鲨鱼右眼旁打了一
拳,鲨鱼即向左转,游近船边。周伯通叫道:“是郭兄弟么?
你好啊。前面有一条大鲸鱼,我已追了一日一夜,现下就得
再追,再见吧!”郭靖急叫:“大哥快上来,这里有好多坏人
要欺侮你把弟啊。”
周伯通怒道:“有这等事?”右手拉住鲨鱼口中一根不知
甚么东西,左手在大船边上垂下的防撞木上一掀,连人带鲨,
忽地从众人头顶飞过,落上甲板,喝道:“甚么人这般大胆,
胆敢欺侮我的把弟?”
船上诸人哪一个不是见多识广,但这个白须老儿如此奇
诡万状的出现,却令人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连洪七公与欧阳
锋也是差愕异常。
周伯通见到黄蓉,也感奇怪,问道:“怎么你也在这里?”
黄蓉笑道:“是啊,我算到你今天会来,因此先在这里等你。
你快教我骑鲨鱼的法儿。”周伯通笑道:“好,我来教你。”黄
蓉道:“你先打发了这批坏人再教。”
周伯通目光向甲板上众人一扫,对欧阳锋道:“我道别人
也不敢这么猖狂,果然又是你这老儿,”欧阳锋冷冷的道:
“一个人言而无信,纵在世上偷生,也教天下好汉笑话。”周
伯通道:“半点也不错。做人甚么事都可胡来,但说话放屁,
总须分得清清楚楚,可别让人听在耳里,不知道声音是上面
出来的呢,还是来自下盘功夫。我正要找你算帐,你在这儿
真是再好也没有。老叫化,你是公证,站起来说句公道话罢。”
洪七公卧在甲板上,笑了一笑。黄蓉道:“老毒物遇难,
我师父接连九次救了他性命,哪知他狼心狗肺,反过来伤我
师父,点了他的穴道。”洪七公救欧阳锋之命,前后只是三次,
黄蓉将次数一变三倍,欧阳锋自也不能对此分辩,只是怒目
不语。
周伯通俯身在洪七公的“曲池穴”与“涌泉穴”上揉了
两揉。洪七公道:“老顽童,那没用。”原来欧阳锋这门点穴
手段甚是阴毒,除了他与黄药师两人之外,天下无人解得。
欧阳锋甚是得意,说道:“老顽童,你有本事就将他穴道
解了。”黄蓉虽不会解,却识得这门点穴功夫,小嘴一扁,说
道:“那有甚么稀奇的?我爹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这‘透
骨打穴法’解开。”欧阳锋听他说出这打穴法的名称,心想这
小丫头家学渊源,倒也有些门道,当下也不理她,对周伯通
道:“你输了东道,怎么说话如同放屁?”
周伯通掩鼻叫道:“放屁么?好臭好臭!我倒要问你,咱
们赌了甚么东道?”欧阳锋道:“这里除了姓郭的小子与这小
丫头,都是成名的英雄豪杰,我说出来请大家评评道理。”彭
连虎道:“好极,好极。欧阳先生请说。”欧阳锋道:“这位是
全真派的周伯通周老爷子,江湖上人称老顽童,辈份不小,是
丘处机、王处一他们全真七子的师叔。”
周伯通十余年来一直耽在桃花岛,前此武艺未有大成,除
了顽皮胡闹,也没做过甚么了不起的大事,江湖上名头并不
响亮,但众人见他海上骑鲨,神通广大,实是非同小可,原
来是全真七子的师叔,无怪如此了得,互相低声交谈了几句。
彭连虎念到八月中秋嘉兴烟雨楼之约,心想全真七子若有这
怪人相助,可就更加不易对付了,不禁暗暗担忧。
欧阳锋道:“这位周兄在海中为鲨群所困,兄弟将他救了
起来。我说鲨群何足道哉,只消举手之劳,就能将群鲨尽数
杀灭。周兄不信,我们两人就打了一赌。周兄,这话对么?”
周伯通连连点头,道:“这几句话全对。赌点甚么,也得给大
伙儿说说。”欧阳锋道:“正是!我说若是我输了,你叫我干
甚么,我就得干甚么。若是不肯干,就得跳到海中喂鱼。你
输了也是一样。这话对么?”周伯通又是连连点头,道:“对,
对,半点不错。后来怎样了?”欧阳锋道:“怎样?后来是你
输了。”
这一次周伯通却连连摇头,说道:“错了,错了,输的是
你,不是我。”欧阳锋怒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岂能颠倒
是非,胡混奸赖?若是我输,你怎肯跳入海中自尽?”周伯通
叹道:“是啊,原本我也道老顽童运气不好,输在你手,哪知
到了海中,老天爷教我遇上一件巧事,才知是你老毒物输了,
我老顽童赢了。”
欧阳锋、洪七公、黄蓉齐声问道:“甚么巧事?”
周伯通一弯腰,左手抓住撑在鲨鱼口中的一根木棒,将
鲨鱼提了起来,道:“就是遇见了我这头坐骑啊,老毒物你瞧
明白了,这是你宝贝侄儿将木棍撑在它口中的,是不是?”当
日欧阳克行使毒计,用木棍撑在鲨鱼口中,要叫这海中第一
贪吃的家伙活生生饿死,那是欧阳锋亲眼所见。这时见了巨
鲨和木棍的形状,以及鱼口边被钓钩钩破的伤痕,记得果然
便是那天放还海中的鲨鱼,便道:“是又怎地?”
周伯通拍手笑道:“那便是你输了啊。咱们赌的是将鲨群
尽数杀灭,可是这头好家伙托了你侄儿的福,吃不得死鲨,中
不了毒,既留下了一条,岂不是我老顽童赢了?”说罢哈哈大
笑。欧阳锋脸上变色,做声不得。
郭靖喜道:“大哥,这些日子你在哪里?我想得你好苦。”
周伯通笑道:“我才玩得有趣呢。我跳到海里,不久就见
到这家伙在海面上喘气,好似大为烦恼。我道:‘老鲨啊老鲨,
你我今日可算同病相怜了!’我一下子跳上了鱼背。它猛地就
钻进了海底,我只好闭住气,双手牢牢抱住了它的头颈,举
足乱踢它的肚皮,好容易它才钻到水面上来,没等我透得两
口气,这家伙又钻到了水下。咱哥儿俩斗了这么半天,它才
算乖乖的听了话,我要它往东,它就往东,要它朝北,它可
不敢向南。”说着轻轻拍着鲨鱼的脑袋,甚是得意。
这些人中最感艳羡的自是黄蓉,只听得两眼发光,说道:
“我在海中玩了这么些年,怎么没想到这玩意儿,真傻!”周
伯通道:“你瞧它满口牙齿,便如是一把把的利刀,若不是口
中撑了这根木棍,你敢骑它吗?”黄蓉道:“这些日子你一直
都骑在鱼背上?”周伯通道:“可不是么?咱哥儿俩捉鱼的本
事可大啦。咱们一见到鱼,它就追,我就来这么一拳一掌,将
鱼打死,一条鱼十份中我吃不上一份,这家伙可得吃九份半。”
黄蓉摸了摸鲨鱼的肚皮,又问:“你把死鱼塞到它肚子里么?
它不用牙齿会吃么?”周伯通道:“会吃得紧呢。有一次咱哥
儿俩穷追一条大乌贼……”
这一老一小谈得兴高采烈,傍若无人,欧阳锋却暗暗叫
苦,筹思应付之策。周伯通忽道:“喂,老毒物,你认不认输?”
欧阳锋先前把话说得满了,在众人之前怎能食言?只得
道:“输了又怎地?难道我还赖不成?”周伯通道:“嗯,我得
想想叫你做件甚么难事。好,你适才骂我放屁,我就叫你马
上放一个屁!让大伙儿闻闻。”
黄蓉听周伯通叫欧阳锋放屁,平白无端的放一个屁,在
常人自然极难,但内功精湛之辈,一生习练的就是将气息在
周身运转,这件事却是殊不足道,只怕欧阳锋老奸巨猾,打
蛇随棍上,抓住这个机会,轻轻易易的放一个屁,就将这件
事蒙混过去,忙抢着道:“不好,不好,你要他把我师父的穴
道解开再说。”
周伯通道:“你瞧,人家小姑娘怕你的臭屁,那就免了罢,
我也不要你做甚么为难之事,快把老叫化的伤治了。老叫化
的本事决不在你之下,你若非行奸弄鬼,决计伤他不了。待
他伤好之后,你俩公公平平的再打一架,那时候让老顽童来
做个公证。”
欧阳锋知道洪七公的伤已无法治愈,不怕他将来报复,倒
怕周伯通忽然异想天开,出了个古怪的难题,在众目睽睽之
下,那可教人下不了台,当下也不打话,俯身运劲于掌,将
洪七公的穴道解了。黄蓉与郭靖上前抢着扶起。
周伯通向甲板上众人横扫了一眼,说道:“老顽童最怕闻
的,就是鞑子的羊臊味。快放下小艇,送我们四人上岸。”
欧阳锋见周伯通与黄药师动过手,知道这人武功极怪,若
是跟他说翻了脸动武,自己纵不落败,取胜之机却也颇为渺
茫,目下只得暂且忍耐,待练成《九阴真经》上的武功后,再
来跟他算帐,好在今日尽可借口输了打赌,一切依从,早早
将这瘟神送走为是,算计已定,便道:“好罢,谁教你运道好
呢!这场打赌既是你赢了,你说怎么就怎么着。”转头向完颜
洪烈道:“王爷,就放下舢舨,送这四人上岸罢。”
完颜洪烈不答,心想:“这四人上了岸,只怕泄漏了我此
番南来的机密。”
灵智上人一直冷眼旁观,见着欧阳锋大剌剌的神情早就
心中大是不忿,暗想瞧你这副落汤鸡般的狼狈模样,听周伯
通那惫赖老儿说甚么便依从甚么,不敢驳回半句,多半是个
浪得虚名之徒,就算真的武功高强,未必就敌得过我们这里
的许多高手,眼见完颜洪烈有踌躇之色,当即走上两步,说
道:“若是在木筏之上,欧阳先生爱怎么就怎么,旁人岂敢多
口?既是上了大船,就得听王爷吩咐。”
此言一出,众人耸然动容,都望着欧阳锋的脸色。
欧阳锋冷冷的上下打量灵智上人,随即抬头望天,淡淡
的道:“这位大和尚是存心要跟老朽为难了?”灵智上人道:
“不敢。小僧向在藏边,孤陋寡闻,今日倒是第一次听到欧阳
先生的威名,与先生哪有甚么梁子过节……”
话犹未了,欧阳锋踏上一步,左手虚晃,右手已抓起灵
智上人魁梧雄伟的身躯,顺势回转,将他头下脚上的举了起
来。
这一下快得出奇,众人但见灵智上人大红的袈裟一阵晃
动,一个肥肥的身体已被举在半空,却未看清欧阳锋使的是
甚么手法。灵智上人本比常人要高出一个头,欧阳锋这一把
是抓住了他后颈隆起的一块肥肉,若是挺臂上举,他双脚未
必就能离地,但欧阳锋将他身子倒了转来,头顶离开甲板约
有四尺。只见他双脚在空中乱踢,口中连连怒吼。那日灵智
上人在赵王府与王处一过招,众人都见到他手上功夫极为了
得,但被欧阳锋这么倒转提起,双臂软软的垂在两耳之旁,宛
似断折了一般,全无反抗之能。
欧阳锋仍是两眼向天,轻描淡写的道:“你今日第一次听
到我的名字,就瞧不起老朽,是不是?”灵智上人又惊又怒,
连运了几次气,出力挣扎,却哪里挣扎得脱?彭连虎等见了
这般情景,无不骇然失色。
欧阳锋又道:“你瞧不起老朽,那也罢了,瞧在王爷的面
上,我也不来和你一般见识。你想留下老顽童周老爷子、九
指神丐洪老爷子,嘿嘿,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配?你既孤陋
寡闻,又无自知之明,吃点亏是免不了的啦。老顽童,接着
了!”
也不见他手臂后缩前挥,只是掌心劲力外吐,灵智上人
就如一团红云般从甲板的左端飞向右端,他一离欧阳锋的掌
力,立时自由,身子一挺,一个鲤鱼翻身,要待直立,突觉
颈后肥肉一痛,暗叫不妙,左掌捏了个大手印忙要拍出,忽
感手臂酸麻,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身子又被倒提在空中,原
来已被周伯通如法炮制的擒住了。
完颜洪烈见他狼狈不堪,心知莫说欧阳锋有言在先,单
凭周伯通一人,自己手下这些人就留他不住,忙道:“周老先
生莫作耍了,小王派船送四位上岸就是。”
周伯通道:“好呀,你也来试试,接着了!”学着欧阳锋
的样,掌心吐劲,将灵智上人肥大的身躯向他飞掷过去。
完颜洪烈虽识武艺,但只会些刀枪弓马的功夫,周伯通
这一下将这个胖大和尚急掷过来,劲道凌厉,他哪里能接,撞
上了非死必伤,急忙闪避。
沙通天见情势不妙,使出移步换形功夫,晃身拦在完颜
洪烈面前,眼见灵智上人冲来的势道极为沉猛,若是出掌相
推,只怕伤了他,看来只有学欧阳锋、周伯通的样,先抓住
他后颈,再将他倒转过来,好好放下。
可是武功之道,差不得丝毫,他眼看欧阳锋与周伯通一
抓一掷,全然不费力气,只道灵智上人只是掌力厉害,纵跃
变招的本事却甚平常,满拟将他抓住,先消来势,再放正他
身子,哪知道一抓下去,刚碰到灵智上人的后颈,突感火辣
辣的一股力道从腕底猛打将上来,若不抵挡,右腕立时折断,
危急中忙撤右掌,左拳一招“破甲锥”击了下去。
原来灵智上人接连被欧阳锋与周伯通倒转提起,热血逆
流,只感头昏脑胀,心中怒火如焚,听得周伯通叫人接住自
己,只道出手的又是敌人,人在空中时已运好了气,一觉沙
通天的手碰到他颈后,立时一个大手印拍出。
两人本来功力悉敌,沙通天身子直立,占了便宜,但灵
智上人却有备而发,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这一来仍然是半
斤八两,只听得拍的一响,沙通天退后三步,一交坐倒,灵
智上人也被他掌力一震,横卧在地。灵智上人翻身跃起,才
看清适才打他的原来是沙通天,心想:“连你这臭贼也来拣便
宜!”虎吼一声,又要扑上。彭连虎知他误会,忙拦在中间,
叫道:“大师莫动怒,沙大哥是好意!”
这时大船上已放下舢舨。周伯通提起鲨鱼口中的木棒,将
巨鲨向船外挥出,同时手掌使力,将木棍震为两截。那鲨鱼
飞身入海,忽觉口中棍断,自是欣喜异常,潜入深海吃鱼去
了。黄蓉笑道:“靖哥哥,下次咱俩和周大哥各骑一条鲨鱼,
比赛谁游得快。”郭靖尚未回答,周伯通已自拍手叫好,说道:
“还是请老叫化做公证。”
完颜洪烈见周伯通等四人坐了舢舨划开,心想欧阳锋如
此功夫,如肯出手相助,那么盗书之事是更加易成,当下牵
了灵智上人的手,走到欧阳锋面前,说道:“大家都是好朋友,
先生不可见怪,上人也莫当真,都瞧在小王脸上,只算是戏
耍一场。”
欧阳锋一笑,伸出手去。灵智上人心犹未服,暗想:“你
不过擒拿法了得,乘我不备,忽施袭击,我数十年苦练的大
手印掌力,难道当真不及你?”当下也伸出手去,劲从臂发,
力捏欧阳锋的手掌,力道刚施上,忽然身不由主的跳起,犹
似捏上一块烧得通红的钢块,手掌只烧得火辣辣地疼痛,放
手不迭。欧阳锋不为已甚,只是微微一笑。灵智上人看自己
手心时,却是了无异状,心道:“他妈的,这老贼定是会使邪
术。”
欧阳锋见梁子翁躺在甲板之上,兀自动弹不得,上前一
看,知他被郭靖打下海中时恰好给周伯通接住,点了他穴道
又掷上船来,于是解开他被封的穴道。这样一来,欧阳锋自
然而然的做了这一群武人的首领。完颜洪烈吩咐整治酒席,与
欧阳叔侄接风。
饮酒中间,完颜洪烈把要到临安去盗武穆遗书的事对欧
阳锋说了,请他鼎力相助。
欧阳锋早听侄儿说过,这时心中一动,忽然另有一番主
意:“我欧阳锋是何等样人,岂能供你驱策?但向闻岳飞不仅
用兵如神,武功也极为了得,他传下来的岳家散手确是武学
中的一绝,这遗书中除了韬略兵学之外,说不定另行录下武
功。我且答应助他取书,要是瞧得好了,难道老毒物不会据
为己有?”
正是:尔虞我诈,各怀机心。完颜洪烈一心要去盗取大
宋名将的遗书,却不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欧阳锋另在打
他的主意。当下一个着意奉承,一个满口应允,再加上梁子
翁在旁极力助兴,席上酒到杯干,宾主尽欢。只有欧阳克身
受重伤,吃不得酒,用了一点菜,就由人扶到后舱休息去了。
正吃得热闹间,欧阳锋忽尔脸上变色,停杯不饮,众人
俱各一怔,不知有甚么事得罪他了。完颜洪烈要待出言相询,
欧阳锋道:“听!”众人侧耳倾听,除了海上风涛之外,却听
不见甚么。过了一阵,欧阳锋道:“现今听见了么?箫声。”众
人凝神倾听,果听得浪声之外,隐隐似乎夹着忽断忽续的洞
箫之声,若不是他点破,谁也听不出来。
欧阳锋走到船头,纵声长啸,声音远远传了出去。众人
也都跟到船头。
只见海面远处扯起三道青帆,一艘快船破浪而来。众人
暗暗诧异:“难道箫声是从这船中发出?相距如是之远,怎能
送到此处?”
欧阳锋命水手转舵,向那快船迎去。两船渐渐驶近。来
船船首站着一人,身穿青布长袍,手中果然执着一枝洞箫,高
声叫道:“锋兄,可见到小女么?”欧阳锋道:“令爱好大的架
子,我敢招惹么?”
两船相距尚有数丈,也不见那人纵身奔跃,众人只觉眼
前一花,那人已上了大船甲板。
完颜洪烈见他本领了得,又起了招揽之心,迎将上去,说
道:“这位先生贵姓?有幸拜见,幸如何之。”以他大金国王
爷身分,如此谦下,可说是十分难得的了。但那人见他穿着
金国官服,只白了他一眼,并不理睬。
欧阳锋见王爷讨了个老大没趣,说道:“药兄,我给您引
见。这位是大金国的赵王六王爷。”向完颜洪烈道:“这位是
桃花岛黄岛主,武功天下第一,艺业并世无双。”彭连虎等吓
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退了数步。他们早知黄蓉的父亲是个极
厉害的大魔头,黑风双煞只不过是他破门的弟子,已是如此
威震江湖,武林中人提到时为之色变,徒弟已然如此,何况
师父?这一上来果然声威夺人,人人想起曾得罪过他女儿,都
是心存疑惧,不敢作声。
黄药师自女儿走后,知她必是出海找寻郭靖,初时心中
有气,也不理会,过得数日,越想越是放心不下,只怕她在
郭靖沉船之前与他相会,上了自己特制的怪船,那可有性命
之忧,当即出海找寻。知道他们是回归大陆,于是一路向西
追索。但在茫茫大海中寻一艘船,真是谈何容易?纵令黄药
师身怀异术,但来来去去的找寻,竟是一无眉目。这日在船
头运起内力吹箫,盼望女儿听见,出声呼应,岂知却遇上了
欧阳锋。
黄药师与彭连虎等均不相识,听欧阳锋说这身穿金国服
色之人是个王爷,更是向他瞧也不瞧,只向欧阳锋拱拱手道:
“兄弟赶着去找寻小女,失陪了。”转身就走。
灵智上人适才被欧阳锋、周伯通摆布得满腹怒火,这时
见上船来的又是个十分傲慢无礼之人,听了欧阳锋的话,心
想:“难道天下高手竟如此之多?这些人多半会一点邪法,装
神弄鬼,吓唬别人。我且骗他一骗。”见黄药师要走,朗声说
道:“你找的可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么?”
黄药师停步转身,脸现喜色,道:“是啊,大师可曾见到?”
灵智上人冷冷的道:“见倒是见过的,只不过是死的,不是活
的。”黄药师心中一寒,忙道:“甚么?”这两个字说得声音也
颤了。
灵智上人道:“三天之前,我曾在海面上见到一个小姑娘
的浮尸,身穿白衫,头发上束了一个金环,相貌本来倒也挺
标致。唉,可惜,可惜!可惜全身给海水浸得肿胀了。”他说
的正是黄蓉的衣饰打扮,一丝不差。
黄药师心神大乱,身子一晃,脸色登时苍白,过了一阵,
方问:“这话当真?”众人明明见到黄蓉离船不久,却听灵智
上人如此相欺,各自起了幸灾乐祸之心,要瞧黄药师的伤心
模样,都不作声。灵智上人冷冷的道:“那女孩的尸身之旁还
有三个死人,一个是年轻后生,浓眉大眼,一个是老叫化子,
背着个大红葫芦,另一个是白须白发的老头儿。”他说的正是
郭靖、洪七公、周伯通三人。到此地步,黄药师哪里还有丝
毫疑心,斜眼瞧着欧阳锋,心道:“你识得我女儿,何不早说?”
欧阳锋见他神色,眼见是伤心到了极处,一出手就要杀
人,自己虽然不致吃亏,可是这股来势也不易抵挡,便道:
“兄弟今日方上这船,与这几位都是初会。这位大师所见到的
浮尸,也未必就是令爱罢。”接着叹了口气道:“令爱这样一
个好姑娘,倘若当真少年夭折,可教人遗憾之极了。我侄儿
得知,定然伤心欲绝。”这几句话把自己的担子推卸掉了,双
方均不得罪。
黄药师听来,却似更敲实了一层,刹那间万念俱灰。他
性子本爱迁怒旁人,否则当年黑风双煞偷他经书,何以陆乘
风等人毫无过失,却都被打断双腿、逐出师门?这时候他胸
中一阵冰凉,一阵沸热,就如当日爱妻逝世时一般。但见他
双手发抖,脸上忽而雪白,忽而绯红。人人默不作声的望着
他,心中都是充满畏惧之意,即令是欧阳锋,也感到惴惴不
安,气凝丹田,全神戒备,甲板上一时寂静异常。突然听他
哈哈长笑,声若龙吟,悠然不绝。
这一来出其不意,众人都是一惊,只见他仰天狂笑,越
笑越响。笑声之中却隐隐然有一阵寒意,众人越听越感凄凉,
不知不觉之间,笑声竟已变成了哭声,但听他放声大哭,悲
切异常。众人情不自禁,似乎都要随着他伤心落泪。
这些人中只有欧阳锋知他素来放诞,歌哭无常,倒并不
觉得怎么奇怪,但听他哭得天愁地惨,心想:“黄老邪如此哭
法,必然伤身。昔时阮籍丧母,一哭呕血斗余,这黄老邪正
有晋人遗风。只可惜我那铁筝在覆舟时失去,不然弹将起来,
助他哀哭之兴,此人纵情率性,多半会一发不可收拾,身受
剧烈内伤,他日华山二次论剑,倒又少了一个大敌。唉,良
机坐失,可惜啊可惜!”
黄药师哭了一阵,举起玉箫击打船舷,唱了起来,只听
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哉?或华发以终年,或
怀妊而逢灾。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
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
阶,怀此恨其谁诉?”拍的一声,玉箫折为两截。黄药师头也
不回,走向船头。
灵智上人抢上前去,双手一拦,冷笑道:“你又哭又笑、
疯疯癫癫的闹些甚么?”完颜洪烈叫道:“上人,且莫……”一
言未毕,只见黄药师右手伸出,又已抓住了灵智上人颈后的
那块肥肉,转了半个圈子,将他头下脚上的倒转了过来,向
下掷去,扑的一声,他一个肥肥的光脑袋已插入船板之中,直
没至肩。原来灵智上人所练武功,颈后是破绽所在,他身形
一动,欧阳锋、周伯通、黄药师等大高手立时瞧出,是以三
人一出手便都攻击他这弱点,都是一抓即中。
黄药师唱道:“天长地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
期。”青影一晃,已自跃入来船,转舵扬帆去了。
众人正要相救灵智上人,看他生死如何,忽听得格的一
声,船板掀开,舱底出来一个少年。只见他唇红齿白,面如
冠玉,正是完颜洪烈的世子、原名完颜康的杨康。
他与穆念慈翻脸之后,只是念着完颜洪烈“富贵不可限
量”那句话,在准北和金国官府通上消息,不久就找到了父
王,随同南下。郭靖、黄蓉上船时,他一眼瞥见,立即躲在
舱底不敢出来,却在船板缝中偷看,把甲板上的动静都瞧了
个清清楚楚。众人饮酒谈笑之时,他怕欧阳锋与郭靖一路同
来,难保没有异心,是以并不赴席,只是在舱底窃听众人说
话,直至黄药师走了,才知无碍,于是掀开船板出来。
灵智上人这一下摔得着实不轻,总算硬功了得,脑袋又
生得坚实,船板被他光头钻了个窟窿,头上却无损伤,只感
到一阵晕眩,定了定神,双手使劲,在船板上一按,身子已
自跃起。众人见甲板上平白的多了一个圆圆的窟窿,不禁相
顾骇然,随即又感好笑,却又不便发笑,人人强行忍住,神
色甚是尴尬。
完颜洪烈刚说得一句:“孩子,来见过欧阳先生。”杨康
已向欧阳锋拜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他忽然行此
大礼,众人无不诧异。
原来杨康在赵王府时,即已十分钦佩灵智上人之能,今
日却见欧阳锋、周伯通、黄药师三人接连将他抓拿投掷,宛
若戏弄婴儿,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想起在太湖归云
庄被擒受辱,在宝应刘氏宗祠中给郭、黄二人吓得心惊胆战,
皆因自己艺不如人之故,眼前有这样一位高人,正可拜他为
师,跟欧阳锋行了大礼后,对完颜洪烈道:“爹爹,孩儿想拜
这位先生为师。”
完颜洪烈大喜,站起身来,向欧阳锋作了一揖,说道:
“小儿生性爱武,只是未遇明师,若蒙先生不弃,肯赐敬诲,
小王父子同感大德。”别人心想,能做小王爷的师父,实是求
之不得的事,岂知欧阳锋还了一揖,说道:“老朽门中向来有
个规矩,本门武功只是一脉单传,决无旁枝。老朽已传了舍
侄,不能破例再收弟子,请王爷见谅。”完颜洪烈见他不允,
只索罢了,命人重整杯盘。杨康好生失望。
欧阳锋笑道:“小王爷拜师是不敢当,但要老朽指点几样
功夫,却是不难。咱们慢慢儿的切磋罢。”杨康见过欧阳克的
许多姬妾,知道她们都曾得欧阳克指点功夫,但因并非真正
弟子,本事均极平常,听欧阳锋如此说,心中毫不起劲,口
头只得称谢。殊不知欧阳锋的武功岂是他侄儿能比,能得他
指点一二,亦大足以在武林中称雄逞威了。欧阳锋鉴貌辨色,
知他并无向自己请教之意,也就不提。
酒席之间,说起黄药师的傲慢无礼,众人都赞灵智上人
骗他得好。侯通海道:“这人的武功当真是高的,那臭小子原
来是他的女儿,怪不得很有些鬼门道。”说着凝目瞧着灵智上
人的光头,看了一会,侧过头来瞪视他后头的那块肥肉,弯
过右手,抓住自己后颈,嘿嘿一笑,问道:“师哥,他们三人
都是这么一抓,那是甚么功夫?”沙通天斥道:“别胡说。”灵
通上人再也忍耐不住,突伸左手,抓住了侯通海额头的三个
肉瘤。侯通海急忙缩身,溜到了桌下。众人哈哈大笑,同声
出言相劝。
侯通海钻上来坐入椅中,向欧阳锋道:“欧阳老爷子,你
武功高得很哪!你教了我抓人后颈肥肉这手本事,成不成?”
欧阳锋微笑不答。灵智上人怒目而视。侯通海转头又问:“师
哥,那黄药师又哭又叫的唱些甚么?”沙通天瞪目不知所对,
说道:“谁理会得他疯疯癫癫的胡叫。”
杨康道:“他唱的是三国时候曹子建所做的诗,那曹子建
死了女儿,做了两首哀辞。诗中说,有的人活到头发白,有
的孩子却幼小就夭折了,上帝为甚么这样不公平?只恨天高
没有梯阶,满心悲恨却不能上去向上帝哭诉。他最后说,我
十分伤心,跟着你来的日子也不远了。”众武师都赞:“小王
爷是读书人,学问真好,咱们粗人哪里知晓?”
黄药师满腔悲愤,指天骂地,咒鬼斥神,痛责命数对他
不公,命舟子将船驶往大陆,上岸后怒火愈炽,仰天大叫:
“谁害死了我的蓉儿?谁害死了我的蓉儿?”忽想:“是姓郭的
那小子,不错,正是这小子,若不是他,蓉儿怎会到那船上?
只是这小子已陪着蓉儿已死了,我这口恶气却出在谁的身
上?”
心念一动,立时想到了郭靖的师父江南六怪,叫道:“这
六怪正是害我蓉儿的罪魁祸首!他们若不教那姓郭的小子武
艺,他又怎能识得蓉儿?不把六怪一一的斩手断足,难消我
心头之恨。”
恼怒之心激增,悲痛之情稍减,他到了市镇,用过饭食,
思索如何找寻江南六怪:“六怪武艺不高,名头却倒不小,想
来也必有甚么过人之处,多半是诡计多端。我若登门造访,必
定见他们不着,须得黑夜之中,闯上门去,将他们六家满门
老幼良贱,杀个一干二净。”当下迈开大步,向北往嘉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