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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第四五一章 奸商

等那波斯商人巴拉维离开,黄锦终于忍不住道:“沈大人,您干嘛便宜那巴什么辣味?不光答应降价,还替他承担风险?”

“呵呵……”沈默淡淡一笑道:“若非如此,那他们怎会答应,我们派人跟船呢?”

“跟船?”黄锦和唐汝楫才知道,原来沈默一样有他的算盘……这简直是侮辱沈默,咱们的沈大人什么时候没有小算盘来着?

“对,跟船。”沈默点头道:“十六世纪什么最贵?航海技术!”

“石榴诗集?”唐汝楫奇怪问道:“谁的作品?”

黄锦在市舶司呆久了,和那些西洋商人接触不少,便给他解释道:“按照西洋的历法,一百年一个世纪,现在是他们的十六世纪。”

“那不才一千六百多年……”唐汝楫面露轻视道。

“是一千五百多年。”黄锦挠挠头道:“昨天查马士还跟我说过,现在是西元一五五……五几年来着?”

“一五五七年。”沈默轻声道。

“那就更少了。”唐汝楫笑道:“我们有五千年灿烂的文明,他们却连我们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我说怎么体毛那么密,吃饭还用刀子叉子,原来是没发育好呀。”

沈默不会蠢到跟这种人争辩,他只相信事实胜于雄辩,便笑笑道:“是啊,但他们不是人傻钱多吗?咱们大明想要摆脱困境,还就得靠跟那些人做买卖。”

“是啊。”唐汝楫这次没反对,深有同感道:“咱们大明交税的没有钱,有钱的不交税,官府穷到借债度日,只能靠那些西洋人度过难关了。”

“一件景德镇的瓷瓶,在大明卖五两银子就是高价,可在西洋有可能是五十两,一百两。”沈默道:“要是咱们等着人家上门,那就永远也要不上价去……开了市,便不是以前了,大家都可以做买卖,咱们五两八两的不卖,但总有人会卖,所以这个亏是吃定了。”

“是啊。”黄锦两个一起点头,唐汝楫道:“原来大人是想撇开他们,自己做买卖啊!”

“大洋之广,胜过陆地百倍,谁也吃不了独食。”沈默微微摇头道:“但只要有一支船队是咱们的,别人就得规规矩矩跟咱们做生意。”

※※※※

与波斯人签订协议后,双方开始交割货物,用了三天时间才分清楚,巴拉维那些人,便要求启程了。

沈默反复寻思,也没什么不妥了,就准许放行了,同时也让拍卖行将那批波斯货物挂牌出售……正如他料想的,在对外贸易中大赚一笔的各地商人们,不愿意回程空跑,两天功夫便将这些异域风情的奢侈品抢购一空,准备运回老家去再赚一笔!

有进有出,都买都卖,这正是他理想中的贸易状态。而且最后一算账,足足多赚了近二十万两银子,让黄锦和唐汝楫悔得肠子都青了。

一直到给唐汝楫送行时,他还不停摇头道:“哎,眼光啊!太重要了!”

沈默哈哈一笑道:“行了,别感叹了!看看这是什么。”便将一个信封丢给他。唐汝楫打开一看,乖乖隆滴咚,竟然是五万两的汇联票!

唐汝楫赶紧推辞,道:‘上次都说好了,我们拿全款,你把货吃下去的,现在多赚了钱,自然也不该有我们的份儿。’

沈默摇头道:“口说无凭做不得真……我们给朝廷做买卖不假,可不能真把自己当成商人,唯利是图就没意思了。”说着把那信封往他怀里一推道:“只管拿着,上次的事情还没谢你呢,只有这点点阿堵物,入在茶马司的账上吧。”

唐汝楫十分感动,紧握着沈默的双手,竟有依依不舍的感觉。

不着痕迹抽回手,沈默笑道:“请起程吧。”

“拙言兄多保重!”唐汝楫用力的回礼道。

等唐汝楫走了,看着巴望自己的黄锦,沈默笑骂一声道:“瞧你这出息,当然少不了你的!”黄锦一张胖脸登时笑成了包子,伸出大拇指谄媚道:“我早就说过,沈大人你够朋友,讲义气,跟你混可比在宫里强多了。”

“公公你可别这么说。”沈默笑道:“你是跟皇上混的,我可领导不起。”

“皇上是我老大,您就是老二……”两人说笑着走到轿子边,黄锦颠颠的过去给沈默掀轿帘,道:“您去哪?”

“回府。”沈默揉揉太阳穴道:“这段时间光泡在市舶司了,把府里的正事都荒废了。”

“是啊。”黄锦附和的骂道:“这帮西夷太难缠了,浪费大人的宝贵时间。”便自告奋勇道:“大人您回去吧,市舶司那里我盯着,管保出不了什么事儿。”

※※※※

沈默回到衙门,先去后院和夫人说了会儿话,待回到签押房,刚把屁股挨在椅子上,还没打开文件看呢,便听铁柱在门外道:“大人,黄公公来了。”

沈默不禁吃惊道:“哪个黄公公?”便见黄锦那张挂满汗珠的大脸,出现在门口,人还没进来,就听他叫道:“大人,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儿?”沈默皱眉道。

“那批波斯货出问题了!”黄锦领着两个商人进来,道:“他们验货的时候,发现地毯被水泡了!”

沈默一下子直起腰,沉声问道:“从头道来!”

“哦……那个……”黄锦挠挠腮帮子道:“还是你俩说吧。”

两个商人便自我介绍,他们是福建闽商,在平准拍卖行拍得波斯地毯一千张,香料五百斤,今日在码头交割。便听其中一人道:“起先我们也没发现异常,但后来有一包地毯的包装破了,翻在地上,结果我们看到了盐渍。”

黄锦在一边补充道:“地毯让我给运来了。”

“拿进来!”沈默沉声道,但马上改了主意:“还是我出去吧。”便起身出门到了外面,果然看到一卷厚厚的波斯地毯。

“放开!”一个商人下了令,那卷地毯便被滚放在地上,底朝上。

“大人您看。”商人指着上面明显发白的一圈道:“太阳底下还能看见小盐粒呢。”

沈默蹲下,伸出手指,在上面划几下,用舌尖尝一尝,果真苦涩发咸,确实是海水味道。

接过黄锦地上的漱口水,沈默呼出一口浊气,轻声问道:“检查过别的地毯吗?”

“检查过。”两个商人异口同声道。

“别的也这样吗?”

“大都看不出来,也摸不出异样来。”商人的前半句话让沈默沉下的心,稍稍升上一些,但下半句一出,他的心又直接坠落重回谷底……只听他俩道:“可都有咸味……”

沈默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仿佛泥塑一般,直到黄锦再也等不下去,在他耳边轻声道:“大人,您没事儿吧……”

沈默缓缓摇头,撑着有些发麻的大腿慢慢起身,拒绝了黄锦的搀扶,有些蹒跚地走回签押房,坐在大案后,将身子蜷缩在椅子里,陷入了沉思之中……

显然,自己被波斯奸商给耍了……这年代漂洋过海的全是木船,千里迢迢,横跨几个大洋,难免会遇到狂风暴雨、巨浪大涌,很有可能就船底进水,浸泡了货物。巴拉维的这批货,估计就是这种情况,但这奸商不愿蒙受巨额损失,定然将船先停在某处,雇人将受潮的地毯晒干整理,刷去盐渍,然后再进港,而仅凭肉眼和触摸,是无法分辨出来的。

※※※※

事态万分严重!一旦无可挽回,自己定然逃不了那个‘官商勾结,卖假坑人’的恶名,如此一来,什么仕途前程,便全毁了……大明朝的官,最讲究的便是‘仁义’二字,哪怕你一肚子男盗女娼,也非得把这俩字挂在嘴边,贴在脸上!自己为什么要分给黄、唐二人各五万两?不就是怕人家说他唯利是图,连同僚都要算计?

这批地毯分销全国,会铺在上千个大户家里,若是出了什么问题,可就是一下得罪上千官绅啊!一想到这,沈默不寒而栗,霍然起身道:“将没交割的波斯货封存!放狼烟,把巴拉维给我拦住!”因为吴淞江那让人诟病的河道又窄又浅,没法让大船进出,所以任何远洋的船队,都得用小船将货物运到上海,再在那里装上海船;加之巴拉维的胃口太大,非要把自己的远洋船队装满,所以雇来的小船队得往返三趟,夜以继日也得三天四趟才能搬完。

所以虽然大前天已经被放行,巴拉维却今天一早才跟着最后一批运输船离开苏州城,估计连松江都没到呢。这天可怜见的万幸,又一次验证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的哲理,若是吴淞江不那么窄浅,估计巴拉维的船队,已经到浙江了现在,那样追之莫及,他非得上吊自杀不可。

三尺闻命,放飞了信鸽,那是他们训练出来,直飞上海城的,那里有市舶司的办事处,将会把他的命令转给等在那里的护航舰队……这个目前最快捷的通讯方式,对外都称‘狼烟’。

沈默则匆匆赶到码头仓库,将一大包地毯取出来,反面朝上铺了一地,仔仔细细的检查起来,又发现了一张有盐渍的地毯,但尝一尝每一张……结果都很咸。

这验证了沈默的推断,显然地毯上的盐渍都被处理过,只是地毯太多,难免百密一疏,有疏忽的地方,这才被发现了。但他可笑不起来,问那几个跪在地上发抖的‘砖家’道:“这样的地毯有什么毛病?”

“地毯的毛,是用特殊工艺染色的,可以经久如故,永不掉色。”一个老者小声答道:“但经过海水浸泡的地方,肯定会褪色比较快,也许一两年后,也许三五年后,便会形成一块块难看的斑。”

“确实是这样的……”所谓‘砖家’,都是事后诸葛,纷纷道:“这都是常识。”

沈默当然不会表扬他们,问身边的仓库大使道:“已经交割了多少?”

“回大人,少说三分之一。”仓库大使小声道。

沈默轻声道:“趁着都没运走,全追回来吧……”

“大人,那我们的名声?”身边人小声道:“反正被发觉的不过是个例,只要我们不说就没人知道……行家不也说了吗?几年以后才会出问题,到时候咱们死不赖帐就……”话没说完,便被沈默冷如刀锋的目光硬生生打断,只听沈默一字一句道:“记住,我沈默的信誉,无价!”这世上哪有永不泄露的秘密?若总想着靠装聋作哑蒙混过关,早晚会有还债的一天!

※※※※

当天下午,市舶司前便张开了告示,因为发现波斯地毯存在隐蔽的质量问题,现无条件召回全部售出的地毯,退全款,并对因此产生的费用进行赔偿。

布告一贴出来,那些商人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反倒都称赞他仁义、坦荡、有魄力,这倒是沈默始料不及的。

也有人向市舶司询问那些香料和宝石,好在香料都是装在陶罐里的,不会被淹了,至于宝石更不用说,所以问题都集中在那批波斯地毯上。

沈默邀请所有购买过波斯地毯的人,于次日中午到市舶司赴宴,据说要阐明事情的真相。

第二天转眼就到,应邀的中外商人来到市舶司,在十八张宽大的八仙桌边坐好,等待知府大人露面。

沈默还没到,面色阴沉的巴拉维却出现了,他身后跟着个高大的大明军官……竟然是姚长子。长子这些年表现很好,作战英勇、又爱动脑子,是以屡立战功,已经升至正五品正千户了。俞大猷派出的护航舰队中,他是二把手,拦下巴拉维的船队后,便主动请缨,领队将其押送来,也好见见久违的兄弟。

当然这屋里没人认得他,大家也不关心个‘小小’的千户,一下子围上了巴拉维,七嘴八舌的问他,那批地毯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巴拉维眨眨小眼睛,一脸无辜道:“向真主保证,没有任何问题,我也不知道大人把我叫回来干什么。”说着还故作轻松的笑笑道:“也许是场误会吧。”

他话音未落,便听一个不带感情的声音道:“本官倒真愿意是场误会!”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绯红官袍,胸前补着云雁,腰间束着素金带的沈大人,面无表情的出现在堂上。

见沈默出现,巴拉维的表情一变,大声抗议道:“大人,您已经放行,却又把我拉回来,耽误我的行程,这是夕令朝改,难以服众!”他决定先声夺人,不管什么指控都不承认。

沈默也不跟他急,反倒嘴角扯出一丝轻笑道:“巴拉维先生,大家为了等你,肚子都饿扁了,咱们吃完饭再说。”即使恨不得吃了他,沈默也还保持着一个大明官员应有的气度。

巴拉维一拳打在棉花上,只好怏怏坐下道:“正好我也饿了。”

待众人重新坐定,沈默便命令上菜,但侍者却只端上了空碗,一人面前搁一个,便再没有上菜的意思。

大家心说这是干嘛?要我们啃盘子?没那好牙口啊。

看到众人的疑惑之色,沈默微笑道:“把主菜推上来。”众人心说,原来是老鼠拉风箱,大头在后头啊,也不知是吃烤全牛,还是那种阿拉伯的烤骆驼。

但市舶司的官差们,推出来的,却是一包包波斯地毯。

“请巴达维先生验货,看看交割钱的封条还在不在,地毯有没有损坏。”沈默淡淡道。

巴达维只好起身,过去看了又看,他真想说,有损毁……可实在挑不出毛病,只好闷声道:“没问题。”并在确认文书上签了字。

“大家都听见了。”沈默道:“确实是正宗无损的波斯羊绒地毯,我们的厨师要当场烹饪了。”便有一些身穿白大褂,头上戴着白色高帽的厨子出来,用手中明晃晃的尖刀,割开包装,像模像样的切割起来……仿佛庖丁解牛一般。

第四五二章

市舶司大堂里人头济济,一众商人们望着那些割地毯的‘厨子’,不知道要搞什么花样。

过一会儿,一张完整的地毯,便被切割成无数方方正正的小块,有使者用托盘托着,在每人盆中分上几块,沈默也不例外。

待所有人盘中都有了东西,沈默表情平淡道:“今天没什么菜肴宴请诸位,就请大家尝尝巴达维先生的波斯地毯吧。”

众人一片哗然,纷纷干笑道:“大人可真会开玩笑……”但让他们惊掉眼珠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沈默从碗里夹起一片地毯,便放在嘴里咀嚼了起来。

难道这种地毯真能吃?见大人做了示范,众商人不得不效仿,也都夹一筷子塞到嘴里,尝试着嚼一嚼,下一刻却又纷纷‘呸、呸’的吐出来,不少人还叫道:“水、水……”

桌上没有水,水瓶都在侍者手里端着呢,但没有沈默的命令,谁也不敢拿给他们喝。

沈默也吐出口中的地毯,问众人道:“大家觉着味道如何?”

“满口咸味!”众人七嘴八舌道:“还苦死了呢!”终于有人恍然道:“这地毯不会是在海水里泡过了吧?!”大家这才明白,知府大人是在当场验货呢,只是这种方式,哎……干嘛要让大家跟着吃‘苦’呢?

沈默正是要杀鸡儆猴,让这些‘鸡’,也让自己永远记住这满口的苦涩!

他一挥手,侍者才奉上水,大家忙不迭地漱口,但有一个人没有漱口,他只是吐掉口中的地毯,面不改色的坐在那里……毫无疑问,正是巴拉维。

沈默将漱口水吐到铜盆中,望着他道:“巴拉维先生,您觉着味道怎样?”

“回大人。”巴拉维呵呵笑道:“我想说味道好极了,但那太违心了,实话实说,除了正宗的波斯羊绒味,我尝不出什么味道。”

※※※※

“你撒谎!”黄锦怒了,尖声道:“大家都尝着又苦又咸,你怎么就觉着没味道呢?”

“亲爱的黄公公,我没说没味道。”巴拉维道:“我已经说过了,正宗的波斯羊绒,就是这个味。”说着咧嘴笑道:“如果大人因为我们的地毯口感欠佳而怪罪,那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因为在我们那里,这东西是用来踩,而不是吃的。”

众人不禁对这个巴拉维刮目相看……还真是一块胆大包天的滚刀肉呢!

沈默却不急不躁的笑道:“原来波斯地毯味道如此独特啊,不知在你们那儿,羊毛能代替盐吃吗?”

“当然不能。”巴拉维摇头道:“只是一种独特的味道,本质上还是羊毛。”

“那好,我们看看。”沈默拍拍手,侍者又抬出一口大锅,就在院子里生起火来,再往锅里注入清水,然后把那些地毯在锅中煮了一会,同时在每人席前送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

沈默端起碗,轻啜一口,笑道:“大家尝尝,味道如何?”见众人面露犹疑之色,他保证道:“这确实是普通的豆浆。”众人这才尝一尝,果然是淡而无味的真正豆浆。

“别都喝了。”沈默要是喊晚了,那豆浆就要被饿极了的商人喝光了,只听他道:“待会有大餐招待各位,现在请让侍者加点水。”

众人这才意犹未尽的搁下碗,看侍者将锅里煮地毯的水舀,舀在在来宾的碗里,只见那碗中的豆浆顿时凝成豆花!

众人心中同时浮现出句俗话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谁都知道要让要豆浆凝固,必须点卤。沿海一带点卤的方法,便是将海水煮一煮,待浓度提高后,加进豆浆里。

“巴拉维先生,您还有什么话要说?”沈默似笑非笑地望着那死胖子道。

巴拉维这下没法抵赖了,他就算再不要脸,也不能说我们的羊毛还可以点卤。因为他知道,事实面前,没有人会再相信自己的鬼话了。想到这,他不由心中叹口气,知道这一局是输定了。

原本巴拉维以为,沈默会很粗暴的对待自己,就像那些只会查封、抓人的地方官员一样。那样他就可以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不畏强权的勇士,好煽动联合一众不明就里的商人,一起抵制市舶司。相信对方迫于这种压力,自己可以安然脱身的。

可谁知沈默偏偏以柔克刚,以理服人,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谁还会跟着他瞎起哄?若是再扛下去只能让自己沦为笑柄,任人嘲笑,沈大人这时想办了他,就不会有任何麻烦了。

巴拉维显然是明白,什么叫‘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小眼睛一眨,便一脸痛苦的起身,向沈默施礼道:“看来真的是海水,不过我巴拉维向真主起誓,确实事先不知情的……谁都知道我巴拉维诚实可靠,童叟无欺,万万不会以坏充好的。”

“你的货物泡了水。”黄锦尖声问道:“难道自己都不知道吗?”

“那八成是管货仓的人,怕我责罚而隐瞒了下来。”巴拉维拿起一小块地毯道:“公公您看,看不出来,也摸不出来,我也没有大人的智慧,能想出检验的法子,所以一点不知情。”一推三六五,便把责任撇干净,这样的人才,不当官真的可惜了。

沈默也不跟他纠缠,从袖子里掏出那份合约道:“这上面白纸黑字,如果一方的质量出现问题,必须无条件退货退款,并支付给对方一倍的价款,作为罚金……如果是恶意,还要再加一倍。”说着哂笑一声道:“就不算巴拉维先生是恶意的了,请交给市舶司白银一百二十六万两,然后把你的货领回去吧。”

巴拉维心中自有算盘,他将进来的大明货物卖出去,大概可以赚到六十万两银子,若是支付赔款,恐怕不但没了结余,还得小亏一笔。

好在亏的不是太多,他自我安慰道……因为形势比人强,这杯自酿的苦酒无论如何都必须喝下去了。

※※※※

心痛如刀割的答应了沈默的要求,巴拉维心中十分生气,他心说:‘总不能这趟白跑了,既然合同里有保护买方的条款,那我说不得要利用一下,来个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想到这,他便对沈默道:“鄙人完全接受大人的处罚,因为您从严检验布匹,理所当然。”说着冷笑一声道:“所以我们决定,待大人以同样的待遇,大明出口的那批瓷器,等到了波斯后,也要加倍检验,如果到时候以碎次充好,也要加倍罚款!”

众人心说这不存心报复吗?沈大人肯定不会答应的。

但沈默偏偏就答应了……他当然可以用简单粗暴的手法对付巴拉维,可他对市舶司的期许很高,希望它能够尽快繁荣起来。要做到这点,首先就得打消商人们对官府的疑虑,因为自古官员视商人为奴仆、为肥羊、为仇寇,当需要时驱策,当缺钱时盘剥,当商人做大时消灭。所以商人与官府之间,虽然相互利用,却从没真正的信任可言。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商人中树立起自己的威信,这个威信不是光靠强权的,因为商人们没有权,所以只会口服心不服;他还得靠以理服人,因为商人们也可以有理,所以说服了,那就是真服了。

沈默这次就是要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从此提起他沈大人,都说不出半个‘不’字来。所以他答应了,并没再提任何要求。

巴拉维心说,你是不知道印度洋的厉害,遇上成串的暗涌,扎得再解释,也得碎一片。

于是他交了罚金,把地毯收回来,准备想法卖到美洲大陆去,在那些人傻钱多的佛郎机人赚回来。然后便连夜出发,第二天与大队伍在上海汇合,往国内开回去。

他这边长话短说,到了次年一月份,经过三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终于到了波斯。这一路上虽没遇到大的风暴,却颠簸的比往常厉害……当然这里面有故意的成分。巴拉维心道:‘估计得打了一半。’心中不由雀跃起来,不光是为了出口气,还为了巨利——大明的瓷器多贵呀!如果打破了一半,明国人得赔他百万两之巨,这个钱不但足以弥补损失,还让他赚盆满钵满。

心中一得意,便大张旗鼓的邀请相熟的商人一齐检验,还特意请了一班乐队大吹大擂,显然是想让明国人丢个大人,以泄心头只恨。

谁知当一篓篓的瓷器打开,奇迹却发生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颠簸后,篓子里却连个碟子都没有碎,更别提别的了。

巴拉维眼前一黑,竟然昏厥了过去……没捞着报仇倒在其次,关键是这趟连本都远没赚回来,还得赔上好几万两银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也没见沈默再动什么手脚啊?因为他早就动过了……当初巴拉维执意要加那个‘赔偿条款’,他便担心对方会拿这个做文章,便琢磨着怎么解决这问题。起先也想不出来,后来一天吃饭时,看到一道豆芽菜,才灵机一动,想出个法子来。

他命人在包瓷器的时候,除了按过去原样包装以外,还命人在空隙处放满了绿豆,然后洒上少量清水,将盖子盖上,包装的严严实实。

如此一来,在运输途中,绿豆缓缓发芽,最终变成豆芽……只要不见光,它就一直不会长出叶子,只要保持水分,它就能一直存活下来,这都是沈默上辈子,小学时做实验得出的结论……他叮嘱那些跟船的人,吃住在瓷器边,就是一方面防止对方故意破坏,一方面偷偷浇水,以保持豆芽的营养。

结果无孔不入的绿豆芽,几乎将篓中所有空隙处全部填满,任凭途中风浪颠簸,瓷器有了这样软硬适中的无缝保护,自然安全无损了。

※※※※

当然等沈默知道这件事,已经快到第二年的夏天了,所以还是把目光投回苏州,回到长子压着巴拉维回到市舶司的那天吧。

那天沈默其实一眼就看到长子了,谁让这家伙坐着都比人高半头呢?强忍着相认的冲动,他按部就班的反击了巴达维,待众商人用餐开了,才迎向笑着望向自己的长子。

许久不见,长子的变化太大了,他的身形更加魁梧,蓄起了短须,人也沉稳老练多了。沈默走到他面前,本来想给他个熊抱,伸出手去却变成重重一拍,大笑道:“学人家留起胡子来了!”

“你不也一样。”长子呵呵一笑道。两人动作虽然没有以前热烈,目光中的感情却更深沉馥郁,这就是男人间久而弥坚的友情。

短暂的寒暄后,沈默知道他会跟着巴达维回去,换言之,连在苏州过夜都不能,赶紧拉着长子回去家里,让若菡出来相见,让柔娘炒几个好菜去。

伯伯、弟妹的见过之后,夫妻俩便把长子引到内间,若菡挺着明显凸起的肚子,带着丫鬟、老妈子亲来照料,即使胡宗宪来,也没得过这种待遇。

长子自然十分感动,却也不敢劳驾弟妹,这时候方桌上已摆下四个冷盘,两副杯筷,等他们坐下,若菡用块洁净的手巾,裹着一把酒壶来替他们斟酒,长子便慌忙逊谢,口中连称:“赶紧歇着吧,千万不要忙了。”

“夫人。”沈默笑道:“你敬了兄弟的酒,就先进屋歇着吧,免得兄弟多礼,反而拘束。”

若菡一边敬酒一边笑道:“伯伯下次来,定要带着嫂嫂,我们女人好有个说话。”长子夏天已经成亲,是他爹一手操办,沈默还抽空回去参加了他的婚礼呢。见过新娘子,是个文静秀气的女孩,新婚燕尔之后,便留在绍兴照顾公婆,却没跟在长子身边。

长子憨笑一声道:“我知道了。”喝了酒,若菡便出去了,只留下侍候。

待她一走,沈默便眉飞色舞道:“我厉害吧?”

“几月生?”长子不动声色的问道。

“明年四月底。”沈默嘿嘿笑道,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我四月初。”长子夹一筷子菜,很淡定道。

沈默嘴巴一下子张得老大,不由失声道:“不可能吧?你六月份才结的婚。”

“我首发命中!”长子顾盼自雄道。

“你厉害……”沈默泄气道,说着又高兴起来道:“太好了咱们结个儿女亲家吧。”

“你是文官,我是武官。”长子有些黯然道:“不怕人家非议?”

“文官武将有区别吗?”沈默瞪大眼睛道:“当然也是有的。”说着指指自己胸前,又指指长子胸前的‘黑熊’补子道:“我这是个飞禽,你那是个走兽,咱俩合起来就是禽兽,谁也不比谁高贵。”

饶是长子不动如山,也不禁失笑道:“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所以我说,将来你闺女跟我小子,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沈默举杯道:“来,亲家,咱们干一个。”

长子却不跟他碰杯,道:“我会生儿子的,如果结亲的话,也该是娶你闺女。”

“你这人还是这么死心眼。”沈默笑骂道:“你早晚会生闺女吧?就算是杨继业,还有八姐九妹来着。”

“这倒是。”长子点头道:“你也一定会生儿子的。”两人这才和和美美的碰了一杯。

“你要是生了闺女呢?”长子问道。

“便宜了你家臭小子。”沈默摆摆手道:“你这家伙,还不吃亏呢!”

长子这才心满意足,笑着不说话。

※※※※

喝了一阵子,把家长里短都说完,沈默轻声问道:“我听说俞将军的日子很不好过?”

“是啊。”长子跟他也不保密,点头道:“还不是水军闹得吗?将军希望御敌于国门之外,全力以赴发展水军,可造船太费钱了,一个地方船厂根本负担不起,只能分散到各沿海府县去,结果造出来的船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根本不能形成战力。我们将军便反复上书大帅,申请能把江浙闽的船厂统一管理,统一核算,就这事儿惹恼了各地的官府,都说我们将军是砸人饭碗,从征兵到供给上,处处给我们俞家军使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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