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二章 谁说女子不如男
在马车上,若菡将筹划细细讲与沈默,沈默笑道:“你这意思,是待会儿让我撑场子?”
“当然了。”若菡掩口笑道:“男主外,女主内,人家躲在背后出出主意就行了,可没有冲锋陷阵的能耐。”
沈默知道她非不能,只是不愿抢自己的风头,笑笑道:“还是一起上阵吧。”
若菡甜甜笑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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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时,若菡已经换成了与沈默一样的装束,都头戴方巾,身穿直裰,脚踏粉底黛靴。只不过沈默的直裰是宝蓝夹纱,她的则是月白色,两人并肩走在一起,真似那一对相携出游的同窗好友!
若菡装模作样的朝沈默一拱手道:“沈兄请。”
“贤弟请。”沈默也似模似样的点点头,与她让一下,两人便一起往松江漕帮的堂口走去。
走在路上,沈默不禁暗暗比较一下,发现自己媳妇穿起男装来,好看是好看,当真称得上是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但没有那‘陆绩’高挑的身材,因而神采气度上还是要略逊一筹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听若菡轻声道:“待会到了,千万悠着点,漕帮规矩道道太多,不知哪句就惹到他们了。”
“全凭贤弟做主了。”沈默嘿嘿一笑道:“愚兄我就跟着看个热闹吧。”
若菡给他一个美好的白眼,小声道:“最后还是得当家的做主。”
说笑着到了漕帮的大门口,粉墙黑门,青砖铺地,不见丝毫张扬,但觉简约肃穆。门口站着两个穿短褂的壮汉,看到两人仪表不凡,不敢怠慢,双手抱拳道:“朋友,有何贵干?”
若菡拱手朗声道:“两位请了,兄弟我赴马五爷的约。”
“哪个马五爷?”一个壮汉问道。
“三只眼,水上飞,华亭青浦遮半天!”若菡道。
“敢问您老?”壮汉动容问道。
“承继前业,人衍家富。”若菡道。
两个壮汉对视一眼,一个转身进去禀报,另一个请两位进去大厅吃茶。
沈默各行各业都有‘春点’,也就是杨子荣跟座山雕说的那种黑话,有遮人耳目的意思,也有故弄玄虚,分辨同类的目的,不过对他来说,都像外文一样,听不懂只好装哑巴。
若菡怕他气闷,小声道:“各行各的切口,要是不会说的话,对方就不把你当自己人,会很麻烦的。”
沈默点头笑道:“这我知道。”说着有些担心道:“待会若还是满嘴行话,我岂不抓瞎?”
“不会的。”若菡给他的安心的眼神道:“跟他们说明你是‘外行’,就会改白话了。”
沈默这才放下心来,打量着这十分宽敞的漕帮大厅,一如门脸一般的简朴,除了当中的香案,堂下的两遛交椅,就只有墙上那副画像,和一副对联了。
画像上是一个凶悍的和尚,袒胸露乳、胡须胸毛都很浓密,还反手拿着月牙铲,沈默心说这是鲁智深吗?当然他不是毛头小子,不会随便胡说八道的。
若菡见他在看那画像,小声为他解说道:“这是达摩祖师,漕帮弟兄供奉的祖师爷。”
沈默暗暗伸下舌头,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再看画轴两侧的素白对联,赫然写着‘凡事百善孝为先;慷慨好义其本善。’两行字,将一个以‘忠孝节义’为核心凝聚力的江湖帮派,十分光鲜的刻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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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看那副对联,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堂后传来,沈默两个赶紧起身,便见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身穿青布长袍,生得矮小而沉静的中年人出来,有经验的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马五来迟。”那汉子笑着过来,一抱拳道:“殷小哥久候了。”
“恶客上门。”若菡抱拳还礼道:“叨扰当家的。”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马五爷哈哈一笑道:“谁还遇不到大沟深坎的?!”说着看沈默一眼道:“这位朋友是初见,还没请教?”
“这是兄弟的上排琴。”若菡笑道。
“引见无大小,请教分高低。”马五爷仍然盯着沈默道。
沈默心说我怎么回答啊,只好笑道:“五爷您好,在下是个外行,不敢冒充在帮……”
他这算是自我介绍了,若菡便接着道:“我大哥虽是‘空子’,但只是隔行,若有海子还需他拿铁。”就是说拿主意的还是沈默,便分出了两人的主次。
“原来是位外场朋友。”马五爷缓缓点头道:“坐!”便大刀金马的坐在上首,等两人坐定了,他把沈默好好打量了一下,道:“朋友在学还是在官?”江湖人眼睛毒,真实身份是瞒不过的。
“在官。”沈默淡淡笑道。
“官居何职?”
“苏州同知。”沈默微笑着,语气没有半分变化。
“哦……”马五爷不禁动容道:“您老姓沈?”
“沈拙言。”沈默点头道:“苏州人氏。”
马五爷看看边上的若菡,恍然大悟道:“我真是糊涂了,早听说殷家大小姐嫁了状元郎,还用得着瞎猜么?”他当然知道若菡的性别,之所以嘴上叫‘殷小哥’,不过是不说破,照顾双方的面子罢了。
若菡微微脸红道:“正是我夫君。”
“失敬失敬。”马五爷起身重新见礼,道:“沈大人白龙鱼服,过江来松,所为哪般?”
“一身公服,全套排场,不便与江湖朋友相见。”沈默微笑道:“但我不亲来,就显不出在下的诚意,所以贸然上门,请当家的海涵。”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江湖人也最不愿跟公门中人来往。沈默知道只有丝毫不拿官架子,才能让对方少些戒心。
但那马五爷却道:“必有见教,江湖上讲爽气,你直说好了。”
“好,当家的爽利,我也不能藏着掖着。”沈默点头道:“我是来求援,也是来救援的。”
“怎么讲?”马五爷不动声色道。
“您应该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沈默道。
“有所耳闻。”马五爷点头道。
“我也知道你们漕帮现在的处境。”沈默又道。
马五爷一笑道:“我们漕帮的处境平平淡淡,跟沈大人是没法比的。”
这是反话,但沈默并不在意,他淡淡一笑道:“其实是五十步笑百步,没有什么区别的。”
马五爷呵呵一笑道:“大人说是就是吧。”显然已经洞悉对方的来意,不想趟这浑水。
若菡这时道:“五爷,我知道您是苏松漕帮的总瓢把子,凡是都得先为手下上万兄弟着想,所以不愿惹了那帮人。”先把对方的借口堵死,再接着道:“但您要是再想深点,就能发现,若真是为上万兄弟着想,就应该跟我们好好谈谈了。”
“哦,是么?”马五爷笑道:“夫人让我怎么想?”心里存了拒绝的念头,这下连称呼也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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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帮大厅中,达摩狼眉竖目,气氛不算融洽。
若菡却很喜欢这种带着火药味的气氛,只有在这种环境中,她才能尽情发挥自己才智,而不必刻意的藏拙。快速分析一下场上的变化,她决定单刀直入,便正色道:“据我所知,这几年来,松江漕帮的处境十分困难,每年都要拿出大笔钱来贴补帮众,东挪西借,寅吃卯粮,积累下来的亏空十分巨大。”
马五爷干笑一声道:“敝帮是有些局促,但还周转的来……”
若菡却不依不饶道:“若真如五爷所言,怎会有那么多运军、役夫、粮户逃亡呢?”说着冷笑一声道:“我亲眼所见,漕帮的弟兄已经十停去了四停……就连绍兴城里,都有不少操着松江口音的苦力呢!”
见对方是有备而来,马五爷没必要再躲闪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低头嘿然道:“嗯……江南倭寇作乱,许多地方都免了钱粮,唯独咱们漕运全征本色,不得减免。”说着抬头看一眼沈默道:“我现在是走投无路了,胡言乱语也不怕您生气……”
沈默笑笑道:“但说无妨,今日莫要把我当成官儿。”
听了沈默温和的话语,马五爷不由对他好感顿生——这也是若菡主打先锋的原因,她要自己当恶人,把好人留给沈默做,既顾及了丈夫的体面,又让马五爷像这样不知不觉对他产生好感。
只听马五爷道:“当官的俸禄太少,都靠钱粮耗羡过日子。现在朝廷免了许多地方的钱粮,耗羡自然无所出。所以他们便把漕运视为肥羊,巧立名目,聚敛滥征,加耗杂派,层出不穷。”说着一脸愤恨道:“这就相当于,原本大家一起挑的担子,全都压到我们漕帮一个人儿身上,负担比原先重了二三倍,有些地方是甚至四五倍。”
马五爷长吸口气,面色忧郁的接着道:“这世道是没活路了……本来运户的运费、运军行粮,还有修船费,全是由我们承担,遇到风涛漂没,帮里还得负债赔纳,就算我们漕帮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根本帮不过来。”说着痛苦地闭上眼睛道:“总不能看着他们被活活逼死,家破人亡吧?所以要逃就逃,我也没法拦着。”
沈默飞快地看妻子一眼,给她个赞许的眼神……若菡的眼光确实厉害,一下从无数目标中找准了危机中的漕帮,洞悉了漕帮的危机,所以才得以一击中的,迅速破除了对方的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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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谈判双方回到了同一条线上,沈默终于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了:“五爷,你肯不肯听我说几句?”
“啊呀,沈大人您这叫什么话?承您的情来看小人,那是天大的情面。”马五爷收拾心情,对沈默道:“您有指教,我求之不得,怎问我肯不肯听你多说几句?莫非生老头子的气了?”显然已经没了起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那是我失言了。”沈默温厚笑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漕帮的问题牵扯数省,无数个衙门,我一个小小的同知,没法从根本上解决。”
“呵呵……”马五爷心说:‘你要是说自己能解决,我立马把你轰出去。’
只听沈默话锋一转,沉声道:“但是我有法子,可以让贵帮的困境大大减缓——贵帮的问题是负担太重,入不敷出。”沈默微微一笑道:“解决之道无非是节流与开源。现在节流我没那本事,但开源还是有的。”
“哦?”马五爷的胃口终于被吊了起来,道:“愿闻其详。”
“您知道我现在,除了苏州同知之外,还有个什么官职吗?”沈默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知道,市舶提举司提举。”马五爷道:“不过好像至今没见您的市舶司开张。”
“呵呵,是啊。”沈默笑道:“虽然朝堂上形成了决议,但在地方上,遭到的阻力很大。”说着叹口气道:“苏州城现在的困境,就是那些不想看到开埠的人,在幕后兴风作浪造成的。”
“哦……”马五爷点点头,目光闪烁道:“原来如此。”
看到这老滑头又有缩回去,沈默哈哈一笑道:“但他们是不可能斗过我的!”
“是啊是啊。”马五爷点头附和道:“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犯了忌讳。”话虽如此,其实他心里压根不信沈默能赢,因为那些人上可遮天蔽日,下则根深蒂固,连朱纨那样手掌军政大权的封疆,都被转眼间除掉,区区一个同知,又能兴起什么风浪?
“我沈默从不打诳语。”却见沈默一指西南方向道:“您或许听说,新任苏州参将戚继光,率领三千兵马从宁波开拔,在嘉兴已经停了半个月。”说着剑眉紧锁,面色凝重道:“坊间都猜测,我和戚将军是不是有什么矛盾,现在我告诉你,我跟他没有任何问题,他停止不前,是我下的命令!”
“哦。”马五颔首道:“看来大家都误会了。”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让军队掺和进来。”沈默微微眯起眼道:“但真要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了,我是不会介意出动军队把那些屯粮大户的粮仓打开,不愿借粮的以囤积居奇问罪!到时候我看谁还能拿粮食做文章。”
“这样不妥吧?”马五吃惊道:“我大明朝还没有无故抄家的先例。”应该说本朝对私人财产的尊重,是历代最高的……即使强权如嘉靖,虽明知道江南商业繁荣兴旺,百万之家不可计数,却只能垂涎三尺,但无法据为己有。即使想稍稍提高一点可怜的商税,都会遭到官员们不分派别的同仇敌忾,把他批得横征暴敛如隋炀帝一般……说任何加税都最终会转嫁到老百姓头上了,百姓已经够苦的了,陛下您还好意思再给他们加重负担吗?
嘉靖只能干瞪眼,放任‘朝廷穷,江南富’的怪现象延续下去,也没有想过要劫富济贫,把富户的钱充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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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没有人认为沈默会干这种大不韪的事儿,这也是那些人有恃无恐的一部分原因所在。
但马五爷现在不这么认为了,只听沈默杀气四溢道:“逼他们,总比逼百姓造反好!百姓造反我要杀头,把他们逼急了,我顶多被罢官回家种地,孰轻孰重,我还是掂得出的!”
马五爷觉着自己得重新认识这位年轻的大人了,看来二十岁就受命府尹一方,果然是异于常人之才啊!遂不敢再小觑沈默,轻声规劝道:“大人前程似锦,可不能在这个坎上跌倒了。”
“这话暖人心啊。”沈默拍拍马五爷的手背,自嘲笑笑道:“不到迫不得已,我是不会鱼死网破的。”说着双目炯炯的望着马五道:“所以我找您求援来了……五爷高义,帮我这个忙,从此以后你就是我沈拙言的兄弟,苏州开埠之后,松江漕帮,将获得我提举司的全部转运差事!”
马五爷怦然心动。如果真的可以开埠,那天下货物将要往苏州城集中,若能在这其中的货物流转中分一杯羹,松江漕帮何愁没有活路?
第四零三章
马五爷真的很无奈,明明占据着大明朝的经济动脉,也想尽了法子夹带私货、在漕米中侵独偷漏,却依然没法养活帮众老小。这真好比是守着个金饭碗,却还得上街要饭啊!
虽然在他看来给市舶司转运的买卖,肯定要比漕运的规模小多了,但前者是跟商家打交道,后者却是跟官府打交道,一个能赚钱,一个光吃亏,所得的结果自然也就大相径庭了。
寻思片刻,他感觉很是心动的,但老江湖的面皮,不会透露一点心迹,他反而耐下性子,不冷不热道:“这个法子好是好,但救不了急,而且说句伤感情的,市舶司究竟能不能开起来?在下觉着希望不大。”
沈默知道对方在漫天要价,但他不打算就地还钱,他一把握住马五爷的手道:“五爷,我沈拙言配不配交你这个兄弟?”他实在受够了马五爷淋漓不净、拖拖拉拉的臭做派,决定来个猛烈的!
马五爷先是错愕、后是受宠若惊道:“您老说笑了,您是天上的文魁星,您若认我,那我是高攀。”
“好!”沈默紧紧握着马五的手,豪气干云道:“既然五爷认我这个兄弟,那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说着一伸手道:“娘子,拿钱!”
若菡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牛皮袋,沈默接过来,直接拍在马五爷掌心道:“不够只管再问兄弟要!”
马五爷打开那袋子一看,是江南最大的汇通钱庄,出具的一万两一张的银票,看厚度绝不少于五十张。不由很没出息的张大了嘴巴——这是五十万两啊,就算没有那个市舶司,也足以让他的漕帮支撑七、八年之久了!
沈默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趁热打铁的对马五爷道:“如果市舶司的事情成了,我的承诺不变,如果没成,我再给五爷五十万两,我就不信十年时间,咱们打不赢抗倭战争!”
这些轮到马五爷局促不安了,他原本以为,沈默是走投无路,所以才来跟自己权宜。他是老江湖,自然知道这种关系必不长久,不管沈默许下什么承诺,都如空头支票一般,不大可能兑现,也许人家根本就没想过要兑现这码事!
他见过太多的官儿们,拿着他们这些‘下等人’当夜壶,用的时候亲密的不行,等到用完了,就一脚踢得远远的,生怕被熏到似的。
但沈默豪气无比的举动,让他心中的疑虑与隔阂,如滚烫泼雪般,一下子全部消失了!
现在他看向沈默的眼神,充满了感激、钦佩甚至是仰慕,激动的反握着沈默的手道:“托大叫您一声兄弟,从此以后,我马五为你两肋插刀,我松江漕帮为你赴汤蹈火!”
沈默也紧紧握着他的手,动情道:“老哥哥,我们是要一起享福的!”
其场面之感人,让若菡都偷偷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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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万两银子,为什么要这时候掏出来?
这就是沈家两公母的阴险之处,在马车上时,若菡对沈默:“我算计过了,三十万两银子,足以把松江漕帮砸晕了。”说着问沈默道:“你是想一上来就把他拍晕呢?还是等到最后再拍?”
“有什么区别吗?”沈默呵呵笑道,他很享受娘子被自己感染的,私下里越来越有现代气息。
“当然有了。”若菡白皙的手指为沈默笼着散乱的头发道:“如果想要利用一下就完了,那一上来就拍最好了,快捷省心。”
“要是后拍呢?”沈默伸手进若菡的领口,揉捏着细腻道:“怪不得都说女人是水做的。”
“说正事儿呢。”若菡紧紧按住沈默的手,不让他乱动,却也不让他抽回去,红彤彤着脸道:“如果先把利害摆明了再出手,那就恭喜大老爷了,您可以收服一个万人的帮派,对将来开埠很有好处的。”
“何乐而不为呢?”沈默呵呵一笑道:“对了,三十万两够他们用几年?”
“三年没问题。”若菡道:“我给他们毛估过,每年亏空应该在六七万两之间,但考虑到一旦有了钱,肯定会大手大脚起来,所以只有三年的信心。”
“三年不够。”沈默沉声道:“一般认为抗倭战争会打个十年八年,我们得覆盖住这个年限才行。”说着笑笑道:“三年的话,无法让对方感觉到咱们的诚意,会很不痛快的。”正如在商业的敏锐上,沈默不如若菡,对人心的洞察,若菡也不如沈默。夫妻俩都不完美,但一旦狼狈为奸,哦不,应该是取长补短,那就真的所向披靡了。
若菡想了想,笑道:“你是当家的,你说了算吧。”说着从座位底下,拿出个牛皮袋道:“这是陆炳给的官票,我临来前,给换成汇通的银票了,五十万两,数数?”
“哎,好侄女。”沈默仿佛占了极大便宜,得意的眉开眼笑道。
若菡反应过来,不依的去掐沈默腋下的软肉,娇嗔道:“坏死了!”
正如若菡怕痒,沈默也怕疼,赶紧按住她,岔开话题道:“不是说不动这个钱吗?”
“那是以前!”若菡果然被引开注意力,气哼哼道:“原先以为陆炳是好人,所以不想占他便宜,现在他竟然放纵家里人欺负我家相公,还给他留着作甚?”说着晃一晃小拳头道:“早晚要把陆家打哭了,给相公磕头赔不是才算完!”
沈默这个汗啊,心说果然人都是会装的,当初没结婚前,若菡是多么的文静、多么的温柔啊,现在成了结发夫妻,还是休都休不掉的诰命夫人,小獠牙、小性格就都露出来了。不过想想也是,当初威风八年的殷大小姐,怎么可能只是个唯唯诺诺的娇小姐呢?
‘不过我喜欢……’沈默嘿嘿暗笑,抱着媳妇爱不释手,如果真的娶一个老实怯懦的大家闺秀当老婆,那才是一辈子最大的悲哀呢。
“笑什么呢?”若菡抬头望着他道。
“我可捡到宝了。”沈默欢天喜地道:“你说当初就怎么和我一条船呢?”
“人家都说,我才是修了八辈子才修到的福气呢。”若菡羞羞道:“看来我上辈子一定是大善人。”
“看来我们都找对人了。”沈默得意地笑着。
年轻小夫妻的肉麻,真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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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的义气和担当,彻底激发了马五爷身上蛰伏多年的豪情,他也毫无保留的亮出家底道:“兄弟,我知道你要的粮食越多越好,我们漕帮的公仓里,有十五万石,私下的暗仓里,还有五万石从漕米中透漏的,不过因为是多年积攒下来的,所以比较陈且杂!我现在就去跟后面的老爷子们说说,今天就拍板给你!”
什么叫人心换人心?这就叫人心换人心!受苏州粮价暴涨的影响,松江的粮食也已经涨到五两以上了,如果不是担心粮价还会涨,他们早就把粮食抛出去……虽然必会导致粮价巨幅下挫,但七十万银子还是没问题的。
若菡看向沈默的目光变得无比崇拜,心说夫君果然是深不可测啊,竟然用五十万两银子,买了至少七十万的东西,还邀买了金不换的人心。
‘这就是术与道的差别啊?’若菡简直快要崇拜死自己的老公了……殊不知沈默同学现在也是满心惊喜,他原先根本没指望能搞到这么多粮食,心中不禁连呼:‘闷骚型的爆发起来真可怕!’
见沈默两公母都在发呆,马五怕他俩以为自己还要拿乔,忙不迭解释道:“一般小事儿我这个帮主就说了算,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得跟老前辈们知会一声。”说着有保证道:“你放心,我还是很有威信的,老前辈们都听我的。”
沈默点头笑道:“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那更好。”马五笑道:“走,我带你俩去见见我们漕帮的长辈。”
往后院去的时候,他向两人介绍,漕帮有个‘德高堂’,凡是漕帮之中,六十岁以上、没有违反过‘十条十一戒’的老人,便可以住进来,享受全帮的供养……事实上,在这个劳动人民平均寿命不到五十岁的年代,又是从事漕运这行的,很少有能活到这么长的。整个松江漕帮,也不过一百来人,基本上还都是舵主、执事、账房,之类的脑力劳动者。
这些人年高望重,漕帮又关系着他们的余生,什么人背叛漕帮,他们也不会。所以全帮上下对这些人十分的信任,约定但凡大事,帮主必须先和这些老人家商量才行。
听得沈默点头连连道:“怪不得漕帮能长久兴盛几百年,制度合理是个很重要的原因啊。”
“有漕帮这个称呼,还不到一百年呢。”一个老者站在屋檐下笑道,原来说话间,已经进了德高堂。
沈默一出口,就知道自己混淆了时空,把漕帮的截止日,一直算到了杜月笙、黄金荣完蛋,显然是让这时代的人无法理解。他知道这可不是藏拙的时候,便朝老者拱拱手,和煦笑道:“老先生,这是一份儿美好的祝愿,想来您会接受的,对吗?”
“当然当然。”老头被他逗得十分开心,问马五道:“小五,这是哪里的朋友?”
马五毕恭毕敬的行礼道:“三叔,这就是您一直念叨的状元郎沈大人。”
老者可能有些追星情结,一听说是传说中的沈六首,马上激动了,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然后又激动的扯开嗓子道:“文魁星驾到,你们还不快出来迎接!”
便有各色老头从各个小跨院里出来,不一会儿就站满了沈默的面前,问好的问好,搭讪的搭讪,又请他入内喝茶,还让人张罗好酒好菜,兴奋地仿佛过年一般。
但当马五将沈默的来意说明,热烈的气氛戛然而止,老头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显然极为看重为晚辈们看家,这份神圣的使命。
他们追星不假,但大事儿上一码归一码,还是拎得轻的,经过最初的骚动后,都望向那起初跟沈默说话的老者,他叫龙三老爷,今年八十了,是一干老头中最高寿的,且还是前任帮主,老头们到现在还习惯性的听他拿主意。
龙三老爷对沈默道:“按说现在是马五当家,我们这些老头子,不该胡乱插嘴。”这当然是废话,如果真这么觉着,直接点头不就完了?便听他接着道:“但是马五也跟大人您讲了,帮里有许多难处……”
“三叔。”马五必须要说话了,不然会让沈默觉着漕帮是在耍他:“有这么多银子,多大的亏空都补上了。”
“当家的是漕帮的旗,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但我漕帮并不是个江湖帮派,而是上万苦命人,和他们妻儿老小的家。”龙三却不为所动道:“这么大的一个家,光靠朋友义气是撑不起来的,还是得精打细算,量入为出的。”说着朝沈默拱拱手道:“我们这些老不休不要脸,非要跟大人较真,还请大人恕罪。”
“我岂是是非不分之人?”沈默摇头笑道:“人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此话果然不假,漕帮如此敬老爱老,定然不会行差踏错,所以气运必然长久!”
这番话说的太漂亮了,让老头子们感动的不行,一些泪点比较低的,甚至眼圈都发红了。
龙三得意地看马五一眼道:“你虽然痴长几十岁,可论见识还是比不过沈大人的。”
马五倒不觉着丢人,呵呵笑道:“沈大人是文魁星下凡,论见识谁能比得过?”
沈默也乐得他们把自己当成‘星星’下凡,恨不得让全天下都这样以为,那将会让所有人面对他时,智商统统降一截。不过可惜的是,因为文人相轻的缘故,他的同行们是不会吃这一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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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情归交情,买卖还是该怎么谈就怎么谈。
“既然大人开明,那老朽也敞开天窗说亮话了。”龙三一脸诚恳道:“跟您说过了,填补亏空犹在其次。主要是现在漕帮的处境异常艰苦,帮里弟兄的生计,要勉力维持,还要各处打点托情,看看能不能减免一些苛捐杂税。”说着慢悠悠道:“哪里不要大把银子花出去?全靠卖了这十几二十万石的粮米来应付。”
说到这儿,自己都有些脸红,但一想是为了帮里,又不是为自己,龙三老爷厚着脸皮道:“其实五十万两银子,买二十万石粮食,放在以往任何一个年份,都是买的着的。”何止买的着?买两倍的粮食都绰绰有余。
“但是以今年的粮价,少赚就是赔,我们起码得赔上几十万两银子。”龙三自己都觉着自己无耻,但还是接着道:“当然了,您讲义气,够朋友,咱们就是赔上这笔钱,也权当交个朋友了。”说着干笑一声道:“可说句昧良心的话,现在已经四月中了,转眼就是青黄不接的五荒六月,米价一定还是涨的,七两八两都是很轻松的,所以我们如果再屯上一阵子,就能赚到两个,甚至三个五十万两……”
很显然,老头嫌五十万两太少了!
这让沈默很不爽,心说敬着让着还让出狗屎来了,便想跟他理论理论,却被若菡轻轻咳嗽一声,抢了先……意思是,装好人的就继续装下去,狠话还是我这个恶人撂吧。
只听若菡清声道:“老爷子这话晚辈不敢苟同。”说着也不待对方反应过来,便朗声道:“因为您对粮价的猜测,是一厢情愿的,片面的,完全错误的!”
“好厉害的一张嘴。”龙三笑道:“这位是?”
“拙荆。”沈默假意喝斥道:“还不快跟老前辈请罪?”
被若菡说的一无是处,龙三当然面上挂不住,先是笑笑道:“原来是沈夫人,失敬失敬。”说着又道:“老朽倚老卖老,倒要请教请教,我哪里一厢情愿了?”
“您忘了这米价是因为什么才暴涨起来的?”只听若菡道:“是因为有些人不想让朝廷开埠,所以想把此事的设计者,也是执行者,我的丈夫赶出苏州去,所以才把米价抬了起来!”又道:“您还不知道吧?苏州城最多还能撑五天,如果还没有大批粮食进去平抑物价,不到五月,城里就得乱了,到时候我丈夫肯定要被革职问罪的,但苏州城该乱还得乱,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几十万乱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