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重返沙州的深意
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天宝八年的四月,天色多变,昨日还是阳光灿烂,炎热得让人穿上短襟,疑为夏日将临,可第二天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雾灰蒙蒙一片,带来一丝寒意,唐朝的气候要远比现在温暖湿润,大小河流纵横,岸边杨柳葱郁,远方山青如黛,颇有几分江山如画之感。
长安灞桥,自古便是迎来送往之,一条笔直的官道东西向从驿亭下穿过,往东是去河东、洛阳中原繁盛之,而向西却是戈壁大漠、胡杨落日。
这几日,灞桥告别的外放官员络绎不绝,一幕幕悲喜剧接连上演,有踌躇满志、胸怀万里;有痛哭流涕、叹人生如梦;也有喝得酪酊大醉、被同僚塞进马车而梦别长安。
此时,驿亭里几个户部同僚正给李清送别,一只小方桌,置了几杯淡酒,官员们大多革带青袍、头戴笼冠,各举酒杯向他饯行。
“侍郎,此去西域,塞外征尘漫漫,还望自己珍重,来!我先敬你一杯!”
户部尚书张筠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对身后各官员笑道:“大家抓紧时间,别误了侍郎的行程。”
“侍郎能重返沙州,是皇上的体恤,望一路保重!”
户部侍郎韦见素、太府寺少卿张潜等一帮官员也一一上前告别,这时,一辆马车从远处疾驶而来,不时溅起大片水花,旁边有数百铁骑护卫、气势夺人。
“是李林甫来了!”众人都不约而同向户部员外郎郑平怒目望去,他是李林甫的女婿,此事必然是他说出去的。
但李清却知道此事和郑平无关,他使李林甫度过一劫。他此时岂能不来拉拢自己。
片刻。李林甫拉着白练裙大步走上山冈,只见他精神抖擞、面色红润,和前几日被杨国忠紧逼之时的气息奄奄判若两人,就在李清被封到西域的当天,李清便如约送去了苏州案的部分证据,包括庆王的亲笔手书和李俅的一些贴身之物,晚上李林甫便拜访了庆王李琮,在铁证压力之下,李琮被迫答应和李林甫合作。李林甫也答应杨暄杀人案可以不了了之,在一系列谈判和让步后,杨国忠最终暂停了对李林甫的围剿,从而使李隆基无可奈何放弃了此次罢相。
李林甫还没上山冈便老远听见了他洪亮的笑声,“侍郎要走,怎不告之老夫!”亭子里的官员纷纷走到亭外,让出一条路来。
李清连忙迎了上去。亦笑道:“相国公务繁忙,李清怎敢打扰。”
“再忙也是要来送侍郎的。”
李林甫笑着进了亭子,却一眼看见了张筠,不由拱手笑道:“原来户部的一大家子都来了。我说尚书省今天怎么冷冷清清。”
张筠忙回礼笑道:“这两日都是外放官员离京的日子,昨日送崔翘去岭南,明天还要送杨慎矜去太原,这种离别不舍,想必相国也有同感吧!”
“是了!”李林甫一指李清,笑道:“象李侍郎我就不舍放他走。可皇上钦点,也无可奈何。”
他走上前拍拍张筠的肩膀,低声道:“我想和侍郎单独说几句话,张尚书可能行个方便?”
张筠瞥了李清一眼,微微有些疑惑,但脸上却没表露出来,向大伙儿挥挥手道:“时辰不早了,我等先回去吧!”
众人见尚书发话。便将手中的酒喝了,上前和李清说几句后会有期话。便告辞而去。
李林甫见众人都走远了,这才命侍卫守住周围,不得放任何人上来,他拉着李清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笑了笑道:“你可知老夫为何要将你放到安西去?而不是陇右或者河西。”
李清不知道他此话何意,见他拿着信却又不给自己,知道他必然有事,便摇摇头道:“李清不知,请相国赐教!”
李林甫却不往下说了,他背着手走到亭边,眺望蒙蒙细雨中的景物,几辆马车行驶在狭长的关中平原上,沿着一条官道奔驰,道路两旁树木葱茏,田野笼罩在一片银灰色的雾气之中。
他忽然转身盯着李清,“苏州纵火案的所有证据你能否全部交给老夫?”
这句话和他前一句话听似风马牛不相及,但李清却知道李林甫手中拿的信里必然有一件和自己去西域赴任有关的大事,他是想和自己交换呢!
“也包括李俅吗?”他微微笑道。
李林甫点了点头,“现在庆王对所有人都说李俅去江南替母还愿去了,但老夫知道他必然还在你手中,你既已调任,他对你也没有什么作用,不如交给老夫,老夫用高仙芝的一些隐秘和你交换。”
李林甫坦言让李清陷入了沉思,这几日他一直在考虑自己与李林甫的关系,虽然这次结盟只是利益驱使,但他在朝中确实需要一个实权派支持,以抗衡杨国忠坐大后给自己穿小鞋,张筠和自己私交虽不错,但帮忙也是偶然为之,不能时时提供支援,而高力士只和自己大事上的合作,对于日常的政务他并不干涉。
所以李林甫倒是一个很好的合作者,只要没有什么相勾结的证据落下,将来他一旦倒台时也连累不到自己。
他微微一笑道:“相国言重了,既已开口,我给相国便是,何谈‘交换’二字?不过人是活,不能久扣,相国还是早一点放了的好。”
李清知道李林甫要纵火案的证据是想长久控制庆王,给他倒不妨,但这些证据只能管一时,苏州纵火案只是形势所需,时间久了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尤其是李俅,总不能一直扣留下去吧!
但李清在苏州庆王的老巢里曾缴获了他的一批书信,跨了十几个年度,虽然书信的内容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碍。但如果和写信当时发生的一些事联系起来。就对庆王极为不利了,比如有一封信是开元二十五年写给他一个妻舅的,说做人不要瞻前顾后,
利自己苗头就要先下手为强,这句话可用的方很也说得过去,可落款时间却是前太子李瑛和他两个兄弟被杀三天后,这就对李琮极为不利了。
这些信也可以用来吊吊李林甫的胃口,不过得先知道高仙芝有什么秘密再说。想到此,李清从怀里掏出一枚戒指,递给李林甫道:“东西就寄存在东市柜坊里,凭此戒指提取,至于人,我会命人给相国送来。”
李林甫大喜,他接过戒指便小心翼翼揣进怀里。这次庆王很轻易就压迫了杨国忠让步,这使李林甫发现他们之间必然有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杨国忠十分忌惮,所以只要能控制庆王。也就控制了杨国忠。
于是李林甫才决定进一步拉拢李清,一则他手中有庆王的证据,二则也能引他为一个外援,章仇兼琼之死虽然和自己有关,但他实际是死在李隆基的手上,只要李清知道这一点。他未必会记恨自己,况且作为一个在官场上混的人,他若一直记恨此事,那他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年里做到从三品的位子了。
李林甫将信递给李清,笑道:“这上面有我在安西的一些门生故吏,侍郎不妨收下,以后会有用处。”
话说到这一步,李清便心领神悟。李林甫想和自己长期结盟了,他的脸上挂着愉快笑容将信收下来。却见李林甫有告辞之意,便提醒他道:“相国刚才说安西高大帅.
李林甫却仰天一笑,捏着李清手,用亲昵的语气对他道:“来日方长,日后我自当细细给侍郎道来。”
李清见他并不履行诺言,心中暗骂这只老狐狸,竟想吊自己的胃口,不过他却忘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这时李林甫探头向下看去,李清知道他是要招呼人了,便微微一笑道:“其实我上次去苏州倒也查到庆王的一些旧信,其中的内容若仔细琢磨一下当真是委实有趣,若相国有兴趣的话.
果然,他话音刚落,李林甫便霍转过身来,眼中掩饰不住他惊喜之色,他连忙拍拍李清的肩膀,将他按坐下,又摸了一下鼻子呵呵笑道:“这雨倒比刚才下大了,我一时也不好回去,不如咱们再聊聊。”
“李清洗耳恭听!”
李林甫坐了下来,他沉思一下,徐徐说道:“安西不比陇右、河西,它既要防吐蕃的北进,又要阻止西面的大食东进,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但我大唐在安西兵力却不多,仅二万人,这也是驻防遥远,耗费粮食过于巨大的原因,人数若太多,朝廷也难以负担,所以朝廷在安西采取的一贯策略便是扶持中小政权,以附属国的方式实行自治,再设安西节度使对安西广袤的土进行控制,这次老夫推荐你为高仙芝之副并掌管政务,其实也是想给你更多的机会,但没想到皇上却加你为沙州都督,这就证实了老夫一些猜想。”
说到此,李林甫迅速瞥了一眼李清,见他目光沉静,丝毫不受自己话尾突然的转折所影响,李林甫也不得不佩服他沉得住气,就仿佛两个讨价还价之人,为买李清手中的信件,李林甫在不停提高买价,而卖家李清却不动声色,摸不透他的底线,李林甫只得暗叹一口气继续道:“皇上加你为沙州刺史、豆卢军都督的深意,决非是有的人所言,皇上念旧什么的,老夫敢保证,这必然是经过他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的。”
这时,李清眼中开始有了些亮色,似乎悟到了什么,李林甫心中暗暗欢喜,他终于有点动心了,但有些话又不能说得太明显,便含蓄道:“安西节度是十大节度里兵力最少的,但却是唯一一个派宦官监军方,侍郎,你明白老夫的意思吗?”
李清此时的瞳孔已经渐渐缩成了一线,他终于明白了,他一直在考虑李隆基为什么要将沙州划给安西,而且还再加了三千军的编制,他知道这决不是什么李隆基的念旧,应该是有深意,但所谓当局者迷,李清一直没有想通此事,直到刚才提到监军,李清才恍然大悟,其实这就是李隆基的老把戏了,用自己来抑制高仙芝,同时也让高仙芝来抑制自己。
自己为安西副职,主管政务,李隆基觉得自己的势力还有点弱了,便将沙州还给自己,并增加兵力,让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和高仙芝抗衡。
李林甫分析得很准,李清看得也透,事实确实如此,自天宝五年皇甫惟明事件后,李隆基便开始着手对边关大将私募军队一事进行暗查,他尤其担心的是安西,这和它特殊的理位置有关,高仙芝若愿意,可轻而易举在西域建国,他也查出高仙芝和突骑施的关系过于密切,手下甚至有近一万突骑施的骑兵,这让李隆基十分恼火,但安西战事连连,他一时不好调走高仙芝,于是,便采取折中之计,命边令诚为监军,对高仙芝进行时时监控,但他又惟恐边令诚被架空,便趁将李清外放到安西的机会,再一次布一个局,让这二人互相制衡。
“多谢相国,李清心里有数了,此去安西,必不负相国的希望,也望相国在朝内能多多支持钱粮,让李清早日有一支精锐之军。”
李清说完,便果断从行囊里掏出李琮写给其妻舅那封信,郑重递给了李林甫,诚恳说道:“章仇相国之死,李清心中明白,根源不在相国,望相国记住这次废东宫的教训,莫让飞鸟都被射尽了。”
李林甫默默望着这位多年的老对手,感受到了他的诚意,心中也生出一丝感动,他轻轻按住李清的肩膀,微微笑道:“与你为对手一直是我的乐趣,可与你为友是什么滋味,我却从来没有尝过,今回倒要试一试,保重!李侍郎,我们明年春天见!”
第二百八十八章 救了吐火罗的使臣
清一行经过十几日的行军,河西走廊的富饶而广袤的窄变小,大片戈壁开始出现在眼前,这意味着他们已经进入沙州界了。
白昼将尽,夕阳下,骑士们的身后落下了又长又尖的身影,黑夜已悄悄降临在布满道路两旁沙沙作响的胡杨树下。正值日暮时分,李清缓辔而行,火辣的风已经凉爽下来,夜风习习,将他的襟带吹得猎猎作响。
不一会儿,队伍冲上一处光秃秃的碎石冈,李清坐直身子极目远眺,正前方所谓的‘官道’因山洪暴发已经被冲毁大半,剩下一条三五尺的小径勉强可以通过马匹,大车却难行了。
南面远处则是一片风声簌簌的幽暗森林,延绵数十里,最外面几株老态龙钟的红柳树仿佛是这座森林的门岗,忠实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这里是李清走过多次的方,人们便用这几株老红柳命名,将此处称为红柳园,前方十五里处便是驿站,可是能否从这泥石流中过得去,还是个问题。
片刻,荔非守瑜探路归来,他曾横行这一带,几乎每一棵树都认识他,路能不能过去,他的话便是权威,不容置疑。
“都督,看泥浆颇软,恐怕是昨日爆发的山洪,若稍一疏忽,极容易被陷下去,我建议改路。”
回到西域,荔非守瑜依然和平时一样谨慎、稳重,但他的语气却变的欢快了,目光也变得明亮许多,他一指南面五里外的黑森林,对李清笑道:“当人管那座黑森林叫阎罗殿,其实只因为夜里风大,掠过树梢发出剧响,远远听去就仿佛有无数的小鬼在哀号一般,旧时我领弟兄们常在里面宿营。从里面穿过走沙州是取直线。更近一些。”
“那好,我们今晚就在阎罗殿宿营!”
李清纵马急驰,风中传来他清朗的笑声,“听鬼号入眠,倒也别有风味,弟兄们,走!”
一百多骑士皆纵声大笑,放开缰绳,如平旋风般向黑森林卷去。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森林里异常幽静,上铺着厚厚的落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味,不时传来咕咕的夜鸟鸣叫声,还有软体爬行动物从身边爬过时发出沙沙声。
一行骑在马上在黑暗森林里快速行军,点了几根火把,天上的星斗指引着他们前进的道路。荔非守瑜走在最前面,他手握长弓,锐利的目光在黑暗中熠熠发光,警惕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不时拨开头顶上拦路的枝蔓,行了约三里路,他停住了脚步,回头对李清笑道:“都督,你仔细听听,是不是有鬼号。”
李清手一摆。后面的骑兵都停住脚步,侧耳细听,果然,风中隐隐传来低低的呼号声,极似一个女人在黑森林里饮泣,令人毛骨悚然。
“都督,再走二里前面就有一个小湖泊,湖边可以宿营。”
荔非守瑜说完。脸色却忽然凝重起来,他侧耳细听半晌。立刻低声喝令,“快将火把灭了。”
众人不知何意,纷纷熄灭了火把。
“怎么回事?”
李清纵马上前,疑惑问道:“你听见什么了?”他知道荔非守瑜的目力和耳力都异于常人,前面必然有事发生。
“湖边有不少人,还有马,好象也是刚刚到,是从对面过来。”
荔非守瑜口气略略有些紧张,他知道这黑森林一向少有人进来,尤其是夜间,这时突然出现了一拨人,或许也是绕路的客商,但他担心是填补他们空白的新马匪,听荔非元礼托人捎信说,新马匪已经出现。
“都督请在此等侯,我去看看便来。”
李清点点头,又唤来两个得力的亲兵跟他前去,叮嘱道:“若有情况,先不要打草惊蛇,速来禀报于我。”
一条小河从黑森林里中间蜿蜒穿过,这是冥水的一条小支流,宽约三丈,水流缓慢,流过低洼处时便积了起来,形成一面镜湖,面积约三亩大小,没有桥,过河须砍树横架而过。
此刻,就在镜湖旁,数百支火把燃成另一片火湖,来来往往的唐军士兵在湖边异常热闹,有的在扎营帐,有在砍伐树木,很快,几个大火堆点了起来,士兵纷纷将手中的火把投进火堆里,这时,一棵高耸入云的杨树晃了晃,下面砍树的士兵爆发出一声喊,向两边闪开,杨树吱吱嘎嘎、随即轰然倒下。
几个轮值士兵在一旁摩拳擦掌,只等树桥一架好,他们就到对岸去放哨,伏在对岸的荔非守瑜脸色却越来越凝重,对岸虽然都是唐军士兵装束,可这些士兵分明不是唐人,他忽然看出破绽,几个在河边打水士兵摘下头盔去舀水,却露出了头顶剃去一半的毛发。
“是吐蕃人!”
一个念头从荔非守瑜的心中一闪而过,接着,又一棵大树倒下,士兵们在喊‘闪开!’,用的是吐蕃语,他心中充满了疑问,在大唐沙州境内忽然出现几百吐蕃军,他们要干什么?
“你速去告诉都督,这里有吐蕃军,让他们先隐藏起来。”
荔非守瑜向一名手下低声命令,手下立刻领命而去,荔非守瑜的目光却盯住了一名正在小心翼翼过桥哨兵,他摆了摆手,带着另一个手下悄悄潜去,俨如两只在夜里觅食的野狼。
李清已经得到了报告,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吐蕃斥候,他们进入唐境侦察是常有的事,但一般斥候队大都数十骑
也只有百骑,可这次竟来了三百余骑,他也是疑惑不一点,足可以血洗一座普通的小县了。
但情况紧急,已容不得他三思,对方的哨兵随时会过来,自己只有百余人,一旦正面遭遇,自己未必能占便宜。
“大家后退,动作要轻一点。不要惊动宿鸟。”
李清带领手下慢慢向来处撤退。走了数百步,众人都散躲到大树后面,等待荔非守瑜的消息。
约一刻钟后,前方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出现一团人影,借着微弱的月光,有眼尖士兵认了出来,“都督!好象是荔非将军。”
果然,荔非守瑜和另一个手下从黑暗处走了出来。在他们身上还扛着一个人,不停扭动着身子,他见李清和众弟兄现身,便走到李清面前将肩上人扔在上,笑道:“这是他们的哨兵,被我擒获,好象会说一点唐语。都督可从他身上得点消息。”
俘虏被绑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荔非守瑜臭袜子,头盔不知几时掉了,头发散开、披在肩上。脸上因恐惧而变得扭曲,显得异常狰狞。
李清用脚挑开他身上唐军盔甲,露出里面吐蕃人的服饰,他冷笑一声,对荔非守瑜道:“此人一个吐蕃小兵,谅他也不会知道多少内情。你来问他,知道多少说多少!”
“都督请稍等片刻。”片刻,树后传来一声闷哼,那俘虏已经被拧断了脖子。
“他确实不知到此行的任务,只知道要来这里伏击一个人。”
“伏击人?”
李清皱着眉头走了几步,伏击谁?难道会是自己吗?应该不是。哪究竟会是谁?他思索半天也不得要领,便对众手下道:“大家辛苦一点。今夜就休息,不得点火,明天我们盯住这群吐蕃人。”
次日,天刚蒙蒙亮,李清便被亲兵摇醒了,此时已是五月,太阳出来后天异常炎热,俨如火炉一般,可早晚却很冷,李清盖的毛毯上还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嘴里呼出的还是一团团白气,森林深处的吐蕃军已经开始有行动了,他们去的方向却是南面,那是他们来方向,他们似乎走得很仓促,连帐篷都来不及收。
李清率领他的一百多侍卫在距离吐蕃军一里外与他们平行而动,很快便到了森林边缘,吐蕃人却埋伏下来。
森林外面是一条便道,北面的官道被泥石流所断,若有马车等辎重物品也只能走这条便道,绕过或穿过黑森林重新回到官道上,路虽然近一点,却没有驿站,而且也不安全,所以走的人并不多,不少客商都宁可挤在驿站里等上几天,泥浆被晒得干硬,官道自然便可以走了。
这时,西北方向已经出现大片尘土,烟尘滚滚,似乎有一支队伍正朝这边开来,相隔约有三里,这大概就是吐蕃斥候军要等的人,荔非守瑜飞快爬上一株大树,打手帘遮住刺眼的阳光向远方平望去,片刻,他从树上跳下,对李清道:“都督,我看见有旌节,好象是某国的使团,看来吐蕃人是要伏击他们。”
李清抬头看了看天色,昨晚派去沙州报信人应该早到了,援军就在路上,虽然不知对面来的是什么使团,但吐蕃人竟然在大唐境内伏击他们,说明他们极其重要。
“我们先动手!”李清果断说道。
侍卫纷纷摘下弓箭,集结成十队悄悄向吐蕃人的埋伏处摸去,还有百步,荔非守瑜摆了摆手,命士兵们停住脚步,分别躲在树后。
那边吐蕃人也高度紧张起来,纷纷拔出长剑,等待着对方来临,他们全神贯注盯着前方,压根就没有料到自己后背已经被人盯上了。
荔非守瑜摩拳擦掌,异常兴奋低声道:“都督,要不要动手?”
李清看了看来人,已经不到半里了,这是一支百余人的队伍,以军人为主,前面举着各色大旗,正中间有一辆马车,车上插有白色旌节。
此时若动手的话,前方树木太多,恐对吐蕃人杀伤力不够,他们容易反噬,最有效的办法是吐蕃人的屁股完全露出来后再打,李清沉吟片刻,便立刻对两个亲兵道:“你们上树去,展开旗帜,尽量显眼一点!”
果然,这支队伍在百步外忽然发现森林上方有一面红旗在来回飘展,不由大为疑惑,停住了步伐,就在这时,吐蕃人也发现了森林里的异常。但他们蓄势已久。已经来不及再多考虑,遂爆发出一声呐喊,蜂拥着从森林里冲出来,长剑在阳光下闪着青光,直向使团扑去。
“放箭!”李清终于下达了命令,一百多支狼牙箭破空而出,准确而强劲射向吐蕃人的后背,刹那间,箭簇透体。马嘶人叫,有吐蕃人后背中箭身亡,也有战马被射中,嘶叫着向前扑倒,将马上骑兵横摔出去。
随即第二轮、第三轮箭又射出去,根本不需瞄准,一轮箭后总要射倒一批人。只片刻时间,五轮箭便射罢,吐蕃人竟伤亡了一百多人,连在后押阵百人长也被荔非守瑜一箭穿心。钉死在上。
使团已经转身逃跑,而吐蕃人却被身后的突然袭击弄懵了,竟一阵大乱,一部分人掉头向森林杀回来,而另一部分人却去追赶使团。
“再射!”
唐军冲了出去,迎着一百多杀回来吐蕃军冷静放箭。他们都
的精锐,有李清原来的亲卫,也有从羽林军里十里挑兵,个个弓马熟娴,发矢再无空落,很快近百名杀回的吐蕃军又栽倒近一半,剩下见势不妙,发一声喊。转身向南逃去,几十名追赶使团吐蕃人也跟随着向南逃窜。
“守瑜。不要追了,那边自有沙州军收拾他们。”
李清叫住了荔非守瑜,相对于吐蕃人,他更关心那支使团,他们是何许人,竟让吐蕃人潜入沙州这边拦截。
使团见吐蕃人已经逃远,便重新转头回来,很快,中间那辆马车停在李清面前,门开了,走下一名约四十余岁的男子,只见他头戴胡浑帽,身披大氅,皮肤黝黑,一双眼炯炯有神,他身材不高,但肩膀却异常宽阔。
他走下马车,左右打量一下眼前这支唐军,目光落在李清的身上,便感激向李清弯腰行了个礼,用一口熟练长安官话道:“在下是吐火罗(今阿富汗北部)叶护失里伽罗的使者,去长安觐见天可汗陛下,多谢你的援手,请问恩人尊姓大名,待我见了你们陛下,一定为你们请功。”
李清在马上微微欠身答道:“一个月前,我是大唐户部侍郎,而现在我是安西都护府副都护,也是这里的都督。”
那使者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又仔细看了看李清,结结巴巴道:“你果然是李侍郎,现在调到安西来了?”
“你认识我?”
那使者点点头,回身吩咐几句,很快有士卒在路边搭起帐篷,他们动作熟练,很快一座白色的牛皮帐篷便搭好。
“侍郎请到帐篷里一叙。”
李清微笑应允,下马跟他进了帐篷,帐篷里已经铺了厚厚毯,中间是一只小方桌,一个从人已经倒了两碗羊酒,摆上几盘葡萄、胡瓜之类的水果。
“侍郎请坐!”
李清学他盘腿坐下,端起羊酒放在唇边,一股腥烈的羊味扑面而来,他忍住恶心,浅浅喝一口,算是尽了礼节。
那使臣看在眼里,微微笑道:“侍郎在安西久了便习惯了,这酒不比葡萄酒甘甜可口,但抵御严寒却有奇效,是西域离不开的宝贝。”
他自己端起酒碗却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嘴一抹,话转到了正题上,“我在前年春天曾到长安觐见天可汗,见过侍郎一次,不过当时使臣众多,侍郎也不会注意到我。”
李清顿时想起,天宝六年是有不少西域使者进京朝见,当时六部尚书侍郎一起接见了他们,只记得是黑压压一片,都一个模样,他哪里记得住,李清点了点头,又问道:“我们昨晚在森林里发现了吐蕃斥候军,便一直盯住他们,我来问你,他们为何要潜入唐境伏击你,可是有大事发生?”
“确实是有大事。”
那使臣叹了口气,道:“我叫沙密塔尔,你叫我去长安是奉叶护的之命请天可汗发兵,与我们共击朅师国。”
“为何要打朅师国?”
塔尔使者又倒了碗羊酒,一口喝干了才忿忿道:“前年高大帅拿下小勃津后,吐火罗区再无吐蕃人袭扰,安静了两年,但吐蕃人并不死心,他们一直在拉拢朅师国国王勃特没,去年勃特没终于答应和他们结盟,遂投靠了吐蕃,断了小勃津的粮道,小勃津镇军日益困苦,便向我家叶护求援,叶护先是命我和勃特没交涉,让他们悔改,但狗变成狼便有了野心,我苦劝不听便折道向北去长安求援,可恶的朅师国人猜到我用意,便一路派兵骚扰,又通知了吐蕃人,今天应是吐蕃人的最后一搏,多亏侍郎相救。”
塔尔使者说的朅师国位于小勃津以西,在大唐的传统势力吐火罗区和小勃津之间,也就是今天巴基斯坦北部奇特拉尔,小勃津就是今天的克什米尔西,而吐火罗则是今天的阿富汗北部,北面是兴都库什山脉,开元末年,吐蕃和小勃津结盟,打通了进入西域通道,直接威胁到唐朝对西域的统治,天宝六年,高仙芝率一万步骑军越过兴都库什山脉,夺取连云堡,出奇兵攻占小勃津,俘虏国王及其吐蕃王后,扼断了吐蕃的西进道路,但吐蕃人并不甘心,于次年又拉拢了朅师国叛唐,再次威胁小勃津,吐火罗叶护失里伽罗率先发现了吐蕃的阴谋,便派特使沙密塔尔劝说朅师国王,在没有效果情况下,便果断命特使北上大唐,欲联合大唐共讨朅师国,却一路被骚扰劫杀,这次多亏李清的出手相救。
“你禀报过高大帅没有?”李清沉思片刻又问道。
塔尔摇摇头,“我们先去了龟兹,但高大帅不在,边监军说此事高大帅也做不了主,便命我们直接去长安。”
“也好,你们上路吧!此去向东,应该再无吐蕃人的埋伏。”
李清取出一张名刺,递给塔尔道:“在长安待召,恐怕要花费时日,这是我的名刺,你直接去找李相国,就说是我让你来的,应该会快一点。”
塔尔大喜,接过名刺小心翼翼收好,谢道:“如此多谢侍郎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嘹亮的号角声,悠远清亮、直刺云霄,一名亲兵疾步冲进帐禀报。
“都督,沙州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