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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

金庸

敢和他手脚相碰,令狐冲早已接

连中掌了。

又拆数招,令狐冲知道若不出剑,今晚已难以脱身,当

即伸手入怀去拔短剑。

他右手刚碰到剑柄,那婆婆出招快如闪电,连攻了七八

招,令狐冲左挡右格,更没余暇拔剑。那婆婆出招越来越毒

辣,明明无怨无仇,却显是硬要将他眼珠挖了出来。令狐冲

大喝一声,左掌遮住了自己双眼,右手再度入怀拔剑,拚着

给她打上一掌,踢上一脚,便可拔出短剑。便在此时,头上

一紧,头发已给抓住,跟着双足离地,随即天旋地转,身子

在半空中迅速转动,原来那婆婆抓着他头发,将他甩得身子

平飞,急转圈子,越来越快。令狐冲大叫:“喂,喂,你干甚

么?”伸手乱抓乱打,想去拿她手臂,突然左右腋下一麻,已

给她点中了穴道,跟着后心、后腰、前胸、头颈几处穴道中

都给她点中了,全身麻软,再也动弹不得。那婆婆兀自不肯

停手,将他身子不绝旋转,令狐冲只觉耳际呼呼风响,心想:

“我一生遇到过无数奇事,但像此刻这般倒霉,变成了一个大

陀螺给人玩弄,却也从所未有。”

那婆婆直转得他满天星斗,几欲昏晕,这才停手,拍的

一声,将他重重摔在地下。

令狐冲本来自知理亏,对那婆婆并无敌意,但这时给她

弄得半死不活,自是大怒,骂道:“臭婆娘当真不知好歹,我

倘若一上来就拔剑,早在你身上截了几个透明窟窿。”

那婆婆冷冷的瞧着他,脸上仍是木然,全无喜怒之色。

令狐冲心道:“打是打不来了,若不骂个爽快,未免太也

吃亏。但此刻给她制住,如果她知我在骂人,自然有苦头给

我吃。”当即想到了一个主意,笑嘻嘻地骂道:“贼婆娘,臭

婆娘,老天爷知道你心地坏,因此将你造得天聋地哑,既不

会笑,又不会哭,像白痴一样,便是做猪做狗,也胜过如你

这般。”他越骂越恶毒,脸上也就越是笑得欢畅。他本来只是

假笑,好让那婆婆不疑心自己是在骂她,但骂到后来,见那

婆婆全无反应,此计已售,不由得大为得意,真的哈哈大笑

起来。

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头发,着地拖去。她

渐行渐快,令狐冲穴道被点,知觉不失,身子在地下碰撞磨

擦,好不疼痛,口中叫骂不停,要笑却是笑不出来了。那婆

婆拖着他直往山上行去,令狐冲侧头察看地形,见她转而向

西,竟是往悬空寺而去。

令狐冲这时早已知道,不戒和尚、田伯光、漠北双熊、仇

松年等人着了道儿,多半都是她做的手脚,要神不知、鬼不

觉的突然将人擒住,除了她如此古怪的身手,旁人也真难以

做到,只是自己曾来过悬空寺,见了这聋哑婆婆竟一无所觉,

可说极笨。连方证大师、冲虚道长、盈盈、上官云这等大行

家,见了她也不起疑,这哑婆婆的掩饰功夫实在做得极好。转

念又想:“这婆婆如也将我高高挂在通元谷的公孙树上,又在

我身上挂一块布条,说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类,我身为恒

山派掌门,又穿着这样一身不伦不类的女人装束,这个脸可

丢得大了。幸好她是拖我去悬空寺,让她在寺中吊打一顿,不

致公然出丑,也就罢了。”想到今晚虽然倒霉,但不致在恒山

别院中高挂示众,倒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又想:“不知她是

否知晓我的身份,莫非瞧在我恒山掌门的份上,这才优待三

分?”

一路之上,山石将他撞得全身皮肉之伤不计其数,好在

脸孔向上,还没伤到五官。到得悬空寺,那婆婆将他直向飞

阁上拖去,直拖上左首灵龟阁的最高层。令狐冲叫声:“啊哟,

不好!”灵龟阁外是座飞桥,下临万丈深渊,那婆婆只怕要将

自己挂在飞桥之上。这悬空寺人迹罕至,十天半月中难得有

人到来,这婆婆若是将自己挂在那里,不免活生生的饿死,这

滋味可大大不妙了。

那婆婆将他在阁中一放,径自下阁去了。令狐冲躺在地

下,推想这恶婆娘到底是甚么来头,竟无半点头绪,料想必

是恒山派的一位前辈名手,便如是于嫂一般的人物,说不定

当年是服侍定静、定闲等人之师父的。想到此处,心下略宽:

“我既是恒山掌门,她总有些香火之情,不会对我太过为难。”

但转念又想:“我扮成了这副模样,只怕她认我不出。倘若她

以为我也是张夫人之类,故意扮成了她的样子,前来卧底,意

图不利于恒山,不免对我‘另眼相看’,多给我些苦头吃,那

可糟得很了。”

也不听见楼梯上脚步响声,那婆婆又已上来,手中拿了

绳索,将令狐冲手脚反缚了,又从怀中取出一根黄布条子,挂

在他颈中。令狐冲好奇心大起,要想看看那布条上写些甚么,

可是便在此时,双眼一黑,已给她用黑布蒙住了双眼。令狐

冲心想:“这婆婆好生机灵,明知我急欲看那布条,却不让看。”

又想:“令狐冲是无行浪子,天下知名,这布条上自不会有甚

么好话,不用看也知道。”

只觉手腕脚踝上一紧,身子腾空而起,已给高高悬挂在

横梁之上。令狐冲怒气冲天,又大骂起来,他虽爱胡闹,却

也心细,寻思:“我一味乱骂,毕竟难以脱身,须当慢慢运气,

打通穴道,待得一剑在手,便可将她也制住了。我也将她高

高挂起,再在她头颈中挂一根黄布条子,那布条上写甚么字

好?天下第一大恶婆!不好,称她天下第一,说不定她心中

反而喜欢,我写‘天下第十八恶婆’,让她想破了脑袋也猜不

出,排名在她之上的那十七个恶婆究竟是些甚么人。”侧耳倾

听,不闻呼吸之声,这婆婆已下阁去了。

挂了两个时辰,令狐冲已饿得肚中咕咕作声,但运气之

下,穴道渐通,心下正自暗喜,忽然间身子一晃,砰的一声,

重重摔在楼板之上,竟是那婆婆放松了绳索。但她何时重来,

自己浑没半点知觉。那婆婆扯开了蒙住他眼上的黑布,令狐

冲颈中穴道未通,无法低头看那布条,只见到最底下一字是

个“娘”字。

他暗叫“不好!”心想她写了这个“娘”字,定然当我是

个女人,她写我是淫徒、浪子,都没甚么,将我当作女子,那

可大大的糟糕。

只见那婆婆从桌上取过一只碗来,心想:“她给我水喝,

还是喝汤?最好是喝酒!”突然间头上一阵滚热,大叫一声:

“啊哟!”这碗中盛的竟是热水,照头淋在他头顶。

令狐冲大骂:“贼婆娘,你干甚么?”只见她从怀中取出

一柄剃刀,令狐冲吃了一惊,但听得嗤嗤声响,头皮微痛,那

婆婆竟在给他刹头。令狐冲又惊又怒,不知这疯婆子是何用

意,过不多时,一头头发已给剃得干干净净,心想:“好啊,

令狐冲今日做了和尚。啊哟,不对,我身穿女装,那是做了

尼姑。”突然间心中一寒:“盈盈本来开玩笑,说叫我扮作尼

姑,这一语成谶,只怕大事不妙。说不定这恶婆娘已知我是

何人,认为大男人做恒山派掌门大大不妥,不但剃了我头,还

要……还要将我阉了,便似不可不戒一般,教我无法秽乱佛

门清净之地。这女人忠于恒山派,发起疯来,甚么事都做得

出。啊哟,令狐冲今日要遭大劫,‘武林称雄,引刀自宫’,可

别去练辟邪剑法。”那婆婆剃完了头,将地下的头发扫得干干

净净。令狐冲心想事势紧急,疾运内力,猛冲被

封的穴道,正觉被封的几处穴道有些松动,忽然背心、后

腰、肩头几处穴道一麻,又给她补了几指。令狐冲长叹一声,

连“恶婆娘”三字也不想骂了。

那婆婆取下他颈中的布条,放在一旁,令狐冲这才看见,

布条上写道:“天下第一大瞎子,不男不女恶婆娘。”他登时

暗暗叫苦:“原来这婆娘装聋作哑,她是听得见说话的,否则

不戒大师说我是天下第一大瞎子,她又怎会知道?若不是不

戒大师跟女儿说话时她在旁偷听,便是仪琳跟我说话之时,她

在旁偷听,说不定两次她都偷听了。”当即大声道:“不用假

扮了,你不是聋子。”但那婆娘仍是不理,径自伸手来解他衣

衫。

令狐冲大惊,叫道:“你干甚么?”嗤的一声响,那婆婆

将他身上女服撕成两半,扯了下来。

令狐冲惊叫:“你要是伤了我一根毫毛,我将你斩成肉

酱。”转念一想:“她将我满头头发都剃了,岂只伤我毫毛而

已?”

那婆婆取过一块小小磨刀石,醮了些水,将那剃刀磨了

又磨,伸指一试,觉得满意了,放在一旁,从怀中取出一个

瓷瓶,瓶上写着“天香断续胶”五字。令狐冲数度受伤,都

曾用过恒山派的治伤灵药,一见到这瓷瓶,不用看瓶上的字,

也知是此伤药,另有一种“白云熊胆丸”,用以内服。果然那

婆婆跟着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赫然便是“白云熊胆丸”。

那婆婆再从怀里取出了几根白布条子出来,乃是裹伤用的绷

带。令狐冲旧伤已愈,别无新伤,那婆婆如此安排,摆明是

要在他身上新开一两个伤口了,心下只暗暗叫苦。

那婆婆安排已毕,双目凝视令狐冲,隔了一会,将他身

子提起,放在板桌之上,又是神色木然的瞧着他。令狐冲身

经百战,纵然身受重伤,为强敌所困,亦无所惧,此刻面对

着这样一个老婆婆,却是说不出的害怕。那婆婆慢慢拿起剃

刀,烛火映上剃刀,光芒闪动,令狐冲额头的冷汗一滴滴的

落在衣襟之上。

突然之间,他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更不细思,大声道:

“你是不戒和尚的老婆!”

那婆婆身子一震,退了一步,说道:“你——怎——么——

知——道?”声音干涩,一字一顿,便如是小儿初学说话一般。

令狐冲初说那句话时,脑中未曾细思,经她这么一问,才

去想自己为甚么知道,冷笑一声,道:“哼,我自然知道,我

早就知道了。”心下却在迅速推想:“我为甚么知道?我为甚

么知道?是了,她挂在不戒大师颈中字条上写‘天下第一负

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这“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八字评

语,除了不戒大师自己之外,世上只有他妻子方才知晓。”大

声道:“你心中还是念念不忘这个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

否则他去上吊,为甚么你要割断他上吊的绳子?他要自刎,为

甚么你要偷了他的刀子?这等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让

他死了,岂不干净?”

那婆婆冷冷的道:“让他——死得这等——爽快,岂不

——便宜了——他?”令狐冲道:“是啊,让他这十几年中心

急如焚,从关外找到藏边,从漠北找到西域,到每一座尼姑

庵去找你,你却躲在这里享清福,那才算没便宜了他!”那婆

婆道:“他罪有——应得,他娶我为妻,为甚么——调戏女子?”

令狐冲道:“谁说他调戏了?人家瞧你的女儿,他也瞧了瞧人

家,又有甚么不可以?”那婆婆道:“娶了妻的,再瞧女人,不

可以。”

令狐冲觉得这女人无理可喻,说道:“你是嫁过人的女人,

为甚么又瞧男人?”那婆婆怒道:“我几时瞧男人?胡说八道!”

令狐冲道:“你现在不是正瞧着我吗?难道我不是男人?不戒

和尚只不过瞧了女人几眼,你却拉过我头发,摸过我头皮。我

跟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肤,便是

犯了清规戒律。幸好你只碰到我头皮,没摸到我脸,否则观

音菩萨一定不会饶你。”他想这女人少在外间走动,不通世务,

须得吓她一吓,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乱割乱划。

那婆婆道:“我斩下你的手脚脑袋,也不用碰到你身子。”

令狐冲道:“要斩脑袋,只管请便。”那婆婆冷笑道:“要我杀

你,可也没这般容易。现下有两条路,任你自择。一条是你

快快娶仪琳为妻,别害得她伤心而死。你如摆臭架子不答应,

我就阉了你,叫你做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你不娶仪琳,也就

娶不得第二个不要脸的坏女人。”她十多年来装聋作哑,久不

说话,口舌已极不灵便,说了这会子话,言语才流畅了些。

令狐冲道:“仪琳固然是个好姑娘,难道世上除了她之外,

别的姑娘都是不要脸的坏女人?”那婆婆道:“差不多了,好

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到底答不答应,快快说来。”

令狐冲道:“仪琳小师妹是我的好朋友,她如知道你如此

逼我,她可要生气的。”那婆婆道:“你娶了她为妻,她欢喜

得很,甚么气都消了。”令狐冲道:“她是出家人,发过誓不

能嫁人的。一动凡心,菩萨便要责怪。”那婆婆道:“倘若你

做了和尚,菩萨便不只怪她一人了。我给你剃头,难道是白

剃的么?”

令狐冲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你给我剃光了头,

是要我做和尚,以便娶小尼姑为妻。你老公从前这样干,你

就叫我学他的样。”那婆婆道:“正是。”令狐冲笑道:“天下

光头秃子多得很,剃光了头,并不就是和尚。”那婆婆道:

“那也容易,我在你脑门上烧几个香疤便是。秃头不一定是和

尚,秃头而又烧香疤,那总是和尚了。”说着便要动手。令狐

冲忙道:“慢来,慢来。做和尚要人家心甘情愿,哪有强迫之

理?”那婆婆道:“你不做和尚,便做太监。”

令狐冲心想:这婆婆疯疯颠颠,只怕甚么事都做得出,须

要先施缓兵之计,说道:“你叫我做太监之后,忽然我回心转

意了,想娶仪琳小师妹为妻,那怎么办?不是害了我二人一

世吗?”那婆婆怒道:“咱们学武之人,做事爽爽快快,一言

而决,又有甚么三心两意、回心转意的?和尚便和尚,太监

便太监!男子汉大丈夫,怎可拖泥带水?”令狐冲笑道:“做

了太监,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那婆婆怒道:“咱们在谈

论正事,谁跟你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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