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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

金庸

又捶胸哭了起来,突然间反手一掌,

又向田伯光打去。田伯光身法极快,身子一侧避开,叫道:

“太师父!”

不戒和尚一掌没打中,也不再追击,顺手回过掌来,拍

的一声,打在院中的一张石凳之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左

手一掌,右手一掌,又哭又叫,越击越用力,十余掌后,双

掌上鲜血淋漓,石凳也给他击得碎石乱崩,忽然间喀喇一声,

石凳裂为四块。

群豪无不骇然,谁也不敢哼上一声,倘若他盛怒之下,找

上了自己,一击中头,谁的脑袋能如石凳般坚硬?祖千秋、老

头子、计无施三人面面相觑,半点摸不着头脑。

田伯光眼见不对,说道:“众位请照看着太师父。我去相

请师父。”

令狐冲寻思:“我虽已乔装改扮,但仪琳小师妹心细,别

要给她瞧出了破绽。”他扮过军官,扮过乡农,但都是男人,

这次扮成女人,实在说不出的别扭,心中绝无自信,生怕露

出了马脚。当下去躲在后园的一间柴房之中,心想:“漠北双

熊等人兀自被封住穴道,猜想计无施、祖千秋等人之意,当

是晚间去窃听这些人的谈论。我且好好睡上一觉,半夜里也

去听上一听。”耳听得不戒和尚号啕之声不绝,又是惊奇,又

是好笑,迷迷糊糊的便即入睡。

醒来时天已入黑,到厨房中去找些冷饭茶来吃了。又等

良久,耳听得人声渐寂,于是绕到后山,慢慢踱到漠北双熊

等人被困之处,远远蹲在草丛之中,侧耳倾听。

不久便听得呼吸声此起彼伏,少说也有二十来人散在四

周草木丛中,令狐冲暗暗好笑:“计无施他们想到要来偷听,

旁人也想到了,聪明人还真不少。”又想,“计无施毕竟了得,

他只解了漠北双熊这两个吃人肉粗胚的哑穴,却不解旁人的

哑穴,否则漠北双熊一开口说话,便会给同伙中精明能干之

辈制止。”

只听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骂:“他奶奶的,这山边蚊子真

多,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兴,我操你臭蚊虫的十八代

祖宗。”黑熊笑道:“蚊子只是叮你,却不来叮我,不知是甚

么缘故。”白熊骂道:“你的血臭的,连蚊子也不吃。”黑熊笑

道:“我宁可血臭,好过给几百只蚊子在身上叮。”白熊又是

“直娘贼,龟儿子”的大骂起来。

白熊骂了一会,说道:“穴道解开之后,老子第一个便找

夜猫子算帐,把这龟蛋点了穴道,将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

下来生吃。”黑熊笑道:“我却宁可吃那些小尼姑们,细皮白

肉,嫩得多了。”白熊道:“岳先生吩咐了的,尼姑们要捉到

华山去,可不许吃。”黑熊笑道:“几百个尼姑,吃掉三四个,

岳先生也不会知道。”

令狐冲大吃一惊:“怎么是师父吩咐了的?怎么要他们将

恒山派弟子捉到华山去?这个‘大阴谋’,自然是这件事了。

可是他们又怎么会听我师父的号令?”

忽听得白熊高声大骂:“乌龟儿子王八蛋!”黑熊怒道:

“你不吃尼姑便不吃,干么骂人?”白熊道:“我骂蚊子,又不

是骂你。”令狐冲满腹疑团,忽听得背后草丛中脚步声响,有

人慢慢走近,心想:“这人别要踏到我身上来才好。”那人对

准了他走来,走到他身后,蹲了下来,轻轻拉他衣袖。令狐

冲微微一惊:“是谁?难道认了我出来?”回过头来,朦胧月

光之下,见到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正是仪琳。他又惊又喜,

心想:“原来我的行迹早给她识破了。要扮女人,毕竟不像。”

仪琳头一侧,小嘴努了努,缓缓站起身来,仍是拉着他衣袖,

示意和他到远处说话。

令狐冲见她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言不发,径

向西行。仪琳沿着一条狭狭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说

道:“你又听不见人家的说话,挤在这是非之地,那可危险得

紧。”她几句话似乎并不是向他而说,只是自言自语。令狐冲

一怔,心道:“她说我听不见人家说话,那是甚么意思?她说

的是反话,还是真的认我不出?”又想仪琳从来不跟自己说笑,

那么多半是认不出了,只见她折而向北,渐渐向着磁窑口走

去,转过了一个山坳,来到了一条小溪之旁。

仪琳轻声道:“我们老是在这里说话,你可听厌了我的话

吗?”跟着轻轻一笑,说道:“你从来就听不见我的话,哑婆

婆,倘若你能听见我说话,我就不会跟你说了。”

令狐冲听仪琳说得诚挚,知她确是将自己认作了悬空寺

中那个又聋又哑的仆妇。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揭破,

听她跟我说些甚么。”仪琳牵着他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树下的

一块长石之旁,坐了下来。令狐冲跟着坐下,侧着身子,背

向月光,好教仪琳瞧不见自己的脸,寻思:“难道我真的扮得

很像,连仪琳也瞒过了?是了,黑夜之中,只须有三分相似,

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易容之术,倒也了得。”

仪琳望着天上眉月,幽幽叹了口气。令狐冲忍不住想问:

“你小小年纪,为甚么有这许多烦恼?”但终于没出声。仪琳

轻声道:“哑婆婆,你真好,我常常拉着你来,向你诉说我的

心事,你从来不觉厌烦,总是耐心的等着,让我爱说多少,便

说多少。我本来不该这样烦你,但你待我真好,便像我自己

亲生的娘一般。我没有娘,倘若我有个妈妈,我敢不敢向她

这样说呢?”

令狐冲听到她说是倾诉自己心事,觉得不妥,心想:“她

要说甚么心事?我骗她吐露内心秘密,可太也对不住她,还

是快走的为是。”当即站起身来。仪琳拉住了他袖子,说道:

“哑婆婆,你……你要走了吗?”声音中充满失望之情。令狐

冲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神色凄楚,眼光中流露出恳求之意,

不由得心下软了,寻思:“小师妹形容憔悴,满腹心事,倘若

无处倾诉,老是闷在心里,早晚要生重病。我且听她说说,只

要她始终不知是我,也不会害羞。”当下又缓缓坐了下来。

仪琳伸手搂住他脖子,说道:“哑婆婆,你真好,就陪我

多坐一会儿。你不知道我心中可有多闷。”令狐冲心想:“令

狐冲这一生可交了婆婆运,先前将盈盈错认作是婆婆,现下

又给仪琳错认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几百声婆婆,现在她叫还

我几声,算是好人有好报。”

仪琳道:“今儿我爹爹险些儿上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

给人吊在树上,又给人在身上挂了一根布条儿,说他是‘天

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我爹爹一生,心中就只有

我妈妈一人,甚么好色无厌,那是从何说起?那人一定胡里

胡涂,将本来要挂在田伯光身上的布条,挂错在爹爹身上了。

其实挂错了,拿来掉过来就是,可用不着上吊自尽哪。”

令狐冲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怎么不戒大师要自尽?她

说他险些儿上吊死了,那么定是没死。两根布条上写的都不

是好话,既然拿了下来,怎么又去掉转来挂在身上?这小师

妹天真烂漫,真是不通世务之至。”

仪琳说道:“田伯光赶上见性峰来,要跟我说,偏偏给仪

和师妹撞见了,说他擅闯见性峰,不问三七二十一,提剑就

砍,差点没要了他的性命,可也真是危险。”

令狐冲心想:“我曾说过,别院中的男子若不得我号令,

任谁不许上见性峰。田兄名声素来不佳,仪和师姊又是个急

性子人,一见之下,自然动剑。只是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多,仪

和可杀不了他。”他正想点头同意,但立即警觉:“不论她说

甚么话,我赞同也好,反对也好,决不可点头或摇头。那哑

婆婆决不会听到她的说话。

仪琳续道:“田伯光待得说清楚,仪和师姊已砍了十七八

剑,幸好她手下留情,没真的杀了他。我一得到消息,忙赶

到通元谷来,却已不见爹爹,一问旁人,都说他在院子中又

哭又闹,生了好大的气,谁也不敢去跟他说话,后来就不见

了。我在通元谷中四下寻找,终于在后山一个山坳里见到了

他,只见他高高挂在树上。我着急得很,忙纵上树去,见他

头颈中有一条绳,勒得快断气了,真是菩萨保佑,幸好及时

赶到。我将他救醒了,他抱着我大哭。我见他头颈中仍是挂

着那根布条,上面写的仍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甚么的。我

说:‘爹爹,这人真坏,吊了你一次,又吊你第二次。挂错了

布条,他又不掉转来。

“爹爹一面哭,一面说道:‘不是人家吊,是我自己上吊

的。我……我不想活了。’我劝他说:‘爹爹,那人定是突然

之间向你偷袭,你不小心着了他的道儿,那也不用难过。咱

们找到他,叫他讲个道理出来,他如说得不对,咱们也将他

吊了起来,将这条布条挂在他头颈里。’爹爹道:‘这条布条

是我的,怎可挂在旁人身上?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

之徒,乃是我不戒和尚。哪里还有人胜得过我的?小孩儿家,

就会瞎说。’哑婆婆,我听他这么说,心中可真奇了,问道:

‘爹爹,这布条没挂错么?’爹爹说:‘自然没挂错。我……我

对不起你娘,因此要悬树自尽,你不用管我,我真的不想活

了。’”

令狐冲记得不戒和尚曾对他说过,他爱上了仪琳的妈妈,

只因她是个尼姑,于是为她而出家做了和尚。和尚娶尼姑,真

是希奇古怪之至。他说他对不起仪琳的妈妈,想必是后来移

情别恋,因此才自认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想到此节,

心下渐渐有些明白了。

仪琳道:“我见参爹哭得伤心,也哭了起来。爹爹反而劝

我,说道:‘乖孩子,别哭,别哭。爹爹倘若死了,你孤苦伶

仃的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顾你?’他这样说,我哭得更加厉

害了。”她说到这里,眼眶中泪珠莹然,神情极是凄楚,又道:

“爹爹说道:‘好啦,好啦!我不死就是,只不过也太对不住

你娘。’我问:‘到底你怎样对不住我娘?’爹爹叹了口气,说

道:‘你娘本来是个尼姑,你是知道的了。我一见到你娘,就

爱得她发狂,说甚么要娶她为妻。你娘说:“阿弥陀佛,起这

种念头,也不怕菩萨嗔怪。”我说:“菩萨要怪,就只怪我一

人。”你娘说:“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当然。我身入

空门,六根清净,再动凡心,菩萨自然要责怪了,可怎会怪

到你?”我一想不错,是我决意要娶你娘,可不是你娘一心想

嫁我。倘若让菩萨怪上了她,累她死后在地狱中受苦,我如

何对得住她?因此我去做了和尚。菩萨自然先怪我,就算下

地狱,咱们夫妻也是一块儿去。’”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确是个情种,为了要担负菩萨的

责任,这才去做和尚,既然如此,不知后来又怎会变心?”

仪琳续道:“我就问爹爹:‘后来你娶了妈妈没有?’爹爹

说:‘自然娶成了,否则怎会生下你来?千不该,万不该,那

日你生下来才三个月,我抱了你在门口晒太阳。’我说:‘晒

太阳又有甚么不对了?’爹爹说:‘事情也真不巧,那时候有

个美貌少妇,骑了马经过门口,看见我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

觉得有些奇怪,向咱们瞧了几眼,赞道:“好美的女娃娃!”我

心中一乐,说道:“你也美得很啊。”那少妇向我瞪了一眼,问

道:“你这女娃娃是哪里偷来的?”我说:“甚么偷不偷的?是

我和尚自己生的。”那少妇忽然大发脾气,骂道:“我好好问

你,你几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说:

“取甚么笑?难道和尚不是人,就不会生孩子?你不信,我就

生给你看。”哪知道那女人凶得很,从背上拔出剑来,便向我

刺来,那不是太不讲道理吗?’”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直言无忌,说的都是真话,但听

在对方耳里,却都成为无聊调笑。他既然娶妻生女,怎地又

不还俗?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原是不伦不类。”

仪琳道:“我说:‘这位太太可也太凶了。我明明是你生

的,又没骗她,干么好端端地便拔剑刺人?’爹爹道:‘是啊,

当时我一闪避开,说道:“你怎地不分青红皂白,便动刀剑?

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难道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气更大了,

向我连刺三剑。她几剑刺我不中,出剑更快了。我当然不来

怕她,就怕她伤到了你,她刺到第八剑上,我飞起一脚,将

她踢了个筋斗。她站起身来,大骂我:“不要脸的恶和尚,无

耻下流,调戏妇女。”

“‘就在这时候,你妈妈从河边洗了衣服回来,站在旁边

听着。那女人骂了几句,气愤愤的骑马走了,掉在地上的剑

也不要了。我转头跟你娘说话。她一句也不答,只是哭泣。我

问她为甚么事,她总是不睬。第二天早晨,你娘就不见了。桌

上有一张纸,写着八个字。你猜是甚么字?那便是“负心薄

幸,好色无厌”这八个字了。我抱了你到处去找她,可哪里

找得到。’

“我说:‘妈妈听了那女人的话,以为你真的调戏了她。’

爹爹说:‘是啊,那不是冤枉吗?可是后来我想想,那也不全

是冤枉,因为当时我见到那个女人,心中便想:“这女子生得

好俊。”你想:我既然娶了你妈妈做老婆,心中却赞别个女人

美貌,不但心中赞,口中也赞,那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

么?’”

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师妹的妈妈醋劲儿这般厉害。当

然这中间大有误会,但问个明白,不就没事了?”仪琳道:

“我说:‘后来找到了妈妈没有?’爹爹说:‘我到处寻找,可

哪里找得到?我想你妈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处处

庵堂都找遍了。这一日,找到了恒山派的白云庵,你师父定

逸师太见你生得可爱,心中欢喜,那时你又在生病,便叫我

将你寄养在庵中,免得我带你在外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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