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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

金庸

食宿,大家只是除草洗地,将数十座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各人又均缝了新衣新鞋。郑萼等替令狐冲缝了一件黑布长袍,

以待这日接任时穿着。恒山是五岳中的北岳,服色尚黑。

二月十六日清晨,令狐冲起床后出来,只见见性峰上每

一座屋子前悬灯结彩,布置得一片喜气。一众女弟子心细,连

一纸一线之微,也均安排得十分妥贴。令狐冲又是惭愧,又

是感激,心道:“因我之故,累得两位师太惨死,她们非但不

来怪我,反而对我如此看重。令狐冲若不能为三位师太报仇,

当真枉自为人了。”

忽听得山坳后有人大声叫道:“阿琳,阿琳,你爹爹瞧你

来啦,你好不好?阿琳,你爹爹来啦!”声音洪亮,震得山谷

间回声不绝:“阿琳……阿琳……你爹爹……你爹爹……”

仪琳听到叫声,忙奔出庵来,叫道:“爹爹,爹爹!”

山坳后转出一个身材魁梧的和尚,正是仪琳的父亲不戒

和尚,他身后又有一个和尚。两人行得甚快,片刻间已走近

身来。不戒和尚大声道:“令狐公子,你受了重伤居然不死,

还做了我女儿的掌门人,那可好得很啊。”

令狐冲笑道:“这是托大师的福。”

仪琳走上前去,拉住父亲的手,甚是亲热,笑道:“爹,

你知道今日是令狐大哥接任恒山派掌门的好日子,因此来道

喜吗?”

不戒笑道:“道喜也不用了,我是来投入恒山派。大家是

自己人,又道甚么喜?”

令狐冲微微一惊,问道:“大师要投入恒山派?”不戒道:

“是啊。我女儿是恒山派,我是她老子,自然也是恒山派了。

他奶奶的,我听到人家笑话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却来做一

群尼姑和女娘的掌门人。他奶奶的,他们不知你多情多义,别

有居心……”他眉花眼笑,显得十分欢喜,向女儿瞧了一眼,

又道:“老子一拳就打落了他满口牙齿,喝道:‘你这小子懂

个屁!恒山派怎么全是尼姑和女娘们?老子就是恒山派的,老

子虽然剔了光头,你瞧老子是尼姑吗?老子解开裤子给你瞧

瞧!’我伸手便解裤子,这小子吓得掉头就跑,哈哈,哈哈!”

令狐冲和仪琳也都大笑。仪琳笑道:“爹爹,你做事就这么粗

鲁,也不怕人笑话!”

不戒道:“不给他瞧个清楚,只怕这小子还不知老子是尼

姑还是和尚。令狐兄弟,我自己入了恒山派,又帝了个徒孙

来。不可不戒,快参见令狐掌门。”

他说话之时,随着他上山的那个和尚一直背转了身子,不

跟令狐冲、仪琳朝相,这时转过身来,满脸尴尬之色,向令

狐冲微微一笑。

令狐冲只觉那和尚相貌极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一怔

之下,才认出他竟然便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不由得大为惊奇,

冲口而出的道:“是……是田兄?”

那和尚正是田伯光。他微微苦笑,躬身向仪琳行礼,道:

“参……参见师父。”

仪琳也是诧异之极,道:“你……你怎地出了家?是假扮

的吗?”

不戒大师洋洋得意,笑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的

确确是个和尚。不可不戒,你法名叫做甚么,说给你师父听。”

田伯光苦笑道:“师父,太师父给我取了个法名,叫甚么‘不

可不戒。’仪琳奇道:“甚么‘不可不戒’哪有这样长的名字?”

不戒道:“你懂得甚么?佛经中菩萨的名字要多长便有多

长。‘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名字不长吗?他的名

字只有四个字,怎会长了?”仪琳点头道:“原来如此。他怎

么出了家?爹,是你收了他做徒弟吗?”不戒道:“不。他是

你的徒弟,我是他祖师爷。不过你是小尼姑,他拜你为师,若

不做和尚,于恒山派名声有碍。因此我劝他做了和尚。”仪琳

笑道:“甚么劝他?爹爹,你定是硬逼他出家,是不是?”不

戒道:“他是自愿,出家是不能逼的。这人甚么都好,就是一

样不好,因此我给他取个法名叫做‘不可不戒’。”

仪琳脸上微微一红,明白了爹爹用意。田伯光这人贪花

好色,以前不知怎样给她爹爹捉住了,饶他不杀,却有许多

古怪的刑罚加在他身上,这一次居然又硬逼他做了和尚。

只听不戒大声道:“我法名叫不戒,甚么清规戒律,一概

不守。可是这田伯光在红湖上做的坏事太多,倘若不戒了这

一桩坏事,怎能在你门下,做你弟子?令狐公子也不喜欢啊。

他将来要传我衣钵,因此他法名之中,也应该有‘不戒’二

字。”

忽听得一人说道:“不戒和尚和不可不戒投入恒山派,我

们桃谷六仙也入恒山派。”正是桃谷六仙到了,说话的是桃干

仙。

桃根仙道:“我们最先见到令狐冲,因此我们六人是大师

兄,不戒和尚是小师弟。”

令狐冲心想:“恒山派既有不戒大师和田伯光,不妨再收

桃谷六仙,免得江湖上说令狐冲是一群尼姑、姑娘的掌门。”

说道:“六位桃兄肯入恒山派,那是再好不过。师兄师弟排起

来麻烦得紧,大家都免了罢!”

桃叶仙忽道:“不戒的弟子叫做不可不戒,不可不戒将来

收了徒弟,法名叫作甚么?”桃实仙道:“不可不戒的弟子,法

名中须有不可不戒四字,可以称为‘当然不可不戒’。”桃枝

仙问道:“那么‘当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又叫做甚么?”

令狐冲见田伯光处境尴尬,便携了他的手道:“我有几句

话问你。”田伯光道:“是。”二人加紧脚步,走出了数丈,却

听得肯后桃干仙说道:“他的法名可以叫做‘理所当然不戒’。”

桃花仙道:“那么‘理所当然不可不戒’的第子,法名又叫做

甚么?”

田伯光苦笑道:“令狐掌门,那日我受太师父逼迫,来华

山邀你去见小师太,这中间的经过,当真一言难尽。”令狐冲

道:“我只知他逼你服了毒药,又骗你说点了你死穴。”

田伯光道:“这件事得从头说起。那日在衡山群玉院外跟

余矮子打了架,心想这当儿湖南白道上的好手太多,不能多

耽,于是北上河南。这天说来惭愧,老毛病发作,在开封府

黑夜里摸到一家富户小姐的闺房之中。我掀开纱帐,伸手一

摸,竟摸到一个光头。”

令狐冲笑道:“不料是个尼姑。”田伯光苦笑道:“不,是

个和尚。”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小姐绣被之内,睡着个

和尚,想不到这位小姐偷汉,偷的却是个和尚。”

田伯光摇头道:“不是!那位和尚,便是太师父了。原来

太师父一直便在找我,终于得到线索,找到了开封府。我白

天在这家人家左近踩盘子,给太师父瞧在眼里。他老人家料

到我不怀好意,跟这家人说了,叫小姐躲了起来,他老人家

睡在床上等我。”

令狐冲笑道:“田兄这一下就吃了苦头。”田伯光苦笑道:

“那还用说吗?当时我一伸手摸到太师父的脑袋,便知不妙,

跟着小腹上一麻,已给点中了穴道。太师父跳下床来,点了

灯,问我要死要活。我自知一生作恶多端,终有一日会遭到

报应,当下便道:‘要死!’太师父大为奇怪,问我:‘为甚么

要死?’我说:‘我不小心给你制住,难道还能想活命吗?’太

师父脸孔一板,怒道:‘你说不小心给我制住,倒像如果小心

些,便不会给我制住了。好!’他说了这‘好’字,一伸手便

解开了我的穴道。

“我坐了下来,问道:‘有甚么吩咐?’他说:‘你带得有

刀,干么不向我砍?你生得有脚,干么不跳窗逃走?’我说:

‘姓田的男子汉大丈夫,岂是这等无耻小人?’他哈哈一笑,道:

‘你不是无耻小人?你答应拜我女儿为师,怎地赖了?’我大

是奇怪,问道:‘你女儿?’他道:‘在那酒楼之上,你和那华

山派的小伙子打赌,说道输了便拜我女儿为师,难道那是假

的?我上恒山去找我女儿,她一五一十,从头至尾的都跟我

说了。’我道:‘原来如此。那个小尼姑是你大和尚的女儿,那

倒奇了。’他道:‘有甚么奇怪了?’”

令狐冲笑道:“这件事本来颇为奇怪。人家是生了儿女再

做和尚,不戒大师却是做了和尚再生女儿,他法名叫做不戒,

那便是甚么清规戒律都不遵守之意。”

田伯光道:“是。当时我说:‘打赌之事,乃是戏言,又

如何当得真?这场打赌是我输了,那不错,我再也不去骚扰

那位小师太,也就是了。’太师父道:‘那不行。你说过要拜

师,一定得拜师。你非拜我女儿为师不可。我可不能生了个

女儿,却让人欺侮。我一路上找你,功夫花得着实不小。你

这小子滑溜得紧,你如不再干这采花的勾当,要捉到你可还

真不容易。’我见他纠缠不清,当下一个‘倒踩三叠云’,从

窗口中跳了出去。在下自以为轻功了得,太师父定然追赶不

上,不料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太师父直追了下来。我叫道:

‘大和尚,刚才你没杀我,我此刻也不杀你。你再追来,我可

要不客气了。’

“太师父哈哈笑道:‘你怎生不客气?’我拔刀转身,向他

砍了过去。但太师父的武功也真高强,他以一双肉掌和我拆

招,封得我的快刀无法递进招去,拆到四十招后,他一把抓

住了我的后颈,跟着又将我的单刀夺了下来,问我:‘服了没

有?’我说:‘服了,你杀了我罢!’他道:‘我杀了你有甚么

用?又救不活我的女儿了?’我吃了一惊,问道:‘小师太死

了吗?’他道:‘这时候还没死,可也就差不多了。我在恒山

见到她,她瘦得皮包骨头似的,见到我就哭,我慢慢问明白

了她的事,原来都是给你害的。’我说:‘你要杀便杀,田伯

光生平光明磊落,不打谎语。我本想对你的小姐无礼,可是

她给华山派的令狐冲救了,田某可没侵犯到你小姐,她仍是

一位冰清玉洁的姑娘。’太师父道:‘你奶奶的,冰清玉洁有

甚么用?我闺女生了相思病啦,倘若令狐冲不娶她,她便活

不了。但我一提到这件事,我闺女便骂我,说甚么出家人不

可动凡心,否则菩萨责怪,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他说了一

会,忽然揪住我头颈,骂我:‘臭小子,都是你搞出来的事。

那日若不是你对我女儿非礼,令狐冲便不会出手相救,我女

儿就不致瘦成这个样子。’我道:‘那倒不然。小师太美若天

仙,当日我就算不对她无礼,令狐冲也必定会另借因头,上

前去勾勾搭搭。’”

令狐冲皱眉道:“田兄,你这几句话可未免过份了。”

田伯光笑道:“对不起,这可得罪了。当时情势危急,我

若不是这么说,太师父决计不会放我。果然他一听之下,便

即转怒为喜,说道:‘臭小子,你自己想想,你一生做过多少

坏事?要不是你非礼我女儿,老子早就将你脑袋捏扁了。’”令

狐冲奇道:“你对她女儿无礼,他反而高兴?”田伯光道:“那

也不是高兴,他赞我有眼光。”令狐冲不禁莞尔。

田伯光道:“太师父左手将我提在半空,右手打了我十七

八个耳光,我给他打得晕了过去。他将我浸入小河之中,浸

醒了我,说道:‘我限你一个月之内,去请令狐冲到恒山来见

我女儿,就算一时不能娶她,让他们说说情话,也是好的,我

女儿的一条性命,就可保得下来。师父有难,你做徒弟的怎

可不救?’他点了我几处穴道,说是死穴,又逼我服了一剂毒

药,说道倘若一个月之内邀得你去见小师太,便给解药,否

则剧毒发作,无药可救。”

令狐冲这才恍然,当日田伯光到华山来邀自己下山,满

腹难言之隐,甚么都不肯明说,怎料到其间竟有这许多过节。

田伯光续道:“我到华山来邀你大驾,却给你打得一败涂

地,只道这番再也性命难保,不料太师父放心不下,亲自带

同小师太上华山找你,又给了我解药,我听你的劝,从此不

再做采花奸淫的勾当。不过田伯光天生好色,女人是少不了

的,反正身边金银有的是,要找荡妇淫娃、娼妓歌女,丝毫

不是难事。半个月前,太师父又找到了我,说你做了恒山派

掌门,却给人家背后讥笑,江湖上的名声不大好听,他老人

家爱屋及乌,爱女及婿……”

令狐冲皱眉道:“田兄,这等无聊的话,以后可再也不能

出口。”

田伯光道:“是,是。我只不过转述太师父的话而已。他

说他老人家要投入恒山派,叫我跟着一起来,第一步他要代

女收徒。我不肯答应,他老人家挥拳就打,我打是打不过,逃

又逃不了,只好拜师。”说到这里,愁眉苦脸,神色甚是难看。

令狐冲道:“就算拜师,也不一定须做和尚。少林派不也

有许多俗家弟子?”

田伯光摇头道:“太师父是另有道理的。他说:‘你这人

太也好色,入了恒山派,师伯师叔们都是美貌尼姑,那可大

大不妥。须得斩草除根,方为上策。’他出手将我点倒,拉下

我的裤子,提起刀来,就这么喀的一下,将我那话儿斩去了

半截。”

令狐冲一惊,“啊”的一声,摇了摇头,虽觉此事甚惨,

但想田伯光一生所害的良家妇女太多,那也是应得之报。

田伯光也摇了摇头,说道:“当时我便晕了过去。待得醒

转,太师父已给我敷上了金创药,包好伤口,命我养了几日

伤。跟着便逼我剃度,做了和尚,给我取个法名,叫做‘不

可不戒’。他说:‘我已斩了你那话儿,你已干不得采花坏事,

本来也不用做和尚。我叫你做和尚,取个“不可不戒”的法

名,以便众所周知,那是为了恒山派的名声。本来嘛,做和

尚的人,跟尼姑们混在一起,大大不妥,但打明招牌“不可

不戒”,就不要紧了。’”

令狐冲微笑道:“你太师父倒想得周到。”田伯光道:“太

师父要我向你说明此事,又要我请你别责怪我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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