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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

金庸

礼?”令狐冲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

得能再聆前辈雅奏。令狐冲但教不死,定当再到洛阳,拜访

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纪老迈,不知还有几年

可活,下次我来洛阳,未必再能见到。”言下想到人生如梦如

露,不由得声音便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劝。”

令狐冲道:“是,前辈教诲,令狐冲不敢或忘。”

但那婆婆始终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道:“江

湖风波险恶,多多保重。”

令狐冲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绿竹翁告别。只听

得左首小舍中琴声响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

次日岳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别,坐舟沿洛水北上。

王元霸祖孙五人直送到船上,盘缠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

自从那日王家骏、王家驹兄弟折断了令狐冲的手臂,令

狐冲和王家祖孙三代不再交言,此刻临别,他也是翻起了一

双白眼,对他五人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没一个“金

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对这个大弟子甚感头痛,知他素来生

性倔强,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礼告别,他当时师命难违,勉

强顺从,事后多半会去向王家寻仇捣蛋,反而多生事端,是

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称谢,于令狐冲的无礼神态,装作不

见。

令狐冲冷眼旁观,见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给岳

灵珊的礼物极多。一名名仆妇走上船来,呈上礼物,说道这

是老太太送给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说这是大奶奶送给姑娘路

上穿的,二奶奶送给姑娘船中戴的,简直便将岳灵珊当作了

亲戚一般。岳灵珊欢然道谢,说道:“啊哟,我哪里穿得了这

许多,吃得了这许多!”

正热闹间,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头,叫道:“令狐少

君!”令狐冲见是绿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礼。绿

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将这件薄礼送给令狐少君。”说着双手

奉上一个长长的包裹,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蓝色粗布。令狐

冲躬身接过,说道:“前辈厚赐,弟子拜领。”说着连连作揖。

王家骏、王家驹兄弟见他对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老头儿

如此恭敬,而对名满江湖的金刀无敌王家爷爷却连正眼也不

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气,若不是碍着岳不群夫妇和华

山派众师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令狐冲拉了出来,狠

狠打他一顿,方出胸中恶气。

眼见绿竹翁交了那包裹后,从船头踏上跳板,要回到岸

上,两兄弟使个眼色,分从左右向绿竹翁挤了过去。二人一

挺左肩,一挺右肩,只消轻轻一撞,这糟老头儿还不摔下洛

水之中?虽然岸边水浅淹不死他,却也大大削了令狐冲的面

子。令狐冲一见,忙叫:“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

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别说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

了,那也全无用处。他只一怔之间,眼见王氏兄弟已撞到了

绿竹翁身上。

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与寻

常武人大不相同。他两个孙儿年轻力壮,倘若将这个衰翁一

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来那可后患无穷。偏生他坐在船舱

之中,正和岳不群说话,来不及出手阻止。

但听得波的一声响,两兄弟的肩头已撞上了绿竹翁,蓦

地里两条人影飞起,扑通扑通两响,王氏兄弟分从左右摔入

洛水之中。那老翁便如是个鼓足了气的大皮囊一般,王氏兄

弟撞将上去,立即弹了出来。他自己却浑若无事,仍是颤巍

巍的一步步从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时一阵大乱,立时便有水手跳

下水去,救了二人上来。此时方当春寒,洛水中虽已解冻,河

水却仍极冷。王氏兄弟不识水性,早已喝了好几口河水,只

冻得牙齿打战,狼狈之极。王元霸正惊奇间,一看之下,更

加大吃一惊,只见两兄弟的四条胳臂,都是在肩关节和肘关

节处脱了臼,便如当日二人折断令狐冲的胳臂一模一样。两

人不停的破口大骂,四条手臂却软垂垂的悬在身边。

王仲强见二子吃亏,纵身跃上岸去,抢在绿竹翁面前,拦

住了他去路。

绿竹翁也是弓腰曲背,低着头慢慢走去。王仲强喝道:

“何方高人,到洛阳王家显身手来着?”绿竹翁便如不闻,继

续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强身前。

舟中众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见绿竹翁一步步的

上前,王仲强微张双臂,挡在路心。渐渐二人越来越近,相

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尺而自三尺,绿竹翁又踏前一步,王

仲强喝道:“去罢!”伸出双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

眼见他双手手指刚要碰到绿竹翁背脊,突然之间,他一

个高大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众人惊呼声中,他在半

空中翻了半个筋斗,稳稳落地。倘若二人分从远处急速奔至,

相撞时有一人如此飞了出去,倒也不奇,奇在王仲强站着不

动,而绿竹翁缓缓走近,却陡然间将他震飞,即连岳不群、王

元霸这等高手,也瞧不出这老翁使了甚么手法,竟这般将人

震得飞出数丈之外。王仲强落下时身形稳实,绝无半分狼狈

之态,不会武功之人还道他是自行跃起,显了一手轻功。众

家丁轿夫拍手喝彩,大赞王家二老爷武功了得。

王元霸初见绿竹翁不动声色的将两个孙儿震得四条手臂

脱臼,心下已十分惊讶,自忖这等本事自己虽然也有,但使

出之时定然十分威猛霸道,决不能如这老头儿那么举重若轻,

也决不能如此迅捷,待见他将儿子震飞,心下已非惊异,而

是大为骇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传,一手单刀

固然使得沉稳狠辣,而拳脚上功夫和内功修为,也已不弱于

自己壮年之时,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给对方震飞,那是生平

从所未见之事,眼见儿子吃了这亏,又欲奔上去动手,忙叫

道:“仲强,过来!”

王仲强转过身来,跃上船头,吐了口唾沫,幸幸骂道:

“这臭老儿,多半会使妖法!”王元霸低声问道:“身上觉得怎

样?没受伤么?”王仲强摇了摇头。王元霸心下盘算,凭着自

己本事,未必对付得了这个老人,若要岳不群出手相助,胜

了也不光彩,索性不提此事,含糊过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

情,没将儿子震倒震伤,已然给了自己面子。眼见绿竹翁缓

缓远去,心头实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寻思:“这老儿自是令

狐冲的朋友,只因孙儿折断了令狐冲两条胳臂,他便来震断

他二人的胳臂还帐。我在洛阳称雄一世,难道到得老来,反

要摔个大筋斗么?”

这时王伯奋已将两个侄儿关节脱臼处接上。两乘轿子将

两个湿淋淋的少年抬回府去。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说道:“岳先生,这人是甚么来历?

老朽老眼昏花,可认不出这位高人。”岳不群道:“冲儿,他

是谁?”令狐冲道:“他便是绿竹翁。”

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时“哦”的一声。那日他们虽曾同赴

小巷,却未见绿竹翁之面,而唯一识得绿竹翁的易师爷,在

府门口送别后没到码头来送行,是以谁都不识此人。

岳不群指着那蓝布包裹,问道:“他给了你些甚么?”令

狐冲道:“弟子不知。”打开包裹,露出一具短琴,琴身陈旧,

显是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燕语”:另有一本册子,封面

上写着“清心普善咒”五字。令狐冲胸口一热,“啊”的一声,

叫了出来。

岳不群凝视着他,问道:“怎么?”令狐冲道:“这位前辈

不但给了我一张瑶琴,还抄了琴谱给我。”翻开琴谱,但见每

一页都写满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书明曲调之外,还详细

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抚琴的种种关窍,纸张墨色,均是全

新,显是那婆婆刚写就的。令狐冲想到这位前辈对自己如此

眷顾,心下感动,眼中泪光莹然,差点便掉下泪来。

王元霸和岳不群见这册子上所书确然全是抚琴之法,其

中有些怪字,显然也与那本《笑傲江湖之曲》中的怪字相似,

虽然心下疑窦不解,却也无话可说。岳不群道:“这位绿竹翁

真人不露相,原来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冲儿,你可知他是

哪一家哪一派的?”他料想令狐冲纵然知道,也不会据实以答,

只是这人武功太高,若不问明底细,心下终究不安。果然令

狐冲说道:“弟子只是跟随这位前辈学琴,实不知他身负武

功。”

当下岳不群夫妇向王元霸和王伯奋、仲强兄弟拱手作别,

起篙解缆,大船北驶。

那船驶出十余丈,众弟子便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那绿

竹翁武功深不可测,有的却说这老儿未必有甚么本领,王氏

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强只是不愿跟这又老

又贫的老头子一般见识,这才跃起相避。

令狐冲坐在后梢,也不去听众师弟师妹谈论,自行翻阅

琴谱,按照书上所示,以指按捺琴弦,生怕惊吵了师父师娘,

只是虚指作势,不敢弹奏出声。

岳夫人眼见坐船顺风顺水,行驶甚速,想到绿竹翁的诡

异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头,观赏风景。看了一会,忽

听得丈夫的声音在耳畔说道:“你瞧那绿竹翁是甚么门道?”这

句话正是她要问丈夫的,他虽先行问起,岳夫人仍然问道:

“你瞧他是甚么门道?”岳不群道:“这老儿行动诡异,手不动,

足不抬,便将王家父子三人震得离身数丈,多半不是正派武

功。”岳夫人道:“不过他对冲儿似乎甚好,也不像真的要对

金刀王家生事。”

岳不群叹了口气,说道:“但愿此事就此了结,否则王老

爷子一生英名,只怕未必有好结果呢。”隔了半晌,又道:

“咱们虽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点的好。”

岳夫人道:“你说会有人上船来生事?”

岳不群摇了摇头,说道:“咱们一直给蒙在鼓里,到底那

晚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甚么路道,还是不明所以。咱们在明,

而敌人在暗,前途未必会很太平呢。”他自执掌华山一派以来,

从未遇到过甚么重大挫折,近月来却深觉前途多艰,但到底

敌人是谁,有甚么图谋,却半点摸不着底细,正因为愈是无

着力处,愈是心事重重。

他夫妇俩叮嘱弟子日夜严加提防,但坐船自巩县附近入

河,顺流东下,竟没半点意外。离洛阳越远,众人越放心,提

防之心也渐渐懈了。

十四 论杯

这一日将到开封,岳不群夫妇和众弟子谈起开封府的武

林人物。岳不群道:“开封府虽是大都,但武风不盛,像华老

镖头、海老拳师、豫中三英这些人,武功和声望都并没甚么

了不起。咱们在开封玩玩名胜古迹便是,不再拜客访友,免

得惊动了人家。”

岳夫人微笑道:“开封府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师哥怎

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说是……是谁?”岳夫人

笑道:“‘医一人,杀一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

多,蚀本生意决不做。’那是谁啊?”岳不群微笑道:“‘杀人

名医’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有名。不过他脾气太怪,咱们

便去拜访,他也未必肯见。”岳夫人道:“是啊,否则冲儿一

直内伤难愈,咱们又来到了开封,该当去求这位杀人名医瞧

瞧才是。”

岳灵珊奇道:“妈,甚么叫做‘杀人名医’?既会杀人,又

怎会是名医?”岳夫人微笑道:“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

一个怪……一位奇人,医道高明之极,当真是着手成春,据

说不论多么重的疾病伤势,只要他答应医治,便决没治不好

的。不过他有个古怪脾气。他说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爷和阎

罗王心中自然有数。如果他医好许多人的伤病,死的人少了,

难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对不起阎罗王。日后他自己死了

之后,就算阎罗王不加理会,判官小鬼定要和他为难,只怕

在阴间日子很不好过。”众弟子听着都笑了起来。

岳夫人续道:“因此他立下誓愿,只要救活了一个人,便

须杀一个人来抵数。又如他杀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个人来

补数。他在他医寓中挂着一幅大中堂,写明:“医一人,杀一

人。杀一人,医一人。医人杀人一样多,蚀本生意决不做。’

他说这么一来,老天爷不会怪他杀伤人命,阎罗王也不会怨

他抢了阴世地府的生意。”众弟子又都大笑。

岳灵珊道:“这位平一指大夫倒有趣得紧。怎么他又取了

这样一个奇怪名字?他只有一根手指么?”岳夫人道:“好像

不是一根手指的。师哥,你可知他为甚么取这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称‘一指’,意思说:

杀人医人,俱只一指。要杀人,点人一指便死了,要医人,也

只用一根手指搭脉。”岳夫人道:“啊,原来如此。那么他的

点穴功夫定然厉害得很了?”岳不群道:“那就不大清楚了,当

真和这位平大夫动过手的,只怕也没几个。武林中的好手都

知他医道高明之极,人生在世,谁也难保没三长两短,说不

定有一天会上门去求他,因此谁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

不得已,也不敢贸然请他治病。”岳灵珊道:“为甚么?”岳不

群道:“武林中人请他治病疗伤,他定要那人先行立下重誓,

病好伤愈之后,须得依他吩咐,去杀一个他所指定之人,这

叫做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杀的是个不相干之人,倒也罢了,

要是他指定去杀的,竟是求治者的至亲好友,甚或是父兄妻

儿,那岂不是为难之极?”众弟子均道:“这位平大夫,那可

邪门得紧了。”

岳灵珊道:“大师哥,这么说来,你的伤是不能去求他医

治的了。”

令狐冲一直倚在后梢舱门边,听师父师娘述说“杀人名

医”平一指的怪癖,听小师妹这么说,淡淡一笑,说道:“是

啊!只怕他治好我伤之后,叫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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