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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

金庸

了,

只好在石洞里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当下携了她手,走入

洞中。

石洞窄小,两人仅可容身,已无多大转动余地。两人相

对而坐,东拉西扯的谈到深夜,岳灵珊说话越来越含糊,终

于合眼睡去。

令狐冲怕她着凉,解下身上棉衣,盖在她身上。洞外雪

光映射进来,朦朦胧胧的看到她的小脸,令狐冲心中默念:

“小师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

支颐沉思,自忖从小没了父母,全蒙师父师母抚养长大,对

待自己犹如亲生爱子一般,自己是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入

门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辈师弟所能及,他日势必要承受师

父衣钵,执掌华山一派,而小师妹更待我如此,师门厚恩,实

所难报,只是自己天性跳荡不羁,时时惹得师父师母生气,有

负他二位的期望,此后须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则不但对不起

师父师母,连小师妹也对不起了。

他望着岳灵珊微微飞动的秀发,正自出神,忽听得她轻

轻叫了一声:“姓林的小子,你不听话!过来,我揍你!”令

狐冲一怔,见她双目兀自紧闭了,侧个身,又即呼吸匀净,知

道她刚才是说梦话,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师姊,神气得

了不得,这些日子中,林师弟定是给她呼来喝去,受饱了气。

她在梦中也不忘骂人。”

令狐冲守护在她身旁,直到天明,始终不曾入睡。岳灵

珊前一晚劳累得很了,睡到辰牌时分,这才醒来,见令狐冲

正微笑着注视自己,当下打了个呵欠,报以一笑,道:“你一

早便醒了。”令狐冲没说一晚没睡,笑道:“你做了个甚么梦?

林师弟挨了你打么?”

岳灵珊侧头想了片刻,笑道:“你听到我说梦话了,是不

是?林平之这小子倔得紧,便是不听我的话,嘻嘻,我白天

骂他,睡着了也骂他。”令狐冲笑道:“他怎么得罪你了?”岳

灵珊笑道:“我梦见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练剑,他推三阻四的不

肯去,我骗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将他推了下去。”令狐冲笑道:

“唉唷,那可使不得,这不是闹出人命来吗?”岳灵珊笑道:

“这是做梦,又不是真的,你担心甚么?还怕我真的杀了这小

子么?”令狐冲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白天里定然

真的想杀了林师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梦来。”

岳灵珊小嘴一扁,道:“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门剑

法练了三个月,还是没半点样子,偏生用功得紧,日练夜练,

教人瞧得生气,我要杀他,用得着想吗?提起剑来,一下子

就杀了。”说着右手横着一掠,作势使出一招华山剑法。令狐

冲笑道:“‘白云出岫’,姓林的人头落地!”岳灵珊格格娇笑,

说道:“我要是真的使这招‘白云出岫’,可真非教他人头落

地不可。”

令狐冲笑道:“你做师姊的,师弟剑法不行,你该点拨点

拨他才是,怎么动不动挥剑便杀?以后师父再收弟子,都是

你的师弟。师父收一百个弟子,给你几天之中杀了九十九个,

那怎么办?”岳灵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说道:“你说

得真对,我可只杀九十九个,非留下一个不可。要是都杀光

了,谁来叫我师姊啊?”令狐冲笑道:“你要是杀了九十九个

师弟,第一百个也逃之夭夭了,你还是做不成师姊。”岳灵珊

笑道:“那时我就逼你叫我师姊。”令狐冲笑道:“叫师姊不打

紧,不过你杀我不杀?”岳灵珊笑道:“听话就不杀,不听话

就杀。”令狐冲笑道:“小师姊,求你剑下留情。”

令狐冲见大雪已止,生怕师弟师妹们发觉不见了岳灵珊,

若有风言蜚语,那可大大对不起小师妹了,说笑了一阵,便

催她下崖。岳灵珊兀自恋恋不舍,道:“我要在这里多玩一会

儿,爹爹妈妈都不在家,闷也闷死了。”令狐冲道:“乖师妹,

这几日我又想出了几招冲灵剑法,等我下崖之后,陪你到瀑

布中去练剑。”说了好一会,才哄得她下崖。

当日黄昏,高根明送饭上来,说道岳灵珊受了风寒,发

烧不退,卧病在床,却挂记着大师哥,命他送饭之时,最要

紧别忘了带酒。令狐冲吃了一惊,极是担心,知她昨晚摔了

那一交,受了惊吓,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势。他虽然饿

了两天一晚,但拿起碗来,竟是喉咙哽住了,难以下咽。高

根明知道大师哥和小师妹两情爱悦,一听到她有病,便焦虑

万分,劝道:“大师哥却也不须太过担心,昨日天下大雪,小

师妹定是贪着玩雪,以致受了些凉。咱们都是修习内功之人,

一点小小风寒,碍得了甚么,服一两剂药,那便好了。”

岂知岳灵珊这场病却生了十几天,直到岳不群夫妇回山,

以内功替她驱除风寒,这才渐渐痊愈,到得她又再上崖,却

是二十余日之后了。

两人隔了这么久见面,均是悲喜交集。岳灵珊凝望他的

脸,惊道:“大师哥,你也生了病吗?怎地瘦得这般厉害?”令

狐冲摇摇头,道:“我没生病,我……我……”岳灵珊陡地醒

悟,突然哭了出来,道:“你……你是记挂着我,以致瘦成这

个样子。大师哥,我现下全好啦。”令狐冲握着她手,低声道:

“这些日来,我日日夜夜望着这条路,就只盼着这一刻的时光,

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

岳灵珊道:“我却时时见到你的。”令狐冲奇道:“你时时

见到我?”岳灵珊道:“是啊,我生病之时,一合眼,便见到

你了。那一日发烧发得最厉害,妈说我老说呓语,尽是跟你

说话。大师哥,妈知道了那天晚上我来陪你的事。”

令狐冲脸一红,心下有些惊惶,问道:“师娘有没生气?”

岳灵珊道:“妈没生气,不过……不过……”说到这里,突然

双颊飞红,不说下去了,令狐冲道:“不过怎样?”岳灵珊道:

“我不说。”令狐冲见她神态忸怩,心中一荡,忙镇定心神,道:

“小师妹,你大病刚好了点儿,不该这么早便上崖来。我知道

你身子渐渐安好了,五师弟、六师弟给我送饭的时候,每天

都说给我听的。”岳灵珊道:“那你为甚么还这样瘦?”令狐冲

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了。”

岳灵珊道:“你跟我说实话,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几

碗饭?六猴儿说你只喝酒,不吃饭,劝你也不听,大师哥,你

……为甚么不自己保重?”说到这里,眼眶儿又红了。

令狐冲道:“胡说,你莫只听他。不论说甚么事,六猴儿

都爱加上三分虚头,我哪里只喝酒不吃饭了?”说到这里,一

阵寒风吹来,岳灵珊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其实正当严寒,危

崖四面受风,并无树木遮掩,华山之巅本已十分寒冷,这崖

上更加冷得厉害。令狐冲忙道:“小师妹,你身子还没大好,

这时候千万不能再着凉了,快快下崖去罢,等哪一日出大太

阳,你又十分健壮了,再来瞧我。”岳灵珊道:“我不冷。这

几天不是刮风,便是下雪,要等大太阳,才不知等到几时呢。”

令狐冲急道:“你再生病,那怎么办?我……我……”

岳灵珊见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

病倒不可。在这危崖之上,没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只得道:“好,那么我去了。你千万保重,少喝些酒,每餐吃

三大碗饭。我去跟爹爹说,你身子不好,该得补一补才是,不

能老是吃素。”

令狐冲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荤。我见到你病好了,

心里欢喜,过不了三天,马上便会胖起来。好妹子,你下崖

去吧。”

岳灵珊目光中含情脉脉,双颊晕红,低声道:“你叫我甚

么?”令狐冲颇感不好意思,道:“我冲口而出,小师妹,你

别见怪。”岳灵珊道:“我怎会见怪?我喜欢你这样叫。”令狐

冲心口一热,只想张臂将她搂在怀里,但随即心想:“她这等

待我,我当敬她重她,岂可冒渎了她?”忙转过了头,柔声道:

“你下崖时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会,可别像平时那样,

一口气奔下崖去。”岳灵珊道:“是!”慢慢转过身子,走到崖

边。

令狐冲听到她脚步声渐远,回过头来,见岳灵珊站在崖

下数丈之处,怔怔的瞧着她。两人这般四目交投,凝视良久。

令狐冲道:“你慢慢走,这该去了。”岳灵珊道:“是!”这才

真的转身下崖。

这一天中,令狐冲感到了生平从未经历过的欢喜,坐在

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突然间纵声长啸,山谷鸣响,这

啸声中似乎在叫喊:“我好欢喜,我好欢喜!”

第二日天又下雪,岳灵珊果然没再来。令狐冲从陆大有

口中得知她复原甚快,一天比一天壮健,不胜之喜。

过了二十余日,岳灵珊提了一篮粽子上崖,向令狐冲脸

上凝视了一会,微笑道:“你没骗我,果真胖得多了。”令狐

冲见她脸颊上隐隐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大好啦,见到你

这样,我真开心。”

岳灵珊道:“我天天吵着要来给你送饭,可是妈说甚么也

不许,又说天气冷,又说湿气重,倒好似一上思过崖来,便

会送了性命一般。我说大师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见他

生病。妈说大师哥内功高强,我怎能和他相比。妈背后赞你

呢,你高兴不高兴?”令狐冲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常想念

师父、师娘,只盼能早点见到他两位一面。”

岳灵珊道:“昨儿我帮妈裹了一日粽子,心里想,我要拿

几只粽子来给你吃就好啦。哪知道今日妈没等我开口,便说:

‘这篮粽子,你拿去给冲儿吃。’当真意想不到。”

令狐冲喉头一酸,心想:“师娘待我真好。”岳灵珊道:

“粽子刚煮好,还是热的,我剥两只给你吃。”提着粽子走进

石洞,解开粽绳,剥开了粽箬。

令狐冲闻到一阵清香,见岳灵珊将剥开了的粽子递过来,

便接过咬了一口。粽子虽是素馅,但草菇、香菌、腐衣、莲

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滋味鲜美。岳灵珊道:“这草菇,小

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采来的……”令狐冲问:“小林子?”岳

灵珊笑了笑,道:“啊,是林师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

前天他来跟我说,东边山坡的松树下有草菇,陪我一起去采

了半天,却只采了小半篮儿。虽然不多,滋味却好,是不是?”

令狐冲道:“当真鲜得紧,我险些连舌头也吞了下去。小师妹,

你不再骂林师弟了吗?”

岳灵珊道:“为甚么不骂?他不听话便骂。只是近来他乖

了些,我便少骂他几句。他练剑用功,有进步时,我也夸奖

他几句:‘喏,喏,小林子,这一招使得还不错,比昨天好得

多了,就是还不够快,再练,再练。’嘻嘻!”

令狐冲道:“你在教他练剑么?”岳灵珊道:“嗯!他说的

福建话,师兄师姊们都听不大懂,我去过福州,懂得他话,爹

爹就叫我闲时指点他。大师哥,我不能上崖来瞧你,闷得紧,

反正没事,便教他几招。小林子倒也不笨,学得很快。”令狐

冲笑道:“原来师姊兼做了师父,他自然不敢不听你的话了。”

岳灵珊道:“当真听话,却也不见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

鸡,他便不肯,说那两招‘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还没

学好,要加紧练习。”

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他上华山来还只几个月,便练到

‘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了?小师妹,本派剑法须得按部

就班,可不能躁进。”

岳灵珊道:“你别担心,我才不会乱教他呢。小林子要强

好胜得很,日也练,夜也练,要跟他闲谈一会,他总是说不

了三句,便问到剑法上来。旁人要练三个月的剑法,他只半

个月便学会了。我拉他陪我玩儿,他总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

我。”

令狐冲默然不语,突然之间,心中涌现了一股说不出的

烦扰,一只粽子只吃了两口,手中拿着半截粽子,只感一片

茫然。

岳灵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师哥,你把舌头吞下

肚去了吗?怎地不说话了?”令狐冲一怔,将半截粽子送到口

中,本来十分清香鲜美的粽子,粘在嘴里,竟然无法下咽。岳

灵珊指住了他,格格娇笑,道:“吃得这般性急,粘住了牙齿。”

令狐冲脸现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

小师妹爱玩,我又不能下崖,她便拉林师弟作伴,那也寻常

得很,我竟这等小气,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时心平气和,

笑道:“这只粽子定是你裹的,可裹得真粘,可将我的牙齿和

舌头都粘在一起啦。”岳灵珊哈哈大笑,隔了一会,说道:

“可怜的大师哥,在这崖上坐牢,馋成了这副样子。”

这次她过了十余日才又上崖,酒饭之外又有一只小小竹

篮,盛着半篮松子、栗子。

令狐冲早盼得头颈也长了,这十几日中,向送饭来的陆

大有问起小师妹,陆大有神色总是有些古怪,说话不大自然。

令狐冲心下起疑,却又问不出半点端倪,问得急了,陆大有

便道:“小师妹身子很好,每日里练剑用功得很,想是师父不

许她上崖来,免得打扰了大师哥的功课。”他日等夜想,陡然

见岳灵珊,如何不喜?只见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显得

娇艳婀娜,心中不禁涌起一个念头:“她身子早已大好了,怎

地隔了这许多日子才上崖来?难道是师父、师娘不许?”

岳灵珊见到令狐冲眼光中困感的眼神,脸上突然一红,

道:“大师哥,这么多天没来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冲道:

“我怎会怪你?定是师父、师娘不许你上崖来,是不是?”岳

灵珊道:“是啊,妈教了我一套新剑法,说这路剑法变化繁复,

我倘若上崖来跟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冲道:“甚么剑法?”

岳灵珊道:“你倒猜猜?”令狐冲道:“‘养吾剑’?”岳灵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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