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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

金庸

岳不群道:“你答应便答应,怎地要伸一伸舌头,岂不是

其意不诚?”令狐冲应道:“是!”他自幼由岳不群抚养长大,

情若父子,虽对师父敬畏,却也并不如何拘谨,笑问:“师父

你怎知我伸了伸舌头?”岳不群哼了一声,说道:“你耳下肌

肉牵动,不是伸舌头是甚么?你无法无天,这一次可吃了大

亏啦!伤势可好了些吗?”令狐冲道:“是,好得多了。”又道: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

岳不群哼了一声,道:“你早已乖成精了,还不够乖?”从

怀中取出一个火箭炮来,走到天井之中,晃火折点燃了药引,

向上掷出。

火箭炮冲天飞上,砰的一声响,爆上半天,幻成一把银

白色的长剑,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这才缓缓落下,下降

十余丈后,化为满天流星。这是华山掌门召集门人的信号火

箭。

过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听得远处有脚步声响,向着土地

庙奔来,不久高根明在庙外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在这里么?”

岳不群道:“我在庙里。”高根明奔进庙来,躬身叫道:“师父!”

见到令狐冲在旁,喜道:“大师哥,你身子安好,听到你受了

重伤,大伙儿可真担心得紧。”令狐冲微笑道:“总算命大,这

一次没死。”

说话之间,隐隐又听到了远处脚步之声,这次来的是劳

德诺和陆大有。陆大有一见令狐冲,也不及先叫师父,冲上

去就一把抱住,大叫大嚷,喜悦无限。跟着三弟子梁发和四

弟子施戴子先后进庙。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七弟子陶钧、八

弟子英白罗、岳不群之女岳灵珊、以及方入门的林平之一同

到来。

林平之见到父母的尸身,扑上前去,伏在尸身上放声大

哭。众同门无不惨然。

岳灵珊见到令狐冲无恙,本是惊喜不胜,但见林平之如

此伤痛,却也不便即向令狐冲说甚么喜欢的话,走近身去,在

他右手上轻轻一握,低声道:“你……你没事么?”令狐冲道:

“没事!”

这几日来,岳灵珊为大师哥担足了心事,此刻乍然相逢,

数日来积蓄的激动再也难以抑制,突然拉住他衣袖,哇的一

声哭了出来。

令狐冲轻轻拍她肩头,低声道:“小师妹,怎么啦?有谁

欺侮你了,我去给你出气!”岳灵珊不答,只是哭泣,哭了一

会,心中舒畅,拉起令狐冲的衣袖来擦了擦眼泪,道:“你没

死,你没死!”令狐冲摇头道:“我没死!”岳灵珊道:“听说

你又给青城派那余沧海打了一掌,这人的摧心掌杀人不见血,

我亲眼见他杀过不少人,只吓得我……吓得我……”想起这

几日中柔肠百结,心神煎熬之苦,忍不住眼泪簌簌的流下。

令狐冲微笑道:“幸亏他那一掌没打中我。刚才师父打得

余沧海没命价飞奔,那才教好看呢,就可惜你没瞧见。”

岳不群道:“这件事大家可别跟外人提起。”令狐冲等众

弟子齐声答应。

岳灵珊泪眼模糊的瞧着令狐冲,只见他容颜憔悴,更无

半点血色,心下甚为怜惜,说道:“大师哥,你这次……你这

次受伤可真不轻,回山后可须得好好将养才是。”

岳不群见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尸身上哀哀痛哭,说道:

“平儿,别哭了,料理你父母的后事要紧。”林平之站起身来,

应道:“是!”眼见母亲头脸满是鲜血,忍不住眼泪又簌簌而

下,哽咽道:“爹爹、妈妈去世,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我,也

不知……也不知他们有甚么话要对我说。”

令狐冲道:“林师弟,令尊令堂去世之时,我是在这里。

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于你,那是应有之义,倒也不须多嘱。

令尊另外有两句话,要我向你转告。”

林平之躬身道:“大师哥,大师哥……我爹爹、妈妈去世

之时,有你相伴,不致身旁连一个人也没有,小弟……小弟

实在感激不尽。”

令狐冲道:“令尊令堂为青城派的恶徒狂加酷刑,逼问辟

邪剑谱的所在,两位老人家绝不稍屈,以致被震断了心脉。后

来那木高峰又逼迫他二位老人家,木高峰本是无行小人,那

也罢了。余沧海枉为一派宗师,这等行为卑污,实为天下英

雄所不齿。”

林平之咬牙切齿的道:“此仇不报,林平之禽兽不如!”挺

拳重重击在柱子之上。他武功平庸,但因心中愤激,这一拳

打得甚是有力,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岳灵珊道:“林师弟,此事可说由我身上起祸,你将来报

仇,做师姊的决不会袖手。”林平之躬身道:“多谢师姊。”

岳不群叹了口气,说道:“我华山派向来的宗旨是‘人不

犯我,我不犯人’,除了跟魔教是死对头之外,与武林中各门

各派均无嫌隙。但自今而后,青城派……青城派……唉,既

是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那是谈何容易?”

劳德诺道:“小师妹,林师弟,这桩祸事,倒不是由于林

师弟打抱不平而杀了余沧海的孽子,完全因余沧海觊觎林师

弟的家传辟邪剑谱而起。当年青城派掌门长青子败在林师弟

曾祖远图公的辟邪剑法之下,那时就已种下祸胎了。”

岳不群道:“不错,武林中争强好胜,向来难免,一听到

有甚么武林秘笈,也不理会是真是假,便都不择手段的去巧

取豪夺。其实,以余观主、塞北明驼那样身分的高手,原不

必更去贪图你林家的剑谱。”林平之道:“师父,弟子家里实

在没甚么辟邪剑谱。这七十二路辟邪剑法,我爹爹手传口授,

要弟子用心记忆,倘若真有甚么剑谱,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

吐露,却决无向弟子守秘之理。”岳不群点头道:“我原不信

另有甚么辟邪剑谱,否则的话,余沧海就不是你爹爹的对手,

这件事再明白也没有的了。”

令狐冲道:“林师弟,令尊的遗言说道:福州向阳巷

……”

岳不群摆手道:“这是平儿令尊的遗言,你单独告知平儿

便了,旁人不必知晓。”令狐冲应道:“是。”岳不群道:“德

诺、根明,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买两具棺木来。”

收殓林震南夫妇后,雇了人伕将棺木抬到水边,一行人

乘了一艘大船,向北进发。

到得豫西,改行陆道。令狐冲躺在大车之中养伤,伤势

日渐痊愈。

不一日到了华山玉女峰下。林震南夫妇的棺木暂厝在峰

侧的小庙之中,再行择日安葬。高明根和陆大有先行上峰报

讯,华山派其余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来,拜见师父。林平

之见这些弟子年纪大的已过三旬,年幼的不过十五六岁,其

中有六名女弟子,一见到岳灵珊,便都咭咭咯咯的说个不休。

劳德诺替林平之一一引见。华山派规矩以入门先后为序,因

此就算是年纪最幼的舒奇,林平之也得称他一声师兄。只有

岳灵珊是例外,她是岳不群的女儿,无法列入门徒之序,只

好按年纪称呼,比她大的叫她师妹。她本来比林平之小着好

几岁,但一定争着要做师姊,岳不群既不阻止,林平之便以

“师姊”相称。

上得峰来,林平之跟在众师兄之后,但见山势险峻,树

木清幽,鸟鸣嘤嘤,流水淙淙,四五座粉墙大屋依着山坡或

高或低的构筑。

一个中年美妇缓步走近,岳灵珊飞奔着过去,扑入她的

怀中,叫道:“妈,我又多了个师弟。”一面笑,一面伸手指

着林平之。

林平之早听师兄们说过,师娘岳夫人宁中则和师父本是

同门师兄妹,剑术之精,不在师父之下,忙上前叩头,说道:

“弟子林平之叩见师娘。”

岳夫人笑吟吟的道:“很好!起来,起来。”向岳不群笑

道:“你下山一次,若不搜罗几件宝贝回来,一定不过瘾。这

一次衡山大会,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个弟子,怎么只收一

个?”岳不群笑道:“你常说兵贵精不贵多,你瞧这一个怎么

样?”岳夫人笑道:“就是生得太俊了,不像是练武的胚子。不

如跟着你念四书五经,将来去考秀才、中状元罢。”林平之脸

上一红,心想:“师娘见我生得文弱,便有轻视之意。我非努

力用功不可,决不能赶不上众位师兄,教人瞧不起。”岳不群

笑道:“那也好啊。华山派中要是出一个状元郎,那倒是千古

佳话。”

岳夫人向令狐冲瞪了一眼,说道:“又跟人打架受伤了,

是不是?怎地脸色这样难看?伤得重不重?”令狐冲微笑道:

“已经好得多了,这一次倘若不是命大,险些儿便见不着师

娘。”岳夫人又瞪了他一眼,道:“好教你得知天外有天,人

上有人,输得服气么?”令狐冲道:“田伯光那厮的快刀,冲

儿抵挡不了,正要请师娘指点。”

岳夫人听说令狐冲是伤于田伯光之手,登时脸有喜色,点

头道:“原来是跟田伯光这恶贼打架,那好得很啊,我还道你

又去惹是生非的闯祸呢。他的快刀怎么样?咱们好好琢磨一

下,下次再跟他打过。”一路上途中,令狐冲曾数次向师父请

问破解田伯光快刀的法门,岳不群始终不说,要他回华山向

师娘讨教,果然岳夫人一听之下,便即兴高采烈。

一行人走进岳不群所居的“有所不为轩”中,互道别来

的种种遭遇。六个女弟子听岳灵珊述说在福州与衡山所见,大

感艳羡。陆大有则向众师弟大吹大师哥如何力斗田伯光,如

何手刃罗人杰,加油添酱,倒似田伯光被大师哥打败、而不

是大师哥给他打得一败涂地一般。众人吃过点心,喝了茶,岳

夫人便要令狐冲比划田伯光的刀法,又问他如何拆解。

令狐冲笑道:“田伯光这厮的刀法当真了得,当时弟子只

瞧得眼花缭乱,拚命抵挡也不成,哪里还说得上拆解?”

岳夫人道:“你这小子既然抵挡不了,那必定是耍无赖、

使诡计,混蒙了过去。”令狐冲自幼是她抚养长大,他的性格

本领,岂有不知?

令狐冲脸上一红,微笑道:“那时在山洞外相斗,恒山派

那位师妹已经走了,弟子心无牵挂,便跟田伯光这厮全力相

拚。哪知斗不多久,他便使出快刀刀法来。弟子只挡了两招,

心中便暗暗叫苦:‘此番性命休矣!’当即哈哈大笑。田伯光

收刀不发,问道:‘有甚么好笑!你挡得了我这“飞沙走石”

十三式刀法么?’弟子笑道:‘原来大名鼎鼎的田伯光,竟然

是我华山派的弃徒,料想不到,当真料想不到!是了,定然

你操守恶劣,给本派逐出了门墙。’田伯光道:‘甚么华山派

弃徒,胡说八道。田某武功另成一家,跟你华山派有个屁相

干?’弟子笑道:‘你这路刀法,共有一十三式,是不是?甚

么“飞沙走石”,自己胡乱安上个好听名称。我便曾经见师父

和师娘拆解过。那是我师娘在绣花时触机想出来的,我华山

有座玉女峰,你听见过没有?’田伯光道:‘华山有玉女峰,谁

不知道,那又怎样?’我说:‘我师娘创的剑法,叫做“玉女

金针十三剑”,其中一招“穿针引线”,一招“天衣无缝”,一

招“夜绣鸳鸯”。’弟子一面说,一面屈指计数,继续说道:

‘是了,你刚才那两招刀法,是从我师娘所创的第八招“织女

穿梭”中化出来的。你这样雄赳赳的一个大汉,却学我师娘

娇怯怯的模样,好似那如花如玉的天上织女,坐在布机旁织

布,玉手纤纤,将梭子从这边掷过去,又从那边掷过来,千

娇百媚,岂不令人好笑……’”他一番话没说完,岳灵珊和一

众女弟子都已格格格的笑了起来。

岳不群莞尔而笑,斥道:“胡闹,胡闹!”岳夫人“呸”了

一声,道:“你要乱嚼舌根,甚么不好说,却把你师娘给拉扯

上了?当真该打。”

令狐冲笑道:“师娘你不知道,那田伯光甚是自负,听得

弟子将他比作女子,又把他这套神奇的刀法说成是师娘所创,

他非辩个明白不可,决不会当时便将弟子杀了。果然他将那

套刀法慢慢的一招招使了出来,使一招,问一句:‘这是你师

娘创的么?’弟子故作神秘,沉吟不语,心中暗记他的刀法,

待他一十三式使完,才道:‘你这套刀法,和我师娘所创的虽

然小异,大致相同。你如何从华山派偷师学得,可真奇怪得

很了。’田伯光怒道:‘你挡不了我这套刀法,便花言巧语,拖

延时刻,想瞧明白我这套刀法的招式,我岂有不知?令狐冲,

你说贵派也有这套刀法,便请施展出来,好令田某开开眼界。’

“弟子说道:‘敝派使剑不使刀,再说,我师娘这套“玉

女金针剑”只传女弟子,不传男弟子。咱们堂堂男子汉大丈

夫,却来使这等姐儿腔的剑法,岂不令武林中的朋友耻笑?’

田伯光更加恼怒,说道:‘耻笑也罢,不耻笑也罢,今日定要

你承认,华山派其实并无这样一套武功。令狐兄,田某佩服

你是个好汉,你不该如此信口开河,戏侮于我。’”

岳灵珊插口道:“这等无耻恶贼,谁希罕他来佩服了?戏

弄他一番,原是活该。”令狐冲道:“但瞧他当时情景,我若

不将这套杜撰的‘玉女金针剑’试演一番,立时便有性命之

忧,只得依着他的刀法,胡乱加上些扭扭捏捏的花招,演了

出来。”岳灵珊笑道:“你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可使得像不

像?”令狐冲笑道:“平时瞧你使剑使得多了,又怎有不像之

理?”岳灵珊道:“啊,你笑人家使剑扭扭捏捏,我三天不睬

你。”

岳夫人一直沉吟不语,这时才道:“珊儿,你将佩剑给大

师哥。”岳灵珊拔出长剑,倒转了剑把,交给令狐冲,笑道:

“妈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剑的那副鬼模样。”岳夫人道:“冲儿,

别理珊儿胡闹,当时你是怎生使来?”

令狐冲知道师娘要看的是田伯光的刀法,当下接过长剑,

向师父、师娘躬身行礼,道:“师父、师娘,弟子试演田伯光

的刀招。”岳不群点了点头。

陆大有向林平之道:“林师弟,咱们门中规矩,小辈在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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