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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剑

金庸

爷爷求你的,可不是

我求你啊!”

袁承志道:“好。”上前正要俯身解治,黄真忽然在铁算

盘上一拨,说道:“袁师弟,你实在一点也不懂生意经。奇货

可居,怎不起价?你开出盘去。不怕价钱怎么俏,人家总是

要吃的。”

袁承志知道大师兄对石梁派很有恶感,这时要乘机报复。

他想师父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青青又已出言相求,金

子既已取回,虽不愿再留难温氏五老,但大师兄在此,自然

一切由他主持,便道:“请大师哥吩咐。”

黄真道:“温家在这里残害乡民,仗势横行,衢州四乡怨

声载道,我这两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我说师弟哪,你给人

治病,那是要落本钱的,总得收点儿诊费才不蚀本,这笔钱

咱们自己倒也不用要了,若是去救济给他温家害苦了的庄稼

人,这桩生意做得过吧?”

袁承志想起初来石梁之时,见到许多乡民在温家大屋前

诉怨说理,给温正打得落花流水,又想起石梁镇上无一人不

对温家大屋恨之入骨,侠义之心顿起,道:“不错,这里的庄

稼汉真是给他们害苦啦。大师哥你说怎么办?”

黄真在算盘上滴滴笃笃的拨上拨下,摇头晃脑的念着珠

算口诀,甚么“六上一去五进一”、“三一三十一,二一添作

五”说个不停,也不知算甚么帐。

崔希敏和小慧见惯黄真如此装模作样。袁承志对大师兄

很是恭敬,见他算帐算得希奇古怪,却不敢嬉笑。石梁派众

人满腔气愤,哪里还笑得出?只有青青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黄真摇头晃脑的道:“袁师弟,你的诊费都给你算出来啦!

救一条命是四百石白米。”袁承志道:“四百石?”黄真道:

“不错,四百石上等白米,不许搀一粒沙子秕谷,斤两升斗,

可不能有一点儿捣鬼。”也不问温方达是否答允,已说起白米

的细节来。

袁承志道:“这里四位老爷子,那么一共是一千六百石

了?”黄真大拇指一竖,赞道:“师弟,你的心算真行,不用

算盘,就算出一个人四百石,四个人就是一千六百石。”崔希

敏想:“那有甚么希奇?我不用算盘也算得出。”

黄真对温方达道:“明儿一早,你备齐一千六百石白米,

分给四乡贫民,每人一斗。你发满了一千六百石,我师弟就

给你救治这四位令弟。”

温方达忍气道:“一时三刻之间,我哪里来这许多白米?

我家里搬空了米仓,只怕也不过七八十石罢了。”黄真道:

“诊金定价划一,折扣是不能打的。不过看在老朋友份上,分

期发米,倒也不妨通融。你发满四百石,就给你救一个人。等

你发满八百石,再给你救第二个。要是你手头不便,那么隔

这么十天半月、一年半载之后再发米,我师弟随请随到,就

算是在辽东、云南,也会赶来救人,决不会有一点儿拖延推

搪。”

温方达心想:“四个兄弟给点中了穴道,最多过得十二个

时辰,穴道自解,只不过损耗些内力而已,不必受他如此敲

诈勒索。”黄真已猜中了他心思,说道:“其实呢,你我都是

行家,知道过得几个时辰,穴道自解,这一千六百石白米,大

可省之。只不过我们华山派的点穴功夫有点儿霸道,若不以

本门功夫解救,给点了穴道之人日后未免手脚不大灵便,至

于头昏眼花,大便不通,小便闭塞,也是在所难免,内力大

损,更是不在话下。好在四位年纪还轻,再练他五六十年,也

就恢复原状了。”

温方达知道此言非虚,咬了咬牙,说道:“好吧,明天我

发米就是。”黄真笑道:“大老板做生意真是爽快不过,一点

也不讨价还价。下次再有生意,要请你时时光顾。”温方达受

他奚落了半天,一言不发,拂抽入内。

袁承志向温仪和青青施了一礼,说道:“明天见。”他知

石梁派现下有求于己,决不敢对她们母女为难。师兄弟等四

人提了黄金,兴高采烈的回到借宿的农民家里。

这时天才微明。小慧下厨弄了些面条,四人吃了,谈起

这场大胜,无不眉飞色舞。

黄真举起面碗,说道:“袁师弟,当时我听师父说收了一

位年纪很轻的徒弟,曾对你二师哥归辛树夫妇讲笑,说咱们

自己的弟子有些年纪都已三十开外了,师父忽然给他们添上

了一位小师叔,只怕大伙儿有点尴尬吧。哪知师弟你功夫竟

这么俊,别说我大师哥跟你差得远,你二师哥外号神拳无敌,

大江南北少有敌手,但我瞧来,只怕也未必胜得过你。咱们

华山派将来发扬光大,都应在师弟你身上了。这里无酒,我

敬你一碗面汤。”说罢举起碗来,将面汤一饮而尽。

袁承志忙站起身来,端汤喝了一口,说道:“小弟今日侥

幸取胜,大师哥的称赞实在愧不敢当。”

黄真笑道:“就凭你这份谦逊谨慎,武林中就极为难得,

快坐下吃面。”他吃了几筷,转头对崔希敏道:“你只要学到

袁师叔功夫的一成,就够你受用一世了。”

崔希敏在温家眼见袁承志大展神威,举手之间破了那厉

害异常的五行阵,心里佩服之极,听师父这么说,突然跪倒,

向袁承志磕了几个头,说道:“求小师叔教我点本事。”袁承

志忙跪下还礼,连说:“不敢当,我大师哥的功夫,比我精纯

十倍。”

黄真笑道:“我功夫不及你,可是要教这家伙,却也绰绰

有余,只是我实在没有耐心。师弟若肯成全这小子,做师哥

的感激不尽。”

原来黄真因却不过崔秋山的情面,收了崔希敏为徒。但

这弟子资质鲁钝,闻十而不能知一,与黄真机变灵动的性格

极不相投。黄真纵是在授艺之时,也是不断的插科打诨,胡

说八道。弟子越蠢,他讥刺越多。崔希敏怎能分辨师父的言

语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黄真明明说的是讽刺反话,他

还道是称赞自己。如此学艺,自然难有成就。后来袁承志感

念他叔叔崔秋山舍命相救之德,又见他是小慧的爱侣,果然

详加指点。崔希敏虽因天资所限,不能领会到多少,但比之

过去,却已大有进益了。

次日一早,黄真和袁承志刚起身,外边有人叫门,进来

一名壮汉,拿了温方达的名帖,邀请四人前去。黄真笑道:

“你们消息也真灵通,我们落脚的地方居然打听得清清楚楚。”

四人来到温家,只见乡民云集,一担担白米从城里挑来,

原来温方达连夜命人到衢州城里采购,衢州城是浙东大城,甚

是富饶,但骤然要采购一千六百石米,却也不大容易,米价

陡起,使温家又多花了几百两银子。温方达当下请黄真过目

点数,然后一斗斗的发给贫民。四乡贫民纷纷议论,都说温

家怎么忽然转了性。

黄真见温方达认真发米,虽知出于无奈,但也不再加以

讥诮,说道:“温老爷子,你发米济贫,乃是为子孙积德。有

个新编的好歌,在下唱给你听听。”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

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

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

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班?

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

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长臻。

助贫救生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他嗓子虽然不佳,但歌词感人,闻者尽皆动容。

袁承志道:“师哥,你这首歌儿作得很好啊。”黄真道:

“我哪有这么大的才学?这是闯王手下大将李岩李公子作的歌

儿。”袁承志点头道:“原来又是李公子的大作。他念念不忘

黎民疾苦,那才是真英雄、大豪杰。”

袁承志也不待一千六百石白米发完,便给温氏四老解开

穴道,推宫过血。四老委顿了半夜,均已有气无力,脸色气

得铁青。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说道:“多多得罪,晚辈万

分抱歉。”

黄真笑道:“你们送了一千六百石米,不免有点肉痛,但

石梁温家的名声却好了不少。这桩生意你们其实是大有赚头,

不可不知。”五老一言不发,掉头入内。

黄真见发米已毕,贫民散去,说道:“咱们走吧!”

袁承志心想须得与青青告别,又想她母女和温家已经破

脸,只怕此处已不能居,正待和师哥商议,忽见青青抱着母

亲,哭叫:“承志大哥!”快步奔了出来。

袁承志一惊,忙问:“怎么?”猛听得飕飕风声,知道不

妙,忙急跃而前,伸手一抄,抓住了四柄射向青青背心的飞

刀。只见人影闪动,温方施避入了门后,跟着砰的一声,大

门合上,将六人关在门外。

青青哭道:“四爷爷下毒手杀……杀了我妈。”转过手中

母亲的身子,只见温仪背心上插了一柄飞刀,直没至柄。

袁承志惊怒交集,伸手要去拔刀。黄真把他手一挡,道:

“拔不得,一拔立时就死!”眼见温仪伤重难救,便点了她两

处穴道,使她稍减痛楚。

温仪脸露微笑,低声道:“青儿,别难受。我……我去……

去见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边,没人……没人再欺侮我。”青

青哭着连连点头。

温仪对袁承志道:“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瞒我。”袁承志

道:“伯母要知道甚么事?晚辈决不隐瞒。”温仪道:“他有没

有遗书?有没提到我?”袁承志道:“夏前辈留下了些武功图

谱。昨天我破五行阵,就是用他遗法,总算替他报了大仇,出

了怨气。”温仪道:“他没留下给我的信么?”袁承志不答,只

缓缓摇了摇头。

温仪好生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莲子羹才没力气,这碗

……这碗莲子羹是我给他喝的。可是我真的……真的一点也

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前辈在天之灵,一定明白,

决不会怪伯母的。”温仪道:“他定是伤心死的,怪我暗中害

他,现今就算明白,可是也已迟了。”青青泣道:“妈,爹爹

早知道的。你也喝了莲子羹,要陪爹爹一起死。他当时就明

白了。”温仪道:“他……他当真明白吗?为甚么一直不来接

我?连……连遗书也不给我一封?”

袁承志见她临死尚为这事耿耿于怀,一时之间,想不出

甚么话来安慰,但见她目光散乱,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忽然

心念一动,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张“重宝之图”,其中提

到过温仪的名字,忙从怀里取出来,道:“伯母,你请看!”

温仪双目本已合拢,这时又慢慢睁开,一见图上字迹,突

然精神大振,叫道:“这是他的字,我认得的。”低声念着那

几行字道:“得定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

仪,……寻访温仪,那就是我呀……酬以黄金十万两。”又见

到那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

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她满脸笑容,伸手

拉住袁承志的衣袖,道:“他没怪我,他心里仍然记着我,想

着我……而今我是要去了,要去见他了……”说着慢慢闭上

了眼。

袁承志见此情景,不禁垂泪。温仪忽然又睁开眼来,说

道:“袁相公,我求你两件事,你一定得答应。”袁承志道:

“伯母请说,只要做得到的,无不应命。”温仪道:“第一件,

你把我葬在他身边。第二件……第二件……”袁承志道:“第

二件是甚么?伯母请说。”温仪道:“我……我世上亲人,只

有……只有这个女儿,你……你们……你们……”手指着青

青,忽然一口气接不上,双眼一闭,垂头不动,已停了呼吸。

青青伏在母亲身上大哭,袁承志轻拍她肩头。黄真、安

小慧、和崔希敏三人眼见袁承志对她极是关切,又见她母亲

惨遭杀害,均感恻然,只是于此中内情一无所悉,不知说甚

么话来安慰才好。

青青忽地放下母亲尸身,拔剑而起,奔到大门之前,举

剑乱剁大门,哭叫:“你们害死我爹爹,又害死我妈妈,我……

我要杀光了你温家全家。”纵身跃起,跳上了墙头。

袁承志也跃上墙头,轻轻握住她左臂,低声道:“青弟,

他们果然狠毒。不过,终究是你的外公。”

青青一阵气苦,身子一晃,摔了下来。袁承志忙伸臂挽

住她腰,却见她已昏晕过去,大惊之下,连叫:“青弟,青弟!”

黄真道:“不要紧,只是伤心过度。”取出一块艾绒,用

火折点着了,在青青鼻下熏得片刻,她打了一个喷嚏,悠悠

醒来,呆呆瞧着母亲尸身,一言不发。

袁承志问道:“青弟,你怎么了?”她只是不答。袁承志

垂泪道:“你跟我们去吧,这里不能住了。”青青呆呆的点了

点头。袁承志抱起温仪尸身,五人一齐离了温家大屋。

袁承志走出数十步,回头一望,但见屋前广场上满地白

米,都是适才发米时掉下来的,数十头麻雀跳跃啄食。此时

红日当空,浓荫匝地,温家大屋却紧闭了大门,静悄悄地没

半点声息,屋内便如空无一人。

黄真对崔希敏道:“这五十两银子,拿去给咱们借宿的农

家,叫他们连夜搬家。”崔希敏接了,瞪着眼问师父道:“干

么要连夜搬家呀?”黄真道:“石梁派的人对咱们无可奈何,自

然会迁怒于别人,定会去向那家农家为难。你想那几个庄稼

人,能破得了五行阵吗?”崔希敏点头道:“那可破不了!”飞

奔着去了。

四人等他回来,绕小路离开石梁镇,行了十多里,见路

边有座破庙。黄真道:“进去歇歇吧。庙破菩萨烂,旁人不会

疑心咱们顺手牵羊、偷鸡摸狗。”崔希敏道:“那当然!”

走进庙中,在殿上坐了。黄真道:“这位太太的遗体怎么

办?是就地安葬呢,还是到城里入殓?”袁承志皱眉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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