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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金庸

被,轻笑道:

“我出去一会,就回来陪你。”乾隆觉枕上被间甜香幽幽,颇涉

遐思,正迷迷糊糊间,听得床前微响,笑道:“你这刁钻古怪的

妮子,还不快来!”

帐子揭开,伸进一个头来,烛光下只见那人满脸麻皮,圆

睁怪眼,腮边浓髯,有如刺猬一般,与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

相同。乾隆还道眼花,揉了揉眼睛,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

首指在他喉边,低喝:“丢他妈,你契弟皇帝,一出声,老子就是

一刀。”

乾隆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霎时间欲念全消,宛如一桶雪

水,从顶门上直灌下来。那人更不打话,摸出块手帕塞在他嘴

里,用床上被头把他一卷,便像个铺盖卷儿般提了出去。

乾隆无法叫喊,动弹不得,睁眼一片黑暗,只觉被人抬着,

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闻到一股泥土的霉臭潮湿之气,走了

一会,又觉向上升起,登时省悟,原来这批人是从地道中进来

的,因此侍卫官兵竟没能拦住。刚明白此节,只觉身子震动,车

轮声起,已给人放入马车,不知谋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

带到哪里?

车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动加烈,似已出城,到了郊外。再

走好半天,车子停住,乾隆感到给人抬了出来,愈抬愈高,似乎

漫无止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发抖,在被窝中几乎要哭了出

来。惶急之际,忽动诗兴,口占两句,诗云:“疑为因玉召,忽上

峤之高。”

被人抬着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峰,最后突

然一顿,给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语,静以待变,过了半晌竟没

人前来理睬。将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开,侧目外望,黑漆漆

的甚么也看不见,只听得远处似有波涛之声,凝神静听,又听

得风卷万松,夹着清越悠长的铜铃之声。风势越来越大,一阵

阵怒啸而过,似觉所处之地有点摇晃,更是害怕,推开被头,想

站起来看看,刚一动,黑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要性命的

就别动。”敢情监视着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吓得不敢动弹。

如此挨了良久,心头思绪潮涌,风声渐止,天色微明,乾隆

看出所处之所是一间小室,但爬得这么高,难道这是高山之巅

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一阵唏哩呼噜之声,细细

听去,原来是监守者正在吃面,听声音是两个人,大口咀嚼,吃

得十分香甜。他折腾了一夜,这时已感饥饿,面香一阵阵传来,

不觉食欲大起。

过了一会,两人面吃完了,一个人走过来,将满满一碗虾

仁鳝糊面放在他头边地下,相距约有五尺,碗中插了一双筷

子。乾隆寻思:“这是给我吃的么?”不过这两人既不说,肚中虽

饿,也不便开口寻问。只听一人道:“这碗面给你吃,里面可没

毒药。”乾隆大喜,坐起身来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阵微凉,忙

又睡倒,缩进被里。原来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时,已帮他

将上下衣服脱得精光,这时一丝不挂,怎能当着众人前钻出被

窝来拿面?

那人骂道:“他妈的,你怕毒,我吃给你看。”端起碗来,连

汤带面,吃了个干干净净。乾隆见这人满脸疤痕,容色严峻,甚

感惧怕,道:“我身上没穿衣,请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他话中

虽加了个“请”字,但不脱呼来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

声,道:“老子没空!”这人是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一副神情,

无人不怕。

乾隆登时气往上冲,但想自己命在别人掌握之中,皇帝的

威严只得暂且收起,隔了半刻,说道:“你是红花会的么?我要

见你们姓陈的首领。”

石双英冷冷的道:“咱们文四哥给你折磨得遍身是伤。总

舵主在请医生给他治伤,没功夫见你,等文四哥的伤势痊愈了

再说。”乾隆暗想,等他伤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由得暗暗

着急。只听得另一个喉音粗重、神态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

伤治不好,归了天,那只好叫你抵命。”这人是铁塔杨成协,这

话倒非威吓,实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无法搭腔,只得装作没

听见。

只听两人一吹一唱,谈了起来,痛骂满洲鞑子霸占汉人江

山,官吏土豪,欺压小民,说来句句怨毒,只把乾隆听得惊心动

魄。到了午间,孟健雄和安健刚师兄弟来接班,两人一面吃饭,

一面谈论官府拷打良民的诸般毒刑,甚么竹签插指甲、烙铁烧

屁股、夹棍、站笼,形容得淋漓尽致,最后孟健雄加上一句:“将

来咱们把这些贪官污吏抓来,也教他们尝尝这些滋味。”安健

刚道:“第一要抓贪官的头儿脑儿。插他的手指,烧他的屁股。”

这一天乾隆过得真是所谓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换

班来的是常氏双侠。这对兄弟先是闷声不响的喝酒,后来酒意

三分,哥儿俩大谈江湖上对付仇家的诸般惨毒掌故。甚么黑虎

岗郝寨主当年失风被擒,后来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赵知府的眼

珠;甚么山西的白马孙七为了替哥哥报仇,把仇人全家活埋;

甚么彰德府郑大胯子的师弟剪他边割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

上了,他在师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饿又怕,想掩

上耳朵不听,但话声总是一句一句传进耳来。兄弟俩兴致也真

好,一直谈到天明,“龟儿子”和“先人板板”,也不知骂了几千

百句。总算他们知道乾隆是总舵主的同胞兄弟,没辱及他的先

人。乾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双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灯下

看来,实令人不寒而栗。

次日早晨,赵半山和卫春华来接班。乾隆见这两人一个脸

色慈和,一个面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恶煞般的模样,

又均在西湖上见过,稍觉放心,实在饿不过了,对赵半山说道:

“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领,请你通报一声。”赵半山道:“总舵主

今儿没空,过几天再说吧。”乾隆心想:“这样的日子再过几天,

我还有命么?”说道:“那么请你先拿点东西给我充饥。”赵半山

道:“好吧!”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用御膳,快开上酒席来。”卫

春华答应着出去。

乾隆大喜,说道:“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赵半山又大声

叫道:“万岁爷要穿衣了,快拿龙袍来。”乾隆喜道:“你这人不

错,叫甚么名字?将来我必有赏赐。”赵半山微笑不答。乾隆忽

然想起,道:“啊,我记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

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进来,放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见

是一套明朝的汉人服色,不觉大为踌躇。赵半山道:“咱们只有

这套衣服,你着不着听便!”乾隆心想我是满清皇帝,怎能穿明

朝的汉人服色,可是不穿衣服,势必不能吃饭,饿了一日两夜

之后,这时甚么也顾不得了,只得从权穿起。

他穿了汉人装束,虽觉不惯,倒也另有一股潇洒之感,站

起来走了几步,向窗外一望,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远处帆影

点点,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树木委地,田亩小如棋局,原来竟是

身在高塔之顶。这宝塔作八角形,既在大江之滨,那定是杭州

著名的六和塔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才有人来报道:“酒席摆好了,请下去用

膳。”乾隆跟着赵半山和卫春华走到下面一层,见正中安放一

张圆桌,桌上杯箸齐整,器皿雅洁,桌上已团团坐满了人,留下

三个空位。众人见他下来,都站起身来拱手迎接。乾隆见他们

忽然恭谨有礼,心中暗喜。

无尘道人道:“我们总舵主说他和皇上一见如故,甚是投

缘,因此请皇上到塔上来盘桓数日,以便作长夜之谈,哪知他

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贫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声,不置

可否。无尘请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仆拿酒壶上来,无尘执壶在手,说道:“弟兄们都是粗鲁

之辈,不能好好服侍皇上,请别怪罪。”一面说一面筛酒,酒刚

满杯,无尘忽然变脸,向侍仆怒骂:“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

怎么拿这样子的淡酒来?”举杯一泼,将酒泼在侍仆脸上。侍仆

十分惶恐,说道:“这里只备了这种酒,小的就到城里去买好

酒。”无尘道:“快去,快去。这样子的酒,咱们粗人喝喝还可以,

皇上哪能喝?”徐天宏接过酒壶,给各人筛了酒,就只乾隆面前

是一只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会儿侍仆端上四盆热气腾腾的菜肴,一盆清炒虾仁,一

盆椒盐排骨,一盆醋溜鱼,一盆生炒鸡片,菜香扑鼻。无尘眉头

一皱,喝道:“这菜是谁烧的?”一名厨子走近两步道:“是小人

烧的。”无尘怒道:“你是甚么东西?干么不叫皇上宠爱的御厨

张安官来烧苏式小菜?这种杭州粗菜,皇上怎么能吃?”

乾隆道:“这几样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说是粗菜。”说着伸

筷去盆里挟菜。陆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说道:“这种粗

菜皇上不能吃,别吃坏了肚子。”双筷在他筷上一挟,潜用内

力,轻轻一折,把乾隆的筷子齐齐折断了一截。

群雄见陆菲青不动声色,露了这手,都是暗暗佩服。无尘

心道:“他师弟张召重武功虽高,谈到内功,恐怕还是不及师

兄。绵里针果然名不虚传。”乾隆筷子被陆菲青挟断,伸出又不

是,缩进又不是,登时面红过耳,拍的一声,把断筷掷在桌上。

大家只当不见,“请请”连声,吃起菜来。

徐天宏向厨子喝道:“快去找张安官来给皇上做菜。皇上

肚子饿了。你不知道么?”厨子诺诺连声,退了下去。

乾隆自知他们有意作弄,肚中饥火如焚,眼见众人又吃又

喝,连声赞美,心中又气又恨,可又发作不得,菜肴一道一道的

上来。塔中设有炉灶,每道菜都是热香四散。好容易干吞馋涎

等他们吃完酒席,侍仆送上龙井清茶。徐天宏道:“这茶叶倒还

不错,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来两口喝干,茶入空肚,更增

饥饿。蒋四根在旁却不住抚摸肚子,猛打饱呃,大呼:“好饱!”

赵半山道:“我们已去赶办御用筵席,请皇上稍等片刻。”无尘

在一旁顿足怒骂,说待慢了贵客,总舵主回来定不高兴。周仲

英把铁胆弄得当啷啷直响,说道:“皇上肚饿了吧?”乾隆哼了

一声,并不言语。

蒋四根道:“饿乜?我好饱!”徐天宏道:“这叫做‘饱人不知

饿人饥’了。天下挨饿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可是当政

之人,几时想过老百姓挨饿的苦处?今日皇上稍稍饿一点儿,

或者以后会懂得老百姓挨饿时是这般受罪。”常赫志道:“人家

是成年累月的挨饿,一生一世从来没吃饱过一餐。他一天两天

不吃东西,有啥子希奇?”常伯志道:“我们哥俩小时候连吃两

个月树皮草根,你龟儿尝尝这滋味看。”

说到了饿肚子,红花会群雄大都是贫苦出身,想起往事,

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休。乾隆脸上青一阵红

一阵,听他们说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动,心想:“天下果真有

这等惨事?生而贫穷,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听愈不好过,

转身向上层走去,群雄也不阻拦。徐天宏道:“待御膳备好,就

来接驾。”乾隆不理。

过了两个时辰,乾隆忽然闻到一阵“葱椒羊肉”的香气,宛

然是御厨张安官的拿手之作,又惊又喜,难道他们真的把御厨

给找来了?正自沉吟,张安官走了上来,爬下叩头,说道:“请皇

上用膳。”乾隆奇道:“你怎么来的?”张安官道:“奴才昨天在戏

园子听戏,一出门就给人架了去。今儿听人说皇上在这儿,要

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欢喜。”

乾隆点点头,走了下去,只见桌上放着一碗“燕窝红白鸭

子燉豆腐”、一碗“葱椒羊肉”、一碗“冬笋大炒鸡燉面筋”、一碗

“鸡丝肉丝奶油焗白菜”,还有一盆“猪油酥火烧”,都是他平日

喜爱的菜色,此外还有十几碟点心小菜,一见之下,心中大喜。

张安官添上饭来。无尘等齐道:“请皇上用膳。”

乾隆心想:“这次看来他们是真心请我吃饭了。”正要举

筷,忽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抱着一头猫儿走了进来,对周

仲英道:“爹,猫咪饿啦!”正是周绮。那猫在她手中挣了几挣,

周绮一松手,猫儿跳到桌上,在两盆菜中吃了两口。周绮和众

人纷纷呼喝,正要把猫赶下,忽然那猫两腿一伸,直挺挺的躺

在桌上,口吐黑血而死。

乾隆登时变色。张安官吓得发抖,忙跪下道:“皇上……皇

上……菜里给他们……他们下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

笑,道:“你们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竟要弑君。要杀便杀,何必

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来。

无尘道:“皇上你这顿饭当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乱

臣贼子,看你们有甚么好下场。”他见猫儿中毒,自分今日必

死,索性破口怒骂。

无尘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

吃!哪一位有胆子跟我一起吃?”说罢拿起筷子,在猫儿吃过的

菜中挟了两筷,送入口中,大嚼起来。群雄纷纷落座,叫道:“死

就死,有甚么要紧?”喝酒吃菜,踊跃异常。乾隆见这批亡命徒

大吃毒菜,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是何用意。

不一会,群雄风卷残云,把饭菜吃了个干净,居然一点没

事。原来他们先给猫儿喂了毒药,菜中却并没有毒药。这一来,

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还给人奚落了一场。

原来那日群雄在余杭舟中商议,文泰来虽已救出,乾隆却

决不肯甘休,如何善后,实非容易。无尘献议一不做,二不休,

索性去将乾隆捉了来,迫他答应不得再跟红花会为难。群雄个

个心雄胆壮,齐声赞好,当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在选花

国状元,便将乾隆诱入玉如意的院子擒获。

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来,刀砍棍打,弄得遍体鳞伤,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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