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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金庸

见他身手矫捷,一纵一落,姿式看来隐隐有些熟

悉,心想:“武当创派祖师张三丰曾在我少林寺住过,他武当

派功夫果然未脱我少林派的范围,说是独创,却也不见得。”

当下更无怀疑,问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当七侠么?哪

一位是宋大侠?小弟久闻英名,甚是仰慕。”那面生黑痣的人

道:“区区虚名,何足挂齿?都兄太谦了。”

那秃子回身上马,说道:“他伤势甚重,耽误不得,我们

先接了去。”那脸生黑痣的人抱拳道:“都兄远来劳顿,大是

辛苦,小弟这里谢过。”都大锦拱手还礼,说道:“好说,好

说。”那人道:“这位爷台伤势不轻,我们先接上山去施救。”

都大锦巴不得早些脱却干系,说道:“好,那么我们在这里把

人交给武当派了。”那人道:“都兄放心,由小弟负责便是。都

兄的余金已付清了么?”都大锦道:“早已收足。”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金元宝,约有二十两之谱,长臂伸

出,说道:“些些茶资,请都兄赏给各位兄弟。”都大锦推辞

不受,说道:“二千两黄金的镖金,说甚么都够了,都某并不

是贪得无厌之人。”那人道:“嗯,给了二千两黄金!”他身旁

二人纵马上前,一人跃上车夫的座位,接过马缰,赶车先行,

其余四人护在车后。

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扬,轻轻将金元宝掷到都大锦面前,

笑道:“都兄不必客气,这便请回临安去罢!”都大锦见元宝

掷到面前,只得伸手接住,待要送还,那人勒过马头,急驰

而去。只见五乘马拥着一辆大车,转过山坳,片刻间去得不

见了影踪。

都大锦看那金元宝时,见上面捏出了五个指印,深入数

分。黄金虽较铜铁柔软得多,但如此指力,却也令人不胜骇

异。都大锦呆呆的望着,心道:“武当七侠的大名,果然不是

侥幸得来。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几位精研金刚指力的师伯

叔方有如此功力。”

祝镖头见他瞪视金锭上的指印呆呆出神,说道:“总镖头,

武当门下的子弟,未免太不明礼数,见了面也不通名道姓,咱

们千里迢迢的赶来,到了武当山脚下,又不请上山去留膳留

宿。大家武林一脉,可太不够朋友啦。”

都大锦心中早就不满,只是没说出口,当下淡淡一笑,道:

“省了咱们几步路,那不好么?少林子弟进了武当派的道观之

中,原是十分尴尬。两位贤弟,打道回府去罢!”

这一趟走镖,虽然没出半点岔子,但事事给人蒙在鼓里,

而有意无意之间又是处处给人折辱,武当七侠连姓名也不肯

说,显是丝毫没将他放在眼内,都大锦越想越是不忿,暗自

盘算如何方能出这一口恶气。一行人众原路而回,都大锦心

中不快,众镖师和趟子手却人人兴高采烈,想起十天十夜辛

苦,换来了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总镖头向来出手慷慨,弟兄

们定可分到一笔丰厚的花红谢礼。

行到向晚,离双井子已不过十余里路,祝镖头见都大锦

神情郁郁,说道:“总镖头,今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怀,山高

水长,江湖上他年总有相逢之时,瞧武当七侠的威风又能使

得到几时?”都大锦叹道:“有一件事,我心中好生懊悔。”祝

镖头道:“甚么事?”

说到此处,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一乘马自后赶来,蹄

声得得,行得甚是悠闲,但说也奇怪,那马却越追越近。众

人回头瞧时,原来那马四腿特长,身子较之寻常马匹高了一

尺有余,腿一长,自然走得快了。那马是匹青骢,遍体油毛。

祝镖头赞了句:“好马!”又道:“总镖头,咱们没甚么干

得不对啊?”都大锦黯然道:“我是说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时

我在少林寺学艺满师。恩师留我再学五年,把一套大韦陀掌

学全了。当时我年少气盛,自以为凭着当时的本事,已足以

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烦再在寺中吃苦,不听恩师之言。唉,当

年若能多下五年苦功,今日又怎会把甚么武当七侠放在眼内,

也不致受他们这番羞辱了……”正说到此处,那青马从镖队

身旁掠过,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锦和祝镖头打量了几眼,脸

上大有诧异之色。

都大锦见有生人行近,当即住口,见马上乘者是个二十

一二岁的少年,面目俊秀,虽然略觉清癯,但神朗气爽,身

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那少年抱拳道:“借光,借

光。”他胯下青骢马迈开长腿,越过镖队,一直向前去了。

都大锦望着那人后影,道:“祝贤弟,你瞧这是何等样的

人物?”祝镖头道:“他从山上下来,说不定也是武当派的弟

子了。只是他没带兵刃,身子又这般瘦弱,似乎不是练家子

的模样。”刚说了这句话,那少年突然圈转马头,奔了回来,

远远抱拳道:“劳驾!小弟有句话动问,请勿见怪。”

都大锦见他说得客气,便勒马说道:“尊驾要问甚么事?”

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举着的跃鲤镖旗,道:“贵局可是临

安府龙门镖局么?”祝镖头道:“正是!”那少年道:“请问几

位高姓大名?贵局都总镖头可好?”祝镖头虽见他彬彬有礼,

但江湖上人心难测,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说道:“在下姓祝。

朋友贵姓?和敝局都总镖头可是相识?”

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牵缰,走上几步,说道:“在下姓

张,贱字翠山。素仰贵局都总镖头大名,只是无缘得见。”

他这一报名自称“张翠山”,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都是

一惊。张翠山在武当七侠中名列第五。近年来武林中多有人

称道他的大名,均说他武功极是了得,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

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少年。都大锦将信将疑,纵马上前,道:

“在下便是都大锦,阁下可是江湖上人称‘银钩铁划’的张五

侠么?”

那少年微笑道:“甚么侠不侠的,都总镖头言重了。各位

来到武当,怎地过门不入?今日正是家师九十寿诞之期,倘

若不耽误各位要事,便请上山去喝杯寿酒如何?”

都大锦听他说得诚恳,后想:“武当七侠人品怎地如此大

不相同?那六人傲慢无礼,这位张五侠却十分的谦和可亲。”

于是也跃下马来,笑道:“倘若令师兄也如张五侠这般爱朋友,

我们这时早在武当山上了。”张翠山道:“怎么?总镖头见过

我师兄了?是哪一个?”

都大锦心想:“你真会做戏,到这时还在假作痴呆。”说

道:“在下今日运气不差,一日之间,武当七侠人人都会遍了。”

张翠山“啊”的一声,呆了一呆,问道:“我俞三哥你也见到

了么?”都大锦道:“俞岱岩俞三侠么?我可不知哪一位是俞

三侠。只是六个人一起见了,俞三侠总也在内。”

张翠山道:“六个人?这可奇了?是哪六个啊?”都大锦

怫然道:“你这几位师兄弟不肯通名道姓,我怎知道?阁下既

是张五侠,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侠以至莫七侠六位了。”他说到

每个“侠”字,都顿了一顿,声音拖长,颇含讥讽之意。

但张翠山正自思索,并没察觉,又问:“都总镖头当真见

了?”都大锦道:“不但是我见了,我这镖行一行人数十对眼

睛,齐都见了。”张翠山摇头道:“那决计不会,宋师哥他们

今日一直在山上紫霄宫侍奉师父,没下山一步。师父和宋师

哥见俞三哥过午还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都镖头会

见到宋师哥他们?”

都大锦道:“那位脸颊上生了一颗大黑痣,痣上有三茎长

毛的,是宋大侠呢?还是俞二侠?”张翠山一楞,道:“我师

兄弟之中,并无一人颊上有痣,痣上生毛。”

都大锦听了这几句话,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说道:

“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侠,既在武当山下现身,其中又有两个

是黄冠道人,我们自然……”张翠山插口道:“我师父虽是道

人,但他所收的却都是俗家弟子。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

侠’么?”

都大锦回思适才情景,这才想起,是自己一上来便把那

六人当作武当六侠,对方却并无一句自表身分的言语,只是

对自己的误会没加否认而已,不禁和祝史二镖头面面相觑,隔

了半晌,才道:“如此说来,这六人只怕不怀好意,咱们快追!”

说着翻身上马,拨过马头,顺着上坡的山路急驰。

张翠山也跨上了青骢马。那马迈开长腿,不疾不徐的和

都大锦的坐骑齐肩而行。张翠山道:“那六人混冒姓名,都兄

便由得他们去罢!”都大锦气喘喘的道:“可是那人呢?俺受

人重嘱,要将那人送上武当山来交给张真人。这六人假冒姓

名,接了那个人去,只怕……只怕事情要糟……”张翠山道:

“都兄送谁来给我师父?那六人接了谁去?”

都大锦催马急奔,一面将如何受人嘱托送一个身受重伤

之人来到武当山之事说了。张翠山颇为诧异,问道:“那受伤

之人是甚么姓名?年貌如何?”都大锦道:“也不知他姓甚名

谁,他伤得不会说话,不能动弹,只剩下一口气了。这人约

莫三十左右年纪。”跟着说了俞岱岩的相貌模样。

张翠山大吃一惊,叫道:“这……这便是我俞三哥啊。”他

虽心中慌乱,但片刻间随即镇定,左手一伸,勒住了都大锦

的马缰。

那马奔得正急,被张翠山这么一勒,便即硬生生的斗地

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嘴边鲜血长流,纵声而嘶。都大

锦斜身落鞍,刷的一声,拔出了单刀,心下暗自惊疑,瞧不

出此人身形瘦弱,这一勒之下,竟能立止健马。

张翠山道:“都大哥不须误会,你千里迢迢的护送我俞三

哥来此,小弟只有感激,决无别意。”都大锦“嗯”了一声,

将单刀刀头插入鞘中,右手仍是执住刀柄。

张翠山道:“我俞三哥怎会受伤?对头是谁?是何人请都

大哥送他前来?”对这三句问话,都大锦却是一句也答不上来。

张翠山邹起眉头,又问:“接了我俞三哥去的人是怎生模样?”

史镖头口齿灵便,抢着说了。张翠山道:“小弟先赶一步。”一

抱拳,纵马狂奔。

青骢马缓步而行,已然迅疾异常,这一展开脚力,但觉

耳边风生,山道两旁树木不住倒退。武当七侠同门学艺,连

袂行侠,当真情逾骨肉,张翠山听得师哥身受重伤,又落入

了不明来历之人手中,心急如焚,不住的催马,这匹骏马便

立时倒毙,那也顾不得了。

一口气奔到了草店,那是一处三岔口,一条路通向武当

山,另一条路东北而行至郧阳。张翠山心想:“这六人若是好

心送俞三哥上山,那么适才下山时我定会撞到。”双腿一挟,

纵马向东北追了下去。

这一阵急奔,足有大半个时辰,坐骑虽壮,却也支持不

住,越跑越慢,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这一带山上人迹稀

少,无从打听。张翠山不住思索:“俞三哥武功卓绝,怎会被

人打得重伤?但瞧那都大锦的神情,却又不是说谎?”眼看将

至十偃镇,忽见道旁一辆大车歪歪的倒卧在长草之中。再走

近几步,但见拉车的骡子头骨破碎,脑浆迸裂,死在地下。

张翠山飞身下马,掀开大车的帘子,只见车中无人,转

过身来,却见长草中一人俯伏,动也不动,似已死去多时。张

翠山心中怦怦乱跳,抢将过去,瞧后影正是三师兄俞岱岩,急

忙伸臂抱起。暮色苍茫之中,只见他双目紧闭,脸如金纸,神

色甚是可怖,张翠山又惊又痛,伸过自己脸颊去挨在他的脸

上,感到略有微温。张翠山大喜,伸手摸他胸口,觉得他一

颗心尚在缓缓跳动,只是时停时跳,说不定随时都能止歇。

张翠山垂泪道:“三哥,你……你怎么……我是五弟……

五弟啊!”抱着他慢慢站起身来,却见他双手双足软软垂下,

原来四肢骨节都已被人折断。但见指骨、腕骨、臂骨、腿骨

到处冒出鲜血,显是敌人下手不久,而且是逐一折断,下手

之毒辣,实令人惨不忍睹。

张翠山怒火攻心,目眦欲裂,知道敌人离去不久,凭着

健马脚力,当可追赶得上,狂怒之下,便欲赶去厮拚,但随

即想起:“三哥命在顷刻,须得先救他性命要紧。君子报仇,

十年未晚。”偏偏下山之际预拟片刻即回,身上没带兵刃药物,

眼看着俞岱岩这等情景,马行颠簸、每一震荡便增加他一分

痛楚。当下稳稳的将他抱在手中,展开轻功,向山上疾行。那

青骢马跟在身后,见主人不来乘坐,似乎甚感奇怪。

这一日是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的九十寿辰。当天一早,

紫霄宫中便喜气洋洋,六个弟子自大弟子宋远桥以下,逐一

向师父拜寿。只是七弟子之中少了个俞岱岩不到。张三丰和

诸弟子知道俞岱岩做事稳重,到南方去诛灭的那个剧盗也不

是如何厉害的人物,预计当可及时赶到。但等到正午,仍不

见他人影。众人不耐起来,张翠山便道:“弟子下山接三哥去。”

哪知他这一去之后,也是音讯全无。按说他所骑的青骢

马脚力极快,便是直迎到老河口,也该回转了,不料直到酉

时,仍不见回山。大厅上寿筵早已摆好,红烛高烧,已点去

了小半枝。众人都有些心绪不宁起来。六弟子殷梨亭、七弟

子莫声谷在紫霄宫门口进进出出,也不知已有多少遍。张三

丰素知这两个弟子的性格,俞岱岩稳重可靠,能担当大事,张

翠山聪明机灵,办事迅敏,从不拖泥带水,到这时还不见回

山,定是有了变故。

宋远桥望了红烛,陪笑道:“师父,三弟和五弟定是遇了

甚么不平之事,因之出手干预。师父常教训我们要积德行善,

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两个师弟干一件侠义之事,那才是

最好不过的寿仪啊。”张三丰一摸长须,笑道:“嗯嗯,我八

十岁生日那天,你救了一个投井寡妇的性命,那好得很啊。只

是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五个弟

子一齐笑了起来。张三丰生性诙谐,师徒之间也常说笑话。

四弟子张松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岁,我们每十

年干桩好事,加起来也不少啦。”七弟子莫声谷笑道:“哈哈,

就怕我们七个弟子没这么多岁数好活……”

他一言未毕,宋远桥和二弟子俞莲舟一齐抢到滴水檐前,

叫道:“是三弟么?”只听得张翠山道:“是我!”声音中带着

呜咽。只见他双臂横抱一人,抢了进来,满脸血污混着汗水,

奔到张三丰面前一跪,泣不成声,叫道:“师父,三……三哥

受人暗算……”

众人大惊之下,只见张翠山身子一晃,向后便倒。他这

般足不停步的长途奔驰,加之心中伤痛,终于支持不住,一

见到师父和众同门,竟自晕去。

宋远桥和俞莲舟知张翠山之晕,只是心神激荡,再加疲

累过甚,三师弟俞岱岩却是存亡未卜,两人不约而同的伸手

将俞岱岩抱起,只见他呼吸微弱,只剩下游丝般一口气。

张三丰见爱徒伤成这般模样,胸中大震,当下不暇询问。

奔进内堂取出一瓶“白虎夺命丹”。丹瓶口本用白蜡封住,这

时也不及除蜡开瓶,左手两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

色丹药,喂在俞岱岩嘴里。但俞岱岩知觉已失,哪里还会吞

咽?

张三丰双手食指和拇指虚拿,成“鹤嘴劲”势,以食指

指尖点在俞岱岩耳尖上三分处的“龙跃窍”,运起内功,微微

摆动。以他此时功力,这“鹤嘴劲点龙跃窍”使将出来,便

是新断气之人也能还魂片刻,但他手指直摆到二十下,俞岱

岩仍是动也不动。

张三丰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捏成剑诀,掌心向下,两手

双取俞岱岩“颊车穴”。那“颊车穴”就在腮上牙关紧闭的结

合之处,张三丰阴手点过,立即掌心向上,翻成阳手,一阴

一阳,交互变换,翻到第十二次时,俞岱岩终于张开了口,缓

缓将丹药吞入喉中。

殷梨亭和莫声谷一直提心吊胆,这时“啊”的一声,同

时叫了出来。

但俞岱岩喉头肌肉僵硬,丹药虽入咽喉,却不至腹。张

松溪便伸手按摩他喉头肌肉。张三丰随即伸指闭了俞岱岩肩

头“缺盆”、“俞府”诸穴,尾脊的“阳关”、“命门”诸穴,让

他醒转之后,不致因四肢剧痛而重又昏迷。

宋远桥和俞莲舟平素见师父无论遇到甚么疑难惊险大

事,始终泰然自若,但这一次双手竟然微微发颤,眼神中流

露出惶惑之色,两人均知三师弟之伤,实是非同小可。

过不多时,张翠山悠悠醒转,叫道:“师父,三哥还能救

么?”张三丰不答,只道:“翠山,世上谁人不死?”

只听得脚步声响,一个小童进来报道:“观外有一干镖客

求见祖师爷,说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都大锦。”

张翠山霍地站起,满脸怒色,喝道:“便是这厮!”纵身

出去,只听得门外呛啷啷几声响,兵刃落地。殷梨亭和莫声

谷正要抢出去相助师兄,只见张翠山右手抓住一条大汉的后

心,提了进来,往地下重重一摔,怒道:“都是这厮坏的大事!”

莫声谷听是这人害得三师哥如此重伤,伸脚便往都大锦

身上踢去。宋远桥低喝:“且慢!”莫声谷当即收脚。

只听得门外有人叫道:“你武当派讲理不讲?我们好意求

见,却这般欺侮人么?”宋远桥眉头微皱,伸手在都大锦后肩

和背心拍了几下,解开张翠山点了他的穴道,说道:“门外客

人不须喧哗,请稍待片刻,自当分辨是非。”这两句话语气威

严,内力充沛。祝史两镖头听了,登时气为之慑,只道是张

三丰出言喝止,哪里还敢罗唣?

宋远桥道:“五弟,三弟如何受伤,你慢慢说,不用气急。”

张翠山向都大锦狠狠瞪了一眼,才将龙门镖局如何受托护送

俞岱岩来武当山、却给六个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说了。宋远桥

见都大锦这等功夫,早知决非伤害俞岱岩之人,何况既敢登

门求见,自是心中不虚,当下和颜悦色的向都大锦询问经过。

都大锦一一照实而说,最后惨然道:“宋大侠,我姓都的

办事不周,累得俞三侠遭此横祸,自是该死。我们临安满局

子的老小,此时还不知性命如何呢。”

张三丰一直双掌贴着俞岱岩“神藏”“灵台”两穴,鼓动

内力送入他体内,听都大锦说到这里,忽道:“莲舟,你带同

声谷,立即动身去临安,保护龙门镖局的老小。”

俞莲舟答应了,心中一怔,但即明白师父慈悲之心,侠

义之怀,那姓殷的客人既然说过,这件事中途若有半分差池,

要杀得他们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这虽是一句恫吓之言,但

都大锦等好手均出外走镖,倘若镖局中当真有甚么危难,却

是无人抵挡。

张翠山道:“师父,这姓都的胡涂透顶,三师哥给他害成

这个样子,咱们不找他麻烦,也就是了,怎能再去保护他的

家小?”张三丰摇了摇头,并不答话。宋远桥道:“五弟,你

怎地心胸这般狭窄?都总镖头千里奔波,为的是谁来?”张翠

山冷笑道:“他还不是为了那二千两黄金。难道他对俞三哥还

存着甚么好心?”

都大锦一听,登时满脸通红,但拊心自问,所以接这趟

镖,也确是为了这笔厚酬。

宋远桥喝道:“五弟,对客人不得无礼,你累了半天,快

去歇歇罢!”武当门中,师兄威权甚大,宋远桥为人端严,自

俞莲舟以下,人人对他极是尊敬,张翠山听他这么一喝,不

敢再作声了,但关心俞岱岩的伤势,却不去休息。宋远桥道:

“二弟,师父有命,你就同七弟连夜动程,事情紧急,不得耽

误。”俞莲舟和莫声谷答应了,各自去收拾衣物兵刃。

都大锦见俞莫二人要赶赴临安去保护自己家小,心中一

股说不出的滋味,抱拳向张三丰道:“张真人,晚辈的事,不

敢惊动俞莫二侠,就此告辞。”

宋远桥道:“各位今晚请在敝处歇宿,我们还有一些事请

教。”他说话声音平平淡淡,但自有一股威严,教人无法抗拒。

都大锦只得默不作声,坐在一旁。

俞莲舟和莫声谷拜别师父,依依不舍的望了俞岱岩几眼,

下山而去。两人心头极是沉重,也不知道这一次是生离还是

死别,不知日后是否还能和俞岱岩相见。

这时大厅中一片寂静,只听得张三丰沉重的喷气和吸气

之声,又见他头顶热气缭绕,犹似蒸笼一般。约莫过了半个

时辰,突然俞岱岩“啊”的一声大叫,声震屋瓦。都大锦吓

了一跳,偷眼瞧张三丰时,见他脸上不露喜忧之色,无法猜

测俞岱岩这一声大叫主何吉凶。

张三丰缓缓的道:“松溪、梨亭,你们抬三哥进房休息。”

张松溪和殷梨亭抬了伤者进房,回身出来。殷梨亭忍不住问

道:“师父,三哥的武功能全部复原吗?”张三丰叹了一口长

气,隔了半晌,才道:“他能否保全性命,要一个月后方能分

晓,但手足筋断骨折,终是无法再续。这一生啊,这一生啊

……”说着凄然摇头。殷梨亭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张翠山霍地跳起,拍的一声,便打了都大锦一个耳光。这

一下出手如电,都大锦忙伸手挡格,但手臂伸出时,脸上早

已中掌。张翠山怒气难以遏制,左肘弯过,往他腰眼里撞去。

这一下仍是极快,但张松溪伸掌在张翠山肩头一推,张翠山

这肘槌便落了空。都大锦向后一让,当的一声,一只金元宝

从他怀中落下地来。

张翠山左足一挑,将金元宝挑了起来,伸手接住,冷笑

道:“贪财无义之徒,人家送你一只金元宝,你便将我三哥送

给人家作践……”话未说完,突然“咦”的一声,瞧着金元

宝上所捏出的五个指印,道:“大师哥,这……这是少林派的

金刚指功夫啊。”

宋远桥接过金元宝,看了片刻,递给师父。张三丰将金

元宝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和宋远桥对望一眼,均不说话。

张翠山大声道:“师父,这是少林派的金刚指功夫。天下

再没有第二个门派会这门功夫。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啊?”

在这一瞬之间,张三丰想起了自己幼时如何在少林寺藏

经阁中侍奉觉远禅师,如何和昆仑三圣何足道对掌,如何被

少林僧众追捕而逃上武当,数十年间的往事,犹似电闪般在

心头一掠而过。他脸上一阵迷惘,从那金元宝上的指印看来,

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刚指法,张翠山说得不错,方今之世,确

是再无别个门派会这一项功夫。自己武当的功夫讲究内力深

厚,不练这类碎金裂石的硬功,而其余外家门派,尽有威猛

凌厉的掌力、拳力、臂力、腿力,以至头槌、肘槌、膝槌、足

槌,说到指力,却均无这般造诣。听得张翠山连问两声,若

是说出真相,门下众弟子决不肯和少林派甘休,如此武林中

领袖群伦的两大门派,相互间便要惹起极大风波了。

张翠山见师父沉吟不语,已知自己所料不错,又问:“师

父,武林中是否有甚么奇人异士,能自行练成这门金刚指力?”

张三丰缓缓摇头,说道:“少林派累积千年,方得达成这

等绝技,决非一蹴而至,就算是绝顶聪明之人,也无法自创。”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当年在少林寺中住过,只是未蒙传授

武功,直到此时,也不明白寻常血肉之躯如何能练到这般指

力。”

宋远桥眼中突然放出异样光芒,大声说道:“三弟的手足

筋骨,便是给这金刚指力捏断的。”殷梨亭“啊”的一声,眼

中泪光莹莹,忍不住又要流下泪来。

都大锦听说残害俞岱岩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更是惊惶,

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一阵才道:“不……决计不会的,我

在少林寺中学艺十余年,从未见过这个脸生黑痣之人。”

宋远桥凝视他双眼,不动声色的道:“六弟,你送都总镖

头他们到后院休息,预备酒饭,嘱咐老王好好招呼远客,不

可怠慢。”殷梨亭答应了,引导都大锦一行人走向后院。都大

锦还想辩解几句,但在这情景之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殷梨亭安顿了众镖师后,再到俞岱岩房中去,只见三哥

睁目瞪视,状如白痴,哪里还是平时英爽豪迈的模样,不由

得一阵心酸,叫了声“三哥”,掩面奔出,冲入大厅,见宋远

桥等都坐在师父身前,于是挨着张翠山肩侧坐下。

张三丰望着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树出神,摇头道:“这事好

生棘手,松溪,你说如何?”

武当七弟子中以张松溪最是足智多谋。他平素沉默寡言,

但潜心料事,言必有中,自张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他虽心

中伤痛,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过节,这时听师父问起,说道:

“据弟子想,罪魁祸首不是少林派,而是屠龙刀。”

张翠山和殷梨亭同时“啊”的一声。宋远桥道:“四弟,

这中间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说出来再请师父示下。”

张松溪道:“三哥行事稳健,对人很够朋友,决不致轻易

和人结仇。他去南方所杀的那个剧盗,是个下三滥,为武林

人物所不齿,少林派决不致为了此人而下手伤害三哥。”张三

丰点了点头。张松溪又道:“三哥手足筋骨折断,那是外伤,

但在浙江临安府已身中剧毒。据弟子想,咱们首先要去临安

查询三哥如何中毒,是谁下的毒手?”

张三丰点了点头,道:“岱岩所中之毒,异常奇特,我还

没想出是何种毒药。岱岩掌心有七个小孔,腰腿间有几个极

细的针孔。江湖之上,还没听说有哪一位高手使这般歹毒的

暗器。”宋远桥道:“这事也真奇怪,按常理推想,发射这细

小暗器而令三弟闪避不及,必是一流好手,但真正第一流的

高手,怎又能在暗器上喂这等毒药?”

各人默然不语,心下均在思索,到底哪一门哪一派的人

物是使这种暗器的?过了半晌,五人面面相觑,都想不起谁

来。

张松溪道:“那脸生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断三哥的筋骨?倘

若他对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将他杀了,若是要他多受些痛苦,

何不断他脊骨,伤他腰肋?这道理很明显,他是要逼问三哥

的口供。他要问甚么呢?据弟子推想,必是为了屠龙刀。那

都大锦说:那六人之中有一人问道:‘屠龙刀呢?是在谁的手

中?’”

殷梨亭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

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句话传了几百年,难道时至今

日,真的出现了一把屠龙刀?”

张三丰道:“不是几百年,最多不过七八十年,当我年轻

之时,就没听过这几句话。”

张翠山霍地站起,说道:“四哥的话对,伤害三哥的罪魁

祸首,必是在江南一带,咱们便找他去。只是那少林派的恶

贼下手如此狠辣,咱们也决计放他不过。”

张三丰向宋远桥道:“远桥,你说目下怎生办理?”近年

来武当派中诸般事务,张三丰都已交给了宋远桥,这个大弟

子处理得井井有条,早已不用师父劳神。他听师父如此说,站

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师父,这件事不单是给三弟报仇雪

恨,还关连着本派的门户大事,若是应付稍有不当,只怕引

起武林中的一场大风波,还得请师父示下。”

张三丰道:“好!你和松溪、梨亭二人,持我的书信到嵩

山少林寺去拜见方丈空闻禅师,告知此事,请他指示。这件

事咱们不必插手,少林门户严谨,空闻方丈望重武林,必有

妥善处置。”宋远桥、张松溪、殷梨亭三人一齐肃立答应。

张松溪心想:“倘若只不过送一封信,单是差六弟也就够

了。师父命大师哥亲自出马,还叫我同去,其中必有深意,想

是还防着少林寺护短不认,叫我们相机行事。”

果然张三丰又道:“本派与少林派之间,情形很是特殊。

我是少林寺的逃徒,这些年来,总算他们瞧我一大把年纪,不

上武当山来抓我回去,但两派之间,总是存着芥蒂。”说到这

里莞尔一笑,又道:“你们上少林寺去,对空闻方丈固当恭敬,

但也不能堕了本门的声名。”宋张殷三弟子齐声答应。

张三丰转头对张翠山道:“翠山,你明儿动身去江南,设

法查询,一切听二师哥的吩咐。”张翠山垂手答应。

张三丰道:“今晚这杯寿酒也不用再喝了。一个月之后,

大家在此聚集,岱岩倘若不治,师兄弟也可和他再见上一面。”

他说到这里,不禁凄然,想不到威震武林数十载,临到九十

之年,心爱的弟子竟尔遭此不幸。殷梨亭伸袖拭泪,抽抽噎

噎的哭了起来。张三丰袍袖一挥,道:“大家去睡罢。”

宋远桥劝道:“师父,三师弟一生行侠仗义,积德甚厚,

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有眼,总不该让他……让他夭

折……”但说到后来,眼泪已滚滚而下,知道若再相劝,只

有徒增师父伤感,于是和诸师弟向师父道了安息,分别回房。

注:据旧籍载,张三丰之七名弟子为宋远桥、俞莲舟、俞

岱岩、张松溪、张翠山、殷利亨、莫声谷七人。殷利亨之名

当取义于《易经》“元亨利贞”,但与其余六人不类,兹就其

形似而改名为“梨亭”。

四 字作丧乱意彷徨

张翠山满怀伤痛恼怒,难以发泄,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时

辰,悄悄起身,决意去打都大锦一顿出口气。他生怕大师兄、

四师兄干预,不敢发出声息,将到大厅时,只见大厅上一人

背负着双手,不停步地走来走去。

黑暗朦胧中见这人身长背厚,步履凝重,正是师父。张

翠山藏身柱后,不敢走动,心知即令立刻回房,也必为师父

知觉,他查问起来,自当实言相告,不免招一场训斥。

只见张三丰走了一会,仰视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

中一笔一划的写起字来。张三丰文武兼资,吟诗写字,弟子

们司空见惯,也不以为异。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笔划瞧去,原

来写的是“丧乱”两字,连写了几遍,跟着又写“荼毒”两

字。张翠山心中一动:“师父是在空临‘丧乱帖’。”他外号叫

做“银钩铁划”,原是因他左手使烂银虎头钩、右手使镔铁判

官笔而起,他自得了这外号后,深恐名不副实,为文士所笑,

于是潜心学书,真草隶篆,一一遍习。这时师父指书的笔致

无垂不收,无往不复,正是王羲之“丧乱帖”的笔意。

这“丧乱帖”张翠山两年前也曾临过,虽觉其用笔纵逸,

清刚峭拔,总觉不及“兰亭诗序帖”、“十七帖”各帖的庄严

肃穆,气象万千,这时他在柱后见师父以手指临空连书“羲

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这十八个字,

一笔一划之中充满了拂郁悲愤之气,登时领悟了王羲之当年

书写这“丧乱帖”时的心情。

王羲之是东晋时人,其时中原板荡,沦于异族,王谢高

门,南下避寇,于丧乱之余,先人坟墓惨遭毒手,自是说不

出满腔伤痛,这股深沉的心情,尽数隐藏在“丧乱帖”中。张

翠山翩翩年少,无牵无虑,从前怎能领略到帖中的深意?这

时身遭师兄存亡莫测的大祸,方懂得了“丧乱”两字、“荼

毒”两字、“追惟酷甚”四字。

张三丰写了几遍,长长叹了口气,步到中庭,沉吟半晌,

伸出手指,又写起字来。这一次写的字体又自不同。张翠山

顺着他手指的走势看去,但看第一字是个“武”字,第二个

写了个“林”字,一路写下来,共是二十四字,正是适才提

到过的那几句话:“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

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想是张三丰正自琢磨这二十四个

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岩因何受伤?此事与倚天剑、屠

龙刀这两件传说中的神兵利器到底有甚么关连?

只见他写了一遍又是一遍,那二十四个字翻来覆去的书

写,笔划越来越长,手势却越来越慢,到后来纵横开阖,宛

如施展拳脚一般。张翠山凝神观看,心下又惊又喜,师父所

写的二十四个字合在一起,分明是套极高明的武功,每一字

包含数招,便有数般变化。“龙”字和“锋”字笔划甚多,

“刀”字和“下”字笔划甚少,但笔划多的不觉其繁,笔划少

的不见其陋,其缩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纵也险劲,如狡

兔之脱,淋漓酣畅,雄浑刚健,俊逸处如风飘,如雪舞,厚

重处如虎蹲,如象步。张翠山于目眩神驰之际,随即潜心记

忆。这二十四个字中共有两个“不”字,两个“天”字,但

两字写来形同而意不同,气似而神不似,变化之妙,又是另

具一功。

近年来张三丰极少显示武功,殷梨亭和莫声谷两个小弟

子的功夫大都是宋远桥和俞莲舟代授,因此张翠山虽是他的

第五名弟子,其实已是他亲授武功的关门弟子。从前张翠山

修为未到,虽然见到师父施展拳剑,未能深切体会到其中博

大精深之处。近年来他武学大进,这一晚两人更是心意相通,

情致合一,以遭丧乱而悲愤,以遇荼毒而拂郁。张三丰情之

所至,将这二十四个字演为一套武功。他书写之初原无此意,

而张翠山在柱后见到更是机缘巧合。师徒俩心神俱醉,沉浸

在武功与书法相结合、物我两忘的境界之中。

这一套拳法,张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足足打了

两个多时辰,待到月涌中天,他长啸一声,右掌直划下来,当

真是星剑光芒,如矢应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这一直乃

是“锋”字的最后一笔。

张三丰仰天遥望,说道:“翠山,这一路书法如何?”

张翠山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后,师父虽不回头,

却早知道了,当即走到厅口,说道:“弟子得窥师父绝艺,真

是大饱眼福。我去叫大师哥他们出来一齐瞻仰,好么?”

张三丰摇头道:“我兴致已尽,只怕再也写不成那样的好

字了。远桥、松溪他们不懂书法,便是看了,也领悟不多。”

说着袍袖一挥,进了内堂。

张翠山不敢去睡,生怕着枕之后,适才所见到的精妙招

术会就此忘了,当即盘膝坐下,一笔一划、一招一式的默默

记忆,当兴之所至,便起身试演几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才将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笔中的腾挪变化尽数记在心中。

他跃起身来,习练一遍,自觉扬波搏击,雁飞雕振,延

颈协翼,势似凌云,全身都是轻飘飘的,有如腾云驾雾一般,

最后一掌直劈,呼的一响,将自己的衣襟扫下一大片来。张

翠山心下惊喜,蓦回头,只见日头晒在东墙。他揉了揉眼睛,

只怕看错了,一定神之下,才知日已过午,原来潜心练功,不

知不觉的已过了大半天。

张翠山伸袖抹额头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只见张三丰

双掌按住俞岱岩胸腹,正自运功替他疗伤。张翠山出来一问,

才知宋远桥、张松溪、殷梨亭三人一早便去了,各人见他静

坐默想,都不来打扰他用功。龙门镖局的一干镖师也已下山。

张翠山这时全身衣履都浸湿了汗水,但急于师兄之仇,不及

沐浴更衣,带了随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几十两银子,又至俞

岱岩房中,说道:“师父,弟子去了。”张三丰点了点头,微

微一笑,意示鼓励。

张翠山走近床边,只见俞岱岩满脸灰黑之气,颧骨高耸,

双颊深陷,眼睛紧闭,除了鼻中尚在微微呼吸之外,直与死

人无异。他心中酸痛,哽咽道:“三哥,我便粉身碎骨,也要

为你报仇。”说着跪下向师父磕了个头,掩面奔出。

他骑了那匹长腿青骢马,疾下武当,这时天时已晚,只

行了五十余里天便黑了。他刚投店,天空乌云密布,接着便

下起倾盆大雨来。这一场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停止。

次日清晨起来,但见四下里雾气茫茫,耳中只听到杀杀雨声。

张翠山向店家买了蓑衣笠帽,冒雨赶路。亏得那青骢马极是

神骏,大雨之中,道路泥泞滑溜,但仍是奔驰迅捷。

赶到老河口过汉水时,但见黄浪混浊,江流滚滚,水势

极是凶险,一过襄樊,便听得道路传言,说道下游水沟决了

堤,伤人无数。这一日来到宜城,只见水灾的难民拖儿带女

的逃了上来,大雨兀自未止,人人淋得极是狼狈。

张翠山正行之间,只见前面有一行人骑马赶路,镖旗高

扬,正是龙门镖局的众镖师。张翠山催马上前,掠过了镖队,

回马过来,拦在当路。

都大锦见是张翠山追到,心下惊惶,结结巴巴的道:“张

……张五侠有何见教?”张翠山道:“水灾的难民,都总镖头

瞧见了么?”都大锦没料到他会问这句话,怔了一怔,道:

“怎么?”张翠山冷笑道:“要请善长仁翁,拿些黄金出来救济

灾民啊。”都大锦脸上变色,道:“我们走镖之人,在刀尖子

上卖命混口饭吃,有甚么力量赈济救灾?”张翠山低沉着嗓子

道:“你把囊中那二千两黄金,都给我拿出来。”都大锦手握

刀柄,说道:“张五侠,你今日硬找上我姓都的了?”张翠山

道:“不错,我吃定你啦。”

祝史两镖头各取兵刃,和都大锦并肩而立。张翠山仍是

空着双手,嘿嘿冷笑,说道:“都总镖头,你受人之禄,可曾

忠人之事?这二千两黄金,亏你有脸放在袋中。”

都大锦一张脸胀成了紫酱色,说道:“俞三侠不是已经到

了武当山?当他交在我们手中之时,他早便身受重伤,这时

候可也没死。”张翠山大怒,喝道:“你还强辩,我俞三哥从

临安出来时,可是手足折断么?”都大锦默然。

史镖头插口道:“张五侠,你到底要怎样,划下道儿来罢。”

张翠山道:“我要将你们的手骨脚骨折得寸寸断绝。”这句话

一出口,倏地跃起,飞身而前。史镖头举棍欲击,张翠山左

手一挥一掠,使出新学的那套武功,却是“天”字诀的一撇。

史镖头棍棒脱手,倒撞下马。祝镖头待要退缩,却哪里来得

及?张翠山顺手使出“天”字的一捺,手指扫中他腰肋,砰

的一声,将他连人带鞍,摔出丈余。原来祝镖头双足牢牢钩

在鞍镫之中,但张翠山这一捺劲道凌厉之极,马鞍下的肚带

给他一扫迸断,祝镖头足不离镫,却跌得爬不起来。

都大锦见他出手如此矫捷,一惊之下,提缰催马向前急

冲。张翠山转身吐气,左拳送出,却是“下”字诀的一直,拍

的一声,已击中他的后心。都大锦身子一晃,他武功可比祝

史二镖头高得多了,并不摔下马来,恼怒之下,正欲下马放

对,突然间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脚下一

个踉跄,吸一口气,只觉胸口又有热血涌上,虽是要强,却

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镖行中其余三名青年镖师和众趟子手只惊得目瞪口呆,

哪敢上前相扶?

张翠山初时怒气勃勃,原想把都大锦等一干人个个手足

折断,出一口胸中恶气,待见自己随手一掌一拳,竟将三个

镖师打得如此狼狈,都大锦更身受重伤,不禁暗暗惊异,自

己事先丝毫没想到,这套新学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龙功”竟

有如此巨大威力。心中这么一喜,便不想再下辣手,说道:

“姓都的,今日我手下容情,打到你这般地步,也就够了。你

把囊中的二千两黄金,尽数取将出来救济灾民。我在暗中窥

探,只要你留下一两八钱,我拆了你的龙门镖局,将你满门

杀得鸡犬不留。”最后这两句话是他听都大锦转述的,这时忽

然想到,随口说了出来。

都大锦缓缓站起,但觉背心剧痛,略一牵动,又吐出一

口鲜血。史镖头却只受了些皮肉外伤,自知决非张翠山的对

手,嘴头上再也不敢硬了,说道:“张五侠,我们虽然受了人

家的镖金,但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须得将金子还给人家。再

说,那些金子存在临安府镖局子中,我们身在异乡,这当口

哪里有钱来救济灾民啊。”

张翠山冷笑道:“你欺我是小娃娃吗?你们龙门镖局倾巢

而出,临安府老家中没好手看守,这黄金自是随身携带。”他

向镖队一行人瞧了几眼,走到一辆大车旁边,手起一掌,喀

喇喇几声响,车厢碎裂,跌出十几只金元宝来。

众镖师脸上大变,相顾骇然,不知他何以竟知道这藏金

之处。原来张翠山年纪虽轻,但随着众师兄行侠天下,江湖

上的事见得多了。他见这辆大车在烂泥道中轮印最深,而三

名青年镖师眼见都大锦中拳跌倒,并不上前救助,反而齐向

这辆大车靠拢,可想而知车中定是藏着贵重之物,眼见黄金

跌得满地,冷笑几声,翻身上马,径自去了。

适才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料想都大锦等念着家中老小,

不敢不将这二千两黄金拿来救济灾民。张翠山一面赶路,一

面默想那二十四字中的招数变化。他在那天晚上依样模学,只

觉得师父所使的招数奇妙莫测而已,岂知一经施展,竟具如

斯神威,真比捡获了无价之宝还要快活十倍,然一想到俞岱

岩生死莫测,不自禁的又是一声长叹。

大雨中连接赶了几日路,那青骢马虽然壮健,却也支持

不住了,到得江西省地界,忽地口吐白沫,发起烧来。张翠

山爱惜牲口,只得缓缓而行。这么一来,到得临安府时已是

四月三十傍晚。

张翠山投了客店,寻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

锦他们是否回了镖局?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脚何处?我已跟镖

局子的人破了脸,不便径去拜会,今晚且上镖局去一探。”

用过晚膳,向店伴一打听,得知龙门镖局坐落在里西湖

畔。他到街上头了一套衣巾,又买一把杭州城驰名天下的折

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诏理发梳头,周身换得焕然一新,

对镜一照,俨然是个浊世佳公子,却哪里像是个威扬武林的

侠士?借过笔墨,想在扇上题些诗词,但一拿到笔,自然而

然的便写下了那“倚天屠龙”的二十四字,一笔一划,无不

力透纸背,写罢持扇一看,自觉得意,心道:“学了师父这套

拳法之后,竟连书法也大进了。”轻摇折扇,踱着方步,径往

里西湖而去。

此时宋室沦亡,临安府已陷入元人之手。蒙古人因临安

是南宋都城,深恐人心思旧,民恋故君,特驻重兵镇压。蒙

古兵为了立威,比在他处更是残暴,因此城中十室九空,居

民泰半迁移到了别处。百年前临安城中户户垂杨、处处笙歌

的盛况,早已不可复睹。

张翠山一路行来,但见到处是断垣残瓦,满眼萧索,昔

年繁华甲于江南的一座名城已几若废墟。其时天未全黑,但

家家闭户,街上稀见行人,唯见蒙古骑兵横冲直撞,往来巡

逻。张翠山不欲多惹事端,一听到蒙古巡兵铁骑之声,便缩

身在墙角小巷相避。

往昔一到夜晚,便是满湖灯火,但这时张翠山走上白堤,

只见湖上一片漆黑,竟无一个游人。他依着店小二所言途径,

寻觅龙门镖局的所在。

那龙门镖局是一座一连五进的大宅,面向里西湖,门口

蹲着一对白石狮子,气象威武。张翠山远远便即望见,慢慢

走近,只见镖局门外湖中停泊着一艘游船,船头挂着两盏碧

纱灯笼,灯光下依稀见有一人据案饮酒。张翠山心道:“这人

倒有雅兴!”只见镖局外悬着的大灯笼中没点燃蜡烛,朱漆铜

环的大门紧紧关闭,想是镖局中人都已安睡。

张翠山走到门前,心道:“一个月之前,有人送三哥经这

大门而入,却不知那人是谁?”心中一酸,忽听得背后有人幽

幽叹了口气。

这一下叹息,在黑沉沉的静夜中听来大是鬼气森森,张

翠山霍地转身,却见背后竟无一人,游目环顾,除了湖上小

舟中那个单身游客之外,四下里寂无人影。张翠山微觉惊讶,

斜睨舟中游客,只见他青衫方巾,和自己一样,也是作文士

打扮,朦胧中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见他侧面的脸色极是苍白,

给碧纱灯笼一照,映着湖中绿波,寒水孤舟,冷冷冥冥,竟

不似尘世间人。但见他悄坐舟中,良久良久,除了风拂衣袖,

竟是一动也不动。

张翠山本想从黑暗处越墙而入镖局,但见了舟中那人,觉

得夜逾人垣未免有些不够光明正大,于是走到镖局大门外,拿

起门上铜环,当当当的敲了三下。静夜之中,这三下击门声

甚是响亮,远远传了出去。隔了好一阵,屋内无人出来应门。

张翠山又击三下,声音更响了些,可是侧耳倾听,屋内竟无

脚步声。他大是奇怪,伸手在大门上一推,那门无声无息的

开了,原来里面竟没上闩。他迈步而入,朗声道:“都总镖头

在家么?”说着走进大厅。

厅中黑沉沉地并无灯烛,便在此时,忽听得砰的一声响,

大门竟然关上了。

张翠山心念一动,跃出大厅,只见大门已紧紧闭上,而

且上了横闩,显是屋中有人。张翠山嘿嘿冷笑,心想:“闹甚

么玄虚?”索性便大踏步闯进厅去。

一踏进厅门,只听得前后左右风声飒然,共有四人抢上

围攻。张翠山斜身跃开。黑暗中白光微闪,见这四人手中都

拿兵刃。他一个左拗步,抢到了西首,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横

扫,拍的一声,打在一人的太阳穴上,登时将那人击晕,跟

着左手自右上角斜挥左下角,击中了另一人的腰肋。这两下

是“不”字诀的一横一撇。他两击得手,左手直钩,右拳砰

的一“点”,四笔写成了一个“不”字,登时将四名敌人尽数

打倒。

他不知暗伏厅中忽施袭击的敌手是何等样人,因此出手

并不沉重,每一招都只使上了三分劲力。第四个给他一

“点”中拳的敌人退出几步,喀喇一响,压碎了一张红木椅子,

喝道:“你如此狠毒,下这等辣手,是男儿汉大丈夫便留下姓

名。”张翠山笑道:“我若真施辣手,你哪里还有命在?在下

武当张翠山便是。”那人“咦”的一声,似乎甚是惊异,说道:

“你当真是武当派的张五……张五……银钩铁划张翠山?可不

是冒名罢?”

张翠山微微一笑,伸手到腰间摸出兵刃,左手烂银虎头

钩,右手镔铁判官笔,两件兵刃相交一击,呛啷啷一阵响亮,

爆出几点火花。

这火花一闪之间,张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的四人身穿黄

色僧衣,原来都是和尚。那四个僧人中有两个人面向着他,也

见到了他的相貌。张翠山见这两个僧人满脸血污,眼光中流

露出极度的怨毒,真似恨不得食己之肉、寝己之皮一般,奇

道:“四位大师是谁?”

只听一个僧人叫道:“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报,走罢!”

说着四僧站起身来,往外便走,其中一人脚步踉跄,走了几

步,摔倒在地,想是给张翠山击得重了。两个僧人返身扶起,

奔出厅外。

张翠山叫道:“四位慢走!甚么血海……”话未说完,四

个僧人已越墙而出。

张翠山觉得今晚之事大是蹊跷,沉思半晌,想不出一个

所以然来,怎么龙门镖局之中竟埋伏着四个和尚?自己一进

门便忽施突袭,又说甚么“血海深仇”?心想:“此事只有询

问镖局中人,方能释此疑团。”提声又问:“都总镖头在家么?

都总镖头在家么?”大厅空旷,隐隐有回声传来,但镖局中竟

无一人答应。

他心道:“决不能都睡得死人一般。难道是怕了我,都躲

了起来?又难道是人人出去避难,镖局中没了人?”当下从身

边取出火折晃亮了,见茶几上放着一枝烛台,便点亮蜡烛,走

向后堂,没走得几步,便见地下俯伏着一个女子,僵卧不动。

张翠山叫道:“大姐,怎么啦?”那女子仍是不动。张翠山扳

起她肩头,将烛台凑过去一照,不禁一声惊呼。

只见这女子脸露笑容,但肌肉僵硬,早已死去多时。张

翠山手指碰到她肩头之时,已料到这女子或许已死,然而死

人脸上竟是一副笑容,黑夜中斗然见到,禁不住吃了一惊。他

站直身子,只见左前柱子后又僵卧着一人,走过去一看,却

是个仆役打扮的老者,也是脸露傻笑,死在当地。

张翠山心中大奇,左手从腰间拔出虎头钩,右手高举烛

台,一步步的四下察看,但见东一个、西一个,里里外外,一

共死了数十人,当真是尸横遍地。恁大一座龙门镖局,竟没

留下一个活口。张翠山行走江湖,生平惨酷的事也见了不少,

但蓦地里见到这等杀灭满门的情景,禁不住心下怦怦乱跳,只

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不住抖动,原来手臂发战,烛火摇晃,

映照得影子也颤栗起来。

他横钩悄立,心中猛地想起了两句话:“路上若有半分差

池,我杀得你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眼前龙门镖局人人皆

死,显是因都大锦护送俞岱岩不力之故,寻思:“那人下此毒

手,皆因三哥而起,由此推想,他该当是三哥极要好的朋友。

此人本领既高出都大锦甚多,又知此行途中可能会遇上凶险,

然则他何不亲自送来武当?三哥仁侠正直,嫉恶如仇,又怎

能和这等心如蛇蝎之人交上朋友?”越想疑团越多,举步从西

厅走出。烛光下只见两个黄衣僧人,背靠墙壁,瞪视着自己

露齿而笑。

张翠山急退两步,按钩喝道:“两位在此何事?”只见两

个僧人一动也不动,这才醒悟,原来两人也早死了,突然心

下一凉,叫道:“啊哟,不好,血海深仇,血海深仇……”适

才那四名僧人说甚么“你如此狠毒,下这等辣手,是男儿汉

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又说:“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报。”看

来龙门镖局这笔数十口的血债,都要写在自己头上了。当时

自己不明就里,不但亲报姓名,还露出仗以成名的银钩铁划

兵刃。那四名黄衣僧人却是甚么来历?

适才自己出手太快,只使了“不”字诀的四笔,便将四

僧一一击倒,没来得及察看对方武功家数,但四僧扑击时劲

力刚猛,显是少林派外家的路子。都大锦是少林子弟,这些

少林僧多半是应龙门镖局之邀前来赴援的,却不知俞二哥和

莫七弟到了何处,师父命他们前来保护龙门镖局的老小,怎

地以二哥之能,还是给人下了手去?

张翠山沉吟半晌,解开了若干疑团,寻思:“这四名少林

僧一去,少林派自非找上我不可,但此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

日,真凶到底是谁,少林武当两派联手,决无访查不出之理。

这里一切且莫移动,眼下是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紧。”吹灭烛火,

走到墙边,一跃而出。

人未落地,突听得呼的一声巨响,一件重兵刃拦腰横扫

而来,跟着听得有人喝道:“张翠山,躺下了。”张翠山人在

半空,无法闪避,敌人这一击又是既狠且劲,危急之中,伸

左掌在敌人兵刃上一按,一借力,轻轻巧巧的翻上了墙头,这

一招乃是“武”字诀中的一“戈”,正所谓:“差池燕起,振

迅鸿飞,临危制节,中险腾机”,当千钧一发之际,转危为安。

他在无可奈何中行险侥幸,想不到新学的这套功夫重似崩石,

轻如游雾,竟绝不费力的便化解了敌人雷霆般的一击。他左

足踏上墙头,右手的判官笔已取在手中,敌人适才这拦腰一

击,刚猛劲狠,实是不可轻视的好手。

那出手袭击之人见张翠山居然能如此从容的避开,也是

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咦”的一声,喝道:“好小子,当真

有两下子。”

张翠山左钩右笔,横护前心,钩头和笔尖都斜向下方,这

一招叫做“恭聆教诲”,乃是与武林前辈对敌之时的谦敬表示。

对方如此蓦地里出手,张翠山若不是无意间跟师父学了一套

从书法中化出来的武功,早已腰断骨折,身受重伤,他心中

虽然气恼,但谨守师训,对武林好手不敢失礼。

黑暗中但见墙下一左一右分站两名身穿黄袍的僧人,每

人手中都执着一根粗大禅杖。左首那僧人将禅杖在地下一顿,

当的一声巨响,说道:“张翠山,你武当七侠也算是江湖上的

成名人物,如何行事这等毒辣?”

张翠山听他直斥己名,既不称“张五侠”,也不叫一声

“张五爷”,心头有气,冷冷的道:“大师不问情由,不问是非,

躲在墙下偷偷摸摸的忽施袭击,这也算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吗?

素闻少林派武功驰名天下,想不到暗算手段也另有独得之

秘。”

那僧人怒吼一声,横挺禅杖,跃向墙头,人未到,杖头

已然袭到。张翠山但觉一股劲风点至胸口,当下虎头钩一带,

封住了禅杖的来势,判官笔疾点而出,当的一声,笔尖斜砸

杖身。那僧人只觉手臂一震,竟尔站不上墙头,重又落在地

下。但此招一交,张翠山只觉双臂发麻,原来这僧人膂力奇

大,当下喝道:“两位是谁,请通法号!”

右首那僧人缓缓的道:“贫僧圆音,这是我师弟圆业。”张

翠山倒垂钩笔,拱手道:“原来是少林派‘圆’字辈的两位大

师,小可久仰清名,不知有何见教?”

圆音说话似乎有气没力,呼呼喘急,说道:“这事关少林

武当两派的门户大事,贫僧师兄弟乃少林派的小辈,没份说

甚么话,只是今日既撞上了这件事,只想请问,龙门镖局男

女数十口,还有我两个师侄,都死在张五侠手下。常言道人

命关天,如何善后,要请张五侠的示下。”他说话似乎辞意谦

抑,其实咄咄逼人,为人显是比圆业厉害得多。

张翠山冷笑道:“龙门镖局中的命案是何人所为,小可也

正大感奇怪。大师一口咬定是小可下的毒手,可是大师亲眼

所见么?”圆音叫道:“慧风,你来跟张五侠对质。”

树丛后走出四名黄衣僧人,正是适才在镖局中给张翠山

一招“不”字诀击倒的四僧。那法名慧风的僧人躬身道:“启

禀师伯,龙门镖局数十口性命,还有慧通、慧光两位师弟,都

是……这姓张的恶贼下的手。”圆音道:“你们可是亲眼所见?”

慧风道:“确是亲眼所见,若不是弟子等四人逃得快,也都已

死在这恶贼的手下。”圆音道:“佛门弟子可不能打诳,此事

关连我少林和武当两大门派,你千万胡说不得。”慧风双膝跪

地,合十说道:“我佛在上,弟子慧风所云,实是真情,决不

敢欺蒙师伯。”圆音道:“你将眼见的情景,一一说来。”张翠

山听到这里,从墙头上飘身而下。

圆业只道张翠山要加害慧风,挥动禅杖疾向他头颈间扫

去。张翠山头一低,抢步上前,已转到了慧风身后。圆业一

击不中,按着这伏魔杖的招数,本当带转禅杖,回击张翠山

的肩头,但他此时已站在慧风身后,禅杖若是回转,势须先

击到慧风,一惊之下,硬生生的收住禅杖,喝道:“你待怎地?”

张翠山道:“我要仔仔细细的听一听,听他说怎生见到我

杀害镖局中人。”

慧风眼见张翠山欺近自己身旁,相距不过两尺,他只须

手中兵刃一动,自己立时丧命,虽有两位师伯在旁,却也相

救不及,但他心中愤怒,竟是凛然不惧,朗声说道:“圆心师

叔在江北接到都大锦师兄求救告急的书信,当即派慧通、慧

光两位师兄星夜启程赴援,其后又传来号令,命弟子带同三

名师弟,赶来龙门镖局。我们一进镖局,慧光师兄就说今夜

恐有强敌到来,命我们四人埋伏在东边照墙之下应敌,又说

小心别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不可随便走动。”圆音道:

“后来怎样?说下去!”

慧风道:“天黑之后没多久,便听得慧通师兄呼叱喝骂,

与人在后厅动手,接着他长声惨呼,似乎身受重伤。我忙奔

过去,只见他……他……已然圆寂,这姓张的恶贼……”

他说到这里,霍地站起,伸着手指,直点到张翠山的鼻

尖上,跟着道:“我亲眼见你一掌把慧光师兄推到墙上,将他

撞死。我自知不是你这恶贼的敌手,便伏在窗上,只见你直

奔后院杀人,接着镖局子的八个人从后院逃了出来,你跟踪

追到,伸指一一点毙,直至镖局中满门老少给你杀得精光,你

才跃墙出去。”

张翠山一动也不动的站住,慧风讲得口沫横飞,许多水

珠都溅到他脸上。他既不闪避,也不出手,只冷冷的道:“后

来怎样?”

慧风愤然道:“后来么?后来我回至东墙,和三位师弟商

量,都觉你武功太强,我们四人敌你不过,只有瞧瞧情形再

说。哪知等不了多久,你居然又破门而入,这次却是指名道

姓的找都总镖头来着。我们四人明知是送死,却也要跟你一

拚。我问你姓名,你不是自报名号,叫做‘银钩铁划张翠

山’么?我初时还不能相信,只道你名列‘武当七侠’,不该

做出这等杀人不眨眼的邪恶勾当来,但你自露兵刃,那难道

是假的么?”

张翠山道:“我自报姓名,露出兵刃,此事半点不假,你

们四位确也是我出手打倒。但你再说一遍:这镖局中数十口

的命案,确是你亲眼瞧见我姓张的所干!”

便在此时,圆音衣袖一挥,将慧风身子带起,推出数尺,

森然道:“他便再说一遍,要教这位名震天下的张五侠无可抵

赖。”他挥袖将慧风推开,是使他身离险地,免得张翠山恼怒

之下,突然间杀人灭口,那可是死无对证了。

慧风道:“好,我便再说一遍,我亲眼目睹,见到你出掌

击死慧光、慧通两位师兄,见到你出指点死镖局的八个人。”

张翠山道:“你瞧清楚了我的面貌么?我是穿这一身衣服么?”

说着晃亮火折,在自己脸上照一照。慧风瞪视着他的面容,狠

狠地道:“你就是穿这身衣服,长袍方巾,不错,你那时左手

拿着一把折扇,这把折扇,现下你插在头颈里啦。”

张翠山恼怒如狂,不知他何以要诬陷自己,高举火折,走

上两步,喝道:“你有种便再说一遍,杀人者便是我张翠山,

不是旁人!”

慧风双眼中突然发出奇异的神色,指着他道:“你……你

……你不……”猛地里身子翻倒,横卧在地。圆音和圆业同

声惊呼,一齐抢上扶起,只见他双目大睁,满脸惶惑惊恐之

色,却已气绝而死。

圆音叫道:“你……你打死他了?”这一下变起仓卒,圆

音和圆业固然惊怒交集,张翠山也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回头,

只见身后的树丛轻轻一动。张翠山喝道:“慢走!”纵身跃起,

明知树丛中有人隐伏,窜下去极是危险,但势逼处此,若不

擒住暗箭伤人的凶手,自己难脱干系。

哪知他身在半空,只听得身后呼呼两响,两柄禅杖分从

左右袭到,同时听到两僧喝道:“恶贼休逃!”张翠山笔钩下

掠,反手使出一记“刀”字诀,银钩带住圆业的禅杖杖头,判

官笔的一撇在圆音禅杖一点,身子借势窜起,跃上了墙头,凝

目瞧树丛时,只见树梢兀自轻晃,隐伏之人早已影踪不见。

圆业怪吼连连,挥动禅杖便要跃上墙来拚命。张翠山喝

道:“追赶正凶要紧,两位休得阻拦。”圆音气喘喘的道:“你

……你在我眼前杀人,还想抵赖甚么?”张翠山挥动虎头钩,

逼得圆业无法上墙。

圆音道:“张五侠,咱们今日也不要你抵命,你抛下兵刃,

随我们去少林寺罢。”张翠山怒道:“你二人阻手碍脚,放走

了凶手,还在这里缠夹不清。我跟你们去少林寺干么?”圆音

道:“去少林寺听由本寺方丈发落,你连害本寺三条人命,这

样的大事,我也做不得主。”张翠山冷笑道:“枉你身为少林

派‘圆’字辈好手,凶手在你眼前逃走,居然毫无知觉。”圆

音道:“善哉,善哉!你伤害人命,决计不容你逃走。”

张翠山听他口口声声硬指自己是凶手,心下愈益恼怒,一

面跟他斗口,一面和圆业见招拆招,斗得极是猛烈,冷笑道:

“两位大师有本事便擒得我去!”

只见圆业禅杖在地下一撑,借力窜跃起来,张翠山跟着

纵起,他的轻功可比圆业高得多了,凌空下击,捷若御风。圆

业横杖欲挡,张翠山虎头钩一转,嗤的一声,圆业肩头中钩,

鲜血长流,负痛吼叫,摔下地来。这一下还是张翠山手下留

情,否则钩头稍稍一偏,钩中他的咽喉,圆业当场便得送命。

圆音叫道:“圆业师弟,伤得重吗?”圆业怒道:“不碍事!

你还不出手,婆婆妈妈的干甚么?”圆音咳嗽一声,运杖上击。

圆业极是悍勇,竟不裹扎肩头伤口,舞杖如风,双双夹击。张

翠山见这两僧膂力甚强,使的又是极沉重的兵刃,倘若给他

们跃上墙头,自己以一敌二,倒是不易取胜,当下门户守得

极是严密,居高临下,两僧始终无法攻上。“慧”字辈的三僧

武功低得多了,眼见两位师伯久战无功,虽欲上前相助,却

怎有插手足处?

张翠山心道:“为今之计,须得查明真凶,没来由跟他们

纠缠不清。”笔钩横交,封闭敌招来势,一声清啸,正要跃起,

忽听得墙内一人纵声大吼,声若霹雳,跟着背后有一股巨力

推到。张翠山飘身下墙,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僧人翻过墙头,

伸出两手,便来硬夺他手中兵刃。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但

见他十指如钩,硬抓硬夺,正是少林派中极厉害的“虎爪

功”。圆业叫道:“圆心师兄,千万不能让这恶贼走了。”

张翠山自艺成以来,罕逢敌手,半月前学得“倚天屠龙

功”,武功更高,此时见这少林僧来得威猛,反而起了敌忾之

心,将虎头钩和判官笔往腰间一插,叫道:“你三个少林僧便

联手齐上,我张翠山又有何惧?”眼见圆心的左手抓到,他右

掌疾探,回指反抓,嗤的一声响,已撕下了他僧袍的一片衣

袖。圆心手抓刚欲搭上他的肩头,张翠山左足飞起,正好踢

中了他的膝盖。

岂知圆心的下盘功极是坚实,膝盖上受了这重重的一脚,

只是身子一晃,却不跌倒,虎吼一声,右手跟着便抓了过来。

同时圆音、圆业两条禅杖一点腰肋,一击头盖,同时袭到。那

圆音说话气喘吁吁,似乎身患重病,其实三僧之中武功以他

最高,一根数十斤重的精铜禅杖,在他使来竟如寻常刀剑一

般灵便,点打挑拨,轻捷自如。

张翠山乍逢好手,寻思:“我武当和少林近年来齐名武林,

到底谁高谁低,却始终没较量过,今日里正好一试少林高僧

的手段。”当下展开一对肉掌,在两根禅杖、一对虎爪之间纵

横来去,斩截擒拿、指点掌劈,虽是以一敌三,反而渐渐占

了上风。

少林和武当两派武功各有长短,武当派中出了一位盖世

奇才张三丰,可是少林寺千余年的浸润传授,究竟非同小可,

只不过张翠山此时功夫在武当派中已是第一等高手,而圆音、

圆心、圆业三僧虽然武功也算颇为了得,在少林寺中总不过

是二流角色。时候一长,张翠山越战越是神定气足,挥洒自

如,蓦地里右手倏出,使个“龙”字诀中的一钩,抓住了圆

业的禅杖,顺手一拉,往圆音的禅杖上碰了过去。这一下借

力打力,但听得当的一下巨响,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响。圆

音和圆业力气均大,再加上张翠山的力道,两人只震得虎口

血流。圆心一惊之下,扑上相救。张翠山伸足一钩,反掌在

他背心拍落,又是借力打力,便以他自己向前一扑的劲道,将

他摔了一交。

张翠山冷笑道:“要擒我上少林寺去,只怕还得再练几

年。”说着转身便行。圆心纵身跃起,叫道:“凶徒休逃!”跟

着圆音和圆业也追了上来。张翠山心道:“这三个和尚纠缠不

清,总不成将他们打死了。”提一口气,脚下展开轻功便奔。

圆心和圆业大呼赶来。他们轻功不及张翠山,只是大叫:

“捉杀人的凶手啊!恶贼休得逃走!”沿着西湖的湖边穷追不

舍。

张翠山暗暗好笑,心想你们怎追得上我?忽听得身后圆

心和圆业不约而同的大叫一声:“啊哟!”圆音却闷哼一声,似

乎也是身上受了痛楚。

张翠山一惊回头,只见三僧都伸手掩住了右眼,似乎眼

上中了暗器,果然听到圆业大声骂道:“姓张的,你有种便再

打瞎我这只左眼!”

张翠山更是一楞:“难道他的右眼已给人打瞎了?到底是

谁在暗助我?”心念一动,叫道:“七弟,七弟,你在哪里?”

武当七侠中以七侠莫声谷发射暗器之技最精,因此张翠山猜

想是莫七弟到了。

他叫了几声,却无人答应。张翠山急步绕着湖边几株大

柳树一转,也不见半个人影。

圆业一目被射瞎后,暴怒如狂,不顾性命的要扑上来再

和张翠山死拚到底。但圆音知道便是双目完好,自己三人也

不是他的敌手,忙拉住圆业,说道:“圆业师弟,报仇之事,

何必急在一时?这事就算你我肯罢休,老方丈和两位师叔能

放过么?”

张翠山见三僧不再追来,满腹疑团:“暗中隐伏之人出手

助我,却不知是谁。”当下不敢在湖畔多所逗留,急步赶回客

店,急奔出十余丈,只见湖边芦苇不住摆动。

此时湖上无风,芦苇自摆,定是藏得有人,张翠山轻轻

走近,正要出声喝问,芦苇中猛地跃出一人,举刀向他当头

疾砍,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张翠山斜身出脚,踢在他的右腕,那人钢刀脱手,白光

一闪,那刀扑通一声,落入了湖中,看那人时,僧袍光头,又

是个少林僧。张翠山喝道:“你在这里干甚么?”只见芦苇丛

中躺着三人,不知是死是伤。他见那少林僧武功平平,对他

也不顾忌,走上几步俯身看时,只见躺着的三人却是龙门镖

局的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

张翠山一惊,叫道:“都总镖头,你……你怎地……”一

言未毕,都大锦倏地跃起,双手牢牢揪住了张翠山胸口衣服,

咬牙切齿的道:“恶贼,我不过留下三百两黄金,你……你便

下这毒手!”张翠山道:“你干甚么?”待要施擒拿法挣脱,只

见他眼角边、嘴角上都是鲜血,此时虽在黑夜,但和他相距

不过半尺,看得甚是清楚,惊问:“你受了内伤么?”

都大锦向那少林僧叫道:“师弟,你认清楚了,这人叫作

银钩铁划张翠山,便是……便是害人的凶手。你快走,快走,

别要被他追上……”突然间双手一紧,将额头往张翠山额头

上猛撞过去,要跟他撞个头骨齐碎,同归于尽。

张翠山急忙双手翻转,在他臂上一推,只听得嗤的一声

响,都大锦摔了出去,自己胸口衣襟却也被扯下了一大片。张

翠山虽然大胆,但今晚迭见异事,都大锦的神情又大是令人

生怖,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俯首看时,只见都大锦双眼翻

白,已然气绝,自是早受极重的内伤,自己在他臂上这么轻

轻一推,决不能就此杀了他。

那少林僧失声惊呼:“你……你又杀了都师兄……”转身

没命的奔逃,又慌又急,只奔出数步,便摔了一交。

张翠山摇了摇头,见祝史两镖头双足浸在湖水之中,已

死去多时。瞧着三具尸体,不禁怃然,他和都大锦并无交情,

而龙门镖局护送俞岱岩出了差池,更一直恼恨在心,但眼见

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不免顿有伤逝之感,在湖畔悄立片

刻,忽想:“都大锦说道:‘恶贼,我不过留下三百两黄金,你

便下这毒手!’我叫他将二千两黄金都救济灾民,想是他舍不

得,暗中留下了三百两。别说我并不知情,便是知道,也只

一笑了之,岂有因此而跟你为难之理?”

一提都大锦的背囊,果然重甸甸地,撕开包袱,囊中跌

出几只金元宝,滚在都大锦的脸旁。便在这霎时之间,心中

忽感人生无常,这总镖头一生劳累,千里奔波,在刀尖子上

拚命,只不过为了一些黄金,眼前黄金好端端的便在他身旁,

可是他却再也无法享用了。再想自己此刻力战少林三僧,大

获全胜,固英雄一时,但百年之后,和都大锦也无所分别,想

到此处,不由得叹了口长气。

忽听得琴韵冷冷,出自湖中,张翠山抬起头来,只见先

前在镖局外湖中所见的那个少年文士正在舟中抚琴。张翠山

眼见脚下是三具尸体,游船若是摇近,给那人瞧见了声张起

来,惊动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烦。正要行开,忽听那文士

在琴弦上轻拨三下,抬起头来,说道:“兄台既有雅兴子夜游

湖,何不便上舟来?”说着将手一挥。后梢伏着的一个舟子坐

起身来,荡起双桨,将小舟划近岸边。

张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见到甚么,倒可

向他打听打听。”于是走到水边,待小舟划近,轻轻跃上了船

头。

舟中书生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拱手为礼,左手向着上

首的座位一伸,请客人坐下。碧纱灯笼照映下,这书生手白

胜雪,再看他相貌,玉颊微瘦,眉弯鼻挺,一笑时左颊上浅

浅一个梨涡,远观之似是个风流俊俏的公子,这时相向而对,

显是个女扮男装的妙龄丽人。

张翠山虽然倜傥潇洒,但师门规矩,男女之防守得极紧。

武当七侠行走江湖,于女色上人人律己严谨,他见对方竟是

个女子,一愕之下,登时脸红,站起身来,立时倒跃回岸,拱

手说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装,多有冒昧。”

那少女不答。忽听得桨声响起,小舟已缓缓荡向湖心,但

听那少女抚琴歌道:“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

扁舟。彼君子兮,宁当来游?”舟去渐远,歌声渐低,但见波

影浮动,一灯如豆,隐入了湖光水色。

在一番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剧斗后,忽然遇上这等缥

缈旖旎的风光,张翠山悄立湖畔,不由得思如潮涌,过了半

个多时辰,这才回去客店。

次日临安城中,龙门镖局数十口人命的大血案已传得人

人皆知。张翠山外貌蕴藉儒雅,自然谁也不会疑心到他身上。

午前午后,他在市上和寺观到处闲逛,寻访二师兄俞莲

舟和七弟莫声谷的踪迹,但走了一天,竟找不到武当七侠相

互连络的半个记号。

到得申牌时分,心中不时响起那少女的歌声:“今夕兴尽,

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宁当来游?”那

少女的形貌,更在心头拭抹不去,寻思:“我但当持之以礼,

跟她一见又有何妨?倘若二师哥和七师弟在此,和他二人同

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了从她身上之外,更无第二处可去打

听昨晚命案的真相。”

用过晚饭,便向钱塘江边的六和塔走去。

五 皓臂似玉梅花妆

钱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转一个大弯,然后直向东流。该处

和府城相距不近,张翠山脚下虽快,得到六和塔下,天色也

已将黑,只见塔东三株大柳树下果然系着一艘扁舟。钱塘江

中的江船张有风帆,自比西湖里的游船大得多了,但桥头挂

着两盏碧纱灯笼,却和昨晚所见的一般模样。张翠山心中怦

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树下,只见碧纱灯下,那少女

独坐船头,身穿淡绿衫子,却已改了女装。

张翠山本来一意要问她昨晚的事,这时见她换了女子装

束,却踌躇起来,忽听那少女仰天吟道:“抱膝船头,思见嘉

宾,微风波动,惘焉若醒。”张翠山朗声道:“在下张翠山,有

事请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请上船罢。”张翠山轻轻跃

上船头。

那少女道:“昨晚乌云敝天,未见月色,今天云散天青,

可好得多了。”声音娇媚清脆,但说话时眼望天空,竟没向他

瞧上一眼。张翠山道:“不敢请教姑娘尊姓。”那少女突然转

过头来,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脸上滚了两转,并不答话。

张翠山见她清丽不可方物,为此容光所逼,登觉自惭,不敢

再说甚么,转身跃上江岸,发足往来路奔回。

奔出十余丈,斗然停步,心道:“张翠山啊张翠山,你昂

藏七尺,男儿汉大丈夫,纵横江湖,无所畏惧,今日却怕起

一个年轻姑娘来?”侧头回望,只见那少女所坐的江船沿着钱

塘江顺流缓缓而下,两盏碧纱灯照映江面,张翠山一时心意

难定,在岸边信步而行。

人在岸上,舟在江上,一人一舟并肩而行。那少女仍是

抱膝坐在船头,望着天边新升的眉月。

张翠山走了一会,不自禁的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却见东

北角上涌起一大片乌云。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乌云涌得

甚快,不多时便将月亮遮住,一阵风过去,撒下细细的雨点

来。江边一望平野,无可躲雨之处,张翠山心中惘然,也没

想到要躲雨,雨虽不大,但时候一久,身上便已湿透。只见

那少女仍是坐在船头,自也已淋得全身皆湿。

张翠山猛地省起,叫道:“姑娘,你进舱避雨啊。”那少

女“啊”的一声,站起身来,不禁一怔,说道:“难道你不怕

雨了?”说着便进了船舱,过不多时,从舱里出来,手中多了

一把雨伞,手一扬,将伞向岸上掷来。

张翠山伸手接住,见是一柄油纸小伞,张将开来,见伞

上画着远山近水,数株垂柳,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画,题着

七个字道:“斜风细雨不须归。”杭州伞上多有书画,自来如

此,也不足为奇,伞上的绘画书法出自匠人手笔,便和江西

的瓷器一般,总不免带着几分匠气,岂知这把小伞上的书画

竟然甚为精致,那七个字微嫌劲力不足,当是出自闺秀之手,

但颇见清丽脱俗。

张翠山抬起了头看伞上书画,足下并不停步,却不知前

面有条小沟,左足一脚踏下,竟踏了个空。若是常人,这一

下非摔个大筋斗不可。但他变招奇速,右足向前踢出,身子

已然腾起,轻轻巧巧的跨过了小沟。只听得舟上少女喝了声

彩:“好!”张翠山转过头来,见她头上戴了顶斗笠,站在船

头,风雨中衣袂飘飘,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伞上书画,还能入张相公法眼么?”张翠山

于绘画向来不加措意,留心的只是书法,说道:“这笔卫夫人

名姬帖的书法,笔断意连,笔短意长,极尽簪花写韵之妙。”

那少女听他认出自己的字体,心下甚喜,说道:“这七字之中,

那个‘不’字写得最不好。”张翠山细细凝视,说道:“这

‘不’字写得很自然啊,只不过少了含蓄,不像其余的六字,

余韵不尽,观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总觉这字

写得不惬意,却想不出是甚么地方不对,经相公一说,这才

恍然。”

她所乘江船顺水下驶,张翠山仍在岸上伴舟而行。两人

谈到书法,一问一答,不知不觉间已行出里许。这时天色更

加黑了,对方面目早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闻君一席话,

胜读十年书,多谢张相公指点,就此别过。”她手一扬,后梢

舟子拉动帆索,船上风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风,登时行得快

了。张翠山见帆船渐渐远去,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怅惘,只听

得那少女远远的说道:“我姓殷……他日有暇,再向相公请教

……”

张翠山听到“我姓殷”三个字,蓦地一惊:“那都大锦曾

道,托他护送俞三哥的,是个相貌俊美的书生,自称姓殷,莫

非便是此人乔装改扮?”他想至此事,再也顾不得甚么男女之

嫌,提气疾追。帆船驶得虽快,但他展开轻功,不多时便已

追及,朗声问道:“殷姑娘,你识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吗?”

那少女转过了头,并不回答。张翠山似乎听到了一声叹

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却也听不明白,不知到底是

不是叹气。

张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许多疑团,要请剖明。”那少女

道:“又何必一定要问?”张翠山道:“委托龙门镖局护送我俞

三哥赴鄂的,可就是殷姑娘么?此番恩德,务须报答。”那少

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难说得很。”张翠山道:“我三哥到了

武当山下,却又遭人毒手,殷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

“我很是难过,也觉抱憾。”

他二人一问一答,风势渐大,帆船越行越快。张翠山内

力深厚,始终和帆船并肩而行,竟没落后半步。那少女内力

不及张翠山,但一字一句,却也听得明白。

钱塘江越到下游,江面越阔,而斜风细雨也渐渐变成狂

风暴雨。

张翠山问道:“昨晚龙门镖局满门数十口被杀,是谁下的

毒手,姑她可知么?”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锦说过,要好好

护送俞三侠到武当,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张翠山道:

“你说要杀得他镖局中鸡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错。他没好

好保护俞三侠,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谁来?”张翠山心中

一寒,说道:“镖局中这许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

女道:“都是我杀的!”

张翠山耳中嗡的一响,实难相信这娇媚如花的少女竟是

杀人不眨眼的凶手,过了一会儿,说道:“那……那两个少林

寺的和尚呢?”那少女道:“也是我杀的。我本来没想和少林

派结仇,不过他们用歹毒暗器伤我在先,便饶他们不得。”张

翠山道:“怎么……怎么他们又冤枉我?”那少女格格一声笑,

说道:“那是我安排下的。”

张翠山气往上冲,大声道:“你安排下叫他们冤枉我?”那

少女娇声笑道:“不错。”张翠山怒道:“我跟姑娘无怨无仇,

何以如此?”

只见那少女衣袖一挥,钻进了船舱之中,到此地步,张

翠山如何能不问个明白?眼见那帆船离岸数丈,无法纵跃上

船,狂怒之下,伸掌向岸边一株枫树猛击,喀喀数声,折下

两根粗枝。他用力将一根粗枝往江中掷去,左手提了另一根

树枝,右足一点,跃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

跃出,跟着将另一根粗枝又抛了出去,右足点上树枝,再一

借力,跃上了船头,大声道:“你……你怎么安排?”

船舱中黑沉沉地寂然无声,张翠山便要举步跨进,但盛

怒之下仍然颇有自制,心想:“擅自闯入妇女船舱,未免无礼!”

正踌躇间,忽见火光一闪,舱中点亮了蜡烛。

那少女道:“请进来罢!”

张翠山整了整衣冠,收拢雨伞,走进船舱,登时不由得

一怔,只见舱中坐着一个少年书生,方巾青衫,折扇轻摇,神

态甚是潇洒,原来那少女在这顷刻之间又已换上了男装,一

瞥之下,竟与张翠山的形貌极其相似。他问她如何安排使得

少林派冤枉自己,她这一改装,不用答复,已使他恍然大悟,

昏暗之际,谁都会把他二人混而为一,无怪少林僧慧风和都

大锦都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手。

那少女伸折扇向对面的座位一指,说道:“张五侠,请坐。”

提起几上的细瓷茶壶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说道:“寒夜

客来茶当酒,舟中无酒,未免有减张五侠清兴。”

她这么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时张翠山满腔怒火发作

不出来,只得欠身道:“多谢。”那少女见他全身衣履尽湿,说

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张五侠到后梢换一换罢。”张

翠山摇头道:“不用。”当下暗运内力,一股暖气由丹田升了

起来,全身滚热,衣服上的水气渐渐散发。那少女道:“武当

派内功甲于武林,小妹请张五侠更衣,真是井底之见了。”张

翠山道:“姑娘是何门何派,可能见示么?”

那少女听了他这句话,眼望窗外,眉间登时罩上一层愁

意。

张翠山见她神色间似有重忧,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过

了一会,忍不住又问:“我俞三哥到底为何人所伤,盼姑娘见

示。”那少女道:“不单都大锦走了眼,连我也上了大当。我

早该想到武当七侠英姿飒爽,怎会是如此险鸷粗鲁的人物。”

张翠山听她不答自己的问话,却说到“英姿飒爽”四字,

显然当面赞誉自己的丰采,心头怦的一跳,脸上微微发烧,却

不明白她说这几句话是甚么意思。

那少女叹了口气,突然卷起左手衣袖,露出白玉般的手

臂来。张翠山急忙低下头来,不敢观看。那少女道:“你认得

这暗器么?”

张翠山听到她说到“暗器”两字,这才抬头,只见她左

臂上钉着三枚小小黑色钢镖,肤白如雪,中镖之处却深黑如

墨。三枚钢镖尾部均作梅花形,镖身不过一寸半长,却有寸

许深入肉里。张翠山吃了一惊,霍地站起,叫道:“这是少林

派梅花镖,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错,是少

林派梅花镖,镖上喂得有毒。”

她晶莹洁白的手臂上钉了这三枚小镖,烛光照映之下又

是艳丽动人,又是诡秘可怖,便如雪白的宣纸上用黑墨点了

三点。

张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门正派,暗器上决计不许喂毒,

但这梅花小镖除了少林弟子之外,却没听说还有哪一派的人

物会使,你中镖多久了?快些设法解毒要紧。”

那少女见他神色间甚是关切,说道:“中镖已二十余日,

毒性给我用药逼住了,一时不致散发开来,但这三枚恶镖却

也不敢起下,只怕镖一拔出,毒性随血四走。”

张翠山道:“中镖二十余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

将来治愈后,肌肤上会有极大……极大的疤痕……”其实他

本来想说:“只怕毒性在体内停留过久,这条手臂要废。”

那少女泪珠莹然,幽幽地道:“我已经尽力而为……昨天

晚上在那些少林僧身边又没搜到解药……我这条手臂是不中

用了。”说着慢慢放下了衣袖。

张翠山胸口一热,道:“殷姑娘,你信得过我么?在下内

力虽浅,但自信尚能相助姑娘逼出臂上的毒气。”那少女嫣然

一笑,露出颊上浅浅的梨涡,似乎心中极喜,但随即说道:

“张五侠,你心中疑团甚多,我须先跟你说个明白,免得你助

了我之后,却又懊悔。”张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

辈当为之事,怎会懊悔?”

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过来啦,也不忙在这一刻。

我跟你说,我将俞三侠交托给了龙门镖局之后,自己便跟在

镖队后面,道上果然有好几起人想对俞三侠下手,都给我暗

中打发了,可笑都大锦如在梦中。”张翠山拱手道:“姑娘大

恩大德,我武当弟子感激不尽。”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谢

我,待会儿你恨我也来不及呢。”张翠山一呆,不明其意。

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换装束,有时装作农夫,有时

扮作商人,远远跟在镖队之后,哪知到了武当山脚下出了岔

子。”张翠山咬牙道:“那六个恶贼,姑娘亲眼瞧见了?可恨

都大锦懵懵懂懂,说不明白这六贼的来历。”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我不但见了,还跟他们交了手,可

是我也懵懵懂懂,说不明白他们的来历。”她拿起茶杯,喝了

一口,说道:“那日我见这六人从武当山上迎下来,都大锦跟

他们招呼,称之为‘武当六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远远

望着,见他们将俞三侠所乘的大车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于

是勒马道旁,让都大锦等一行走过,但一瞥之下,心中起了

老大疑窦:‘武当七侠的同门师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侠身受

重伤,他们该当一拥而上,立即看他伤势才是。但只有一人

往大车中望了一眼,余人非但并不理会,反而颇有喜色,大

声唿哨,赶车而去,这可不是人情之常。”

张翠山点头道:“姑娘心细,所疑甚是。”

那少女道:“我越想越觉不对,于是纵马追赶上去,喝问

他们姓名。这六人眼力倒也不弱,一见面就看出我是女子。我

骂他们冒充武当子弟,劫持俞三侠存心不良。三言两语,我

便冲上去动手。六人中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子跟我相斗,一

个道士在旁掠阵,其余四人便赶着大车走了。那瘦子手底下

甚是了得,三十余合中我胜他不得,突然间那道人左手一扬,

我只感臂上一麻,无声无息的便中了这三枚梅花镖,手臂登

时麻痒。那瘦子出言无礼,想要擒我,我还了他三枚银针,这

才脱身。”说到这里,脸上微现红晕,想来那瘦子见她是个孤

身的美貌少女,竟有非礼之意。

张翠山沉吟道:“这梅花小镖用左手发射?少林派门下怎

地出现了道人,莫非也是乔装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

和尚须剃光头,和尚扮道士却容易得多,戴顶道冠便成。”张

翠山点了点头。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那瘦子我尚

自抵敌不过,那道人似乎更厉害得多,何况他们共有六人?这

可没了计较。”张翠山张口欲言,但终于忍住了。

那少女道:“我猜你是想问:‘干么不上武当山来跟我们

说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武当山啊,倘若我自己能出面,

又何必委托都大锦走这趟镖呢?我徬徨无计,在道上闷走,恰

好撞到你跟都大锦他们说话。后来见你去找寻俞三侠,我想

武当七侠正主儿已接上了手,不用我再凑热闹,凭我这点微

末本领,也帮不了甚么忙。那时我急于解毒,便即东还,不

知俞三侠后来怎样了?”

张翠山当下说了俞岱岩受人毒害的情状。那少女长叹一

声,睫毛微微颤动,说道:“但愿俞三侠吉人天相,终能治愈,

否则……否则……”张翠山听她语气诚恳,心下感激,说道:

“多谢姑娘好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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