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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侠侣

金庸

第四十章 华山之巅

次日清晨,郭靖等一行人生怕襄阳军民大举相送,一早

便悄悄出了北门,径往华山而去。周伯通、陆无双、武氏兄

弟、泗水渔隐等伤势未愈,众人骑在马上,缓缓而行。好在

也无要事,每日只行数十里即止。

不一日来到华山,受伤众人在道上缓行养伤,这时也已

大都痊可。一行人上得山来,杨过指点洪七公与欧阳锋埋骨

之处。黄蓉早在山下买鸡肉蔬菜,于是生火埋灶,作了几个

洪七公生前最喜欢的菜肴,供奉祭奠。群雄一一叩拜。

欧阳锋的坟墓便在洪七公的墓旁。郭靖与欧阳锋仇深似

海,想到他杀害恩师朱聪、韩宝驹等五侠的狠毒,虽然事隔

数十年,仍是恨恨不已。只有杨过思念旧情,和小龙女两人

在墓前跪拜。周伯通上前一揖,说道:“老毒物啊老毒物,你

生前作恶多端,死后骸骨仍得与老叫化为邻,也可算是三生

有幸。今日人人都来拜祭老叫化,却只有两个娃娃向你叩头,

你地下有知,想来也要懊悔活着之时心狠手辣了罢?”这一篇

祭文别出心裁,人人听着都觉好笑。

众人取过碗筷酒菜,便要在墓前饮食,忽然山后一阵风

吹来,传到一阵兵刃相交和呼喝叱骂之声,显是有人在动手

打斗。周伯通抢先便往喧哗声处奔去。余人随后跟去。转过

两个山坳,只见一块石坪上聚了三四十个僧俗男女,手中都

拿着兵刃。

这群人自管吵得热闹,见周伯通、郭靖等人到来,只道

是游山的客人,也不理会。一名铁塔般的大汉朗声说道:“大

家且莫吵闹,乱打一起也非了局,这‘武功天下第一’的称

号,决不是叫叫嚷嚷便能得手的。今日各路好汉都已相聚于

此,大伙儿何不便凭兵刃拳脚上见个雌雄?只要谁能长胜不

败,大家便心悦诚服,公推他为‘武功天下第一’。”一个长

须道人挥剑说道:“不错。武林中相传有‘华山论剑’的韵事,

咱们今日便来论他一论,且看当世英雄,到底是谁居首?”余

人轰然叫好,便有数人抢先站出,大叫:“谁敢上来?”

周伯通、黄药师、一灯等人面面相觑,看这群人时,竟

无一个识得。

第一次华山论剑,郭靖尚未出世,那时东邪、西毒、南

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为争一部《九阴真经》,约定在华山

绝顶比武较量,艺高者得,结果中神通王重阳独冠群雄,赢

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二十五年后,王重阳逝世,黄

药师等第二次华山论剑,除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外,

又有周伯通、裘千仞、郭靖三人参与。各人修为精湛,各有

所长,但真要说到“天下第一”四字,实所难言,单以武功

而论,似乎倒以发了疯的欧阳锋最强。想不到事隔数十年,居

然又有一群武林好手,相约作第三次华山论剑。这一着使黄

药师等尽皆愕然。更奇的是,眼前这数十人并无一个识得。难

道当真“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胜旧人”?难道自己这一

干人都作了井底之蛙,竟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只见人群中跃出六人,分作三对,各展兵刃,动起手来。

数招一过,黄药师、周伯通等无不哑然失笑,连一灯大师如

此庄严慈祥的人物,也忍不住莞尔。又过片刻,黄药师、周

伯通、杨过、黄蓉等或忍俊不禁,或捧腹大笑。原来动手的

这六人武功平庸之极,连与武氏兄弟、郭家姊妹相比也是远

远不及,瞧来不过是江湖上的一批妄人,不知从哪里听到

“华山论剑”四字,居然也来附庸风雅。

那六人听得周伯通等人嬉笑,登时罢斗,各自跃开,厉

声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老爷们在此比武论剑,争那‘武

功天下第一’的名号。你们在这里嘻嘻哈哈的干甚么?快快

给我滚下山去,方饶了你们的性命。”

杨过哈哈一笑,纵声长啸,四下里山谷鸣响,霎时之间,

便似长风动地,云气聚合。那一干人初时惨然变色,跟着身

战手震,呛啷啷之声不绝,一柄柄兵刃都抛在地下。杨过喝

道:“都给我请罢!”那数十人呆了半晌,突然一声发喊,纷

纷拚命的奔下山去,跌跌撞撞,连兵刃也都不敢执拾,顷刻

间走得干干净净,不见踪影。

瑛姑、郭芙等都笑弯了腰,说不出话来。黄药师叹道:

“欺世盗名的妄人,所在多有,但想不到在这华山之巅,居然

也得见此辈。”

周伯通忽道:“昔日天下五绝,西毒、北丐与中神通已然

逝世,今日当世高手,却有哪几个可以称得五绝?”黄蓉笑道:

“一灯大师和我爹爹功力与日俱深,当年已居五绝,今日更无

疑义。你义弟郭靖深得北丐真传,当可算得一个。过儿虽然

年轻,但武功卓绝,小一辈英才中无人及得,何况他又是欧

阳锋的义子。东和南是旧人,西和北两位,须当由你义弟和

过儿承继了。”

周伯通摇头道:“不对,不对!”黄蓉道:“甚么不对?”周

伯通道:“欧阳锋是西毒,杨过这小子的手段和心肠可都不毒

啊,叫他小毒物,有点儿冤枉。”

黄蓉笑道:“靖哥哥也不做叫化子,何况一灯大师现今也

不做皇爷了。我说几位的称号得改一改。爹爹的‘东邪’是

老招牌老字号,那不用改。一灯大师皇帝不做,做和尚,该

称‘南僧’。过儿呢,我赠他一个‘狂’字,你们说贴切不贴

切?”

黄药师首先叫好,说道:“东邪西狂,一老一少,咱两个

正是一对儿。”杨过道:“想小子年幼,岂敢和各位前辈比肩。”

黄药师道:“啊哈,小兄弟,这个你可就不对了。你既然

居了一个‘狂’字,便狂一下又有何妨?再说以你今日声名

之盛、武功之强,难道还不胜过老顽童吗?”黄药师知道女儿

故意不提周伯通,是要使他心痒难搔,于是索性挤他一挤。杨

过也明白他父女的心意,和小龙女相视一笑,心想:“这个

‘狂’字,果然说得好。”

周伯通道:“南帝、西毒都改了招牌,‘北丐’呢,那又

改作甚么?”朱子柳道:“当今天下豪杰,提到郭兄时都称

‘郭大侠’而不名。他数十年来苦守襄阳,保境安民,如此任

侠,决非古时朱家、郭解辈逞一时之勇所能及。我说称他为

‘北侠’,自当人人心服。”一灯大师、武三通等一齐鼓掌称善。

黄药师道:“东邪、西狂、南僧、北侠,四个人都有了,

中央那一位,该当由谁居之?”说着向周伯通望了一眼,续道:

“杨夫人小龙女是古墓派唯一传人。想当年林朝英女侠武功卓

绝,玉女素心剑法出神入化,纵然是重阳真人,见了她也忌

惮三分。当时林女侠若来参与华山绝顶论剑之会,别说五绝

之名定当改上一改,便是重阳真人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尊

号,也未必便能到手。杨过的武艺出自他夫人传授,弟子尚

且名列五绝,师父是更加不用说了。是以杨夫人可当中央之

位。”小龙女微微一笑,道:“这个我是万万不敢当的。”黄药

师道:“要不然便是蓉儿。她武功虽非极强,但足智多谋,机

变百出,自来智胜于力,列她为五绝之一,那也甚当。”

周伯通鼓掌笑道:“妙极,妙极!你甚么黄老邪、郭大侠,

老实说我都不心服,只有黄蓉这女娃娃精灵古怪,老顽童见

了她便缚手缚脚,动弹不得。将她列为五绝之一,真是再好

也没有了。”

各人听了,都是一怔,说到武功之强,黄药师、一灯等

都自知尚逊周伯通三分,所以一直不提他的名字,只是和他

开开玩笑,想逗得他发起急来,引为一乐。哪知道周伯通天

真烂漫,胸中更无半点机心,虽然天性好武,却从无争雄扬

名的念头,决没想到自己是否该算五绝之一。

黄药师笑道:“老顽童啊老顽童,你当真了不起。我黄老

邪对‘名’淡泊,一灯大师视‘名’为虚幻,只有你,却是

心中空空荡荡,本来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们高出

一筹了。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五绝之中,以

你居首!”

众人听了“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这十一

个字,一齐喝彩,却又忍不住好笑。五绝之位已定,人人欢

喜,当下四散在华山各处寻幽探胜。

杨过指着玉女峰对小龙女道:“咱们学的是玉女剑法,这

玉女峰不可不游。”小龙女道:“正是。”

两人携手同上峰顶,见有小小一所庙宇,庙旁雕有一匹

石马。那庙便是玉女祠,祠中大石上有一处深陷,凹处积水

清碧。杨过当年来过华山,虽未上过玉女峰,却曾听洪七公

说起山上各处胜迹,对小龙女道:“这是玉女的洗头盆,碧水

终年不干。”小龙女道:“咱们到殿上拜拜玉女去。”

走进殿中,只见玉女的神像容貌婉娈,风姿嫣然,依稀

和古墓中祖师林朝英的画像有些相似。两人都吃了一惊。小

龙女道:“难道这位女神便是咱们的师祖婆婆么?”杨过说道:

“师祖婆婆当年行侠天下,有惠于人。有人念着她老人家的恩

德,在这里立祠供奉,说不定也是有的。”小龙女点头道:

“若是寻常仙姑,何以祠旁又有一匹石马?看来那是纪念师祖

婆婆的那匹坐骑。”两人并肩在玉女像前拜倒,心意相通,一

齐轻轻祷祝:“愿咱俩生生世世都结为夫妇。”

忽听得身后脚步之声轻响,有人走进殿来。两人站起身

来,见是郭襄。杨过喜道:“小妹子,你和咱们一起玩罢!”郭

襄道:“好!”小龙女携着她手,三人走出殿来。

经过石梁,到了一处高冈,见冈腰有个大潭。郭襄向潭

里一望,只觉一股寒气从潭中直冒上来,不禁打个寒颤。这

大潭望将下去深不见底,比之绝情谷中那深谷,却又截然不

同。绝情谷的深谷云封雾锁,从上面看来,令人神驰想像,不

知下面是何光景,这大潭却可极目纵视,只是越瞧越深,使

人不期然而生怖畏。小龙女拉住她手,说道:“小心!”

杨过道:“这个深潭据说直通黄河,是天下八大水府之一。

唐时北方大旱,唐玄宗曾书下祷雨玉版,从这水府里投下去?”

郭襄道:“这里直通黄河?那可奇了。”杨过笑道:“这也是故

老相传而已,谁也没下去过,也不知真的通不通?”郭襄道:

“唐玄宗投玉版时,杨贵妇是不是在他身边?后来下雨了没

有?”杨过哈哈一笑,说道:“这个你可问倒我啦。看来老天

爷爱下雨便下雨,不爱下便不下,未必便听皇帝老儿的话。”

郭襄凝望深潭,幽幽的道:“嗯,便是贵为帝王,也未必能事

事如意。”

杨过心中一凛,暗道:“这孩子小小年纪,何以有这么多

感慨?须得怎生想个法儿教她欢悦喜乐。”正欲寻语劝慰,小

龙女突然“咦”的一声,轻声道:“瞧是谁来了?”

杨过顺看她手指望去,只见山冈下有两人在长草丛中蛇

行鼠伏般上来。这两人轻功甚高,走得又极隐蔽,显是生怕

给人瞧见,但小龙女眼力异于常人,远远便已望见。杨过低

声道:“这两人鬼鬼祟祟,武功却大是不弱,这会儿到华山来

必有缘故,咱们且躲了起来,瞧他们作何勾当。”三人在大树

岩石间隐身而待。

过了好一会功夫,听得践草步石之声轻轻传上。这时天

色渐晚,一轮新月已挂在大树之巅。郭襄靠在小龙女身旁,她

对上来的两人全不关心,望着杨过的侧影,心中忽想:“若是

我终身得能如此和大哥哥、龙姊姊相聚,此生再无他求。”但

觉此时此情,心满意足,只盼时光便此停住,永不再流,但

内心深处,却也知此事决不能够。

小龙女在暮霭苍茫中瞧得清楚,但见郭襄长长的睫毛下

泪光莹然,心想:“她神情有异,不知怀着甚么心事。我和过

儿总得设法帮她办到,好教她欢喜。”

只听得那两人上了峰顶,伏在一块大岩石之后。过了半

晌,一人悄声道:“潇湘兄,这华山林深山密,到处可以藏身。

咱们好好的躲上几日,算那秃驴神通如何广大,也未必能寻

得到。待他到别地寻找,咱们再往西去。”

杨过瞧不见二人身形,听口音是尹克西的说话,他口称

“潇湘兄”,那么另一人便是潇湘子了,心想:“蒙古诸武士来

我中土为虐,其中金轮法王、尼摩星、霍都等已然伏诛,达

尔巴、马光佐作恶不深,只剩下潇湘子和尹克西这两个家伙。

当日我饶了他们性命,但看来二人怙恶不悛,不知又在干甚

么奸恶之事。”

只听潇湘子阴恻恻的道:“尹兄且莫喜欢,这秃驴倘若寻

咱们不着,定然守在山下孔道之处。咱们若是贸然下去,正

好撞在他的手里。”尹克西道:“潇湘兄深谋远虑,此言不差,

却不知有何高见。”潇湘子道:“我想这山上寺观甚多,咱们

便拣一处荒僻的,不管住持是和尚还是道士,都下手宰了,占

了寺观,便这么住下去不走啦。那秃驴决计想不到咱们会在

山上穷年累月的停留。他再不死心,在山中搜寻数遍,在山

下守候数月,也该去了。”尹克西喜道:“潇湘兄此计大妙。”

他心中一欢喜,说话声音便响了一些。

潇湘子忙道:“禁声!”尹克西歉然道:“嗯,我竟然是乐

极忘形。”接着两人悄声低语。杨过再也听不清楚,暗暗奇怪:

“这两人怕极了一个和尚,唯恐给他追上。这两个恶徒武功各

有独到之处,方今除了黄岛主、一灯大师、郭伯伯等寥寥数

位,极少有人是他们之敌,何况他二恶联手,更是厉害,不

知那位高僧是谁,竟能令他们如此畏惧?又不知他何以苦苦

追踪,非擒到这二人不可?”又想:“那潇湘子说要杀人占寺,

打的尽是恶毒主意,这件事既然给我撞到了,怎能不管?”

只听得远处郭芙扬声叫道:“杨大哥、杨大嫂、二妹……

杨大哥、杨大嫂、二妹……吃饭啦……吃饭啦!”杨过回过头

来,向小龙女和郭襄摇了摇手,叫她们别出声答应。过了半

晌,郭芙不再呼唤。

忽听得山腰里一人喝道:“借书不还的两位朋友,请现身

相见!”这两句喝声只震得满山皆响,显是内力充沛之极,虽

不威猛高昂,但功力之淳,竟是不弱于杨过的长啸。

杨过一惊,心想:“世上竟尚有这样一位高手,我却不知!”

他略略探身,往呼喝声传来处瞧去,月光下只见一道灰影迅

捷无伦的奔上山来。过了一会,看清楚灰影中共有两人,一

个灰袍僧,携着一个少年。潇尹二人缩身在长草丛中,连大

气也不敢透一口、杨过见了那僧人的身形步法,暗暗称奇:

“这人的轻功未必在龙儿和我之上,但手上拉了一少年,在这

陡山峭壁之间居然健步如飞,内力之深厚,竟可和一灯大师、

郭伯伯相匹敌。怎地江湖之上从未听人说起有这样一位人

物?”

那僧人奔到高冈左近,四下张望,不见潇尹二人的踪迹,

当即向西峰疾奔而去。郭襄忍耐不住,大声叫道:“喂,和尚,

那两人便在此处!”她叫声刚出口,飕飕两响,便有两枚飞锥、

一枚丧门钉,向她藏身处急射过来。杨过袍袖一拂,将三枚

暗器卷在衣袖之中。郭襄内功不深,叫声传送不远,那僧人

去得快了,竟没听见她呼叫。郭襄见他足不停步的越走越远,

急道:“大哥哥,你快叫他回来。”

杨过长吟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

两句话一个个字远远的传送出去。那僧人正走在山腰之间,立

时停步,回头说道:“有劳高人指点迷津。”杨过吟道:“踏破

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那僧人大喜,携了那少年飞

步奔回。

潇湘子和尹克西听了杨过的长吟之声,这一惊非同小可,

相互使个眼色,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向东便奔。杨过见那僧

人脚力虽快,相距尚远,这华山之中到处都是草丛石洞,若

是给这两个恶徒躲了起来,黑夜里却也未必便能找着,当下

伸指一弹,呼的一声急响,一枚飞锥破空射去,正是潇湘子

袭击郭襄的暗器。杨过不知那僧人找这二人何事,不欲便伤

他们性命,这枚飞锥只在二人面前尺许之处掠过,激荡气流,

刮得二人颜面有如刀割。二人“啊”的一声低呼,转头向北。

杨过又是一枚丧门钉弹出,再将二人逼了转来。

便这么阻得两阻,那僧人已奔上高冈。潇湘子和尹克西

眼见难以脱身,各出兵刃,并肩而立,一个手持哭丧棒,一

个手持软鞭。尹克西那条珠光宏气的金龙鞭在重阳宫给杨过

震得寸寸断绝,现下这条软鞭上虽仍镶了些金珠宝石,却已

远不如当年金龙鞭的辉煌华丽。

那僧人四下一望,见暗中相助自己之人并未现身,竟不

理睬潇尹二人,先向空旷处合十行礼,道:“少林寺小僧觉远,

敬谢居士高义。”

杨过看这僧人时,只见他长身玉立,恂恂儒雅,若非光

头僧服,宛然便是位书生相公。和他相比,黄药师多了三分

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朱子柳却又多了三分金马玉堂的朝廷

贵气。这觉远五十岁左右年纪,当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俨

然、宏然、恢恢广广、昭昭荡荡,便如是一位鲍学宿儒、经

术名家。杨过不敢怠慢,从隐身之处走了出来,奉揖还礼,说

道:“小子杨过,拜见大师。”心中却自寻思:“少林寺的方丈、

达摩院首座等我均相识,他们的武功修为似乎还不及这位高

僧,何以从来不曾听他们说起?”

觉远恭恭敬敬的道:“小僧得识杨居士尊范,幸何如之。”

向身旁的少年道:“快向杨居士磕头。”那少年上前拜倒,杨

过还了半礼。这时小龙女和郭襄也均现身,觉远合十行礼,甚

是恭谨。

潇湘子和尹克西僵在一旁,上前动手罢,自知万万不是

觉远、杨过和小龙女的敌手,若要逃走,也是绝难脱身。两

人目光闪烁,只盼有甚机会,便施偷袭。

杨过道:“贵寺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豪爽豁达,与在下相

交已十余年,堪称莫逆。六年之前,在下蒙贵寺方丈天鸣禅

师之召,赴少室山宝刹礼佛,得与方丈及达摩院首座无相禅

师等各位高僧相晤,受益非浅。其时大师想是不在寺中,以

致无缘拜见。”

神雕大侠杨过名满天下,但觉远却不知他的名头,只道:

“原来杨居士和天鸣师叔、无相师兄、无色师兄均是素识。小

僧在藏经阁领一份闲职,三十年来未曾出过山门一步,只为

职位低微,自来不敢和来寺居士贵客交接。”杨过暗暗称奇:

“当真是天下之大,奇材异能之士所在都有,这位觉远大师身

负绝世武功,深藏不露,在少林寺中恐亦没没无闻,否则无

色和我如此交好,若知本寺有此等人物,定会和我说起。”

杨过和觉远呼叫相应,黄药师等均已听见,知道这边出

了事故,一齐奔来。杨过和觉远说话之际,众人一一上得冈

来,当下杨过替各人逐一引见。黄药师、一灯、周伯通、郭

靖、黄蓉在武林中都已享名数十年,江湖上可说是谁人不知,

哪个不晓,但觉远全不知众人的名头,只是恭谨行礼,又命

那少年向各人下拜。众人见觉远威仪棣棣,端严肃穆,也不

由得油然起敬。

觉远见礼已毕,合十向潇湘子和尹克西道:“小僧监管藏

经阁,阁中片纸之失,小僧须领罪责,两位借去的经书便请

赐还,实感大德。”杨过一听,已知潇湘子和尹克西在少林寺

藏经阁中盗窃了甚么经书,因而觉远穷追不舍,但见他对这

两个盗贼如此彬彬有礼,倒是颇出意料之外。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大师此言差矣。我两人遭逢不幸,

得蒙大师施恩收留,图报尚自不及,怎会向大师借了甚么经

书不还,致劳跋涉追索?再说,我二人并非佛门弟子,借了

佛经又有何用?”

尹克西是珠宝商出身,口齿伶俐,这番话粗听之下原也

言之成理。但杨过等素知他和潇湘子并非良善之辈,而他们

所盗的经书自也不会是寻常佛经,必是少林派的拳经剑谱。若

依杨过的心性,只须纵身上前,一掌一个打倒,在他们身上

搜出经书,立时了事,又何必多费唇舌?但觉远是个儒雅之

士,却向众人说道:“小僧且说此事经过,请各位评一评这个

道理。”

郭襄忍不住说道:“大和尚,这两个人躲在这里鬼鬼祟祟

的商量,说要杀人占寺,好让你寻他们不着。若不是作贼心

虚,何以会起此恶心?”

觉远向潇尹二人道:“罪过罪过,两位居士起此孽心,须

得及早清心忏悔。”

众人见他说话行事都有点迂腐腾腾,似乎全然不明世务,

跟这两个恶徒竟来说甚么清心忏悔,都不禁暗暗好笑。

尹克西见觉远并不动武,却要和自己评理,登时多了三

分指望,说道:“大家原该讲道理啊!”觉远点头道:“众位,

那日小僧在藏经阁上翻阅经书,听得山后有叫喊殴斗之声,又

有人大叫救命。小僧出去一看,只见这两位居士躺在地下,被

四个蒙古武官打得奄奄一息。小僧心下不忍,上前劝开四位

官员,见两位居士身上受伤,于是扶他们进阁休息。请问两

位,小僧此言非虚罢?”尹克西道:“不错,原是这样。因此

我们二人对大师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杨过哼了一声,说道:“以你两位功夫,别说四名蒙古武

士,便是四十名、四百名,又怎能将你们打倒?君子可欺以

方,觉远大师这番可上了你们的大当啦。”

觉远又道:“他们两位养了一天伤,说道躺在床上无聊,

向小僧借阅经书。小僧心想宏法广道,原是美事,难得这两

位居士生具慧根,亲近佛法,于是借了几部经书给他们看。哪

知道有一天晚上,这两位居士乘着小僧坐禅入定之际,却将

小徒君宝正在诵读的四卷《楞伽经》拿了去。不告而取,未

免稍违君子之道,便请两位赐还。”

一灯大师佛学精湛,朱子柳随侍师父日久,读过的佛经

也自不少,听了他这番言语,均想:“这两人从少林寺中盗了

经书出来,我只道定是拳经剑谱的武学之书,岂知竟是四卷

《楞伽经》。这楞伽经虽是达摩祖师东来所传,但经中所记,乃

如来佛在楞伽岛上说法的要旨,明心见性,宣说大乘佛法,和

武功全无干系,这两名恶徒盗去作甚?再说,楞伽经流布天

下,所在都有,并非不传秘籍,这觉远又何以如此穷追不舍,

想来其中定有别情。”

只听觉远说道:“这四卷《楞伽经》,乃是达摩祖师东渡

时所携的原书,以天竺文字书写,两位居士只恐难识,但于

我少林寺却是世传之宝。”众人这才恍然:“原来是达摩祖师

从天竺携来的原书,那自是非同小可。”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我二人不识天竺文字,怎会借阅此

般经书?虽说这是宝物,但变卖起来,想亦不值甚么钱。除

了佛家高僧,谁也不会希罕,而大和尚们靠化缘过日子,又

是出不起价的。”

众人听他油腔滑调的狡辩,均已动怒。觉远却仍是气度

雍容,说道:“这《楞伽经》共有四种汉文译本,今世尚存其

三。一是刘宋时那跋陀罗所译,名曰《楞伽阿跋多罗宝经》,

共有四卷,世称《四卷楞伽》。二是元魏时菩提流支译,名曰

《入楞伽经》共有十卷,世称《十卷楞伽》。三是唐朝宝叉难

陀所译,名曰‘大乘入楞伽经’,共有七卷,世称《七卷楞

伽》。这三种译本之中,七卷楞伽最为明畅易晓,小僧携得来

此,难得两位居士心近佛法,小僧便举以相赠。倘若二位要

那四卷楞伽和十卷楞伽,也无不可,小僧当再去求来。”说着

从大袖中掏出七卷经书,交给身旁的少年,命他去赠给尹克

西。

杨过心想:“这位觉远大师竟是如此迂腐不堪,世上少见,

难怪他所监管的经书竟会给这两个恶徒盗去。”

只听那少年说道:“师父,这两个恶徒存心不良,就是要

偷盗宝经,岂是当真的心近佛法?”他小小身材,说话却是中

气充沛,声若洪钟。众人听了都是一凛,只见他形貌甚奇,额

尖颈细、胸阔腿长,环眼大耳,虽只十二三岁年纪,但凝气

卓立,甚有威严。

杨过暗暗称奇,问道:“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觉远道:

“小徒姓张,名君宝。他自幼在藏经阁中助我洒扫晒书,虽称

我一声师父,其实并未剃度,乃是俗家弟子。”杨过赞道:

“名师出高徒,大师的弟子气宇不凡。”觉远道:“师非名师,

这个徒儿倒真是不错的。只是小僧修为浅薄,未免耽误了他。

君宝,今日你得遇如许高士,真乃三生有幸,便当向各位请

教。常言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君宝应:“是。”

周伯通听觉远噜哩噜苏说了许久,始终不着边际,虽然

事不关己,却先忍不住了,叫道:“喂,潇湘子和尹克西两个

家伙,你们骗得过这个大和尚,可骗不过我老顽童。你们可

知当今五绝是谁?”尹克西道:“不知,却要请教。”

周伯通得意洋洋的道:“好,你们站稳了听着:东邪、西

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五绝之中,老顽童居首。老顽童

既为五绝之首,说话自然大有斤两。这经书我说是你们偷的,

就是你们偷的。便算不是你们偷的,也要着落在你们两个厮

鸟身上,找出来还给大和尚。快快取了出来!若敢迟延,每

个人先撕下一只耳朵再说。你们爱撕左边的还是右边的?”说

着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动手。

潇湘子和尹克西暗皱眉头,心想这老儿武功奇高,说干

就干,正自不知所措,忽听觉远说道:“周居士此言差矣!世

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这部楞伽经两位居士若是借了,便是借

了。若是不借,便是不借。倘若两位居士当真没有借,定要

胡赖于他,那便于理不当了。”

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你们瞧这大和尚岂非莫名其妙?

我帮他讨经,他反而替他们分辩,真正岂有此理。大和尚,我

跟你说,我赖也要赖,不赖也要赖。这经书倘若他们当真没

偷,我便押着他们即日起程,到少林寺中去偷上一偷。总而

言之,偷即是偷,不偷亦偷。昨日不偷,今日必偷;今日已

偷,明日再偷。”

觉远连连点头,说道:“周居士此言颇合禅礼。佛家称色

即是空,空即是色,色空之际,原不必强求分界。所谓‘偷

书’,言之不雅,不如称之为‘不告而借’。两位居士只须起

了不告而借之心,纵然并未真的不告而借,那也是不告而借

了。”

众人听他二人一个迂腐,一个歪缠,当真是各有千秋,心

想如此论将下去,不知何时方体。杨过截断周伯通的话头,对

尹潇二人说道:“你二人帮着蒙古来侵我疆土,害我百姓,早

已死有余辜。今日一灯大师和觉远大师两位高僧在此,我若

出手毙了你们,两位高僧定觉不忍。我指点两条路,由你们

自择,一条路是乖乖交出经书,从此不许再履中土。另一条

路是每人接我一掌,死活凭你们的运气。”

尹、满面面相觑,不敢接话。他二人都在杨过手下吃过

大苦,心知虽一掌,却是万万经受不起。尹克西心想:“只须

挨过了今日,自后练成武功,再来报仇雪耻。众人之中,只

有觉远和尚最好说话,欲脱此难,只有着落在他身上。”说道:

“杨大侠,你我之事,咱们以后再说。你武功远胜于我,在下

是不敢得罪你的。至于有没有借了经书,还是让觉远师跟咱

们两个细细分说,这件事可没碍着你杨大侠啊?”

杨过尚未回答,觉远已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

尹居士此言有理。”杨过摇头苦笑,一回首,只见张君宝目光

炯炯,跃跃欲动。杨过向他使个眼色,命他径自挺身而出,自

己当可为他撑腰。

张君宝会意,大声道:“尹居士,那日我在廊下读经,你

悄悄走到我的身后,伸指点了我穴道,便把那四卷楞伽经取

了去。此事可有没有?”尹克西摇头道:“倘若我要借书,尽

管开言便是,谅小师父无有不允,又何必点你穴道?”

觉远点头道:“嗯,嗯,倒也说得是。”张君宝道:“两位

既说没有借,可敢让我在身上搜上一搜么?”觉远道:“搜人

身体,似觉过于无理。但此事是非难明,两位居士是否另有

善策,以释我疑?”

尹克西正欲狡辩饰非,杨过抢着道:“觉远大师,谅这两

个奸徒决不会当真潜心佛学,这四卷楞伽经中,可有甚么特

异之处?”

觉远微一沉吟,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杨居士既然垂询,

小僧直说便是。这部楞伽经中的夹缝之中,另有达摩祖师亲

手书写的一部经书,称为《九阳真经》。”

此言一出,众人矍然而惊。当年武学之士为争夺《九阴

真经》,闹到辗转杀戮,流血天下,最后五大高手聚集华山论

剑,这部经书终于为武功最强的王重阳所得。此后黄药师尽

逐门下弟子、周伯通被囚桃花岛、欧阳锋心神错乱、段皇爷

出家为僧,种种事故皆和《九阴真经》有关,哪想到除了

《九阴真经》之外,达摩祖师还著有一部《九阳真经》。这经

书的名字人人都是第一次听见,但《九阴真经》的名头实在

太响,黄药师、周伯通、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皆曾先

后研习,少林寺的武功为达摩祖师所传,他手写的经书自然

非同小可,是以一听之下,登时群情耸动。

觉远并没察觉众人讶异,又道:“小僧职司监管藏经阁,

阁中经书自是每部都要看上一看。想那佛经中所记,尽是先

觉的至理名言,小僧无不深信,看到这《九阳真经》中记着

许多强身健体、易箸洗髓的法门,小僧便一一照做,数十年

来,勤习不懈,倒也百病不生,近几年来又拣着容易的教了

一些给君宝。那‘九阳真经’只不过教人保养有色有相之身,

这臭皮囊原来也没甚么要紧,经书虽是达摩祖师所著,终究

是皮相小道之学,失去倒也罢了。但楞伽经却是佛家大典,两

位居士又不懂天竺文字,借去也无用处,还不如赐还小僧了

罢。”

杨过暗自骇异:“他已学成了武学中上乘的功夫,原来自

己居然并不知晓,还道只是强身健体、百病不生而已。如此

奇事,武林中从所未有。我若非亲眼见他这般拘谨守礼,必

说他故意装腔作势、深藏不露。难怪天鸣、无色、无相诸禅

师和他同寺共居数十年,竟不知侪辈中有此异人。”

一灯大师却暗暗点头,心道:“这位师兄说《九阳真经》

只不过是皮相小道,果已深悟佛理。禅宗之学,在求明心见

性,九阳真经讲的是武功,自是为他所不取了。”

尹克西拍了拍身子,笑道:“在下四大皆空,身上哪有经

书?”潇湘子也抖了抖长袍,说道:“我也没有。”

张君宝突然喝道:“我来搜!”上前伸手,便向尹克西胸

口扭去。尹克西左手在他手腕上一带,右手在他肩头轻轻一

推,拍的一声,将张君宝推了出去,摔了个筋斗。

觉远叫道:“啊哟,不对,君宝!你该当气沉于渊,力凝

山根,瞧他是否推得你动?”张君宝爬起身来,应道:“是!师

父。”纵身又向尹克西扑去。

众人早便不耐烦了,忽听觉远指点张君宝武艺,都是一

乐,均想:“料不到这位君子和尚居然也会教徒弟打架。”

只见张君宝直窜而前,尹克西揪住他手臂,向前一推一

送。张君宝依着师父平时所授的方法,气沉下盘,对手这么

一推,他只是上身微晃,竟没给推动。尹克西吃了一惊,心

想:“我对周伯通、郭靖、杨过一干人虽然忌惮,但这些人都

是武林中顶尖儿的高手,除了这寥寥数人而外,我实已可纵

横当世,岂知这小小孩童也奈何他不得?”当下加重劲力,向

前疾推。张君宝运气和之相抗。哪知尹克西前推之力忽而消

失,张君宝站立不定,扑地俯跌。尹克西伸手扶起,笑道:

“小师父,不用行这大礼。”

张君宝满脸通红,回到觉远身旁道:“师父,还是不行。”

觉远摇了摇头,说道:“他这是故示以虚,以无胜有。你运气

之时,须得气还自我运,不必理外力从何方而来。你瞧这山

峰。”说着一指西面的小峰,续道:“他自屹立,千古如是。大

风从西来,暴雨自东至,这山峰既不退让,也不故意和之挺

撞。”张君宝悟性甚高,听了这番话当即点头,道:“师父,我

懂了,再去干过。”说着缓步走到尹克西身前。

杨过见他两次都是急扑过去,这一次听了觉远指点几句,

登时脚步沉稳,心道:“他师徒想是修习《九阳真经》已久,

是以功力深厚。但两人从没想到这部经书不但教人强身健体,

还教人如何克敌制胜、护法伏魔,因之临敌打斗的诀窍,竟

是半点不通。”

张君宝走到距尹克西身前四尺之处,伸出双手去扭他手

臂。尹克西哈哈一笑,左手砰的一声,拍在张君宝胸前。他

碍着大敌环伺在侧,不便出手伤人,这一拍只使了一成力,但

求令张君宝吃痛,叫他不敢再行纠缠。张君宝全然不知闪避,

只见敌人手掌在眼前一晃,已拍在自己胸口,叫道:“师父,

我挨打啦。”尹克西一掌击中,陡觉对方胸口生出一股弹力,

将掌力撞了回来,幸亏自己这一掌劲力使得小,否则尚须遭

殃。他跟着左手探出,抓住张君宝肩头,想提起他来摔一交,

哪知竟然提他不起。

尹克西这一来倒是甚为尴尬,连使几招擒拿手法,但均

只推得张君宝东倒西歪,要将他摔倒却是不能,迫得无奈,当

下连击数掌,笑道:“小师父,我可不是跟你打架。君子动口

不动手,你还是走开,咱们好好的讲理。”他每一掌都击在张

君宝身上,掌力逐步加重,但张君宝体内每次都生出反力,掌

方增重,对方抵御之力也相应加强。

张君宝叫道:“啊哟,师父,他打得我好痛,你快来帮手。”

尹克西道:“我这是迫于无奈,是你过来打我,可不是我过来

打你。老师父,你要打我便请打好了,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

是万万不敢还手的。”

觉远摇头晃脑的道:“不错,尹居士此言有理……嗯,嗯,

君宝,我帮手是不帮的,但你要记得,虚实须分清楚,一处

有一处虚实,处处总此一虚实。你记得我说,气须鼓荡,神

宜内敛,无使有缺陷处,无使有凹凸处,无使有断续处。”

张君宝自六七岁起在藏经阁中供奔走之役,那时觉远便

将《九阳真经》中扎根基的功夫传授了他,只是两人均不知

那是武学中最精湛的内功修为。少林僧众大都精于拳艺,但

觉远觉得抡枪打拳不符佛家本旨,抑且非君子当所为,因此

每见旁人练武,总是远而避之。直到此时张君宝迫得和尹克

西动手,觉远才教他以抵御之法,但这也只是守护防身,并

非攻击敌人。张君宝听了师父之言,心念一转,当下全身气

脉派贯,虽不能如觉远所说“全身无缺陷处、无凹凸处、无

断续处”,但不论尹克西如何掌击拳打,他只感微微疼痛,并

无大碍了。

饶是如此,尹张两人的功力终究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尹

克西倘若当真使出杀手,自然立时便轻轻易易的杀了这少年,

但他眼见杨过、小龙女、周伯通、郭靖等站在左近,哪里敢

便下毒手?两人纠缠良久,张君宝固不能伸手到对方身边搜

索,尹克西却也打他不倒。只瞧得杨过等众人暗暗好笑,潇

湘子不住皱眉。

郭襄叫道:“小兄弟,出手打他啊,怎么你只挨打不还手?”

觉远忙道:“不可,勿嗔勿恼,勿打勿骂!”郭襄叫道:“你只

管放手打去,打不过我便来帮你。”张君宝道:“多谢姑娘!”

挥拳向尹克西胸口打去。觉远摇首长叹:“孽障,孽障,一动

嗔怒,灵台便不能如明镜止水了。”

张君宝一拳打在尹克西胸口,他从来未练过拳术,这一

拳打去只如常人打架一般,如何伤得了对方?尹克西哈哈大

笑,心中却大感狼狈。他成名数十载,不论友敌,向来不敢

轻视于他,岂知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尔奈何不了一个孩

童,下杀手伤他是有所不敢,想要提起他来远远摔出,却有

所不能,一时好不尴尬,只能不轻不重的发掌往他身上打去,

只盼他忍痛不住,就此退开。

那边厢觉远听得张君宝不住口的哇哇呼痛,也是不住口

的求情叫饶:“尹居士,你千万不可下重手伤了小徒的性命。

这孩子人很聪明,良心好,知道我失了世代相传的经书,归

寺必受方丈重责,这才跟你纠缠不清,你可万万不能当真

……”他求了几句情,又禁不住出言指点张君宝:“君宝,经

中说道:要用意不用劲。随人所动,随屈就伸,挨何处,心

要用在何处……”

张君宝大声应道:“是!”见尹克西拳掌打向何处,心意

便用到何处,果然以心使劲,敌人着拳之处便不如何疼痛。

尹克西叫道:“小心了,我打你的头!”张君宝伸臂挡在

脸前,精神专注,只待敌拳打到,哪料到尹克西虚晃一拳,左

足飞出,砰的一声,踢了他一个筋斗。张君宝几个翻身,滚

到杨过身前,这才站起。

觉远叫道:“尹居士,你如何打诳语?说打他的头,叫他

小心,却又伸脚踢他,这不是骗人上当么?”

众人听了都觉好笑,心想武学之道,原在实则虚之,虚

则实之,虚虚实实,叫人捉摸不定,岂能怪人玩弄玄虚?

张君宝年纪虽小,心意却坚,揉了揉腿上被踢之处,叫

道:“不搜你身,终不罢休!”说着拔步又要上前。杨过伸手

握住他手臂,说道:“小兄弟,且慢!”

张君宝手臂被他拉住,登时半身酸麻,再也不能动弹,愕

然回头。杨过低声道:“你只挨打不还手,终是制他不住。我

教你一招,你去打他,且瞧仔细了。”于是右手袖子在张君宝

脸前一拂,左拳伸出,击到他胸前半尺之处,突然转弯,轻

轻一下击在他的腰间,低声道:“你师父教你:挨何处,心要

用在何处。这句话最是要紧不过,你出拳打人,打何处,也

是心要用在何处。你打他之时,心神贯注,便如你师父所言,

要用意不用劲。”

张君宝大喜,记住了杨过所教的招数,走到尹克西身前,

右手成掌,在他脸前一扬,跟着左拳平出,直击其胸。尹克

西横臂一封,张君宝这一拳忽地转弯,拍的一声,击中在他

胁下。尹克西受过他的拳击,本来打在他身上痛也不痛,因

此虽见杨过授他招数,心下更没半点在意,暗想我便受你一

百拳、二百拳,又有何碍?哪知这一拳只打得他痛入骨髓,全

身颤动,险些弯下腰来。

他不知张君宝练了《九阳真经》中基本功夫,真力充沛,

已是非同小可,只不过向来不会使用,这时分别得到觉远和

杨过的指点,懂得了用意不用劲之法,那便如宝剑出匣,利

锥脱囊,威力大不相同。尹克西又惊又怒,眼见张君宝右手

一扬,左拳又是依样葫芦的击来胸口,知他跟着便弯击自己

胁下,于是反手一抄他的手腕,右手砰的一掌,将张君宝击

出数丈之外。

张君宝内力虽强,于临敌拆解之道却一窍不通,如何能

是尹克西之敌?这一下额头撞在岩石之上,登时鲜血长流。他

却毫不气馁,伸袖抹了抹额上鲜血,走到杨过身前,跪下磕

了个头,道:“杨居士,求你再教我一招。”

杨过心道:“我若再当面教招,那尹克西瞧在眼内,定有

防备。这便无用。”于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这一次我连教

你三招。第一招左右互调,我使左手时,实则是该使右手,我

出右袖时,你打他时须用左拳。”张君宝点头答应。杨过当下

教了他一招“推心置腹”。张君宝跟着他出拳推掌,心中却记

着左右互调。

杨过道:“第二招我左便左,我右便右,不用调了。”这

一招叫做“四通八达”,拳势大开大阖,甚具威力,张君宝试

了两遍便记住了。

杨过又低声道:“第三招‘鹿死谁手’,却是前后对调,这

一招最难,部位不可弄错。你不会认穴,那也无妨,待会我

在他背心上做个记号,你用指节牢牢按在这记号之上,那便

制住他了。”当下错步转身,左回右旋,猛地里左手成虎爪之

形,中指的指节按在张君宝胸口,低声道:“这一招全凭步法

取胜,你记得么?”张君宝点头道:“记得!”把这三招在心中

默想一遍,走向尹克西身前。

当杨过教招之时,尹克西看得清清楚楚,心想:“这三招

果然精妙,倘若你杨过突然对我施招,我倒也不易抵挡,但

既这般当面演过,又是这个不会半分武术的小娃娃来出手,我

若再对付不了,除非尹克西是蠢牛木马。杨过啊杨过,你可

也太小觑人了。”他气恼之下,也没加深思,眼见张君宝走近,

不待他出招,一拳便击中了他的肩头。

张君宝生怕错乱了杨过所教的招数,眼见拳来,更不抵

御闪避,咬牙强忍。尹克西这一拳是先打他个下马威,出拳

用了五成力道,只打得他肩头骨骼格格声响。张君宝“啊

哟”一声,跟着右掌左拳,使出了第一招“推心置腹”。

当杨过传授张君宝拳法时,尹克西瞧得明白,早便想好

了应付之策,准拟一招便摔得他头破血流,决不容他再施展

第二招、第三招。哪知张君宝这招“推心置腹”使出来时方

位左右互调,和杨过所传截然不同。尹克西左肘横推,料得

便可挡开他右手的一掌,不料手肘竟推了个空,砰的一声,结

结实实的吃了一拳,跟着自己右手又抓了个空,小腹上再中

一掌,但觉得内脏翻动,全身冷汗直冒,这两下受得实是不

轻。他若非自作聪明,只须待敌招之到再行拆招,那么张君

宝所学拳法虽然神妙,以他此时功力,总不能出招如电,尹

克西尽可从容化解,便算中了一拳,第二拳也必能避开。

张君宝一招得手,精神大振,踏上一步,使出第二招

“四通八达”来。这一招拳法虽只一招,却是包着东西南北四

方,休、生、伤、杜、死、景、惊、开八门。尹克西胸腹间

疼痛未止,眼见这少年身形飘忽,又攻了过来,他适才吃了

大亏,已悟到原来杨过所授的拳法须得左右互调,只道这一

招仍是应左则右,眼见那少年这招出手极快,当下制敌机先,

抢到左方,发掌便打。岂知这一招的方位却并不调换,尹克

西料敌一错,又是缚手缚脚,出招全都落在空处,霎时间只

听得劈拍声响,左肩、右腿、前胸、后背,一齐中掌。总算

张君宝打得快了之后内力不易使出,尹克西所中这四掌还不

如何疼痛,只是累得他手忙脚乱,十分狼狈。

觉远心头一凛,叫道:“尹居士,这一下你可错了。要知

道前后左右,全无定向,后发制人,先发者制于人啊。”

杨过心道:“这位大师的说话深通拳术妙理,委实是非同

小可,这几句话倒使我受益不浅。‘后发制人,先发者制于

人’之理,我以往只是模模糊糊的悟到,从没想得这般清楚。

只是他徒弟和别人打架,他反而出言指点对方,也可算得是

奇闻。”转念又想:“凭那尹克西的修为,便是细细的苦思三

年五载,也不能懂得他这几句话的道理。”

尹克西听了觉远的话,哪想到他是情不自禁的吐露了上

乘武学的诀窍,只道他是故意胡言乱语,扰乱自己心神,喝

道:“贼秃,放甚么屁!哎哟……”这“哎哟”一声,却是左

腿上又中了张君宝的一脚。他狂怒之下,双掌高举,拚着再

受对方打中一拳,运上了十成力,从半空中直压下来。

张君宝第三招尚未使出,月光下但见敌人须髯戟张,一

股沉重如山的掌力直压到顶门,叫声:“不好!”待要后跃逃

避,全身已在他掌力笼罩之下。

觉远叫道:“君宝,我劲接彼劲,曲中求直,借力打人,

须用四两拨千斤之法。”

觉远所说的这几句话,确是《九阳真经》中所载拳学的

精义,但可惜说得未免太迟了些,事到临头,张君宝便是聪

明绝顶,也决不能立时领悟,用以化解敌人的掌力。这时他

被尹克西的掌力压得气也透不过来,脑海中空洞洞,全身犹

似堕入了冰窖。

尹克西连遭挫败,这一掌已出全力,存心要将这纠缠不

休的少年毁于掌底,纵然杨过等人不放过自己,那也顾不了

许多,总之是胜于受这无名少年的屈辱。眼见便可得手,忽

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一粒小石子横里向左颊飞来,石子虽小,

劲力却大得异乎寻常。尹克西无可奈何,只得退一步避开。

这粒小石子正是杨过用“弹指神通”的功夫发出,他弹

出石子之前,手中已先摘了几朵鲜花,捏碎了成个小球,石

子飞出,跟着又弹出那个花瓣小球,石子射向尹克西的左颊,

那花瓣小球却在他背后平飞掠过。尹克西受石子所逼,退了

一步,正好将自己项颈下的“大椎穴”撞到了花球之上。

倘若杨过将花球对准了这穴道弹出,花球虽轻,亦必挟

有劲风,尹克西自会挡架闪避,但这时他自行将穴道撞将过

去,竟是丝毫不觉,只是浅灰的衣衫之上,被花瓣的汁水清

清楚楚的留下了一个红印。

尹克西这一退,张君宝身上所受的重压登时消失,他当

即向西错步,使出了杨过所授的第三招“鹿死谁手”。

尹克西一呆,寻思:“第一招他左右方位互调,第二招忽

然又不调了,这一招我不可鲁莽,且看明白了他拳势来处,再

谋对策。”他这番计较原本不错,只可惜事先早落杨过的算中。

杨过传授这一招之时,已料到他必定迟疑,但时机一纵即逝,

这招“鹿死谁手”东奔西走,着着抢先,古语云:“秦失其鹿,

天下共逐之”,岂是犹豫得的?

张君宝左一回右一旋,已转到了敌人身后,其时月光西

斜,照在尹克西背上,只见他项颈下衣衫上正有一个指头大

的红印。张君宝心想:“这位杨居士神通广大,也没见他过来,

怎地果然在他背后作了记号?”当下不及细思,左手指节成虎

爪之形,意传真气,按在这红印之上。这“大椎穴”非同小

可,乃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在项骨后三节下的第一椎骨上。人

身有二十四椎骨,古医经中称为应二十四节气,“大椎穴”乃

第一节气。尹克西“大椎穴”被内劲按住,一阵酸麻,手脚

俱软,登时委顿在地。

旁观众人除了潇湘子外,个个大声喝彩。

张君宝见敌人已无可抗拒,叫声:“得罪!”伸手便往他

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却哪里有《楞伽经》的影踪?

张君宝抬起头来瞧着潇湘子。潇湘子已知其意,心想自

己的武功和尹克西在伯仲之间,尹克西既已在这少年手底受

辱,自己又怎讨得了好去?当下在长袍外拍了几下,说道:

“我身上并无经书,咱们后会有期。”猛地里纵起身子,往西

南角上便奔。

觉远袍袖一拂,挡在他的面前。潇湘子恶念陡起,吸一

口气,将他深山苦练的内劲全都运在双掌之上,挟着一股冷

森森的阴风,直扑觉远胸口。

杨过、周伯通、一灯、郭靖四人齐声大叫:“小心了!”但

听得砰的一响,觉远已然胸口中掌,各人心中正叫:“不妙!”

却见潇湘子便似风筝断线般飘出数丈,跌在地下,缩成一团,

竟尔昏晕了过去。原来觉远不会武功,潇湘子双掌打到他身

上,他既不能挡,又不会避,只有无可奈何的挨打,可是他

修习九阳真经已有大成,体内真气流转,敌弱便弱,敌强愈

强。那掌力击在他身上,尽数反弹了出来,变成潇湘子以毕

生功力击在自己身上,如何不受重伤?

众人又惊又喜,齐口称誉觉远的内力了得。但觉远茫然

不解,口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张君宝俯身到潇湘子

身边一搜,也无经书。

杨过道:“适才我听这两个奸徒说话,那经书定是他们盗

了去的,只不知藏在何处。”武修文道:“咱们来用一点儿刑

罚,瞧他们说是不说。”觉远道:“罪过罪过,千万使不得。”

黄蓉道:“这些亡命之徒,便是斩去了他一手一足,他也决计

不肯说,刑罚是没有用的。”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边山坡上传来阵阵猿啼之声。众人

转头望去,见杨过那头神雕正赶着一头苍猿,伸翅击打。那

苍猿躯体甚大,但畏惧神雕猛恶,不敢与斗,只是东逃西窜,

啾啾哀鸣。郭襄看得可怜,奔了过去,叫道:“雕大哥,就饶

了这猿儿罢。”神雕收翅凝立,神情傲然。

尹克西站起身来,扶起了潇湘子,向苍猿招了招手。那

苍猿奔到他身边,竟似是他养驯了的一般。两人夹着一猿,脚

步蹒跚,慢慢走下山去。众人见了这等情景,心下恻然生悯,

也没再想到去跟他二人为难。

郭襄回头过来,见张君宝头上伤口中兀自汨汨流血,于

是从怀中取出手帕,替他包扎。张君宝好生感激,欲待出言

道谢,却见郭襄眼中泪光莹莹,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为甚

么伤心,道谢的言辞竟此便说不出口。

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

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

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

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

“秋风消,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

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全书完。郭襄、张君宝、觉远、九阳真经等事迹,在

《倚天屠龙记》中续有叙述。)

后记

《神雕侠侣》的第一段于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日在《明

报》创刊号上发表。这部小说约刊载了三年,也就是写了三

年。这三年是《明报》最初创办的最艰苦阶段。重行修改的

时候,几乎在每一段的故事之中,都想到了当年和几位同事

共同辛劳的情景。

“神雕”企图通过杨过这个角色,抒写世间礼法习俗对人

心灵和行为的拘束。礼法习俗都是暂时性的,但当其存在之

时,却有巨大的社会力量。师生不能结婚的观念,在现代人

心目中当然根本不存在,然而在郭靖、杨过时代却是天经地

义。然则我们今日认为天经地义的许许多多规矩习俗,数百

年后是不是也大有可能被人认为毫无意义呢?

道德规范、行为准则、风俗习惯等等社会的行为模式,经

常随着时代而改变,然而人的性格和感情,变动却十分缓慢。

三千年前《诗经》中的欢悦、哀伤、怀念、悲苦,与今日人

们的感情仍是并无重大分别。我个人始终觉得,在小说中,人

的性格和感情,比社会意义具有更大的重要性。郭靖说:“为

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句话在今日仍有重大的积极意义。但

我深信将来国家的界限一定会消灭,那时候“爱国”、“抗

敌”等等观念就没有多大意义了。然而父母子女兄弟间的亲

情、纯真的友谊、爱情、正义感、仁善、勇于助人、为社会

献身等等感情与品德,相信今后还是长期的为人们所赞美,这

似乎不是任何政治理论、经济制度、社会改革、宗教信仰等

所能代替的。

武侠小说的故事不免有过分的离奇和巧合。我一直希望

做到,武功可以事实上不可能,人的性格总应当是可能的。杨

过和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和巧合,其

实却须归因于两人本身的性格。两人若非钟情如此之深,决

不会一一跃入谷中;小龙女若非天性淡泊,决难在谷底长时

独居;杨过如不是生具至性,也定然不会十六年如一日,至

死不悔。当然,倘若谷底并非水潭而系山石,则两人跃下后

粉身碎骨,终于还是同穴而葬。世事遇合变幻,穷通成败,虽

有关机缘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结底,总是由各

人本来性格而定。

神雕这种怪鸟,现实世界中是没有的。非洲马达加斯加

岛有一种“象鸟”(Aepyornistitan),身高十英尺余,体重一

千余磅,是世上最大的鸟类,在公元一六六○年前后绝种。象

鸟腿极粗,身体太重,不能飞翔。象鸟蛋比鸵鸟蛋大六倍。我

在纽约博物馆中见过象鸟蛋的化石,比一张小茶几的几面还

大些。但这种鸟类相信智力一定甚低。

《神雕侠侣》修订本的改动并不很大,主要是修补了原作

中的一些漏洞。

一九七六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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