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杀父深仇
杨过与陆无双听得冯铁匠竟是程英的师兄,都是又惊又
喜,心想黄药师的弟子,武功决计差不了,不意危难之间忽
得强助,实是喜出望外。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既已给师父逐出门墙,却还依恋不
舍,岂非无聊之极?今日我要杀这三个小娃娃和一个傻女人,
你站在一旁瞧热闹罢。”冯默风缓缓说道:“我虽学过武艺,一
生之中却从没跟人动过手,况且腿也断了,打架是打不来的。”
李莫愁道:“是啊,那最好也没有了,你也犯不着赔上一条老
命。”冯默风摇头道:“我可不许你碰我师妹一根毫毛,这几
位既是我师妹的朋友,你也别逞凶横。”
李莫愁杀气斗起,笑道:“那你们四个人一起上,也妙得
紧啊。”说着站起身来。冯铁匠仍是不动声色,依着打铁声音,
便似唱戏的角儿顺着锣鼓点子,打一下,说几个字,一板一
眼的道:“我离师门已三十余年,武艺早抛生疏了,得好好想
想,在心中理一理。”
李莫愁嘿嘿一笑,说道:“我半生行走江湖,可真还没见
过这等上阵磨枪、急来抱佛脚的人物。今日里大开眼界。冯
默风,你一生之中,当真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么?”冯默风道:
“我从来不得罪别人,别人打我骂我,我也不跟他计较,自是
动不起手来。”李莫愁冷笑道:“嘿嘿,黄老邪果然尽捡些脓
包来做弟子,到世上丢人现眼。”冯默风道:“请你莫说我恩
师坏话。”李莫愁微笑道:“人家早不要你做弟子了,你还恩
师长、恩师短的,也不怕人笑掉了牙齿。”
冯默风仍是一下一下的打铁,缓缓的道:“我一生孤苦,
这世上亲人就只恩师一人,我不敬他爱他,却又去思念何人?
小师妹,恩师他老人家身子可好么?”程英道:“他老人家很
好。”冯默风脸上登现喜色。
李莫愁见他真情流露,心想:“黄老邪一代宗师,果然大
有过人之处。他将弟子打成这般模样,这人对他还是如此忠
心依恋。”
此时那块镔铁打得渐渐冷却,冯铁匠又钳到炉中去烧,可
是他心不在焉,送进炉的竟是右手的一柄大铁锤,却不是那
块镔铁。李莫愁笑道:“冯铁匠,你慢慢想师父教的功夫便是,
用不着手忙脚乱。”冯默风不答,望着红红的炉火沉思,过了
一会,又将左肩窝下撑着的拐杖塞进了炉中。杨过和陆无双
同时叫道:“唉,唉,那是拐杖!”程英也大叫:“师哥!”冯
默风仍然不答,双眼呆望着炉火。但那拐杖在猛火之中居然
并不烧毁,却渐渐变红,原来是根铁杖。再过一阵,铁锤也
已烧得通红,但他抓住锤柄拐杖,却似并不烫手。
这时李莫愁才将轻蔑之心变为提防,知道眼前这容貌猥
琐的铁匠实有过人之处,生怕他猝然发难,中了他的毒手,当
即拂尘急挥数下,护住了身前要害,倒跃出门,叫道:“冯铁
匠,你来罢!”
冯默风应声出户,身手之矫捷,绝不似身有残疾之人。他
将通红的铁杖拄在地下,说道:“你这位仙姑,请你别再骂我
恩师,也别跟我师妹为难,你饶了我这苦命的老铁匠罢!”李
莫愁又是大出意外:“怎么临到上阵,还向人求饶?”说道:
“我只饶你一人,你若害怕,干脆就别插手。”冯默风咬一咬
牙齿,沉声道:“好,那你先将我打死罢!”说时全身发颤,又
是害怕,又是激动。
李莫愁拂尘一起,向他头顶直击。冯默风急跃跳开,避
得甚是灵巧,但手臂发抖,竟然不敢还击。李莫愁连进三招,
他都以巧妙身法闪过,始终没有还手。
杨过等三人站在一旁观斗,俟机上前相助,眼见李莫愁
招数渐紧,冯默风似乎的确从未与人打过架,兼之生性谦和,
一柄烧得通红的大铁锤竟然击不出去。杨过心想不妙,这位
武林异人武功虽强,却无争斗之心,非激他动怒不可,于是
大声道:“李莫愁,你为甚么骂桃花岛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李莫愁心想:“我几时骂过啦?”手上加快,并不回答。杨过
又叫道:“你说桃花岛主淫人妻女,掳人子弟,你亲眼见到么?
你说他欺骗朋友,出卖恩人,当真有这等事么?你为何在江
湖上到处散播谣言,败坏黄岛主的清誉令名?”
程英愕然未解,冯默风已听得怒火冲天,一股刚勇从胸
中涌起,铁锤拐杖,同时出手。他左足站地,一个“金鸡独
立”式,犹如钉在地下,又稳又定,锤拐带着一股炽烈的热
气,向李莫愁直逼过去。
李莫愁见他来势猛烈,不敢正面接战,纵跃闪避,寻隙
还击。杨过又叫道:“李莫愁,你骂桃花岛主招摇撞骗,是个
无耻之徒,我瞧你自己才无耻!”冯默风越听越怒,铁锤和拐
杖横挥直压,猛不可当,初时他招术颇见生疏,斗了一阵,越
来越是顺手。
二人功力原本相差不远,但李莫愁横行江湖,大小数百
战,见识多他百倍,拆得二三十招,李莫愁已知冯默风功力
不弱,经验却实在太过欠缺,兼之只有一腿,时刻一长,定
然要输,于是立意与之游斗,待其锐气一挫,再行反攻。果
然再斗得十余合,冯默风怒意稍减,斗志即懈,渐落下风,李
莫愁大喜,举拂尘向他胸口疾挥。
冯飘风横锤挡开。拂尘已乘势弯将过来,卷住了锤头,这
是李莫愁夺人兵刃的绝招,只要一夺一甩,冯默风的铁锤非
脱手不可。岂知嗤嗤嗤一阵轻响,青烟冒起,各人闻到一股
焦臭,拂尘的帚尾竟已烧断。
这一来,李莫愁非但没夺到对方兵刃,反而将自己兵刃
失去了,她临危不乱,掷下拂尘柄,改使五毒神掌。这路掌
法虽然厉害,却非贴近施展不能见功,此时冯默风右锤左拐,
舞得风声呼呼,得心应手,但见两条人影之间不断冒出青烟,
原来李莫愁身上道袍带到烧得通红的锤拐,一块块的不断烧
毁。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胜,却被这老铁匠在兵刃上占
了便宜,实是心不甘服,决意要击他一掌出气。
冯默风初次与人交手,若是上来接连吃亏,登时便会畏
缩,此刻占了上风,锤拐使将出来竟是极尽精妙。李莫愁想
要击他一掌,几次都是险些碰到铁锤铁拐,若非闪避得快,掌
心都要给烧焦了。
突然之间,冯默风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你这样子太
不成体统!”独足向后跃开半丈。李莫愁一呆,一阵凉风吹来,
身上衣衫片片飞开,手臂、肩膊、胸口、大腿,竟有多处肌
肤露了出来。她是处女之身,这一下羞惭难当,正要转头逃
走,突然背上一凉,又是一大块衣衫飞走。
杨过见她处境狼狈万状,当即扯断衣带,脱下外袍,运
起内力,向她背上掷去。那袍子就似一个人般张臂将她抱住。
李莫愁忙将手臂穿进袖子,拉好衣襟,饶是她一生见过大阵
大仗无数,此时也不由得惊羞交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
知是否更与敌人动手?寻思:“若再上前搏斗,这件衣衫又会
烧毁,这口气只好咽下再说。”向杨过点点头,谢他赠袍之德,
转头对冯默风道:“你使这等诡异兵刃,果是黄老邪的嫡传邪
道。你凭良心说,若以真实武功拚斗,可胜得过我么?黄老
邪的弟子若是规规矩矩的与我单打独斗,能占上风么?”
冯默风坦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么时刻一久,便可
胜我。”李莫愁傲然道:“你知道就好。我那纸上写道,桃花
岛门人恃众为胜,可没说错。”
冯默风低头沉思,过了一会,道:“那却不然!若是我陈
梅曲陆四位师兄在此,任哪一位都强过了你。别说陈师兄、曲
师兄武功卓绝,就是梅超风梅师姊也属女流,你就决计胜不
了她。”
李莫愁冷笑道:“这些人死无对证,更说甚么?黄老邪的
功夫也只如此。我本想领教领教他亲生女儿郭夫人的神技,但
举一反三,那也不必了。”说着转身欲走。
杨过心念微动,说道:“且慢!”李莫愁秀眉一扬,道:
“怎么?”杨过道:“你说桃花岛主武功不过如此,那就错了。
我听他说过一路玉箫剑法,尽可破得你的拂尘功夫。”说着拿
起铁条,在地下挥划图形,口中解说:“喏,你这一记当面迎
击,果然迅捷凌厉,但他长剑从此处横削,你就收势不及。你
若反打,这剑就从此疾攻,你如正面拂穴,他就以虎形爪抓
你帚尾,却倒转剑柄逆点你的肩贞穴,这一招你想得到么?”
这一招果然是匪夷所思,可也是精妙绝伦,正面拂穴原是李
莫愁拂尘功夫的绝招之一,杨过所说的这一招却将她克制得
再无还手余地,只有丢了拂尘认输。
杨过又比划着说道:“再说到你的五毒掌法,桃花岛主留
有指甲,这么一掌引开,待你手掌击到,他使出弹指神通功
夫,指甲在你掌心这么一弹,你这只手掌岂不是当场废了?他
只须立时削去指甲,你掌上剧毒就传不到他身上。”接着又说
了十余招克制她武功的法门。
此一番话只把李莫愁听得脸如土色,他每一句话都是入
情入理,所说的方法每一项均是巧妙无比,确非自己所能抵
挡。
杨过又道:“桃花岛主恼你出言无状,他自己是大宗师身
份,犯不着亲自与你动手,已将这些法门传了给我,命我代
他收拾你。但我想到你与我师总有同门之谊,今日将桃花岛
主的厉害说与你所,下次你见到他的门人,还是远而避之罢。”
李莫愁默然半晌,说道:“罢了,罢了!”转头便走,霎
时之间,身形已在山后隐没,身法之快,确是江湖上少见。
其实这些法门黄药师虽已传给了杨过,若要练到真能使
用,克敌制胜,最快也须在数年之后。杨过这么一番讲述,不
必出手,却已将她吓得心服口服,从此终身不敢再出一句轻
侮黄药师之言。
陆无双在李莫愁积威之下,只消听到她声音,心中就怦
怦乱跳,见她远去,登时如释重负,拍手笑道:“傻蛋!你好
口才啊,连我师父也给你吓走了。”
程英见杨过将自己所缝的袍子送给李莫愁,当时情势紧
迫,那也罢了,但他新袍底下仍是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袍
子,显见这袍子因是小龙女所缝,他亲疏有别,决不忘旧。程
英心中微微一酸,装作浑不在意。当下四人回到屋中去看傻
姑。
刚跨进门,忽听得山前人喧马嘶,隐隐如雷,四人同时
回身。
杨过道:“我去瞧瞧。”跃上马背,转出山坳,奔了数里,
已到大路,但见尘土飞扬,旌旗蔽空,原来是一大队蒙古兵
向南开拔,铁弓长刀,势若波涛。杨过从未见过大军启行,看
到这般惊心动魄的壮观,不由得呆了。
两名小军舞起长刀,吆喝:“兀那蛮子,瞧甚么?”冲将
过来。杨过拨转马头便跑,两名小军弯弓搭箭,飕飕两声,向
他后心射来。杨过回手接住,只觉这两枝箭势甚是劲急,若
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给射得穿胸而死。两名小军见他如此本
领,吓得勒住马头,不敢再追。
杨过回到铁匠铺中,将所见说了。冯默风叹道:“蒙古大
军果然南下。我中国百姓可苦了!”杨过道:“蒙古人骑射之
术,实非宋兵所能抵挡,这场灾祸甚是不小。”冯默风道:
“杨公子正当英年,何不回南投军,以御外侮?”杨过一呆,道:
“不,我要北上去寻我姑姑。蒙古军声势如此浩大,以我一人
之力,有甚么用?”冯默风摇头道:“一人之力虽微,众人之
力就强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这等想法,还有谁肯出力以抗
异族入侵?”
杨过觉得他话是不错,可是世上决没有比寻找小龙女更
要紧之事。他自幼流落江湖,深受小官小吏之苦,觉得蒙古
人固然残暴,宋朝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着为他出力,当
下微微一笑,不再接口。
冯默风将铁锤、钳子、风箱等缚作一捆,负在背上,对
程英道:“师妹,你日后见到师父,请向他老人家说,弟子冯
默风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诲。今日投向蒙古军中,好歹也
要刺杀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王公大将。师妹,你多多保重。我
今日得见一位师父的传人,实是欢喜得紧。”说罢撑着铁拐,
头也不回的去了,竟没再向杨过瞧上一眼。
杨过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说道:“不意在此处得识
这位异人。”陆无双心中偏袒杨过,道:“表姊,你师父门下
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里傻气,便是疯疯癫癫。”程英一
笑,淡然道:“人各有志,自是勉强不来。你说他疯疯癫癫,
说不定他却说咱们是无情之辈呢。再说,我自己又何尝不有
点儿傻里傻气、疯疯癫癫?”杨过听了心中怦然而动,瞧她神
色如常,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带双关。
忽听得砰的一声,傻姑从凳上摔将下来。三人都是一惊,
忙扶她上炕,但见她满脸通红,双目发直,知道五毒神掌的
毒性又发作了。当下程英给她服药,杨过替她按穴推拿。傻
姑怔怔的瞪着他,脸上满是恐惧之色,叫道:“杨兄弟,你别
找我抵命,不是我害你……”程英柔声道:“姊姊,你别害怕,
他不是……”
杨过忽地想到:“她此时神志迷糊,正可逼她吐露真言。”
双手一翻,扣住了她手腕,厉声道:“是谁害死我的?你不说,
我就要你抵命。”傻姑求道:“杨兄弟,不是我。”杨过怒道:
“你不说!好,我就扼死你。”伸手叉住她咽喉。傻姑吓得尖
声大叫。
程英和陆无双哪明白杨过的用意,齐声劝阻,一个叫
“杨大哥”,一个叫“傻蛋”,一个说:“别吓坏了她。”一个说:
“这时候怎么闹着玩?”
杨过哪里理会,手上微微加劲,脸上现出凶神恶煞的神
气,咬牙切齿的道:“我是杨兄弟的恶鬼。我死得好苦,你知
道么?”傻姑道:“我知道的,你死后乌鸦吃你的肉。”
杨过心如刀绞,他只知父亲死于非命,却不知死后连尸
体也不得埋葬,竟被乌鸦啄食,大叫:“是谁害死我的?快说,
快说。”傻姑声音嘶哑,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上
有毒针,你就死了。”杨过大声嚷道:“姑姑是谁?”傻姑被他
扼得气都喘不过来,几欲晕去,低声道:“姑姑就是姑姑。”杨
过道:“姑姑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傻姑道:“我……我……
我不知道啊,你放开我!”
陆无双见情势紧迫,去拉杨过手臂。杨过此时犹如癫狂
一般,用力一挥,使了十成力,陆无双哪里抵挡得住,给他
直推出去,砰的一响,撞在墙上,好不疼痛。程英见杨过平
素温和潇洒,此刻状若疯虎,吓得手足都软了。
杨过心想:“今日若不问出杀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时就会
呕血而死。”连问几声:“姑姑是姓曲么?是姓梅么?”他猜想
傻姑自己姓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说不定是梅超风。
傻姑出力挣扎,她练功时日虽远较杨过为久,武功却是
不及,兼之手腕上穴道被扣,只急得哑哑而呼,说道:“你去
向姑姑讨命,别……别找我。”杨过道:“姑姑在哪里?”傻姑
道:“我和爷爷,出来!她和汉子,在岛上。”
杨过听了此言,一股凉气从背脊心直透下去,颤声道:
“姑姑叫你爷爷做甚么?”傻姑道:“叫爸爸啊,还能叫甚么?”
杨过脸如土色,还怕弄错,追问一句:“姑姑的汉子名叫郭靖,
是不是?”傻姑道:“我不知道。姑姑就叫:‘靖哥哥,靖哥哥!’”
学着黄蓉叫郭靖的腔调,双脚乱踢,忽如杀猪般叫了起来:
“救命,救命!鬼……鬼……”
杨过此时哪里尚有丝毫怀疑?自己幼时孤苦、受人欺凌
诸般往事,霎时间都涌向心间,心想:“若不是爹爹被害,我
妈也不致悲伤困顿,这样早便死了,我自也不会吃尽这些苦
头。”又想:“在桃花岛之时,郭靖夫妇对我总是不甚自然,有
些儿客气,有些儿忌讳,绝不如对待武氏兄弟那么要说便说,
要骂便骂,当时我但感别扭,哪知道只因他们杀了我父亲,心
中怀着鬼胎。他们不肯传我武功,送我去全真教大受折磨,原
来皆是为此。”
他惊愤交迸,手脚都软了。傻姑大叫一声,从床上跃起。
程英走到杨过身边,轻声说道:“傻姊姊向来傻里傻气,
你是知道的。她受伤后更加语无伦次,千万别信她的。”但她
内心却也深信傻姑所说是实,也知如此劝慰管不了用,只是
见杨过满脸悲苦愤激之状,心中极是不忍。
这几句话杨过全没听见,他呆了半晌,大叫出门,翻身
上了瘦马,双腿力夹,那马疾窜而前,转瞬间奔出数十丈外,
隐隐听得身后“傻蛋!”“杨大哥!”的呼声,他哪里还去理会,
心中只想:“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这一口气狂奔,一个多时辰中驰了数十里,忽觉口唇上
甚是疼痛,伸手一摸,满手都是鲜血,原来悲愤之际咬紧口
唇,竟将上下唇都咬破了,心想:“郭伯母本来待我并不好,
最近忽然待我好了,却原来尽是假仁假义,那也罢了,但郭
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对郭靖一直崇敬异常,觉他德行
武功固然超凡绝俗,对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这时才知竟是
大大受了欺骗,只觉此人奸诈尤甚于黄蓉,愤懑之气竟似把
胸膛也要胀裂了。
想到伤心之处,下马坐在大路中心,抱头痛哭起来。这
一番大放悲声,当真是天愁地惨,似乎人世间的伤痛烦恼,尽
集于他一身。他从未见过父亲一面,也从未听人说起,连母
亲也是绝口不提,但他自幼空想,在小小心灵之中,早把父
亲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无如此好人。这样一位英雄豪杰,却
活活让郭靖、黄蓉使奸计害死了。
他哭了一阵,忽听得马蹄声响,北边驰来四匹马,马上
都是蒙古武士。当先一人手持长矛,矛头上挑着个两三岁大
的婴孩,哈哈大笑的奔来。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发出微弱
哭声。四名蒙古武士见杨过坐在路口哭喊,微感诧异,但这
样一个衣衫破烂的汉人少年到处皆是,自也毫不在意。一人
叫道:“让路,让路。”说着挺矛向他刺去。
杨过正自烦恼,抓住矛头一扯,将那武士拉下马来,顺
手反矛横扫,那武土直飞出丈许之外,脑骨碎裂而死。余下
三人见他如此神勇,发一声喊,一齐转马逃回,只听拍的一
声,那婴儿摔在路上。
杨过抱了起来,见是个汉人孩子,肥肥白白的甚是可爱,
长矛刺在肚中一时不得就死,可也已不能医活,小嘴中啊啊
啊的似乎还在叫着“妈妈”。杨过伤痛之余,悲悯之心转盛,
抱着这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又流下泪来,眼见他痛苦难当,轻
轻一掌将他击死了,用蒙古武士的长矛在地下掘个坑,要将
他掩埋了。
只掘得十来下,猛听得蹄声如雷,号角声中大队蒙古兵
急冲而至。杨过左手抱着死婴,右手挺长矛上马,那瘦马原
是久历沙场的战马,眼见战阵,精神大振,长嘶一声,向蒙
古兵冲去。杨过手起矛落,一连搠翻三四人,但见敌兵不计
其数的涌来,当下拨转马头,落荒而走。背后箭如飞蝗般射
来,他挥矛一一拨落。瘦马脚程奇快,片刻间已将追兵抛落,
但兀自不停,仍是在荒野中如飞奔跑。
又过一阵,杨过见天色渐晚,收缰遥望,四下里长草没
胫,怪石迫人,暮霭苍茫,静悄悄的绝无人声,连乌鸦麻雀
也没一只。
他下得马来,手中还抱着那个死婴,只见他面目如生,脸
上神情痛苦异常,心中惨然,想道:“这孩子的父母自是爱他
犹似性命一般,孩子已死,再无知觉,他父母却要肝肠寸断
了。这些凶暴残忍的蒙古兵大举南下,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
多少大人小孩?”越想越是难受,当下在大树旁掘一个坑,将
小孩埋了,又想起傻姑的话来,心道:“这小孩死了,尚有我
给他掩埋,我爹爹却葬身于乌鸦之口。唉,你们既害死了他,
给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用心当真是歹毒之至!不报此仇,杨
过誓不为人。”
当晚便在一棵大树上睡了,次晨骑上马背,任由瘦马在
荒山野岭间信步而行,一时想到要去古墓见小龙女,一时又
想无论如何得先杀了郭靖、黄蓉,以报父仇,肚子饿了,便
摘些野果充饥。
行到第四日上,忽见远处有一人纵身跃高,伸手在一株
野果树上摘取果子,杨过纵马走近,望见是金轮法王的弟子
达尔巴。他每次一跃,只采到一枚果子,后来不耐烦起来,伸
臂横击,打了几下,那野果树喀喇声响,从中折断,他尽采
树上野果,放入怀中。
杨过心道:“难道金轮法王就在左近?”他与法王本来并
无仇怨,此时认定郭靖、黄蓉是杀父仇人,反而后悔当日相
助郭黄而与法王作对,当下悄悄跟在达尔巴身后,要去瞧个
究竟。只见他迈步如飞,直向出坳中行去。杨过下马步行,远
远跟随,见他转入林木深处,越走越高,于是随着他上了一
座山峰。
峰顶上搭着一座小小茅棚,四面通风。金轮法王闭目垂
眉,在棚中打坐。达尔巴将野果放在棚中地下,转过身来,突
见杨过走近,不由得脸色大变,叫道:“大师兄,你要来加害
师父么?”说着向杨过急冲过来,伸手便去扭他衣襟。他武功
原比杨过为高,但此刻师父正处于奇险之境,一受外感,立
时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这一招章法大乱,竟自犯
了武学的大忌,给杨过反擒手背,一带一送,将他摔得跌了
出去。
达尔巴心中认定杨过是大师兄转世,又给他这一摔先声
夺人,在地下打了个滚,翻身爬起,跃到杨过面前。杨过只
道他又要动手,退后一步,哪知他突然双膝落地,磕头道:
“大师兄,你须念前世恩师之情。师父身受重伤,正自行功自
疗,你若惊动了他,那可……那可……”说到后来,喉头哽
咽,泪水长流。
杨过虽不懂他的藏语,但见他神情激动,金轮法王又是
容颜憔悴,已明白了七八分,忙扶他身起,说道:“我决不伤
害尊师,你放心好啦。”达尔巴见他脸色和善,心中大喜,虽
然不懂他说话,却已消去了敌意。
就在此时,金轮法王睁开眼来,见到杨过,大吃一惊,适
才他入定运气,并未听到杨过和达尔巴对答之言,斗见大敌
当前,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枉自修练多年,总是勘不破
名关,却不道今日丧身中原。”原来他受巨石撞击,内脏受了
重伤,这些日来耽在荒山顶上结庐疗伤,不意杨过竟跟踪过
来,此时固然丝毫用不得力,即令达尔巴将杨过逐走,争斗
之时也必使他心神不定,重伤难愈。
哪知杨过躬身唱喏,说道:“在下此来,非与大师为敌,
请勿多心。”法王摇了摇头,待要说话,胸口突然剧痛,急忙
闭目运气。杨过走进茅棚,伸出右掌,贴在他背心的“至阳
穴”上。这穴道在第七脊椎之下,乃是人身督脉的大穴。达
尔巴一见之下,大惊失色,挥拳便要向杨过攻去。杨过摇摇
左掌,向他使个眼色。达尔巴见师父神情无异,脸上且微带
笑意,这一拳举起了便不打下去。
杨过修为不深,于西藏派内功更是一无所知,掌心隐隐
感到他体内气息流动,便潜运内力,将一股热气助他上通灵
台、神道、身柱、陶道各穴,下通筋缩、中枢、脊中、悬枢
各穴,尽其所能,仅能维护他的督脉。达尔巴武功虽强,练
的都是外功,不能助师疗伤,这些日子中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此刻金轮法王既无后顾之虑,便气走任脉,全力调理前胸小
腹的伤势,只一个多时辰,疼痛大减,脸现红润,睁眼向杨
过点首为谢,合掌说道:“杨居士,你何以忽来助我?”
杨过也不隐瞒,将最近得悉郭靖夫妇害死他父亲、现下
决意要前去报仇、无意中跟随达尔巴上山等情说了。
金轮法王虽知这少年甚是狡黠,十句话中连一句也是难
信,但他今日于杀己易于反掌之际反而相助疗伤,对己确是
绝无敌意,便道:“原来居士身上尚负有如此深冤大仇。但郭
靖夫妇武学深湛,杨居士要报此仇,只怕不易呢。”杨过默然,
过了一会,说道:“那么我父子两代都死在他手下,也就罢了!”
法王道:“我初时自负天下无敌,欲以一人之力,压倒中原群
雄,争那武林盟主之位。但中土武人不讲究单打独斗的规矩,
大伙儿来个一拥而上,那只好另作打算了。老衲伤愈之后,须
得多邀高手相助。我方声势一大,中原武师不能恃多为胜,大
家便能公平决个胜败。你可有意参与我方么?”
杨过待要答允,却想起蒙古兵将屠戮之惨,说道:“我不
能相助蒙古。”法王摇头道:“你想单枪匹马去杀郭靖夫妇报
仇,那可是难上加难。”
杨过沉吟半晌,说道:“好,我助你取武林盟主,你却须
助我报仇。”金轮法王伸出手掌,说道:“大丈夫一言为定,击
掌以誓。”二人击掌三下,订了盟约。杨过道:“我只助你争
那盟主之位,你要帮蒙古人攻取江南,杀害百姓,我可不能
出力。”
法王笑道:“人各有志,那也勉强不来。杨兄弟,你的武
功花样甚多,不是我倚老卖老说一句,博采众家固然甚妙,但
也不免驳而不纯。你最擅长的到底是哪一门功夫?要用甚么
武功去对付郭靖夫妇?”
这几句话可将杨过问得张口结舌,难以回答。他一生遭
际不凡,性子又是贪多务得,全真派的、欧阳锋的、古墓派
的、九阴真经、洪七公的、黄药师的,诸般武功着实学了不
少。这些功夫每一门都是奥妙无穷,以毕生精力才智钻研探
究,亦难以望其涯岸,他东摘一鳞、西取半爪,却没一门功
夫练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次等对手之时,施展出来固
然是五花八门,叫人眼花撩乱,但遭逢到真正高手,却总是
相形见绌,便和金轮法王的弟子达尔巴、霍都相较,也是颇
有不及。他低头凝思,觉得金轮法王这几句话实是当头棒喝,
说中了他武学的根本大弊。
转念又想:“我既已决意与姑姑厮守终生,却何以又到处
留情?程姑娘、媳妇儿,还有那完颜萍。我对她们既无真情,
何以又不规规矩矩的?这真是贪多嚼不烂了。”再想:“不论
洪七公、黄药师、欧阳锋,或是全真七子、金轮法王,凡是
卓然而成名家者,都是精修本门功夫,别派武功并非不懂,却
只是明其家数,并不研习,然则我该当专修哪一门功夫?”在
情在理,自当专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才是,但想到洪七公的
打狗棒法如此奥妙、黄药师的玉箫剑法这等精微,置之不理,
岂非可惜?而义父的蛤蟆功与经脉逆行、九阴真经中的诸般
功夫,无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扬名天下,好不容易的学到,又
怎能弃之如遗?
他走出茅棚,在山顶上负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烦恼,
想了半天,突然间心念一动:“我何不取各派所长,自成一家?
天下武功,均是由人所创,别人既然创得,我难道就创不得?”
想到此处,眼前登时大现光明。
他自辰时想到午后,又自午后苦思至深夜,在山峰上不
饮不食,生平所见诸般精妙武功在脑海中此来彼往,相互激
荡。他曾见洪七公与欧阳锋口述比武,自己也曾口讲指划而
将李莫愁惊走,此时脑中诸家武功互争雄长,比口述更是迅
速激烈。想到后来,不由自主的挥拳踢腿的施展起来。初时
还能分辨这一招学自洪七公,那一招学自欧阳锋,到得后来
竟是乱成一团,他再难支持,仰天摔倒,昏了过去。
达尔巴遥遥望见他疯疯癫癫,指手划脚,不知干些甚么,
突然见他摔倒,大吃一惊,要去相救。金轮法王笑道:“别去
拂乱他心思。只可惜你才智平庸,难明其中的道理。”
杨过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来又想。七日之中,接连昏
迷了五次。说要综纳诸门,自创一家,那是谈何容易?以他
此时的识力修为固然绝难成功,那更不是十天半月间之事。但
连想数日之后,恍然有悟,猛地明白诸般武术皆可为我所用,
既不能合而为一,也就不必强求,日后临敌之际,当用则用,
不必去想武功的出处来历,也已与自创一派相差无几。想明
白了此节,登时心中舒畅。
金轮法王经这数日运功自疗,伤势愈了八九成,已可行
动如常,这日见杨过突然神情平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知
他于武学之道已进了一层,说道:“杨兄弟,我带你去见一个
人。此人雄才伟略,豁达大度,包你见了心服。”杨过道:
“是谁?”法王道:“蒙古王子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孙,皇
子拖雷的第四子。”
杨过自见蒙古军士大肆暴虐之后,对蒙古人极感憎恶,皱
眉说道:“我急欲去报杀父大仇,那蒙古王子却是不必见了。”
法王笑道:“我已答允助你,岂能失信?但我是忽必烈王子聘
来,须得向他禀告一声。他王帐离此不远,一日可至。”杨过
无奈,自忖绝非郭靖、黄蓉夫妇的对手,不论斗智斗力,都
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不得金轮法王相助,此仇势必难报,只
得和他同去。
金轮法王受封蒙古第一护国大师,蒙古兵将对他极是尊
崇,一见到来,立即通报王爷。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包帐,虽
然入城,仍是不惯宫室,因此忽必烈也住在营帐之中。
法王携着杨过之手走进王帐。杨过见那营帐比之寻常蒙
古营帐大逾一倍,帐中陈设却甚简朴。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
年男子科头布服,正坐着看书。那人见二人进帐,忙离座相
迎,笑吟吟的道:“多日不见国师,常自思念。”金轮法王道:
“王爷,我给你引见一位少年英雄。这位杨兄弟年纪虽轻,却
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杰。”
杨过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孙,外貌若非贵盛尊荣,便
当威武刚猛,哪知竟是这么一个会说汉语、谦和可亲的青年,
颇觉诧异。
忽必烈向杨过微一打量,左手拉住法王,向左右道:“快
取酒来,我和这位兄弟喝一碗。”左右送上三只大斗,倒满了
蒙古的马乳酒。忽必烈接过来一饮而尽,法王也自干了。杨
过平素甚少饮酒,此时见主人如此脱略形迹,不便推却,当
下也是举斗饮干,只觉那酒极是辛烈,颇带酸味。
忽必烈笑道:“小兄弟,这酒味可美么?”杨过道:“此酒
辛辣酸涩,入口如刀,味道不美,却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
忽必烈大喜,连声呼酒,三人各尽三斗。杨过仗着内力
精湛,喝得丝毫不动声色。忽必烈喜道:“国师,你何处觅得
这位好人才?真乃我大蒙古之幸。”法王当下将杨过的经历约
略一说,言语中将他身份抬得甚高,隐然当他是中原武林的
一位大人物。杨过给他这么一捧,不自禁也有些飘飘然之感。
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在中原日久,心慕汉化,日
常与儒生为伍,读经学书,又广聘武学高人,结交宾客,策
划南下攻宋。若是换作旁人,见杨过如此年轻,定是难信,但
忽必烈才智卓绝,气度恢宏,对金轮法王又是深信不疑,大
喜之下,即命大张筵席。
不多时筵席张布,酒肉满几,蒙汉食事各居全半。忽必
烈向左右道:“请招贤馆的几位英雄来见。”左右应命出帐。忽
必烈道:“这几日招贤馆中又到来几位宾客,各怀异能,实为
国家之福,唯不及国师与杨君文武全才耳。”
言谈间左右报称客到,帐门开处,走进四个人来。当先
一人身材高瘦,脸无血色,形若僵尸,忽必烈向法王与杨过
引见,说是湘西名宿潇湘子。第二人极矮极黑,乃是来自天
竺的高手尼摩星。其后两人一个身高八尺,粗手大脚,脸带
傻笑,双眼木然。另一个离鼻深目,曲发黄须,是个胡人,身
上穿的却是汉服,颈悬明珠,腕带玉镯,珠光宝气。忽必烈
分别引见,那巨汉是回疆人,名叫马光佐。那胡人是波斯大
贾,祖孙三代在汴梁、长安、太原等地贩卖珠宝,取了个中
国姓名叫作尹克西。
尼摩星与潇湘子听说金轮法王是“蒙古第一国师”,冷冷
的上下打量,脸上均有不服之色,见杨过年纪幼小,只道是
法王的徒子徒孙,更没放在心上。酒过三巡,尼摩星忍耐不
住,说道:“王爷,大蒙古地方大大的,这个大和尚是第一国
师的,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我们想要瞧瞧的。”忽必烈微笑
不语。潇湘子接口道:“这位尼摩星仁兄来自天竺,西藏武功
传自天竺,难道世上当真有青出于蓝之事么?兄弟可有点不
大相信了。”
金轮法王见尼摩星双目炯然生光,潇湘子脸上隐隐透着
一股青气,知道这两人内功均深;尹克西则嘻嘻哈哈、竭力
装出一股极庸俗的市侩气来,此人越是显得无能,只怕越是
有底,倒也不可小看了,那巨汉马光佐却是不必挂怀,当下
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受封国师,是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
典,老衲本是愧不敢当。”
潇湘子道:“那你就该避位让贤啊。”说着眼睛向尼摩星
斜望,嘴角边微微冷笑。
法王伸筷子夹了一六块牛肉,笑道:“这块牛肉是这盘中
最肥大的了,老衲原也不想吃它,只是偶尔伸筷,偶尔夹着,
在佛家称为缘法罢了。哪一位居士有兴,尽可夹去。”说着举
筷停在盘上,静候各人来夹。
马光佐不明白金轮法王语带机锋,说的是一块肥大牛肉,
其意所指却是蒙古第一国师的高位,见他夹着牛肉让客,当
即伸筷去接。他筷头将要和牛肉碰到,法王手中的一根筷子
突然横出,与他筷子轻轻一碰,马光佐只感手臂剧震,把捏
不定,一双筷子竟然落在桌上。法王那根筷子却已及时缩回,
夹住了牛肉。众人愕然相顾。马光佐还未明白,拾起筷子,五
根手指牢牢捏住,心想:“这次你总再也碰不下了。”伸筷再
去夹肉。法王又是一筷横出,这一次马光佐抓得极紧,果然
震他不下,却听得喀喇一声轻响,一双筷子断为四截,犹如
刀斩一般,两个半截落在桌上。
马光佐大怒,大吼一声,扑上去要和法王厮拚。忽必烈
笑道:“马壮士不须动怒,若要比武,待用完饭再较量不迟。”
马光佐畏惧王爷,恨恨归座,指着法王喝道:“你使甚么妖法,
弄断了我的吃饭家伙?”法王一笑,筷子仍是挟着牛肉,伸在
身前。
尼摩星初时也没将金轮法王如何放在眼内,待得见他内
力深厚,再也不敢小觑。他是天竺国人,吃饭不用筷子,只
用手抓,说道:“肥牛肉,大汉子抢不到的,我,想吃的。”突
然五指如铁爪,猛往肉上抓去。法王横出右边一根筷子,快
如闪电般颤了几颤,分点他手心、手腕、手背、虎口、中指
指尖五处穴道。尼摩星手掌急翻,呼的一声,向他手腕斩落。
法王手臂不动,倒竖筷子,又颤了几颤,尼摩星突觉筷尖触
到自己虎口,疾忙缩回。法王那根筷子转了回去,仍将牛肉
夹住。他出筷点穴,快捷无伦,数颤而回,牛肉尚未落下。杨
过等都瞧得明白,就在这霎时之间,二人已交换了数招,法
王出筷固然极快,尼摩星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及时缩手避开,武
功也着实了得。潇湘子阴恻恻的叫了声:“好本事!”忽必烈
知道二人以上乘武功较劲,但使的是甚么功夫却瞧不出来。马
光佐睁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望望这个,瞪瞪那个,不明所
以。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太客气啦!你推我让,你也不
吃,我也不吃,却让得菜都冷了。”说着慢吞吞的伸出筷子,
手腕上一只翡翠镯、一只镶金玉镯相互撞得玎玎当当乱响。他
筷头尚未碰到牛肉,法王的筷子已被他内劲激得微微一荡,原
来他竟抢了先着,使内劲逼得法王的筷子伸不出来。法王索
性将筷子前送,让他夹着,劲力传到他筷上,再向他手臂撞
去。尹克西忙运劲还击。哪知法王的内劲忽发即收,牛肉本
已给尹克西挟去,给他自己的劲力一送,重又交回到法王筷
上。法王笑道:“尹兄定要推让,实在太客气了。”这一下是
以巧取胜。尹克西中计,同时也已试出对方内力远胜于己,好
在并未出丑,当即微微一笑,转筷在盘中夹了一小块牛肉,笑
道:“兄弟生平所爱,只是珠宝财帛,肥牛肉却不大喜欢,还
是吃一块小的罢。”说着送肉入嘴,慢慢咀嚼。
金轮法王心想:“这波斯胡气度倒是不凡。”转头向潇湘
子道:“老兄如此谦让,老衲只好自用了。”说着筷子微微向
内缩了半尺。他猜想潇湘子内力不弱,不敢大意,筷子缩回
半尺,就是发出内劲时近了半尺,而对方却远了半尺。潇湘
子冷笑一声,筷子缓缓举起,突然抢出,夹住了牛肉,借势
回夺,竟给他拉回了半尺。
金轮法王没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急忙运劲回夺,那牛
肉便又一寸一寸的移了回来。潇湘子站起身来,左手据桌,只
震得桌子格格直响,却阻不住牛肉向法王面前移动之势。眼
见金轮法王神态悠闲,潇湘子额头汗珠涌出,强弱之势已分。
忽听得远处有人高声叫道:“郭靖,郭兄弟,你在哪里?
快快出来,郭靖,姓郭的小子哪!”呼声初时发自东边,倏忽
之间却已从西边传来。东西相距几有里许之遥,似是一人喊
毕,第二人跟着接上,但语音却是一人,而且自东至西连续
不断,此人身法之快,呼声中内力之厚,均是世上少见。
各人愕然相顾之际,潇湘子放松筷子,颓然坐下。金轮
法王哈哈一笑,说道:“承让,承让!”正要将牛肉送入口中,
突然帐门扬起,人影一闪,一人伸手将法王筷上那块肥牛肉
抢了过去,放入口中大嚼起来。
这一下众人都大吃一惊,同时站起,看那人时,却是个
白发白须的老人,满脸红光,笑容可掬。只见他在帐内地下
的毡上一坐,左手拨开白胡子,右手将牛肉往口中送去,吃
得嗒嗒有声。金轮法王回思这老人抢去自己筷上牛肉的手法,
越想越是骇异。
帐门口守卫的武士没拦住白须老人,猛喝:“捉刺客。”早
有四柄长矛齐向他胸间搠去。那老人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四
个矛头,向杨过道:“小兄弟,再拿些牛肉来吃,我肚子饿得
狠了。”四名蒙古武士用力推前,竟是纹丝不动,随即使力回
夺,但四人挣得满脸通红,四柄长矛竟似铸在一座铁山中一
般,连半寸也拉不回转。杨过看得有趣,拿起席上的那盘牛
肉,平平向他飞去,说道:“请用罢!”
那老人右手抄起,平平托在胸前,突然间盘中一块牛肉
跳将起来,飞入他口中,犹如活了一般。忽必烈看得有趣,只
道他会玩魔术,喝一声彩。金轮法王等却知那老人手掌局部
运力,推动盘中的某一块牛肉激跳而出。常人隔着盘子用力
击敲,原可震得牛肉跳起,但定是众肉齐飞,汁水淋漓,要
牛肉分别一块块跃出却万万不能,这老人的掌力实已到了所
施无不自如的境地,席上众人自量无法做到,不由得均生敬
畏之心。
那老人不停咀嚼,刚吞下一块牛肉,盘中又跳起一块,片
刻之间,将一盘牛肉吃得干干净净。他右手一扬,盘子脱手
上飞,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向杨过与尹克西飞去。杨尹二人
见他功夫了得,生怕在盘上暗中使了怪劲,不敢伸手去接,忙
分向两旁让开。那盘子平平的贴着桌面飞来,对准了一盘烤
羊肉一撞,那盘羊肉便向老人飞去,空盘在桌上转了几个圈
子,停住不动。原来他使的是股“太极劲”,如太极图一般周
而复始,连绵不断,若是在空旷处掷出盘子,那盘就会绕身
兜圈。这股劲力使发也并不甚难,颇多善变幻术之人均擅此
技,所难者是劲力拿捏恰到好处,刚巧飞向席上一撞,空盘
停住,而将另一盘食物送到他手中。
那老人哈哈大笑,极是得意,手掌运劲,烤羊肉又是一
块块的跃起,给他吃了个肉尽盘空。其时最狼狈的莫过于那
四名蒙古武士,用力夺回长矛固是不能,而放手却又不敢。蒙
古军法极严,临阵抛弃兵刃是杀头的死罪,何况四人身负护
卫四王子的重任,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来与之争夺。那老人
越见他们手足无措,越是高兴,突然间喝道:“变变变,两个
给我磕响头,两个仰天摔一交!一二三!”那“三”字刚说完,
手臂一震,四根长矛同时断折。他五指使力的方向不同,在
两根长矛上运力外推,对另外两根长矛却是向内拉扯,只听
得“啊哟”连声,果然两名武士俯跌下去,如同磕头,另外
两名武士却是仰天摔跌。那老人拍手唱道:“小宝宝,滚元宝,
跌得重,长得高!”唱的是首儿歌,那是当小孩跌交之时,大
人唱来安慰他的。
尹克西猛地省起,问道:“前辈可是姓周?”那老人笑道:
“是啊,哈哈,你认得我么?”尹克西站起身来,抱拳说道:
“原来是老顽童周伯通周老前辈到了。”潇湘子素闻其名,金
轮法王与尼摩星却不知周伯通的名头,但见他武功深湛,行
事却顽皮胡闹,果然不枉了“老顽童”三字的称号。各人登
时减了敌意,脸上都露出笑容。
金轮法王道:“请恕老衲眼拙,未识武林前辈。便请入座
如何?王爷求贤若渴,今日得见高人,定必欢喜畅怀。”忽必
烈拱手道:“正是,周先生即请入座。”周伯通摇头道:“我吃
得饱了,不用再吃。郭靖呢,他在这里么?”杨过曾听黄药师
说过周伯通与郭靖结拜之事,当即冷冷的道:“你找他干甚
么?”
周伯通自来天真烂漫,最喜与孩童接交,见座中杨过年
纪最小,先便欢喜,又听他直称自己为“你”,不说甚么“老
前辈”、“周先生”,更是高兴,说道:“郭靖是我拜把子的兄
弟,你认得他么?他从小爱跟蒙古人在一起,因此我见到蒙
古包,就钻进来找找。”杨过皱眉道:“你找郭靖有甚么事?”
周伯通心无城府,哪知隐瞒心中之事,随口答道:“他派人送
个信给我,叫我去赴英雄大宴。我老远赶去,路上玩了几场,
迟到了几日,他们却早已散了,叫人好没兴头。”杨过道:
“他们没留下书信给你么?”
周伯通白眼一翻,说道:“你为甚么尽盘问我?你到底识
不识得郭靖?”杨过道:“我怎么不识?郭夫人名叫黄蓉,是
不是?他们的女儿名叫郭芙,是不是?”周伯通拍手笑道:
“错啦,错啦!黄蓉这丫头自己也是个小女孩儿,有甚么女儿?”
杨过一怔,随即会意,问道:“你和他夫妻俩有几年不见
啦?”周伯通点着手指头儿一数,十只手指每一只数了两遍,
道:“总有二十年了罢。”杨过笑道:“对啊,她隔了二十年还
是小女孩儿么?这二十年中她不会生孩子么?”
周伯通哈哈大笑,只吹得白须根根飘动,说道:“是你对,
是你对!他们夫妻小两口儿,生的女儿可也挺俊吗?”杨过道:
“那女孩儿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说俊不俊呢?”
周伯通呵呵笑道:“那就好啦,一个女孩儿若是浓眉大眼,黑
黑的脸蛋,像我郭兄弟一般,那自然是美不了。”
杨过知他再无怀疑,为坚其信,又道:“黄蓉的父亲桃花
岛主药师兄,和我是莫逆之交,你可认得他么?”周伯通一怔,
说道:“你这娃娃,怎么跟黄老邪称兄道弟?你师父是谁?”杨
过道:“我师父的本事大得紧,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周伯
通笑道:“我才吓不坏呢。”右手一扬,手中空盘向他疾飞过
去,呼呼风响,势道猛烈异常。
杨过早知周伯通是马钰、丘处机他们的师叔,又见他扬
手时臂不内曲,全以指力发出,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对全
真武功的门道自是无所畏惧,当即伸出左手食指,在盘底一
顶,那盘子就在他手指上滴溜溜的转动。
这一下周伯通固然大是喜欢,而潇湘子、尹克西、尼摩
星等也是群相耸动。潇湘子初时见杨过衣衫褴褛,年纪幼小,
哪将他放在眼内,此刻却想:“凭这盘子飞来之势,我便不敢
伸手去接,更何况单凭一指之力?只消有半点摸不准力道的
来势,连手腕也得折断了。却不知这少年是何来历?”
周伯通连叫几声:“好!”但也已瞧出他以指顶盘是全真
一派的家数,问道:“你识得马钰、丘处机么?”杨过道:“这
两个牛鼻子我怎不认识?”周伯通大喜。他与丘处机等虽然并
无蒂芥,总觉得他们清规戒律烦多,太过拘谨,实在有些儿
瞧他们不起。他生平最佩服的除师兄王重阳外,就是放诞落
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与黄药师之邪、黄蓉之巧,也隐隐
有臭味相投之感。这时听杨过称马钰、丘处机为“牛鼻子”,
只觉极为入耳,又问:“郝大通他们怎样啦?”
杨过一听“郝大通”三字,怒气勃发,骂道:“这牛鼻子
混蛋得很,终有一日,我要让他好好吃点儿苦头。”周伯通兴
致越来越高,问道:“你要给他吃点甚么苦头?”杨过道:“我
捉着他绑住了手足,在粪缸里浸他半天。”周伯通大喜,悄声
道:“你捉着他之后,可别忙浸入粪缸,你先跟我说,让我在
旁偷偷瞧个热闹。”他对郝大通其实并无半分恶意,只是天性
喜爱恶作剧,旁人胡闹顽皮,自是投其所好,非来凑趣不可。
杨过笑道:“好,我记得了。可是你干么要偷偷的瞧?你怕全
真教的牛鼻子么?”周伯通叹道:“我是郝大通的师叔啊!他
瞧见我,自然要张口呼救。那时我若不救,未免不好意思,若
是相救,好戏可又瞧不到啦。”
杨过暗自沉吟:“此人武功极强,性子倒也朴直可爱,但
总是全真派的,又是郭靖的把兄。大丈夫心狠手辣,须得设
法除了他才好。”
周伯通哪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问:“你几时去捉郝大
通?”杨过道:“我这就去。你爱瞧热闹,就跟我来罢。”周伯
通大喜,拍着手掌站起身来,突然神情沮丧,又坐了下来,说
道:“唉,不成,我得上襄阳去。”杨过道:“裹阳有甚么好玩?
还是别去罢。”周伯通道:“郭兄弟在陆家庄留书给我,说道
蒙古大军南下,必攻襄阳。他率领中原豪杰赶去相助,叫我
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寻他不见,只好追去襄阳了。”
忽必烈与金轮法王对视了一眼,均想:“原来中原武人大
队赶去襄阳,相助守城。”
正说到此处,帐门中进来一个和尚,约莫四十来岁年纪,
容貌儒雅,神色举止均似书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两人交
头接耳的说了几句。这和尚是汉人,法名子聪,乃是忽必烈
的谋士。他俗家姓刘名侃,少年时在县衙为吏,后来出家为
僧,学问渊源,审事精详,忽必烈对他甚是信任。此时他得
到卫士禀报,说王爷帐中到了异人,当即入见。
周伯通抚了抚肚皮,道:“和尚,你走开些,我在跟小兄
弟说话。喂,小兄弟,你叫甚么名字?”杨过道:“我姓杨名
过。”周伯通道:“你师父是谁?”杨过道:“我师父是个女子,
她相貌既美,武功又高,可不许旁人提她的名字。”
周伯通打个寒噤,想起了自己的旧情人瑛姑,登时不敢
再问,站起身来,伸袖子一挥身上的灰尘,登时满帐尘土飞
扬。子聪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周伯通大乐,衣袖挥得更加
起劲,突然大声笑道:“我去也!”左手一扬,四柄折断的矛
头向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马光佐四人激射过去。四柄
矛头挟着呜呜破空之声,去势奇速,相距又近,刹那之间,已
飞到四人眼前。
潇湘子等一惊,眼见避闪不及,只得各运内劲去接,哪
知四只手伸出去,一齐接了个空,噗的一声响,四柄矛头都
插在地下土中。原来他这一掷之劲巧妙异常,既发即收,矛
头刚飞到四人身前,突然转弯插地。马光佐是个戆人,只觉
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胡子,你的戏法真多。”潇湘子
等三人却是大为惊骇,忍不住脸上变色,均想适才这一接不
中,矛头转弯,自己的性命实已交在对方手里,矛头若非转
而落地,却是插向自己小腹,凭他这一掷之力,哪里还有命
在?
周伯通戏弄四人成功,极是得意,转身便要出帐。子聪
说道:“周老先生,如你这般神通,当真是天下少有,小僧代
王爷敬你一杯。”说着将斟好了的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周伯通
一饮而尽。子聪又送一杯过去,道:“小僧自己敬一杯!”周
伯通又干了。子聪要待再敬第三杯时,周伯通忽然大叫:“啊
哟,不好!我肚子痛,要拉屎。”蹲下身来,解开裤带,就要
在王帐之中拉屎。法王等忍不住好笑,大声喝阻。周伯通一
怔,叫道:“肚子痛得不对,不是要拉屎!”
杨过向子聪瞧了一眼,已然明白,原来酒中下了毒。他
先前虽曾起意设法除去周伯通,以免郭靖多一强助,但这恶
念在心头一闪即过,他与这老顽童无怨无仇,见他天真烂漫,
实在颇有亲近之意,眼见他中了奸计,心下不忍,正想提醒
于他,叫他拿住忽必烈、逼子聪取药解毒,忽听周伯通叫道:
“不对,不对,原来是毒酒喝得太少,这才肚子痛了。和尚,
快快,再斟三杯毒酒来。越毒越好!”众人愕然相顾。子聪怕
他临死发威,哪敢走近身去?
周伯通大踏步走到桌边,金轮法王挡在忽必烈身前相护,
却见他左手提着裤子,右手取过盛毒酒的酒壶,仰起头咕噜
噜的直灌入肚,喝了个涓滴不存。
众人群相失色。周伯通却哈哈大笑,说道:“对啦,肚子
里毒物太多,老顽童可不变成了老毒物吗?须得以毒攻毒才
是。”突然口一张,一股酒浆向子聪激射过去。金轮法王眼见
势危,拉起桌子一挡,一条酒箭射上桌面,只溅得嗤嗤作响。
周伯通笑声不绝,走到营帐门口,忽地童心大起,拉住
营帐的支柱,使劲晃了几下,那柱子喀的一声断了,一座牛
皮大帐登时落将下来,将忽必烈、金轮法王、杨过等一齐盖
罩在内。周伯通大喜,纵身帐上,来回奔驰,将帐内各人都
踏到了。金轮法王在帐内挥掌拍出,正好击在他的脚底心。周
伯通只觉一股大力冲到,倒也抵挡不住,一个筋斗翻了下来,
大叫:“有趣,有趣!”扬长而去。
待得法王等护住忽必烈爬出,众侍卫七手八脚换柱立帐,
周伯通早已去得远了。法王与潇湘子等齐向忽必烈谢罪,自
愧护卫不周,惊动了王爷。忽必烈丝毫不介于怀,反而不绝
口的称赞周伯通本事,说如此异人不能罗致帐下,甚感可惜。
法王等均有愧色。
当下重整杯盘。忽必烈道:“蒙古大军数攻襄阳,始终难
下。眼下中原豪杰聚会守城,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件棘
手之事,不知各位有何妙策?”尹克西道:“这周伯通武功虽
强,咱们也未必就弱于他了。王爷尽管攻城,咱们兵对兵,将
对将,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有豪杰。”忽必烈道:“话虽不
错,但古人有云:‘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少
算不胜。’进兵之前,务须成竹在胸。”子聪道:“王爷之见,
极是英明……”
他一言未毕,忽听帐外有人大声叫道:“我说过不去就是
不去,你们软请硬邀,都是无用。”正是周伯通在叫嚷,不知
他何以去而复来,又是在和谁讲话,众人好奇心起,均想出
帐看个究竟。忽必烈笑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顽童又在
跟谁胡闹了。”
众人步出帐外,只见周伯通远远站在西首的旷地上,四
个人分站南、西、西北、北四个方位,成弧形将他围住,却
空出了东面。周伯通伸臂攘拳,大声叫嚷:“不去,不去!”
杨过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谁勉强得了?何必如此
争吵?”看那四人时,都是一式的绿袍,服色奇古,并非当时
装束,三个男人均是中年,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则是个
少女,腰间一根绿色绸带随风飘舞。
只听站在北方的男子说道:“我们决非有意为难,只是尊
驾踢翻丹炉、折断灵芝、撕毁道书、焚烧剑房,只得屈请大
驾,亲自向家师说明,否则家师怪责,我们做弟子的万万担
当不起。”周伯通嬉皮笑脸的道:“你就说是一个老野人路过,
无意中闯的祸,不就完了?”那男子道:“尊驾是一定不肯去
的了?”周伯通摇摇头。那男子伸手指着东方道:“好啊,好
啊,是他来了。”
周伯通回头一看,不见有人。那男子做个手势,四人手
中突然拉开一张绿色的大渔网,兜头向周伯通罩落。这四人
手法熟练无比,又是古怪万分,饶是周伯通武功出神入化,给
那渔网一罩住,登时手足无措,只听得他大呼小叫、唤爹喊
娘,却给四人提着渔网东绕西转,绑了个结结实实。一个男
子将他负在肩头,余下三人持剑在旁相护,向东飞奔而去。
杨过挂念周伯通的安危,心道:“我非救他不可。”当即
提气追去,叫道:“喂,喂!你们捉他到哪里去?”
法王等均觉如此怪事,岂能不看个究竟?当即别过忽必
烈,随后赶去。奔行数里,来到一条溪边,只见那四人扛着
周伯通上船,两人扳桨,溯溪上行。众人沿岸追赶,追了里
许,见溪中有艘小舟,当即入舟。马光佐力大,扳桨而划,顷
刻间追近数丈。但溪流曲折,转了几个弯,忽然不见了前舟
的影踪。
尼摩星从舟中跃起,登上山崖,霎时间犹如猿猴般爬上
十余丈,四下眺望,只见绿衫人所乘小舟已划入西首一条极
窄的溪水之中。溪水入口处有一大丛树木遮住,若非登高俯
视,真不知这深谷之中居然别有洞天。他跃回舟中,指明了
方向,众人急忙倒转船头,划向来路,从那树丛中划了进去。
溪洞山石离水面不过三尺,众人须得横卧舱中,小舟始能划
入。划了一阵,但见两边山峰壁立,抬头望天,只余一线。山
青水碧,景色极尽清幽,只是四下里寂无声息,隐隐透着凶
险。又划出三四里,溪心忽有九块大石迎面耸立,犹如屏风
一般,挡住了来船去路。
马光佐首先叫起来:“糟啦,糟啦,这船没法划了。”潇
湘子阴恻恻的道:“你一身牛力,将船提了过去罢。”马光佐
怒道:“我可没这般大力,除非你僵尸来使妖法。”
金轮法王当二人争吵之先,早自寻思:“那小舟如何过得
这九个石屏风?”听了二人之言,说道:“凭一人之力,任谁
都拔不起这船,咱们六人合力,那就成了。杨兄弟、尹兄和
我三人一面,尼兄、潇湘兄、马兄三位一面,六人合力齐施
如何?”
众人同声叫好,依着他的分派,六人分站两旁,各自在
山石上寻到了坚稳立足之处,好在那溪极是窄狭,六人站立
两旁,伸出手来足够握到船边。法王叫一声:“起!”六人同
时用力。六人中只杨过与尹克西力气较小,其余四人都是力
兼数人,马光佐尤具神力,只听得波的一声,小舟离开水面,
已越过了那九块大石组成的石屏。
众人跃回船头,一齐抚掌大笑。这六人本来勾心斗角,相
互间颇存敌意,但经此一番齐心合力,自然而然的亲密了几
分。
潇湘子道:“我们六人的功夫虽然不怎么样,在武林中总
也挨得上是一流好手,六人合力抬一艘小船,原也算不了难
事,可是……”尼摩星抢着道:“四个绿衫子的男的女的,武
功胡里胡涂的,小船抬得过大石的?”六人中倒有五人早在暗
暗诧异,只有马光佐却在思索他说“武功胡里胡涂的”是甚
么意思。尼摩星道:“他们的船小的,人的……人的……四个
人……也少的。四个人能够这么……这么干的,力气也就……
就好的。”尹克西道:“那三个男子也还罢了,另一个娇滴滴
的十七八岁大姑娘,决计无此本事,这大石中必是另有机关,
咱们一时猜想不透罢了。”
法王微微一笑,说道:“人不可以貌相,如我们这位杨兄
弟,他小小年纪,却是身负绝顶武功,若非我们亲眼得见,谁
又信来?”杨过谦道:“小弟末学后进,有何足道?但那四个
绿衫人居然能将周伯通绑缚而去,自是有过人之处。”他口中
谦逊,但说话之间已与潇湘子等一流名家称兄道弟。众人亲
见他以一指之力接了周伯通的飞盘,均已不轻视于他,听他
这番话说得有理,都纷纷猜测起来。
这六人中杨过年幼,法王、马光佐、尼摩星三人向在西
域,潇湘子荒山独修,素不与外人交往,只尹克西于中原武
林的门派、人物、武功、轶事,所知甚是广博,但对这四个
绿衣男女的来历却也是想不起半点端倪。说话之间,已划到
小溪尽头,六人弃舟登陆,沿着小径向深谷中行去。
山径只有一条,倒不会行错,只是山径越行越高,也越
是崎岖,天色渐黑,仍不见那四个绿衫人的影踪。正感焦躁,
忽见远处有几堆火光,众人大喜,均想:“这荒山穷谷之中,
有火光自有人家,除了那几个绿衣人之外,常人也决不会住
在如此险峻之地。”当下发足向前奔去,心知身入险地,各自
戒备。但各人过去都曾独闯江湖,多历凶险,此时六大高手
并肩入山,天下有谁挡得?是以虽存戒心,却无惧意。
行不多时,到了山峰顶上一处平旷之地,只见一个极大
的火堆熊熊而燃,再走近数十丈,火光下已看得明白,火堆
之后有座石屋。
尼摩星大声叫道:“喂,喂,有客人来的!你们快出来的。”
石屋门缓缓打开,出来四人,三男一女,正是日间擒拿周伯
通的绿衫人。四人躬身行礼,右首一人道:“贵客远来,未克
相迎,实感歉仄。”法王道:“好说,好说。”那人道:“列位
请进。”
金轮法王等六人走进石屋,只见屋内空荡荡地,除几张
桌椅之外一无陈设。四个绿衫男女跟着入内,坐在主位。当
先一人道:“不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言词,笑
吟吟的将五人身份说了,最后说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个
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吃饭,就是识得些珠玉宝物,可不
像这几位那样个个身负绝艺。”
那绿衫人道:“敝处荒僻得紧,从无外人到访,今日贵客
降临,幸何如之。却不知六位有何贵干?”尹克西笑道:“我
们见四位将那老顽童周伯通捉拿来此,好奇心起,是以过来
瞧瞧。贵处景色幽雅,令人大开眼界,实是不虚此行。”
第一个绿衫人道:“那捣乱的老头儿姓周么?也不枉了他
叫做老顽童。”说着恨恨不已。第二个绿衫人道:“各位和他
是一路的么?”法王接口道:“我们和他也是今日初会,说不
上有甚交情。”
第一个绿衫人道:“那老顽童闯进谷来,蛮不讲理的大肆
捣乱。”法王问道:“他捣乱了甚么?当真是如各位所说,又
是撕书,又放火烧屋?”那绿衫人道:“可不是吗?晚辈奉家
师之命,看守丹炉,不知那老头儿怎地闯进丹房,跟我胡说
八道个没完没了,又说要讲故事啦,又要我跟他打赌翻筋斗
啦,疯不像疯,癫不像癫。那丹炉正烧到紧急的当口,我无
法离身逐他,只好当作没听见,哪知他突然飞起一腿,将一
炉丹药踢翻了。再要采全这炉丹药的药材,唉,可不知要到
何年何月了。”说着气愤之情见于颜色。
杨过笑道:“他还怪你不理他,说你的不对,是不是?”那
绿衫少女道:“一点儿也不错。我在芝房中听得丹房大闹,知
道出了岔儿,刚想过去察看,这怪老头儿已闪身进来,一伸
手,就将一株四百多年的灵芝折成两截。”杨过见那少女约莫
十七八岁年纪,肤色极白,娇嫩异常,眼神清澈,嘴边有粒
小小黑痣,便道:“那老顽童当真胡闹得紧,一株灵芝长到了
四百多年,那自是十分珍异之物。”那少女叹道:“我爹爹原
定在新婚之日和我继母分服,哪知却给老顽童毁了,我爹爹
大发雷霆,那也不在话下。那老顽童折断了灵芝,放入怀内,
说甚么也不肯还我,只是哈哈大笑。我又没得罪他,不知为
甚么这般无缘无故的来跟我为难。”说着眼眶儿红红的,甚感
委屈。杨过心道:“老顽童毫没来由的欺侮这位姑娘,那可不
该。”
尹克西道:“请问令尊名号。我们无意闯入,连主人的姓
名也不知,实是礼数有亏。”那少女迟疑未答。第一个绿衫人
道:“未得谷主允可,不便奉告,须请贵客原谅。”
杨过寻思:“这些人隐居荒谷,行迹如此诡秘,原不肯向
外人泄露身份。”问道:“那老顽童抢了灵芝去,后来又怎样
了?”
第三个绿衣人道:“这姓周的在丹房、芝房中居然胡闹得
还嫌不够,又冲进书房来,抢到一本书便看。在下职责所在,
不得不出手拦阻。他却说:‘这些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有甚么
大不了!’竟一口气撕毁了三本道书。这时大师兄、二师兄和
师妹一齐赶到了。我们四人合力,仍是拦他不住。”法王微微
一笑,说道:“这老顽童性子希奇古怪,武功可着实了得,原
是不易拦他得住。”
第二个绿衫人道:“他闹了丹房、芝房、书房,仍是不放
过剑房。他踏进室门,就大发脾气,说剑房内兵刃……兵刃
太多,东挂西摆,险些儿刺伤了他,当即放了一把火,将剑
房壁上的书画尽数烧毁。我们忙着救火,终于给他乘虚逃脱。
我们一想这事可不得了,于是追出谷去,将他擒回,交由谷
主发落。”
杨过道:“不知谷主如何处置,但盼别伤他性命才好。”第
三个绿衫人道:“家师新婚在即,倒也不会轻易杀人。但若这
老儿仍是胡言乱道,尽说些不中听的言语来得罪家师,那是
他自讨苦吃,可怨不得人。”
尹克西笑道:“那老顽童不知为何故意来跟尊师为难?我
瞧他虽然顽皮,脾气却似乎不坏。”绿衫少女道:“他说我爹
爹年纪这么大啦,还娶……”那大师兄突然接口道:“这老顽
童说话傻里傻气,当得甚么准?各位远道而来,定然饿了,待
晚辈奉饭。”马光佐大叫:“妙极,妙极!”登时容光焕发。
四个绿衫人入厨端饭取菜,一会儿开出席来,四大盆菜
青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黄的是豆芽,黑的是冬菰,竟然
没有一样荤腥。
马光佐生下来不到三个月,吃饭便是无肉不欢,面前这
四大盆素菜连油星也不见半点,不禁大失所望。第一个绿衫
人道:“我们谷中摒绝荤腥,须请贵客原谅。请用饭罢。”说
着拿出一个大瓷瓶,在各人面前碗中倒满了清澈澄净的一碗
白水。马光佐心想:“既无肉吃,多喝几碗酒也是好的。”举
碗骨都骨都喝了两口,只觉淡而无味,却是清水,大嚷起来:
“主人家忒煞小气,连酒也没一口。”
第一个绿衫人道:“谷中不许动用酒浆,这是数百年来的
祖训,须请贵客原谅。”那绿衫女郎道:“我们也只在书本子
上曾见到‘美酒’两字,到底美酒是怎么的样儿,可从来没
见过。书上说酒能乱性,想来也不是甚么好东西。”
法王、尹克西等眼见这四个绿衫男女年纪不大,言行却
如此迂腐拘谨,而且自与他们说话以来,从未见四人中有哪
一个脸上露过一丝笑容,虽非面目可憎,可实是言语无味。当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各人不再说话,低头吃饭。四个绿
衫人也即退出,不再进来。
用饭即毕,马光佐嚷着要乘夜归去。但其余五人眼见谷
中处处透着诡异,好奇心起,均盼查明究竟。尹克西劝道:
“马兄,咱们既来此间,明日还须见见谷主,怎能就此回去?”
马光佐嚷道:“没酒没肉,这不是存心折磨人么?这日子我是
半天也不能过的。”潇湘子板着脸道:“大伙儿说不去,你一
个人吵些甚么?”马光佐见他僵尸一般的相貌,一直暗自害怕,
听他这么一说,不敢再作声了。
当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下只是几张草席。只觉这
谷中一切全是十分的不近人情,直比寺庙还更严谨无聊,庙
中和尚虽然吃素,却也不会如此对人冷冰冰的始终不露笑容。
只有杨过住惯了古墓、对惯了冷若冰霜的小龙女,却是丝毫
不以为意。
尼摩星气愤愤的道:“老顽童拆屋放火,大大好的!”此
言一出,马光佐登时大有同感,大声喝彩。尼摩星道:“金轮
老兄,你是我们六个头脑的,你说这谷主是甚么路道?是好
人还是不好的?明儿咱们给他客气客气呢,还是打他个落花
……落花甚么水的?”法王道:“这谷主的路数,我和诸位一
般,也是难以捉摸,明日见机行事便了。”尹克西低声道:
“这四个绿衫弟子武功不弱,谷中自然更有高手,大家务须小
心在意,只要稍有疏忽,六人一齐陷身此处,那就不妙之极
了。”
马光佐还在唠唠叨叨的诉说饭菜难以下咽,没将他一句
话听在耳中。杨过道:“你明日不小心,给他们抓住了关一辈
子,整日价喂你清水白饭,青菜豆腐,只怕连你肚里的蛔虫
也要气死了……”马光佐大吃一惊,忙道:“好兄弟,我听,
我听。”
这一晚众人身处险地,都是睡得不大安稳,只有马光佐
却鼾声如雷,有时梦中大叫:“来,来!干杯!这块牛肉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