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玉女心经
小龙女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交在杨过手里,高声道:
“这是治疗蜂毒的蜜浆,拿去给赵志敬罢。”杨过见到赵志敬,
早就恨得牙痒痒地,只是不便拂逆个龙女之意,于是快步上
前,将蜜浆在赵志敬面前地下重重一放。群道听说小龙女又
到宫前,只道再次寻衅,来为孙婆婆报仇,一面严加戒备,一
面飞报马钰、丘处机等师尊,哪知她竟是来送解毒的蜜浆,愕
然之下,都无言可对。杨过放下瓷瓶,向赵志敬望了一眼,满
脸鄙夷之色,转头便走。
鹿清笃一见到杨过,顿时便怒火上冲,叫道:“好小子,
叛出师门,就这么走了么?”那日他被杨过以蛤蟆功打晕,虽
然一时闭气,但杨过功力甚浅,毕竟受伤不重,丘处机给他
推拿了几次,将养数日,已然痊愈,此时飞步抢出,要报当
日一推之仇。
小龙女道:“过儿,今日且别还手。”杨过听得背后脚步
声响,接着掌风飒然,有人抓向自己后领。他在活死人墓中
睡了八日寒玉床,练了八日捉麻雀,小龙女虽只授了他一些
捉雀的法门,但那是古墓派轻功精萃之所在,此时身上功夫
与当日小较比武时已颇有不同,当下不先不后,直等鹿清笃
手掌刚要抓到,这才矮身窜出,跟着乘势伸手在他衣角上一
带。鹿清笃说甚么也想不到短短数日内他轻功便已大有进境,
大怒之下出手不免轻敌,急扑不中,身已前倾,再被他一带,
登时立足不住,重重一交仆跌在地。
待得他爬起身来,杨过早已奔到小龙女身畔。鹿清笃大
声怒喝,要待冲过去再打,群道中突然奔出一人,犹似足不
点地般倏忽抢到,拉着他的手臂,回入人丛。鹿清笃被他抓
住,登时半身麻木,抬头看时,原来是师叔尹志平,已骂到
口边的一句话便即缩了回去。
尹志平朗声叫道:“多谢龙姑娘赐药。”说着躬身行礼。小
龙女并不理睬,牵着杨过的手道:“回去罢。”尹志平道:“龙
姑娘,这杨过是我全真教门下弟子,你强行收去,此事到底
如何了断?”小龙女一怔,道:“我不爱听人罗唆。”挽着杨过
手臂,快步入林。
尹志平、赵志敬等群道呆在当地,相顾愕然。
两人回入墓室。小龙女道:“过儿,你的功夫是有进益了,
不过你打那胖道士,却很是不对。”杨过道:“这胖道士打得
我苦,可惜今日没打够他。姑姑,干吗我不该打他?”小龙女
摇头道:“不是不该打他,是打法不对。你不该带他仆跌,应
该不出手带他,让他自行朝天仰摔一交。”杨过大喜,道:
“那可有趣得紧,姑姑,你教我。”小龙女道:“我是过儿,你
是胖道人,你就来捉我罢。”说着缓步前行。
杨过笑嘻嘻的伸手去捉她。小龙女背后似乎生了眼睛,杨
过跑得快,她脚步也快,杨过走得慢了,她也就放慢脚步,总
是与他不即不离的相距约莫三尺。杨过道:“我捉你啦!”纵
身向前扑去,小龙女竟不闪避。杨过眼见双手要抱住她的脖
子,哪知就在两臂将合未合之际,小龙女斜刺里向后一滑,脱
出了他臂圈。杨过忙回臂去捉,这一下急冲疾缩,自己势道
用逆了,再也立足不稳,仰天一交,跌得背脊隐隐生痛。
小龙女伸手牵住他右手提起,助他站直。杨过喜道:“姑
姑,这法儿真好,你身法怎么能这般快?”小龙女道:“你再
捉一年麻雀,那就成啦。”杨过奇道:“我已会捉啦。”小龙女
冷笑道:“哼,那就算会捉?我古墓派的功夫这么容易学会?
你跟我来。”
当下带他到另一间石室之中。这石室比之先前捉麻雀的
石室长阔均约大了一倍,室中已有六只麻雀在内。地方大了
这么多,捕捉麻雀自然远为艰难,但小龙女又授了他一些轻
功提纵术与擒拿功夫,八九日后,杨过已能一口气将六只麻
雀尽数捉住。
此后石室愈来愈大,麻雀只数也是愈来愈多,最后是在
大厅中捕捉九九八十一只麻雀。古墓派心法确然神妙,寒玉
床对修习内功又辅助奇大,只三个月工夫,八十一只麻雀杨
过已能手到擒来。小龙女见他进步迅速,也觉喜欢,道:“现
下咱们要到墓外去捉啦。”杨过在墓中住了三月,大是气闷,
听说到墓外练功,不由得喜形于色。小龙女道:“有甚么好喜
欢的?这功夫难练得紧。八十一只麻雀,一只也不能飞走了。”
两人来到墓外,此时正当暮春三月,枝头一片嫩绿,杨
过深深吸了几口气,只觉一股花香草气透入胸中,真是说不
出的舒适受用。小龙女抖开布袋袋口,麻雀纷纷飞出,就在
此时,她一双纤纤素手挥出,东边一收,西边一拍,将几只
振翅飞出的麻雀挡了回来。群雀骤得自由,哪能不四散乱飞?
但说也奇怪,小龙女双掌这边挡,那边拍,八十一只麻雀尽
数聚在她胸前三尺之内。
但见她双臂飞舞,两只手掌宛似化成了千手千掌,任他
八十一只麻雀如何飞滚翻扑,始终飞不出她双掌所围成的圈
子。杨过只看得目瞪口呆,又惊又喜,一定神间,立时想到:
“姑姑是在教我一套奇妙掌法。快用心记着。”当下凝神观看
她如何出手挡击,如何回臂反扑。她发掌奇快,但一招一式,
清清楚楚,自成段落。杨过看了半晌,虽然不明掌法中的精
微之处,但已不似初见时那么诧异万分。
小龙女又打了一盏茶时分,双掌分扬,反手背后,那些
麻雀骤脱束缚,纷纷冲天飞去。小龙女长袖挥处,两股袖风
扑出,群雀尽数跌落,唧唧乱叫,才一只只的振翅飞去。
杨过大喜,牵着她衣袖,道:“姑姑,我猜郭伯伯也不会
你这本事。”小龙女道:“我这套掌法叫作‘天罗地网势’,是
古墓派武功的入门功夫。你好好学罢!”于是授了他十几招掌
法,杨过一一学了。十余日内,杨过将八十一招“天罗地网
势”学全了,练习纯熟。小龙女捉了一只麻雀,命他用掌法
拦挡。最初挡得两三下,麻雀就从他手掌的空隙中窜了出去。
小龙女候在一边,素手一伸,将麻雀挡了回来。杨过继续展
开掌法,但不是出招未够快捷,就是时刻拿捏不准,只两三
招,又给麻雀逃走。小龙女便挡回让他再练。
如此练习不辍,春尽夏来,日有进境。杨过天资颖悟,用
功勤奋,所能挡住的麻雀不断增加,到了中秋过后,这套
“天罗地网势”已然练成,掌法展了开来,已能将八十一只麻
雀全数挡住,偶尔有几只漏网,那是因功力未纯之故,却非
一蹴可至了。
这日小龙女说道:“你已练成了这套掌法,再遇到那胖道
士,便可毫不费力的摔他几个筋斗了。”杨过道:“若和赵志
敬动手呢?”小龙女不答,心想:“瞧那赵志敬和孙婆婆动手
时的身手,他若不是中了蜂毒,孙婆婆也未必能赢。你目下
的功夫可还远不及他。”杨过明白她这不答之答的含意,说道:
“现下我打不过他也不要紧,再过几年,就能胜过他了。姑姑,
咱们古墓派的武功确比全真教要厉害些,是不是?”
小龙女仰头望着室顶石板,道:“这句话世上只有你我二
人相信。上次我和全真教姓丘的老道动手,武功我不及他,然
而这并非古墓派不及全真教,只是我还没练成我派最精奥的
功夫而已。”杨过一直以小龙女难胜丘处机为忧,听了此言,
不由得喜上眉梢,道:“姑姑,那是甚么功夫?很难练么?你
就起始练,好不好?”
小龙女道:“我跟你说个故事,你才知道我派的来历。你
拜我为师之前,曾拜过祖师婆婆。她姓林,名字叫做朝英,数
十年前,武林中以祖师婆婆与王重阳二人武功最高。本来两
人难分上下,后来王重阳因组义师反抗金兵,日夜忙碌,祖
师婆婆却潜心练武,终于高出他一筹,但祖师婆婆向来不问
武林中的俗事,不喜炫耀,因此江湖上知道她名头的人却是
绝少。后来王重阳举义失败,愤而隐居在这活死人墓中,日
夜无事,以钻研武学自遣,祖师婆婆那时却心情不佳,接连
生了两场大病,因此待得王重阳二次出山,祖师婆婆却又不
及他了。最后两人不知如何比武打赌,王重阳竟输给了祖师
婆婆,这古墓就让给她居住。来,我带你去看看这两位先辈
留下来的遗迹。”
杨过拍手道:“原来这座石墓是祖师婆婆从王重阳手里硬
抢来的。早知如此,我住在这里可又加倍开心了。”小龙女微
微一笑,领着他来到一间石室。杨过见这座石室形状甚是奇
特,前窄后宽,成为梯形,东边半圆,西边却作三角形状,问
道:“姑姑,这间屋子为何建成这个怪模样?”小龙女道:“这
是王重阳钻研武学的所在,前窄练掌,后宽使拳,东圆研剑,
西角发镖。”杨过在屋室中走来走去,只觉莫测高深。
小龙女伸手向上一指,说道:“王重阳武功的精奥,尽在
于此。”杨过抬头看时,但见室顶石板上刻满了诸般花纹符号,
均是以利器刻成,或深或浅,殊无规则,一时之间,哪能领
略得出其中的奥妙?
小龙女走到东边,伸手到半圆的弧底推了几下,一块大
石缓缓移开,现出一扇洞门。她手持蜡烛,领杨过进去。里
面又是一室,却和先一间处处对称,而又处处相反,乃是后
窄前宽,西圆东角。杨过抬头仰望,见室顶也是刻满了无数
符号。
小龙女道:“这是祖师婆婆的武功之秘。她赢得古墓,乃
是用智,若论真实功夫,确是未及王重阳。她移居古墓之后,
先参透了王重阳所遗下的这些武功,更潜心苦思,创出了克
制他诸般武功的法子。那就都刻在这里了。”杨过喜道:“这
可妙极了。丘处机、郝大通他们武功再高,总也强不过王重
阳去,你只消将祖师婆婆的武功学会了,自然胜过了这些臭
道士。”小龙女道:“话是不错,只可惜没人助我。”杨过昂然
道:“我助你。”小龙女横了他一眼,道:“只可惜你本事不够。”
杨过满脸通红,甚感羞愧。
小龙女道:“祖师婆婆这套功夫叫作‘玉女心经’,须得
二人同练,互为臂助。当时祖师婆婆是和我师父一起练的。祖
师婆婆练成不久,便即去世,我师父却还没练成。”杨过转愧
为喜,道:“我是你徒儿,也能与你同练。”小龙女沉吟道:
“好!咱们走着瞧罢。第一步,你先得练成本门各项武功。第
二步是学全真派武功。第三步再练克制全真派武功的玉女心
经。我师父去世之时,我还只十四岁,本门功夫是学全了,全
真派武功却只练了个开头,更不用说玉女心经了。第一步我
可教你,第二步、第三步咱俩须得一起琢磨着练。”
从那日起,小龙女将古墓派的内功所传,拳法掌法,兵
刃暗器,一项项的传授。如此过得两年,杨过已尽得所传,借
着寒玉床之助,进境奇速,只功力尚浅而已。古墓派武功创
自女子,师徒三代又都是女人,不免柔灵有余,沉厚不足。但
杨过生性浮躁轻动,这武功的路子倒也合于他的本性。
小龙女年纪渐长,越来越是出落得清丽无伦。这年杨过
已十六岁了,身材渐高,喉音渐粗,已是个俊秀少年,非复
初入古墓时的孩童模样,但小龙女和他相处惯了,仍当他孩
童看待。杨过对师父越来越是敬重,两年之间,竟无一事违
逆师意。小龙女刚想到要做甚么,他不等师父开口,早就抢
先办好。但小龙女冷冰冰的性儿仍与往时无异,对他不苟言
笑,神色冷漠,似没半点亲人情份。杨过却也不以为意。小
龙女有时抚琴一曲,琴韵也是平和冲淡。杨过便在一旁静静
聆听。
这一日小龙女说道:“我古墓派的武功,你已学全啦,明
儿咱们就练全真派的武功。这些全真老道的功夫,练起来可
着实不容易,当年师父也不十分明白,我更加没能领会多少。
咱们一起从头来练。我若是解得不对,你尽管说好了。”次日
师徒俩到了第一间奇形石室之中,依着王重阳当年刻在室顶
的文字符号修习。
杨过练了几日,这时他武学的根柢已自不浅,许多处所
一点即透,初时进展极快。但十余日后,突然接连数日不进
反退,愈练愈是别扭。
小龙女和他拆解研讨,却也感到疑难重重。杨过心下烦
躁,大发自己脾气。小龙女道:“我与师父学练全真武功,练
不多久,便难进展一步,其时祖师婆婆已不在世,无处可请
教益。明知由于未得门径口诀,却也无法可想。我曾说要到
全真教去偷口诀,给师父重重训斥了一顿。这门功夫就此搁
下了,反正是全真派武功,不练也不打紧。你也不用生气,此
事不难,咱们只消去捉个全真道士来,逼他传授入门口诀,那
就行了。跟我走罢。”这一言提醒了杨过,忽然想起赵志敬传
过他的“全真大道歌”中有云:“大道初修通九窍,九窍原在
尾闾穴。先从涌泉脚底冲,涌泉冲起渐至膝。过膝徐徐至尾
闾,泥丸顶上回旋急。金锁关穿下鹊桥,重楼十二降宫室。”
于是将这几句话背了出来。
小龙女细辨歌意,说道:“听来这确是全真派武功的要诀。
你既知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当下杨过将赵志敬所传的口诀,
逐一背诵出来。当日赵志敬所传,确是全真派上乘内功的基
本秘诀,只是未授其用法,至于甚么“涌泉”、“十二重楼”、
“泥丸”等等名称更是毫不解说,杨过只是熟记在心,自是毫
无用处。此时小龙女一加推究,指出其中关键,杨过立时便
明白了。数月之间,两人已将王重阳在室顶所留的武功精要
大致参究领悟。
这一日两人在石室中对剑已毕,小龙女叹道:“初时我小
觑全真派的武功,只知它虽号称天下武学正宗,其实也不过
如此,但到今日,始知此道实是深不可测。咱们虽尽知其法
门秘要,但要练到得心应手,劲力自然而至,却不知何年何
月方能成功。”杨过道:“全真派武功虽精,但祖师婆婆既留
下克制之法,自然尚有胜于它的本事。这叫做一山还有一山
高。”小龙女道:“从明日起,咱们要练玉女心经了。”
次日两人同到第二间石室,依照室顶的符号练功。这番
修习却比学练全真派武功容易得多,林朝英所创破解王重阳
武功的法门,还是源自她原来的武学。
过得数月,二人已将“玉女心经”的外功练成。有时杨
过使全真剑法,小龙女就以玉女剑法破解,待得小龙女使全
真剑法,杨过便以玉女剑法克制。那玉女剑法果是全真剑法
的克星,一招一式,恰好把全真剑法的招式压制得动弹不得,
步步针锋相对,招招制敌机先,全真剑法不论如何腾挪变化,
总是脱不了玉女剑法的笼罩。
外功初成,转而进练内功。全真内功博大精深,欲在内
功上创制新法而胜过之,真是谈何容易?那林朝英也真是聪
明无比,居然别寻蹊径,自旁门左道力抢上风。小龙女抬头
望着室顶的图文,沉吟不语,一动不动的连看数日,始终皱
眉不语。
杨过道:“姑姑,这功夫很难练么?”小龙女道:“我从前
听师父说,这心经的内功须二人同练,只道能与你合修,哪
知却不能够。”杨过大急,忙问:“为甚么?”小龙女道:“若
是女子,那就可以。”杨过急道:“那有甚么分别?男女不是
一样么?”小龙女摇头道:“不一样,你瞧这顶上刻着的是甚
么图形?”杨过向她所指处望去,见室顶角落处刻着无数人形,
不下七八十个,瞧模样似乎均是女相,姿式各不相同,全身
有一丝丝细线向外散射。杨过仍是不明原由,转头望着她。
小龙女道:“这经上说,练功时全身热气蒸腾,须拣空旷
无人之处,全身衣服敞开而修习,使得热气立时发散,无片
刻阻滞,否则转而郁积体内,小则重病,大则丧身。”杨过道:
“那么咱们解开衣服修习就是了。”小龙女道:“到后来二人以
内力导引防护,你我男女有别,解开了衣服相对,成何体统?”
杨过这两年来专心练功,并未想到与师父男女有别,这
时觉得与师父解开全身衣衫而相对练功确然不妥,到底有何
不妥,却也说不上来。小龙女其时已年逾二十,可是自幼生
长古墓,于世事可说一无所知,本门修练的要旨又端在克制
七情六欲,是以师徒二人虽是少年男女,但朝夕相对,一个
冷淡,一个恭诚,绝无半点越礼之处。此时谈到解衣练功,只
觉是个难题而已,亦无他念。杨过忽道:“有了!咱俩可以并
排坐在寒玉床上练。”小龙女道:“万万不行。热气给寒玉床
逼回,练不上几天,你和我就都死啦。”
杨过沉吟半晌,问道:“为甚么定须两人在一起练?咱俩
各练各的,我遇上不明白地方,慢慢再问你不成吗?”小龙女
摇头道:“不成。这门内功步步艰难,时时刻刻会练入岔道,
若无旁人相助,非走火入魔不可,只有你助我、我助你,合
二人之力方能共渡险关。”
杨过道:“练这门内功,果然有些麻烦。”小龙女道:“咱
们将外功再练得熟些,也足够打败全真老道了。何况又不是
真的要去跟他们打架,就算胜他们不过,又有甚么了?这内
功不练也罢。”杨过听师父这般说,当下答应了,便也不将此
事放在心上。
这日他练完功夫,出墓去打些獐兔之类以作食粮,打到
一只黄獐后,又去追赶一只灰兔,这灰兔东闪西躲,灵动异
常,他此时轻身功夫已甚是了得,一时之间竟也追不上。他
童心大起,不肯发暗器相伤,却与它比赛轻功,要累得兔儿
无力奔跑为止。一人一兔越奔越远,兔儿转过山坳,忽然在
一大丛红花底下钻了过去。
这丛红花排开来长达数丈,密密层层,奇香扑鼻,待他
绕过花丛,兔儿已影踪不见。杨过与它追逐半天,已生爱惜
之念,纵然追上,也会相饶,找不到也就罢了。但见花丛有
如一座大屏风,红瓣绿枝,煞是好看,四下里树荫垂盖,便
似天然结成的一座花房树屋。杨过心念一动,忙回去拉了小
龙女来看。
小龙女淡然道:“我不爱花儿,你既喜欢,就在这儿玩罢。”
杨过道:“不,姑姑,这真是咱们练功的好所在,你在这边,
我到花丛的那一边去。咱俩都解开了衣衫,可是谁也瞧不见
谁。岂不绝妙?”
小龙女听了大觉有理。她跃上树去,四下张望,见东南
西北都是一片清幽,只闻泉声鸟语,杳无人迹,确是个上好
的练功所在,于是说道:“亏你想得出,咱们今晚就来练罢。”
当晚二更过后,师徒俩来到花荫深处。静夜之中,花香
更是浓郁。小龙女将修习玉女心经的口诀法门说了一段,杨
过问明白了其中疑难不解之处,二人各处花丛一边,解开衣
衫,修习起来。杨过左臂透过花丛,与小龙女右掌相抵,只
要谁在练功时遇到难处,对方受到感应,立时能运功为助。
两人自此以夜作昼。晚上练功,白日在古墓中休息。时
当盛暑,夜间用功更为清凉,如此两月有余,相安无事。那
玉女心经共分九段行功,这一晚小龙女已练到第七段,杨过
也已练到第六段。当晚两人隔着花丛各自用功,全身热气蒸
腾,将那花香一熏,更是芬芳馥郁。渐渐月到中天,再过半
个时辰,两人六段与七段的行功就分别练成了。突然间山后
传来脚步声响,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近。
这玉女心经单数行功是“阴进”,双数为“阳退”。杨过
练的是“阳退”功夫,随时可以休止,小龙女练的“阴进”却
须一气呵成,中途不能微有顿挫。此时她用功正到要紧关头,
对脚步声和说话声全然不闻。杨过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下惊
异,忙将丹田之气逼出体外,吐纳三次,止了练功。只听那
二人渐行渐近,语音好生熟悉,原来一个是以前的师父赵志
敬,一个却是尹志平。两人越说越大声,竟是在互相争辩。
只听赵志敬道:“尹师弟,此事你再抵赖也是无用。我去
禀告丘师伯,凭他查究罢。”尹志平道:“你苦苦逼我,为了
何来?难道我就不知?你不过想做第三代弟子的首座弟子,将
来好做我教的掌门人。”赵志敬冷笑道:“你不守清规,犯了
我教的大戒,怎能再做首座弟子?”尹志平道:“我犯了甚么
大戒?”赵志敬大声喝道:“全真教第四条戒律,淫戒!”
杨过隐身花丛,偷眼外望,只见两个道人相对而立。尹
志平脸色铁青,在月光映照下更是全无血色,沉着嗓子道:
“甚么淫戒?”说了这四字,伸手按住剑柄。赵志敬道:“你自
从见了活死人墓中的那个小龙女,整日价神不守舍,胡思乱
想,你心中不知几千百遍的想过,要将小龙女搂在怀里,温
存亲热,无所不为。我教讲究的是修心养性。你心中这么想,
难道不是已犯了淫戒么?”
杨过对师父尊敬无比,听赵志敬这么说,不由得怒发欲
狂,对二道更是恨之切骨。但听尹志平颤声道:“胡说八道,
连我心中想甚么,你也知道了?”赵志敬冷笑道:“你心中所
思,我自然不知,但你晚上说梦话,却不许旁人听见么?你
在纸上一遍又一遍书写小龙女的名字,不许旁人瞧见么?”尹
志平身子摇晃了两下,默然不语。赵志敬得意洋洋,从怀中
取出一张白纸,扬了几扬,说道:“这是不是你的笔迹?咱们
交给掌门马师伯、你座师丘师伯认认去。”尹志平再也忍耐不
住,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分心便刺。
赵志敬侧身避开,将白纸塞入怀内,狞笑道:“你想杀我
灭口么?只怕没这等容易。”尹志平一言不发,疾刺三剑,但
每一剑都被他避开了。到第四剑上,铮的一声,赵志敬也是
长剑出手,双双相交,当下便在花丛之旁剧斗起来。这两人
都是全真派第三代高弟,一个是丘处机的首徒,一个是王处
一的首徒,武功原在伯仲之间。尹志平咬紧牙关狠命相扑,赵
志敬却在恶斗之中不时夹着几句讥嘲,意图激怒对方,造成
失误。
此时杨过已将全真派的剑法尽数学会,见二人酣斗之际,
进击退守,招数虽然变化多端,但大致尽在意料之中,心想
姑姑教的本事果然不错。只见二人翻翻滚滚的拆了数十招,尹
志平使的尽是进手招数,赵志敬不断移动脚步,冷笑道:“我
会的你全懂,你会的我也都练过。要想杀我,休想啊休想。”
他守得稳凝无比,尹志平奋力全扑,每一招却都被他挡开。再
斗一阵,眼见二人脚步不住移向小龙女身边,杨过大惊,心
想:“这两名贼道若是打到我姑姑身畔,那可糟啦!”
蓦地里赵志敬突然反击,将尹志平逼了回去。他急进三
招,尹志平连退三步。杨过见二人离师父远了,心中暗喜,哪
知尹志平忽然剑交左手,右臂倏出,呼的一掌,当胸拍去。赵
志敬笑道:“你就是有三只手,也只有妙手偷香的本事,终难
杀我。”当下左掌相迎。两人剑刺掌击,比适才斗得更加凶了。
小龙女潜心内用,对外界一切始终不闻不见。杨过见二
人走近几步,心中就焦急万分,移远几步,又略略放心。
斗到酣处,尹志平大声怒喝,连走险招,竟然不再挡架
对方来剑,一味猛攻。赵志敬暗呼不妙,知他处境尴尬,宁
可给自己刺死,也不能让暗恋人家姑娘的事泄漏出去。他与
尹志平虽然素来不睦,却绝无害死他之意,这么一来,登时
落在下风。再拆数招,尹志平左剑平刺,右掌正击,同时左
腿横扫而出,正是全真派中的“三连环”绝招。赵志敬高纵
丈余,挥剑下削。尹志平长剑脱手,猛往对方掷去,跟着
“嘿”的一声,双掌齐出。
杨过见这几招凌厉变幻,已非已之所知,不禁手心中全
是冷汗,眼见赵志敬身在半空,一个势虚,一个势实,看来
这两掌要打得他筋折骨断。岂知赵志敬竟在这情势危急异常
之际忽然空中翻身,急退寻丈,轻轻巧巧的落了下来。
瞧他身形落下之势,正对准了小龙女坐处花丛,杨过大
惊之下再无细思余暇,纵身而起,左掌从右掌下穿出,托在
赵志敬背心,一招“彩楼抛球”,使劲挥出,将他庞大的身躯
抛在两丈以外。但他此时内力未足,这一下劲力使得猛了,劲
集左臂,下盘便虚,登时站立不稳,身子一侧,左足踏上了
一根花枝。那花枝迅即弹回,碰在小龙女脸上。
只这么轻轻一弹,小龙女已大吃一惊,全身大汗涌出,正
在急速运转的内息阻在丹田之中,再也回不上来,立即昏晕。
尹志平斗然间见杨过出现,又斗然间见到自己昼思夜想
的意中人竟隐身在花丛之中,登时呆了,实不知是真是幻。此
时赵志敬已站直身子,月光下已瞧清楚小龙女的面容,叫道:
“妙啊,原来她在这里偷汉子。”
杨过大怒,厉声喝道:“两个臭道士都不许走,回头找你
们算帐。”见小龙女摔倒后便即不动,想起她曾一再叮嘱,练
功之际必须互相全力防护,纵然是獐兔之类无意奔到,也能
闯出大祸,这时她大受惊吓,定然为害非小,心下惶恐无比,
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只觉一片冰凉,忙将她衣襟拉过,遮好
她身子,将她抱起,叫道:“姑姑,你没事么?”
小龙女“嗯”了一声,却不答话。杨过稍稍放心,道:
“姑姑,咱们先回去,回头再来杀这两个贼道。”小龙女全身
无力,偎倚在他怀里。杨过迈开大步,走过二人身边。尹志
平痴痴呆呆的站在当地。赵志敬哈哈大笑,道:“尹师弟,你
的意中人在这里跟旁人干那无耻的勾当,你与其杀我,还不
如杀他!”尹志平听而不闻,不作一声。
杨过听了“干那无耻的勾当”七字,虽不明他意之所指,
但知总是极恶毒的咒骂,盛怒之下,将小龙女轻轻放在地下,
让她背脊靠在一株树上,折了一根树技拿在手中,向赵志敬
戟指喝道:“你胡说些甚么?”
事隔两年,杨过已自孩童长成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赵
志敬初时并不知道是他,待得听他二次喝骂,脸庞又转到月
光之下,这才瞧清楚原来是自己的徒儿,自己忙乱中竟被他
摔了一交,不由得惭怒交迸,见他上身赤裸,喝道:“杨过,
原来是你这小畜生!”杨过道:“你骂我也还罢了,你骂我姑
姑甚么?”赵志敬哈哈一笑,道:“人言道古墓派是姑娘派,向
来传女不传男,个个是冰清玉洁的处女,却原来污秽不堪,暗
中收藏男童,幕天席地的干这调调儿!”
小龙女适于此时醒来,听了他这几句话,惊怒交集,刚
调顺了的气息又复逆转,双气相激,胸口郁闷无比,知道已
受内伤,只骂得一声:“你胡说,咱们没有……”突然口中鲜
血狂喷,如一根血柱般射了出来。
尹志平与杨过一齐大惊,双双抢近。尹志平道:“你怎么
啦?”俯身察看她的伤势。杨过只道他意欲加害,左手推向他
胸口。尹志平顺手一格。杨过对全真派的武功招招熟悉,手
掌一翻,已抓住他手腕,先拉后送,将他摔了出去。
此时杨过的武功其实远不及尹志平,如与别派武学之士
相斗,对手武功与尹志平相若,杨过非输不可。但林朝英当
年钻研克制全真武功之法,每一招每一式都是配合得丝丝入
扣,而她创成之后从未用过,是以全真弟子始终不知世上竟
有这一门本门克星的武功。此时杨过突然使将出来,尹志平
猝不及防,又当心神激荡之际,竟全无招架之功,这一交虽
未跌倒,但身子已在两丈之外,站在赵志敬身旁。
杨过道:“姑姑,你莫理他们,我先扶你回去。”小龙女
气喘吁吁的道:“不,你杀了他们,别……别让他们在外边说
……说我……”杨过道:“好。”纵身而前,手中树枝向赵志
敬当胸点去。赵志敬哪将他放在眼里,长剑微摆,削他树枝。
哪知杨过所使剑招正是全真剑法的对头,树枝尖头一颤,倏
地弯过,已点中赵志敬手腕上穴道。赵志敬手腕一麻,暗叫
不好。杨过左掌横劈,直击他左颊,这一劈来势怪极,乃是
从最不可能处出招。赵志敬要保住长剑,就得挺头受了他这
一劈,若要避招,长剑非撒手不可。
赵志敬武功了得,虽处劣势,竟是丝毫不乱,放手撒剑,
低头避过,跟着左掌前探,就在这一瞬之间要夺回长剑。岂
知林朝英在数十年前早已料敌机先,对全真高手或能使用的
诸般巧妙厉害变着,尽数预拟了对付之策。赵志敬这一招自
觉别出心裁,定能败中求胜,哪想到杨过与小龙女早就将此
招拆解得烂熟于胸。杨过夺到敌剑,见他左掌一闪,已知他
要用此着,长剑刺去,抢先削他手掌。赵志敬大惊,急忙缩
手。杨过剑尖已指在他胸口,喝道:“躺下!”左脚勾出。赵
志敬要害被刺,动弹不得,被他一勾,当即仰无摔倒。杨过
提起长剑,疾往他小腹刺下。
忽然身后风声飒然,一剑刺到,厉声喝道:“你胆敢弑师
么?”这一剑攻敌之必救,杨过于大惊大怒交攻之际。仍能审
察缓急,立时回剑挡格,当的一声,双剑相交。尹志平见他
回剑既快且准,不禁暗暗称赞,突觉自己手中长剑不挺自伸,
竟被对方粘了过去,一惊之下,急运内力回夺。他内力自是
远为深厚,双力互夺,杨过长剑反被牵引过去。不料杨过正
是要诱他使这一着,只微一凝持,突然放剑,双掌直欺,猛
击他前胸,同时剑柄反弹上来,双掌一剑,三路齐至,尹志
平武功再高,也挡不住这怪异之极的奇袭。
当此之时,尹志平只得撒剑回掌,并手横胸,急挡一招,
只是手臂弯得太内,已难以发劲,总算杨过功力不深,未能
将他双臂立时折断,但也已震得他胸口剧痛,两臂酸麻,急
忙倒退三步,运气护住胸前要穴。赵志敬已乘机跳起身来。杨
过双剑在手,向二人攻去。
赵尹二人数招之间,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杀得手忙脚
乱,都是既惊且怒,再也不敢大意。两人并肩而立,使开掌
法,只守不攻,要先摸清对方的武功路子再说。这么一来,杨
过虽双手皆有利器而对方赤手空拳,但二人守得严密异常,再
也不能如初交手时那么杀他们个措手不及。玉女心经剑术之
中,并无克制全真派拳脚的招数。要知林朝英旨在盖过王重
阳,如以利剑制敌肉掌,非但胜之不武,抑且自失身分,她
于此自是不屑去费丝毫心思,加之赵尹二人功力固然远胜,又
是联防而求立于不败之地,杨过双剑闪烁,纵横挥动,却无
可乘之机,到后来便渐落下风。赵志敬掌力沉厚,不断催劲,
压向他剑上。
尹志平定了定神,暗想两个长辈合斗一个少年,那成甚
么样子?眼见胜算已然在握,又记挂小龙女的安危,喝道:
“杨过,你快扶你姑姑回去,跟我们瞎缠甚么?”杨过道:“姑
姑恨你们胡说八道,叫我非杀了你们不可。”尹志平呼的一掌,
将他左手剑震歪了,向左跃开三步,叫道:“且住!”杨过道:
“你想逃么?”尹志平道:“杨过,你想杀我们两个,这叫做千
难万难,不过好教你姑姑放心,今日之事,我姓尹的若是吐
露了半句,立时自刎相谢。倘有食言……”说到此处,忽然
身形一晃,夹手将杨过左手长剑抢过,说道:“有如此指!”左
手竖掌,右手挥剑,将左手的小指与无名指削了下来。
这几下行动有似兔起鹘落,迅捷无比,杨过丝毫没有提
防。他一呆之下,已知尹志平之言确是出自真心,心想:“我
同时斗他们两个,果然难胜,不如先杀了姓赵的,回头再来
杀他。”当即喝道:“姓尹的,你割手指有甚么用?除非把脑
袋割下来,我才信你的。”尹志平惨笑道:“要我性命,嘿嘿,
只要你姑姑说一句话,有何不可?”杨过道:“行!”向前踏上
两步,蓦地里挺剑向背后刺出,直指赵志敬胸口。
这一招“木兰回射”阴毒无比,赵志敬正自全神倾听二
人说话,哪料到他忽施偷击,待得惊觉,剑尖已刺上了小腹。
赵志敬只感微微一痛,立时气运丹田,小腹斗然间向后缩了
半尺,疾起右腿,竟将杨过手中长剑踢飞。杨过不等他右腿
缩回,伸指向他膝弯里点去,正中穴道。赵志敬虽然逃脱性
命,却再也站立不住,右腿跪倒在杨过面前。
杨过伸手接住从空中落下的长剑,指在赵志敬咽喉,道:
“我曾拜你为师,磕过你八个头,现下你已非我师,这八个头
快磕回来。”赵志敬气得几欲晕去,脸皮紫胀,几成黑色。杨
过手上稍稍用力,剑尖陷入他喉头肉里。赵志敬骂道:“你要
杀便杀,多说甚么?”杨过挺剑正要刺去,忽听小龙女在背后
说道:“过儿,弑师不祥,你叫他立誓不说今日之事,就……
就饶了他罢!”
杨过对小龙女之言奉若神明,听她这般说,便道:“你发
个誓来。”赵志敬虽然气极,毕竟性命要紧,说道:“我不说
就是,发甚么誓?”杨过道:“不成,非发个毒誓不可。”赵志
敬:“好,今日之事,咱们这里只有四人知道。若我对第五人
提起,教我身败名裂,逐出师门,为武林同道所不齿,终于
不得好死!”
小龙女与杨过都不谙世事,只道他当真发了毒誓。尹志
平却听出他誓言之中另藏别意,待要提醒杨过,又觉不便明
助外人;只见杨过抱着小龙女,脚步迅捷,转过山腰去了。他
左手两根手指上鲜血不住直流,痴痴的站着,竟自不知疼痛。
杨过抱着小龙女回到古墓,将她放在寒玉床上。小龙女
叹道:“我身受重伤,怎么还能与寒气相抗?”杨过“啊”了
一声,心中愈惊,暗想:“原来姑姑受伤如此之重。”当下抱
她到隔壁她自己卧房。她自将寒玉床让给杨过后,初时仍与
他同宽而卧,过了年余,才搬入隔壁石室。小龙女刚一卧倒,
又是“哇”的一声,喷出了大口鲜血,杨过赤裸的上身被喷
得满胸是血。她喘息几下,便喷一口血。杨过吓得手足无措,
只是流泪。
小龙女淡淡一笑,说道:“我把血喷完了,就不喷了,又
有甚么好伤心的?”杨过道:“姑姑,你别死。”小龙女道:
“你自己怕死,是不是?”杨过愕然道:“我?”小龙女道:“我
死之前,自然先将你杀了。”这话她在两年多前曾说过一次,
杨过早就忘了,想不到此时重又提起。小龙女见他满脸讶异
之色,道:“我若不杀你,死了怎有脸去见孙婆婆?你独个儿
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料你?”杨过脑中一片惶乱,不知说甚
么好。
小龙女吐血不止,神情却甚为镇定,浑若无事。杨过灵
机一动,奔去掏了一大碗玉蜂蜜浆来,喂她喝了下去。这蜜
浆疗伤果有神效,过不多时,她终于不再吐血,躺在床上沉
沉睡去。杨过心中略定,只是惊疲交集,再也支持不住,坐
在地下,也倚墙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咽喉上一凉,当即惊醒。他在
古墓中住了多年,虽不能如小龙女般黑暗中视物有如白昼,但
在墓中来去,也已不须秉烛点灯。睁开眼来,只见小龙女坐
在床沿,手执长剑,剑尖指在他的喉头,一惊之下,叫道:
“姑姑!你……”
小龙女淡然道:“过儿,我这伤势是好不了啦,现下杀了
你,咱们一块儿见孙婆婆去罢!”杨过只是急叫:“姑姑!”小
龙女道:“你心里害怕,是不是?挺快的,只一剑就完事。”杨
过见她眼中忽发异光,知她立时就要下杀手,胸中求生之念
热切无比,再也顾不得别的,一个打滚,飞腿去踢她手中长
剑。
小龙女虽然内伤沉重,身手迅捷,竟是不减平时,侧身
避开了他这一脚,剑尖又点在他的喉头。杨过连变几下招术,
但他每一招每一式全是个龙女所点拨,哪能不在她意料之中?
长剑如影随形,始终不离他咽喉三寸之处。杨过吓得全身都
是汗,暗想:“今日逃不了性命,定要给姑姑杀了。”危急中
双掌一并,凭虚击去,欺她伤后无力,招数虽精,该无劲力
与自己对掌。
小龙女识得他的用意,仍是上身微侧,让他的掌力呼呼
两响在自己肩头掠过,叫道:“过儿,不用斗了!”长剑略挺,
剑尖颤了几颤,一招巧妙无比的“分花拂柳”,似左实右,已
点在杨过喉头。她运劲前送,正要在他喉头刺落,见到他乞
怜的眼色,突然心中伤痛难禁,登时眼前发黑,全身酸软,当
的一声,长剑落地,接着便晕了过去。
这一剑刺来,杨过只是待死,不料她竟会在这紧急关头
昏去。他一呆之下,当真是死里逃生,急步奔出古墓。但见
阳光耀目,微风拂衣,花香扑面,好鸟在树,哪里还是墓中
阴沉惨淡的光景?
他惊魂略定,当即展开轻功,向山下急奔,下山的路子
越跑越快,只中午时分,已到了山脚。他见小龙女不曾追来,
稍稍放心,才放慢脚步而行。走了一阵,腹中饿得咕咕直响。
他自幼闯荡江湖,找东西吃的本事着实了得,四下张望,见
西边山坡上长着一大片玉米,于是过去摘了五根棒子。玉米
尚未成熟,但已可食得。他拾了一些枯柴,正想设法生火烧
烤来吃,忽听树后脚步声细碎,有人走近。
他侧身先挡住了玉米,以免给乡农捉贼捉赃,再斜眼看
时,却见是个妙龄道姑,身穿杏黄道袍,脚步轻盈,缓缓走
近。她背插双剑,剑柄上血红丝襟在风中猎猎作响,显是会
武。杨过心想此人定是山上重阳宫里的,多半是清净散人孙
不二的弟子。他心悸之余,不敢多生事端,低了头自管在地
下掇拾枯枝。
那道姑走到他身前,问道:“喂,上山的路怎生走法?”杨
过暗道:“这女子是全真教弟子,怎能不识上山路径?定是不
怀好意。”当下也不转头,随手向山一指,道:“顺大路上去
便是。”那道姑见他上身赤裸,下身一条裤子甚是敝旧,蹲在
道旁执拾柴草,料想是个寻常庄稼汉。她自负美貌,任何男
子见了都要目不转瞬的呆看半晌,这少年居然瞥了自己一眼
便不再瞧第二眼,竟是瞎了眼一般,不禁有气,但随即转念:
“这些蠢牛笨马一般的乡下人又懂得甚么?”说道:“你站起来,
我有话问你。”
杨过对全真教上上下下早就尽数恨上了,当下装聋作哑,
只作没听见。那道姑道:“傻小子,我的话你听见没有?”杨
过道:“听见啦,可是我不爱站起来。”那道姑听他这么说,不
禁嗤的一笑,说道:“你瞧瞧我,是我叫你站起来啊!”这两
句话声音娇媚,又甜又腻。杨过心中一凛:“怎么她说话这等
怪法?”抬起头来,只见她肤色白润,双颊晕红,两眼水汪汪
的斜睨自己,似乎并无恶意;一眼看过之后,又低下头来拾
柴。
那道姑见他满脸稚气,虽然瞧了自己第二眼,仍是毫不
动心,不怒反笑,心想:“原来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从怀里
取出两锭银子,叮叮的相互撞了两下,说道:“小兄弟,你听
我话,这两锭银子就给你。”
杨过原不想招惹她,但听她说话奇怪,倒要试试她有何
用意,于是索性装痴乔呆,怔怔的望着银子,道:“这亮晶晶
的是甚么啊?”那道姑一笑,说道:“这是银子。你要新衣服
啦、大母鸡啦、白米饭啦,都能用银子去买来。”杨过装出一
股茫然不解的神情,道:“你又骗我啦,我不信。”那道姑笑
道:“我几时骗过你了?喂,小子,你叫甚么名字?”杨过道:
“人人都叫我傻蛋,你不知道么?你叫甚么名字?”那道姑笑
道:“傻蛋,你只叫我仙姑就得啦,你妈呢?”杨过道:“我妈
刚才臭骂了我一顿,到山上砍柴去啦。”那道姑道:“嗯,我
要用一把斧头,你去家里拿来,借给我使使。”杨过心中大奇,
双眼发直,口角流涎,傻相却装得越加像了,不住摇头,道:
“那使不得,我家斧头不能借人的。要是爹爹知道我借给你,
定要用扁担揍我。”那道姑笑道:“你爹妈见了银子,欢喜还
来不及啦,一定不会揍你。”说着扬手将一锭银子向他掷去。
杨过伸手去接,假装接得不准,让那银子撞在肩头,落
下来时,又碰上了右脚,他捧住右脚,左足单脚而跳,大叫:
“嗳哟,嗳哟,你打我!我跟妈妈说去!”说着大叫大嚷,银
子也不要了,向前急奔。
那道姑见他傻得有趣,微微而笑,解下身上腰带,向杨
过的右足挥出。杨过听到风声,回头一望,见到腰带来势,吃
了一惊:“这是我古墓派的功夫!难道她不是全真派的道姑?”
当下也不闪避,让她腰带缠住右足,扑地摔倒,全身放松,任
她横拖倒曳的拉回来,只是心下戒惧:“她上山去,难道是冲
着姑姑?”
他一想到小龙女,不知她此时生死如何,不由得忧急无
比,心念已决,纵然死在她的手里,也要再去看看她。这念
头在他脑海中兜了几转,那道姑已将他拉到面前,见他虽然
满脸灰土,却是眉清目秀,心道:“这乡下小子生得倒俊,只
可惜绣花枕头,肚子里却是一包乱草。”听他兀自大叫大嚷,
胡言乱语,微微笑道:“傻蛋,你要死还是要活?”说着拔出
长剑,抵在他胸口。
杨过见她出手这招“锦笔生花”正是古墓派嫡传剑法,心
下更无疑惑:“此人多半是师伯李莫愁的弟子,上山找我姑姑,
定然不怀好意,从她挥腰带、出长剑的手法看来,武功颇为
了得,我便装傻到底,好教她全不提防。”于是满脸惶恐,求
道:“仙姑,你……你别杀我,我听你的话。”那道姑笑道:
“好,你如不听我吩咐,一剑就将你杀了。”杨过叫道:“我听,
我听。”那道姑挥起腰带,拍的一声轻响,已缠回腰间,姿态
飘逸,甚是洒脱。杨过暗赞一声:“好!”脸上却仍是一股茫
然之色。道姑心道:“这傻子又怎懂得这一手功夫之难?我这
可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说道:“你快回家去拿斧头。”
杨过依言奔向前面的农舍,故意足步蹒跚,落脚极重,摇
摇摆摆,显得笨拙异常。那道姑瞧得极不顺眼,叫道:“你可
别跟人说起,快去快回。”杨过应道:“是啦!”悄悄在一所农
舍的门边一张,见屋内无人,想是都在田地里耕作,当下在
壁上取了一柄伐树砍柴用的短斧,顺手又在板凳上取过一件
破衣披在身上,傻里傻气的回来。
他虽在作弄那道姑,心中总是挂念着小龙女的安危,脸
上不禁深有忧色。那道姑嗔道:“你哭丧着脸干么?快给我笑
啊。”杨过咧开了嘴,傻笑几声。那道姑秀眉微蹙,道:“跟
我上山去。”杨过忙道:“不,不,我妈吩咐我不可乱走。”那
道姑喝道:“你不听话,我立时杀了你。”说着伸左手扭住他
耳朵,右手长剑高举,作势欲斩。杨过杀猪也似的大嚷起来:
“我去啊,我去啊!”
那道姑心想:“这人蠢如猪羊,正合我用。”于是拉住他
袖子,走上山去。她轻功不弱,行路自然极快。杨过却跌跌
撞撞,左脚高,右脚低,远迟跟在后面,走了一阵,便坐在
路边石上不住拭汗,呼呼喘气。那道姑连声催促快走。杨过
道:“你走起路来像兔子一般,我怎跟得上?”那道姑见日已
偏西,心中老大不耐烦,回过来挽住他手臂,向山上急奔。杨
过只是跟不上,双脚乱跨,忽尔在她脚背上重重踹了一脚。
那道姑“嗳哟”一声,怒道:“你作死么?”但见他气息
粗重,实在累得厉害,当下伸出左臂托在他腰里,喝一声:
“走罢!”揽着他身子向山上疾驰,轻功施展开来,片刻间就
奔出数里。
杨过被她揽在臂弯,背心感到的是她身上温软,鼻中闻
到的是她女儿香气,索性不使半点力气,任她带着上山。那
道姑奔了一阵,俯下头来,只见他脸露微笑,显得甚是舒服,
不禁有气,松开手臂,将他掷在地上,嗔道:“你好开心么?”
杨过摸着屁股大叫:“哎唷,唉唷,仙姑摔痛傻蛋屁股啦。”
那道姑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怎么这生傻?”杨过道:
“是啊,我本来就叫傻蛋嘛。仙姑,我妈说我不姓傻,姓张。
你可是姓仙么?”那道姑道:“你叫我仙姑就得啦,管我姓甚
么呢。”原来她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的大弟子洪凌波,便是当
日去杀陆立鼎满门而被武三娘逐走的小道姑。杨过想探听她
的姓名,哪知她竟不吐露。
她在石上坐下,整理被风吹散了的秀发。杨过侧着头看
她,心道:“这道姑也算得美了,只是还不及桃花岛郭伯母,
更加不及我姑姑。”洪凌波向他横了一眼,笑道:“傻蛋,你
尽瞧着我干甚?”杨过道:“我瞧着就是瞧着,又有甚么干不
干的?你不许我瞧,我不瞧就是了,有甚么希罕?”洪凌波噗
哧一笑,道:“你瞧罢!喂,你说我好不好看?”从怀里摸出
一只象牙小梳,慢慢梳着头发。
杨过道:“好看啊,就是,就是……”洪凌波道:“就是
甚么?”杨过道:“就是不大白。”洪凌波向来自负肤色白腻,
肌理晶莹,听他这么说,不禁勃然而怒,站起身来喝道:“傻
蛋,你要死了,说我不够白?”杨过摇头道:“不大白。”洪凌
波怒道:“谁比我更白了?”杨过道:“昨晚跟我一起睡的,就
比你白得多。”洪凌波道:“谁?是你媳妇儿,还是你娘?”心
中转过一个念头,就想将这肤色比自己更白的女人杀了。杨
过道:“都不是,是我家的白羊儿。”洪凌波转怒为笑,道:
“真是傻子,人怎能跟畜牲比?快去罢。”挽着他臂膀,快步
上山。
将至直赴重阳宫的大路时,洪凌波折而向西,朝活死人
墓的方向走去。杨过心想:“她果然去找我姑姑。”洪凌波走
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图,找寻路径。杨过道:“仙姑,
前面走不通啦,树林子里有鬼。”洪凌波道:“你怎知道?”杨
过道:“林子里有个大坟,坟里有恶鬼,谁也不敢走近。”洪
凌波大喜,心道:“活死人墓果然是在此处。”
原来洪凌波近年得师父传授,武功颇有进益,在山西助
师打败武林群豪,更得李莫愁的欢心。她听师父谈论与全真
诸子较量之事,说道若是练成了“玉女心经”,便不用畏惧全
真教这些牛鼻子老道,只可惜记载这门武学的书册留在终南
山古墓之中。洪凌波问她为甚么不到墓中研习这门功夫。李
莫愁含糊而答,只说已把这地方让给了小师妹,师姊妹俩不
大和睦,向来就没来往。她极其好胜,自己曾数度闯入活死
人墓、锻羽被创、狼狈逃走之事,自不肯对徒儿说起,反说
那小师妹年纪幼小,武功平平,做师姊可不便以大欺小。当
下洪凌波极力怂恿师父去占墓夺经。其实李莫愁此念无日或
忘,但对墓中机关始终参详不透,是以迟迟不敢动手,听徒
儿说得热切,只是微笑不答。
洪凌波提了几次,见师父始终无可无不可,当下暗自留
了心,向师父详问去终南山古墓的道路,私下绘了一图,却
不知李莫愁其实并未尽举所知以告。这次师父派她上长安杀
一个仇家,事成之后,便径自上终南山来,不意却与杨过相
遇;当下命杨过使短斧砍开阻路荆棘,觅路入墓。
杨过心想这般披荆斩棘而行,搅上一年半载也走不近古
墓,当下痴痴呆呆的只是依命而行。闹了大半时辰,天色全
黑,还行不到里许路,离古墓仍极遥远。他记挂小龙女之心
越来越是热切,暗想不如带这道姑进去,瞧她能有甚么古怪,
当下举斧乱劈几下,对准一块石头砍了下去,火星四溅,斧
口登时卷了。他大声叫道:“嗳哟,嗳哟,这儿有一块大石头。
斧头坏啦,回头爹爹准要打我。仙姑,我……我要回家去啦。”
洪凌波早已十分焦急,瞧这等走法,今晚无论如何不能
入墓,口中只骂:“傻蛋,不许回去!”杨过道:“仙姑,你怕
不怕鬼?”洪凌波道:“鬼才怕我呢,我一剑就将恶鬼劈成两
半。”杨过喜道:“你不骗我么?”洪凌波道:“我骗你干么?”
杨过道:“恶鬼既然怕你,我就带你到大坟去。那恶鬼出来,
你可要赶跑他啊!”洪凌波大喜道:“你识得到大坟去的路?快
带我去。”杨过怕她疑心,唠唠叨叨的再三要她答应,定要杀
了恶鬼。洪凌波连声安慰,叫他放心,说道便有十个恶鬼也
都杀了。
杨过道:“早几年,我到大纹边放羊,睡了一觉,醒来时
已半夜啦。我瞧见坟里出来一个白衣女鬼,吓得我没命的逃
走,路上摔了一交,头也跌破了,你瞧,这儿还有一个疤儿。”
说着凑近身去,要她来摸。他一路上给她揽着之时,但觉她
吹气如兰,挨近她身子很是舒畅,这时乘机使诈,将脑袋凑
近她脸边。洪凌波笑着叫了一声:“傻蛋!”随手一摸,并不
觉得有甚么疤痕,也不以为意,只道:“快领我过去。”
杨过牵着她手,走出花木丛来,转到通往古墓的秘道。此
时已近中夜,星月无光。杨过拉着她手,只觉温腻软滑,心
中暗暗奇怪:“姑姑与她都是女子,怎么姑姑的手冰冰冷的,
她却这么温暖。”不自禁手上用劲,捏了几捏。若是武林中有
人对洪凌波这般无礼,她早已拔剑杀却,但她只道杨过是个
傻瓜,此时又有求于他,再者见他俊美,心中也有几分喜欢,
竟未动怒,暗道:“这傻蛋倒也不是傻得到底,却也知道我生
得好看。”
不到一顿饭功夫,杨过已将洪凌波领到墓前。他出来时
心慌意乱,未将墓门关上,但见那块作为墓门的大石碑仍是
倒在一边。他心中怦怦乱跳,暗暗祷告:“但愿姑姑没死,让
我得能再见她一面。”这时再也没心绪和洪凌波捣鬼,只道:
“仙姑,我带你进去,可是恶鬼倘若吃了我,我变了鬼,那就
永远缠住你不放啦。”当即举步入内。
洪凌波心想:“这傻蛋忽然大胆,倒也奇怪。”当下不暇
多想,在黑暗中紧紧跟随,她听师父说活死人墓中道路迂回
曲折,只要走错一步,立时迷路,却见杨过毫不迟疑的快步
而前,东一转,西一绕,这边推开一扇门,那边拉开一块大
石,竟是熟悉异常。洪凌波暗暗生疑:“墓中道路有甚么难走?
难道师父骗我,她是怕我私自进入么?”片刻之间,杨过已带
她走到古墓中心的小龙女卧室。
他轻轻推开了门,侧耳倾听,不闻半点声响,待要叫唤:
“姑姑!”想起洪凌波在侧,急忙忍往,低声道:“到啦!”
洪凌波此时深入古墓,虽然艺高人胆大,毕竟也是惴惴
不安,听了杨过之言,忙取出火折,打火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只见一个白衣女子躺在床上。她早料到会在墓中遇到师叔小
龙女,却想不到她竟是这般泰然高卧,不知是睡梦正酣,还
是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当下平剑当胸,说道:“弟子洪凌波,
拜见师叔。”
杨过张大了口,一颗心几乎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全神注
视小龙女的动静,只见她一动不动,隔了良久,才轻轻
“嗯”了一声。从洪凌波说话到小龙女答应,杨过等得焦急异
常,恨不得扑上前去,抱住师父放声大哭,待听她出声,心
头有如一块大石落地,喜悦之下,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
声,哭了出来。洪凌波问道:“傻蛋,你干甚么?”杨过呜咽
道:“我……我好怕。”
小龙女缓缓转过身来,低声道:“你不用怕,刚才我死过
一次,一点也不难受。”洪凌波斗然间见到她秀丽绝俗的容颜,
大吃一惊:“世上居然有这等绝色美女!”不由得自惭形秽,又
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小龙女轻轻的道:“我师姊呢?
她也来了么?”洪凌波道:“我师父命弟子先来,请问师叔安
好。”小龙女道:“你出去罢,这个地方莫说是你,连你师父
也是不许来的。”
洪凌波见她满脸病容,胸前一滩滩的都是血渍,说话中
气短促,显是身受重伤,当下将提防之心去了一半,问道:
“孙婆婆呢?”小龙女道:“她早死啦,你快出去罢。”洪凌波
更是放心,暗想:“当真是天缘巧合,不想我洪凌波竟成了这
活死人墓的传人。”眼见小龙女命在顷刻,只怕她忽然死去,
无人能知收藏“玉女心经”的所在,忙道:“师叔,师父命弟
子来取玉女心经。你交了给我,弟子立时给你治伤。”
小龙女长期修练,七情六欲本来皆已压制得若有若无,可
说万事不萦于怀,但此时重伤之余,失了自制,听她这么说,
不由得又急又怒,晕了过去。洪凌波抢上去在她人中上捏了
几下,小龙女悠悠醒来,说道:“师姊呢?你请她来,我有话
……有话跟她说。”洪凌波眼见本门的无上秘笈竟然唾手可
得,实是迫不及待,一声冷笑,从怀里取出两枚长长的银针,
厉声道:“师叔,你认得这针儿,不快交出玉女心经,可莫怪
弟子无礼。”
杨过曾吃过这冰魄银针的大苦头,只不过无意捏在手里,
便即染上剧毒,若是刺在身上,那还了得?眼见事势危急,叫
道:“仙姑,那边有鬼,我怕!”说着扑将过去,抱住她背心,
顺手便在她“肩贞”“京门”两穴上各点一指。洪凌波做梦也
想不到这“傻蛋”竟有一身上乘武功,要待骂她胡说八道,已
是全身酸麻,软瘫在地。杨过怕她有自通经脉之能,随即在
她“巨骨”穴上又再重重点上几指,说道:“姑姑,这女人真
坏,我用银针来刺她几下好不好?”说着用衣襟裹住手指,拾
起银针。
洪凌波身子不能动弹,这几句话却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
见他拾起锒针,笑嘻嘻的望住自己,只吓得魂飞魄散,要待
出言求情,苦在张口不得,只是目光露出哀怜之色。小龙女
道:“过儿,关上了门,防我师姊进来。”杨过应道:“是!”刚
要转身,忽听身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师妹,你好啊?
我早来啦。”
杨过大惊转身,烛光下只见得门口俏生生的站着一个美
貌道姑,杏眼桃腮,嘴角边似笑非笑,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当洪凌波打听活死人墓中道路之时,李莫愁早料到她要
自行来盗玉女心经,派她到长安杀人等等,其实都是有意安
排。她一直悄悄跟随其后,见到她如何与杨过相遇,如何入
墓,如何逼小龙女献经,又如何中计失手,只因她身法迅捷,
脚步轻盈,洪凌波与杨过竟是丝毫没有察觉,直至斯时,方
始现身。
小龙女矍然而起,叫了声:“师姊!”跟着便不住咳嗽。李
莫愁冷冷的指着杨过道:“这人是谁?祖师婆婆遗训,古墓中
不准臭男子踏进一步,你干么容他在此?”小龙女猛烈咳嗽,
无法答话。杨过挡在小龙女身前相护,朗声道:“她是我姑姑,
这里的事,不用你多管!”李莫愁冷笑道:“好傻蛋,真会装
蒜!”拂尘挥动,呼呼呼进了三招。这三招虽先后而发,却似
同时而到,正是古墓派武功的厉害招数,别派武学之士若不
明此中奥妙,一上手就给她击得筋断骨折。杨过对这门功夫
习练已熟,虽远不及李莫愁功力深厚,仍是轻描淡写的闪开
了她三招混一的“三燕投林”。
李莫愁拂尘回收,暗暗吃惊,瞧他闪避的身法竟是本门
武学,厉声道:“师妹,这小贼是谁?”小龙女怕再呕血,不
敢高声说话,低低的道:“过儿,拜见了大师伯。”杨过呸了
一声道:“这算甚么师伯?”小龙女道:“你俯耳过来,我有话
说。”
杨过只道她要劝自己向李莫愁磕头,心下不愿,但仍是
俯耳过去。小龙女声细若蚊,轻轻道:“脚边床角落里,有一
块突起的石板,你用力向左边扳,然后立即跳上床来。”李莫
愁也当她是在嘱咐徒儿向自己低头求情,眼前一个身受重伤,
一个是后辈小子,哪里放在心上,自管琢磨怎生想个妙法,勒
逼师妹献出玉女心经。
杨过点点头,朗声道:“好,弟子拜见大师伯!”慢慢伸
手到小龙女脚边床边里一摸,触手处果有一块突起的石板,当
下用力扳动,跟着跃上床去。只听得轧轧几响,石床突然下
沉。李莫愁一惊,知道古墓中到处都是机关,当年师父偏心,
瞒过了自己,却将运转机关的法门尽数传给师妹,立即抢上
来向小龙女便抓。
此时小龙女全无抵御之力,石床虽然下沉,但李莫愁见
机奇快,出手迅捷之极,这一下竟要硬生生将她抓下床来。杨
过大惊,奋力拍出一掌,将她手抓击开,只觉眼前一黑,砰
嘭两响,石床已落入下层石室。室顶石块自行推上,登时将
小龙女师徒与李莫愁师徒四人一上一下的隔成两截。
杨过朦胧中见室中似有桌椅之物,于是走向桌旁,取火
折点燃了桌上的半截残烛。小龙女叹道:“我血行不足,难以
运功治伤。但纵然身未受伤,咱师徒俩也斗不过我师姊
……”杨过听到她“血行不足”四字,也不待她说完,提起
左手,看准了腕上筋脉,狠命咬落,登时鲜血进出。他将伤
口放在小龙女嘴边,鲜血便汩汩从她口中流入。
小龙女本来全身冰冷,热血入肚,身上便微有暖意,但
知此举不妥,待要挣扎,杨过早已料到,伸指点了她腰间穴
道,教她动弹不得。过不多时,伤口血凝,杨过又再咬破,然
后再咬右腕,灌了几次鲜血之后,杨过只感头晕眼花,全身
无力,这才坐直身子,解开她的穴道。小龙女对他凝视良久,
不再说话,幽幽叹了口气,自行练功。杨过见蜡烛行将燃尽,
换上了一根新烛。
这一晚两人各自用功。杨过是补养失血后的疲倦。小龙
女服食杨过的鲜血后精神大振,两个时辰后,自知性命算是
保住了,睁开眼来,向他微微一笑。杨过见她双颊本来惨白,
此时忽然有两片红晕,有如白玉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大
喜道:“姑姑,你好啦。”小龙女点点头。杨过欣喜异常,却
不知说甚么好。
小龙女道:“咱们到孙婆婆的屋里去,我有话跟你说。”杨
过道:“你不累么?”小龙女道:“不碍事。”伸手在石壁的机
括上扳了几下,石块转动,露出一道门来。此处的道路杨过
亦已全不识得。小龙女领着他在黑暗中转来转去,到了孙婆
婆屋中。
她点亮烛火,将杨过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裹,将自己的一
对金丝手套也包在里面。杨过呆呆的望着她,奇道:“姑姑,
你干甚么?”小龙女不答,又将两大瓶玉蜂浆放在包中。杨过
喜道:“姑姑,咱们要出去了,是么?那当真好得很。”
小龙女道:“你好好去罢,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待我很
好。”杨过大惊,问道:“姑姑你呢?”小龙女道:“我向师父
立过誓,是终身不出此墓的。除非……除非……嗯,我不出
去。”说着黯然摇头。
杨过见她脸色严正,语气坚定,显是决计不容自己反驳,
当下不敢再说,但此事实在重大,终于又鼓起勇气道:“姑姑,
你不去,我也不去。我陪着你。”小龙女道:“此时我师姊定
是守住了出墓的要道,要逼我交出玉女心经。我功夫远不如
她,又受了伤,定然斗她不过,是不是?”杨过道:“是。”小
龙女道:“咱们留着的粮食,我看勉强也只吃得二十来天,再
吃些蜂蜜甚么,最多支持一个月。一个月之后,那怎么办?”
杨过一呆,道:“咱们强冲出去,虽然打不过师伯,却也未必
不能逃命。”小龙女摇头道:“你若知道你师伯的武功脾气,就
知咱们决不能逃命。那时不但要惨受折辱,而且死时苦不堪
言。”杨过道:“若是如此,我一个人更是难以逃出。”
小龙女摇头道:“不!我去邀她相斗,一路引她走入古墓
深处,你就可乘机逃出。你出去之后,搬开墓左的大石,拔
出里面的机括,就有两块万斤巨石落下,永远封住了墓门。”
杨过愈听愈惊,道:“姑姑,你会开动机括出来,是不是?”
小龙女摇头道:“不是。当年王重阳起事抗金,图谋大举,
这座石墓是他积贮钱粮兵器的大仓库。是以机关重重,布置
周密,又在墓门口安下这两块万斤巨石,称为‘断龙石’。万
一义师未兴,而金兵已得知风声先行来攻,要是寡不敌众,他
就放下巨石,闭墓而终,攻入墓来的敌人也决计难以生还。因
断龙石既落之后,不能再启。你知入墓甬道甚是狭窄,只容
一人通行,就算进墓的敌人有千人之众,却也只能排成长长
的一列,仅有当先的一人能摸到堵塞了墓门的巨石,一个人
不论力气多大,终究抬它不起。那老道如此安排,自是宁死
不屈、又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意思。他抗金失败后,独居石墓,
金主侦知他的所在,曾前后派了数十名高手来杀他,都被他
或擒或杀,竟无一人得能逃脱。后来金主暴毙,继位的皇帝
不知原委,便放过了他,因此这两块断龙石始终不曾用过。王
重阳让出活死人墓时,将墓中一切机关尽数告知了祖师婆
婆。”
杨过越听越是心惊,垂泪道:“姑姑,我死活都要跟着你。”
小龙女道:“你跟着我有甚么好?你说外面的世界好玩得很,
你就出去玩罢。以你现下的功夫,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已不能
跟你为难。你骗过洪凌波,比我聪明得多,以后也不用我来
照料你了。”杨过奔上去抱住她,哭道:“姑姑,我若不能跟
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会快活。”
小龙女本来冷傲绝情,说话斩钉截铁,再无转圜余地,但
此时不知怎的,听了杨过这几句话不禁胸中热血沸腾,眼中
一酸,忍不住要流下泪来。她大吃一惊,想起师父临终时对
她千叮万嘱的言语:“你所练功夫,乃是断七情、绝六欲的上
乘功夫,日后你若是为人流了眼泪,动了真情,不但武功大
损,且有性命之忧,切记切记。”当下用力将杨过推开,冷冷
的道:“我说甚么,你就得依我吩咐。”
杨过见她突然严峻,不敢再说。小龙女将包裹缚在他背
上,从壁上摘下长剑,递在他手中,厉声道:“待会我叫你走,
你立刻就走,一出墓门,立即放下巨石闭门。你师伯厉害无
比,时机稍纵即逝,你听不听我话?”杨过哽咽着声音道:
“我听话。”小龙女道:“你若不依言而行,我死于阴间,也是
永远恨你。走罢!”说着拉了杨过的手,开门而出。
杨过从前碰到她手,总是其寒如冰,但此时被她握住,却
觉她手掌一阵热一阵冷,与平昔大异,只是心煎如沸,无暇
去想此种小事,当下跟随着她一路走出。行了一阵,小龙女
摸着一块石壁,低声道:“她们就在里面,我一将师姊引开,
你便从西北角石门冲出。洪凌波若是追你,你就用玉蜂针伤
她。”杨过心乱如麻,点头答应。
玉蜂针是古墓派的独门暗器,林朝英当年有两件最厉害
的暗器,一是冰魄银针,另一就是玉蜂针。这玉蜂针乃是细
如毛发的金针,六成黄金、四成精钢,以玉蜂尾刺上毒液炼
过,虽然细小,但因黄金沉重,掷出时仍可及远。只是这暗
器太过阴毒,林朝英自来极少使用,中年后武功出神入化,更
加不须用此暗器。小龙女的师父因李莫愁不肯立誓永居古墓
以承衣钵,传了她冰魄银针后,玉蜂针的功夫就没传授。
小龙女凝神片刻,按动石壁机括,轧轧声响,石壁缓缓
向左移开。她双绸带立即挥出,左攻李莫愁,右攻洪凌波,身
随带进,去势迅捷已极。这时李莫愁早已解开了洪凌波身上
穴道,斥责了她几句,正在推算墓中方位,想觅路出室,突
见小龙女攻进,师徒俩都是一惊。李莫愁拂尘挥出,挡开了
她绸带。拂尘与绸带都是至柔之物,以柔敌柔,但李莫愁功
力远胜,两件兵器一交,小龙女的绸带登时倒卷回来。
小龙女左带回转,右带继出,刹时间连进数招,两条绸
带夭矫灵动。李莫愁又惊又怒:“师父果然好生偏心,她几时
传过我这门功夫?”但自忖尽可抵敌得住,也不必便下杀手,
一来玉女心经未得,若是杀了她,在这偌大石墓中实难寻找,
二来也要瞧瞧师父究竟传了她甚么厉害本事。
洪凌波向来自负精明强干,不意今日折在一个少年手里,
给他装傻乔呆的作弄了半天,居然没瞧出半点破绽,一直便
在气恼,眼见师父与师叔斗得热闹,叱道:“傻蛋,你这臭小
子心眼儿可坏得到了家。”双手持剑,踏上半步,叫道:“瞧
我削不削下你的鼻子来。”双剑左刺右击,嗤嗤嗤连进数招。
杨过见她来势凌厉,只得举剑相挡。若在平时,他定要出言
讥嘲,跟她再开开玩笑,但此时想起与小龙女分手在即,眼
眶中满蕴热泪,望出来模糊一片,只是顺手招架,殊无还击
之意。洪凌波递了数剑,虽然伤他不得,但见他出手无力,只
道他本领平常,更是自恨先前大意,竟不提防的给他点中了
穴道。
李莫愁与师妹拆了十余招,拂尘一翻,卷住了她左手绸
带,笑道:“师妹,瞧瞧你妹妹的本事。”手劲到处,绸带登
时断为两截。寻常使兵刃斗殴,以刀剑震断对方的刀剑已属
难能,拂尘和绸带均是极柔软之物,她居然能以刚劲震断绸
带,比之震断刀剑可就更难上十倍。李莫愁显了这一手,脸
上大有得色。
小龙女不动声色,道:“你本事好便怎样?”半截断带扬
出,已裹住了她拂尘的丝线,右手绸带倏地飞去,卷住了拂
尘木柄,一力向左,一力向右,拍的一声,拂尘断为两截。这
一手论功力远比李莫愁适才震断绸带为浅,但出手奇快,运
劲巧妙,却也使李莫愁措手不及。她微微一惊,抛下拂尘柄,
空手来夺绸带,直逼得小龙女连连倒退。
又拆了十余招,小龙女已退到了东边石壁之前,眼见身
后已无退路,忽地反手在石壁上一抹,叫道:“过儿,快走!”
喀喇一响,西北角露出一个洞穴。李莫愁大吃一惊,急忙转
身,要拦住杨过。小龙女抛下绸带,扑上去双掌连下杀手。李
莫愁只得回身抵挡。小龙女喝道:“过儿,还不快走?”
杨过望着小龙女,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叫道:“姑姑,
我去啦!”刷刷刷突进三剑,剑尖直指洪凌波面前。洪凌波一
直见他剑招软弱,哪知蓦地里剑势陡强,危急中只得向后跃
开。杨过弯腰冲出石门,回过头来,要向小龙女再瞧最后一
眼。
小龙女与师姊赤手对掌,虽在重伤之余,但习了玉女心
经后招数变幻,数十招内原可不落下风,但她见杨过的背影
在洞口一晃,想到此后与他永远不能再见,忽地胸口一热,眼
中发酸,似要流下泪来。她从来不动真情,今日却两番要哭,
不禁大是惊惧。高手对掌,哪容得有丝毫疏神?李莫愁见她
一呆,立即乘隙而入,一把抓住她左手手腕的“会宗穴”,出
脚勾去。小龙女站立不定,倒在地下。
杨过回头过来,正见到小龙女被师姊勾倒,但见李莫愁
扑上去要伤害师父,胸中热血上涌,大叫:“别伤我姑姑!”又
从石门中窜入,自后扑上,拦腰抱住了李莫愁。这一抱是各
家招数之所无,却是他情急之下胡打蛮来。李莫愁一心要拿
师妹,竟未提防他去而复回,被他双手牢牢抱住,一时竟挣
扎不脱。
她虽出手残暴,任性横行,不为习俗所羁,但守身如玉,
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仍是处女,斗然间被杨过牢牢抱住,但
觉一股男子热气从背脊传到心里,荡心动魄,不由得全身酸
软,满脸通红,手臂上登时没了力气。小龙女乘机出手反扣
她手腕脉门,可是洪凌波的剑尖却也指到了杨过背心。
小龙女仰卧在地,眼见剑到,当即向左滚动,将杨过与
李莫愁同时带在一旁,洪凌波这一剑便刺了个空。小龙女跃
起身来,喝道:“过儿,快出去!”
杨过牢牢抱住李莫愁的腰,叫道:“姑姑,你快出去!我
抱着她,她走不了。”这瞬息之间,李莫愁已连转了十几次念
头,知道事势危急,生死只间一发,然而被他抱在怀中,却
是心魂俱醉,快美难言,竟然不想挣扎。
小龙女好生奇怪:“师姊如此武功,怎么竟会被过儿制得
动弹不得?难道是穴道给扣住了?”见洪凌波左手剑又向杨过
刺去,当即伸出双指在她右手剑的平面剑刃上推去,那剑斗
地跳起,碰向她左手长剑。当的一声,洪凌波双手虎口发麻,
两柄长剑同时落地,吓了一跳,向后跃开。
这双剑相交,进出几星火花,就在这火花的一下闪烁之
中,李莫愁觉到师妹瞧向自己的眼光中露出奇异之色,不禁
大羞,骂道:“臭小子,你作死么?”双臂运劲挣卸,脱出了
杨过的怀抱,跳起身来,随即发掌向小龙女拍去。
小龙女正注视着杨过的动静,突觉李莫愁掌到,不及以
招数化解,只得还掌挡架,但觉师姊掌力沉厚,被她震得胸
口隐隐作痛,见杨过爬起后仍来相助自己,喝道:“过儿,你
当真不听我的话,是不是?”杨过道:“你甚么话都听,就是
这一句不听。好姑姑,我跟你死活都在一起。”小龙女听他说
得诚挚,心中又动真情,眼见李莫愁又是挥掌拍来,自知此
刻功力大损,这一掌万万接她不得,当下低头旁窜,抓起杨
过,从石门中奔了出去。
李莫愁如影随形,伸手向她背心抓去,叫道:“别走!”小
龙女回手一扬,十余枚玉蜂针掷了过去。李莫愁蓦地闻到一
股蜜糖的甜香,知道暗器厉害,大骇之下,急忙挺腰向后摔
出,撞正洪凌波身上,两人一齐跌倒。
但听得叮叮叮极轻微的几响,几枚玉蜂针都打在石壁之
上,接着又是轧轧两声,却是小龙女带着杨过逃出石室,开
动机关,又将室门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