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双手互搏
周伯通道:“你道是我师哥死后显灵?还是还魂复生?都
不是,他是假死。”
郭靖“啊”了一声,道:“假死?”周伯通道“是啊。原
来我师哥死前数日,已知西毒在旁躲着,只等他一死,便来
抢夺经书,因此以上乘内功闭气装死,但若示知弟子,众人
假装悲哀,总不大像,那西毒狡猾无比,必定会看出破绽,自
将另生毒计,是以众人都不知情。那时我师哥身随掌起,飞
出棺来,迎面一招‘一阳指’向那西毒点去。欧阳锋明明在
窗外见我师哥逝世,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忽见他从棺中
飞跃而出,只吓得魂不附体。他本就对我师哥十分忌惮,这
时大惊之下不及运功抵御,我师哥一击而中,‘一阳指’正点
中他的眉心,破了他多年苦练的‘蛤蟆功’。欧阳锋逃赴西域,
听说从此不履中土。我师哥一声长笑,盘膝坐在供桌之上。我
知道使‘一阳指’极耗精神,师哥必是在运气养神,当下不
去惊动,径行奔去接应众师侄,杀退来袭的敌人。众师侄听
说师父未死,无不大喜,一齐回到道观,只叫得一声苦,不
知高低。”
郭靖问:“怎样?”周伯通道:“只见我师哥身子歪在一边,
神情大异。我抢上去一摸,师哥全身冰凉,这次是真的仙去
了。师哥遗言,要将《九阴真经》的上卷与下卷分置两处,以
免万一有甚么错失,也不致同时落入奸人的手中。我将真经
的上卷藏妥之后,身上带了下卷经文,要送到南方雁荡山去
收藏,途中却撞上了黄老邪。”
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黄老邪为人虽然古怪,
但他十分骄傲自负,决不会如西毒那么不要脸,敢来强抢经
书,可是那一次糟在他的新婚夫人正好与他同在一起。”
郭靖心想:“那是蓉儿的母亲了。她与这件事不知又有甚
么干连?”只听周伯通道:“我见他满面春风,说是新婚。我
想黄老邪聪明一世,胡涂一时,讨老婆有甚么好,便取笑他
几句。黄老邪倒不生气,反而请我喝酒。我说起师哥假死复
活、击中欧阳锋的情由。黄老邪的妻子听了,求我借经书一
观。她说她不懂半点武艺,只是心中好奇,想见见这部害死
了无数武林高手的书到底是甚么样子。我自然不肯。黄老邪
对这少年夫人宠爱得很,甚么事都不肯拂她之意,就道:‘伯
通,内子当真全然不会武功。她年纪轻,爱新鲜玩意儿。你
就给她瞧瞧,那又有甚么干系?我黄药师只要向你的经书瞟
了一眼,我就挖出这对眼珠子给你。’黄老邪是当世数一数二
的人物,说了话当然言出如山,但这部经书实在干系太大,我
只是摇头。黄老邪不高兴了,说道:‘我岂不知你有为难之处?
你肯借给内人一观,黄某人总有报答你全真派之日。若是一
定不肯,那也只得由你,谁教我跟你有交情呢?我跟你全真
派的弟子们可不相识。’我懂得他的意思,这人说得出做得到,
他不好意思跟我动手,却会借故去和马钰、丘处机他们为难。
这人武功太高,惹恼了他可真不好办。”郭靖道:“是啊,马
道长、丘道长他们是打不过他的。”
周伯通道:“那时我就说道:‘黄老邪,你要出气,尽管
找我老顽童,找我的师侄们干么?这却不是以大欺小么?’他
夫人听到我‘老顽童’这个诨号,格格一笑,说道:‘周大哥,
你爱胡闹顽皮,大家可别说拧了淘气,咱们一起玩玩罢。你
那宝贝经书我不瞧也罢。’她转头对黄老邪道:‘看来《九阴
真经》是给那姓欧阳的抢去了,周大哥拿不出来,你又何必
苦苦逼他,让他失了面子?’黄老邪笑道:‘是啊,伯通,还
是我帮你去找老毒物算帐罢。他武功了得,你是打他不过
的。’”
郭靖心想:“蓉儿的母亲和她是一样的精灵古怪。”插口
道:“他们是在激你啊!”周伯通道:“我当然知道,但这口气
不肯输。我说:‘经书是在我这里,借给嫂子看一看原也无妨。
但你瞧不起老顽童守不住经书,你我先比划比划。’黄老邪笑
道:‘比武伤了和气,你是老顽童,咱们就比比孩子们的玩意
儿。’我还没答应,他夫人已拍手叫了起来:“好好,你们两
人比赛打石弹儿。’”
郭靖微微一笑。周伯通道:“打石弹儿我最拿手,接口就
道:‘比就比,难道我还能怕他?’黄夫人笑道:‘周大哥,要
是你输了,就把经书借给我瞧瞧。但若是你赢了,你要甚么?’
黄老邪道:‘全真教有宝,难道桃花岛就没?’他从包裹取出
一件黑黝黝、满生倒刺的衣服在桌上一放。你猜是甚么?”郭
靖道:“软猬甲。”
周伯通道:“是啊,原来你也知道。黄老邪道:‘伯通,你
武功卓绝,自然用不着这副甲护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顽童,生
下小顽童,小孩儿穿这副软猬甲可是妙用无穷,谁也欺他不
得。你打石弹儿只要胜了我,桃花岛这件镇岛之宝就是你的。’
我道:‘女顽童是说甚么也不娶的,小顽童当然更加不生,不
过你这副软猬甲武林中大大有名,我赢到手来,穿在衣服外
面,在江湖上到处大摇大摆,出出风头,倒也不错,好让天
下豪杰都知道桃花岛主栽在老顽童手里。’黄夫人接口道:
‘您先别说嘴,哥儿俩比了再说。’当下三人说好,每人九粒
石弹,共是十八个小洞,谁的九粒石弹先打进洞就是谁胜。”
郭靖听到这里,想起当年与义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弹的
情景,不禁微笑。周伯通道:“石弹子我随身带着有的是,于
是三人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试。我留心瞧黄夫人的身形步法,
果然没学过武功。我在地上挖了小孔,让黄老邪先挑石弹,他
随手拿了九颗,我们就比了起来。他暗器功夫当世独步,‘弹
指神通’天下有名,他只道取准的本事远胜过我,玩起石弹
来必能占上风。哪知道这种小孩儿的玩意与暗器虽然大同,却
有小异,中间另有窍门。我挖的小洞又很特别,石弹子打了
进去会再跳出来。打弹时不但劲力必须用得不轻不重,恰到
好处,而且劲力的结尾尚须一收,把反弹的力道消了,石弹
儿才能留在洞内。”
郭靖想不到中原人士打石弹还有这许多讲究,蒙古小孩
可就不憧了,只听周伯通得意洋洋的接着说道:“黄老邪连打
三颗石弹,都是不错厘毫的进了洞,但一进去却又跳了出来。
待得他悟到其中道理。我已有五颗弹子进了洞。他暗器的功
夫果然厉害,一面把我余下的弹子撞在最不易使力的地位,一
面也打了三颗进洞。但我既占了先,岂能让他赶上?你来我
往的争了一阵,我又进了一颗。我暗暗得意,知道这次他输
定了,就是神仙也帮他不了。唉,谁知道黄老邪忽然使用诡
计。你猜是甚么?”
郭靖道:“他用武功伤你的手吗?”周伯通道:“不是,不
是。黄老邪坏得很,决不用这种笨法子。打了一阵,他知道
决计胜我不了,忽然手指上暗运潜力,三颗弹子出去,把我
余下的三颗弹子打得粉碎,他自己的弹子却是完好无缺。”郭
靖叫道:“啊,那你没弹子用啦!”周伯通道:“是啊,我只好
眼睁睁的瞧着他把余下的弹子一一的打进了洞。这样,我就
算输啦!”
郭靖道:“那不能算数。”周伯通道:“我也是这么说。但
黄老邪道:‘伯通,咱们可说得明明白白,谁的九颗弹子先进
了洞,谁就算赢。你混赖那可不成!别说我用弹子打碎了你
的弹子,就算是我硬抢了你的,只要你少了一颗弹子入洞,终
究是你输了。’我想他虽然使奸,但总是怪我自己事先没料到
这一步。再说,要我打碎他的弹子而自己弹子不损,那时候
我的确也办不到,心中也不禁对他的功夫很是佩服,便道:
‘黄家嫂子,我就把经书借给你瞧瞧,今日天黑之前可得还
我。’我补上了这句,那是怕他们一借不还,胡赖道:‘我们
又没说借多久,这会儿可还没瞧完,你管得着么?’这样一来,
经书到了他们手里,十年是借,一百年也是借。”
郭靖点头道:“对,幸亏大哥聪明,料到了这着,倘若是
我,定是上了他们的大当。”周伯通摇头道:“说到聪明伶俐,
天下又有谁及得上黄老邪的?只不知他用甚么法子,居然找
到了一个跟他一般聪明的老婆。那时候黄家嫂子微微一笑,
道:‘周大哥,你号称老顽童,人可不胡涂啊,你怕我刘备借
荆州是不是?我就在这里坐着瞧瞧,看完了马上还你,也不
用到天黑,你不放心,在旁边守着我就是。’
“我听她这么说,就从怀里取出经书,递了给她。黄家嫂
子接了,走到一株树下,坐在石上翻了起来。黄老邪见我神
色之间总是有点提心吊胆,说道:‘老顽童,当世之间,有几
个人的武功胜得过你我两人?’我道:‘胜得过你的未必有。胜
过我的,连你在内,总有四五人罢!’黄老邪笑道:‘那你太
捧我啦。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个人,武功各有所长,谁
也胜不了谁。欧阳锋既给你师哥破去了“蛤蟆功”,那么十年
之内,他是比兄弟要逊一筹的了。还有个铁掌水上飘裘千仞,
听说武功也很了得,那次华山论剑他却没来,但他功夫再好,
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老顽童,你的武功兄弟决计不敢小看
了,除了这几个人,武林中数到你是第一。咱俩联起手来,并
世无人能敌。’我道:‘那自然!’黄老邪道:‘所以啊,你何
必心神不定?有咱哥儿俩守在这里,天下还有谁能来抢得了
你的宝贝经书去?’
“我一想不错,稍稍宽心,只见黄夫人一页一页的从头细
读,嘴唇微微而动,我倒觉得有点好笑了。《九阴真经》中所
录的都是最秘奥精深的武功,她武学一窍不通,虽说书上的
字个个识得,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领会。她从头至尾慢慢
读了一遍,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眼见
她翻到了最后一页,心想总算是瞧完了,哪知她又从头再瞧
起。不过这次读得很快,只一盏茶时分,也就瞧完了。
“她把书还给我,笑道:‘周大哥,你上了西毒的当了啊,
这部不是《九阴真经》!’我大吃一惊,说道:‘怎么不是?这
明明是师哥遗下来的,模样儿一点也不错。’黄夫人道:‘模
样儿不错有甚么用?欧阳锋把你的经书掉包掉去啦,这是一
部算命占卜用的杂书。’”
郭靖惊道:“难道欧阳锋在王真人从棺材中出来之前,已
把真经掉了去?”周伯通道:“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是我素知
黄老邪专爱做鬼灵精怪的事,他夫人的话我也不甚相信。黄
夫人见我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半信半疑,又问:‘周大哥,
《九阴真经》真本的经文是怎样的,你可知道么?’我道:‘自
从经书归于先师兄之后,无人翻阅过。先师兄当年曾道,他
以七日七夜之功夺得经书,是为武林中免除一大祸害,决无
自利之心,是以遗言全真派弟子,任谁不得习练经中所载武
功。’黄夫人道:‘王真人这番仁义之心,真是令人钦佩无已,
可是也正如此,才着了人家的道儿。周大哥,你翻开书来瞧
瞧。’我当时颇为迟疑,记得师哥的遗训,不敢动手。黄夫人
道:‘这是一本江南到处流传的占卜之书,不值半文。再说,
就算确是《九阴真经》,你只要不练其中武功,瞧瞧何妨?’我
依言翻开一页,却见书里写的正是诸般武功的练法和秘诀,何
尝是占卜星相之书?
“黄夫人道:‘这部书我五岁时就读着玩,从头至尾背得
出,我们江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读。你若不信,我背给你
听听。’说了这几句话,便从头如流水般背将下来。我对着经
书瞧去,果真一字不错。我全身都冷了,如堕冰窖。黄夫人
又道:‘任你从哪一页中间抽出来问我,只要你提个头,我谅
来也还背得出。这是从小读熟了的书,到老也忘不了。’我依
言从中抽了几段问她,她当真背得滚瓜烂熟,更无半点窒滞。
黄老邪哈哈大笑。我怒从心起,随手把那部书撕得粉碎,火
折一晃,给他烧了个干干净净。
“黄老邪忽道:‘老顽童,你也不用发顽童脾气,我这副
软猬甲送了给你罢。’我不知是受了他的愚弄,只道他瞧着过
意不去,因此想送我一件重宝消消我的气,当时我心中烦恼
异常,又想这是人家镇岛之宝,如何能够要他?只谢了他几
句,便回到家乡去闭门习武。那时我自知武功不是欧阳锋的
对手,决心苦练五年,练成几门厉害功夫,再到西域去找西
毒索书。我师哥交下来的东西,老顽童看管不住,怎对得住
师哥?”
郭靖道:“这西毒如此奸猾,那是非跟他算帐不可的。但
你和马道长、丘道长他们一起去,声势不是大得多么?”周伯
通道:“唉,也只怪我好胜心盛,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
当时只要和马钰他们商量一下,总有人瞧出这件事里中间的
破绽来。过了几年,江湖上忽然有人传言,说桃花岛门下黑
风双煞得了《九阴真经》,练就了几种经中所载的精妙武功,
到处为非作歹。起初我还不相信,但这事越传越盛。又过一
年,丘处机忽然到我家来,说他访得实在,《九阴真经》的下
卷确是给桃花岛的门人得去了。我听了很是生气,说道:‘黄
药师不够朋友!’丘处机问我:‘师叔,怎么说黄药师不够朋
友?’我道:‘他去跟西毒索书,事先不对我说,要了书之后,
就算不还我,也该向我知会一声。’”
郭靖道:“黄岛主把经书夺来之后,或许本是想还给你的,
哪知被他不肖的徒儿偷去了,我瞧他对这件事恼怒得很,连
四个无辜的弟子都被他打断腿骨,逐出师门。”
周伯通不住摇头,说道:“你和我一样的老实,这件事要
是撞在你的手里,你也必定受了欺还不知道。那日丘处机与
我说了一阵子话,研讨了几日武功,才别我离去。过了两个
月,他忽然又来瞧我。这次他访出陈玄风、梅超风二人确是
偷了黄老邪的经书,在练‘九阴白骨爪’与‘摧心掌’两门
邪恶武功。他冒了大险偷听黑风双煞的说话,才知道黄老邪
这卷经书原来并非自欧阳锋那里夺来,却是从我手里偷去
的。”
郭靖奇道:“你明明将书烧毁了,难道黄夫人掉了包去,
还你的是一部假经书?”周伯通道:“这一着我早防到的。黄
夫人看那部经书时,我眼光没片刻离开过她。她不会武功,手
脚再快,也逃不过咱们练过暗器之人的眼睛。她不是掉包,她
是硬生生的记了去啊!”
郭靖不懂,问道:“怎么记了去?”周伯通道:“兄弟,你
读书读几遍才背得出?”郭靖道:“容易的,大概三四十遍;倘
若是又难又长的,那么七八十遍、一百遍也说不定。就算一
百多遍,也未必准背得出。”周伯通道:“是啊,说到资质,你
确是不算聪明的了。”郭靖道:“兄弟天资鲁钝,不论读书习
武,进境都慢得很。”周伯通叹道:“读书的事你不大懂,咱
们只说学武。师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只怕总得教上几十遍,
你才学会罢?”郭靖脸现惭色,说道:“正是。”又道:“有时
学会了,却记不住;有时候记倒是记住了,偏偏又不会使。”
周伯通道:“可是世间却有人只要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脚,
立时就能记住。”郭靖叫道:“一点儿不错!黄岛主的女儿就
是这样。洪恩师教她武艺,至多教两遍,从来不教第三遍。”
周伯通缓缓的道:“这位姑娘如此聪明,可别像她母亲一般短
寿!那日黄夫人借了我经书去看,只看了两遍,可是她已一
字不漏的记住啦。她和我一分手,就默写了出来给她丈夫。”
郭靖不禁骇然,隔了半晌才道:“黄夫人不懂经中意义,却能
从头至尾的记住,世上怎能有如此聪明之人?”
周伯通道:“只怕你那位小朋友黄姑娘也能够。我听了丘
处机的话后,又惊又愧,约了全真教七名大弟子会商。大家
议定去勒逼黑风双煞交出经书来。丘处机道:‘那黑风双煞纵
然武功高强,也未必胜得了全真教门下的弟子。他们是您晚
辈,师叔您老人家不必亲自出马,莫被江湖上英雄知晓,说
咱们以大压小。’我一想不错,当下命处机、处一二人去找黑
风双煞,其余五人在旁接应监视,以防双煞漏网。”
郭靖点头道:“全真七子一齐出马,黑风双煞是打不过
的。”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悬崖之上马钰与六怪假扮全真七子
的事来。周伯通道:“哪知处机、处一赶到河南,双煞却已影
踪不见,他们一打听,才知是被黄老邪另一个弟子陆乘风约
了中原豪杰,数十条好汉围攻他们二人,本拟将之捕获,送
去桃花岛交给黄老邪,不料还是被他们逃得不知去向。”郭靖
道:“陆庄主无辜被逐出师门,也真该恼恨他的师兄、师姊。”
周伯通道:“找不到黑风双煞,当然得去找黄老邪。我把
上卷《九阴真经》带在身边,以防经一离身,又给人偷盗了
去,到了桃花岛上,责问于他。黄老邪道:‘伯通,黄药师素
来说一是一。我说过决不向你的经书瞟上一眼,我几时瞧过
了?我看过的《九阴真经》,是内人笔录的,可不是你的经书。’
我听他强辞夺理,自然大发脾气,三言两语,跟他说僵了,要
找他夫人评理。他脸现苦笑,带我到后堂去,我一瞧之下,吃
了一惊,原来黄夫人已经逝世,后堂供着她的灵位。
“我正想在灵位前行礼,黄老邪冷笑道:‘老顽童,你也
不必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炫夸甚么狗屁真经,内人也不会离
我而去。’我道:‘甚么?’他不答话,满脸怒容的望着我,忽
然眼中流下泪来,过了半晌,才说起他夫人的死因。
“原来黄夫人为了帮着丈夫,记下了经文。黄药师以那真
经只有下卷,习之有害,要设法得到上卷后才自行修习,哪
知却被陈玄风与梅超风偷了去。黄夫人为了安慰丈夫,再想
把经文默写出来。她对经文的含义本来毫不明白,当日一时
硬记,默了下来,到那时却已事隔数年,怎么还记得起?那
时她怀孕已有八月,苦苦思索了几天几晚,写下了七八千字,
却都是前后不能连贯,心智耗竭,忽尔流产,生下了一个女
婴,她自己可也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任凭黄药师智计绝世,终
于也救不了爱妻的性命。
“黄老邪本来就爱迁怒旁人,这时爱妻逝世,心智失常,
对我胡言乱语一番。我念他新丧妻子,也不跟他计较,只笑
了一笑,说道:‘你是习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这么重,也
不怕人笑话?’他道:‘我这位夫人与众不同。’我道:‘你死
了夫人,正好专心练功,若是换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老
婆死得越早越好。恭喜,恭喜!’”
郭靖“啊哟”一声,道:“你怎么说这话?”周伯通双眼
一翻,道:“我想到甚么就说甚么,有甚么说不得的?可是黄
老邪一听,忽然大怒,发掌向我劈来,我二人就动上手。这
一架打下来,我在这里呆了十五年。”
郭靖道:“你输给他啦?”周伯通笑道:“若是我胜,也不
在这里了。他打得我重伤呕血,我逃到这洞里,他追来又打
断了我的两条腿,逼我把《九阴真经》的上卷拿出来,说要
火化了祭他的夫人。我把经书藏在洞内,自己坐在洞口守住,
只要他一用强抢夺,我就把经书毁了。他道:‘总有法子叫你
离开这洞。’我道:‘咱们就试试!’
“这么一耗,就对耗了一十五年。这人自负得紧,并不饿
我逼我,当然更不会在饮食之中下毒,只是千方百计的诱我
出洞。我出洞大便小便,他也不乘虚而入,占这个臭便宜。有
时我假装大便了一个时辰,他心痒难搔,居然也沉得住气。”
说着哈哈大笑。郭靖听了也觉有趣,这位把兄竟在这种事上
也跟人斗智。
周伯通道:“一十五年来,他用尽了心智,始终奈何我不
得。只是昨晚我险些着了他的道儿,若不是鬼使神差的,兄
弟你忽来助我,这经书已到了黄老邪手中了。唉,黄老邪这
套《碧海潮生曲》之中,含有上乘内功,果真了不起得很。”
郭靖听他述说这番恩怨,心头思潮起伏,问道:“大哥,
今后你待怎样?”周伯通笑道:“我跟他耗下去啊,瞧黄老邪
长寿呢还是我多活几年。刚才我跟你说过黄裳的故事,他寿
命长过所有的敌人,那便赢了。”郭靖心想这总不是法子,但
现下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又问:“马道长他们怎么不来救
你?”周伯通道:“他们多半不知我在此地,就是知道,这岛
上树木山石古里古怪,若不是黄老邪有心放人进内,旁人也
休想能入得桃花岛来。再说,他们就是来救,我也是不去的,
跟黄老邪这场比试还没了结呢。”
郭靖和他说了半日话,觉得此人虽然年老,却是满腔童
心,说话天真烂漫,没半丝机心,言谈之间,甚是投缘。
眼见红日临空,那老仆又送饭菜来,用过饭后,周伯通
道:“我在桃花岛上耗了一十五年,时光可没白费。我在这洞
里没事分心,所练的功夫若在别处练,总得二十五年时光。只
是一人闷练,虽然自知大有进境,苦在没人拆招,只好左手
和右手打架。”
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周伯通道:“我假装
右手是黄老邪,左手是老顽童。右手一掌打过去,左手拆开
之后还了一拳,就这样打了起来。”说着当真双手出招,左攻
右守的打得甚是猛烈。
郭靖起初觉得十分好笑,但看了数招,只觉得他双手拳
法诡奇奥妙,匪夷所思,不禁怔怔的出了神。天下学武之人,
双手不论挥拳使掌、抡刀动枪,不是攻敌,就是防身,但周
伯通双手却互相攻防拆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击自己要害,
同时又解开自己另一手攻来的招数,因此上左右双手的招数
截然分开,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怪拳。
周伯通打了一阵,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这招为甚么
不用足了。”周伯通停了手,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出我
这招没用足,来来来,你来试试。”说着伸出掌来,郭靖伸掌
与他相抵。
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将你推向左方。”一言方毕,
劲力已发,郭靖先经他说知,心中预有提防,以降龙十八掌
的功夫还了一掌,两人掌力相抵,郭靖退出七八步去,只感
手臂酸麻。
周伯通道:“这一招我用足了劲,只不过将你推开,现下
我劲不用足,你再试试。”郭靖再与他对上了掌,突感他掌力
陡发陡收,脚下再也站立不稳,向前直跌下去,蓬的一声,额
头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来,怔怔的发呆。
周伯通笑道:“你懂了么?”郭靖摇头道:“不懂!”周伯
通道:“这个道理,是我在洞里苦练十年后忽然参悟出来的。
我师哥在日,曾对我说过以虚击实、以不足胜有余的妙旨。当
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养性之道,听了也不在意。直到五年之
前,才忽然在双手拆招时豁然贯通。其中精奥之处,只能意
会,我却也说不明白。我想通之后,还不敢确信,兄弟,你
来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没有。你别怕痛,我再摔你几交。”眼
见郭靖脸有难色,央求道:“好兄弟,我在这里一十五年,只
盼有人能来和我拆招试手。几个月前黄老邪的女儿来和我说
话解闷,我正想引她动手,哪知第二天她又不来啦。好兄弟,
我一定不会摔得你太重。”
郭靖见他双手跃跃欲试,脸上一副心痒难搔的模样,说
道:“摔几交也算不了甚么?”发掌和他拆了几招,斗然间觉
得周伯通的掌力忽虚,一个收势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却
被他左手挥出,自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个筋斗,左
肩着地,跌得着实疼痛。
周伯通脸现歉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
我把摔你这一记手法说给你听。”郭靖忍痛爬起,走近身去。
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经》里有句话道:‘埏埴以为器,
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这
几句话你懂么?”郭靖也不知那几句话是怎么写,自然不懂,
笑着摇头。
周伯通顺手拿起刚才盛过饭的饭碗,说道:“这只碗只因
为中间是空的,才有盛饭的功用,倘若它是实心的一块瓷土,
还能装甚么饭?”郭靖点点头,心想:“这道理说来很浅,只
是我从未想到过。”周伯通又道:“建造房屋,开设门窗,只
因为有了四壁中间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实心
的,倘若门窗不是有空,砖头木材四四方方的砌上这么一大
堆,那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郭靖又点头,心中若有所悟。
周伯通道:“我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
柔’二字,那就是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
用不穷’”跟着将这四句话的意思解释了一遍。郭靖听了默默
思索。
周伯通又道:“你师父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顶儿尖
儿,我虽懂得一些全真派的内家功夫诀窍,想来还不是他的
敌手。只是外家功夫练到像他那样,只怕已到了尽处,而全
真派的武功却是没有止境,像做哥哥的那样,只可说是初窥
门径而已。当年我师哥赢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决不
是碰运气碰上的,若他今日尚在,加上这十多年的进境,再
与东邪西毒他们比武,决不须再比七日七夜,我瞧半日之间,
就能将他们折服了。”
郭靖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只恨没福拜见。洪恩师
的降龙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刚,那么大哥适才摔跌兄弟所用的
手法,便是天下之至柔了,不知是不是?”周伯通笑道:“对
啊,对啊。虽说柔能克刚,但若是你的降龙十八掌练到了洪
七公那样,我又克不了你啦。这是在于功力的深浅。我刚才
摔你这一下是这样的,你小心瞧着。”当下仔仔细细述说如何
出招使劲,如何运用内力。他知郭靖领悟甚慢,是以教得甚
是周到。
郭靖试了数十遍,仗着已有全真派内功的极佳根柢,慢
慢也就懂了。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若是不痛了,
我再摔你一交。”
郭靖笑道:“痛是不痛了,只是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还没
记住。”当下凝神思考,默默记忆。周伯通是小孩脾性,不住
催促:“行了,记住了没有?快点,来!”这般扰乱了他的心
神,郭靖记得反而更加慢了,又过了一顿饭时分,才把这一
招功夫牢牢记住,再陪周伯通拆招,又被他摔跌一交。
两人日夜不停,如此这般的拆招过拳。郭靖是少年人,非
睡足不可,若非如此,周伯通就是拚着不睡,也要跟他拆招。
郭靖只摔得全身都是乌青淤肿,前前后后摔了七八百交,仗
着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来的
七十二手“空明拳”,却也尽数传了给他。
两人研习武功,也不知已过了几日。郭靖虽然朝夕想着
黄蓉,但无法相寻,也只有苦等。几次想跟着送饭的哑仆前
去查探,总是给周伯通叫住。
这一天用过午饭,周伯通道:“这套空明拳你是学全的了,
以后我也摔你不倒了,咱俩变个法儿玩玩。”郭靖笑道:“好
啊,玩甚么?”周伯通道:“咱们玩四个人打架。”郭靖奇道:
“四个人?”周伯通道:“一点儿不错,正是四个人。我的左手
是一个人,右手是一个人,你的双手也是两个人。四个人谁
也不帮谁,分成四面混战一场,那一定有趣得紧。”郭靖心中
一乐,笑道:“玩是一定好玩的,只可惜我不会双手分开来打。”
周伯通道:“待会我来教你。现下咱们先玩三个人相打。”
当下双手分作两人,和郭靖拆招比拳。他一人分作二人,每
一只手的功夫,竟是不减双手同使,只是每当左手逼得郭靖
无法抵御之际,右手必来相救,反之左手亦然。这般以二敌
一,郭靖占了上风,他双手又结了盟,就如三国之际反复争
锋一般。
两人打了一阵,罢手休息。郭靖觉得很是好玩,忽然间
又想起黄蓉来,心想若是蓉儿在此,三个人玩六国大交兵,她
必定十分喜欢。周伯通兴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定,当即
将双手互搏的功夫教他。
这门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难了几分。常言道:“心无二用。”
又道:“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这双手互搏
之术却正是要人心有二用,而研习之时也正是从“左手画方,
右手画圆”起始。郭靖初练时双手画出来的不是同方,就是
同圆,又或是方不成方、圆不成圆。苦学良久,不知如何,竟
然终于领会了诀窍,双手能任意各成方圆。
周伯通甚是喜慰,说道:“你若不是练过我全真派的内功,
能一神守内、一神游外,这双手各成方圆的功夫哪能这般迅
速练成?现下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剑。”这是郭靖自
个就由南希仁和韩小莹传授的武功,使起来时不用费半点心
神,但要双手分使,却也极难。周伯通为了要和他玩“四人
打架”之戏,极是心急,尽力的教他诸般诀门。
过得数日,郭靖已粗会双手互搏。周伯通大喜,道:“来
来,你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算是一党,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
他们的敌人,双方比试一下武艺。”
郭靖正当年少,对这种玩意岂有不喜之理?当下右手与
周伯通的左手联成一气,和自己左手及周伯通右手打了起来。
这番搏击,确是他一生之中不但从未见过、而且也是从未听
过。两人搏击之际,周伯通又不断教他如何方能攻得凌厉,怎
样才会守得稳固,郭靖一一牢记在心。周伯通只是要玩得有
趣,哪知这样一来,郭靖却学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
夫。有一日他忽然想到:“倘若双足也能互搏,我和他二人岂
不是能玩八个人打架?”但知此言一出口,势必后患无穷,终
于硬生生的忍住不说。
又过数日,这天郭靖又与周伯通拆招,这次是分成四人,
互相混战。周伯通高兴异常,一面打,一面哈哈大笑。郭靖
究竟功力尚浅,两只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险招,左手自
然而然的过来救援。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极,郭靖竟是无法回
复四手互战之局,又成为双手合力的三国交锋,只是这时他
已通悉这套怪拳的拳路,双手合力,可与周伯通的左手或右
手打个旗鼓相当。
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没守规矩!”郭靖忽地跳开,呆了
半晌,叫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周伯通道:“怎么?”
郭靖道:“你双手的拳路招数全然不同,岂不是就如有两个人
在各自发招?临敌之际,要是使将这套功夫出来,那便是以
两对一,这门功夫可有用得很啊。虽然内力不能增加一倍,但
招数上总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周伯通只为了在洞中长年枯坐,十分无聊,才想出这套
双手互搏的玩意儿来,从未想到这功夫竟有克敌制胜之效,这
时得郭靖片言提醒,将这套功夫从头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
地跃起,窜出洞来,在洞口走来走去,笑声不绝。
郭靖见他突然有如中疯着魔,心中大骇,连问:“大哥,
你怎么了?怎么了?”
周伯通不答,只是大笑,过了一会,才道:“兄弟,我出
洞了!我不是要小便,也不是要大便,可是我还是出洞了。”
郭靖道:“是啊!”周伯通笑道:“我现下武功已是天下第一,
还怕黄药师怎地?现下只等他来,我打他个落花流水。”
郭靖道:“你拿得定能够胜他?”周伯通道:“我武功仍是
逊他一筹,但既已练就了这套分身双击的功夫,以二敌一,天
下无人再胜得了我。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他们武功再强,
能打得过两个老顽童周伯通么?”郭靖一想不错,也很代他高
兴。周伯通又道:“兄弟,这分身互击功夫的精要,你已全然
领会,现下只差火候而已,数年之后,等到练成做哥哥那样
的纯熟,你武功是斗然间增强一倍了。”两人谈谈讲讲,都是
喜不自胜。
以前周伯通只怕黄药师来跟自己为难,这时却盼他快些
到来,好打他一顿,出了胸中这口恶气。他眼睁睁的向外望
着,极不耐烦,若非知道岛上布置奥妙,早已前去寻他了。
到得晚饭时分,那老仆送来饭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
“快去叫黄药师来,我在这等他,叫他试试我的手段!”那老
仆只是摇头。
周伯通说完了话,才恍然大悟,道:“呸!我忘了你又聋
又哑!”转头向郭靖道:“今晚咱俩要大吃一顿。”伸手揭开食
盒。郭靖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与往日菜骨大有不同,过来
一看,见两碟小菜之外另有一大碗冬菇炖鸡,正是自己最爱
吃的。
他心中一凛,拿起匙羹舀了一匙汤一尝,鸡汤的咸淡香
味,正与黄蓉所做的一模一样,知是黄蓉特地为己而做,一
题心不觉突突乱跳,向其他食物仔细瞧去,别无异状,只是
食盒中有十多个馒头,其中一个皮上用指甲刻了个葫芦模样。
印痕刻得极淡,若不留心,决然瞧不出来。郭靖心知这馒头
有异,捡了起来,双手一拍,分成两半,中间露出一个蜡丸。
郭靖见周伯通和老仆都未在意,顺手放入怀中。
这一顿饭,两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个想到自己在无
意之间练成了天下无敌的绝世武功,右手抓起馒头来吃,左
手就打几拳,那也是双手二用,一手抓馒头,一手打拳;另
一个急着要把饭吃完,好瞧黄蓉在蜡丸之中藏着甚么消息。
好容易周伯通吃完馒头,骨都骨都的喝干了汤,那老仆
收拾了食盒走开,郭靖急忙掏出蜡丸,捏碎蜡丸,拿出丸中
所藏的纸来,果是黄蓉所书,上面写道:“靖哥哥:你别心急,
爹爹已经跟我和好,待我慢慢求他放你。”最后署着“蓉儿”
两字。
郭靖狂喜之下,将纸条给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有
我在此,他不放你也不能了。咱们逼他放,不用求他。他若
是不答允,我把他在这洞里关上一十五年。啊哟,不对,还
是不关的为是,别让他在洞里也练成了分心二用、双手互搏
的奇妙武功。”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郭靖盘膝坐下用功,只是心中
想着黄蓉,久久不能宁定,隔了良久,才达静虚玄默、胸无
杂虑之境,把丹田之气在周身运了几转,忽然心想:若要练
成一人作二、左右分击的上乘武功,内息运气也得左右分别、
各不相涉才是,当下用手指按住鼻孔,分别左呼左吸、右呼
右吸的练了起来。
练了约莫一个更次,自觉略有进境,只听得风声虎虎,睁
开眼来,但见黑暗中长须长发飘飘而舞,周伯通正在练拳。郭
靖睁大了眼,凝神注视,见他左手打的正是七十二路“空明
拳”,右手所打的却是另一套全真派掌法。他出掌发拳,势道
极慢,但每一招之出,仍是带着虎虎掌风,足见柔中蓄刚,劲
力非同小可。郭靖只瞧得钦佩异常。
正在这一个打得忘形、一个瞧得出神之际,忽听周伯通
一声“啊哟”急叫,接着拍的一声,一条黑黝黝的长形之物
从他身旁飞起,撞在远处树干之上,似是被他用手掷出。郭
靖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吃了一惊,急忙抢上,叫道:“大哥,
甚么事?”周伯通道:“我给毒蛇咬了!这可糟糕透顶!”
郭靖更惊,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变,扶住他的肩
膀,走回岩洞,撕下一块衣襟来扎住大腿,让毒气一时不致
行到心中。郭靖从怀中取出火折,晃亮了看时,心中突的一
跳,只见他一只小腿已肿得比平常粗壮倍余。
周伯通道:“岛上向来没有这种奇毒无比的青蝮蛇,不知
自何而来?本来我正在打拳,蛇儿也不能咬到我,偏生我两
只手分打两套拳法,这一分心……唉!”郭靖听他语音发颤,
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内功强行抵御,早已昏迷而死,慌
急之中,弯下腰去就在他伤口之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
得,这蛇毒非比寻常,你一吸就死。”
郭靖这时只求救他性命,哪里还想到自身安危,右臂牢
牢按住他的下身,不住在他创口之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挣扎
阻止,可是全身已然酸软,动弹不得,再过一阵,竟自晕了
过去。郭靖吸了一顿饭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
下。毒力既减,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晕了半个时辰,重又
醒转,低声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是要归天了,临死之前
结交了你这位情义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欢喜。”郭靖和
他相交日子虽浅,但两人都是直肠直肚的性子,肝胆相照,竟
如同是数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这时见他神情就要逝去,不
由得泪水滚滚而下。
周伯通凄然一笑,道:“那《九阴真经》的上卷经文,放
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内,本该给了你,但你吮吸了蝮蛇毒
液,性命也不长久,咱俩在黄泉路上携手同行,倒是不怕没
伴儿玩耍,在阴世玩玩四个人……不,四只鬼打架,倒也有
趣,哈哈,哈哈。那些大头鬼、无常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鬼
色大变。”说到后来,竟又高兴起来。
郭靖听他说自己也就要死,但自觉全身了无异状,当下
又点燃火折,要去察看他的创口。那火折烧了一阵,只剩下
半截,眼见就要熄灭,他顺手摸出黄蓉夹在馒头中的那张字
条,在火上点着了,想在洞口找些枯枝败叶来烧,但这时正
当盛暑,草木方茂,在地下一摸,湿漉漉的尽是青草。
他心中焦急,又到怀中掏摸,看有甚么纸片木爿可以引
火,右手探入衣囊,触到了一张似布非布、似革非革的东西,
原来是梅超风用以包裹匕首之物,这时也不及细想,取出来
移在火上点着了,伸到周伯通脸前,要瞧瞧他面色如何。火
光照映之下,只见他脸上灰扑扑的罩着一层黑气,原本一张
白发童颜的孩儿面已全无光彩。
周伯通见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但见郭靖面色如常,没
丝毫中毒之象,大为不解,正自寻思,瞥眼见他手中点着了
火的那张东西上写满了字,凝神看去,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
炼功的秘奥和口诀,只看了十多个字,已知这是《九阴真
经》的经文,蓦地一惊,不及细问此物从何而来,立即举手
扑灭火光,吸了口气,问道:“兄弟,你服过甚么灵丹妙药?
为甚么这般厉害的蛇毒不能伤你?”郭靖一怔,料想必是喝了
参仙老怪的大蝮蛇血之故,说道:“我曾喝过一条大蝮蛇的血,
或许因此不怕蛇毒。”周伯通指着掉在地下的那片人皮,道:
“这是至宝,千万不可毁……”话未说完,又晕了过去。
郭靖这当儿也不理会甚么至宝不至宝,忙着替他推宫过
血,却是全然无效,去摸他小腿时,竟是着手火烫,肿得更
加粗了。只听他喃喃的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
郭靖问道:“你说甚么?”周伯通叹道:“可怜未老头先白,可
怜……”郭靖见他神智胡涂,不知所云,心中大急,奔出洞
去跃上树顶,高声叫道:“蓉儿,蓉儿!黄岛主,黄岛主!救
命啊,救命!”但桃花岛周围数十里,地方极大,黄药师的住
处距此甚远,郭靖喊得再响,别人也无法听见,过了片刻,山
谷间传来“……黄岛主,救命啊,救命!”的回声。
郭靖跃下地来,束手无策,危急中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
闪过:“蛇毒既然不能伤我,我血中或有克制蛇毒之物。”不
及细想,在地下摸到周伯通日常饮茶的一只青瓷大碗,拔出
匕首,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让血流在碗里,流了一会,鲜
血凝结,再也流不出来,他又割一刀,再流了些鲜血,扶起
周伯通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左手撬开他牙齿,右手将小半碗
血水往他口中灌了下去。
郭靖身上放去了这许多血,饶是体质健壮,也感酸软无
力,给周伯通灌完血后,靠上石壁,便即沉沉睡去,也不知
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替他包扎臂上的伤口,睁开眼来,眼
前白须垂地,正是周伯通。郭靖大喜,叫道:“你……你……
好啦!”周伯通道:“我好啦,兄弟,你舍命救活了我。来索
命的无常鬼大失所望,知难而退。”郭靖瞧他腿上伤势,见黑
气已退,只是红肿,那是全然无碍的了。
这一日早晨两人都是静坐运功,培养元气。用过中饭,周
伯通问起那张人皮的来历。郭靖想了一会,方始记起,于是
述说二师父朱聪如何在归云庄上从梅超风怀里连匕首一起盗
来。他后来见到,其上所刺的字一句也不懂,便一直放在怀
中,也没加理会。
周伯通沉吟半晌,实想不明白其中原因。郭靖问道:“大
哥,你说这是至宝,那是甚么?”周伯通道:“我要仔细瞧瞧,
才能答你,也不知这是真是假。既是从梅超风处得来,想必
有些道理。”接过人皮,从头看了下去。
当日王重阳夺经绝无私心,只是要为武林中免除一个大
患,因此遗训本门中人不许研习经中武功。师兄遗言,周伯
通当然说甚么也不敢违背,但想到黄药师夫人的话:“只瞧不
练,不算违了遗言。”因此在洞中一十五年,枯坐无聊,已把
上卷经文翻阅得滚瓜烂熟。这上卷经文中所载,都是道家修
练内功的大道,以及拳经剑理,并非克敌制胜的真实功夫,若
未学到下卷中的实用法门,徒知诀窍要旨,却是一无用处。周
伯通这十多年来,无日不在揣测下卷经文中该载着些甚么。是
以一见人皮,就知必与《九阴真经》有关,这时再一反复推
敲,确知正是与他一生关连至深且巨的下卷经文。
他抬头看着山洞洞顶,好生难以委决。他爱武如狂,见
到这部天下学武之人视为至宝的经书,实在极盼研习一下其
中的武功,这既不是为了争名邀誉、报怨复仇,也非好胜逞
强,欲恃此以横行天下,纯是一股难以克制的好奇爱武之念,
亟欲得知经中武功练成之后到底是怎样的厉害法。想到师哥
所说的故事,当年那黄裳阅遍了五千四百八十一卷《万寿道
藏》,苦思四十余年,终于想明了能破解各家各派招数的武学,
其中所包含的奇妙法门,自是非同小可。那黑风双煞只不过
得了下卷经文,练了两门功夫,便已如此横行江湖,倘若上
下卷尽数融会贯通,简直是不可思议。但师兄的遗训却又万
万不可违背,左思右想,叹了一口长气,把人皮收入怀中,闭
眼睡了。
睡了一大觉醒来,他以树枝撬开洞中泥土,要将人皮与
上卷经书埋在一起,一面挖掘,一面唉声叹气,突然之间,欢
声大叫:“是了,是了,这正是两全其美的妙法!”说着哈哈
大笑,高兴之极。郭靖问道:“大哥,甚么妙法?”周伯通只
是大笑不答,原来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郭兄弟并非我全真
派门人,我把经中武功教他,让他全数学会,然后一一演给
我瞧,岂非过了这心痒难搔之瘾?这可没违了师哥遗训。”
正要对郭靖说知,转念一想:“他口气中对《九阴真经》
颇为憎恶,说道那是阴毒的邪恶武功。其实只因为黑风双煞
单看下卷经文,不知上卷所载养气归元等等根基法门,才把
最上乘的武功练到了邪路上去。我且不跟他说知,待他练成
之后,再让他大吃一惊。那时他功夫上身,就算大发脾气,可
再也甩不脱、挥不去了,岂非有趣之极?”
他天生的胡闹顽皮。人家骂他气他,他并不着恼,爱他
宠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够干些作弄旁人的恶作剧玩
意,那就再也开心不过。这时心中想好了这番主意,脸上不
动声色,庄容对郭靖道:“贤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
一套空明拳和双手互搏的玩意儿之外,还想到许多旁的功夫,
咱们闲着也是闲着,待我慢慢传你如何?”郭靖道:“那再好
也没有了。只不过蓉儿说就会设法来放咱们出去……”周伯
通道:“她放了咱们出去没有?”郭靖道:“那倒还没有。”周
伯通道:“你一面等她来放你,一面学功夫不成吗?”郭靖喜
道:“那当然成。大哥教的功夫一定是妙得紧的。”
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兴,你是上了我的大当
啦!”当下一本正经的将《九阴真经》上卷所载要旨,选了几
条说与他知。郭靖自然不明白,于是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释。传
过根源法门,周伯通又照着人皮上所记有关的拳路剑术,一
招招的说给他听。只是自己先行走在一旁,看过了记住再传,
传功时决不向人皮瞧上一眼,以防郭靖起疑。
这番传授武功,可与普天下古往今来的教武大不相同,所
教的功夫,教的人自己竟是全然不会。他只用口讲述,决不
出手示范,待郭靖学会了经上的几招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
武功与之拆招试拳,果见经上武功妙用无穷。
如此过了数日,眼见妙法收效,《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
功渐渐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完全给蒙在鼓里,丝毫不觉,心
中不禁大乐,连在睡梦之中也常常笑出声来。
这数日之中,黄蓉总是为郭靖烹饪可口菜肴,只是并不
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练功进境更快。这日周伯通教他练
“九阴神抓”之法,命他凝神运气,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击。
郭靖依法练了几次,忽然起疑,道:“大哥,我见梅超风也练
过这个功夫,只是她用活人来练,把五指插入活人的头盖骨
中,残暴得紧。”
周伯通闻言一惊,心想:“是了,梅超风不知练功正法,
见到下卷文中说道‘五指发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
腐土。”她不知经中所云‘摧敌首脑’是攻敌要害之意,还道
是以五指去插入敌人的头盖,又以为练功时也须如此。这
《九阴真经》源自道家法天自然之旨,驱魔除邪是为葆生养命,
岂能教人去练这种残忍凶恶的武功?那婆娘当真胡涂得紧。郭
靖兄弟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练这门功夫。”于是笑道:
“梅超风所学的是邪派功夫,和我这玄门正宗的武功如何能
比?好罢,咱们且不练这神抓功夫,我再教你一些内家要诀。”
说这话时,又已打好了主意:“我把上卷经文先教他记熟,通
晓了经中所载的根本法门,那时他再见到下卷经文中所载武
功,必觉顺理成章,再也不会起疑。”于是一字一句,把上卷
真经的经文从头念给他听。
经中所述句句含义深奥,字字蕴蓄玄机,郭靖一时之间
哪能领悟得了?周伯通见他资质太过迟钝,便说一句,命他
跟一句,反来复去的念诵,数十遍之后,郭靖虽然不明句中
意义,却已能朗朗背诵,再念数十遍,已自牢记心头。又过
数日,周伯通已将大半部经文教了郭靖,命他用心记诵,同
时照着经中所述修习内功。郭靖觉得这些内功的法门与马钰
所传理路一贯,只是更为玄深奥微,心想周伯通既是马钰的
师叔,所学自然更为精深。那日梅超风在赵王府中坐在他肩
头迎敌,兀自苦苦追问道家的内功秘诀,可见她于此道全无
所知,是以心中更无丝毫怀疑。虽见周伯通眉目之间常常含
着嬉顽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哪料到他是在与自己开
一个大大的玩笑。
那真经上卷最后一段,有一千余字全是咒语一般的怪文,
叽哩咕噜,浑不可解。周伯通在洞中这些年来早已反复思索
了数百次,始终想不到半点端倪。这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要
郭靖也一般的尽数背熟。郭靖问他这些咒语是何意思,周伯
通道:“此刻天机不可泄漏,你读熟便了。”要读熟这千余字
全无意义的怪文,更比背诵别的经文难上百倍,若是换作了
一个聪明伶俐之人,反而定然背不出,郭靖却天生有一股毅
力狠劲,读上千余遍之后,居然也将这一大篇诘屈诡谲的怪
文牢牢记住了。
这天早晨起来,郭靖练过功夫,揭开老仆送来的早饭食
盒,只见一个馒头上又做着藏有书信的记认。他等不及吃完
饭,拿了馒头走入树林,拍开馒头取出蜡丸,一瞥之间,不
由得大急,见信上写道:“靖哥哥:西毒为他的侄儿向爹爹求
婚,要娶我为他侄媳,爹爹已经答……”这信并未写完,想
是情势紧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蜡丸,看信中语气,“答”
字之下必定是个“允”字。
郭靖心中慌乱,一等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忙将信给周
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允也好,这不干咱们的事。”郭
靖急道:“不能啊,蓉儿自己早就许给我了,她一定要急疯啦。”
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许多好功夫不能练。这就可惜得
很了。我……我就常常懊悔,那也不用说他。好兄弟,你听
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
郭靖跟他越说越不对头,只有空自着急。周伯通道:“当
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不能练师兄的几门厉害功夫,黄
老邪又怎能因禁我在这鬼岛之上?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
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练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
黄老邪的闺女,唉,可惜啦可惜!想当年,我只不过……唉,
那也不用说了,总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你练不好
武功,固然不好,还要对不起朋友,得罪了师哥,而且你自
是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现今……总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见不
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点穴功夫,让她抚摸你周
身穴道,那便上了大当……要娶她为妻,更是万万不可
……”
郭靖听他唠唠叨叨,数说娶妻的诸般坏处,心中愈烦,说
道:“我娶不娶她,将来再说。大哥,你先得设法救她。”周
伯通笑道:“西毒为人很坏,他侄儿谅来也不是好人,黄老邪
的女儿虽然生得好看,也必跟黄老邪一样,周身邪气,让西
毒的侄儿娶了她做媳妇,又吃苦头,又练不成童子功,一举
两得,不,一举两失,两全其不美,岂不甚好?”
郭靖叹了口气,走到树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发呆,心
想:“我就是在桃花岛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决,
跃起身来,忽听空中两声唳叫,两团白影急扑而下,正是拖
雷从大漠带来的两头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让雕儿停住,
只见雄雕脚上缚着一个竹筒,忙即解下,见筒内藏着一通书
信,正是黄蓉写给他的,略称现下情势已迫,西毒不日就要
为侄儿前来下聘。父亲管得她极为严紧,非但不准她走出居
室半步,连给他煮菜竟也不许。事到临头,若是真的无法脱
离,只有以死明志了。岛上道路古怪,处处陷阱,千万不可
前去寻她云云。
郭靖怔怔的发了一阵呆,拔出匕首,在竹筒上刻了“一
起活,一起死”六个字,将竹筒缚在白雕脚上,振臂一挥,双
雕升空打了几个盘旋,投北而去。他心念既决,即便泰然,坐
在地下用了一会功,又去听周伯通传授经义。
又过了十余日,黄蓉音讯杳然,那上卷经文郭靖早已全
然能够背诵。周伯通暗暗心喜,将下卷经文中的武功练法也
是一件件的说给了他听,却不教他即练,以免给他瞧出破绽,
郭靖也是慢慢的一一牢记在心,前后数百遍念将下来,已把
上下卷经文都背得烂熟,连那一大篇甚么“昂理纳得”、甚么
“哈虎文钵英”的怪文,竟也背得一字无误。周伯通只听得暗
暗佩服,心想:“这傻小子这份呆功夫,老顽童自愧不如,甘
拜下风。”
这一晚晴空如洗,月华照得岛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
与郭靖拆了一会招,见他武功在不知不觉中已自大进,心想
那真经中所载果然极有道理,日后他将经中武功全数练成,只
怕功夫更要在黄药师、洪七公之上。
两人正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
周伯通惊叫:“有蛇!”一言甫毕,异声斗起,似乎是群蛇大
至。
周伯通脸色大变,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
之境,但一听到这种蛇虫游动之声,却是吓得魂飞魄散。
郭靖搬了几块巨石,拦在洞口,说道:“大哥,我去瞧瞧,
你别出来。”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我说哪也不用
去瞧了,毒蛇有甚么好看?怎……怎么会有这许多蛇?我在
桃花岛上一十五年,以前可从来没见过一条蛇,定是甚么事
情弄错了!黄老邪自夸神通广大,却连个小小桃花岛也搞得
不干不净。乌龟甲鱼、毒蛇蜈蚣,甚么都给爬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