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纸毕竟保不住火,三个女人还有那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你当老婆是白内障不成?
老婆生气了,事情闹大了,一般说来,听到老公包二奶,无非有以下几种反应,要么息事宁人,要么去法院闹离婚,就连那位传说中著名的悍妇,外号“河东狮”的柳月娥,也不过是去老公的单位,找上级领导闹事。
王氏的处理方法却大不相同,当她听说这个消息后,即不找组织,也不找领导,随手抄起一把尖刀,奔着戚继光就去了。
值得夸奖的是,戚继光同志十分机灵,听到消息立马就溜了,王氏扑了个空,却绝不肯罢休,每日在家里蹲守,并且扬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剁了你誓不罢休!
戚继光同志麻烦了,有家不能回,在单位住也不是个事,于是他一咬牙,不带任何盔甲,套着一件便装回了家,在老婆没来得及动手之前,便扑通一声跪下,然后嚎啕大哭,痛斥封建礼教,说自己也是受害者,为了生儿子才不得已如此,并且讲过去忆往昔,恩爱夫妻,同甘共苦等等等等。
女人毕竟是女人,被戚继光这么一阵忽悠,心肠就软了,随即丢下尖刀,与戚继光抱头痛哭。
戚继光单刀赴会,凭借着勇气和对老婆的信任,化解了恩怨。但如果你认为事情如此简单,那你就错了。
事实上,历史中的戚继光是一个几乎从不冒险的人,他的兵法要诀是“谋定战”,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他绝不会作战,而在其政治活动和日常生活中,他也一直遵循着这个原则。老婆如此凶悍,要是一时火起,真的把自己给剁了,那就亏大了。
然而他依然不带侍卫,跑去找自己的老婆说理,且毫无畏惧,这并非他喝酒壮了胆,只是因为在他的那件便服下面,还穿着一件护甲。
但如果据此认为戚继光同志狡诈,还是值得商榷的,面对如此彪勇的老婆,要想求生存求发展,确实是不太容易的。
而戚继光同志的经历也告诉我们,在娶一个强悍的老婆之前,必须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这就是倭寇们即将挑战的对手,不久之后,他们就将感受到戚继光曾经体会过的那种恐惧。
当倭寇到达新河城下的时候,人们极为慌乱,毕竟城中的士兵都已出征,仅剩下普通百姓和妇孺,毫无反抗之力。
于是王氏出击了,关键时刻她挺身而出,召集仅有的上百名亲兵,命令他们立刻贴出告示,稳定人心,但要守住城池,仅这些人是不够的,于是她去了军械库。
军械库是存放兵器的地方,要想抵挡倭寇,只有拿出库中的武器,装备老百姓,才能坚持到援兵到来。
可偏偏那位看守是个死脑筋,说这里是戚继光交给他管的,除了戚继光的命令,他不听任何人调遣。
这位看守同志仗着戚继光撑腰,十分嚣张,坚决不肯打开库门,可惜,他面前的这个人,却是唯一的例外。
戚夫人都没用正眼看他,当即大喝一声: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快开库门!等戚继光回来,让他只管来找我!”
看守打了个哆嗦,他知道这女人惹不起,立刻打开了库门,并将武器分发到百姓的手中。
事情忙完后,王氏回到家中,穿上了自己家传的盔甲,登上城头,准备指挥作战,她将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勇气和英武并不是男人的专属。
但戚夫人虽然凶悍,倒也是个明白人:虽说现在人手不少,但这些百姓只能充充门面,要指望他们打胜仗,那也只能是抓瞎。于是在沉思片刻后,她决定使用一个计谋。
当倭寇们满怀着抢掠的梦想,跑步来到新河城下的时候,他们惊奇地发现,城头上竟然插满了旗帜,且杀声震天,站得水泄不通,时不时还从城内射来弓箭和火枪。
这个排场实在是太大了,就如同黑社会谈判一样,重要的是数量而不是质量,管你老头老太太,还是家庭主妇,只要是个人,都被戚夫人拉着上了城头,虽说战斗力全无,但吓唬人还是有效的。
倭寇们吓得不行,但这么远跑来,就这么回去也实在不甘心,于是他们在城外扎营,准备多等几天。
他们只等了一天。
不是不想等,而是因为第二天,戚继光的援兵就到了。
虽说戚继光对老婆很有信心,但他也很清楚,光凭了他老婆也是摆不平那一大帮倭寇的,所以他火速派出了援军。
于是苦苦等待着的倭寇们完蛋了,援军发动了猛攻,戚夫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率亲军由城内杀出,但倭寇的战斗力确实厉害,两头夹击之下,仍占据一户大院继续负隅顽抗。戚家军随即改变策略,改用火枪攻击,击毙敌寇上百人,剩下的实在受不了了,只好分头逃走。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六日,新河战斗结束,倭寇死伤二百八十余人,戚家军仅阵亡三人。
作为一次遭遇战,新河战斗是十分成功的,但奉命率军前来救援的游击将军胡守仁依然感到了一丝不安,因为按照之前的判断,宁海不过是个陷阱,新河才是聚集倭寇主力的目标。然而经过交锋,他才发现这群进犯新河的倭寇仅千人而已,如果说敌军主力不在这里,那又会在哪里呢?
答案是宁海。
进犯台州的倭寇,原先大都是汪直和徐海的手下,跟着这两个人混得时间长了,基本上都懂得些兵法,所谓兵不厌诈,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
所以当大家都认为宁海只是诱饵,新河才是进攻对象时,他们却改变了策略,只派出部分兵力进犯,而将主力撤回,并隐藏在宁海,等待最佳时机的到来。
这一招实在高明,确实瞒过了很多人,但是在那重重迷雾之后,有一个人却始终洞悉着这一切。
作为一名不世出的优秀将领,戚继光有着很高的军事天赋,此等伎俩自然不在话下,从宁海交锋之后,他就意识到这群倭寇并不简单,所以当新河出现敌军通报的时候,他并没有亲自带着主力回击,只派出了部将胡守仁前去救援,自己则偃旗息鼓,等待着敌人的出现。
很快,他的预测得到了验证。
就在他派出援军的第二天下午,紧急军情传来,大股倭寇已经集结准备大举进犯,而他们的目标是台州。
到目前为止,敌军的动向大体都在戚继光的掌握之中,但意外依然发生了:由于无法掌握敌人的具体方位,戚继光驻地离台州还有上百里,而对手已经兵临城下,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一个晚上。
而更严重的问题是,你派人去打仗,自然要管饭,但是为了确保行动迅捷,当初抵达宁海的时候,他的戚家军只带了三天干粮,此时已经是第三天,军中即将断粮。
所以眼前的问题十分棘手:战况危急,距离很远,没有饭吃。
然而戚继光找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他下达了命令:全军奔袭,台州开饭!
【变阵】
就在胡守仁结束新河战斗,大开酒宴庆祝胜利的那一夜,戚继光正率军向台州挺进,敌军已经抵达台州,拂晓就会发动进攻,而这个夜晚,是他唯一的时间,也是唯一的机会。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七日,经过一晚上的奔袭,戚继光率军挺进一百一十里,终于在黎明时分抵达台州城,而此时敌军距离台州还有两里。
时间刚刚好,刚刚好。
然而当戚继光命令部队继续前进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一向听话的部下们竟然抗命了。
义乌的兄弟们罢工了,你老人家说好晚上跑路,到了台州就能吃饭,现在又出尔反尔,一定要先打仗,虽说我们实诚,你也不能这么忽悠人吧。
事实证明戚继光是有远见的,当年他费尽心思一定要挑老实人,为的就是今天。他不慌不忙地站出来,讲了一堆民族大义,国家兴亡之类的话,竟然把当兵的说得热泪盈眶,然后他当众叫出了炊事班,让他们拿着从城里取出的粮食,开始准备做饭,并做出了庄严的承诺:敌人在前面,饭在这里,打完仗,就吃饭!
于是士兵们顶着微亮的天空继续前进了,支持他们前进的,是一个极为朴素的念头:打死倭寇,就能吃饭。
在离城两里的花街,自以为得计的倭寇终于遇上了戚家军,吃惊之余,他们惊恐地发现,这群敌人的表情十分凶狠,眼睛冒绿光,似乎恨不得吃了自己(可以理解)。
一边要抢劫,一边要吃饭,大家都很急,于是二话不说就开打。
如之前一样,戚继光又摆出了鸳鸯阵,倭寇们则排出一字阵迎战。所谓一字阵,就是一字排开,实在说不上有多高明,然而意外发生了,戚家军虽然取得了优势,砍杀了很多敌人,却未能如以往一样,迅速击溃敌军。
在后方观战的戚继光也很纳闷,但片刻之间,他已然找到了原因——地形。
鸳鸯阵是一个威力强大的阵型,但毕竟有十一个人,要发挥作用,需要一定的空间,而花街地形狭窄,根本施展不开,战局自然陷入僵持,于是戚继光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变阵!”
瞬息之间,鸳鸯阵突然发生了变化,开始了第一次变阵。
队长身后的两列纵队各自分开,以五人为单位进行布阵,狼筅兵迈步上前,与盾牌并列,形成第一道防线,两名长枪手跟随其后,短刀手殿后,开始独立作战。
如果说鸳鸯阵是戚继光改编自唐顺之原创的话,那这个阵型应该算是他的独立发明创造,主要用于狭窄地区的巷战,它的名字叫五行阵。
毕竟人少好办事,五个人比十一个人要灵活得多,倭寇们挥舞长刀,面对五行阵,既不能攻,也不能守,只要被狼筅挂住,顷刻之间就会被长矛刺穿,虽然许多人持刀狂呼,死战不退,但除了身上多几个窟窿,实在没有更多的收获。
于是他们决定逃跑,也就在这个时候,戚继光再次下达了指示。阵型就此开始第二次变化。
在命令下达的那一刻,狼筅兵迅速上前,超越所有同伴,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两名长枪手紧跟在他的身后,盾牌手和短刀手分别站在长枪手的侧方,保护他们的侧翼。阵型在狼筅兵的带领下,开始发动追击。
这是鸳鸯阵的第二种变化,它的名字叫三才阵。主要用于冲锋进攻,或是敌军败退时的追击。
当然对于日本人而言,阵型变不变,实在已经不重要了,五行阵和三才阵都是要人命的,跑路才是最佳选择。戚家军追击残敌,再次大获全胜。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七日,花街战斗结束,倭寇伤亡一千余人,全军溃败,救出被掳百姓五千余人,戚家军伤亡合计:三人。
在新河之战与花街之战后,倭寇大势已去,戚继光继续发动攻击,并在上锋岭和长沙之战中大量歼灭敌军,同年五月末,进犯倭寇全线败退,日本的仁兄们乘兴而来,被人追着屁股打了一个月,没有抢到钱,反而赔了本,只好败兴而归。
这是一次光辉的战役,是一次以戚继光的彻底胜利,日本倭寇的彻底失败而告终的战役。
“臣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直浙兼制军务胡宗宪上奏,(嘉靖)四十年四五月,倭贼分犯台州水陆诸处,台金严参将戚继光,共擒斩倭首一千四百二十六夷,焚溺死者四千有余。”
自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二日至五月二十七日,戚继光率其所部四千明军,对阵两万敌军,在无其它军队配合的情况下,五战五胜,共计歼敌五千五百余人,累计伤亡不足二十人,史称“台州大捷”。
第十九章 侵略者的末日
【妥协】
戚继光终于功成名就了,因为在台州大捷中的优异表现,他升任都指挥使,从此,他开始被人称为民族英雄,抗倭名将。但在这一切光辉的背后,是另一个戚继光——一个善于搞关系,迎合领导,请客送礼,拉帮结党的人。
在无数史书中,戚继光是英勇无畏的化身,他能谋善断,所向无敌,这一切都是事实,但他也有着另一面,比如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去拜码头,请客送礼,大吃大喝一通,然后再认同族找祖宗,大家就算是兄弟了,但是依照他的工资,绝不可能承担得起这么高的花销。所以结论就是:戚继光是一个既收礼又行贿的人。
在少年时代,每天环绕在戚继光耳边的,是父亲的教诲,教诲他一定要为人清正,不能搞歪门邪道,戚继光曾坚信并坚持过这些教导,他相信父亲是不会错的。
然而从他十八岁到山东上任时起,他就发现自己错了,虽然他清正廉洁,虽然他刚正不阿,但这一切毫无用处,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人帮助他,他的理想和信念或许很高尚,却根本无法实现。
而对他影响最大的一件事,无疑是俞大猷的被迫离去。
对俞大猷而言,岑港之战是一个十分惨痛的教训,和戚继光一样,他也开始了演练新军,并很快就锻造出一支极有战斗力的军队,此即所谓“俞家军”,而他的阵法也十分奇特,分别叫做三叠阵和夺前蛟阵,这里就不详细介绍了,你只要知道这两个阵型很牛就行了。
军队有了,阵法也有了,俞大猷准备大干一场。
然而他没有等到这个机会,因为和之前一样,他再一次遇到了莫名其妙的事情,而这一次的主角是胡宗宪。
嘉靖三十八年(1559)四月,胡宗宪接到了这样一个通报,说有群倭寇在浙江沿海游荡,请示如何处理。
胡宗宪想了一下,下达了这样一个命令:
“不要管他们,别让这些人靠岸就行。”
两个月后,他接到消息,都察院监察御史李瑚告了他一状,罪名是纵敌逃窜,以邻为壑。
这也真是流年不利,胡宗宪没有想到,那帮倭寇是来干抢劫的,不去东家就去西家,胡总督不接待,他们就跑到了福建,大抢了一把。
福建巡抚气得鼻子都歪了,暴跳如雷,一定要找胡宗宪算账,于是便把官司打到了皇帝那里,要求追究胡宗宪的责任。
但胡宗宪毕竟是浪大水深,几番动作下来平安过了关,事情经过大致如此。
但这个故事和俞大猷似乎毫无关系,麻烦又从何而起呢?
如果有关系,那这事就不奇怪了,俞大猷这一辈子,奇就奇在莫名其妙上。
事情了结后,胡宗宪开始回过味来,福建方面一口咬定是自己放任不管,莫不是自己这里有人透露了消息,当了内奸吧?
于是他开始查找蛛丝马迹,先查李瑚,福建人,再查自己,福建的,层次高的,能接触机密的,于是答案终于出现了:俞大猷,浙江总兵,福建晋江人。
这真叫命苦不能怨政府,俞大猷同志老老实实干活,勤勤恳恳做事,就因为是福建人,结果竟然成了奸细。胡总督雷厉风行,他随即上书,把责任推到了俞大猷的身上。
皇帝又一次生气了,他当即下令,削去俞大猷的官职,把他抓进诏狱。
戚继光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清楚地记得,当初胡宗宪是多么器重俞大猷,对他言听计从,而转瞬之间,他就把这个他曾无比信任的人,亲手送进了监狱,从浙江军区司令员,到锦衣卫监狱的囚犯,只要短短的几天。
所以他终于意识到,把自己的命运和信念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是极其不靠谱的,亲密战友胡宗宪也不例外。
然而就在他为俞大猷痛惜不已之时,另一个更让人吃惊的消息传来:俞大猷竟然出狱了,并调往北方边界戴罪立功。而根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能得到如此宽大处理,是严嵩收了钱,在皇帝大人面前说了话。
戚继光百思不得其解,官场之中,俞大猷的收入也就是个最低生活保障水平,家里有几文钱他很清楚,能养活老婆孩子就不错了,哪里有钱去行贿?但如果没有钱,严老贪怎么会帮他说话呢?
于是他开始怀疑,俞大猷和严嵩之间有着某种秘密的关系。
不久之后,他终于从朝廷内线那里得到了消息,俞大猷确实没有送钱给严嵩,也绝非严嵩的亲信,他能够得到宽大处理,是因为他有着一个好朋友——陆炳。
俞大猷是如何搭上陆炳这条线的,谁也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陆炳不但出面为他说情,还自己拿钱送给严嵩,当作是办事的费用。陆大人的面子严嵩自然要给,于是俞大猷就此光荣出狱。
这个答案震惊了戚继光,他没有想到,平日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俞大猷,竟然有这么硬的后台,而自己与他交往多年,关系非常好,竟然从未听他透露过一语。
戚继光感到毛骨悚然,他终于发现自己是如此的脆弱。他明白,自己固然有着舍身保国的伟大理想,但如果没有靠山,没有关系,俞大猷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即使是平日关系极好的胡总督,也可能随时翻脸,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而那时,他将孤立无援,也不会有另一个陆炳来救他。
于是戚继光明白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要想不负父亲的期望,就不能遵照父亲的处事方法,他决定改变这一切。
此后的戚继光开始了奔波,兵部有领导下来,他请客,他到兵部去,还是他请客,而酒桌上拜把子拉兄弟更是家常便饭,大家都认为戚继光够朋友,够大方,久而久之,他在兵部扎下了根,上级领导对他也十分重视。
但这并不是他的目的,戚继光知道,要想立于不败之地,他必须要找到自己的陆炳,找到一个真正的靠山。
在戚继光的寻找名单中,两个人的名字被最先划掉,第一个就是严嵩,因为他很清楚,胡宗宪是严党分子,如果自己要绕过胡宗宪结交严嵩,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更为重要的是,严老贪胃口很大,要请他吃饭,先要数数自己荷包里有多少钱。
第二个是徐阶,这个人也不能考虑,虽然戚继光对他有好感,但毕竟在朝廷中,他处于下风,如果投靠此人,就等于与严嵩为敌,没准会比徐大人死得更早。
两位大哥被排除后,戚继光开始继续寻找,而种种迹象表明,当时的中央大学校长(国子监祭酒)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将来必定前途远大,于是他在自己的名单上记下了这个人——高拱。
他的眼光确实精准,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发现,这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因为这位高拱虽然官职不高,却是一个十分孤傲嚣张的人,而且此人还有个最大的特点——不收贿赂。
换句话说,这个人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既不要钱,也不要女人,当然,高拱同志绝对不是无欲则刚,他只是将所有的欲望放在了一件事上——权力,他的最终目的是夺取帝国的最高统治权,而这是戚继光绝对无法满足的。
但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戚继光感到前途茫茫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人,此人是高拱的副手,时任国子监司业,大致相当于中央大学副校长,为人深谋远虑,极有发展前途,于是戚继光的名单上又增加了一个名字,也是最后一个名字——张居正。
这就是后来那对黄金搭档的起始,至于戚继光如何与张居正交好,实在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戚继光很会来事,而在某些方面,张居正也不正。
戚继光就这样稳定了他的地位,事实证明,他是有远见的,以至于后来胡宗宪完蛋,他依然屹立不倒数十年,这都归功于他的交际工作。
交际是要钱的,而以戚继光的级别待遇,即使借高利贷也不经用,所以闭着眼睛也能猜到,他有着除工资之外的经济来源。
这就是戚继光的另一面,似乎很不得体,似乎见不得人,似乎应该谴责,但你应该知道,他镇守东南之时,“百姓欢悦,倭寇丧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因他而保全,他离职之时,“领将印三十余年,家无余田,惟集书数千卷而已”,他的所有收入,无论正当与否,都用于了交际,而他自己,是清白的。
在现实面前,绝不妥协的杨继盛是伟大的,因为他历经磨难,坚持了自己的理想:舍身取义,报效国家。但妥协的戚继光,同样是伟大的,因为一个同样崇高的理想。
嘉靖三十年(1551),戚继光驻守蓟门,那年他二十四岁,作为一个年轻人,他并不安分,除了值班看书外,还喜欢到处乱逛,而事情正是发生在他闲逛的时候。
有一天,他外出远行,路过一座寺庙,看见里面烟雾缭绕,便下马进去看热闹,发现原来是有人在讲长生之道。
嘉靖年间,长生之道十分盛行,因为皇帝大人喜欢,老百姓们自然也不甘落后,纷纷效仿,但他们没有嘉靖同志那样的炼丹技术和原料,又想赶时髦,所以只能一堆人聚在一起吹吹牛,实在比较无聊。
然而正是在这个无聊的聚会上,戚继光找到了自己的理想。
鉴于无法实践,且吹牛不用上税,大家开始积极讲述自己的长生观点,比如烧香拜佛,早上跑步,少吃多睡等等,某些热衷者趁机四处搭话,劝人炼丹修道,戚继光也成为了他们的发展对象,面对着这片乌烟瘴气的混乱,戚继光的忍耐终于到了极点,他站了起来,高声说道:
“于长生之道,我也有所心得,愿与诸位共享。”
于是现场肃静下来,一个嘹亮的声音响彻着整座寺庙:
“鞠躬尽瘁,夕死无憾,此即长生之术!”
然后他走出寺门,在所有人诧异的眼光中骑马扬长而去,一切都源自于此,之后他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的理想。
【凯歌】
在经营仕途的同时,戚继光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对倭寇的打击,多次全歼敌军,所谓“遇戚不得活”,实在是倭寇们的一致心声。也正是由于他太过生猛,除了几个愣头青外,老牌倭寇们都不敢去浙江,连经过他的防区,都要绕很远。
但倭寇们也得吃饭,戚继光断了他们的活路,他们只好另找地方抢劫,而这个新的开工地点,就是福建。
于是从嘉靖四十年(1561)起,倭寇们大肆入侵福建,其扩张力和战斗力十分惊人,当地明军不是对手,于是短短一年之间,北到福清,南到漳州,全部陷入敌手。
福建巡抚又扛不住了,只能再次向朝廷上书,但这次不是告状,而是请求胡宗宪支援,拉自己一把。
对此,嘉靖十分重视,他直接命令胡宗宪,火速派戚继光前去驰援。另一场战役的序幕就此拉开,所有人都看到了它的开始,却没人料到它的结局,胡宗宪和戚继光也不例外。
在福建,戚继光见到了前来迎接他的福建监军副使汪道昆,面对这位满头大汗,急得火烧眉毛的当地官员,戚继光镇定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敌人在哪里?”
而他得到的回答是:“到处都是!”
看完形势图后,戚继光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麻烦大了。
由于当地缺少得力的将领,福建的倭患十分严重,几十个人就敢开抢,而明军对此束手无策,局势几乎完全失控。
这个烂摊子实在不好收拾,敌人不但多,而且分散,如果带着手下四处追,打不死也得累死。
虽然形势极其复杂,但戚继光相信,解决问题的钥匙,必定就在这片混乱之中,经过长时间的思索,他终于找到了。
倭寇敢于如此嚣张,根本原因在于他们没有畏惧感,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可以想抢就抢,想杀就杀,没人能够阻止,所以要想改变现状,就必须找到他们中间最强大的一股势力,将其彻底消灭,并用悬挂的尸体告诉所有的人,这里不是抢掠的乐土,而是死亡的坟墓。
而戚继光选中的打击目标,叫做横屿。
横屿是一个小岛,位于福建省宁德东北,岛上盘踞着千余倭寇,人数并不多,但戚继光之所以选中此处,是因为这里有着最难打败,最为顽强的敌人。
事实上,岛上的倭寇确实不同寻常,其中大部来自日本九州地区,这里是日本最为贫困的地区,当地居民凶恶野蛮,秉性顽劣,后来制造南京大屠杀的日军第六师团,就是由九州人组成的野兽集团。
他们在此盘踞了三年之久,平日烧杀抢掠,搞得此地附近几百里荒无人烟,宁德县城成为一片废墟,福建巡抚曾调集十几路大军围攻,却毫无成效,因为他们不但战斗力极强,还有着一个十分强大的帮手。
其实横屿岛和陆地的距离很近,最多也就几里而已,说句寒掺话,带个救生圈就能游过去,但奇怪的是,以往明军大规模进剿,总是眼睛看得见,两腿过不来。
之所以会有如此怪事,是因为横屿岛实在太过奇特,这里早上退潮,下午涨潮,涨潮的时候,海水十分汹涌,会淹没原有的陆地,将海岛与大陆的距离拉大近几十里。而退潮的时候,海水带来的大量泥沙会使道路十分泥泞,根本无法行走。
所以现在你应该知道原因了,每天白天落潮,下午晚上涨潮,这就意味着夜袭十分困难,而在光天化日之下横渡进攻,实在是被人当移动靶练习射击的绝佳机会,更为麻烦的是,即使你冒着被射成刺猬的危险往前冲,在你成功上岛之前,也很有可能被脚下的烂泥陷住,或是摔个七荤八素。
好吧,就算你是神仙,腾云驾雾地上了岛,遇见了敌人正式开打,但有一点你必须要记住,一定要抓紧时间打完收工,并且最好保证打赢。因为到下午,潮水就会再涨起来,而且这玩意不等人,它三点涨潮,你四点还没有完事,对不住,兄弟你只能在岛上过夜了,万一你运气不好,上岛的人数不多,或者没有打胜,就要有晚上被人摸黑干掉的心理准备,因为对方应该不太愿意与你和平共度这个夜晚。
所以整整三年,前前后后十几万军队,几十位将领,对此都束手无策,于是戚继光来了,而他总是有办法的。
仔细研究了此地特点后,思虑再三,戚继光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战略,但在作战之前,他还必须做一件事。
戚继光开了一次会,与会者是他属下的所有将领和士兵。在会议上,他用沉重地声音告诉了所有人事实的真相:
在横屿岛上盘踞着一群十分凶悍的倭寇,他们可能比以前遇到的任何敌人都难于对付,而且此地潮汐复杂,早上六点开始退潮,下午二点开始涨潮,也就是说,从登陆开始到战斗结束,你们只有四个时辰(八个小时)的时间。
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宁静,所有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戚继光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最后的话:
“你们一旦上岛,便无退路,如不能胜敌,潮汐再涨时,便是必死之刻,若你们无此决心把握,便不要渡海,我绝不责怪。”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戚继光听到了雷鸣般的回答:
“不远千里而来,岂能后退,不杀倭奴,誓不罢兵!”
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领土,为被杀害的同胞复仇,不用犹豫,也无须多说。
嘉靖四十一年(1562)八月初九凌晨,戚家军向横屿发起进攻。
此刻潮水刚刚退去,而天色尚早,倭寇们戒备松懈,是最佳的出发时间。
但刚走几步,第一个难题就横在了面前,由于刚刚退潮,道路十分泥泞,很多地方完全无法行走。但戚继光早已想好了对策,他让每个士兵带上了一件特殊的物品——稻草。每前进一步,士兵们都撒草铺路,部队开始有条不紊地行进着。
此时海岛上的倭寇已经发现了戚家军,但他们却没有行动,只是冷笑着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因为他们十分清楚,要想登陆上岛,靠稻草是远远不够的。
果然,更为严重的问题出现了,士兵们终于发现,越靠近海岛,泥泞就越严重,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真正的致命之处,在于体力。
曾有历史学家统计过,明代士兵作战时,身上的盔甲,外加武器装备,负重至少在十五公斤以上,而携带多种武器的戚家军只多不少。
这是一个十分可怕的数字,连美军特种海豹突击队平日演练时,负重也只有十公斤左右。而戚家军在跨越淤泥之后,还要趟过海水,是名副其实的武装泅渡。
事情似乎正如倭寇们的预料,明军开始体力不支,东倒西歪,照此下去,即使能够爬到岸上,也根本无力作战。
后方的戚继光看到了这一切,他十分清楚,如果继续下去此战必败,于是,他让人拿出了他预先准备的那样东西。
前面的士兵们已苦不堪言,只凭借顽强的意志苦苦支撑,而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阵响亮的鼓声。
士兵们回过头来,看到了这样一幕场景。
戚继光独自屹立在那里,奋力地击打着擂鼓。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这是他能提供的唯一帮助。
于是在这个即将破晓的黎明,孤独而清越的鼓声回荡在天地之间,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片刻沉寂之后,在鼓声的伴随下,明军支撑着疲倦的身体,向前方的小岛继续前进,凭借着顽强的意志,以及必胜的信念。
因为那本就是属于他们的土地。
倭寇们终于慌乱了,他们亲眼看见了奇迹的发生,这支疲惫不堪的军队忽然重新奋起,征服了泥沼和海水,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被巨大恐惧笼罩的倭寇立刻开始整队,集中全部兵力在海边列阵,准备玩一次“击其半渡”,等待明军上岸后,趁他们立足未稳,发动攻击将他们赶下海去。
然而他们再次低估了对手的实力,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登岸的明军并没有如倭寇所料,直接发起进攻,而是坚守原地,直到剩下的同伴赶到,排出那个特别的阵形后,才开始继续前进。这时倭寇们才如梦初醒,但为时已晚。自鸳鸯阵成型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失败就已注定。
所以虽然他们来自出产最凶残野兽的九州,虽然他们负隅顽抗,进攻受挫仍然狂叫着挥刀冲锋,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在比他们更为勇猛的明军和威力强大的鸳鸯阵面前,失败是他们的唯一结局。
很快战斗就演变成了游戏,倭寇全线溃败,而明军则变为三才阵和五行阵,四处追赶逃窜的倭寇,并将他们置于死地。岛上的千余名倭寇要么被杀,要么自杀,要么淹死或被俘,总之无一幸免。
横屿之战就此结束,三个时辰之内,明军全歼岛上倭寇,并解救出被掳妇孺八百余人,己方伤亡共计十三人。
在这场意志的较量中,戚继光和他的军队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当之无愧。
战斗胜利了,用尽最后一分气力的明军再也支撑不住,纷纷躺倒在地,动弹不得,寂静笼罩着战后的横屿。
戚继光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知道,这是胜利的宁静,是无声的凯歌。于是一声高昂的吟唱就此响起: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停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此即千古传诵之《凯歌》,青史留转,余音不绝。
【覆灭】
横屿之战的真正意义在于杀鸡给猴看,此战之后,福建各地倭寇皆闻风丧胆,再也不敢嚣张放肆,戚继光趁胜追击,先后在杞店、牛田、林墩大破倭寇,先后歼敌五千余人,形势一片大好。
但这时麻烦来了,虽然胡宗宪总领东南,但福建并不是他的属地,戚继光只是被暂借而已,时候一到还要回去报到。有这么好的外援,福建巡抚自然舍不得放走,而且此时正是打击倭寇的最好时机,如果撤回浙江,必将前功尽弃。
于是戚继光决定向胡宗宪上书,要求延长租借期,他信誓旦旦地对福建监军汪道昆表示,胡宗宪是一个通情达理,顾全大局的人,如无意外,事情绝无问题。
但意外偏偏发生了,因为他的这封上书,胡宗宪根本就没有看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十一月,胡宗宪被削去官职,逮捕入京。
第二十章 英雄的结局
权倾天下的胡宗宪之所以落得这个结果,起因还是告状。不久之前,南京户科给事中陆凤仪弹劾他十大罪状,包括投靠严嵩、贪污腐化、谎报军功以及个人生活作风问题等等。
一直以来,告胡宗宪的人总是络绎不绝,这并不奇怪,任谁坐在他那个位置上,都得被人告死。但在过去的几年中,却从未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因为胡宗宪聪明机灵,且皇帝庇佑、会搞关系,所以总是平安无事,涉险过关。
但所谓树大招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被人吊起来当靶子轮番攻打,皮肉再厚实,也是抵挡不住的,慢慢地皇帝也不待见他了,加上陆凤仪所说的那些也并非虚构,这位仁兄确实投靠奸党,好大喜功,身边女人众多,生活作风上很成问题。
于是日积月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了下来,皇帝彻底失去了对他的信任,他被革职查问,关入监狱,而这一次,别说白鹿,就算白老虎、白豹子一起出来,也回天无力了。
嘉靖同志还比较厚道,念在胡宗宪确实做了很多工作,且送过白化鹿的情分上,免职后就放他回家了。
但这位仁兄当年为了急于立功,干过的缺德事实在太多,两年之后,他又被人揭发,说他曾假拟圣旨,摊上这么个罪名就算神仙也跑不掉了。
胡宗宪回到了阔别两年的监狱,等待问罪,但嘉靖同志为人实在不错,依然没有杀他的打算,只是将其关押待审。
然而一向坚强的胡宗宪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费尽了心思,用尽了气力,不惜投靠奸党,不惜声名狼藉,奉承逢迎,溜须拍马,无所不用其极,他背弃了盟约,杀死了徐海,除掉了汪直,送出白鹿,屡报祥瑞,只为了实现自己的志向,为了拯救万民,平息倭乱。
但现在他却落得了这样一个结局,腐臭的牢房,破烂的囚服,还有遥遥无期的羁押,坐镇东南的风光一去不返,即使将来出狱,等待他的也只是众人的唾弃和鄙视。
骄傲的胡宗宪是无法忍受这些的,他宁可舍弃生命,也不愿牺牲尊严。
不久之后的一个深夜,五十四岁的胡宗宪选择了自杀,在牢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临死前,他写下了人生最后时刻的忿怒与不平: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从徽州到大同,再从大同到浙江,从一个小小的御史,到东南数省的总督,再到阶下囚,胡宗宪把他的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他的理想,却有了这样的下场。我相信,在他死前的那一刻,是绝望而又不甘的吧。
所以在这里,我诚实地写下了关于他的一切,他的贪狡背盟,他的阴谋机巧,他的坚韧无畏,他的尽忠报国,以及他所有的好与坏,是与非。
我相信,历史终将给予他一个公正的评价。
胡宗宪完了,但他的志向并未半途而废,戚继光成功地避开了所有纠葛,继续着自己的抗倭战争,不久之后,他和官复原职的俞大猷一起进军福建,历经兴化、仙游之战,清除了福建的倭寇。此后的五年中,他又穷追猛打,至隆庆元年(1567),为祸中国数十年的倭患终于被平息。
自嘉靖三十三年(1554)起,在胡宗宪的统领下,经过戚继光、俞大猷等人的不懈努力,历时十二年的长期战斗,日本强盗们终于被赶出了中国。
这场历时极长,影响极大的抗倭之战,虽然过程极其惊心动魄,却并没有什么太大规模的战役,几十万人对砍的大场面也从未出现过,但我依然详尽地记录下了它的过程。
因为在这次祸乱中,有名的胡宗宪、戚继光、俞大猷,以及千千万万无名的老百姓,都用他们的行动,对侵略者发出了一个响亮的声音:
这里是我们生长的地方,我们将守卫在这里,永不屈服,绝不退让。胆敢进犯这片土地的人,必将付出最为沉重的代价。
而这出好戏的几个主角,也有着各自不同的结局。
平定福建后,俞大猷去了两广地区,就任广西军区司令员,在那里他成功讨伐叛乱,并获得了他一生中的最高职务——右都督(一品)。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还真是有始有终,到了这个份上,莫名其妙的事情竟然还没完,他明明为官清廉,家里穷得不行,竟然被人告黑状,说他贪污腐化,只得回家休养。不久后再次出任福建总兵,没曾想几年后因为部下犯错被降职,之后又升官,万历八年(1580)去世,年七十七,追封左都督。
折腾了一辈子的俞大侠终于不用再折腾了,虽然他一辈子都很莫名其妙,但他的丰功伟绩将永世流传。
戚继光去了蓟门,十七年后,当年那个巡逻的小军官又回到了这里,但他的称呼已经改成了戚总兵。在这里,他将得到盟友张居正的全力支持,并发挥出自己的最大能量,关于他的故事还很长。
现在还剩下最后一位主角,而他的结局最为奇特,也最为悲惨。
在胡宗宪被抓走的时候,徐渭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现在他要担心的,是他自己。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他十分清楚,作为胡宗宪的幕僚,他自然也难逃干系,但更让他痛苦的是自己梦想的彻底破灭。
徐渭是有梦想的,他虽然诗词书画样样精通,却并不想做一个文学家或艺术家,他希望获得功名,成就一番事业,这才是他真正的抱负。
当他成为胡宗宪的左右手,指挥若定,运筹帷幄的时候,他曾一度以为自己的前程将会无比光明,然而转瞬之间,命运却再次将他抛入了深渊。
希望已经落空,加上时有传闻,说要把他抓去跟胡宗宪做伴,徐渭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试图自杀,具体方法如下:
方法1、用斧头砍自己的头。
方法2、用钉子钉入自己的脑袋。
方法3、用锤子锤自己的肚子。
要说奇人就是奇人,自杀也用这么奇怪的招数,但更奇怪的是,虽历经不懈的努力,他竟然还是没有死成,虽然他鲜血满面,长钉入脑,内脏出血,偏偏就是没死,创造了医学界的奇迹。
所以也有人猜测,他不过是为了避祸装疯自残而已,但如果装疯,他的本钱似乎也下得太大了。但总而言之,他吃了很多苦,却还是进了监狱,不过不是被胡宗宪牵连,而是因为杀人。
由于在自杀(或是装疯)中太过卖力,他一时错手,杀掉了自己的妻子,悔恨之余,被当地政府逮捕法办,看在他名气大,加上又是误杀,没有处决他,只是关进了牢房。
这一关就是七年,后来他的同乡听说此事,设法营救,终于让他走出了监狱。
此时已是隆庆年间,天下已然大变,物是人非。五十多岁历尽沧桑的徐渭看上去,似乎比七十岁的老头还要苍老,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外表落魄不堪的人,竟然就是当年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东南第一军师。
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前程,连希望也已失去。
于是孑然一身的徐渭开始流浪,他游历全国,福建、直隶、山西,然后是蓟州,在那里,他再次见到了戚继光。
徐渭平生为人孤傲,自负奇才,经常蔑视他人,却唯独对戚继光礼遇有加,因为在他看来,此人极其生猛,其才不下于己,所以引为知交。
见到这位久别的战友,戚继光十分激动,他安排了酒宴,招待老朋友,在酒桌上,两人把酒言欢,谈及徐渭将来的去向时,戚继光表示,希望他能留下来,在自己的军中效力。
徐渭却只是笑而不答,戚继光是个机灵人,也就不再提起,徐渭并没有变,虽然落魄,虽然流浪,却依然是那个心高气傲的徐渭。
于是他们说起了另一件事。
话题又回到了当年的平倭事略,精研兵法的徐渭开始畅谈天下名将,在他看来,自嘉靖以来武将堪称杰出者惟三人而已:戚继光、俞大猷,以及谭纶(时任蓟辽总督),其余的皆是泛泛之辈,不值一提。
这里提一下谭纶,此人虽后来的名气不如戚继光,当时却是戚继光的上级,他文官出身,喜好军事,从军三十余年,极有谋略且对敌作战勇猛,每次打仗都要亲自上阵,据统计被他亲手杀死的敌人就多达上百人,可谓是杀人如麻,名将之誉实至名归。
戚继光同意徐渭的说法,却也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说得没错,只是在我看来,还有一个。”
第二天,拜别了戚继光,怀着好奇心的徐渭出发前往辽东,他要亲眼见一见那个连戚继光也推崇备至的第四个人——李成梁。
在辽东,徐渭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时任辽东副总兵的李成梁家要请先生,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前去应聘。
当看到眼前的这个落魄的半老头子时,李成梁差点准备让人给他盛点饭,让他赶紧走人。出于礼貌,他还是极有耐心地询问此人有何专长,能教些什么。
“兵法。”
当这个答案传到众人的耳朵里时,在场的所有人几乎同时哄堂大笑,李成梁也禁不住笑出了声。自己就是武将,还要你这个糟老头来教兵法?
然而堂下的这个人却丝毫不乱,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嘲笑他的人。
李成梁却不笑了,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不久之前,蓟州总兵戚继光曾派人快马前来报信,描述过一个类似的人。
他改变了态度,小心翼翼地问道:
“阁下是从孟诸(戚继光号孟诸)那里来的吗?”
徐渭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李成梁严辞喝斥了那些无礼的部下,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阁下可是姓徐?”
在得到再次肯定后,他立刻迎下堂来,恭敬地向这位老先生行礼,旁边的人惊讶至极,都瞪大了眼睛,但李成梁却清楚地知道,当他还是一个落魄秀才的时候,这个人已经筹谋东南,名震天下。
他把自己的长子李如松和次子李如柏叫到身边,当面交付给了徐渭,并叮嘱他们要用心向学,虚心讨教。
徐渭并没有辜负李成梁的期望,在此后的日子里,他将自己的文赋才学,以及在那段抗倭岁月中所领悟的一切悉数教给了这两个少年。
毕竟徐渭的这套理论和之前的先生教授的完全不同,特别是他所传的抗倭兵法,似乎并不适于对付那些平日纵横驰骋于平原之上的蒙古骑兵。李如松产生了疑问:
“学这些有用吗?”
徐渭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李如松专心致志地学习、钻研着徐先生教给他的一切,他相信终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不久之后,徐渭提出了辞职,虽然李成梁百般挽留,他却依然离开了这里,或许在他看来,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
二十多年后朝鲜平壤。
被追得只剩半条命的朝鲜国王李日公终于回到了他的王宫,而在此之前不久,这里还曾是侵朝日军将领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的指挥部,但现在,他将在这里召开盛大的宴会,欢迎那个赶走日军,将他接回王宫的人。
蓟辽提督李如松如约前来了,作为援朝军指挥官,他率军自入朝以来,连战连捷,多次击败日军小西行长部,歼灭上万敌军,接连收复平壤、开城、平安、江源等地,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朝鲜战场危局。
李日公十分崇敬李如松,对他的用兵之法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毕竟要没有这位仁兄,估计他还不知在哪个山沟里蹲着,但在他的心中,也有着一个悬而未决的疑问,于是借此机会,他请教了李如松:
“贵军如此善战,那为何之前祖承训将军会失败呢?”
李日公所说的祖承训,是先期入朝的明军将领,但他作战不利,没多久就全线败退回国,与后来的李如松形成了强烈反差。
李如松笑了笑,吩咐手下拿出了一本书,展示在李日公面前:
“制倭之策,皆在此书之中也。”
这本书的名字叫做《纪效新书》,作者戚继光。
李日公大喜,看过了封面后,准备从李如松的手中接过此书,继续看内容,然而李如松面上保持着微笑,手却紧握此书,缓缓地收了回来。
这是一个很明确的表示——这本书不能给你看。
李日公没有勉强,却牢牢地记住了此书的名字,后来命人到中国大量购买,《纪效新书》就此传入朝鲜以及日本。
虽然李如松拿出了硬通货,但李日公仍有所怀疑,他接着询问李如松,难道他打胜仗就只凭这一本书不成?
李如松收敛了笑容,他庄重地告诉这位国王,此书是名将戚继光所写,书中总结了其当年与倭寇作战十余年之经验,专克日军,虽看似不起眼,却极难领会,要妥善运用,未经长期实践,断不可为。
而自己能熟悉其中兵法,却非此书所赐,因为该书尚未出版之前,他就早已通晓了其中的奥妙。
于是李日公好奇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此书未成之时,你又怎能熟知书中兵法呢?
“很久以前,我的老师曾教授于我。”
李如松向着南方昂起了头,他知道,在四十多年前,作为自己的先辈,他的老师曾在那里与戚继光一同战斗,驱除倭寇,保家卫国。
此时是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
但李如松不知道的是,几乎与此同时,那个曾经教过他的老先生,正躺在一所破屋之中,他已经卖光了所有的字画,贫病交加,且无人理会。不久之后,他带着满腔的悲愤静悄悄地离开了人世,年七十三。
徐渭传奇的一生就此划上了句号,在残酷的命运面前,他已经顽强地坚持了太久。他的所有一切,都将被载入史册,因为绝顶的才学机智,和那些不朽的功勋。
第二十一章 曙光
【痛苦的旁观者】
无论胡宗宪和徐渭结局如何,他们总算有过辉煌光明的时刻,然而对于徐阶而言,从头至尾,他的生活都笼罩着重重黑雾,杨继盛死了,唐顺之走了,众叛亲离的场景再一次出现,手下纷纷另寻出路,没有人愿意依附于他,因为没有人愿意和严嵩作对。
而最让他感到痛苦的,无疑是王世贞事件。
王世贞被列入了严嵩的黑名单,其实这位才子并没有得罪过严首辅,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在杨继盛死后,他帮助这位穷困的同学收了尸,并且还号啕大哭一场。
不过是帮人收了尸,不过是痛哭了一场,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吗?
对于严嵩而言,答案是肯定的,反抗者要整,同情反抗者也要整,他把自己的矛头对准了王世贞。
但王世贞是聪明的,他十分小心,没有留给严嵩任何把柄,但严首辅终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的父亲。
说来也巧,恰在此时,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工作上出了问题,被革职查问,本来这是个可大可小的事,但由于儿子的问题,严嵩横插一杠,竟然问成了死罪。
王世贞慌了,他舍弃了所有的尊严和立场,即刻离职赶往京城,直奔严嵩的家,因为他知道,所有的一切掌握在这个人的手中,包括父亲的生死。
这招单刀直入也有些年头了,陆炳用过,严嵩也用过,现在是王世贞,不过可惜的是,这次他的工作对象不是夏言,而是严嵩。
王世贞跪在严嵩的门口,日夜不息,不停地磕头求饶,不停地痛哭流涕,严嵩似乎也被感动了,亲自接见了他,当场表示此事不用担心,有我严嵩在,你爹自然没事。
王世贞相信了他的话,但过了一段时间,不但没见父亲出狱,刑部的同事还透风给他,说严嵩曾数次催促,让他们赶紧结案,杀掉王忬了事。
王世贞惊呆了,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思前想后,他决定用最后一个方法,一个许多人死也不肯用的方法。
第二天,在朝臣们上朝的便道上,王世贞和他的弟弟跪拜不起,面对前去上朝的文武百官,不住地磕头,直到血流满面,希望他们能够帮忙说句好话,放了自己的父亲。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们。
于是王世贞做出了为无数读书人痛心疾首的举动,他跪在地上,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一边扇一边哭,扇到脸部红肿,口中还不住呼喊,希望有人发发善心,帮忙救父。
依然没有人理会他们。
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这悲惨的一幕,但所有的人都没有出声,因为象杨继盛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于是一个月后,王忬被杀掉了,王世贞悲痛欲绝,却无计可施。
严嵩再次获得了胜利,然而他没有想到,这其实是他继杨继盛之后,干的第二件蠢事。因为王世贞,是个绝对不能得罪的人。
要知道,这位王兄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却是大才子,他是文坛领袖,社会影响力极大,据说无论任何人,只要得到他的称赞,就会声名鹊起,任何字画古董,只要他说好,大家就认定是真好。用今天的话说,他是个有话语权的人,于是严嵩有大麻烦了。
能够捧起人,自然也能踩倒人,此后的几十年中,除了个人文学创作外,他的主要工作都放在了骂严嵩上,他曾写就一书,名《首辅传》,篇中大骂严嵩,由于他多才多艺,是文坛三栖明星,除了写书外,他还善于写诗,写戏。这里面当然也少不了恶搞严嵩,比如那出著名的《凤鸣记》,被后人传唱几百年,经久不衰,而严嵩就此与曹操并列,光荣地成为了白脸奸臣的代表人物。
由于他对严嵩恨之入骨,在他的书中,有一些歪曲事实的情况,但在我看来,与他曾失去的一切和他遭受的痛苦相比,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这些不过是身后骂名而已,对于当时活蹦乱跳的严嵩而言,并没有任何影响,他依然照吃照睡,骨骼好身体棒。
真正被震惊的人是徐阶,他没有想到,严嵩竟然狠毒到了这个份上,竟然如此折磨一个同情者,作为一个老牌政治流氓,可谓是实至名归。
作为流氓的升级版本,政治流氓是十分特别的,而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在于,流氓混黑社会,砍死人后,要受处罚进监狱,而政治流氓混朝廷,整死人后,会接着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徐阶很清楚这一点,而他更清楚的是,要对付这个可怕的人,现在还远不是时候,所以从自打耳光的王世贞面前走过时,他没有停留,更没有挺身而出,因为他知道,在这股强大的势力面前,哀求或是愤怒,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积聚力量,等待时机,我相信自己终将获得最后的胜利。
而不久之后的一件事情,更让徐阶确信,他选择了唯一正确的战略。
在这些年中,徐阶不断地升官,不断地受到封赏,以至于他曾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获得了嘉靖的全部信任,然而有一天,这个美丽的梦想被无情地打破了。
那一天,徐阶和严嵩一同进西苑向皇帝报告政务,完事后,徐阶准备掉头走人,却惊奇地发现严嵩并不动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开始放缓了脚步。
于是接下来他看见了这样一幕,嘉靖拿出了五色芝(炼药原料),交给了严嵩,却并没有说话,严嵩也只是顺手收下,然后得意地看了徐阶一眼,扬长而去。
面对眼前的一切,徐阶尴尬到了极点,他开始觉得,在这两个人面前,他不过是个外人而已。
还是皇帝大人机灵,打破了这片难堪的沉默:
“你任职吏部尚书,应该关心政务,就不要做炼丹这类事情了。”
嘉靖是笑着说完这句话的,然而徐阶却在那笑容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自从夏言死后,徐阶小心翼翼,畏首畏尾,吃苦受累,奉承巴结,只是为了在这座政治金字塔中不断进步,不断攀升,直到那最高的顶点,获得皇帝的信任,以实现自己的抱负,除掉那个他恨之入骨的人。
经过多年的努力,他来到了这个位置,距离最终的目标严嵩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一步几乎是无法跨越的。
自嘉靖二十一年严嵩入阁以来,他已经在皇帝身边度过了近二十个年头,嘉靖已经习惯了严嵩,习惯了他的言谈举止,习惯了他的小心伺候,他们已不仅仅是君臣,还是某种意义上的朋友。
而他们之间那一幕默契的情景,也告诉了徐阶,或许皇帝愿意提升他,或许皇帝愿意让他办事,但皇帝并不真正信任他,在这位天子的心中,自己不过是个办事员,绝对无法与严嵩相比。
这就是事实的真相,这就是严嵩强大力量的源泉,徐阶几乎绝望了,但他已没有回头路,于是他再次弯曲了膝盖,向皇帝跪拜行礼:
“臣愿为皇上炼药,望皇上恩准!”
原则不重要,尊严也不重要,无论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还是如来佛祖、基督耶稣,只要你信,我就不再反对,因为我要生存下去,要坚持到最后的那一刻。
我会继续忍耐,直到在将来的那一天,用绳索亲手套住那个罪大恶极者的脖子,让他血债血偿为止!
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徐阶干了这样几件事情,首先他把自己的孙女许配给严嵩的孙子——做妾。其次,在内阁事务中,他不再理会具体事件,一切惟严嵩马首是瞻,严嵩不到,他绝不拍板。最后他还舍弃了自己的上海户口,借躲避倭寇之名,把户籍转到了江西,就此成了严嵩的老乡。
严嵩绝不是一个容易相信他人的人,特别是徐阶这种有前科的家伙,但这几招实在太狠,加上经过几年的观察,他发现徐阶确实没有任何异动。
于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开始放松警惕。
对于这样一个极其听话,服服帖帖的下属,似乎也没有必要过于为难,所以严嵩改变了对徐阶的态度,不再提心吊胆,对他日夜戒备,虽说他仍然不放心这个老冤家,但至少就目前而言,徐次辅已不再是他的敌人。
敌人已经不是了,却变成了仆人。
在当时的内阁中,所有的事情都是严嵩说了算,即使有人找到徐阶,他也从不自己拿主意,每次都说要请示上级,根据明代规定,内阁学士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等级之分,到底谁说了算,还是要看个人。所以当年张璁虽只是阁员,却比首辅还威风。
而现在徐阶已经是从一品吏部尚书兼内阁次辅,遇到事情居然连个屁都不放,慢慢地,他开始被人们所鄙视,讥笑他毫无作为,胆小如鼠。
于是不久之后,都察院御史邹应龙找上了门。
他满脸怒容,一见徐阶,就亮开嗓门大声说道:
“尚书大人每日坐在家中,想必不知外面如何议论阁下吧!”
邹应龙,字云卿,嘉靖三十五年(1556)进士,时任都察院监察御史,在不久的将来,他将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作为一个新晋官员,他之所以能够得到老牌政治家徐阶的信任,并成为他的嫡系,除了他为人正直,厌恶严嵩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是王学的忠实门徒。
既然是同门中人,自然是无话不说,他极为愤怒地告诉次辅大人,外面的许多大臣都在讥讽他胆小怕事,惟命是从,不过只是严嵩的一个小妾而已!
在当年,这句话大概是骂人用语中最为狠毒的,昔日诸葛亮激司马懿出战,用的无非也就是这一招。
按照邹应龙的想法,听到此话的徐阶应该勃然大怒,跳起来才对,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个依旧面带微笑,神态自若的人。
于是他再次愤怒了:
“大人如此置若罔闻,难道你已不记得杨继盛了吗?!”
当这句质问脱口而出之时,邹应龙惊恐地发现,那个微笑着的好好先生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露杀气的人。
“我没有忘,”徐阶用一种极为冷酷的语气回复了他的训斥,“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等待只因值得,隐忍只为爆发,要坚信,属于我们的机会终会到来。
【胜算】
徐阶就这样在屈辱和嘲讽中继续胆小怕事,继续惟命是从,继续等待着,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直到有一天,他做出了一个判断。
嘉靖三十七年(1558)三月,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给事中吴时来、刑部主事董传策、张翀纷纷上书,弹劾严嵩奸贪误国,在明代,弹劾是家常便饭,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问题在于,事情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首先这三个人是在同一天上书,如果说没有预谋,很难让人相信,而自杨继盛死后,弹劾严嵩者大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敢触这个霉头的人也越来越少,这三位仁兄突然如此大胆,如果不是受了刺激,自然是受了指使。
至于何人指使,只要查查他们的档案,就能找到答案:董传策是徐阶的同乡,吴时来、张翀都是徐阶的门生。到底是谁搞的鬼,白痴都能知道。
严嵩感觉自己上当了,他意识到这是徐阶精心布置的一次打击,但他不愧是政坛绝顶高手,立刻想出了对策,一面向皇帝上书,请求退休,而暗地里却密奏,表示其背后必定有人暗中指使。
这是一次经过精心谋划的应对,因为严嵩十分清楚,这位皇帝啥都不怕,就怕阴谋结党,一定会命令追查。
果然嘉靖很快下令,把三人关进了监狱,严刑拷问,一定要他们说出主谋,但这三位兄台敢于弹劾严嵩,自然是有备而来,被锦衣卫往死里打,却打死也不说。案件查不下去,只好认定他们是心有灵犀,自觉行动,全部都发配充军去了。
对于这个结果,严嵩虽不是太满意,但也就凑合了,在他看来,自己成功地击退了徐阶的进攻,获得了胜利。
然而严嵩却忽略了一个问题:以徐阶的智商,应该知道这种弹劾不会有结果,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无谓的事呢?
所以答案是:他错了。
真正的胜利者并不是他,而是徐阶,因为这不是一次进攻,而是试探,徐阶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
在不久之前,他找来了吴时来、董传策和张翀,安排他们上书弹劾,并向他们事先说明,这是一次必定失败的弹劾,而他们可能面对免职、充军,甚至杀头的后果。
三个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一个完全相同的信念和目标。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弹劾无效,他们被发配边疆,然而这只是严嵩所看到的那一面,此事的另外一个结果,他却并不知道。
嘉靖已经不耐烦了,虽说他并不会因为弹劾而处罚严嵩,但长年累月,他都要为这位仁兄擦屁股,处理骂他的公文,正如一些史书所记载的那样:“上虽慰留之,然自是亦稍厌嵩矣。”
而且严嵩还忽视了这样一个细节:以嘉靖的聪明,就算没有证据,自然也知道这次弹劾是徐阶所指使的,虽做了个样子,把三个人逮捕入狱,最终却还是从宽处理,发配了事。如果他要处理徐阶,随便找个由头就是了,根本不用什么证据。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它意味着徐阶在皇帝心目中地位的提高,它意味着当徐阶和严嵩发生矛盾时,皇帝的庇护将不再只属于某一个人。
老奸巨滑的严嵩只看到了对他有利的那部分,而徐阶却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他清楚地知道,决胜的时机虽然还没有到来,却已不再遥远。
话虽如此,毕竟还是惹了大事,徐阶随即请了大假,躲在家里闭门谢客,继续当庄子的儿子——庄(装)孙子,人也不见,事情也不管。
徐阶再次开始了等待,因为时机总是在等待中出现的,两年之后,当那个人的死讯传来时,他开始重新振作起来,因为直觉告诉他,机会已经来到了门口。
陆炳死了,嘉靖三十九年(1560)十一月,这位聪明绝顶、精于权谋的特务离开了人世。终其一生,我们大概可以给他这样一个评价——懦弱。
出生于名门望族,自幼苦读圣贤之言,他知道严嵩是坏人,知道他做了很多坏事,但他依然与坏人合作,依然同流合污。他掩护过沈炼,保护过裕王,帮助过俞大猷,所谓“多所保全,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所谓“周旋善类,亦无所吝”,绝不是能够随意得到的评价。
然而他依然是懦弱的,在黑暗的面前,他不敢决裂,也不敢奋起反抗,而最让他感觉到自己软弱无力的,大概就是李默之死了。
李默,是陆炳的老师,当年他主持武会试时,对陆炳十分欣赏,并特意提拔,两人就此成为了师徒,建立了十分深厚的情谊。
李默是一个正直的人,此外还有点固执,所以在担任吏部尚书的时候,他和严嵩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无论别人如何惧怕严嵩,他却始终不买这位首辅大人的账。于是当他主持会试,并亲自出题的时候,严嵩找到了一个将其置于死地的破绽。
在那次会试中,李默出了一道这样的题目:“汉武、唐宪以英睿兴盛业,晚节用匪人而败”,这看上去应该算是一道普通的历史议论题,并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几千年的历史告诉我们,一件事、一个人有没有问题,关键在于谁来看以及怎么看,如果在不恰当的时间得罪了不恰当的人,自然就是玩你没商量了。
严嵩随即使出了联想大挪移神功,揭发李默之所以出这个题目,是想影射当今皇帝,虽然这似乎是两件根本不沾边的事,但经过严大人的不懈努力和蛊惑,李默终于被皇帝关进了监狱,之后又不明不白地死在监狱里,其手段真可谓是阴险到了极点。
然而面对这一切,陆炳却并没有出声,他眼睁睁地看着老师被关入牢房,被残忍地整死,也不敢站出来,不敢去反抗严嵩。
所以虽然他懂得是非、心存善念,虽然他威风八面、位高权重,被授予太保(正一品)兼少傅(从一品),是明代三公兼三孤衔的唯一获得者。(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公,少师、少傅、少保合称三孤,整个明代除陆炳外,无人兼得)
但他依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对于徐阶而言,这个人的死实在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为陆炳虽然为人尚可,却是严嵩的重要盟友,此人十分精明,如若要解决严嵩,必然要过他这一关。正如严世蕃所说,三人中若得其二,天下必无敌手。
现在陆炳已经死了,徐阶少了一个强大的对手,然而他仍然无法得到任何帮助,杨博还活着,他也还是极其讨厌严嵩,但这位仁兄却不愿意也没法掺和进来,因为他有一个独特的兴趣爱好——打仗。
张居正后来曾经说过,他最景仰的人之一就是杨博,这位仁兄之所以名声在外,是因为他文武兼备,智勇双全,不但担任过国防部长(兵部尚书),以后还干过人事部长(吏部尚书),如此跨专业发展,可谓是复合型人才。
而他最牛的一次表现,是在与蒙古军队对垒的战场上。
嘉靖三十三年(1554),鞑靼发动十余万大军进犯蓟州,消息传来边军非常恐惧,以为要完蛋了。杨博却十分镇定,每天都卷着铺盖在古北口城墙上打地铺,呼呼大睡,睡醒了却也不下去,就在城墙上呆着督战,他不下去,别人也不敢下去,一天到晚都屯在这里,这就可怜了蒙古人,连续打了四天四夜,连墙根都没摸着,只好全部撤走。
战后不久,嘉靖为表彰他的功勋,升他为正部级都察院右都御史,兼任兵部尚书,此后他又担任了宣大总督。这么一位牛人,之所以没有进入朝廷,天天在边界喝风,除了他本人热爱战争,对政治不感冒之外,也要拜严嵩同志所赐。
由于严世蕃的提醒,严嵩对此人戒备万分,每次嘉靖想起杨博,准备召他回来的时候,严大叔不是说他身体不好,就是说边界太忙,他走不开。就这样,杨博在祖国边疆站了十几年岗,就算想帮徐阶的忙也没辙。
而高拱更是老奸巨滑,他即不争,也不靠,每天就等着参加嘉靖同志的追悼会,然后一夜之间奴隶翻身作主人。
但低调的他,却还是引起了严世蕃的注意,此人虽说人品极坏,眼光却着实极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发现了高拱的才能和企图,于是他找上了门,并且开门见山:
“我听说裕王殿下对家父(严嵩)一直有所不满,不知是否属实?”
这是一句要人命的话,而面对着严世蕃的质问,高拱显现出了超凡的反应能力,他镇定地回答:
“这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严首辅是国之栋梁,裕王在皇上身边多年,一向对严大人礼遇有加,传言绝不可信。”
这句话恩威并施,先说我不得罪你,再讲明老子也不是好惹的,裕王毕竟是裕王,你最好放聪明点。严世蕃自然明白,聊了一阵后就走了,高拱却十分清楚,这位仁兄突然上门,一见面就亮凶器,绝不只是为了过过嘴瘾。于是他派人给严世蕃送去了厚礼,这才算把事情摆平。
在高拱看来,保住裕王,就保住了一切,徐阶死也好,活也好,都不关他的事。
张居正倒是想插一脚,可他现在只是个中央大学副校长,才是个正六品官,朝中像他这样的一抓一大把,真可谓是百无一用。
于是几番穷折腾,变来变去之后,徐阶终于再次弄清了形势:在他的身边,没有任何可靠的帮手,而在他的面前,还有一个最为可怕的敌人——严世蕃。
【暗示】
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徐阶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严嵩之所以能够长盛不衰,枝繁叶茂,只是因为严世蕃。
这位严公子虽然是个瘸子外加独眼龙,却实在是聪明盖世,但凡官场上的那套玩意,无论明规则、潜规则,他都了如指掌。他在朝廷的职务是工部左侍郎兼尚宝司丞,工部搞工程,而尚宝司管机要,严世蕃大致相当于建设部副部长兼机要处处长。
这两个岗位是朝廷里最肥的肥差,让严世蕃干这份工,那就是让黄鼠狼去看鸡,而他对阴谋及人心的把握,更是到达了人类智慧的顶点,想在他面前耍诡计,只能是班门弄斧。
比如当时的一位河道总督,奉命去修缮淮河,朝廷拨了十万两白银,这位兄台想捞一把,用了五万两完工,自己留下三万,其余的自然要送给严副部长。
可是严世蕃收到钱后,却还是把他叫到了自己府上,让他把剩下的钱交出来,总督大人装糊涂,说结余就这么多,实在没钱了。
于是严长官生气了,看见对方不上道,当即拍案而起:
“不要自作聪明,你手里至少还有三万两!”
总督闻言大惊,只好老实交待,把剩下的钱交了出来,严世蕃同志也算够意思,还是给他留了点。
油水被挖走,疑问却尚未解开,严世蕃又没有现场观摩,怎么知道自己捞了多少钱呢?
看见对方乖乖就范,严世蕃便帮他解开了他这个疑团,他拿出了一张业绩考核表,得意地告诉对方,是这张表告诉他的。原来这位仁兄每次审查河防工程时都格外留心,仔细观察,久而久之,他总结出了一个规律:其实一直以来,朝廷修河堤的钱总是绰绰有余的,只要拿出一半,考核成绩就能合格,如果用到七成,考核必定是优秀。
而这项工程的考核只是合格,所以他断定对方吞掉了一半。
在贪污腐化上,严世蕃充分发挥了细致入微、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做到了手中有数,心中不慌,人精明到了他这个程度,可以算是极致了。
但这些在徐阶的眼中,也不过是小把戏而已,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是严世蕃的另一项特殊能力。
嘉靖皇帝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但很难糊弄,也很难伺候,他经常会干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只为了不让大臣看出自己的心思。自从修道修玄之后,他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从不主动透露自己的意思,经常让身边的大臣们无所适从。
为了达到神鬼莫测的目的,在给臣下们下达命令时,他使用了一种特殊的方法——递纸条。
这不是作弊,也不是为了晚上约人去看电影,事实上,它是一种极为凶险诡异的政治手段。
之所以说它诡异,是因为嘉靖写下的那些纸条,即使写成告示,贴在街上,也毫无关系,写在那些纸条上的,其实并非什么具体事项,而是暗语。
这些暗语或者是几个字,或者是一句话,看上去不起眼,然而在这些暗语之中,却隐藏着嘉靖的真实意图。
之所以说它凶险,是因为这些纸条往往只会写给内阁中的几位大臣,用来传达自己的态度,但如果你不够聪明,没有及时参透纸条中的玄机,皇上支持你反对,皇上前进你后退,那就麻烦大了。
可是问题在于,这些所谓的暗语,唯一的标准答案只掌握在嘉靖自己的手里,如果你搞不明白,没有会意,他虽不会责怪你,心里却知道你不够聪明,不可重用。
他相信,只有采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有效地控制住所有的人。
可是他又一次错了,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并非只有他而已,严世蕃也应该算一个,而他的那种特别能力,正是破译暗语。
嘉靖三十四年(1555),张经被免职之后,赵文华想让刚当巡抚的胡宗宪顶替总督的位置,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事任命,所以奏折送上去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突然有一天,严嵩收到了一张嘉靖写给他的纸条,上面只写了六个字:宪似速,宜如何。
严嵩略一琢磨,便了解了其中的含义,宪自然是指胡宗宪,这句话的意思是胡宗宪似乎升得太快,你认为应该怎么样。
于是他准备再为胡宗宪说几句话,建议破格提拔干部,并写好了奏疏,就在他准备送上去之前,严世蕃凑了过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然后他大笑了起来。
“你错了,”严世蕃得意地说道,“皇上的意思并非如此。”
他告诉自己的父亲,那个宜如何的宜字,并不是应该的意思,而是指杨宜。
杨宜,时任南京户部右侍郎,从政经验丰富,对于嘉靖而言,他比愣头青胡宗宪要可靠得多。所以皇帝的真正意思是,胡宗宪升得太快,你认为杨宜如何。
这虽然是一句问话,但严嵩很明白,它代表的并不是疑问,而是一种态度,所以他立即上书,推荐杨宜接任总督。
这只是嘉靖同志诸多谜语中的一个,由于他自幼苦读,十分博学,在纸条上经常使用典故和生僻字,所以只有与他同样学识渊博且聪明绝顶的人,才能解开这些暗语。
毫无疑问,严世蕃符合这个近乎苛刻的条件。
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严嵩始终能够在第一时间迎合皇帝的意图,并逐渐成为嘉靖不可或缺的人。
对于这一独特专长,严世蕃十分自负,他和嘉靖同志一样,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事实上,他并不是暗语的唯一破解者,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也具有相同的能力,很不幸的是,这个人正是徐阶。
徐阶也曾经遇到相同的境况,在属于他的那张纸条上,写着这样几个字:卿齿与德,何如?
当看到这六个字的时候,徐阶吓得魂都没了,句中所谓齿,是指年龄,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的德行与年龄是匹配的吗?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它也可以这样翻译:你这把年纪,怎么是这样的德行?
一般说来,如果不是要收拾人,绝不会说这样的话。但在短暂的恐慌之后,徐阶镇定了下来,他再次仔细分析了这六个字,并凭借他的智慧找到了正确的答案:所谓德,不是德行,而是指欧阳德。
欧阳德,时任礼部尚书,所以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你和欧阳德,谁的年纪更大?
就这样,徐阶成为了第二个破译者,并就此稳固了自己的地位。而对于这一切,严世蕃并不知道。
但处于暗处的徐阶却也无计可施,问题很明显,要解决严嵩,必须除掉严世蕃,可是严世蕃实在太过聪明,毫无漏洞可钻。
既不能进,也不能退,这场智力竞赛再次陷入了僵局,然而就在他百无聊赖,苦苦等待之时,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却彻底改变了双方的力量对比。
嘉靖四十年(1561)十一月,由于消防工作不到位,宫里失火,说来也是凑巧,哪里不好烧,偏偏就烧了西苑的永寿宫——皇帝大人的寝宫。
这下嘉靖同志无家可归了,只好搬到玉熙宫暂住,如此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于是他找来了严嵩,询问有关重建的事情。
不知道严嵩同志那天是不是吃错了药,自己有好几套房子,就不管领导的死活了,随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三大殿刚刚修完,余料不足,陛下可以暂时移居南宫。”
这就是找死了,你哪怕建议他住工棚,也比让他去南宫好。所谓南宫,就是当年明英宗朱祁镇住过的地方,他被自己的弟弟关押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十分难忘的时光。
对这段历史,大家都心知肚明,而严大人为了凑合,竟然建议嘉靖去住那所独特的牢房,实在不知他怎么想的。
果然皇帝大人发火了,对严嵩怒目而视,此时冷眼旁观的徐阶意识到,自己临场表现的机会到了,他立刻站了出来:
“陛下暂居偏殿,阴湿狭小,臣于心不忍,虽三大殿刚成,但据臣估算,以其所剩余料,足以重建永寿宫,三月即可成功。”
听到这话,嘉靖顿时兴高采烈起来,他连声夸奖徐阶,并将此事交由其全权处理,朝堂上随即充满了喜悦的气氛。
就在那一刻,被抛在一边的严嵩颤抖了,他以畏惧的眼神看着身边的徐阶,十多年来,他从未把这个人放在眼里,也从未意识到此人的可怕,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但为时已晚。
在长达十余年的忍耐之后,徐阶终于第一次占据了上风,他看着严嵩衰老迟缓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快慰。十几年来,在这个朝堂上,严嵩用尽了手段,耍尽了阴谋,杀掉了一个又一个人无辜的人,而作为一个旁观者,他见证了所有的惨剧,也学到了所有的权谋。
严嵩,这都是你教给我的,现在,我将把从你那里学到的一切,一样不少地还给你!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严嵩因为房子问题焦头烂额的同时,另一个打击也向他袭来。
他的老婆死了,相濡以沫几十年,夫妻感情非常深厚,所以对于严嵩而言,这是一个十分沉痛的噩耗,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事情要严重得多,在噩耗的背后,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根据明代惯例,母亲死了,儿子要守孝服丧,这一重任自然要由严世蕃来承担,但是这样一来,严嵩就麻烦了,因为青词是严世蕃写的,主意是严世蕃出的,儿子去守灵,工作就完了。他既破译不了嘉靖的暗语,也无法应付纷繁复杂的局面。
于是嘉靖对他的信任不断减少,对徐阶的欣赏却与日俱增,而朝中的墙头草们也纷纷改换门庭,严党的实力大幅削弱,自担任首辅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竟如此的脆弱。
如果这样下去,毁灭只是个时间问题,但作为一个从政四十余年,老奸巨猾的人物,他决不甘心就此完蛋。为了保全自己,反败为胜,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不久之后的一天,在西苑值完班后,严嵩主动找到了徐阶,表示想请他吃顿饭,并恳请他务必光临。
徐阶如约而至,寒暄两句大家开吃,然而刚刚吃到一半,严嵩突然停了下来,叫出了自己全家老小,站在徐阶的面前,突然带头跪了下去,随即几十口人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还没等徐阶反应过来,严嵩就用极其哀怨的口气说道:
“我年纪已经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的这些不肖子孙就拜托您照顾了。”
面对这个后生晚辈,这个和自己作对十余年的敌人,严嵩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虽然他并不情愿,但他十分清楚,在目前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只能忍气吞声,这是麻痹对方的唯一方法。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情景,徐阶陷入了思索,眼前的一切似乎非常熟悉。
想起来了,那是在十五年前,严嵩和严世蕃跪在夏言的面前,苦苦哀求着他网开一面,保证自己会痛改前非。
那是在三年前,王世贞跪在严嵩的面前,泪流满面,哭天抢地,只求他放过自己的父亲,而严嵩和蔼地扶起了他,承诺一定尽力营救。
于是他立刻上前拉起了严嵩,做出了明确的表示:
“首辅大人不用担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严嵩,你终于害怕了吗?你终于想退出了吗?
但一切已经太晚了,你要知道,这是一个不能弃权的游戏。
为了你的贪欲和利益,你杀掉了夏言、沈炼、杨继盛,你舍弃了那些在俺答铁蹄下呻吟的百姓,你害死了许多无辜的人,破坏了所有游戏规则,现在你想收手,已经不可能了。
这并不是游戏,而是一个残酷的赌局,你不能退出,直到你把从这里赢得的财富,连同你的本钱,全部输得干干净净。因为我所要夺走的,不是你的首辅宝座,甚至也不是你的性命,而是你所有的一切。
单靠善良和正直对你是无济于事的,我将用我自己的方式战胜你。
为了我所坚持的信念,以及正义。
第二十二章 胜利
【门徒】
似乎一切都已经明朗,陆炳死了,严世蕃离开了,皇帝对他厌倦了,严嵩这位老江湖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了。
但徐阶发现,纵使情况对自己极为有利,那个他等待多时的机会却仍然没有出现。几十年的政治搏杀经历告诉他,若发起攻击,就要穷追到底,但在有必胜的把握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
嘉靖已经离不开严嵩了,从嘉靖十七年起,二十多年之中,严嵩和他几乎朝夕相处,清楚他的脾气,知道他的喜好,两人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超越君臣的关系,所以严嵩才能够得到嘉靖的全部信任,并利用这种信任去清除异己,牟取利益。
也就是说,即使他们之间出现了裂痕,也并不意味着严嵩会就此完蛋,最多不过是骂几句,给个处分之类,所谓革职抄家实在是一个遥远的童话。
徐阶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并不着急,二十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几年,优势已经在自己这边,而现在需要的,不过是最后的临门一脚。
徐阶已经不再惧怕等待,过去多年的腥风血雨让他明白,在政治这场耐力赛中,无论眼下有多风光,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胜利者。而与严嵩相比,自己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年轻。
不要紧,不要紧,生命还很漫长,斗不死你,熬也熬死你。
本着等待参加严嵩遗体告别的觉悟,徐阶开始了又一轮的静候,他原本以为这一次自己又要等很久,然而不久之后,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所有的宁静。
对于唐顺之临走前所说的话,徐阶一直心存疑虑,他曾想问个究竟,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嘉靖三十九年(1560),这位神秘的同志因操劳过度,竟然死了。
人固有一死,但多少你也得留句话,把事情说清楚再走,留下这个迷题,算怎么一回事。就在徐阶抓耳挠腮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个人真的出现了。
应该说,这是一个徐阶并不陌生的人,虽然之前两人从未见过。他的名字叫做何心隐。
三十多年前,伟大的王守仁在天泉桥上留下了心学四训,之后不久便飘然离世,但事实证明,思想是永不磨灭的,他的心学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并且盛行于世。
但根据学术界的光荣传统,只要是思想学说之类的玩意,必定会有纷争,有门派,心学也不例外。
王守仁死后,他的门人因意见不同,分裂成为左右两派。而被后人公认为正宗嫡传的是右派,又称江右学派。但出人意料的是,此派的代表人物非但不是王守仁的嫡传弟子,甚至压根就没拜师,他就是徐阶的老师聂豹。
虽说名不正,言不顺,但聂豹凭借他多年的刻苦钻研与扎实的学术功底,成为了江右学派的学术领袖之一,而在天泉桥上得到真传的两位嫡传弟子钱德洪与王畿,却部分修正了王守仁的理论,成为了王学左派,又称浙中学派,所以徐阶和唐顺之虽同为王守仁的二代弟子,却分属于不同的派别。
但事实证明,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却并非上述两派,而是另一个当时并不起眼的派系——泰州学派。
作为左派的第二分支,泰州学派的观点最为激进,也最为尖锐,而创立此派者,正是王守仁那位最不安分的弟子王艮。
这位当年曾想拿王守仁开涮,穿着白衣白帽招摇过市的人,也着实不是个安居乐业的主,在他的阐述下,心学成为了一把反抗封建礼教的利剑,不但痛骂四书五经,连孔圣人也成为了批判对象,而何心隐正是此派的传人。
帮派问题就介绍到这里,可见牛人就是牛人,王守仁同志才死了三十多年,竟然搞出这么多门派,而且由于观点不同,他们之间还经常搞论战,骂得你死我活,所以虽说大家都是王门中人,关系却并不太好。
而作为泰州学派中最为奇特的人物,何心隐有着极为复杂的背景。
何心隐,原名梁汝元,正德十一年(1517)生,这位仁兄虽非高官显贵,且外貌平凡,却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他交际广泛,社会关系复杂,用今天的话说,是个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角色。
而更为可怕的是,这个人没有信仰,也没有禁忌,他藐视皇权、不信神仙、狠批孔夫子,被读书人奉为经典的所谓圣贤之书,在他的眼里只是一堆狗屎,所以除本名外,他还得到了一个外号——“何狂”。
此外他还痛恨封建礼教,曾公开宣扬个性解放,认为政府除了瞎折腾,起不了任何作用,还不如废掉了事,这在当年,大致算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兼社会危险分子。
正因为他观点激进,加上又喜欢闹事,连泰州学派的同志也不喜欢他,比如当时的朝廷高官,后来的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赵贞吉,虽与他同属一派,却极其厌恶这位狂放不羁的仁兄,老死不相往来。
但无论有何不同,说到底只是个观点问题,作为王学传人,他们始终坚守着同样的信念和胆略:宁王叛乱,就打倒宁王,杨廷和跋扈,就赶走杨廷和,虽风云变幻、潮起潮落,然中流砥柱,傲然不倒。
现在是严嵩,为一己私利,尸位素餐、杀害无辜、党羽众多、位高权重的严嵩,于是王守仁的精神火焰被再次点燃:匡扶正道,赤手空拳,亦敢与龙蛇相搏!
正是在这熊熊火焰的映射下,江右学派再传弟子徐阶、泰州学派再传弟子何心隐,还有已经死去的浙中学派再传弟子唐顺之,消除了他们所有的门户之见,一门三派终于再次团结起来,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出乎徐阶的预料,何心隐对于目前的形势竟然十分了解,他们再次进行了详尽的敌我双方力量对比,这才发现,原来王学门人的力量竟然如此强大。
除去那些小鱼小虾和徐阶自己不说,那位暗语中曾经出现的礼部尚书欧阳德,就是心学的忠实信徒,而徐阶的老师聂豹,也曾担任吏部尚书,太子太保,如果把这些老家伙也忽略不计,也还有户部右侍郎赵贞吉,礼部左侍郎、张居正的老同学李春芳等等。
然而问题在于,虽然这帮人中部长、副部长一大堆,却没有像陆炳、杨博那样的天才,根本无法发挥作用,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只有徐阶自己而已。
可能是唯恐徐阶不够沮丧,何心隐进一步指出了一个更残酷的事实:
即使是你本人,徐阶,也毫无用处。
十几年来,你都在思索着同一个问题:怎样才能除掉严嵩。你努力经营,苦心隐忍,只是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事实上,答案一直在你眼前,你却视而不见。
其实谜底十分简单: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除掉严嵩的,只有一个人——皇帝。
嘉靖已经五十多岁了,已经不再是那个玩弄群臣于股掌中的人,虽然他沉迷于修道,习惯于严嵩的服侍和迷惑,但他依然是皇帝,一个聪明的皇帝。
而在这样一个人的掌控之下,没有人可以公然除掉严嵩,除了他自己。
也就是说,纵使严嵩已经不再受到信任,纵使时机已经成熟,但要彻底解决严嵩,就必须得到皇帝的首肯,而凭借徐阶的影响力,这实在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徐阶无奈地认可了何心隐的观点,但他并不气馁,因为他知道,方法或许就在眼前这个人的心中:
“那你有办法吗?”
“是的,我有办法。”何心隐自信地答道。
【玄机】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再聪明的人也不例外,包括嘉靖在内。
而一旦有了疑问,却又得不到解答,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去问人,但如果这个疑问无人能够回答,那又该去问谁呢?
嘉靖就遇到了这样一个难题,他的问题很多,比如国家前景如何,明年会不会灾荒,我还能活多久等等,而这些问题大臣是不敢也不能回答的,因为他是皇帝,而且十分刚愎自用,如果自作聪明,闹不好是要杀头的。
但这难不倒嘉靖,他很快就想到了解决难题的方法,既然不能问人,那就问神。
虽然神仙和咱们不住在一个小区,也不通电话,不能上网,但经过我国人民的长期科研,终于找到了和神仙们联系的方法,比如跳大神、上身之类的高科技手段,并作为著名的糟粕垃圾,一直流传至今。
但上述方法都是民间百姓使用,皇帝自然有皇帝的独特搞法,而嘉靖的那套系统叫做扶乩。
所谓扶乩,是一种玄乎其玄的玩意儿,大致方法是皇帝把要问的问题写在纸上,然后密封起来,由太监转交给道士,再由道士当众烧毁,权当是转交给神仙,这就算是问完问题了。
那么答案去哪里找呢?你总不能指望天上掉块砖头,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我不知道”吧。
正确的程序是这样的,先找来一个沙盘,在沙盘上搭个架子,架子上有两根树枝,分别由两个太监用指头搭住,等到道士把皇帝的问题烧掉,不,是转交神仙,两人便即刻作中风状,两眼紧闭,任由指头在沙上乱画,神仙的答案就是这个了。
可能有人会问,要是画的四不像,那该怎么办,告诉你,不要紧,皇帝大人自然会去琢磨,毕竟我们也不能指望神仙大人的书法水平。
二十多年来,皇帝一直通过这种方式和神仙沟通、交流心得、请教问题,于是疑问又出现了,以嘉靖的性格,怎么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去研究扶乩中出现的莫名其妙的符号呢?
嘉靖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所以答案是,他所看到的并不是鬼画符,而是足以识别的汉字。
其实用指头搭在树枝上,也是可以写出规范回答的,但需要一个条件——故意,只要你没有被鬼上身,只要你还有清醒的意识,你的手腕就能让你写出清晰的汉字,当然这绝不是神仙的意图,而是你自己的答复。
也就是说,嘉靖先生费尽心机得到的所谓神仙热线,不过是出自几个道士太监的手笔,但由于他过于期待上天的信息,所以仍然无怨无悔地相信了它几十年。
其实这也怪不得道士和太监,人家也是迫不得已,你写那些无聊的问题,还不许人看,偏偏还要神仙回信,乱画一气你又看不懂,看不懂就要发脾气,到时自然还是下人们遭殃,道士也好,太监也罢,大家出来混,不过是想混饭吃,何苦难为人呢,就这么忽悠着过吧。
而在这个把戏中,最为关键的人却不是皇帝,而是那个烧掉纸的道士。
因为他是转交皇帝问题的人,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环,所以这个职位一向由皇帝最宠信的道士担任,比如之前的邵元节,后来的陶仲文,以及现在的蓝道行。
蓝道行人如其名,还真是有点道行,据说他算命看相十分之准,名声很大,便被推举进宫为皇帝服务,并担任那个烧纸的工作。
何心隐的第一步计划就此实现。
这位蓝道行先生固然是个道士,但他除了信太上老君外,还信王守仁。
作为道士兼何心隐的朋友,蓝道行对心学的兴趣似乎一点不亚于修道炼丹,而作为忠诚的王学门人,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严嵩。
政治局势最为复杂的时刻莫过于此,严嵩失势,开始收缩防守,徐阶得势,却无法根除对手,在这迷雾重重之中,清醒而睿智的何心隐终于找到了唯一的突破口——嘉靖。
嘉靖是一个太过聪明的人,他防备大臣,厌恶太监,但他也有着自己的弱点——道士。只有道士才能得到他的信任,只有道士才能真正影响他的决定。
于是在不久后的一次扶乩中,嘉靖同志和神仙展开了一次深入沟通。
这一次,嘉靖同志提出了一个十分有深度的问题:为什么天下未能大治呢?
当然,根据程序,他提出的这个问题是密封的,只有神仙知道而已,但在他把纸条交由蓝道行同志转呈的时候,由于神仙大人出差,蓝大仙自然当仁不让,临时担任了代言人的角色。
所以当写有问题的纸张被当众焚烧之后,在中风太监的操控下,神仙的回答显露在沙盘之上:
“奸臣当道,贤臣不用!”(特别提示:标点系本人友情提供)
看到神仙发话了,嘉靖随即写了第二张纸条:
“奸臣何人?贤者何人?”
神仙再次回答:
“奸臣如严嵩,贤者如徐阶。”
如此看来,严嵩和徐阶的知名度实在很高,居然连神仙都知道。
忽悠继续进行,但如果你认为嘉靖同志就这么好糊弄,那就错了。这位聪明绝顶的皇帝发出了质疑:
“既然如此,为何奸人不遭天谴?”
我相信,当蓝道行偷看到这句问话时,他的精神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但他没有慌乱,而是作出了一个完美的回答:
“留待皇帝自裁!”
原来老天爷也是尊重自己的,嘉靖终于满意了,严嵩的命运就此定局。
既然老天爷都不喜欢严嵩了,那么还是让他滚远点的好,不然自己的长生报告,老天爷估计也不会签字盖章的,这大致就是那天之后,嘉靖同志的真实感想。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徐阶的耳朵里,他当即兴奋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等待十余年的机会终于来到了。
于是他找来了邹应龙。
“现在是动手的时候了。”
当邹应龙听到这句话时,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在屈辱和隐忍之后,反击的时刻终于到来。
“我即刻写奏疏弹劾严嵩!”他摩拳擦掌,准备马上就干。
徐阶却拦住他,神秘地笑了笑:
“弹章自然要写,但对象并非严嵩。”
邹应龙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姜还是老的辣,一点不错,真正的目标应该是另一个人。
他立刻赶回家,连夜写好了那份著名的奏疏,虽然在历史上,这篇弹章的文才与知名度远远不如杨继盛和海瑞的那两篇,但是,有效。
很快,嘉靖就看到了这篇奇文,真可谓是开门见山:
“工部侍郎严世蕃凭藉父权,专利无厌!”
鉴于篇幅太长,这里就不多摘录了,在列举了众多罪行之后,邹应龙写下了一句在弹章中十分罕见的话:
“臣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
刀子都亮出来了,真可谓是杀气冲天。
虽说邹兄是奉命行事,但他依然是值得称赞的,因为在这篇奏疏的末尾,还写着这样一句话:
“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
这就是传说中的玩命,综合此文的中心思想,不外乎这样一个意思:
严世蕃是个坏人,罪行累累,请皇帝陛下杀了他,如果我说的话有一句不真实,陛下就杀了我吧!
积聚了二十年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不用再忍了,也不用再退了,生、死,成、败,就看这一锤子买卖!
这记重锤锤中了,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摧向了一个合适的目标。
徐阶实在是聪明到了极点,他知道严嵩已经失宠,但他更知道,二十多年的交情,嘉靖绝不忍心对严嵩下手。所以要彻底攻倒严嵩,必须先打倒严世蕃。
严世蕃是严嵩的智囊,也是严党的支柱,而更为重要的是,对于这个人,嘉靖没有任何手软的理由。
很快,皇帝显示了震怒,他连下几道谕旨,严令缉拿严世蕃,并将其逮捕入狱,而严嵩也接到了一道令旨,大意如下:虽然你儿子有罪,但我相信与你无关,你是无辜的,可是你毕竟是他爹,怎么说也要负上点教育责任,所以我体谅你,现在撤去你的所有官职,你也不用管事了,安心退休回家养老吧!至于你的退休工资,我也会按期发放的。
此时,是嘉靖四十一(1562)年五月。
接到圣旨的严嵩如五雷轰顶,他曾预料到有这么一天,却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势头这么猛,但老流氓就是老流氓,他又拿出了从前的手段,一方面上奏请罪,暗地里却上密折向皇帝求情,表示自己身体好,还能多干几年(多贪几年),希望继续为大明发挥光和热。
但他等来的不是皇帝的挽留和感动,而是朝廷官员的催促:已经是退休的人了,怎么还不上路?快滚!
就这样,政坛常青树,混迹江湖半辈子,担任首辅十余年的老寿星严嵩终于倒台了,此刻距沈鍊之死六年,距杨继盛之死八年,距夏言之死十五年。
但胜利终究还是到来了。
历史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真理:
正义和公道或许会迟到,却绝不会旷课。
【终结?】
一切都如此地顺利,严嵩倒了,严世蕃入狱,严党四分五裂,胜利似乎已然属于了徐阶。
当邹应龙因奏疏命中而名声大噪,严世蕃黯然神伤,高唱囚歌,朝中一片欢欣鼓舞之时,徐阶却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去拜访一位特殊的客人。
他去的是严嵩的家,而去的目的,是为了安慰严嵩那受伤的心灵。
和所有人一样,严嵩大为意外,但意外之余他也感激涕零,都到了这个时候,徐阶同志竟然还如此仗义,实在是个好人,于是他顿首不已,千恩万谢。
可以肯定的是,徐阶没有精神失常,更不会突然转性行善。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之所以会如此这般,只是因为他很清楚,一切还尚未终结。
这是一个十分正确的判断,长达十余年的斗争,明代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奸党,一个夹杂着无数智慧与阴谋,天才辈出的年代,如此精彩的一幕演出,是绝对不会就此草草谢幕的。
真正的好戏才刚开始,徐阶下完了自己的那步棋,现在轮到严嵩了。
第一章 致命的正义
【严嵩的反击】
严世蕃入狱了,严嵩倒台了,在很多人看来,徐阶同志的屁股即将挪到首辅的宝座上,事情已经圆满结束。
有这种看法的人,大致是不懂政治的,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好商量,但只要涉及到利益二字,翻脸会比翻书更快。
而翻脸的程度及其表现方式,就要看利益多少了,动嘴动手,还是动刀子动导弹,都取决于此。要知道,平时上街买菜,为几毛钱都要吵一吵,而在皇帝不大管事的当年,首辅的宝座就是最高权力的象征,也是最大的利益,不打出个天翻地覆、沧海桑田那才有鬼。
徐阶清楚这一点,严嵩自然也知道,几十年的政治经验让他很快由震惊中恢复平静,并开始积聚反击的力量。接下来,他将用行动告诉对手,自己之所以能够屹立政坛二十年不倒,绝非偶然。
徐阶,让你看看我真正的实力吧,较量才刚刚开始。
事实上,严嵩之所以能够超越之前的杨廷和、郭勋、张璁、夏言等人,成为最为强大的权臣,靠的绝不仅仅是严世蕃的聪明,还有他的同党。因为一直以来,严嵩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严嵩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股势力,一个利益共同体,我当了郎中,你就是员外郎,我当了侍郎,你就是郎中,大家共同进步,共同发财。
现在徐阶竟然要整治严大人,那还得了?老婆才买了首饰,儿子要上私塾,我还指望升迁,你徐阶敢动我们的饭碗,就跟你玩命!
刑部右侍郎鄢懋卿就是上述人等中的一员,自投靠严嵩以来,他做了很多坏事,正是在他的建议之下,杨继盛最终被杀,作为回报,他获得了管理盐政的美差,捞钱简直捞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之前嘉靖同志每年只征六十万盐税,他上任之后,竟然要求改征一百万,既可以讨好皇帝,又能够趁机敲诈地方,不愧为奸人本色。
所以当严嵩下台的消息传来时,他立即找来了严党的同伙,紧急商量对策。
鉴于严嵩已经退休回家,在仔细分析形势之后,鄢懋卿决定了第一步行动计划——解救严世蕃。
作为严党的智囊,严世蕃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这位仁兄捞出来,让他拿个主意,大家这才好办事。
但这件事谈何容易,严世蕃由皇帝下旨查办,涉及严重经济犯罪,住的是京城模范监狱,不是打架斗殴关进派出所,等人担保就能搞定的。
更麻烦的是,这件案子是皇帝交办,按例由三法司会审,而所谓三法司,是指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所以要想捞人,必须摆平这三大部门,一个都不能少。
鄢懋卿是刑部右侍郎,刑部的事情自然好办,但严嵩已经倒了,内阁没有说话的人,大理寺和都察院怎么解决?
这就是鄢懋卿面临的大致情况,看上去确实很难办,但事实结果告诉我们,他做到了:
经过三法司会审,一致认定严世蕃贪污罪名成立,查实金额共八百两,着令发配雷州充军。
多年的工部侍郎包工头兼机要处长,原来只值八百两,还真是个吉利数字。
当然了,处理结果也不可谓不重,所谓雷州,就是今天的广东雷州,在当年是著名的蛮荒之地,到那里充军十有八九回不来。
但历史对我们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死缓可以转无期,无期可以转有期,有期再转保外就医,事情就解决了。严世蕃自然也不例外,但他的方法比较简单——逃跑。
这位兄台刚走到半路,不知是买通了押送人员还是自行决断,竟然就这么跑了回来,按说要是逃犯,总得找个比较偏僻的地方藏起来,起码没有人认识自己。
可严世蕃实在是艺高人胆大,他竟然跑回了江西,堂而皇之地住下来,照常上街买菜东游西逛,比衣锦还乡还衣锦还乡。
重大贪污犯变成八百两,充军充回了家,严党的势力确实超出了徐阶的想像,但当他正准备回击时,皇帝突然下达了一道谕旨,正是这道谕旨使事情再次失去了控制。
毕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说句寒酸话,就算是条狗,养二十多年也有感情了,何况严嵩长得比狗精神得多。所以在驱赶了严嵩之后,嘉靖便感到了一种孤独,很快,这种孤独就演变成了同情,于是他下令:
“严嵩退休了,他的儿子也已伏法认罪,今后有人再敢上与邹应龙相同的奏折,立斩!”
这下徐阶完了,他本已准备趁势追击,用奏章把严世蕃淹死,嘉靖的命令刚好击中了他的要害,转瞬之间,他失去了所有进攻的手段,只能坐在原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击。
徐阶之所以对严世蕃如此执着,是因为他十分清楚,这是一个破坏能量太大的人,只能关在笼子里,决不能放归大自然。以此人的智商,如果稍有不慎,自己就会被置于死地。而事实也验证了他的预想,不久之后,严世蕃就出招了,不但狠毒,而且致命。
严嵩退休之后,按道理应该回老家,他却在经过南昌的时候停了下来,因为他不甘心就此失败,而且他很清楚,事情还没有结束。
事情的发展证明了严嵩的直觉,这位老江湖在南昌等来了皇帝的谕令和他那聪明绝顶的儿子。
在谕令中,严嵩看到了希望,而在他的儿子那里,他找到了反败为胜的方法。
严世蕃依然十分沉着,他告诉自己的父亲,虽然事已至此,虽然徐阶已经成为首辅掌握重权,但他并不是坚不可摧的,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只要突破一个人——蓝道行。
严世蕃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脑袋,却有着极为可怕的智慧,在无数的表象之下,他牢牢地抓住了事物的本质。一点也没错,蓝道行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嘉靖之所以驱赶严嵩,是因为神仙不喜欢他,而不是蓝道行。所以只要证明那天在沙盘上写字的人不是神仙,问题就都解决了,要是顺便能把徐阶拉上,说明他与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就是欺君之罪,必死无疑。
到那个时候,严嵩将光荣返聘,继续牟取私利消极怠工,严党将再度掌权,所有的一切都将回到起点。
行动开始,严嵩先命令朝中的同党送钱给蓝道行,希望他反戈一击,指证徐阶策划此事,事成之后保证升官发财。
蓝道行拒绝了。
既然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严嵩出钱买通了宫中的太监,指使他们诬陷蓝道行,并将其关入了监狱。更为恶劣的是,他还疏通狱卒,对蓝道行严刑拷打,百般折磨,逼他诬陷徐阶(似乎也算不上诬陷)。
蓝道行依然拒绝了,虽然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却始终不吐一字。
软的硬的都不吃,严嵩纳闷了,在他看来,蓝道行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一个吹牛的道士而已,怎么会如此强硬?
从道士到钢铁战士,只是因为一件东西——信仰。在这个世界上,信仰是最为坚固的物体,一旦坚持,就很难动摇,而金钱、美色在它的面前,是极为软弱无力的。
蓝道行是一个道士,但他却信仰王学,他相信,在这位传奇人物的光明之学中,他能够找到真正的光明。所以无论是利诱还是威逼,金钱还是皮鞭,他都绝不屈服。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是任何物质无法动摇的力量,而对于这些,利欲熏心的严嵩,是永远无法理解的。
蓝道行挺住了,徐阶也挺住了,严嵩一击不中,再次开始了等待,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会逐渐想起他,同情他,到时配合朝中的严党势力,他必定能东山再起。
这是一个不错的打算,事实上也很有可能,之前的那道谕令已经部分证明了这点。令人费解的,却是徐阶的态度,严嵩此次大举进犯,可从头至尾,他都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更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发起反扑,虽然这对他而言十分容易。
政治家是这个星球上最坚忍的动物,他们从不轻举妄动,只有在胜券在握的情况下,才会发动最后的猛击。经过严世蕃和蓝道行事件,徐阶已经看清了严嵩的真正实力,他知道,虽然自己身居首辅,但是严嵩对皇帝仍有着相当的影响力,而在朝中,严党依然拥有强大的势力。
所以现在只有等待,等待对手的下一个破绽,它一定会再次出现。
于是徐阶对严嵩的攻击不但毫不在意,反而还经常写信问候在南昌的严嵩,恭祝他身体安康,多活几年。他明知严世蕃擅自逃窜回家,也从不派人去查,就当作不知道。
更有甚者,在徐阶成为首辅之后,他的儿子曾经对他说,老爹你受了那么多委屈,现在终于熬出头了,应该找严嵩报仇。
出人意料的是,徐阶竟勃然大怒,破口大骂:
“要是没有严大人,我哪有今天的地位,你怎么能够这样想?”
对儿子都这样,别人更是如此,久而久之,这些话都传到了严嵩的耳朵里,让他深有感触。
原先当次辅的时候低调做人,现在大权在握,也不落井下石,徐阶的举动使严氏父子产生了这样一个感觉:徐首辅是一个厚道人。特别是严世蕃,他当逃兵跑回来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要想整治他,把柄是现成的,徐阶对此却毫无动作,所以这位自负天下第一聪明人也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徐大人不坑我啊!”
严世蕃是个太过聪明的人,所以他也有点太过自负,在这十几年中,他从没有把徐阶放在眼里,把他当作看门大叔之类的人物,肆意欺凌,蛮横无礼,然而徐阶都忍了。现在的徐首辅依然故我,丝毫没有报复的打算和行动,看来他还准备继续忍下去。
严世蕃放心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逃兵身份,堂而皇之地在江西盖豪华别墅,准备当土财主,享受之前十几年的腐败成果。
然而狂得过了头的严世蕃并不知道,从不坑人的徐大人此时正在挖坑,一个比上次更大的坑。因为所谓复仇,从来都不是热菜,而是冷盘。
严世蕃不了解徐阶,徐阶却了解严世蕃,他很清楚,这位独眼龙天才虽说聪明绝顶,却也有着一个致命的缺点。
估计是因为身体残疾,严世蕃存在某种心理问题,简单说来就是有点变态,综观他的一生,只做坏事,不做好事,着实不易,而且他穷奢极欲,做事情不分场合、不分地点,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比如当年他母亲死了,本该在家守孝,帮老爹干活,他却只是每天躲在家里搞女人,对老爹交待的事情全然不理,严嵩同志都八十多了,头晕眼花,公文看不懂,青词写不来,几次被皇帝骂得狗血淋头,才有了后来下课倒台的事。
所以从政治学的角度讲,严世蕃是一个天才的幕僚,却是一个蹩脚的政治家,他不懂得隐藏压抑自己的欲望,在这一点上,他和自己的父亲差得太远。他当逃兵也好,盖别墅也好,徐阶一概不管,因为他相信,自己等待的那个破绽必将在这个人的身上出现。
成也世蕃,败也世蕃,命也。
【一块砖头引发的血案】
在徐阶看来,把严世蕃放出来比关在笼子里好,让他去飞,让他去闯,终有一天会惹出麻烦的。
正如所料的那样,麻烦很快就来了,但肇事者不是严世蕃,而是另一位老熟人——罗龙文。
这位仁兄前面已经介绍过了,他是胡宗宪的同乡,为剿灭徐海当过卧底,立过大功,但之前也说过,此人心胸狭窄,好挑是非,不太讲道理。所以在胡宗宪倒台后,他因势利导,不知钻了谁的门路,竟然投奔到了严世蕃手下,所谓臭味相投,两人很快结成知交。
既然是知交,严世蕃充军,罗知交也充军,同理,既然是知交,严世蕃当逃兵,他自然也当了逃兵。不过他没有逃到江西,而是再次审时度势,投奔了他当年的敌人——倭寇,成为了逃兵兼汉奸。
虽说饭碗有了,但抢劫毕竟是个高风险的活,不比京城里自在,久而久之,罗龙文越来越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也越来越痛恨坑他的邹应龙与徐阶,经常对人大声疾呼:
“必取邹应龙与徐阶的首级,方泄我心头之恨!”
这大致也就算个精神胜利法,他一无钱,二无人,凭几个抢劫犯,也就只能在千里之外发发牢骚而已,反正京城里的人也听不见。
但他绝对想不到的是,自己的这句话正是最终毁灭的起始。
很快,京城的徐阶就听到了这句话,天真的罗龙文并不知道,作为严世蕃的重要同党,从他逃跑到投奔倭寇,都有人在一旁监视着他,看着他由逃犯成为抢劫犯,却从来没有人去制止。因为在徐阶看来,这个人现在的举动,将会成为诛杀严世蕃的利器。
得知这句话后,徐首辅立即开始了行动,他不但将此话向皇帝上奏,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还调派大量锦衣卫保护自己和邹应龙的家,并公开表示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了严重威胁。
严嵩整治蓝道行之时,可谓是生死攸关,徐大人却稳如泰山,一个人在千里之外威胁了几句,他却如此激动,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一个原因——政治目的。
只有把罗龙文的事情闹大,才能引起所有人的警觉,从而引出严世蕃,罗小弟做了倭寇,严大哥自然也逃不脱干系,而对于这位独眼龙,皇帝大人一直就没什么好感。
严世蕃和严嵩已逐渐被逼入死角,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徐阶的掌控之中,但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一件偶然事件的发生,却让这场好戏早早落幕。
事情的起因,只是一块砖头。
与罗龙文不同,严世蕃不沮丧,也不发牢骚,他正在江西袁州一心一意地盖自己的新房,恰如徐阶所料,严世蕃实在有够嚣张,按说一个逃犯,找几个狐朋狗友,盖了小茅屋住,躲着过日子也就罢了。可这位兄台竟然找了四千多民工,还唯恐人家不知道,每天敲锣打鼓地开工修豪宅!
当然,严世蕃敢如此招摇,袁州的知府大人自然也是打点过的,所以也没人去管他。
可惜的是,明代的官员编制并非只有知府。
修房子的工人多了,自然会聚成一团找乐子,就在他们说说笑笑的时候,一个人路过此地,便多看了他们两眼,偏偏这帮人正好干完了活想找事,就向这位路人挑衅,说着说着,不知是谁无聊,还朝人扔了块砖头,当场挂彩。
这位兄台还算理智,也没有大打出手(对方人多),只是走上前来找他们的领导——严世蕃的仆人理论。
可是严府的仆人态度蛮横,根本不予理睬,旁边有人看出苗头,觉得这人举止不一般,估计是个官,便提醒这位仆人客气点。
毕竟给严世蕃跑过腿,平日见过大场面,所谓宰相门人七品官,这位仁兄眼睛一横,当场大喝一声:老子在京城见过多少大官,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还不快滚!
面对这位凶仆,路人一言不发,捂着伤口,带着羞辱默默地离开了。
仆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大祸也就此种下。
这位路人的名字叫做郭谏臣,时任袁州推官,正如那位仆人所说,并不是什么大官,但这位狗腿子明显不了解官场的某些基本概念,比如背景、靠山,比如一荣俱荣等等。
郭谏臣是一个推官,主管司法,也就是当年徐阶曾干过的那工作,虽然他不如徐阶有前途,但他有一个要好的朋友,这个人的名字叫林润。
于是在饱受屈辱却无法发泄的情况下,郭谏臣将自己的委屈与愤怒写成书信,寄给了林润。
谁不好惹,偏偏就惹上了这个人,只能说是严世蕃气数已尽。
林润,字若雨,福建莆田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这位仁兄虽说资历浅,却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他先被分配到地方做县令,由于表现突出,很快就被提拔到南京担任御史。
要知道,在短短几年之内由地方官升任御史,是很不容易的,由于御史要经常上书皇帝,如果运气好某篇奏疏得到领导赏识,像胡宗宪那样连升几级也是很有可能的。
而这位林润可谓是御史中的佼佼者,他不但性格强硬,而且十分聪明,刚上任不久就敢于上书弹劾自己的领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著名贪官鄢懋卿,且弹词写得滴水不漏,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虽然最后这次弹劾因为严嵩的庇护而不了了之,但林润的骂功与机智给严世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便拉下面子,专门请这位兄台吃了顿饭。
在饭局上,面对财大势大的严世蕃,林润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反客为主,谈笑风生。这件事情给严世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之后一直对林润十分客气,唯恐得罪了他。
然而林润最憎恨的人正是祸国殃民的严氏父子,所以当他收到郭谏臣的书信时,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弹劾严世蕃。
虽然之前邹应龙已经干过一次,而且嘉靖曾警告过,敢再拿此事做文章者,格杀勿论,但林润仍然决定冒一次险。
和杨继盛不同,林润并没有杀身成仁的打算,他的这步棋虽险,却是看好了才走的,从后来的事情发展看,他很可能与徐阶有着密切的联系,所以对于目前的形势,他了如指掌,经过之前的罗龙文事件,嘉靖的耐心已到了顶点,只要再点一把火,愤怒的火山就会彻底喷发。
嘉靖四十三年(1564)十二月,林润正式上书,烽烟再起。
这是一份十分厉害的弹章,在文中,林润再次运用了他的智慧,他不但弹劾严世蕃擅自勾结盗匪,欲行不轨,还爆出了那个地球人都知道的罪行——逃兵。
刻意隐藏两年,只是为了今天。
看到奏章之后,嘉靖果然大怒,他再次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严令查办此事,逮捕严世蕃。
【天下无双】
在得知谕令内容之后,徐阶却没有丝毫兴奋,反而显得十分焦急,并立即派出了密使,要求务必在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林润。
徐阶似乎过于着急了,谕令下达后,林润自然会知道,不过迟一两天而已,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极为明智的决定,正是这关键的一两天,改变了事态的进程。因为徐阶很清楚,林润的奏疏虽然言辞犀利,却并没有实据,目前唯一能证明严世蕃有罪的,不过是半路逃回老家而已。
而当谕令公开后,朝中的严党成员必定会给严世蕃报信,以严世蕃的智商,一定会马上溜号,跑回充军地雷州,如此一来,林润就成了诬告,事情也就会不了了之。
所以决定事情成败的,是信息传播的速度。
徐阶的预料一点没错,就在谕令颁布的当天,严世蕃的儿子,锦衣卫严绍庭便连夜出发赶去报信。但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到达江西时,看到的却只是一片狼藉。因为两天之前,林润已经到此一游,抓走了正在砌砖头的严世蕃。
这还不算,林御史送佛送上天,连小兄弟罗龙文也一起抓了,并上了第二份弹章,历数严世蕃的罪恶,连人带奏疏一并送到了京城。
严世蕃再次成为了囚犯,再次来到了京城,这一次,所有的人都认定他将彻底完蛋,包括徐阶在内。
然而当这位严大少爷进入京城之后,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再度发生了。
严世蕃和罗龙文刚刚到京,便解掉了身上的镣铐,堂而皇之地接受朝中官员的宴请,吃好喝好后连监狱大门都没去,就直接住进了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豪宅。
总而言之,这二位仁兄并非囚犯,反倒像是到前来视察的领导。
目睹这一奇观的徐阶再次被震惊了,两个朝廷钦犯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嚣张,而朝廷百官却视若罔闻,无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都察院也不管。
难道只有我看到了这一切?!徐阶禁不住颤抖起来,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严嵩倒台了,严世蕃也二进宫了,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严党竟然还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还能如此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徐阶开始了新的思索,他终于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这是一股极其强悍的势力,是一个无比坚固的利益共同体,而要彻底毁灭它,单靠常规手段,是绝对办不到的。
要击破它,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而严世蕃是最为合适的人选,既然弹劾没有用,逮捕没有用,甚至关进牢房也没有用,那么我只剩下了一个选择——杀了他。
要让所有胁从者都知道谁才是朝廷的真正统领者,要用最严厉的手段告诉他们,依附严党,死路一条!
就在徐阶下定决心的时候,严世蕃正颇为轻松地与罗龙文饮酒作乐,但同为囚犯,罗龙文却没有严世蕃那样的心理素质。虽说严党关系广势力大,不用蹲黑牢,也不用吃剩饭,但毕竟自己是来受审的,如果到时把干过的那些破事都摊出来,不是死刑立即执行,至少也是个死缓。
然而严世蕃笑着对他说:
“我等定然无恙,不必担心。”
罗龙文松了一口气,他以为严世蕃已经搞定了审案的法官。
严世蕃却告诉他,负责审理此案的三法司长官,刑部尚书黄光升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全都不是严党,而且素来与他有仇,隐忍不发只是时机未到,到时一定会把他往死里审。
还没等罗龙文消化完这个噩耗,严世蕃又接着说了一件让他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已派人四处散播消息,为杨继盛和沈链申冤,说他们之所以会死,全都拜我等所为。相信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到三法司那里。”
罗小弟就此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他大声向严世蕃吼道:
“你疯了不成?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不要慌,”严世蕃依旧镇定自若,“这些罪名不但杀不掉我们,还能够救我们的命。”
他平静地看着一脸疑惑的罗龙文,自信地说道:
“杀我的罪名自然有,却不是三法司的那些书呆子能够想出来的,在这世上,能杀我者,唯两人而已。”
“一个是陆炳,他已经死了,另一个是杨博,我已打探过,他前不久刚刚犯事,现大权旁落,在皇帝面前已说不上话,不足为惧。”
于是严世蕃自信地发出了最后的预言:
“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我的计划万无一失,是绝不会落空的,陆炳死了,杨博废了,世间已无对手,举世之才唯我一人而已!谁能杀我?!
徐阶能。
在十多年前夏言被杀之时,他还只是个未经磨砺的副部级愣头青,无论是权谋水平还是政治水平都还差得太远。但经过多年的血雨腥风,他已习惯并掌握了所有的规则和技巧。到了今天,他已具备了参加这场死亡竞赛的能力。
事实上,从严世蕃进京的那天起,他的一举一动就已在徐阶的严密监控之下,从花天酒地到散布消息,徐阶都了如指掌,与三法司的官员们不同,经过短暂的思考,他就明白了严世蕃的企图,并了解了他的全盘计划。
这是嘉靖年间两个最高智慧者的对决,胜负在此一举。
这是最后的考验,十余年的折磨与修炼,历经山穷水尽,柳暗花明,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优势已尽在我手。在我的面前,只剩下最后一个敌人。
杀了此人,天下将无人能胜我。
【徐阶的正义】
正如严世蕃所料,三法司采纳了街头巷尾路边社的意见,将杀害杨继盛、沈链的罪名套在了严世蕃的头上,所谓冤杀忠臣,天下公愤之类,写得慷慨激昂。
完稿之后,他们依例将罪状送交内阁首辅徐阶审阅。
徐阶似乎已经等待他们多时了,他接过稿件,仔细看完,然后微笑着夸奖道:
“这件事情你们做得很好,文辞犀利,罪名清楚。”
“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各位,”徐阶突然收敛了笑容,用冷峻的口气说道:
“你们是想杀严世蕃呢,还是想要救他?”
这是一个侮辱智商的问题,几位司法干部当即涨红了脸,大声叫道:
“那还用说,自然是要杀了他!”
看着激动的同志们,徐阶笑出了声:
“此奏疏一旦送上,严世蕃必定逍遥法外,诸位只能白忙一场了。”
这又是个什么说法?众人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徐阶,等待着他的解释。
“你们并不明白其中奥妙,虽说杨继盛之事天下已有公愤,却绝不可上奏皇帝,要知道,杨继盛虽是为严氏父子所害,斩首的旨意却是皇上下达的。”
“当今皇上是英察之主,从不肯自认有错,你们如果把这条罪状放上去,岂不是要皇上好看?如此受人欺瞒,皇帝的颜面何存?到时皇上发怒,严世蕃自然无罪开释。”
徐阶说得没有错,严世蕃的如意算盘正是如此,为了实现自己的企图,他先放出风声,说自己最害怕杨继盛事件,然后诱使三法司的人将此罪状上达,因为嘉靖皇帝的性格他十分了解,这位仁兄过于自负,认定自己天下第一,没人能骗得了他,也从不肯认错。
现在你要告诉他,兄弟你错了,人家借你的手杀掉了杨继盛,你还在上面签了字,你是个白痴冤大头,他自然要发火,否定你的说法,于是严世蕃同志刚好可以借机脱身。
这招十分狠毒,即所谓拖皇帝下水,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用得上的,比如后来的上海滩第一老流氓杜月笙,也曾用过这手,当时正值解放前夕,蒋介石之子蒋经国奉命到上海整顿金融秩序,打击投机,干得热火朝天,结果搞到了杜月笙的头上,不但毫不留情,还明确表示整的就是你。
杜月笙也不争辩,乖乖受罚,暗中却指使他人检举孔祥熙儿子投机倒把,把事情直接闹到了蒋经国那里:如果你不处理他,凭什么处理我?
于是轰轰烈烈的上海金融保卫战就此草草收场,蒋氏家族和孔氏家族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杜流氓也得以解脱。
但严世蕃却没有杜月笙的运气,因为他的对手是徐阶,是一个足以与他匹敌的人。
书呆子们头晕眼花了,他们的脑袋还没回过神来,只是傻傻地问徐阶,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出个主意,定个罪名,我们马上去办。
然而徐阶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们更为吃惊,这位深不可测的首辅大人只是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早已预备好的奏疏:
“我已经写好了,你们送上去就是了。”
怎么着?难道您还能未卜先知?
怀着对徐大人的无限景仰和崇敬,三法司的官员们打开了那份奏疏,杀气扑面而来。
简单说来,严世蕃的罪名有以下几点,首先他和罗龙文是哥们,而罗龙文勾结倭寇,严世蕃也与倭寇挂上了钩,他们聚集海匪,并企图里通外国,逃往日本。
其次,他勾结江洋大盗,训练私人武装,图谋不轨。
最后,他还占据土地修房子,根据现场勘查,这是一块有王气的土地,严世蕃狗胆包天,竟然在上面盖楼,实在是罪大恶极(这条罪名当年胡惟庸也挨过)。
看完了这封奏疏,连三法司的书呆子们也已断定了严世蕃的结局——必死无疑,因为嘉靖最为反感的两个词语,正是“犯上”与“通倭”。
法司的官员们揣上这份致人死命的奏疏,哆哆嗦嗦地走了,临走时,他们以无比敬畏的眼神向徐大人告别,而徐阶依旧礼貌的回礼,面色平静,似乎之前的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在近三百年的明代历史中,这是让我感触极深的一幕,每念及此,不禁有毛骨悚然之感。因为在这场平淡的言谈分析中,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蕴含着一种更为可怕的智慧。
作为当时世间最为精明的两个人,严世蕃和徐阶都敏锐地抓住了这场斗争的最关键要素——嘉靖。事实上,严世蕃死不死,放不放,并不取决于他有没有罪,有多大罪,别说内通日本人,就算他勾结外星人,只要嘉靖不开口,严世蕃就死不了。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
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严世蕃简直比嘉靖还要了解嘉靖,他知道这位皇帝是死要面子的人,才想出了这一绝招,如无例外,安全过关应该不成问题,可惜他偏偏碰上了徐阶。
只要分析一下前面的那段对话,你就能明白,徐阶的城府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恐怖。
他破解了严世蕃的计划,还提前写好了奏疏,定好了罪名,而要做到这些,他必须了解以下三点,缺一不可:
首先,他十分清楚嘉靖的习性,知道他打死也不认错,所以他明白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其次,他知道三法司的那帮蠢人的想法,也料到他们会定哪些罪名。
能够掌握皇帝和群臣的心理,已经极为不易,但我们可以肯定地是,对于这两点,严世蕃也了如指掌,因为他的诡计正是建立在此之上。
但徐阶之所以能够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是因为他还掌握了最重要的第三点——严世蕃的心理。
他不但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法官是怎么想的,还知道严世蕃的想法,甚至连他用的阴谋手段也一清二楚,自负天下才智第一的严世蕃机巧狡猾、机关算尽,却始终在徐阶的手心里打转,最后被人卖了还在帮着数钞票。
但是,这绝不能怪严世蕃同志,套用一句电影台词:不是国军无能,只是共军太狡猾。
对人心的准确揣摩,对事情的精确预测,还有深不可测的心机谋划,这是极致的智慧,在我看来,它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在这场暗战中,严世蕃输了,却输得并不冤枉,因为他输给了一个比他更聪明的人,而真正可悲的人,是嘉靖。
这位天资聪慧,刚愎自用的皇帝,终于为他的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一生都致力于耍心计,控制人心的他,最终却沦为了两个大臣的斗争工具,他的脾气和个性被两位大臣信手拈来,想用就用,想耍就耍。
就这样,木偶的操控者最终变成了木偶,也算是报应吧。
还要特别提醒大家一句,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徐阶和严世蕃之所以能把皇帝捏着玩,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嘉靖同志爱面子,要换了朱元璋,估计不但严世蕃活不成,连办案的那几个书呆子也跑不掉,大家携手并肩一起见阎王。所以千万不要乱用此招,教条主义害死人啊。
不出徐阶所料,奏疏送上去之后,嘉靖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复核之后,立斩严世蕃、罗龙文,真是比他儿子还听话。
和许多人想象中不同,明代的死刑制度是十分严格的,草菅人命,那是谣传,地方官是没有权利杀人的,死刑的复核权归属于中央,确切地说,是皇帝。
每次处决名单送上来,皇帝大人都会亲自批阅,也不是全杀,看谁不顺眼,就在上面划个勾,这人就算没了,等到秋决之时砍头了事,这才能死。要是这次没轮上,那还得委屈您在牢里再蹲一年,明年还有机会。
而按照严世蕃的情况,最多也就是个秋决,可是在徐阶同志的大力帮助下,嘉靖极为少有地做了特别关照——立斩。
死到临头的严世蕃,却依然被蒙在鼓里,他毫不知情,还在自鸣得意地对着罗龙文吹牛:
“外面有很多人想杀我,为杨继盛报仇,你知道不?”
罗龙文已经不起折腾了,他毕竟心里没底,看着眼前的这个二百五,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翻脸,只好保持沉默。
似乎是觉得玩笑开过头了,严世蕃这才恢复常态,拍着罗小弟的肩膀,给他打了保票:
“你就放心喝酒吧,不出十天,我们就能回家了,说不定我父亲还能复起(别有恩命未可知),到时再收拾徐阶、林润,报此一箭之仇!”
罗龙文这才高兴起来,但说到具体问题,严世蕃却又只字不吐,看来他十分喜欢这种逗人玩的游戏。
严世蕃同志,既然喜欢玩,那就接着玩吧,趁你还玩得动。
很快,满怀希望的严世蕃等到了他企盼已久的结果——大批锦衣卫和立斩的好消息。
正是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好吃好住好玩的严世蕃突闻噩耗,当即晕倒在地,经泼凉水抢救成功后,虽然神智恢复了清醒,却留下了后遗症——不停打哆嗦。一直哆嗦到严老爹派人来看他,让他写遗书,他都写不出一个字。
罗龙文自不必说,相信老大哥这么久,最终还是被忽悠了,怎一个惨字了得,整日抱头痛哭,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年死在抗倭战场上,好歹还能追认个名份。
嘉靖四十四年(1565)三月辛酉,严世蕃和罗龙文被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斩决。
这位才学出众,聪慧过人,却又无恶不作,残忍狠毒的天才就此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恶贯至此,终于满盈。
在严世蕃被处决的那一天,京城民众们奔走相告,纷纷前往刑场观刑,并随身携带酒水、饮料、副食品等,欢声笑语,边吃边看,胜似郊游。
人缘坏到这个份上,倒也真是难得了。
也就在这一天,一位在京城就读的太学生不顾一切地挤进人群之中,占据了最佳的观刑地点,他的手中还高举着一块布帛,上面只有七个醒目的大字——锦衣卫经历沈链。
在亲眼目睹严世蕃的头颅被砍下之后,他痛哭失声,对天大呼:
“沈公,你终于可以瞑目了!”
言罢,他一路嚎哭而去,十几年前,当沈链因为弹劾严嵩被贬到保安时,曾不计报酬,免费教当地的贫困学生读书写字,直到他被严嵩父子害死为止,而这个人,正是当年那些穷苦孩子中的一员。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等待了太久,而他终究看到了公道。
徐阶终于实现了他的正义,用他自己的方式,不是礼仪廉耻,不是道德说教,而是阴谋诡计,权术厚黑。
严世蕃死得冤不冤?冤,实在是冤。
罗龙文勾结倭寇,不过是想混口饭吃,他又不是汪直,凭他那点出息,就算要找内通的汉奸,也找不到他的头上。
严世蕃就更别说了,这位仁兄贪了那么多年,家里有的是钱,当年的日本从上到下,那是一穷二白(不穷谁出来当倭寇),严财主在家盖别墅吃香喝辣不亦乐乎,干汉奸?别逗了,当天皇老子都不干。
至于占据有王气的土地,那就真没个准了,当年没有土地法,凭严世蕃的身份,随意占块地是小意思,但你硬要说这块地有王气,那谁也没辙。关于这个问题,当时徐阶曾信誓旦旦地表示,他曾派人实地勘察,确系王气无疑。
可这事儿哪有个谱,又没有权威认证机构,但徐大人当政,他说有那就算有吧。
唯一确有实据的,是纠集亡命之徒,收买江洋大盗,但严世蕃同志本就不读书,是个彻头彻尾的混混,平时打交道的也多是流氓地痞,发展个把黑社会组织,那是他的本分,况且他似乎也还没干出什么惊天大案,图谋犯上更不靠谱。
所以结论是:严世蕃是被冤杀的。
那又如何?
杨继盛、沈链、还有那些被严党所害的人,哪一个不冤枉?还是那句老话:对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
关于这个问题,我将再次引用无厘头的周星驰先生在他的《九品芝麻官》里,说出的那句比无数所谓正直人士、道学先生更有水平的台词:
“贪官奸,清官要比贪官更奸!”
我想,这正是最为合适的注解。
事情的发展证实,徐阶对严党的判断完全正确,严世蕃一死,严党立刻作鸟兽散,纷纷改换门庭,希望能躲过一劫。但徐阶并不是一个慈悲为怀的人,在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就连续罢免调离了二十多名严党成员,可谓是雷厉风行,把持朝政十余年的第一奸党就此被连根拔起。
但这件事尚未结束,还剩下最后一位老朋友,需要我们去料理。
严嵩的家终于被抄了,事实证明,他这么多年来,虽说国家大事没怎么管,捞钱却是不遗余力,据统计,从他家抄出了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三百万两,名人书画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光抄家就抄了一个多月,连抄家的财物清单都被整理成书,后来还公开刊印出版,取名《天水冰山录》,成为了清代的畅销书。
严嵩至此才彻底绝望,儿子死了,爪牙散了,嘉靖也不管了,他终于走到了人生的末路,而面对着忙碌的抄家工作人员,这位仁兄在沮丧之余,竟然又提出了一个要求。
严嵩表示,因为家里的仆人多,所以希望能够留点钱给自己,作遣散费发放。
看着这个一脸可怜的老头,抄家官员于心不忍,便把这个要求上报给了徐阶,建议满足他的要求。
徐阶想了一下,便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的回答:
“我记得,杨继盛的家里没有仆人。”
现在是祈求慈悲的时候了吧,那么夏言被杀之时,慈悲在哪里?杨继盛、沈链被杀之时,慈悲在哪里?不出一兵一卒,任由蒙古骑兵在城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之时,慈悲又去了什么地方?!
严嵩就此净身出户,孤身一人回到了老家,这里曾是他成功的起点,现在又成为了失败的终点。所谓兴衰荣辱,不过一念之间。
胜利再次到来,而这一次,是如假包换、童叟无欺的胜利,没有续集。
十几年的潜心修炼,十几年的忍耐,在愤怒与仇恨,诡计与公道中挣扎求生的徐阶赢了,从奸党满朝到一网打尽,他凭借自己的毅力和智慧,逐渐扳回了劣势,并将其引向了这个最后的结局,一切的一切都如同预先排演一般,逐一兑现。
除了一个例外。
在此前的十几年中,徐阶曾无数次在心中彩排:反击成功后,应该如何把严嵩千刀万剐,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却改变了之前的打算。
看着黯然离去的严嵩,徐阶的心中萌发了新的想法,不要杀他,也不能杀他。
自嘉靖初年得罪张璁被贬时起,三十多年来,徐阶从一个刚正不屈、直言上谏的愤青,变成了圆滑出世,工于心计的政治家,但在他的个性特点中,有一点却从未变过——有仇必报。
十几年来,他对严嵩的仇恨已经深入骨髓,现在是报仇的时候了,面对这个罪行累累的敌人,他决心用另一种方式讨还血债,一种更为残忍的方式。
罢官抄家,妻死子亡,但这还不够,还远远不足以补偿那些被你陷害、残杀,以致家破人亡的无辜者。
我不会杀你,虽然这很容易,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地死去,就如同当年杨继盛的妻子那样,我要你亲眼看着你曾经得到的所有一切,在你眼前不断地消失,而你却无能为力。
继续活下去,活着受苦,严嵩,这是你应得的。
嘉靖四十四年(1565)四月,严嵩被剥夺全部财产,赶回老家,没有人理会他,于是这位原先的朝廷首辅转行当了乞丐,靠沿街乞讨维持生计,受尽白眼,两年后于荒野中悲惨死去,年八十八。
正义终于得以伸张,以徐阶的方式。
第二章 奇怪的人
【奇人再现】
严嵩倒了,徐阶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了朝廷首辅,朝政的管理者,此时的内阁除他之外,只剩下了一个人——袁炜。而这位袁炜,偏偏还是徐阶的学生。
于是徐阶的时代来到了,继严嵩之后,他成为了帝国的实际管理者。
其实后世很多人会质疑这样一个问题,徐阶和严嵩有什么不同?严嵩贪污,徐阶也不干净,严嵩的儿子受贿,徐阶的儿子占地,严嵩独揽大权,徐阶也是。
表面上是一样的,实际上是不同的。
如果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说明,那就是:严嵩怠工,徐阶干活。
如果考察一下明朝的历代首辅,就会发现这帮人大都不穷(说他们穷也没人信),要单靠死工资,估计早就饿死了,所以多多少少都有点经济问题,什么火耗、冰敬、碳敬等等等等,千里做官只为钱,不必奇怪。
但徐阶是干实事的,与严嵩不同,他刚一上任,就在自己的办公室挂上了这样一块匾: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而他确确实实做到了。
在严嵩的时代,大部分的官职分配,都只取决于一个原则——钱,由严世蕃坐镇,什么职位收多少钱,按位取酬,诚信经营,恕不还价。徐阶废除了这一切,虽然他也任用自己的亲信,但总的来说,还是做到了人尽其用,正是在他的努力下,李春芳、张居正、殷正茂等第一流的人才得以大展拳脚。
在严嵩的时代,除了个别胆大的,言官们已经不敢多提意见了,杨继盛固然是一个光荣的榜样,但他毕竟也是个死人。于是大家一同保持沉默,徐阶改变了这一切,他对嘉靖说:作为一个圣明的君主,你应该听取臣下的意见,即使他们有时不太礼貌,你也应该宽容,这样言路才能放宽,人们才敢于说真话。
嘉靖听从了他的劝告,于是唾沫再次开始横飞,连徐阶本人也未能幸免,但是与此同时,贪污腐化得以揭发,弊政得以纠正,帝国又一次恢复了生机与活力。
徐阶是有原则的,与严嵩不同,严大人为了个人利益,可以不顾天下人的死活,可以抛弃一切廉耻去迎合皇帝,这种事情徐阶也做过,但那是为了斗争的需要,现在是让一切恢复正常的时候了。
嘉靖想修新宫殿,徐阶告诉他,现在国库没有钱给你修。
嘉靖想继续修道服丹,徐阶告诉他,那些丹药都是假的,道士也不可信,您还是歇着吧。
甚至连嘉靖的儿子(景王)死了,徐阶的第一个反应都不是哀悼,而是婉转地表示,我虽然悲痛,却更为惦记这位殿下的那片封地,既然他已经挂掉了,那就麻烦您下令,把他的地还给老百姓。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多浪费。
对于这种过河拆桥的行为,嘉靖虽然不高兴,却也无可奈何,他看着眼前的徐阶,这个人曾为他修好了新宫殿,曾亲自为他炼丹,曾无条件地服从于他,但现在他才发现,这个性格温和的小个子并不是绵羊,却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嘉靖感到上了当,却没有办法,严嵩已经走了,所有的朝政都要靠这个人来管理,想退个货都不行,只好任他随意折腾。
绝对的权力产生的不仅仅是绝对的腐败,还有绝对的欲望,也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这才是一切祸患的起始,严嵩所以屹立数十年不倒,贪污腐败,横行无忌,正是因为嘉靖有着无尽的欲望,而严嵩恰好是一个无条件的迎合者。
于是徐阶出现了,他虽然也曾迎合过,但那不过是伪装而已,他真正的身份,是制衡者。他隐忍奋斗的最终目标,并不是严嵩,而是嘉靖。
很多人并不清楚,在漫长的明代历史中,徐阶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重要到几乎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他最伟大的成就,并不是打倒了严嵩,而是他所代表的那股势力。
自朱元璋废除丞相后,随着时代的变迁,明朝逐渐形成了一个极为特别的权力体系,皇帝、太监和大臣,构成了一个奇特的铁三角,皇帝有时候信任太监(比如明武宗),有时候信任大臣(比如明孝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