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很漫长,只要你熬得住,东山再起也并非不可能,但也有几条高压线,是绝对不能碰的,三十万伏,一触即死。
藩王擅自入京算一个,边将结交近臣也算一个。
因为它们都暗藏着一个隐含的意义——图谋不轨。天王老子也好,江洋大盗也罢,只要胆敢触碰那最高的皇权,一句话——杀你没商量。
回到京城的夏言试图辩解,却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嘉靖二十七年(1548)十月,曾铣和夏言的结局被最终确定。
〖曾铣,按律斩,妻子流放两千里,廉,死时家无余财。
死前唯留遗言:“一心报国”。
曾铣死,仇鸾出狱。
夏言,弃市,妻子流放广西,从子从孙削职为民。
夏言起自微寒,豪迈而有俊才,纵横驳辩,人莫能屈,虽身处宦海,仍心系天下,胸怀万民,然终为严嵩所害。
言死,嵩祸及天下。〗
严嵩终究还是获胜了,自嘉靖十七年以来,经过十余年的斗争,他终于战胜了夏言,用一种极为卑劣的手段。
虽说政治斗争的手段总是卑劣的,但严嵩的行为却与以往不同,他为了自己的私利,杀害了两个无辜的人,一个励精图治、忠于职守的将领,和一个正直无私,勤勉为国的大臣。
而这两个人想做的,只是收复原本属于大明的领土,救赎无数在蒙古铁骑下挣扎呻吟的百姓而已。
严嵩赢了,他终于赢了,他成为了朝廷首辅,从这一天开始,朝政就这样了,不会再有人起早贪黑地去打理,严首辅可以勾结自己的儿子,大大方方地贪,光明正大地贪,他十分清楚,没有人能管他,也没有人敢管他。
河套也就这样了,蒙古人一如既往地冲进百姓的家里,烧杀淫掠,无所不为。因为他们也十分清楚,从此没人能阻止他们,也没人敢阻止他们。
当然,这一切对于严嵩和严世蕃来说,似乎并不重要,反正鞑靼的马刀砍不到他们的头上,也不用担心老婆被人抢走,此刻的他们,正弹冠相庆,欢庆着自己的胜利。
与此同时,徐阶的表现却极为反常,夏言被陷害、被关押,然后身首异处,家破人亡,这一幕幕的惨剧就发生在他的眼前,而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丝毫不予理会。
在夏言被杀的前夕,连平素与他关系一般的喻茂坚(刑部尚书)也看不下去了,毅然站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结果被皇帝扣了一年工钱。可是徐阶依然沉默不语,寂寂无声。
所有的人都鄙视徐阶的为人,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过去的十年里,夏言曾不记私仇,努力提拔、栽培徐阶,希望他成为国家的栋梁,然而在这关键时刻,徐阶却背弃了他的恩师,不发一言,不上一书,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徐阶默默地接受了所有的嘲讽与鄙视,每天照常去吏部上班,照常应付那些官员们,照常谈笑风生,那个人的死和他似乎没有任何关系。
时间是消磨痕迹的利器,随着时光的流逝,夏言、曾铣从人们的脑海中消失了,他们的冤情、委屈、孤儿寡母也已慢慢地被人忘记。
但有一个人却并没有忘记,从来没有。
在无数个深夜,徐阶曾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但当清晨来临时,他却又显得若无其事。
如果回到二十年前,他还是那个年轻气盛的翰林,情境可能会完全不同,大致流程应该是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愤而上书、人心大快——奸臣当道、下旨责罚——流放充军、斩首示众。(最后一项视运气好坏二选一)
二十年过去了,他经历了无数的磨砺,掌握了心学的真谛,那个热血澎湃的青年早已消失无踪,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是现实的,要适应这个世界,并且继续生存下去,必须采用合适的方法。
他也想如其他人那样,好好激动一番,上书大骂奸臣严嵩,为夏言叫屈,但他更明白,这样做不会有任何效果。
严嵩比张璁要厉害得多,他历经三朝,混迹官场四十余年,工于心计,城府极深,而在他的身边,除了掌管锦衣卫的陆炳,还有那个绝世之才严世蕃。
他们已经组成了一条可怕的权力链锁,绞杀任何敢于阻挡他们的人。
而自己,什么也没有。
要想战胜这样一群敌人,几乎是不可能的,自己和夏言的关系人尽皆知,夏言已经死了,严嵩必定不会放过一个和他联系如此密切的人,现在唯一的屏障已经失去,再也没有保护,没有帮助。
我将独自面对所有的敌人,只有我自己。
“即使日后身处绝境,亦需坚守,万勿轻言放弃!”
是的,这句话我一直牢记在心,要隐忍,要忍受痛苦和折磨,要坚强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胜利的希望。
但有些事是永远不会被忘却的,那个古板严肃的老头,那个品性正直,口硬心软的人,那个不计前嫌,一心为公的人。而严嵩,你为了自己的权位和利益,无耻地杀害了这个人。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第十章 隐藏的精英
【另外的三个人】
在严世蕃的眼中,天下英才只有三人而已,但事实证明,这位仁兄虽然聪明,却是一个不太识数的人,因为他只数对了一半。
杨博、陆炳、严世蕃确实是芸芸众生中的异类,他们机智过人、精于算计,堪称不世出的奇才。但老天爷实在太喜欢热闹,就在严世蕃自以为天下尽入己手时,上天却给这出戏送来了另外三个人,三个更可怕的人。
按照严世蕃先生的逻辑编号继续下去,第四个人的位置应该属于徐阶。在经受了无数考验之后,他已经具备了逐鹿天下的实力。但严世蕃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他的眼里,这个小侍郎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徐阶仍然隐藏着自己,当时机到来的时候,他将揭下自己的面纱,给严世蕃一个大大的惊喜。
第五个人,叫做高拱。
如果说严世蕃只是轻视徐阶的话,那么高拱这个名字他可能从没有听过。
这也怪不得他,因为高拱实在太不起眼了。
高拱,正德七年(1512)出生,河南新郑(今河南新郑市)人,嘉靖七年(1528)河南省乡试第一名,嘉靖二十年(1541)考中进士,被分配到翰林院。
而当严世蕃纵论天下之才的时候,高拱先生的职称只是翰林院的编修,不过是机关里的一个小抄写员。这种小角色,自然难入严奇才的法眼。
然而他终将成为一个撼动天下的人。
根据影视剧的规律,最厉害的人总是最后出场,这次也不例外,而最先发现这位奇才的人,正是徐阶。
夏言下台后(当时尚未被杀),徐阶的处境很惨,原先对他恭恭敬敬的人,眼见他没了靠山,纷纷就此拿出了当年翻书的速度,跟他翻了脸。
除了同僚的挤兑冷遇外,徐阶在吏部也倒了霉,新来的吏部尚书闻渊不喜欢徐阶,总是找他的茬。
得罪了老板,混不下去的徐阶只好另找出路,好在他和大老板的关系还算不错(擅写青词),皇帝大人毛笔一挥,给他安排了新单位:
“你去翰林院吧!”
这个决定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嘉靖二十六年(1548)底,徐阶来到了翰林院,成为了掌院学士。他的第一个使命是教育去年刚刚考进来的庶吉士。
庶吉士是大明的精英,只有在科举中考到一甲(三人)和二甲头名的人才有资格加入这个光荣的行列。而庶吉士的培训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岗前培训,在这里结业后,学员们会进入翰林院,成为一名普通的翰林官。
当然,之后的事情就各安天命了,如果经历从几年到几十年不等的以死相搏、勾心斗角,你还没有被杀头、流放、贬官,脸皮越来越厚,心越来越黑,你将很有可能进入内阁,成为这个帝国真正的统治者。
一般说来,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是不会理会庶吉士的,最多不过是在入学时见个面,训几句话,说些大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话,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但徐阶依然保持了他的传统作风,虽说这帮新人即无背景,也不起眼,他仍然抽出时间,挨个谈话,当然了,他的目的绝不仅仅是鼓励他们认真学习,鬼知道将来这里面会不会出几个一二品的猛人,还是先搞好关系为妙。
正是在这一系列谈话中,他遇见了那个伴随他后半生,奋斗不息,名垂千古的人。
虽然庶吉士已经是精英中的精英,但这个人仍然给徐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谈吐和见识,还有无与伦比的聪慧,都让徐阶惊叹不已。
“你叫什么名字?”
“张居正。”
张居正,我会记下这个名字。
徐阶满意地完成了他的谈话工作,未来的岁月还很长,他有充分的时间去认真观察这个年轻人。
张居正就是第六个人,当时的他还没有登上舞台参与角逐的机会。
在这个风云际会的年代,这六位英才将交织成一个死亡的绳结,用他们的智慧和意志去争夺最高的奖赏——权力,失败者将成为绳结的牺牲品,被无情地绞杀。只有最具天赋、最精明、最狡诈、最坚毅的人,才能终结这场残酷的游戏,解开那个死结。
而这位最后的胜利者,将成为大明天下的统治者。
不过话说过来,至少在当时,这后两位还是指望不上的,高拱同志依然在做他的抄写员,而张居正同学还在培训班认真刻苦学习。
所以徐阶依然只能靠他自己。
严嵩是一个警惕性很高的人,他十分清楚徐阶与夏言的关系,并非对此人毫无防备,但问题在于,这位徐侍郎似乎对他构成不了什么威胁,顶了天也就是个副部长,皇帝面前也说不上什么话,翻不起天大的浪。
所以防备归防备,他并没有把徐阶放在眼里。
严嵩的判断很准确,现在的徐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即使你把刀交到他的手里,他也不知从何砍起。
但世界是不断变化的,嘉靖二十九年(1550),徐阶迎来了第一个机会。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次机会是由严嵩阵营中的仇鸾先生友情提供的。
蒙古也算是大明的老冤家了,来来回回已经搞了二百年,双方都精力充沛,再累再苦都不在话下,洗个澡睡一觉起来接着干。
事易时移,当年的瓦剌已经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鞑靼,而在小王子之后,该部落又出了一位擅长杀人放火的优秀领袖——俺答。
关于这位兄台的事迹就不多讲了,只需知道这是一个很能杀,很能抢,善于破坏的人就行了。
嘉靖二十九年(1550)六月,这位仁兄估计是家里缺东西了,带领上万骑兵向明朝发动了进攻,他的目标是大同。
明军抵敌不住,全军溃败,一番混战后,总兵张达战死,于是大同向朝廷告急,指挥官死了,蛇无头不行,请你即刻再派一个过来。
大同总兵是一个级别很高的官阶,相当于边防军司令员,寻常时候,能够补到这个官,那是祖宗保佑,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大同,只能说是祖坟埋错了地。
蒙古人还在城外,即使打退敌人,也未必有功,但如果丢了重镇大同,则格杀勿论。而且刀剑无眼,也不认你官衔高低,身为总兵不幸殉国,也只能算你背运。
这就是传说中的黑锅,谁也不想背,但就在众人推脱之时,严嵩站了出来,高兴地告诉大家,他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必定可以退敌。
他说的这个人就是仇鸾。
说实话,在这件事情上,严嵩也是个冤大头,他原本以为仇鸾名将之后,就算不如曾铣,多少也有那么两下子。所以他推荐仇鸾,希望此人可以再立新功。
可是仇鸾先生实在难得,虽说干了多年的武将,却连一下子也不会。听说严嵩推荐了自己,顿如五雷轰顶,但是事已至此,不上也得上了,仇鸾壮着胆子去了大同。
似乎仇将军的运气还不错,他刚到地方,就得知俺答已经抢劫完毕,撤退了。兴高采烈的仇鸾顿时来了劲,他立刻向兵部上书,沉痛地表示,没有能够与俺答交战,为国争光,实在是遗憾之至。
不要紧,仇鸾先生,机会总是有的。
七月,俺答又来了。
其实这也怪不得俺答,他的部落没有手工业,也没有轻工业,除了抢,他没有第二条路。
仇鸾这回头大了,如果打了败仗,别说官位,脑袋也难保,但他也很清楚,以自己那几把刷子,想打败俺答,那无异是一个梦想。
但仇鸾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竟然想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不但可以赶走俺答,还不用大动干戈。
仇先生是一个懂得价值规律的人,他明确地意识到,俺答过来无非是想抢东西,只要给钱,让他满意而归,就万事大吉了。
于是在一个深夜,他暗中派出使者,给俺答送去了很多钱,希望他拿钱走人,不要妨碍自己当官。
要说俺答兄也真是好样的,拿钱就办事,当即表示,请仇总兵放心,我这就全军撤退。
仇鸾满意了,不用拼命,还送走了瘟神,没有更好的结果了。
可是自以为聪明的仇总兵忽略了关键的一点——俺答只是说撤退,没说要撤回家。
不久之后,大同副将回报,俺答已经撤走了。仇鸾十分高兴,但在准备庆祝之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多问了一句:
“俺答退兵之后,去了哪里?”
“蓟州。”部下回答道。
当这两个字传进仇鸾耳朵里时,他几乎当场晕倒:
“大事不好!”
蓟州,是北京的门户。
当俺答攻破蓟州,破墙入关到达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区)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铁骑竟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粮食、财物、人口都摆在他的面前,等待他去抢掠。
他自然是不会客气的,抢完了昌平,他又流窜到密云、怀柔,围着北京城一路抢过去,踏踏实实地搞了一次北京环城游。
杀完了,也抢够了,俺答却不走了。他留在了通州,窥视着这座雄伟的京城。因为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在大明示弱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
其实事情没有俺答想得那么复杂,原因十分简单——没兵。
说来滑稽,当时的京城确实是个空架子,一百年前北京保卫战之时,在于谦的建议下,丧失战斗力的京城三大营被改造成了十二团营,兵力缩减为十四万人。
按说这个数字也不少了,但当兵部尚书丁汝夔清点人数准备作战时,才惊奇地发现,所谓十几万大军,其实只有五万多人!
而更为麻烦的是,其中很多人的年龄已足够进养老院了,只是拿着根长矛站在队伍里充数。
其实丁汝夔并不奇怪,此等现象再正常不过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军队贪污第一绝技——吃空额。(多报人数冒领工资)
丁大人熟悉潜规则,也不想去反贪,但问题是,敌人就在门口,你总得想个办法把人送走。
皇帝自然不可能再给俺答送礼,让他回去打大同,无奈之下,嘉靖先生只好下达总动员令,命令周围驻军前来勤王。
第一个赶到的,正是大同总兵仇鸾。
他是拼命赶过来的——不拼命不行,要知道,皇帝大人之所以如此狼狈地被人堵在城里,那完全是背了他的黑锅。如果不及时过来,难保俺答兄和皇帝和平谈判,讨价还价的时候,不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当初仇总兵和我谈的时候,价码是……
满头冷汗的仇鸾带着两万骑兵赶到了北京,嘉靖被他的热情感动,非但没有怀疑他,还极为信任地告诉他:
“京城的防务就交给你了。”
这下子是彻底完了,仇鸾悲愤之余,准备去跳护城河了,结果又被部下拉了回来,大同已经如此狼狈,何况是京城?
无计可施的他想来想去,竟然又找到了老办法——谈判。
他再次私下派人出城,找到了俺答,等到来人说明来意,连久经沙场的俺答先生也大吃一惊,刚刚在大同谈完,仇总兵又到了京城,竟然跑得比自己还快,速度实在惊人。
仇鸾提出了条件,只要不攻城,什么都好商量。
俺答也不含糊,不攻城可以,让我入贡就行。
虽然仇鸾已经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但这个要求,却是他不能接受的。
所谓入贡,不过是肆意妄为、践踏国格的体面说法,如果答应了这个条件,俺答就能派出他的使者,到大明的地盘强拿强要,提出各种苛刻条件。
这是国家形象问题,换句话说,就算给得起钱,也丢不起人。
仇鸾不敢信口开河,只能立刻上报嘉靖。
太上老君也解决不了蒙古问题,于是嘉靖道长穿上黄袍,召开了内阁会议。
与会人员有内阁大学士严嵩、李本、张治,还有时任礼部尚书的徐阶。
皇帝大人也慌了神,他拿着俺答送交的入贡书,问大臣们怎么办。
李本不说话,张治也不说话,因为在内阁里他们说了也不算。
平日滔滔不绝,说话算数的严嵩却突然哑巴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但皇帝大人的工资不是白拿的,嘉靖直接向严嵩发问了:
“现在该怎么办?”
严嵩先生既不能治军,也不能治国,其主修专业是拍马屁和整人,可是俺答先生是要实惠的,不吃这一套,自然没有办法。
但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这不过是一帮饿贼,抢掠完了自然会走,皇上不必担心。”
这是一个十分无耻的回答。
在严嵩先生的逻辑体系里,保住官位,安享富贵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城外的百姓,抢了就抢了,杀了就杀了,反正与己无关。
徐阶愤怒了,抛开个人恩怨不谈,他简直无法相信,这竟是一个朝廷首辅说出的话,虽然这里还轮不到他说话,却也已忍无可忍:
“敌人已经打到了城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怎么能说是一群饿贼!”
严嵩惊讶地回过头,看着这个毫不起眼的礼部尚书,他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似乎轻视了这个人的能量。
坐在皇位上的嘉靖霍然站了起来,他看着徐阶,赞许地点点头,然后又换了一副面孔,冷冷地盯着贪生怕死的严嵩:
“俺答的贡书呢?”
严嵩慌忙拿出了文书,准备呈交给皇帝。
嘉靖摆了摆手,他不打算研究文件,只问了一句话:
“你准备怎么办?”
在嘉靖逼视的目光中,严嵩却恢复了镇定,他从容地回答:
“这是礼部的事。”
所谓礼部的事,就是徐阶的事,在一般人看来,这只是一句推卸责任的话,但事实上,这句话却是极为凶险,暗藏杀机。无论徐阶如何回答,都将惹祸上身。
俺答入贡,说到底是个外交问题,严嵩推给礼部,虽说不大仗义,倒也算是合情合理,如果徐阶推托,皇帝自然饶不了他。
但如果徐阶满口答应,则必定会大难临头,因为入贡问题,也是个很丢脸的政治问题,嘉靖根本就不想答应,只是迫于形势,才找大臣商议,要是胆敢在这个时候搞包干,等到俺答一走,秋后算帐,自然死罪难逃。
严嵩摸透了嘉靖的心思,他正静静地等待着徐阶进入陷阱。
徐阶愣了一下,立刻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回答:
“此事是我礼部职责,臣愿一力承担!”
然而在严嵩露出笑容之前,徐阶就说出了下半句:
“但入贡之务为国家大事,一切听凭皇上做主,礼部必定遵旨照办!”
严嵩第一次感到惊慌了,站在眼前的这个礼部尚书,竟然是一个比夏言更为狡诈的对手。
嘉靖却没有严嵩的心思,他只想解决问题:
“你有办法吗?”
徐阶终于等来了机会,他开始侃侃而谈:
“以臣看来,敌军兵临城下,以目前京城的防务,既不能战也不能守。”
“那该怎么办?”
“目前唯一的办法,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军到来,聚集力量,再对俺答发动反击。”
嘉靖高兴地连连点头,却也提出了一个实际的问题——如何拖延时间。
徐阶微笑着,拿起了那份被引为耻辱的俺答入贡文书,自信地告诉惊恐不安的皇帝陛下——办法就在这份入贡书里。
外交,是指处理国与国之间关系的方法,但它还有另外一个通俗的解释——用最礼貌的方式,说出最肮脏的话。
如果以后一种解释为标准,那么徐阶就是一个极为高明的外交家,他敏锐地在俺答的文书中发现了一个问题——只有汉文,没有蒙文。
按照惯例,外交文书是需要两种文字的,但这不过是个形式而已,并没有人认真遵守。
然而大明这一次决定仔细认真地履行程序,于是俺答的使者得知,他要把入贡书带回去,重新加上蒙文内容。
听到使者的话,俺答的脑子有点乱了,他虽然打仗是把好手,但玩政治的能力实在差得太远。这位仁兄思前想后,也不知道只写汉文有什么问题——你们能看明白不就行了吗?
百思不得其解的俺答唯恐自己是没文化,不懂外交礼仪,被人取笑,还真的去找了一帮人搞公文,可还没等他的文书完成,新的邻居就到了。
北直隶地区前来勤王的军队及时赶到了,城外明军人数已经达到了八万余人,而俺答也终于明白,自己又上当了。
失去了锐气的蒙古军准备退却了,反正他们也抢够了,杀够了,算是满载而归。
但在城内的嘉靖并不是傻瓜,他虽然不懂军事,却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局势的变化逃不过他的眼睛,于是他召见了兵部尚书丁汝夔,命令他准备对鞑靼军发动反击。
丁汝夔接受了命令,但在发动反攻之前,他还必须去拜见严嵩。
在很多的书籍中,严嵩被描述为一个穷凶极恶的人物,他比山区的土匪更狡诈,比变态杀人狂更为残忍,从贪污受贿、杀人放火到随地吐痰、乱搞男女关系无所不包,可谓是人渣中的人渣。
但如果客观分析史料,就会发现这位仁兄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他这一辈子的原则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只要自己的官位权势不变就行,百姓死活、社稷兴衰与他毫不相干,他也不想管。
这种行为用今天的法律术语来形容,叫作“行政不作为”,又称占着茅坑不拉屎、磨洋工等等。严嵩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愿意惹事,不愿意管事,只关心他自己的利益。应该说,他确实是一个胆小的人。
但是胆小的严嵩,依然是人渣中的人渣。
因为正是他的置若罔闻、大私无公,才使得朝中政务懈怠,大臣尸位素餐,敌人肆无忌惮,烧杀抢掠——皇帝在修道,您首辅也不管,那还有谁管?
不过严嵩先生的不想管,并不是不管,只要关乎他利益的事情,他是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丁汝夔了解这一点,他很清楚,如果没有得到严大人的首肯,擅自行动,夏言就是前车之鉴。
他向严嵩告知了皇帝的谕令,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现在怎么办?
严嵩思索片刻,便说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不要发动反攻。”
看着大惑不解的兵部尚书,严嵩为他的答复作出了解释,一个极端无耻的解释:
“如果发动反攻,就有可能战败,若在边界战败,还可以假冒胜仗报功,但在天子脚下,如果失败,皇上一定会知道,那时就不好办了,不如任俺答抢掠,不久之后必将自己撤走,我们便不用负任何责任。”
这就是大明帝国内阁首辅的治国哲学,真可谓是流氓到了极点。
但丁汝夔毕竟也在官场混了多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十分清楚,皇帝的命令是反攻,如果照严大人的话办事,到时候皇帝追究起来,那是要杀头的。
然而严嵩拍着胸脯跟他打了保票:
“你放心,有我在,必定平安无事!”
丁汝夔安心回家睡觉了,他相信严长官是不会忽悠他的。
事实证明,严嵩先生的保票确实不是毫无价值——可以当废纸卖,五毛钱一斤。
在之后的几天里,城外的俺答军肆意抢掠,并开始打包,准备带走,带不走的就放火烧掉。而城内的驻军非但不去找蒙古人结帐,连服务费都不敢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俺答终于走了,嘉靖终于愤怒了,蒙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正如他们大摇大摆地来,没有带走一丝云彩,却带走了财物、粮食和无数的大明百姓。
他紧急召见了丁汝夔,厉声讯问:
“为什么不出战!?”
丁汝夔沉默了,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事已至此,即使摆出严嵩,自己也未必能免罪,而且还将失去所有退路,无论如何,他只能相信严长官了。
得不到回答的嘉靖火冒三丈,下令把这位兵部尚书关进了监狱。
严首辅似乎还是很够意思的,在狱中,丁汝夔不断接到严嵩的指示,让他放心坐牢,坚持挺住,就有办法。
丁尚书就这样坚持挺了下来,一直挺到了刑场上。
当明晃晃的鬼头刀在尚书大人面前闪耀的时候,丁汝夔这才明白,自己被人卖了,还在帮人家数钱。
事到如今,他唯有仰天大呼一声:
“严嵩奸贼,你忽悠我啊!”(嵩贼误我)
但痛斥之后,他最终醒悟了自己的罪过,满目焦土、生灵涂炭,严嵩固然是主谋,他却也是帮凶。
于是他向站在一旁的人们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王郎中现在何处?”
所谓王郎中,即兵部职方司郎中王尚学,前面说过,这个职方司大致相当于的今天的总参谋部,按照明代律令,如果谋划错误打了败仗,职方司的长官郎中是要连坐负领导责任的(最穷最忙,还要背黑锅,所以没人去)。
应该说丁汝夔还是很够意思的,他在狱中曾反复表示,事情是自己一个人干的,不关职方司的事。
所以当他得知,王尚学已经逃过一死,发配充军的时候,这才终于舒了一口气,留下了最后一番话:
“当初王郎中曾反复劝我出战,但我为严嵩所误,没有听他的意见,这是我的错啊!”
嘉靖二十九年(1550)的这次风波在丁汝夔的叹息声中结束了,在这场劫难中,大明遭遇了惨痛的失败,京城被人围了一星期,京郊地区狼藉一片,俺答在大明的眼皮底下烧杀抢掠,无人可挡。
东西丢尽了,脸也丢尽了,这个建国以来少有的耻辱被后世称为“庚戍之变”,永远地记入了史册。
但就在一片哀鸣声中,某些事情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徐阶无疑是胜利者,危难之际,他挺身而出,承担重任,在嘉靖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这个不惹人注意的配角,终于登上了五光十色的舞台中央。
但伴随着机遇到来的,还有危险,因为那个可悲的失败者、胆怯者,已经意识到了这位政治新星的可怕,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将全力以赴,把这个足以威胁他的人扼杀在摇篮之中。
虽然在国家大事上,他是一个胆小鬼,但只要触及到个人利益,他将变得比赵子龙先生更加勇敢。
徐阶,继续走吧,越往前走,你将越能感受到这场游戏的残酷,在前面等待着你的,是更狡诈的对手,和更阴险的圈套。
当然了,除了政局的微妙变化外,大明王朝也并非毫无收获。
丁汝夔死后,吏部侍郎王邦瑞暂时代理兵部事宜,开始收拾残局。
在整理防务的工作中,他无意间发现,有一本叫《备俺答策》的书在军中广为流传,书中记载对付俺答的各种方略,极有见地,合乎兵法。
王邦瑞立刻叫来了下属:
“此书作者何人,任何官?”
下属告诉他,此人是世袭将军,进京参加武进士考试,因遇到俺答进攻,临时参战,时任京城九门总旗牌官,战争结束后,已经调防蓟门。
王邦瑞感叹不已,在反复翻阅此书并打探此人情况后,他在兵部的档案中写下了这样的记录:
戚继光,山东东牟人,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青年而资性敏慧,壮志而骑射优长。评:将才。
【陷阱】
自从“庚戍之变”后,徐阶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虽然没有进入内阁,却享受着内阁成员待遇,被封为太子太保(从一品),还经常被叫到西苑,陪皇帝陛下聊天喝茶,成为了朝中的红人。
徐阶有点忘乎所以了,际遇的变化使他产生了错觉,皇帝的宠信,同僚的逢迎,这一切都让他相信,胜利似乎已经不再遥远。
事实上,真正的机会并未到来,而他的水平也还差得太远。
而之后那场突如其来的打击,很快就将他从美梦中惊醒。
这件事是从死人开始的,不久前,孝烈皇后死了,按说死了就死了,开追悼会埋掉拉倒,可是嘉靖先生搞礼仪搞上了瘾,下文给礼部,要求让这位皇后进入宗庙(专用术语袝庙)。
这是违反礼仪规定的,坚持原则的徐阶先生随即上了一封奏疏,表示女后不能入庙,只能放到奉先殿。
当严嵩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即拍手称快,因为他知道,徐阶马上要倒霉了。
严嵩是对的,徐阶很快就为他的原则付出了代价,嘉靖先生大怒,当即把徐阶叫了进来,怒骂了一顿。
这个场景如果放在夏言身上,下一幕必然是对骂,夏先生一贯无惧无畏,为了原则,和皇帝干仗也是家常便饭。
徐阶和夏言一样,也是个坚持原则的人,但这熟悉的一幕却并未出现,徐阶只是低着头,听着皇帝那无理的怒斥。
我还记得,夏言就是这样死去的。那人头落地的场景回映在他的眼前。
于是,在严嵩那旁侧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徐阶作出了决定:
“皇上圣明!”
牺牲尊严是不够的,要想在这场残酷的游戏里笑到最后,还必须背离原则,因为眼前的敌手,是一个不讲原则的人。
而要战胜一个无原则的对手,唯一的方法就是放弃所有的原则。
称宗也好,袝庙也罢,哪怕你自封玉皇大帝,哪怕你把自家的奶妈、佣人都放进宗庙,我也不管了。
在时机到来之前,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徐阶及时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赞同了皇帝的意见,躲过了一劫。然而他没有料到,自己曾经的一个无意举动已惹下大祸,而更为不幸的是,严嵩已经抓住了这个破绽。
在这之后的一天,嘉靖在西苑单独接见严嵩。双方有意无意地开始闲聊,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徐阶的身上。
出人意料的是,严嵩在谈到徐阶的时候,竟然是赞不绝口,反复夸奖这人勤于政事,用心干活,而且青词写得也很好。一番话说得嘉靖连连点头。
当然,你要是指望严嵩先生突发精神失常,那是不现实的,精彩的在后面:
“徐阶这个人确实不缺乏才能啊,”严嵩叹息一声,补上了最为关键的一句:
“只不过是多了点二心而已。”
这就是传说中骂人的最高境界——先夸后骂,夸骂合一。
嘉靖收起了微笑,沉重地点了点头,他赞同严嵩的意见。
这句话是有来由的,嘉靖三十年(1551)二月,徐阶曾经向皇帝上书,请求早立太子。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上书建议了,之前还有几回,只不过都被嘉靖压了下来。在礼部尚书徐阶看来,立太子是必需的,也是出于礼仪需要,当然也有潜含意思:您每天都炼丹服丹,哪天突然食物中毒挂了,咱们也得有个准备吧。
不过这个要求在嘉靖看来,就变成了另一个意思——我还没死,就准备另起炉灶了。
就这样,老谋深算的严嵩只用一句话,就粉碎了徐阶在皇帝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使他再次沉入了谷底。
这之后,皇帝对徐阶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很少召他进入西苑,也不再好言相向。
虽然皇帝没有明确的表态,敏锐的徐阶依然感受到了这种疏远,用不着去打听,他也知道是严嵩搞的鬼。
同僚们的嗅觉是十分灵敏的,之前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徐阶是凤凰,但涅磐之后,自然就变成了野鸡。众人就此纷纷离去,徐阶又一次回到了孤立无援的起点。
残酷的事实教育了徐阶,他终于明白,自己虽然得宠,但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还远远赶不上严嵩,而他要挑战的,是朝中第一大政治集团——严党,有着数不清的关系网和锦衣卫的帮助。更重要的是,在严嵩这位政治厚黑高手面前,他的功力还差得太远。
但是不要紧,现在还来得及,我将重新开始。
从此,徐阶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不再随便议论朝政,可嘉靖却似乎并不领情,对他仍十分冷淡,但徐阶并没有慌张,在仔细分析形势后,他终于发现了一条制胜之道。
而这条道路,正是死去的夏言用生命告诉他的。
受到严嵩蛊惑的嘉靖已经厌烦了徐阶,然而他却没有发现,自己四周的人已经悄悄改变了态度,经常会夸奖徐阶的才德(左右多为言者),久而久之,他慢慢地改变了对这个人的看法。
从某个角度来看,夏言正是死在了那些被他怠慢的太监手中,而徐阶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此外,沉默的徐阶开始认真在家里写青词,用心搞好文字创作,而满意的嘉靖也终于改变了态度,经常叫他上门聊天。
另一方面,不管在人前人后,只要说到严嵩,徐阶总是赞誉有加,还经常上门联络感情,虽说严老狐狸还把他当对手,但徐阶的行为却也或多或少地打动了他。
毕竟只是个小角色而已,不用再费多大力气。严嵩依然相信自己的判断。
于是在经历了大起大落之后,朝局又一次恢复了平静,双方暂时处于了休战状态。
然而在这片寂静的背后,徐阶正密切注视着严嵩的一举一动,上朝、退朝、应酬、结伙。他耐心地审视着这位老江湖各种举动,在寻找破绽的同时,他也在不断地学习着敌人的权谋与手段。
在日复一日的揣摩与观察中,徐阶渐渐缩小了自己与对手的差距,他已经成为了一个足智多谋、深不可测的人物。
但隐忍和沉寂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它终将爆发在最后那一刻,虽然徐阶已经麻痹了严嵩,获得了皇帝的信任,但他十分清楚,要想取得胜利,现在的条件还不够,他必须主动发起攻击,以获得更多的资源和更大的优势。
进攻的时候到了,但不能打草惊蛇,也不能最后摊牌。目前所缺少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攻击目标。
经过仔细的考量,徐阶终于找到了这个标靶。
于是在等待两年之后,徐阶打破了这片死般的宁静,将他的矛头指向了那个合乎要求的人——仇鸾。
第十一章 勇气
【气势】
仇鸾的这一生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无奈。
这位兄台是世袭的候爵,这个爵位得来实属不易,他的先辈仇钺先生东奔西跑,南征北伐,平定安化王之乱后,又跑到京郊去打刘六、刘七(农民起义),最后还被分配去边界站岗喝风,才混到了这张长期饭票。
仇鸾接替了爵位,本也想好好干,可是无奈啊,他实在不是那块料。守甘肃,玩忽职守坐了牢,守大同,要靠谈判,守北京,还是谈判。
这已不是单纯的态度问题,而是能力问题,仇先生用事实证明,他本来就是个窝囊到底的废物。
当然,其实偶尔仇鸾也想雄起一次,他也曾经做过尝试,比如嘉靖三十一年(1552),他带领大军出塞,在经过一个叫猫儿庄的地方时,遇上了敌人。仇鸾从容不迫地参加战斗,在他的英明指挥下,最终此战以明军阵亡二百余人,伤二百二十人的战绩告终。
事后,仇鸾自豪地上报朝廷请功,因为他认为自己的战功还算显赫——斩杀敌人五个。
人贱到这个地步,可算是天下无敌了。
可这位贱兄运气竟然还不错,“庚戍之变”后,最该被追究责任的他竟然逃了过去,还被封为大将军,皇帝也十分信任他。
风光无限的仇鸾越发骄横,连严嵩也不放在眼里,见到他竟敢呼来喝去,悔青了肠子的严嵩万没料到,这头白眼狼竟反咬一口,但此人正当红,无论如何也惹不起,只得忍气吞声。
政坛就如同股市一般,暴涨必然暴跌,仇鸾耍威风的时候,高拱正在东宫当教书先生,张居正还在新单位打扫卫生,其余四位绝顶高手都在一旁装孙子,而以仇先生这样的白痴资质,竟然如此嚣张,是因为他根本不懂官场的第一原则——稳。
不稳就必然倒霉,仇鸾兄的厄运很快就到了。
他虽然已经位极人臣,却不能光荣退休,毕竟是武将,受到表扬之后还得回去卖命。可是仇兄实在太不坚挺,总是在边界上被俺答追着跑,为一劳永逸,他创造性地提出了马市的建议。
这一建议的提出充分证明,仇鸾先生没有鹰的眼睛、豹的速度,却有着猪的脑子。
所谓马市,就是明朝给俺答货物,俺答给明朝马,看上去很公平,实际上是一种勒索,因为仇鸾没有实力,俺答随便给几匹烂马,就敢狮子大开口,不给就打你,而仇先生被人打落门牙,也只能往肚里吞。
更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俺答兄没有受过文化教育,也不懂得诚信两字怎么写,虽然签了合同,却从不执行,拿了大明的东西,该抢的还去抢,星期天也不休息。
边界越来越乱,财物越丢越多,局势已经无法控制了,仇鸾头晕脑胀,得了重病。不过这位仁兄病中神智依然清醒,兵部侍郎蒋应奎奉命暂时执掌大将军印,病得半死不活的他竟然还拖着不给。
赖账是暂时的,不久之后,他会连自己的命一起交出去。
很快他就收到了皇帝的谕令,全文意思简明扼要——没收兵权,回京候审!
而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根据内线通报,向皇帝告状的人竟然是和他一同升官,且关系密切的徐阶。
仇鸾连气带病,就此一命呜乎,跑到地府去跟阎王大人谈判了。
仇大将军其实并不知道,在徐阶的眼中,自己只是一块大肥肉。徐尚书对人一贯和气,而且越是深仇大恨,越是和蔼可亲。而仇鸾受到的礼遇程度,仅次于严嵩大人。
徐阶之所以想除掉仇鸾,原因是这个家伙太可恨,明明啥也不会,却冒功请赏祸害国家,而且他也是当年害死夏言的帮凶之一,自然不在话下。
而更重要的是,打倒仇鸾可以获取更多的资本,不但能赢得皇帝的信任,还能增加威信,拉拢百官,壮大自己的政治势力。
于是打定主意的徐阶看准了时机,一口气把甘肃失职、大同谈判、北京密谋全都兜了出来,算了总帐。
嘉靖愤怒至极,马上下令仇鸾回京交待问题,并收缴其兵权。
紧盯着仇鸾的,还有严嵩,当他得知仇鸾已经失势时,立刻找来了陆炳,准备把仇鸾一举解决。
陆炳不愧为第一锦衣卫,办事效率极高,在锦衣卫特务的努力挖掘下,仇鸾先生从小到大干过的坏事全都被挖了出来,什么通敌卖国、贪污受贿、调戏妇女等等无所不包。
胜券在握的严嵩觐见了嘉靖,一五一十地将以上罪状详细告知,嘉靖气急败坏,当即下达命令:
将仇鸾的尸首(此时已病死)挖出来,砍掉脑袋,巡视九边!
看着满脸杀气的皇帝,严嵩决定趁热打铁,借刀解决自己的心头之患:
“据臣所知,徐阶与仇鸾平日关系紧密,陛下不可不察。”
可严嵩万万没有想到,听到这句话的皇帝突然消弭了愤怒,展露出一副阴晴不定的表情。
他拿出了那封密疏,笑着交给了严嵩:
“你看看吧。”
严嵩打开了文书,看到了那个醒目的落款——徐阶。
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少师严嵩终于害怕了,他打了个寒战,哆哆嗦嗦地交回了奏疏,在嘉靖嘲讽的笑容中离去。
他已经明白了,那个沉默的人,那个不起眼的吏部侍郎,那个对他毕恭毕敬的人,并不是一个政治暴发户,更不是投机者。
他是一个有企图的权力野心家,是一个不亚于自己的权谋高手。他所谋夺的,并不只是一个尚书或是内阁学士的官位,而是自己的位置——内阁首辅。
必须彻底地消灭他,在他取代自己之前。
事后证明,严嵩正确地判断了徐阶的能力,却错估了他的目的,这位徐兄弟想要的绝不只是他的官位。
严嵩回到家里,将自己的意图告诉了奇才严世蕃,可是出乎他意料,这位独眼儿子竟然告诉他,不要和徐阶公开对抗了。
“为什么?”
“他已成气候,动不得了。”
严世蕃确实不负才名,这个论断十分准确,此时的徐阶已今非昔比,他现在的头衔全称是: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太子太傅(从一品)、内阁次辅徐阶。
天子之下的第二号人物,斗败仇鸾的英雄,皇帝的贴身亲信(近期),不怕死的大可以去试试。
很难对付,但并非不能对付,严世蕃客观分析形势后,想出了一条对策——压制。
毕竟严嵩仍是首辅,不但有皇帝的信任,还有为数众多的同党和特务,只要死死盯住徐阶,束缚住他的行动,无须大动干戈,等到风头一过,这位政治新贵将就将被彻底扼杀。
这条策略充分地表现了严世蕃先生的斗争水平,事实证明,这个软刀子杀人的计谋十分有效,扶摇直上的徐阶没有对手,也没有人和他公开作对,但在暗地里,却有无数双眼睛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更让他郁闷的是,在处理朝廷公务时,无论他提出什么意见方案,总是被无理驳回,而面对这一切,他毫无办法。
因为在明代的内阁中,首辅和次辅虽然都是内阁成员,但说话算数的只有首辅,如果摊上个难伺候的首辅,其余的内阁成员就只有端茶倒水的份了,不服还不行,官大一级压死你。
就这么来来往往,徐阶被压得喘不过气,严嵩也无法赶尽杀绝,政局再次进入了僵持状态。
【旁观者】
当徐阶竭尽全力与严嵩生死相搏的时候,其余五位绝顶高手却有着不同的表现。
徐阶的最大敌人是严世蕃,要知道,嘉靖三十一年(1552)时,严老先生已经七十多岁了,虽然精神还行,没有老年痴呆的迹象,但论斗智水平,是无法与徐阶相比的,而他那精妙的策划和毒辣的手段,全部出自于严世蕃,如果没有这个独眼儿子,估计他早就完蛋了。
最悠闲的人是杨博,他已经暂时脱离政坛,调任兵部左侍郎,专职干起了军事,不过这位仁兄平生有一个最讨厌的人——仇鸾,为此,他曾收集材料,上书弹劾仇先生三十条罪状(比陆炳还多),恨屋及乌,对于严嵩一伙,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
虽然在个人感情上,他偏向徐阶,但也仅此而已,杨博先生是官场老油条,知道自己实力不足,也不想和严嵩公开作对。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支持徐阶的(仅限于精神层面)。
最愤怒的人,是张居正,庶吉士毕业后,他就被分配到翰林院当上了编修,在亲眼目睹了朝政懈怠、俺答烧杀的一幕幕惨象后,这位二十多岁的翰林官已然成为了一名标准意义上的愤青。
作为徐阶的学生,他曾多次写信给自己的老师,希望他挺身而出,对抗铲除祸国殃民的严党,却从未得到明确的答复。他不了解徐阶,也不了解自己:此时的他,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小人物的愤怒是毫无用处的。
相对于张居正而言,高拱就要聪明得多了,刚满四十岁的他虽然外表沉默寡言,却工于心计,城府极深,他十分清楚斗争形势和政局走向,在这六个人中,只有他才是真正的中间派。
他既不投靠占优势的严嵩,也不理会隐忍的徐阶,外面风高浪涌,他却纹丝不动,因为他早已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找到了最终致胜的法宝。
嘉靖三十一年(1552),饱读诗书的高拱离开翰林院,成为了裕王的讲官,他十分努力工作,用心教导裕王,日夜不离,深得裕王信任。
无利不起早,高拱如此尽心尽力,其实原因十分简单,三年前(嘉靖二十八年),嘉靖的太子去世了,剩下的只有两个儿子——裕王和景王。
两人都生于嘉靖十六年(1537),而裕王比景王早出生一个月。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这六人之中,最为苦恼的人其实是陆炳。
在许多人眼里,陆炳是严嵩的爪牙,听从严党的指挥,实际情况绝非如此。
事实上,陆炳的势力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此人不但心思缜密,精明强干,还善于在朝中结交朋友,人脉甚广。
更为重要的是,这位手握锦衣卫的特务头目,还担当着一个极为机密的任务。
要知道,嘉靖先生二十多年都呆在小黑屋里炼丹,也不上朝,可大到朝廷政局、小到大臣娶小老婆、逛妓院,他都了如指掌,其关键就在于陆炳。
在这位兄弟的统领下,锦衣卫昼伏夜出,四处打探小道消息,朝中重臣的府邸,都有他安插的锦衣卫卧底,连严嵩、徐阶等人也不例外。
所以每次严嵩来求他帮忙的时候,总是十分客气,时不时还得给他送礼,唯恐得罪了这位大特务,哪天心血来潮,在他的院子里塞几件龙袍兵器,那麻烦就大了。
深得皇帝的信任,掌握大臣的隐私,然而强势的陆炳,却并不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
身为名门之后,陆炳自幼就接受了严格的教育,忠奸善恶,是非分明。而在进入官场后不久,他便依照最原始的准则作出了判断:严嵩是坏人,夏言是好人。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在权力和利益面前,他改变了自己的初衷,与严嵩合谋,最终害死了夏言。
对于这件事情,严嵩自然是心安理得,陆炳却是引以为耻,羞于提及。
严嵩和陆炳都是搞经济的高手,具体手法却大不相同,严嵩贫富通吃、老少咸宜,陆炳却只向为富不仁的大户下手,从不为难穷人,而且他还经常拿钱出来接济一些正直的大臣,遇上皇帝发怒要整人,他会站出来说情保全,绝不落井下石。
应该说,陆炳大致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可是在残酷的政治斗争和现实的利益面前,良心实在不太值钱。
随着严党的不断壮大,国家祸患的日益严重,陆炳的立场也在不断摇摆着,但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他仍然保持着与严党的合作关系,直到沈链事件的发生。
沈链,是一位锦衣卫。嘉靖十七年中进士,在地方干了几年县长,几经曲折之后加入锦衣卫,成为了陆炳的手下。
在众多的锦衣卫中,沈链算是个十分奇特的人,他为人刚正,嫉恶如仇,明明是个特务,却比言官还积极,经常上书议论时政。一般说来,这种性格的人很难在特务机关混下去,可更为奇特的是,最高长官陆炳居然十分欣赏他的个性,认定他是个人才,不但不难为他,反而处处加以维护。
当时的沈链任职锦衣卫经历,只是锦衣卫中的一个基层干部,长得也没啥特点,丢到人堆里就找不着了,但事实证明,陆炳的眼光没有错,沈链确实是个不同凡响的人。
在“庚戍之变”中,他第一次崭露了头角。
当时俺答围城,要求入贡,而那封所谓的入贡书,跟勒索信属于同一性质,措辞蛮横,极端无礼。
可是当皇帝传旨,要大臣讨论入贡问题时,只有司业赵贞吉(王门弟子)挺身而出,表示反对,在内阁意见没有下达前,其余的老狐狸们都保持了沉默。
正是在这片沉默中,沈链站了出来,公开支持赵贞吉的意见。
沈链的出现让众人吃了一惊,而之前打死也不说的吏部尚书夏邦谟此刻却突然跳出来,用讥讽的口气问道:
“阁下现任何官?”
这意思很明白:你算是个什么屁官,哪有你说话的份!
沈链镇定自若地大声答道:
“我是从七品锦衣卫经历沈链,诸位大人不言,小吏自当言之!”
浩然正气,声震寰宇。
正二品的尚书无颜面对从七品的经历,羞愧地退了下去。
沈链用他的直言征服了在场的人,也赢得了陆炳的尊重。此后,陆炳安排沈链作为他的贴身侍从,随同进出各处。
陆炳这样做,除了表示器重外,也是为了保护这位直性子的下属,免得他到外面惹事。
可是他万没想到,这个安排却惹出了更大的麻烦,因为他经常出入的地方,正是严嵩的家。
沈链秉性刚直,遇到小奸小恶都要去插一脚,眼睛容不得沙子,更何况是严嵩这种大奸大恶的巨型花岗岩,所以每次到大贪官严嵩家吃饭,他总是“不忿”,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不爽,非但不苟言笑,还跟严世蕃干过几仗。但他毕竟是陆炳的人,严氏父子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然而事情最终激化了,在亲眼目睹“庚戍之变”的耻辱,百姓家破人亡的惨剧后,沈链终于忍无可忍,一次醉酒之后,他愤然写下了那封著名的上疏,历数严嵩十大罪状,喷射出心底的怒火:
“大学士嵩,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于铁石!”
于是神仙也保不住他了。
沈链的结局又一次证实了严嵩对皇帝的巨大影响力,文书刚送上去,谕令就下来了:锦衣卫沈链,处以杖刑,发配居庸关外。
得知消息的陆炳焦急万分,却又无计可施,只能跑去给沈链送行。
看着这位即将发配边疆的属下,陆炳感叹良久:
“你这又是何必呢?”
然而身受杖伤、已然一无所有的沈链却依旧昂起了头:
“扫除奸恶,天理!”
看着那单薄却坚毅的背影,陆炳发出了最后的叹息:“我不如沈链啊!”
在勇敢的从七品锦衣卫经历沈链的面前,从一品少保、兼太子太傅、左都督陆炳,是一个软弱的人。
六年后,在严世蕃的指使下,沈链被杀害于宣府,他的两个儿子沈衮、沈褒也被关入监牢,并活活打死,是为斩草除根。
对于庞大的严党而言,这次事件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风波,沈链那徒劳无益的努力什么都没能改变。
然而这徒劳无益的努力,却是一个普通人无畏的证明,沈链这个平凡的名字就此被镌刻于史册之上,永不磨灭。
他并不需要改变什么,因为他的勇敢已经说明了一切。
勇敢的沈链死去了,胆怯的陆炳还活着,他仍旧看重自己的利益,不愿也不敢去对抗那股可怕的势力。但他依然被深深地触动了,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悄然改变自己的立场,向着另一个方向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嘉靖三十一年(1552)的政局就是这样,大家都知道严嵩贪婪腐化,严党为祸国家,但大家也知道,严嵩奸诈狡猾,严党权大势大,反对它必定遭殃,投奔它必定发达。
而沈链之举之所以能名留史册,是因为仅此一位,毕竟大多数人都是利益的动物,于是严党的成员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大,而那个隐忍的徐阶依旧隐忍着。
对于严嵩而言,嘉靖三十一年是个好年份,皇帝大人安心修道,将国事完全托付给他,百官臣服,那几个不服气的也收拾了,沈链被赶跑了,仇鸾被打倒了,而他唯一的对手徐阶也被压得毫无招架之功。
不会再有人敢与我作对了。这是严嵩最为自信得意的时刻。
然而他错了,无须等待多久,他将迎接自己从政以来最为猛烈的攻击,而这次攻击,正是他覆灭之路上的第一声丧钟。
与之前的沈链如出一辙,这次攻击的发起者也是一个小人物,不过在明代历史上,这位小人物却有着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称号。
【明代第一硬汉】
嘉靖二十六年(1547)是一个极不平常的年份,其特别之处就在于那一年的科举。
因为在这次进士考试录取的名单中,有着这样几个名字:张居正、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贞。
张居正就不用说了,李春芳和殷士瞻都是后来的内阁重臣,风云人物,而这位王世贞先生更是值得一提,此人是明代“后七子”的领军人物,引领文坛二十余年,无人可比,而更具传奇色彩的是,据说他闲来无事,曾写就一书,书名《金瓶梅》。
当然,王世贞先生只是此书的作者嫌疑人之一,但此人名声之大,影响之远,可谓惊世骇俗,这是年头久了,要换在几百年前,王先生就是超一流的明星人物。
而当新科进士们整齐列队,带着荣耀和笑容大步迈出大明门的时候,这四位仁兄正占据着前列最风光的位置。
能走在队伍的前面,是因为他们有着足够的资本,李春芳是那一科的状元,张居正、殷士瞻都是前二甲头名,庶吉士。王世贞更不在话下,他的父亲王忬是都察院右都御史,二品大员。在当时人们的眼中,这是一群注定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人。
然而在那支队伍的后列,还走着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与前面那四位相比,此人着实不值一提,他家境贫寒、没有背景,考试成绩也一般,不是庶吉士,一般说来,这号人的最终命运也就是外派县官,或是在六部混个职位,苦熬资历直到退休。
历史是喜欢开玩笑的,这个被所有人忽视的人却最终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伟人,当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贞这些昔日的风云人物,被历史的黄沙掩没,被无数人遗忘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历史教科书都记下了他的名字,他的光芒只有张居正堪与比拟。
杨继盛,即使再过五百年,这个名字仍将光耀史册。
杨继盛,字仲芳,河北容城人,正德五年(1510)生,家里很穷。
杨继盛不但穷,还很苦,因为他七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也没闲着,给他找了个继母,更不幸的是,这位继母也不是省油的灯,缺少博爱精神,没把他当儿子,只让他做杂役。
在苦难的童年中,杨继盛开始成长。
童工杨继盛的主要工作是放牛,他没有父母的疼爱,也没有零花钱,犯了错还要挨打,然而杨继盛没有办法,日子只能这样一天天地过。
突然有一天,他牵着牛回家的时候,对家里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想读书。”
在没有希望工程的明代,这句话对于杨继盛的家人而言,大致是一个笑话。
家里没有钱,即使有,也轮不到你。
杨继盛的哥哥随即给了他一个轻蔑的答复:
“你才多大年纪,读什么书?”
“我能放牛,就不能读书吗?”一个倔强的声音这样回答。
然而倔强不能解决问题,杨继盛还是不能去上学,但在他的坚持下,父母最终准许他去私塾旁听,但前提是必须干好本职工作(放牛)。
于是每天放牛之后,杨继盛都会把牛系在学堂门前,然后站在窗外,或是躲到角落里,忍受着那些交过学费的学生鄙视的目光,认真地听着课。
这对他而言,已经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站了六年之后,杨继盛的热情终于感动了他的父母,于是他们把十三岁的儿子送进了私塾。在这里杨继盛努力学习,不负众望,先后考中了秀才和举人。
可是举人杨继盛依然是个穷人,虽然不用再交赋税,但他不会钻营,生活依然窘迫,为了节省费用备考,他进入了有国家补贴的国子监。
在这里,他遇见了那个和蔼的国子监校长(祭酒)徐阶。
如以往一样,徐阶认真细致地慰问每个学生的情况,当然,也和以往一样,他并没有记住其中的大多数人。
杨继盛就在被忽视的大多数人中,作为一名国子监的普通监生,他没有官僚的背景,也没有庶吉士的前途,自然也没有被徐阶牢记的理由。
但徐阶没有想到,十年之后,这个贫寒而不起眼的学生,将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他打开那道胜利之门。
在明代,要想升官,是要考试的,但这一关实在太难,官僚子弟吃不了苦,只好另觅他途,而要继承父亲的世袭官位,必须等到老爹死掉或是退休,是不太靠谱的。
所以国子监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因为监生可以直接做官,虽然名额极少,但总比没有强。
于是在官僚子弟汇集的国子监,杨继盛成为了一个孤独的异类,同学们奢侈享乐、挥霍无度,杨继盛却只能每日读书,按时就寝,因为他没有钱,只能靠监生那点可怜的补助。
但杨继盛从未自惭形秽,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当权贵子弟为了那几个可怜的名额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杨继盛却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科举中一举中第,成为了一名进士。
杨继盛的运气实在一般,他被分配到冷衙门南京吏部,当上了六品主事,之后又改任兵部员外郎。和他的同学相比,既没有庶吉士的光辉前景,也没有地方官的油水实惠。
然而杨继盛没有怨言,他只是默默地工作,努力地干活。
他不是一个聪明人,至少比张居正还差得远,虽然他很勤奋,但勤奋是永远无法弥补天分的。他缺乏大局观,不会搞同事关系,不会拉帮结派,政务能力也很一般。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但他不以为意,因为对于出身贫寒的他而言,这一切已经足够了。
虽然这个世界很复杂,官场很狡诈,但在杨继盛那里却十分简单,因为他的为官之道只有一条:报效国家、体恤百姓。
这是大多数新官员们口头禅和必喊口号,很多人喊得比他更响亮,却没有记住。
杨继盛记住了,而且他照做了。作为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他很知足,很感恩,他所期望的,只是踏踏实实地为国为民做几件事而已。
所以当“庚戌之变”后,仇大将军要开“马市”再次妥协退让的时候,杨继盛当即站出来,愤然上书,反对马市。
仇鸾十分恼火,就告了杨继盛的黑状,将其关进诏狱,并贬官发配偏远地区狄道。
狄道十分荒凉,少数民族聚居,本地人不爱好读书,只喜欢闹事,到这里做官基本相当于劳改。
然而杨继盛毫无畏惧,因为他是一个简单的人,用简单的方式,过简单的生活。
他吃粗茶淡饭,住简陋的房子,教当地人识字读书,解决纷争,不收一文不取一物,连蛮夷之地的乡民也被他感化,大家都称他为“杨父”。
居庙堂之上,处江湖之远,皆忧其民者,方可为官。
不久后,仇鸾密谋败亡,嘉靖想起了杨继盛的忠言,便诏令他复官,先升他为知县,一月后升南京户部主事,三天后升刑部员外郎。
坐着直升飞机的杨继盛还没有到顶,很快他又回到了京城,这一次他的任职地点是兵部武选司。
兵部最穷的地方是职方司,而最富的无疑是武选司。武将升迁谪降,手中大笔一挥即可,又闲又富,肥得流油。
而毫无背景的杨继盛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个职位,完全是因为严嵩的推荐。
严嵩之所以保举杨继盛,自然不是欣赏他的正直无私,只是因为仇鸾是他的敌人,而杨继盛曾经反对仇鸾,在他看来,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
可是严嵩并不知道,在杨继盛的敌人名单上,仇鸾只排第二,第一名的位置一直是留给他老人家的。
严嵩认为自己能够利用杨继盛与仇鸾的矛盾,能够用官位和利益收买这个人,能够将他收为己用,然而他错了,因为他并不了解杨继盛。
这是一个没有私仇的人,他的心中只有公愤,即使整他个人,只要有益国家,他也毫无怨言,此即所谓大公无私。
大私无公的严嵩自然是无法理解这种品格的,他正在家里等待着新同党的加入,却没有想到,毁灭之路已然就此打开。
当严嵩自信十足的时候,杨继盛却已看清了事情的真相,朝局黑暗、民生凋敝,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严嵩,这位本应用心勤政的内阁首辅贪污受贿、结党营私,干过的好事可谓罄竹难书(不是写不完,是不太好找),心中装着他自己,唯独没有全世界。
于是杨继盛决定上书弹劾这个人。
在明代,弹劾可谓是家常便饭,比如你看某人不顺眼,可以上书弹劾,和某人有仇,可以上书弹劾,政治斗争需要,可以上书弹劾,闲来无事找点活干,也可以上书弹劾。弹劾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比如不讲个人卫生、衣服没穿对、腰带没系好,长相难看也可以弹,总之是只要想得到,就能弹得了。
而在这种环境下,明代的官员们已经养成了习惯,大凡一个官员干到三品副部级,如果档案里没有十几份弹章,那就是件极不正常的事情。
你弹劾我,我弹劾你,幸福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几十年混下来,一次也没被弹劾过的,不是人,是神。
在弹劾如吃饭穿衣的时代,平凡而不起眼的杨继盛却因此万古流芳,是因为他使用了最为特别的一种弹劾方式——死劾。
在很多情况下,弹劾是一种政治手段,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大家同朝为官,混个功名也不容易,弹劾贪污,下次就少贪点,弹劾礼仪,那就注意点形象,就算是弹劾长相不佳,最多不过是去整容,你来我往,相敬如宾。
而死劾,并非是简单的文书,它是一种态度,一种决心,弹劾的罪状是足以置对方死地的罪名,弹劾的对象是足以决定自己生死的人,弹劾的结果是九死一生。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生命为赌注,冒死上劾,是为死劾。
死劾,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若非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类的纠纷,是断然不会有人用这一招的,严嵩没有杀杨继盛的爹,更不会抢他的老婆,相反,他提拔了杨继盛,并希望将他收入门下。
然而杨继盛拒绝了升官发财的机会,他已经下定决心,死劾严嵩。
严嵩不是他的仇人,他却依然不忿,为夏言不忿、为朝局不忿、为死在蒙古马刀下的万民不忿,为天下不忿!
以天下为己任者,是然。
他并非不知道这样做的下场,沈链的遭遇就在眼前,并非没有人劝过他,深通王学,熟悉斗争之道的唐顺之及时看出了苗头,作为杨继盛的朋友,他曾写信劝告:
“愿益留意,不朽之业,终当在执事而为。”
作为王学左派的嫡传弟子(聂豹、徐阶属右派),唐顺之十分清楚当时的政治环境,所以他苦口婆心相劝,希望杨继盛不要出头,以避祸患。
杨继盛看了信,却只是笑而不答。
他的人生只剩下了一件事情。
在上书弹劾之前,杨继盛斋戒了三天。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自由时光,四十二岁的杨继盛回顾了他的过去,从童年的贫寒,到青年的求索,熬过了继母的虐待,熬过了仇鸾的陷害,现在的他,是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前景光辉,仕途远大。
然而现在他准备放弃所有一切,去完成那件必死无疑的大业。
因为放牛的杨继盛、历经磨难的杨继盛、看尽官场黑暗的杨继盛,依然是同一个杨继盛。
在黑暗中的杨继盛,是一个纯洁的人。而面对这片窒息的黑暗,他无力反抗,只能发出那最后的呐喊。
杨继盛虽然不聪明,却也不笨,他十分明白,唐顺之的话是对的。
死劾确实并不是一个好的方法,但他没有更好的方法。他没有钱财,没有权势,没有庶吉士的背景和入阁的希望,更没有张居正和徐阶的智慧。归根结底,他只是个出身农家、天赋平凡的普通人。
他唯一拥有的,只是他的性命。
而弹劾后的流程他也很清楚,严嵩的诬告、锦衣卫的拷打、诏狱的长期关押,如果运气好,可能还有行刑人的大刀。在这样恐怖的环境下,根本不用指望什么九死一生,只有十死无生。
然而他依然决定这样做。
明知不能成功,明知必死无疑,依然慷慨而行。一般说来这种行为有着很多称呼,比如愚蠢、不自量力、飞蛾扑火等等,在西方人的眼中,这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违反逻辑的行为。
而在中国古老的哲学中,这种行为有着一个恰如其当的名称:
明知不可而为之。
我深信,这正是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魂魄。
【勇往直前】
杨继盛已经了无牵挂。
他拿起了笔,在铺开的纸张上写下了悲愤的心声:
〖臣孤直罪臣杨继盛,请以嵩十大罪为陛下陈之!〗
当杨继盛将这封千古名疏封存妥当,递送内阁转交西苑之时,他已经完成了一个伟大的转变,昔日那个放牛的贫农子弟,历经几十年的风雨,终将成为一位不朽的英雄。
就在嘉靖收到这封上疏后不久,消息灵通的严嵩便从皇帝的侍从那里得知了奏疏的内容。
面对这个从五品小官义正言辞的控诉,严嵩害怕了,他虽然是内阁首辅,虽然是皇帝的宠臣,却依然害怕这个来自最底层的无畏的声音。
而且根据多年的从政经验,他迅速作出了判断——这人是来玩命的。
但就在他惊惶不定的时候,独眼龙军师严世蕃又出场了,听完那慌不择言的讲述后,他却只是镇定地说了一句话:
“奏疏在哪里,拿给我看。”
仔细阅览之后,严世蕃露出了笑容,他告诉自己那慌张的父亲,不用害怕,其实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几乎就在严嵩知晓奏疏内容的同时,徐阶也知道了,这也是没办法,十六世纪是信息的时代,想在保住脑袋,混碗饭吃,就得时刻掌握朝廷的最新动态。
徐阶惊叹于杨继盛的勇气,他万没想到,当年那个沉默的学生竟然有如此的血性,如此的勇敢,孤军突起,去挑战那个他绝对无法战胜的对手。
他敬佩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做了连他都不敢去做的事情。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危险已向自己逼近。
因为杨继盛是他的学生,而在那年头,师生关系就是政治关系,杨继盛上书,他虽然并不知情,却也绝对脱离不了关系。而目前政局敌强我弱,还远不到摊牌的时候,如此时与严党开战,必定功亏一篑。
徐阶坐卧不安,直到他拿到奏疏全文,这才松了一口气。
因为在这封奏疏的末尾,杨继盛还加上了这样一句话——“大学士徐阶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不谓之负国也”。
真糊涂也好,假聪明也罢,这句关键的话最终挽救了徐阶,保存了他的实力。
政坛的地震看似已经不可避免,严嵩惊慌失措,徐阶忐忑不安,而杨继盛却只是镇定自若,静候处理。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在这件事情中,最为恐慌的并不是以上三位,而是另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人——高拱。
无论是严嵩还是徐阶,高拱都是以礼相待,所以这件事对高拱并没有太大的影响,然而就在他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打开奏疏的抄本,看到那句要人命的话时,顿如五雷轰顶,马上抄起文书去找徐阶。
他所看到的那句话,正是严世蕃所注意的那一句。
看着面无人色,气喘吁吁的高拱,徐阶十分纳闷,然而当他顺着高拱的指向,仔细研读那句话时,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句让严世蕃笑颜逐开,让高拱吓破胆的话是这样写的——愿陛下听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问裕、景二王。
徐阶的脸白了,他很清楚,这是一句授人以柄的话,很容易被理解为裕王指使杨继盛,借攻击严嵩之名逼宫犯上,若被严党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高拱之所以跑来找徐阶,原因在于他认为杨继盛是徐阶的学生,上书必定是徐阶指使,准备借此和严党决战。
而徐阶敢于摊牌,必然有着全盘计划,但无论你徐兄有何打算,也得给兄弟划个道出来,让我早有准备,免得无故遭殃。
然而徐阶诚恳地告诉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也没有后着。
这下子高拱傻眼了,一直以来,裕王和严党的关系并不好,而皇帝宁可信任他身边的道士,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儿子,以严世蕃的智商,绝不会放过这个一网打尽的机会。
看着团团乱转的高拱,徐阶也是焦急万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还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盟友,裕王如果倒了,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千钧一发,面对几近绝望的高拱,徐阶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最后的办法:
“事已至此,只能去找那个人了,听天由命吧。”
徐阶和高拱到底是政治老手,此时的严世蕃确实正打着裕王的主意,准备一箭双雕,借刀杀人。在他的指点下,严嵩把祸水引向了二王。
这个话题彻底触痛了嘉靖的神经,他立刻派人前去诏狱质问杨继盛(此时已经下狱):与二王有何种关系,为何要引出二王?
杨继盛虽然耿直,却并不笨,他意识到了问题中隐含的巨大风险,大声答道:
“除了二王,朝中还有人不怕严嵩吗?!”
听到答案的嘉靖这才松了口气,但危机还远未结束,因为严世蕃先生从来就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也从未期盼杨继盛会头脑发热,主动配合。事实上,他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严世蕃深知,虽然朝中严党势力庞大,但要想除掉杨继盛,拉裕王下水,必须借助另一个人的力量,而对于那个人,他是有把握的。
算盘打得确实不错,可惜他的对手是徐阶。
据说在象棋中,能看到后两步的就是高手,看到后三手以上的就是大师水平,而在政治这种特殊的游戏中,徐阶是当之无愧的特级大师。他不但算出了严世蕃的企图,还算准了他的预定目标。
于是在严世蕃动手之前,他抢先一步,找到了那个关键的人——陆炳。
杨继盛和裕王的命运,就握在陆炳的手中。因为这位仁兄不但是特务头子,还是詔狱的监狱长,在监狱里做点手脚,搞份假口供,然后派出个把锦衣卫,深更半夜栽赃一下裕王,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陆炳是严党的同盟,无论如何,他没有拒绝严世蕃的理由,然而徐阶依然登门拜访了,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
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陆炳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已没有别的方法。
面对陆炳这样的老江湖,讲客套或是谈交情,无异于是自取其辱,徐阶开门见山:
“此事不宜牵涉过广,望三思而行。”
陆炳看着徐阶,沉默不语。
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他不愿表态,也不能表态。
反正已经说了,徐阶又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那个人还望老兄多加保全。”
听到这句话,陆炳终于开口了:
“此人之事上通天子,非我所能为。”
意思是,这件事情已经通天,我是罩不住的。
这是句实话,徐阶也只能叹气了:
“唯望老兄多加留意。”
陆炳点了点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徐阶走了,严世蕃来了。
当然,他的来意和徐阶完全相反——把杨继盛整死,顺带梢上裕王。
陆炳热情地接待了他,还不断点头表示同意。
严世蕃满意地走了,然而事情的发展并非如他所料。
此后严嵩父子天天在家里等待着好消息的到来,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陆炳那边却毫无动静。
严世蕃没有再去找过陆炳,作为官场老手,他很清楚对方的这种态度所代表的意义——拒绝。
沈链离去时的背影,是陆炳永远无法忘怀的,所以在关键的时刻,他作出了这个关键的抉择。
他虽然没有挺身而出的勇气,却依然坚守着仅存的良知。
外面大风大浪,斗得你死我活,而事件的中心人物杨继盛却是异常的平静,他镇定地呆在牢房中,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
在陆炳的授意下,诏狱的看守并没有难为杨继盛,但严嵩的能量却并不是陆炳可以左右的,很快,杨继盛就为他的勇敢付出了代价。
他被拖出了牢房,接受了廷杖一百的处罚。
廷杖是用大棍子打屁股,一般说来,如果是所谓“用心打”,六十廷杖就足以将人活活打死,即使不死也脱层皮,极为痛苦。
一位同僚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托人送给杨继盛一副蛇胆,告诉他:用此物可以止痛。
然而杨继盛再次表现了他的无畏与勇气:
“我杨椒山(杨继盛号椒山)自己有胆,用不着这个!”
有种,实在太有种了。
杨继盛没钱买通行刑人,又得罪了财雄势大的严嵩,一般说来是必死无疑了。
可让人惊叹的是,杨继盛挨了一百杖,虽说皮开肉绽,伤筋动骨,竟然还是保住了一条命。除了他身体好外,估计也有某些场外因素——行刑者是锦衣卫。
不过一百杖还是结结实实的一百杖,不是打在棉花上的,杨继盛依然只剩下了半条命,等待着他的不是救护车或高干病房,只有潮湿而散发着恶臭的诏狱。
然而正是在这个恐怖阴森的地方,杨继盛干出了一件耸人听闻、挑战人类极限的事情。
虽说是硬汉,毕竟不是铁人,廷杖打折了他的腿骨,腿肉被打掉,一片血肉模糊,已经昏迷的杨继盛被拖回了牢房,没有人给他包扎,在蝇虫滋生,肮脏阴冷的空气中,他的伤口开始恶化感染。
在那个深夜,杨继盛被腿上的剧痛唤醒,借着微光,他看见了自己的残腿和碎肉,却并没有大声呻吟叫喊,只是叫来了一个看守:
“这里太暗,请帮我点一盏灯借光。”
这是一个比较合理的要求,看守答应了,他点亮一盏灯,靠近了杨继盛的牢房。
就在光亮洒入黑暗角落的那一刻,这位看守看见了一幕让他魂飞魄散、永生难忘的可怕景象:
杨继盛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他低着头,手中拿着一片破碎碗片,聚精会神地刮着腿上的肉,那里已经感染腐烂了。
他没有麻药,也不用铁环,更没有塞嘴的白毛巾,只是带着一副平静的表情,不停地刮着腐肉,碗片并不锋利,腐肉也不易割断,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然而杨继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在这个深夜,单调的摩擦声回映在监房里,在寂静中诉说着这无与伦比的勇敢与刚强。
在昏暗的灯光下,杨继盛独立完成着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以肯定)的手术,当年关老爷刮骨疗毒(真假还不一定),也还有个医生(特级医师华佗),用的是专用手术刀,旁边一大群人围着,陪他下棋解闷。
相比而言,杨继盛先生的手术是自助式的,没有手术灯,没有宽敞的营房,陪伴他的只有苍蝇蚊子,他没有消毒的手术刀,只有往日吃饭用的碎碗片。
杨继盛继续着他的工作,腐肉已经刮得差不多了,骨头露了出来,他开始截去附在骨头上面的筋膜。
掌灯的看守快要崩溃了,看着这恐怖的一幕,他想逃走,双腿却被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曾见过无数个被拷打得惨不忍睹的犯人,听到过无数次凄惨而恐怖的哀嚎,但在这个平静的夜里,他提着油灯,面对这个镇定的人,才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震撼。
于是他开始颤抖,光影随着他的手不断地摇动着。
一个沉闷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片死一般的寂静:
“不要动,我看不清了。”
二十年前,曾有一部极为轰动的电影《第一滴血》,后来还拍了续集,里面的兰博兄极为彪悍,曾把火药洒在伤口上,给自己消毒,国人为之侧目,皆视其为硬汉偶像。
然而许多人并不知道,在四百多年前,有一个叫杨继盛的人曾经比兰博还要兰博,而他们之间的最大区别在于:兰博是假的,杨继盛是真的。
杨继盛就这样活了下来,就这样名震天下,就这样永垂青史,因为他的坚忍、顽强、以及正直。
严嵩明白,陆炳是指望不上了,但刻骨的仇恨与畏惧是不会消弭的,杨继盛非杀不可!
此时案件已经转到了刑部,侍郎王学益是严党成员,严嵩指使他从速解决杨继盛,因为骂人是没法杀头的,严大人送佛送上天,指定了罪名:诈传亲王令旨。
可是副部长报上去,部长何鳌却不批,郎中史朝宾还明确表示,绝不执行。
严嵩发怒了,他撤了史朝宾的官,并托人告诉何鳌,再不听话,你就跟史郎中一起走。
何鳌妥协了,刑部就此递交了处理意见——依律处决。
然而严嵩万万没有想到,他费尽心机的这份文书竟然还是无法执行,而他也无可奈何——皇帝不批。
嘉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锋锐少年了,他已经做了三十年皇帝,经历了无数风波,斗倒了无数权臣,该吃的吃了,该玩的玩了,该整的夜整了,剩下的唯一愿望就是多活几年。
所以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修道事业中去,把国事交给手下的大臣。而这位聪明的皇帝之所以敢于放权,是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所有的大臣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一般说来,老板越聪明,员工也就越难受,嘉靖老板是不好伺候的,他不但天资聪慧,而且善于耍诈,你说东,他就偏往西,你让他吃饭,他偏要睡觉,总之是让你摸不着他的谱。
然而情况发生了变化,在这种日积月累的折腾中,大明公司的几位顶尖员工终于超越了老板的水平,成为了真正的领导者。
在这些足以掌控老板的超级员工名单中,有着严嵩和严世蕃的名字,当然,还有徐阶。在此之后不久,两个更为厉害的人也将被列入这个名单,而他们所掌控的,将是天下。
耍猴的时代即将结束,被猴耍的时代即将开始。
但至少在杨继盛的问题上,嘉靖暂时还没有被耍弄,他十分清楚此案奥秘,毕竟杨继盛的目标只是严嵩,严嵩想借刀杀人,他却不想被人当枪使。
杨继盛的案子就这么拖了三年,悬而不决,直到三年后的那起意外事件。
嘉靖三十四年(1555),杨继盛仍在狱中顽强地坚持着,外面的同僚同事们却忍耐不住了,人关了这么久,吃了这么多苦,连个说法都没有,你当言官们是饭桶不成?
于是一时之间群臣上书,要求释放杨继盛,声势浩大,甚嚣尘上。
严嵩沉不住气了,此时,严党的中坚人物,著名贪官鄢懋卿向他进言:
养虎为患。
严嵩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严嵩看到了他的干儿子,严党的另一干将赵文华送来的一份论罪奏疏,在这份奏疏上,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严嵩思索片刻,拿起了笔,在这两个名字的后面,又加上了三个字:杨继盛。
因为他十分清楚,名列这份奏疏上的人,必死无疑。而皇帝在盛怒之下,是不会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笔误的。
严嵩充分地发挥了他的聪明才智,历时三年,用尽手段,他终于把自己的死敌杨继盛送上了黄泉之路。
然而他万万不会想到,在他写下杨继盛名字的那一刻,他已犯下了一个最为致命的错误,覆亡之门就此打开。
在隐忍的日子里,徐阶时刻注意着严嵩的言行,而他迟迟不动手,是因为他一直未能发现严嵩的破绽。
纵横官场四十余年的严嵩是真正的精英,他虽然贪污受贿,虽然结党营私,却无人能抓住他的把柄,因为他知道哪些钱可以拿,哪些不能拿,哪些人要打,哪些人要拉。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只受到过一次真正的威胁,然而那位慈悲为怀的夏言先生放过了他,此后他变得更加谨慎小心,狡诈无情。
然而他终于大意了,杨继盛的死劾激起了他的愤怒,混淆了他的思维判断,于是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杀死杨继盛。
杨继盛就是奔着死来的。
他不受严嵩的收买,不听朋友的劝告,明知毫无胜利的希望,却依然押上自己的一切,以死罪弹劾严嵩,因为他的目的很明确:
只求一死。
用死来表达他的愤怒,用死来唤醒胆怯的人们,如同春秋时的铸剑师那样,杨继盛用他的生命铸就了那柄斩杀奸邪的利剑。
事实证明,杨继盛的死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圈套,而严嵩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
嘉靖三十四年(1555)九月,正如严嵩所预料的那样,愤怒的嘉靖批示了这封奏疏:秋后处决。
消息传出之后,一个女人在自己简陋的房中,完成了另一封奏疏。
这个女人是杨继盛的妻子,伟人的老婆自然也不是常人,在上书里,这个弱女子提出了一个公平的交换条件——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即斩臣妾首,以代夫诛。
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严嵩看到了这封奏疏,然后扔进了文书堆里。
杨继盛的妻子文化不高,这封文书是她口述,由王世贞代写的,在临刑前,他再次来到狱中,去向他的同年兼好友告别。
王世贞是个讲义气的人,之前他曾多次探监,给杨继盛送来汤药,帮助他熬了下来。
可是事已至此,回天乏术,于是在诏狱中,王世贞和他的朋友见了最后一面。
眼前的杨继盛已经不成人形了,他没有父母的疼爱,众人的追捧,他很平凡,即使在那支光荣的进士队伍中,他也只是一个为人忽视、沉默寡言的人,辉煌显赫从未属于过他。
而今的他,只剩下了残肢破衣、遍体鳞伤,还有即将到来的死亡命运。
杨继盛却只是平静地提出了最后的要求:
“我的后事,就劳烦你了。”
杨继盛没有钱,他的妻子也没有钱,对他而言,要想找口棺材入土为安,是比较困难的。
王世贞用力地点了点头,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杨继盛即将走向他人生的最后舞台——刑场。
在这最后诀别的时候,王世贞终于不禁放声大哭:
“椒山,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
然而此时的杨继盛笑了,他倚着墙壁,用残腿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元美(王世贞字元美),不必如此,”在昏暗的牢房中,他的脸上映射出无比自豪的光芒:
“死得其所,死又何惧!”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月初一日,杨继盛英勇就义。
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中,手无寸铁的杨继盛,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只凭借他的信念和勇气。
临刑前,他赋诗一首: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历经磨难,矢志不移,叫做信念。
不畏强权,虽死无惧,叫做勇气。
在这一天,严嵩在他的府邸里欢庆自己的胜利,而嘉靖依然在西苑继续着他的修道事业。
在这一天,杨继盛用他的死向全天下人揭示了严嵩的真面目,之前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严党就此走上灭亡之路,因为有这样一句古话——众怒难犯。
也就在这一天,努力营救却终未如愿的徐阶,在他学生血淋淋的尸首前,领悟了政治斗争的最终秘诀:
对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
第十二章 东南的奇才
严嵩之所以能够肯定那份奏疏上的两个人必死无疑,是因为整治这两人的幕后黑手正是他。
这两个人分别是闽浙总督张经,和浙江巡抚李天宠。
而这两位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之所以会人头落地,只是因为一个无聊的人,去出了一趟无聊的差。
嘉靖三十二年(1553)十一月,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正部级官员张经,被任命为总督前往浙江,他肩负着一个特殊的使命——抗倭。
不久之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天宠,奉旨来到浙江,取代驻守当地的王忬(王世贞的父亲),成为了新的浙江巡抚,张经的下级。
这两位仁兄都察院出身,合作得也还不错,面对着日益严重的倭寇之乱,尽心竭力,日夜勤勉。
就在他们埋头苦干的时候,嘉靖三十三年(1554),另一个人也来到了浙江,他就是通政司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副部级官员赵文华,可这位兄台既不是总督,也不是巡抚,之所以千里迢迢跑来这里,除了观光旅游外,倒也背负着一个特殊的使命——祭海。
让你去祭海,你就老老实实地祭海,完事后带点土特产回京也就行了,可赵侍郎却偏偏是个有抱负的人,他对倭寇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也想掺和一把。
一般说来,京城的领导要亲临指导,地方官员高兴还来不及,可是张经总督却不买他的帐,对他不理不睬,十分冷淡。
原因很简单,张经的官比他大。
在明代,总督不是地方官员,而是中央派驻地方工作的领导,工资、户口都挂在中央,比如张经,原先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此次是挂衔下派,而赵文华只是奉命出差,干点临时工作。
论资历就更没法说了,张经兄十七年前(嘉靖十六年)就已经是副部级兵部侍郎,而那时赵文华却只是一个小小的正处级刑部主事。大家同在京城里混,互相知根知底,高级干部见得多了,眼界自然比地方干部高得多。
老子是二品正部级、两省总督,你小子不过是个三品副部级侍郎,竟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风,你算哪根葱?
同理,中央都察院正四品右佥都御史,浙江巡抚李天宠也不愿买赵文华的帐,每天管他三顿饭,就盼他早点滚蛋。
然而事实证明,赵文华确实算根葱,还是根大葱,你们敢欺负我,我就让我爹来收拾你们!
他爹就是严嵩,虽然他姓赵,严嵩姓严,但所谓有奶就是娘,有权就是爹,不必奇怪。
严嵩之所以支持干儿子赵文华,是因为当年他当国子监校长的时候,赵文华是他的学生。而据他观察,这位学生虽然没有什么能力,却很能拍马屁,很听话,于是他安插赵文华去了通政司。
严嵩是不做慈善事业的,他让赵文华当通政使,其中有着很深的用意。
通政司是一个副部级部门,最高长官通政使也只是三品,但这个部门对严嵩而言却极为重要,因为它主管全国各地送入京城的公文。
由于名声太差,全国的众多御史官员经常上书弹劾严党,虽说有严嵩在内阁压阵,但这位仁兄已经七十多岁了,难保有漏网之鱼,万一捅到皇帝那里,事情就麻烦了。
而赵文华兄的主要工作就是每天在机关蹲守,发现可疑邮件即刻予以删除(销毁或是压住),他兢兢业业,工作完成得很好,也由此成为了严党的第一号骨干。
接到儿子的告状信,严老爹却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复,他托人告诉赵文华,张经并不好惹,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最好还是乖乖听话。
赵文华无计可施,但这位仁兄是个比较执着的人,又从中央要了一个观察敌情的名义,硬是赖着不走。他要留在这里,等待张经的失误。
而不久之后,他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当时的浙江沿海,倭寇气焰已经十分嚣张,有两万余人盘踞于此,根本不把明军放在眼里。张经也并非等闲之辈,他四处调兵,积极部署数月之久,却迟迟不动兵。
赵文华反复催促,张经依然纹丝不动。
而张总督之所以有如此举动,和他之前的一段经历有着很大的关系。
嘉靖十六年(1537),总督两广军务、兵部侍郎张经,奉命去平定广西断藤峡叛乱,在长期艰苦的山区作战中,他养成了稳重进兵的习惯,更重要的是,在这次战争中,他还发现了一个十分可怕而特别的战斗群体——狼土兵。
狼土兵以少数民族为主,大都不习文化,好勇斗狠,战斗力十分彪悍,当年曾让张经吃尽了苦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到了浙江之后,张经才发现,那些被朝中大臣轻视,所谓乌合之众的倭寇,却是一帮前所未见的强敌。
在皇帝同志专心修道,大臣们专心斗争的时候,日本正处于极度混乱的战国时期,全国分成三四十个诸侯国,你打我,我打你,打赢的自然风光,打输的就只能跑路。日本就那么大,土地又不多,还时常喷火山乱地震,实在不是个人呆的地方。于是众多讨生活的倭人就不远万里,为了日本人民的致富事业跑到了中国。
这帮倭人不请自来,而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故文言有云:
〖倭人为寇,是为倭寇。〗
但恶劣的品行并不能否定他们的战斗力,且不说这帮人的武艺和战术水平,单说人家冒着掉进海里喂鱼的危险,跑上千里路来抢劫,就能充分说明他们的犯罪决心和毅力。
而与倭寇相比,张总督手下的大都是浙江、山东等经济发达地带的兵,他们当兵是为了混碗饭吃,就算不当兵还能种田,犯不着去拼命。
于是张经决定,调狼土兵进入浙江,抗击倭寇。
这个决定为他赢得了暂时的胜利,却永远地送了他的命。
张经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费尽心力调兵遣将的时候,赵文华已经设计好了一个圈套,准备将他致于死地。
张总督久经官场,并不是个善茬,上任一年多来,他已在当地安插了自己的亲信,而对于赵文华,他也安排了专人监视,总而言之,整个浙江已然成了他的地盘。
然而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赵文华依然找到了一个盟友,这个人的名字叫胡宗宪。
胡宗宪,字汝贞,徽州人,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
胡宗宪的考试成绩很一般,运气却不错,他没能选上庶吉士,分配到地方当了县官,不久后因年度考核优良,升为御史,巡视宣府、大同。
之所以说他运气好,是因为在明代朝廷,御史是个不错的行当,以骂人为主业,天不怕地不怕,想骂谁就骂谁,如果运气好,摸准了政治方向,骂对了人,没准还能官运亨通,一飞冲天。
不过胡宗宪的这份御史工作却有点特殊,因为宣府和大同是当时的军事前线,刀光剑影,呆在这的都是些粗人武夫,如果胡乱告状,没准晚上就被人趁黑给剁了。
于是胡宗宪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啃了几年干粮,这段经历最终成就了他,因为正是在那个地方,这位安静的御史开始进入另一个新奇的领域——兵法。
在血肉横飞,生死悬于一线的战场,胡宗宪懂得了战争的法则,而蒙古骑兵烧杀抢掠、难民家破人亡、哭天抢地的惨象,也让他了解了战争的残酷。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后,那个曾经喋喋不休、满口圣人之言的书呆子,已然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实用主义者。
因为在边关表现良好,胡宗宪奉调前往浙江,担任浙江巡按,似乎是为了考验他的能力,就在他离开这里之前,上天给他安排了一次毕业考试。
当时驻守大同的左卫军突然接到谕令,命令他们即刻转移驻防至阳和一带,事实证明,这是个一道要人命的谕令。
大同已经是前线了,而阳和不但更为靠前,且条件极其艰苦,当兵的过得苦,好不容易在当地安个家,转眼间又要妻离子散,自然是打死不搬。
可是命令不能不执行,于是大伙一合计,索性闹事不干了,哗变!
这下子问题严重了,情况报到大同参将那里,开会征集意见:这事怎么解决,谁去解决?
没人应声。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个超级黑锅,这不是农民起义,而是士兵哗变,全部都是抄家伙的职业打手,也不讲道理,要是跑去谈判,十有八九就把自己捐给了国家(学名是为国捐躯)。
但如果放任不管,这帮人万一成了叛军,知根知底,带着蒙古人回来抢劫,麻烦就大了,所以黑锅总得背,具体说来是总得有人去背,可是谁也不背。
这时胡宗宪站了出来,他说:我去。
参将大喜,问:你要带多少人?
胡宗宪答:不用,我一个人去。
在短暂的目瞪口呆,鸦雀无声之后,大家集体起立,走到营帐外,热情地为勇敢的胡御史送别,感谢他牺牲小我,成全大家的背锅精神。
胡宗宪不是白痴,也没有背黑锅的嗜好,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只是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
他一个人骑着马跑到了哗变士兵的营地,对那些手持兵器、情绪激动的人们说了几句话,奇迹就发生了,士兵们停止了吵闹,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当大家再次看到胡宗宪时,都极为惊讶,踊跃上前询问,他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解决了如此棘手的事。
胡宗宪一脸轻松回答道:没什么,我只是告诉他们,谕令已经取消,他们不用迁徙了。
于是大家又懵了,迁移是上级的命令,总兵(相当于军区司令)都没发话,你怎么敢信口开河?今天你忽悠过去,过两天没准就直接造反了!
然而胡宗宪镇定地看着惊恐的同僚们,告诉他们:丝毫不必担心。
事实证明了胡宗宪的预言,很快,上级下达指令,之前的谕令取消,军队仍在原地布防。
准确的人心洞察力、惊人的局势判断力,这就是胡宗宪的卓越才能。
嘉靖三十三年(1554),奇才胡宗宪来到了浙江,他将在这里开创自己的伟大事业。
其实在当时的浙江,胡宗宪只是个小人物,因为他的级别太低(浙江巡按)。
巡抚和巡按虽只有一字之差,品级却差很远,胡宗宪是都察院监察御史,奉命巡按浙江,负责监察纪检事务,他的品级只有七品。而李天宠则是四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奉命巡抚浙江,负责浙江全省的管理事务,相当于省长。
赵文华好歹是个副部级,之所以对胡宗宪一见如故,称兄道弟,实在是因为他太过孤单。在张经的阴影下,没人愿意陪他玩,只有胡宗宪对他礼遇有加。
于是他向这个新朋友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并许下了一个美好的祝愿,只要计划成功,你就是新的浙江巡抚!
赵文华是一个坏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但一个坏人,能够干到副部级侍郎,说明他是一个有能力的坏人。
赵侍郎的计划是这样的,他准备告张经的黑状,罪名是张经畏惧倭寇,拿了朝廷的钱,不帮朝廷办事,消极避战。
看上去很简单,实际上不简单。
张经不是吃素的,赵文华上书后不久,他就得到了消息,但他的反应却十分怪异,不但没找赵文华算帐,也不上书辩解。
因为他已有了绝对的把握,筹划已久的行动即将开始,狼土兵已经到位,各路大军也已到齐,只等他一身令下,发动总攻。
有凶悍的狼土兵助阵,张经相信他会取得胜利,而到那时,捷报将是对赵文华攻击的最好回应。
看上去是正确的,实际上是错误的。
志得意满的张经没有想到,在这个看似天衣无缝的应对中,有着两个小小的疏漏:他并没有真正看懂那封告状的上书,而更重要的是,他低估了赵侍郎的水平。
作为严党的主力成员,赵文华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事实上,张经即将开始的军事行动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仍然敢在此时上书,是因为他已料定,此书一上,张经如不胜,尚有活路,如若战胜,则必死无疑!
嘉靖三十四年(1555)五月,缺钱花的倭寇耐不住寂寞,开始大举向嘉兴进犯,却就此掉入了陷阱。
张经等待良久的机会终于到来,他当即调集手下大军水陆并进,在王江泾与敌军遭遇,大破倭寇,斩杀敌一千九百余人,史称“王江泾大捷”。
这是东南自倭乱以来的最大胜仗,张经十分得意,当即写下告捷文书送往京城,等待着朝廷的封赏。
事实证明,这次朝廷的办事效率相当之高,没过多久,张经就等到了他应得的赏赐,不是金银财宝,高官厚禄,而是两个人,具体说来是两个锦衣卫。
他们送给张总督的见面礼是一副闪亮的镣铐,然后大声传达了皇帝大人的贺词:
“经(张经)欺诞不忠,着令入京问罪!”
张经的脑袋有点乱,明明自己打了胜仗,怎么就成了“欺诞不忠”?
张总督之所以一头雾水,是因为他并不清楚赵文华那封上书的奥妙。
嘉靖刚看到这份黑材料的时候,起初并不在意,直到他顺手交给了身边的一个人——严嵩。
严嵩自然明白赵儿子的意图,当即展现了他的表演功底,作沉思状良久,突然换上了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开始痛斥倭寇侵害百姓的惨状,最后指出主题——拥兵自重,坐观倭乱,都是张经惹的祸。
嘉靖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他当即下令缉拿张经回京。
谕令下达后不久,张经的报捷文书就送到了,看似张经就要涉险过关,但正如赵文华所料的那样,嘉靖做出了一个十分缺心眼的判断:
“张经着实可恶,闻文华劾,方一战!”
混迹江湖三十多年的嘉靖同志就这样完蛋了,经过多年的磨砺,他的脾气个性以及各种权术花招,早已被严党摸得一清二楚,现在也只能是被玩没商量了。
张经倒了,李天宠也没戏了,这对难兄难弟手拉手上了刑场,一同被杀。
赵文华兑现了他的诺言,李天宠死后不久,他利用自己在朝中的关系,破格再破格,短短一个月,就把七品基层御史胡宗宪直接提拔为四品右佥都御史,并巡抚浙江。从芝麻官到封疆大吏,其晋升速度堪比飞毛腿导弹。
赵文华十分欣赏胡宗宪,因为胡宗宪的出众能力,以及在逆境中的支持。但胡宗宪却不喜欢赵文华,因为在他的眼中,赵文华着实不是个东西。
胡宗宪是一个身世并不简单的人,他出生在豪门望族,六十年前,他的曾祖胡富考中进士,还曾经担任过正部级干部——南京户部尚书,显赫一时。
望族出身的胡宗宪是一个天才,他二十二岁中举,二十六岁中进士,无论在地方,还是军队,无论是处理政务还是平息叛乱,他都显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才能。
混迹政坛多年,胡宗宪很清楚赵文华和他的干爹是些什么货色,这帮人干活不足,整人有余,实在是一帮垃圾。
然而问题在于,国家大权就掌握在这群垃圾的手中,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胡宗宪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很现实。
于是当不学无术的赵文华来到浙江,当张经、李天宠都对其嗤之以鼻时,他意识到了其中蕴藏的机会。
所以他接近了赵文华,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不顾旁人的鄙视和议论,拜会他,巴结他,耐心地听着他自吹自擂,并伴着逢迎的笑脸,虽然他很清楚,眼前这个唾沫横飞的人,只是一个恶棍加白痴的合体。
对于出身高贵、有着强烈道德感的胡宗宪而言,这是一种让他极其恶心的应酬,但他依然卖力地表演着。
因为在他的心中,有着报效国家的使命,有着救济黎民的责任,因为在他接受诏令,前往浙江之前,曾立下这样的誓言:
“此去浙江,不平倭寇,不定东南,誓不回京!”
【传说中的高手】
胡宗宪眼睁睁地看着张经、李天宠被陷害,被处死,然后在众人的指责声中坐上了浙江巡抚的宝座,没有丝毫的避讳和惭愧。
相反,他很得意,人见人怕、权倾天下的严党,原来是如此的愚钝,赵文华、严嵩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被他利用,为他铺路,而在此之后,这个最为强大的政治集团将成为他的后盾,去帮助他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始终问心无愧。
因为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并不只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因为他的理想,叫做报国救民。
在胡宗宪看来,张经做得还不够好,他虽然调来了战斗力强悍的狼土兵,整顿了军备,募集了粮饷,但无论是整体策划还是作战时机,总要慢那么一拍,最终才会被赵文华有机可趁。
总而言之,这是个勤奋的人,但缺少天赋。
胡宗宪认为自己是有天分的,所以他当仁不让地接替了前任的工作,他相信自己能够干得比张经更好。
虽然当时天下人都为张经的无辜被杀感到遗憾,但对于倭寇而言,张经的死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悲剧,因为事实证明,继任者胡宗宪是一个更为可怕的敌人。
当然,这是后来的事。
刚刚上任的胡宗宪终于实现了梦想的第一步,但还没等他喘口气,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就让他从美梦中醒了过来。
应该说,猛人不只张经一个,苏松巡抚曹邦辅也算同类,在王江泾大捷之后,他征集所属兵力,再次击溃倭寇。由于人事更替,这次行动没有经过上级的批准,等到赵文华知道的时候,俘虏都押回来了。
深感丢了面子的赵文华当即给胡宗宪下令,让他立刻追歼残敌。
这是一个胡宗宪等待多时的机会,他即刻调集了四千精兵,发动了追击战,然后他坐在家里,等待着捷报的到来。
很快,他就如愿得到了战报,言简意赅:惨败!告急求援!
此战损失极其惨重,所谓“宗宪兵死者千余”,一共就去四千人,差不多死了一半。大出所料的胡宗宪慌忙命令副将刘焘率军增援,不久之后战报再次传来——复大败。
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士气大振的倭寇居然反过头来,再次进攻浙东一带,把当地抢了个底朝天,这才扬长而去。
沉痛的失败教育了胡宗宪,他终于意识到,倭寇之乱比他想象中要厉害得多,而在这帮强盗的身上,似乎隐藏着极为强大的力量。
胡宗宪的大体判断没有错,但他并不清楚,如果说倭寇是强盗,那他们就是有史以来最为可怕的强盗,因为他们中间的很多人,都是精通刀法的武林高手。
在史料上,有着这样一个广为人知的战役记录:
嘉靖三十四年(1555),四十余名倭寇从浙江平湖入境,向杭州进逼,抢掠之后逃向淳安。这本来只是一起抢掠事件,抢也就抢了,事也不大,可这帮路盲不知是不是没有向导,转了半个多月,居然转到了南直隶(今江苏一带),在常州、苏州附近抢了一把,竟跑到了南京城下!
最后在大军围捕下,这群小毛贼才最终被歼灭,据说当时被他们杀死砍伤的平民士兵已达三千余人。
四十多个人,在大明帝国的眼皮底下转悠了一个多月,想抢就抢,十几万驻军束手无策,这不是一单简单的抢劫案,也不是单纯的军事行动,而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
四十个人就敢到南京搞自助游,要有四千个人,没准就敢去北京集资建房了(打不过地产商)。
一直以来,这个故事都被用来说明明军的腐朽、无战斗力,但很多人并不清楚,在它的背后,隐藏着让人惊心动魄的真相。
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抢掠,因为参与这次抢劫的四十多个倭寇并不是一般人,他们是浪人。
所谓浪人,就是失去土地的日本武士,关于武士群体就不多说了,但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即使在日本国内,武士也是一个十分稀少的品种。
在日本战国时期,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是天皇,实际控制者是各大诸侯,又称为大名,而武士是大名的属下。即使是如织田信长之类的大诸侯,手下的武士也不过一两千人而已。
作为武士团体的成员,他们从小就接受过严格的武术和体能训练,大多数人都练习剑道,练就了一身砍人的技术,即使参加黑社会火拼,拿西瓜刀对砍,估计一个对付五六个都不成问题。
更为可怕的是,他们其中的某些人还曾练习过“阴流”,这是日本刀术中的一门绝技,传自日本的绝顶高手,“剑圣”上泉信纲。
虽说练这门功夫的人并不多,也并非个个都是剑圣,但足可称得上是一流高手。而在当时到中国来抢掠的日本人中,也有着他们的身影。
有证据显示,在嘉靖三十四年的这次事件中,参与抢劫的四十多名案犯,并非跑船的日本农民,他们几乎都是战败丢掉土地、找不到工作的武士。
而证据,就是他们随身携带的那件特殊武器。
其实那些被称为倭寇的抢劫犯,是一支名副其实的多国部队,除了日本人外,还有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中国沿海的渔民、海盗等等,总之,大家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发财)走到一起来的。
这些人使用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老外们一般用火枪或佩剑,渔民、海盗没有固定装备,逮着什么用什么。
但这支无组织、无纪律的杂牌部队之所以会有强悍的战斗力,是因为其中有着一群作战顽强的日本武士与浪人,而无论在哪里作战,和谁作战,他们都会使用同一种武器——武士刀。
不管在中国还是日本,只有武士或浪人才装备武士刀,其实谁能带,谁不能带,也没有专门的认证机构来管,真正的原因在于这种管制刀具是很贵的。
武士刀的制作十分复杂,要使用很多种不同的铁和钢料,然后用火炉加热,同时由工匠大力捶打,可谓是千锤百炼,耗时长,纯系手工制造,绝无批量生产。
由于此刀制作精良,且铁钢比例合理,所以兼具韧性和硬度,无论是拿去劈柴,还是砍人,都相当有效。
但拥有武士刀,也不一定是件好事,因为你就算买得起,也不一定养得起。由于该刀采用铁钢合金制造,容易生锈,所以必须得好好伺候着,隔三差五就要去找人磨刀(使用特制磨刀石,费用很高),每天都要用油擦刀(据说还一定要用植物油),比上机油还麻烦。
就这么个玩意,价格昂贵不说,天天都要保养,比大爷还难服侍,除了那帮死心眼的日本武士,谁都不愿意折腾这东西。非但如此,这帮孙子把刀看得比命还重,1945年日本战败后,侵华日军中许多有武士背景的军官还曾向中国方面提出申请,希望带走他们的家传宝刀,表示如不允许,就切腹自尽。
不久之后得到答复:切腹自便,把刀留下。
日本的许多名刀就此留在了中国,这也是为什么无数日本人不远千里,带着大捆钞票,跑到中国买刀的原因。
而根据史料记载,嘉靖三十四年的那批倭寇基本都是携带武士刀的浪人,且武艺高强、机动灵活,抢一票换一个地方,从不走空趟。
这样的四十多个倭寇,其战斗能力可想而知,在当时,大致就相当于四十多个特种兵,而驻守各地的,大都是战斗力极差的守备兵,或是民团团练,基本上也就算个民兵水平。
民兵打特种兵,能打赢那才叫怪事,这帮劫匪也不攻城,抢了就跑,放在今天就是持械流窜犯,自然是难以围捕,所以才会出现所谓打到南京城下的怪事。
这才是倭寇的真实实力,胡宗宪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敌人,时而集中,时而分散,大队倭寇战斗力强,不好打,小队倭寇机动灵活,没法打,为了几十个人调集数千大军围捕,实在丢不起这个人,还不如去上吊。
就在胡宗宪一筹莫展的时候,一支奇特的武装出现了,他们组成了民兵联防队,四处围剿倭寇。而更让人惊讶的是,曾纵横千里、无人可挡,连政府军都不怕的浪人倭寇,碰到他们却总是全军覆没,落花流水。
因为浪人们固然是剑道高手,这帮兄弟却是高手中的高手——少林寺的和尚。
嘉靖三十三年(1554),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万表终于无法忍受了,流动倭寇四处出没,使他焦头烂额,却又无计可施。
苦思冥想之下,他突然灵机一动,召见了杭州及苏州两地的寺院主持,交给了他们一个任务。
几天之后,一支由苏杭两地上百名和尚组建的巡防队正式成立,主旨只有一个——杀死倭寇。
这帮和尚都是精挑细选的武僧,个个自幼苦练武艺,精通棍法,老家也都在附近,听见倭寇两个字就手痒,听到消息,纷纷踊跃报名,经也不念了,抄起棍子就上了战场。
事实证明,中华武术确实是博大精深,拿刀的武士干不过拿棍的和尚,管你什么“阴流”、“剑道”,几棍子扫过去全部滚蛋。
和尚联防队取得了较好的社会效应,在嘉靖三十三年(1554)至嘉靖三十六年(1557)间,该队在杭州湾及松江府(今上海附近)一带与倭寇作战多次,无一败绩,令倭寇闻风丧胆。
而最为生猛的一次战役,发生在松江附近的翁家港,当时一百多名倭寇跑到这里,还没开抢就撞到联防队,此时这帮和尚已然名声大噪,所以倭寇们见到光头掉头就跑,联防队二话不说,拖着棍棒就追。
一般说来,追个几里路也就完事了,但这帮和尚比较较真,竟然跟着追了六天,一路打一路追,一直跑到嘉兴,全歼所有倭寇(据说连倭寇的家属也干掉了),这才收兵回营。
然而少数几个和尚是无碍大局的,要想解决倭寇,胡宗宪真正需要的,是几个重量级人物的加入。
第十三章 天下第一幕僚
【绝世高人】
胡宗宪寻找的,不是个把能打的和尚,武林高手打打群架还行,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也只是废柴一根,只有运筹帷幄的将领,才能为他解决根本问题。
幸运的是,他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第一个人选。
在胡宗宪没来之前,俞大猷已孤军奋战了很久。
俞大猷,福建晋江人,弘治十七年(1504)生人,家庭比较贫困。
但他的运气还不错,祖上是世袭百户,虽说不是什么大官,毕竟有口饭吃。父亲死后,他继承了百户爵位,嘉靖十四年(1535),俞大猷更进一步,在当年的武会试中一举中第,成为千户,并被分配驻守金门。
俞大猷同志的早年经历就是如此,看上去毫无特别之处,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这位仁兄是一位了不得的绝世高人。
本文所用史料众多,且来源庞杂,还包括十几种明清刻本,为了不影响阅读,加上我这人比较懒,故文中未注明史料出处和史籍原文,但此处必须破例,因为下面即将讲述的内容实在过于离奇,如不举出实据,估计难逃忽悠之嫌,故列文如下:
〖“予昔闻河南少林寺有神传击剑之技,后自云中回取道至寺。僧自负精其技者千余人,咸出见呈之。视其技,已失古人真诀。明告众僧,皆曰:‘愿受指教。’予曰:‘此必积之岁月而后得也。’”〗
看不明白不要紧,我来解释。
这段话的意思是,我听说河南的少林寺武艺高明,所以专门前去拜访,寺里的和尚十分嚣张地告诉我,他们这里的僧人武艺高强,且人数众多,还拉出了几个表演给我看。
我看过之后,觉得这帮人实在不争气,老祖宗的真传都给丢了,就明白告诉和尚们,你们这套已经不行了,趁早一边凉快去。和尚们十分谦虚地对我说:愿意接受我的指教。而我也十分嚣张地告诉他们:你们还要练很久才行。
郑重声明,这话不是我说的,要找人算帐请诸位去找俞大猷同志,与我无关,因为此文就出自俞大猷同志的自述文集。
我虽然不愿帮俞大猷背黑锅,却可以替他证明一点,那就是俞先生的的确确是一位功夫了得的绝顶高手。
从童年开始,俞大猷就是个特别的人物,和众多成功人士一样,他喜欢读书,可他读的却不是大学、中庸之类的考试书目,而是一本奇特的著作——易经。
要说这本书,那可真算得上是万金油,上至外星生物,天外来客,下到世界文明,人类前途,都可以从这本书里推出来,反正随你去读。
俞大猷就是易经解读派的忠实会员,他苦读多年,终有所悟,万幸的是,这位兄台没有走火入魔,摆摊算命,多少还是读出了点名堂——兵法。
从易经中,俞大猷领悟了所谓百万合一之兵法(虽将百万,可使合为一人也)。虽然说起来比较玄乎,但从后来的实际效果看,这套理论倒也不全是忽悠。
而在兵法之外,俞大猷在另一工种上的成就可谓惊世骇俗,那就是武学,他曾拜当时的著名剑客李良钦为师,学习剑术。他的天赋极高,外加勤学苦练,武艺非常精湛。
特别是剑法,他十分擅使“荆楚长剑”,据说剑法已至化境。曾有数十人看他不顺眼,打算群殴他一顿,结果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夺路而逃。
俞兄不但武艺了得,还善于总结经验,曾著有武学专著《剑经》,后来在清除倭寇的同时,也顺道闯荡江湖,屡次和人拼刀比剑,在砍砍杀杀中不断磨练剑法,嘉靖四十年(1561)的时候,估计是周围的人都打遍了,这位仁兄觉得没意思了,就跑到外面去找人打。前述的少林寺事件就发生在这段时间内。
很明显,在这段自述里,俞大猷故意忽略了一个重要内容,要知道,少林和尚虽然吃素,却不好欺负,你俞大猷跑这么远,人家给你演示武艺,你还说人家不行,一句话,你就是来砸场子的。
虽然俞大猷没有写,但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在少林寺是闹过事的,就算没有动刀动枪,至少也是露了两手,不然人家凭什么“皆曰:愿受指教”。
估计俞大猷同志还是有点觉悟,觉得自己这事干得不地道,所以也没多提,不过从他让人家多练几年的口气看,他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俞大侠仗剑打遍天下,纵横江湖,可谓风光无限,但在遇到胡宗宪之前,作为一个极具禀赋的军事天才,他的经历只能用一个词来概括——哭笑不得。
俞大猷这辈子的前四十年是十分郁闷的,因为他比较喜欢管闲事,守金门的时候,他上书监司,要求打击海贼。结果被打了一顿,得到了上级的答复:
“你个屁大的小官,凭什么上书?”
凭什么小官就不能上书?俞大猷不明白。
挨了这顿莫名其妙的打,俞大猷依然我行我素。
不久之后,安南地区叛乱,兵部尚书毛伯温准备出战,按说这事和他没关系,但俞大猷再次挺身而出管了闲事。
他向毛伯温上书,陈述了自己的用兵方案,请求从军。
尚书大人看到了他的上书,十分欣赏,夸奖了他,却不用他。
夸了我,为什么不用我?俞大猷还是不明白。
这又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但俞大猷仍不气馁。
嘉靖二十一年(1542),机会又来了,俺答进攻山西,皇帝下令在全国范围内选拔作战人才。俞大猷报了名,这次运气似乎不错,毛尚书看到了他的名字,把他推荐给了宣大总督翟鹏。
这是一个非同小可的推荐,所谓宣大总督,是明朝边疆的两大最高长官之一(另一个是蓟辽总督),一般都是正部级官员担任,作为兵部尚书的推荐人,俞大猷前途闪闪放光芒。
毕竟是兵部领导的面子,翟鹏亲自接见了俞大猷,随口问了他一些军事问题,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翟鹏原以为这人是个关系户,没多大能耐,打算应付一下了事,可是俞大侠却反客为主,侃侃而谈,堂上众人大惊失色。
就在大家目瞪口呆的时候,一件让他们更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翟总督竟然离开座位,主动走下台来,向俞大猷行礼。
这是绝对的爆炸性新闻,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景象。
翟鹏并不是武将,他是文官,因为按照明代惯例,除个别情况外,只有文官才能担任高级军事长官,即使同样品级,文官的地位也要高于武将。而在许多文进士的眼中,武将都是一群没读过书的大老粗,武进士也不例外。
然而正部级总督翟鹏,向眼前的无名小辈俞大猷行礼了,因为他的才学与执着。
按说事情到了这里,俞大侠应该翻身了,可是最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就发生在这儿。
虽然总督向他行礼,虽然总督知道他的才学,但总督还是不用他!
都到了这个份上,为什么就是不用我呢?俞大猷抓破脑袋也不明白(我也是)。
郁闷的日子还是过去了,老上级毛伯温最终提拔了他,先把他派到福建打海盗,这位兄弟二话不说,刚到地方衣服都不换就亲自带兵上阵,干掉对方三百多人,上级看他如此生猛,又派他去广东镇压少数民族叛动。
在广东,俞大猷第一次全方位展现了他的牛人本色。他没有调集大军进攻,却只是带了几个随从,找到了叛军的巢穴,劝告他们归顺朝廷。
当然,空口说白话是没用的,叛军也不是白痴,为加强说服教育的效力,形象展现不投降的后果,俞大侠趁兴当场表演了自己的老本行——剑术,一套剑法耍得虎虎生威,煞有声势,把叛军兄弟糊得一楞一楞,末了还美其名曰:教习击剑。
叛军倒也不是吓大的,他们很快就推出了自己的精神领袖——一个据说打死过老虎的人,继续顽抗明军。
但俞大侠明显比老虎厉害,他没费多大劲就干掉了这位打虎英雄,最终平定叛乱。
折腾来折腾去,俞大侠终于翻了身,嘉靖三十一年(1542),俞大猷调任宁波参将,不久后又升任苏松副总兵(相当于军分区副司令员)。
此时,张经已经上任,俞大猷是他的下属。
之后就是以前讲过的那些事,赵文华捣乱,催促张经出战,张经准备不足,不愿出战,一拖再拖。
然而在这一幕的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细节:
张经是拒绝出战的,但为了给赵文华面子,他曾命令另一位将领出击倭寇,而这个人正是俞大猷。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积极肯干、爱管闲事的俞大猷竟然拒绝了,原因很简单:当时倭寇有两万人,他手下只有三百兵,而俞大侠是学过算术的。
俞大侠虽然热血沸腾,却也不想平白无故人间蒸发,张总督这事干得实在不地道,事情也成了连环套,赵文华催张经,张经催俞大猷,俞大猷不干。
俞大侠就这样硬挺着,一直挺到了王江泾大捷。在这次战役中,他不计前嫌,协同张经,大破倭寇,立下战功。
可是事情坏就坏在这个不计前嫌上。
由于他表现过于英勇,赵文华认死了他是张经的人,抢了他的功劳,还找机会整他,贬了他的官。无奈之下,胡宗宪也只能保持沉默。
俞大猷这辈子过得实在不容易,总是遇上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明明被赏识,居然不升官,明明打了胜仗,居然被降职。
不要急,俞大侠,更莫名其妙的事情还在后头。
被贬官的俞大猷不喊冤,也不气馁,王江泾大捷之后不久,他作为苏松巡抚曹邦辅的下属,参加了浒墅战役,再次大破倭寇,按说事情到这里,也算圆满完结了。
可是(这个词经常出现在俞大猷的人生中),不久后,闲不住的俞大猷又参加了胡宗宪的追击战(即之前提到的那次),虽然最终战败,但俞大猷在战斗中倾尽全力,表现十分英勇。
其实有时候,十分英勇也不是个好事。
战后,赵文华故伎重演,把责任推给了曹邦辅,曹巡抚气得想撞墙,恨透了赵文华和胡宗宪,但是严老太爷在中央呆着,他也不想去摸老虎屁股,于是一怒之下,瞄准了俞大猷。
曹巡抚在上书中大骂俞大猷,说他纵敌逃窜,之所以会下此黑手,只是因为俞大猷同志在跟随胡宗宪作战中过于英勇,曹邦辅据此认定,俞大侠必定是胡宗宪的人。
这一状告得相当黑,连皇帝都发怒了,暴跳如雷,免去了俞大猷的世袭百户,让他安分守己,否则砍头示众。
不计前嫌,就是张经的人,恶整。十分英勇,就是胡宗宪的人,还是恶整。俞大猷彻底郁闷了。
皇帝谕令下来后,几乎所有的人一致认为,俞大猷再不会闹腾,也不会再多管闲事了。
然而俞大猷收起了谕令,叫来了自己的副手王崇古,对他下达了一道命令:准备出海,追击倭寇。不久之后,他的舰队在老鹳嘴截获倭寇,并发动总攻,焚毁敌巨舰八艘,杀敌一千余人。
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冒险,并没有人要求俞大猷这样做,而根据以往经验,他打赢了未必有功,打输了却必定有过。对他而言,打这一仗没有好处,只有吃亏。
但是他仍然这样做了,他不怕吃亏。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嘉靖十四年(1535)以来,这位仁兄在官场里吃了无数闷亏,背了无数黑锅,只是因为他的爱管闲事,因为他的忠于职守,因为他报效国家的执着。
俞大猷就是这样一个执着的人,因为执着而伟大。
其实一直以来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俞大猷并不孤独,因为有一个人始终在注视着他,这个人就是胡宗宪。
通过几年的观察,胡宗宪了解并理解了这个人,他相信此人正是他苦苦寻找的理想人选,并将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于是当嘉靖三十五年(1556),都督刘远因为作战不利被撤职后,胡宗宪通过赵文华的关系,获得了内阁的支持,将俞大猷扶上了浙江总兵官(大致相当于浙江军分区司令员)的宝座。
这是胡宗宪找到的第一个关键人物。
但随着抗倭工作的不断深入,胡宗宪发现,他的精力和智商已经无法适应繁重而复杂的事务,所以绝顶聪明的胡宗宪,决定招聘一个幕僚,而招聘的首要条件,就是这个人要比他更聪明。
很快,他就找到了第二个关键的人:
四百年后,国画大师齐白石老先生曾在瞻仰一幅古人作品时,发出这样的感叹:愿为青藤门下走狗!
这句话的通俗意思是,如果我能到青藤门下,给他当条狗,就心满意足了。
青藤者,徐渭也,徐渭者,徐文长也。
在明代,有所谓三大才子之称,入选的条件很简单:博览群书、博学多才,但事实证明,由于竞争激烈,越简单的标准越难达成,评来评去,连唐伯虎兄这样的人才最终也没能挤进去。
所以最终能赢得公认,获此殊荣的,只有三个人:解缙、杨慎、徐渭。
作为永乐大典的总编官,解缙被公认为博学第一,而跟皇帝过不去,聚众闹事的杨慎,因为整天呆在山沟里,无事可干,据说读遍了天下群书,被推为博览第一。
徐渭之所以排在第三,不是他的学问差,只是因为他生得晚。论博学,他不如解缙,论博览,他不如杨慎,然而他却成为了三人之中,名声最大,传说最多的人物。
获此殊荣,此人实在当之无愧。
徐渭,正德十六年(1521)生,浙江绍兴人,平生一大癖好是给自己取名字外号,曾用名数不胜数,如徐文清、青藤道士、田水月、漱老人等等等等,当然其中最有名的,还是徐文长。
张爱玲曾经说过,出名要趁早,而徐渭兄绝对符合张小姐的说法,因为他出名的时候,只有十岁。
在上小学三年级、汉字尚未认全的年龄,徐渭已经完成了一项壮举,他通读了著名文学家杨雄的名文《解嘲》,但这位牛人并不满足于读懂,他还别出心裁,改写了这篇著名文章(即今天的所谓恶搞),最后还给自己大作起了个比较对仗的名字——《释毁》。
徐渭绝对是中国历史上的著名人物,他少年时期的传奇故事可谓是家喻户晓,在我还不知道唐伯虎兄有八个老婆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徐文长智斗地主、徐文长智惩贪官之类的故事。
虽然传说十分动听,但我却可以肯定,其中大部分都是假的。因为真正的徐渭先生,是没有精力去干这些闲事的,在三十岁之前,他一直忙着干一件事——考试。
徐渭的前二十年还是很顺利的,二十岁时,他考中了秀才,此时他的名声已经不小了,恰好当时的吏部郎中薛蕙到了浙江,听说了他的才能,叫来一聊,顿时惊为天人,连连赞誉他是最杰出的人才。
有了这位中央正厅级别干部的吹捧,徐渭的名气更大了,他抖擞精神,准备再接再厉,参加乡试考取举人,直至那最后的目的地——北京。
在春风得意的徐渭看来,这不过是走个程序而已。
毫无疑问,徐渭确实是个少有的天才,他多才多艺,年纪轻轻就名满全国,然而在个人前途问题上,他却犯了个致命的认识错误。
因为科举考试,只认进士,不认天才。
一说起明代的科举考试制度,总是千人踩、万人踹,什么葬送人才,禁锢思想等等,比黑社会还黑,比十大酷刑还狠,但历史已经证明,在那年头,这是一个最为科学的制度。
在科举的考场上,没有绝对的公正,却有相对的公平,无论你是世家子弟,还是贫苦百姓,要想奔出美好前途,只有一个选择——拿起手中的笔,把那张考卷答完。然后封上你的姓名,等待着命运的来临。
事实证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中第的最佳途径,想玩花样,走后门,几乎肯定是死路一条。
在明代考场上,作弊不是闹着玩的,进去之前要搜身,如果夹带,就要取消考试资格,几年内不准再考,要是你胆子再大一点,准备搞点串通考官、买份考题之类的招数,最好还是先收拾行李,安排后事。因为当年干这行风险极大,一旦被发现,杀头或是流放,那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作弊难度过大,想搞歪门邪道的诸位朋友,估计只能靠拉关系走后门,但残酷的事实告诉我们,即使你是当朝首辅的儿子,也只能说明你的悲哀,因为在整个明代,高干子弟参加科举大都没有什么好名次,要是你真走了狗屎运,考了前几名,也不要忙着高兴,恰恰相反,这意味着你爹很快就要遭殃。
明代历任首辅如张居正、王锡爵等,虽然平时在朝中威风八面,但只要听说儿子考了前几名,就会马上去洗把脸,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谩骂。因为根据惯例,儿子的捷报刚送到,最多几个时辰,言官的骂章就要到了,什么子凭父贵、作弊嫌疑之类,铺天盖地。
明代的言官们是很有民主精神的,几乎个个都有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度,外加唾液系统非常发达,且极具穷追猛打的狗仔队精神,遇到这种事情当然不会放过,逮住就咬,咬住就不放。
而要向从这漫天口水里爬起来,是需要相当的勇气和脸皮的,比如那位后来的首辅王锡爵,儿子中了乡试第一名后,实在禁不住骂,竟然把儿子赶回了家,直到十三年后,他早已卸任回家,才让儿子参加会试。
当然了,老子是朝廷高级干部,儿子考试名列前茅,却不挨骂的,也还是有的,不过是绝无仅有,这对英雄父子,就是杨廷和,以及他的儿子,三大才子之一的杨慎。
杨慎兄考中了状元,老爹却没有挨骂,这是因为杨慎兄名声太大,水平太牛,牛到大家达成共识,如果杨慎考不中,那才说明考试有问题。
同样的命运似乎又降临到了徐渭的身上,他名闻天下,才高八斗,去参加小小的乡试,所有的人都认为,中举对他而言,不过是个名次问题。
可是上天偏偏要玩徐渭一把,他第一次参加乡试,没有考中。没关系,擦擦汗,三年后接着考。
第二次,徐渭又没有考中,老天爷玩了他第二把。
同样的游戏发生在三年后,徐渭第三次落第了。
郁闷到极点的徐渭遇到了一个无法解答的难题——为什么就是考不中呢?
正是在这人生最艰难的时候,他遇见了改变他一生的人——胡宗宪。
在那次追击战失利后,打了败仗的胡宗宪已经不是浙江巡抚了,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位仁兄非但没有降职,反而升任了总督。
因为他的靠山赵文华充分地发挥了自己栽赃的特长,不但把有功的曹邦辅贬了官,还顺带捎上了当时的总督杨宜,硬给他背了个领导责任。
于是曹邦辅和杨宜就此走人,胡宗宪成为了新任总督,他终于可以全力以赴地开始自己的雄图大业。
在这之后不久,他听说了关于徐渭的种种传说,经过实际考察,他决定收编这位才子,作为自己的幕僚参谋。
胡宗宪天性聪明绝顶,是一个十分自负的人,他虽然逢迎赵文华和严嵩,但在心底里却根本瞧不起这两个人,而此时的他,更是威风八面,上有严嵩撑腰,下有心腹爪牙,除了福建和浙江外,连南直隶、广东各省都要卖他的面子。
这也就罢了,偏偏这位胡总督还是个相当可怕的人,据史料记载,胡宗宪生来相貌非凡,而且有一种逼人的气势,不怒自威,大致相当于今天所说的官威,令人望而生畏。
比如俞大猷,这位同志是出名的硬骨头,敢于坚持原则,不怕丢饭碗,外加还有一身纵横天下的武艺,曾有人戏言,就算他死了,黑白无常都不敢来带他走。
但就是这么一位响当当的大侠,浙江军分区司令员,每次遇到胡宗宪的时候都小心翼翼,连头都不敢抬,有时还会发抖。
相对而言,徐渭的层次实在太低,连个举人都考不中,虽然有名,也只是个有名的穷光蛋而已。
现在总督看上了穷光蛋,打算请他当幕僚(师爷)。在绍兴一带,当师爷是常事,但能遇到胡宗宪这样的大主顾,还是可遇不可求的,更何况是人家主动来请,在很多人看来,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徐渭还是比较直率的,面对总督的使者,他用一口流利的绍兴话快速作出了回答,但他说完之后,使者却一动不动——实在听不懂。
无奈之下,使者请来了翻译,这才了解了徐渭的意思,真可谓是言简意赅——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谁让你来,你让他来!
面对这位超级牛人,使者也无话可说,只好乖乖回去,哆哆嗦嗦地转达了这位穷秀才的原话。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贯狂傲不羁的胡宗宪竟然没有发火,他思索片刻,便对下属说道:我去找他。
骄横的胡总督竟然让步了,让步给一个穷秀才,这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怪事。
然而事实证明,胡总督没有做亏本买卖,和这位穷秀才后来作出的贡献相比,别说是让步,让他磕头他都值了。
自古以来,风流才子就是很多高官拉拢的对象,但实际上,这些所谓才子除了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外,并没有任何作用。比如著名的王羲之、王徽之父子,字写得很好,诗文也很不错,但在日常工作中,他们则应该直接被划入低能一族。
王羲之就不说了,官做得不小,却几十年如一日领工资,混日子,他的儿子王徽之更离谱,这位仁兄曾在军中当过骑兵参军,多少也算个武官,但整天只是东游西荡,啥事不干,浑似梦游。有一天,有人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王徽之同志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作出了回答:
“我经常看见有人牵着马在我前面走,我可能是管马的。”
在历史中,这种才子兼白痴可谓是数不胜数,而徐渭似乎也应归入此类。
因为徐渭的情况和以上两位十分类似,他身负盛名,且多才多艺,十分擅长书法、绘画、诗文,齐白石老先生看了他的画,便愿意到他门下当条狗,虽是个人意愿不好推广,倒也充分体现了徐渭的绘画水平。
然而对于大众的厚爱,徐渭兄却十分低调,极其谦虚,从他的自我评价中可见一斑:
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
照这个说法,让后人敬佩不已的高超画技,竟然是徐渭先生最不用心(相对而言)的专业,实在是耸人听闻。
万幸的是,徐渭先生并不孤独,因为据我所知,还有一位广为人民群众传颂的人,也有着相同的绘画水平,他就是著名的神笔马良同志。
牛到这个程度,也算是相当可以了,然而牛得上了天的徐渭先生,在现实生活中却是相当失败,读了二十多年书,连举人都考不中,基本生活也无法保障,似乎比那位王徽之也好不了多少。
可是胡宗宪依然亲自前去拜访了他,操着一口徽州话,连说带比划,糊弄了半天,终于把人带了回去。
胡宗宪是一个喜欢实干的人,极度讨厌说空话的文人,而他之所以对徐渭如此看重,如获至宝,只是基于自己的一个直觉判断——除了诗词书画外,这个人还有着更为出众的能力。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事实上,徐渭对自己的能力排序是错误的,因为他最突出的能力既不是绘画,也不是书法,更不是诗词,而是兵法。
徐渭是一个精通兵法的人,且绝非纸上谈兵,这也是个怪事,胡宗宪懂兵法,那是在边界喝了几年风,看了无数死人,千辛万苦才有所悟。
徐秀才天天坐在家里,也没机会上战场观摩,光凭几本兵书就熟知兵法作战,只能说他太有才了。
就这样,穿着一身破衣烂衫的徐渭,大摇大摆地进了总督府,他也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好吃好穿不说,看见什么好就拿什么,除了胡宗宪的老婆,没有他不敢开口要的。
更为滑稽的是,这位仁兄吃饱了饭后,就喜欢四处瞎转悠,不分场合不分地点,有一次胡宗宪在议事堂召开重要军事会议,与会者包括俞大猷、卢镗等高级将领,大家正屏气凝神地听胡总督训话,徐渭突然闯了进来。
看见这位师爷门都不敲,疾行而入,胡宗宪还以为有何紧急事务,当即闭上嘴,等着徐先生的指示,总督不说话,自然没人敢出声,于是会场一片寂静,大家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位天外来客。
徐师爷果然不同凡响,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中,他一言不发,轻松自如地绕场一周,然后扬长而去。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人莫不是个神经病吧?
胡宗宪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人,对下属也缺乏耐心,动辄质问谩骂,谁要敢在他开会的时候来这么一手,打个半死拖出去喂狗也不奇怪。
然而对这位拿他开涮的穷秀才,胡宗宪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容忍,压根就没提过这事,放任不管。
胡宗宪的谦虚谨慎收到了回报,在度过开始的磨合期后,徐渭开始映射出耀眼的光芒,他的文笔极好,切中要点,上至皇帝,下到县府,胡宗宪的一切来往公文都由他包办,连老牌公文专家严嵩都几次来信,表扬胡宗宪的公文写作。
然而对胡宗宪影响深远的,并不是这些往来文书,而是一次不经意的谈话。
成为总督的胡宗宪原本以为,在他的光辉领导下,倭寇之乱可以很快平息,但自嘉靖三十四年(1555)后,这场祸乱却越发严重,抢劫犯们越来越勤奋,每年都要来光顾几十次。胡宗宪不肯示弱,分兵出击,全力进剿,结果却是败多胜少,入不敷出。
就在胡宗宪又一次为战败抓耳挠腮、苦思对策的时候,徐渭来到他的身边,对焦头烂额的总督大人说了这样一句话:先定大局,谋而后动。
胡宗宪就此找到了通往胜利的道路。
他终于醒悟,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在为一城一池之得失拼命,而获取胜利的关键,他却从未把握。
撩开了前方的重重迷雾,胡宗宪终于发现,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渔民、海盗、日本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的背后,隐藏着两个真正的对手。
第十四章 强敌
【汉奸?海盗?】
实事求是地讲,日本人之所以能够成为倭寇军的主力,绝非是智商有何过人之处,只是因为他们脑子一根筋,打仗不怕死,总是冲在最前面,正是所谓好用又结实。
而根据史料记载,这帮远道而来的日本抢劫犯基本不识路,脑袋也不好使,如果让他们自己上岸转悠,没准就被人贩子给卖了。
其实日本人到中国沿海混饭吃,从朱元璋时代就已经开始了,但两百多年你抢我抓,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嘉靖年间,倭寇之所以如此庞大,且有组织、无纪律,实在要拜两位仁兄所赐,这两个人,一个叫汪直,另一个叫徐海。
汪直,是明史上的称呼,其他史书大都称王直,十分凑巧,这位兄台正是胡宗宪的老乡,他也是徽州人,要说起这位兄弟的传奇经历,那实在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在许多史书上,汪直的定义大致如此:生性狡诈偷鸡摸狗,后游荡到日本,勾结倭寇,为日本人带路进犯中国,是罪大恶极的狗汉奸。
这的确是一个极其醒目,且振奋人心的结论,但在我看来,它很有可能是错误的。
而且至少我可以肯定一点:汪直不是汉奸。
请诸位热血青年先不要忙着抄家伙,等我讲完再动手也不迟,本人不是翻案一族,也无意向这方面发展,下此结论,只是因为汪直不符合汉奸的定义。
什么是汉奸?在嘉靖年间,所谓汉奸,就是给日本倭寇干活的人。
按此标准,汪直实在不够格,因为这位兄台确实没帮日本人干活,恰恰相反,是日本人给他打工。
汪直,号五峰,其实那一切传奇风波的起始,只是因为一桩生意。
作为胡宗宪的最强对手,汪直自幼就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不过很可惜,他的聪明并不在读书上。
汪直的脑袋似乎很难接受四书五经的信号,读书对他而言是一种折磨,所以机灵的他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另一条出路——做生意。
一般人做生意,都是由小做起,先得摆地摊、开杂货店,慢慢地才能倒钢材、卖军火。而汪直却大为不同,从经济学的角度讲,汪老板的生意起点相当高——国际贸易。
所谓国际贸易,说穿了就是把国内的货卖到国外,再倒回来。汪直很明白,在街头卖香烟是很难发财的,只有转口贸易才能致富。在明代,海上贸易是被明令禁止的,所谓“片板不得下海